找一本情节合理严谨玄幻小说说,只记得其中一个情节。是男主逼着父亲和哥哥互相残杀,父亲吃了哥哥,练成魔功。

生者致亡灵的情书 爱是让众生心醉心碎的凄凉三叹
[导读]在城市工业文明的侵犯下,矿区少女方容一家人把城市当成摆脱命运的福地。 方容在城市邂逅了真爱,但拦路的暗礁也一一浮现,当浪漫的爱恋逐渐演变为现实的苦恋。本文摘自:《如是我爱》 作者:李凤群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生者致亡灵的情书这应该是一封情书。一封隔了十年才由生者致亡灵的情书。原因无它,因为过于炽烈的爱。爱是恩典,爱是恒久忍耐。十年光阴沉淀下来的这些文字,仍让我们胸口发烫。主人公是一对普通的饮食男女。他们的爱像水流遇到石头。这石头如此坚硬,因为,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两个滞重的阶层,是一个国家积年历史所形成的巨大城乡差异。又或者说,不管哪种文明模式,总得有它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红尘才会有让众生心醉心碎的凄凉三叹。幸好,幸好瘟疫来了,那场百年不遇的“非典”。灾难从芸芸众生中区别了你我,也留下了这段关于纯真之爱的颂唱,让我们的庸俗日常有了草木清新之气。十年生死两茫茫。爱是什么?作为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男人按理来说,应该不惑。曾几何时,我说:在日常生活中心平气和地接受另一半的缺点,是谓爱的能力;若在日常生活中还能看见另一半区别于芸芸众生的那张脸庞,是谓爱的艺术。看完这本书后,我想,我这个认识还是浅薄了。水2012年11月,秋季的最深处,它缓慢而平静的节奏,犹如盛大舞会接近尾声的疲倦和寂寞。天空湛蓝,显得高远而深邃。这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激发了我出门的欲望。我从家里出来,为上小学的儿子去买冬衣,付钱的时候,我留意到打印发票上的日期—&#日。这个日子我是记得的。十年前,也是这一天,孩子尚在我腹中,我到医院做定期体检。医生说,孩子很健康,肯定会聪明漂亮,但我得大量地补充维生素和高蛋白。医生的话使我倍感安慰,我记得那天我心情很好。从医院出来,黄昏已近,气温下降很多,却并不觉得十分寒冷。我上了公共汽车,车身轻轻摇晃,腹中的宝宝也活动起来。我翻看着手中的孕检报告,注视着那个日期,情不自禁地想你——我腹中孩子的爸爸——春天,人人戴着口罩,你站在信用社门口,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向我求婚。在九十九朵野生玫瑰的簇拥下,你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是的,十年前,在已经失去你的那年秋天,我记起你春天时向我求婚的情景。十年后的今天,我再一次回想那些情景,一切历历在目,无有改变。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就是由万千片刻组成的。有的片刻毫无意义,而有的片刻,却是生与死的理由。你第一次踏进我工作的信用社时,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清新、洁净,像从一场雨水中沐浴后走来。最初的一刹那,我怀疑你不是城里人,城市人在我的眼里是骄傲而造作的;当然你不可能是乡下人,乡下人没有那种挺拔、干净的仪表。我来自乡下,我知道那地方,知道那里的一切。当然,我眼里的干净还有一层不同于通常的意义,那就是——水里没有漂浮的炭灰,身上没有黑炭的颜色,空气里没有黑炭的气味——这是我们期盼已久的生活场景。不过,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你离开后这十年,我工作过的信用社全部消失不见了。亲爱的,我得告诉你,那个你长大的小巷不在了,你念过的小学拆迁了,你和同学捉过迷藏的公园盖起了大楼,而清风和明月都含糊了,雾霾使人忧心忡忡,甚至有时十几天见不到太阳。星空亦已不见,仰望只见虚空。那个我们以为靠得住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我不是那种让男人们一见倾心的女子,我不喜欢说话。一味低头的模样使我少有被男人关注的时刻,偶尔对我产生兴趣的男人起初会为我的安静而着迷,可是不久就会在我呆板不变的神情中自行逃离。你初次见到我时,那种看我的目光,我也并不陌生。我按通常的做法低下头去,以为这种关注就像从窗口飞过来的蝴蝶,只有飞离——可以和我毫无保留地亲近的只有水。我有时喜欢把头深深地埋在水里,直到快窒息为止。我那么亲近它,迷恋它,可是,一旦想起自己的母亲是死于有毒的水,我又恨不得把水劈得粉碎。那天你关注我的时间比我抗拒的时间要长,但我依然认为自己赢了——你一言不发,然后转身离去,很干脆,没有回头。但是第二天你又突然出现,看我一眼,递进来一笔钱,拿到存折后转身离开,很干脆,没有回头。此后,你隔三差五就往我们信用社跑。一连好几个月,不管我的柜台前有多少人,你都规规矩矩地排队,填好单子,交给我,同时递上钱,并不多说一句话。我后来才知道,你把情书放在皮夹里,准备装作掏钱时把它掏出来,可是你的情书一次次被重新誊写,又一次次被捏出汗来,最终,在炎热的夏天,你真正做过的就是站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你后来告诉我,当我第一次把眼睛抬起来看你的时候,阳光勾画出我的鼻尖、双唇、脖颈和脖颈后面飘动的茸茸碎发。你说你就发现我是水,是水做成的;你说我的眼睛就像一汪水。你这么形容的时候,我只是笑。恋爱中的男女说出什么话来都理所当然。但是我内心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心或者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痴迷,其中肯定有内在的因素,但我不知道奥妙到底在哪里。我只知道,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一定有着对彼此非比寻常的认识。你很快被信用社的人看穿。每次你一进门,同事马上就往我这儿看。你一走,要好的同事就上来打趣:方容,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样没事找事,我们大家都会累死啊!我那时候刚刚开始进入信用社工作,业务还不是十分熟练,事情一多难免有点儿手忙脚乱。你说你一直记得初次见面的我——穿着深灰色的制服,因为天气热,我把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拖在脑后,忙着的时候就像是做了亏心事般脸红红的,那种单纯的样子无论谁看了都是不忍责备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是个乡下来的姑娘,我那一脸天然的纯洁是修饰不出来的。你后来对我说:就连你的忙乱都是那么诚实,那掩饰不了的纯朴从举手投足中散发出来,叫人不厌倦。而你——叶郅诚,在我的眼里也是个怪人。你三天两头来存款,今天存了第二天又会来取。你不管人多人少就是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偶尔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看过就又把头低下,没有造次的意思。后来信用社里的同事们一想到你追求我的方式,都会笑个不停,她们没有看出你是名牌大学计算机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你总是那么沉默,实在是不合时宜的沉默。他们都认为你追求我的方式过于老套,以至于他们都说你木讷,背地里叫你“呆子”。后来我才知道,在这期间你做了许多事,参加了托福考试,为公司制作了两套应用软件,你还得忙于吸纳更多的经验和更先进的知识。可是不管多忙,你似乎都有时间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来不断地重复存款、取款。即使是十年前,在我们信用社四周,有许多大银行也已经添置了ATM自动存取款机,所以你这司马昭之心的行为简直笨拙到家了。在这样的城市里,你的行为对增加你的吸引力毫无帮助,可是你固执地保持着的形象恰恰打开了我的心门。你的痴情让我措手不及。还好,你没有为难我,你静静地站在那里,让我内心的屏障一层一层褪去——在我自己看来是不可逾越的,而你却用一个男人天然的光芒化解了它。你就是用这个东西鼓舞了我。我发现我开始爱上了城市,是的,我爱上了城市,然后也接受了城市男子——你的爱。自从你出现后,我慢慢地变得喜欢当班,变得对柜台前不断进进出出的客人充满了好奇。可你是不同的,你每一次到来,我全身的血液就会沸腾,面颊变得绯红。我也不明白理智和软弱中哪个隐藏的原因使我的心明亮了。一个人平时可以应付自如的情绪,竟然在那时自由奔驰起来,强烈地,不可遏制地,轰鸣作响,撞击着我。有一天夜里,我在梦里遇到了你,我责问了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事实上你说话了,你每天来时会说:您好!走时会说:再见!你的业务过于简单了,无非是存一点取一点,查一下账单,简单得让我们无话可说。第二次我在梦里遇到你,你回答了我,你问:你愿意嫁给我吗?你在梦中神情严肃,正是这种严肃悄悄地点燃了我内心的火。谁知道呢,那个时候,除却如此严肃的对待,谁有能力使我卸下铠甲?这火在梦里燃烧到了全身,我发现自己周身通红。正是这梦里的火红色,使我看到了生活的另外一面。我仍然吓得要逃开,我大叫着说“不”。声音惊醒了哥哥和嫂子,嫂子拿来毛巾帮我平静下来,她早已从哥哥那里得知:杀死母亲的有毒的水,使他失去了两个姐妹——一个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头,另一个失去了笑的能力。她认为我在想念母亲,她坐在床边拍着我让我平静下来。等了将近半年,我也觉得你暗恋的时间长了一点儿。虽然我对你缺乏一般意义上的了解,可是我仍然等着你开口,开口约我吃饭,彼此了解,或者说送来一封信也可以啊!“他一定是书读多了。”我的同事如此评价。虽然你以储户的身份而来,但你向来只站在我的窗口,只会在我当班的时候光临,翻来覆去地存取那一点点钱。你经常更换衣服,永远那么干净,整洁。最初你不敢看我,后来敢于直视我,半年时间仅限于此。你不跟我说业务之外的话,怕暴露自己的心事。可那不管用,你的脸庞泄露了你,你的手脚泄露了你,你的雪白的衬衫和燃烧的眼睛统统泄露了你,而你却无能为力。你身不由己。后来你对我说,我眼里有远离世俗的骄傲,你所迷恋的就是这种超乎世俗的温柔,同时你也怕被这种温柔灼伤。我非常难为情。我不是什么高傲的姑娘,我只是从乡下来投靠哥哥、怕被有毒的水伤害的姑娘。如此而已。现在想起来,你的等待是明智的。女孩也是不一样的,当她们仿佛可以接近的时候,她们其实与你相隔千山万水。当她职业性地面对你时,她的心其实不在这里,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的蔑视、厌弃和渴望。误解和躲避使许多人失去了相知相爱的机会,尤其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你每一次到来,都逼着我思考这个问题——你是谁?我因为常常晚上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呆而不肯走到门外,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久久盯着墙壁发呆,你那温柔的憨态一连好几天都在温暖我的心,但同时也使我迷乱、困惑、难过。这是什么呢?这是我要的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虽然一切还像迷雾般迷离,前途依稀莫辨。想必你也有同感,否则你就不会用这有别于常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你就不会紧张到语无伦次。你给了我足够的时间让我的情窦慢慢张开。也许就是因为你有别于我心中的任何躲避着的形象,我开始倾心于你。或许这过程中还应该有些更合理的解释,事实上,你存在着,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个形象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倾心的理由,后来的种种都是锦上添花而已。我的同事私下里喊你为“呆子”。她们没有恶意,一开始她们认为你是已经结过婚的男人,因此不敢开口;后来她们自己又否定了这个结论,她们说,一方面你的年龄最多二十四五岁,另一方面,一个过来人不会如此憨厚,如此痴情,如此单调,如此执著。时隔十年,我忘掉了许多人的名字,忘记了许多个清晨和黄昏,可是我忘不掉你衣服的颜色,忘不掉你手掌的轮廓,忘不掉你脸上的表情和你眼睛里的光芒。你的行为让我的同事们纷纷赞叹,她们同样从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魅力,你如此执著而独特的行为是她们今生今世也没法感受到的浪漫。终于有一天,在你再次来到我柜台前填写取款单据时,我旁边的同事——薛大姐行动了,她趁领导不在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故意大声地问:“叶先生,你的工资每月多少啊?”“四千多。”你老老实实地说。“你一个月的工资两天就都取出去了,你太能花钱了吧!”面对薛大姐刁难的口气,你赶紧解释:“我花不了那么多,我不是花掉。”“那你为什么取钱?”这口气把你逼到了绝境,你的脸色开始明显发红:“我怕有急用。”“我知道了,陪女朋友购物,或者吃饭,以防万一是不是?”“不,不,我没有女朋友。”“那你为什么今天取明天存?你不怕我们拒绝服务啊?”“我……”憋了半天,你才说出了一句十分皮厚的话:“我主要是想来看看方容。”“看她有没有吃晚饭是吗?”“是啊,是啊,如果没有的话……”呆子这回总算开了窍,“我想请她。”那天是你第一次说出我的名字,我的听觉把你的呼唤传给我的心,我的心开始抖动。是的,我动心了。一种预感震撼了我,我想我应该和你靠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我仿佛感受到了水一样的温柔。事实上我指的是若干年前的水,童年的水。我离开家乡时,小池塘已经变成了一洼臭水沟,长年散发着焦煤的气味,它使人们的饭桌上、厕所里、床上到处都是焦炭的气味。后来家家都已经安装了自来水,可是随着许多工厂不断地向郊区发展,工业废水的排放越来越多,就连我们所饮用的自来水都混浊不堪,需要二次沉淀才能饮用。那天晚上下班后,你果然站在门口等我。那天我穿了新衣服,不,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穿着那件新衣服。我们自然地并排向前走。我身着紫色大衣长及脚踝,我用白色的围巾挡住紧张的手。而你呢,把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可是口袋太薄,它泄露了你的心思。我看见你不安分的手在口袋里来回冲撞。不错,是冬天,距离我认识你已经整整半年多时间,你才首次把我约出去。其实那时,我们已经心照不宣了。你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而我也肯定在你的梦里频繁出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只是我,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你让我等得太久了,这难免让人胡思乱想。我们先是找了一家咖啡厅,你要了两杯咖啡,你把服务生端来的咖啡换个位置时掀洒了它,你的手微微颤抖。我留意当时的环境,留意那光线,那咖啡厅的嘈杂声,我记得整个房间都被一种若隐若现的嘈杂声所包围,但是这没有妨碍我什么。你看着我,似乎要等我开口。一开始我一言未发。突然间,我开悟了:事情只取决于我自己了。我不需要有什么准备,我应该说想说的话就可以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怎么开口和你说话,但是几乎就在一分钟内,我清楚地知道事情没有如此复杂。因为你是如此浅于世故。你所有的勇敢大概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想你可能对我误解太深了,所以变得这样胆怯。反倒是我,因为你的胆怯而仿佛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健谈而开朗的人。当我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触到了你温柔的目光,正是这种目光使我有了说话的欲望。那天晚上,我提到了童年的小池塘,提到我那因饮用不洁的水而烂了肠子的母亲,提到我不是正式编制的工作。尽管我说话的欲望来自于你的热忱,但我内心仍然相信你的狂热是盲目的,我有必要向你澄清事实。我告诉你,我的家乡位于一个矿区,那里曾经崇山峻岭,树干高大,草木茂盛;山坡上开着各种野花:粉嫩的、金黄的、翠绿的;头上阳光灿烂,眼前泥土芬芳,那时,山就是我们的乐园。山上最可爱的当数野兔,我们总会不期而遇,即使彼此都孤身一个,大家都不害怕对方。它们时常瞪着血红的眼睛打量我们,还常常在草丛中和我们相互对峙,反倒是我坚持不住先行告退。可是后来,它们一天天少去了,偶然看到一两只,也是从我们的身边匆匆逃过,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后来我知道它们一天天的少去跟煤矿开采有关。突然有一天,我们那里来了一群人,带了一些我们从没见过的机器,然后建筑了一些不一样的房子,他们开始在这里采矿。从那以后,当许多村上人欣喜于自己可以靠在山上找点临时活儿做做就能挣到所谓的“工资”而自鸣得意时,山不知不觉已经变了颜色,总是有尾矿水源源不断地从山里往外排泄。暴雨过后,山上到处都是死去的小动物的尸体,老鼠、山雀、刺猬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毛茸茸的小玩艺儿,当然还有大片大片枯死的树。我们常常拖着貌似庞然大物而其实早已枯朽的树杈往山下走,半路上还故意哎呀哎呀地叫,装出力不从心的样子。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七岁,我只知道她是死于被污染的有毒的水。我所能记得的,是母亲不停地活动着的身影,她上山砍柴,她在山脚下种植土豆、山芋和黄豆。她从山那边挑着粮食蹒跚爬行,爬行的姿势亲切而温暖。她淘米洗菜,成天忙忙碌碌。我对母亲的另一种印象就是她常常捂住肚子,弓着身子走路的姿态。有一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捂住肚子为我们做早饭的母亲。村上的妇女几乎都挤在我家。我的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我对他头发的颜色感到好奇,更加好奇的是对母亲,她始终以一种姿势躺在那里,对于穿梭在她周围嘈杂的人们熟视无睹。我过去摸摸她的脸,她的皮肤冰凉,手指僵硬。当我呼喊她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出声。我于是求助姐姐,“妈妈怎么啦?”“笨蛋,她死啦!”姐姐尖着嗓子冲我叫。我看见姐姐血红的眼睛里冒着怒火,我不知道这怒火从何而来。她愤怒的表情显然吓着我了,我哇哇大哭。将我吓哭的姐姐自己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我哭了一会儿就停了,可是她的哭声却绵绵不绝。“什么是死?”我才不管她的哭,再度发问。这回是哥哥答复了我,这个大我四岁的男孩子白了我一眼,“就是永远睡着了!不会再醒来了!”他被自己的话呛着了,随即扑到母亲身上,放开嗓子大声地喊:“妈!妈!”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就开始对酒精全力亲近,酒精让他面目全非。清醒时他从不多言,醉后就喋喋不休,用老年人才有的口吻跟我们也跟别人讲述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曾经有两个好婆娘,她们都很好,现在都没了,一个难产死了,一个喝有毒的水死了。我就想不通,别人生孩子不难产,就她难产;我也想不通,别人喝这个水肚子不痛,就她肠子发烂。我多么背运啊!”他口中的“她”分别指代他的两个妻子,虽然他从不刻意解释,可是听者烂熟于心。然后他会清清嗓子,对自己的醉言醉语进行总结性的发言,“所以,你们每个人都得离开这鬼地方,这个不吉利的地方,到城里去,到干净的地方去。”他之所以不把希望寄托在他自己身上,是因为他的尝试有过灾难性的失败,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城市的向往。他想表现得斩钉截铁,可是酒精控制了他的舌头,使他吐出来的字都打了结。我想他应该在醒着时说这些话,可是他不喝酒的时候却沉默寡言,根本一言不发,到最后,酒精成了他恢复语言功能的开关。他经常喝着喝着就地醉倒,母亲的坟头、花生地里、河边、田埂上……他成了村上人的反面教材,大家一致推选他为村上最不走运和最没有出息的男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喝酒,而是因为他太恋婆娘,还因为他越来越迟钝。如果有个人问他:老方头,今天是初几?他就会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起来,一直到问话的人不见了身影,他还没有准确的答案,他所能记住的就是他结婚的日子、婆娘死的日子……我继续说:“你身上的那种干净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为着这种干净,我们这些乡下人趋之若鹜、蜂拥而至。我们站在别人的繁华与喧嚷里,层层洗涤着自己身上的乡土。”可是我话说得越多,你就越陷越深,你好像对于我说话的声音比说话的内容更感兴趣。等我说得差不多时,你开口了,你说:“我知道。”“你知道什么?”我奇怪地问。你想了一想,然后说:“我想你应该就是这样的。”“就是哪样的?”“就是从大自然深处走出来的。”“不!”我打断你,“那不再是大自然深处,那里有黑色的空气和有毒的水。”你说:“是的,我知道,否则我是见不到你的。”你的话语不像你的神情那样胆怯,你思路清晰,很有分寸。然后你说:“我父亲的老家也在矿区,所以我去过那些地方。”“那么他现在呢?”“他已经不在了。”说完你继续沉默,好像是专门腾空耳朵听我说话。我于是继续说自己的故事:母亲没了,父亲又使我忧心忡忡。甚至于连山上的那些野花都不知去向,那些闭着眼睛就能闻出的花儿:金银花、栀子花、蔷薇花……这些都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几乎跟母亲的消失一样。这使我的思路一直都不怎么顺畅,我变得木讷、胆怯。由于营养不良,我总是跌跌撞撞地去上学,分数勉强及格,难得交到一两个朋友。我对人们可有可无,因为我就像一棵生在路边的小草,毫不显眼。唯有一件事情使我一度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母亲死后,我因为太思念她而郁郁寡欢,不肯到山上去玩。事实上那时候山上已经不好玩了,漫山遍野的黄花绿草,只有在墙上满是灰尘的相框里才能见到。只有小池塘还是那么清澈见底。池塘离我家门前不远,水也不深,可以看到水底的水草、小虾、螺蛳,还有各种各样游弋的鱼。到了夏天的时候,我喜欢赤脚站在水里。对于母亲死于水,小池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那水看上去尚是清澈洁净的,置身其中,就像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肌肤,像极了母亲的爱抚。我养成了去小池塘玩的习惯,我喜欢沉浸在它无限的温柔里。慢慢地我玩水玩入了迷,每天晚上放了学就偷偷地往水里钻。一开始是明目张胆的,后来邻居们开始议论,对我在小池塘手舞足蹈的行为表示费解。这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开始横加干涉,对水的憎恨使他不愿意走近它,他站在房子面前吆喝我回家:“你妈就是喝那水喝坏了肚子的。你快回来,回——来——”他的吆喝声由于舌头打结而断断续续,像黄鼠狼的哭声。在我看来,水不曾让我感到害怕,更似乎是难能可贵的温柔的抚摸,父亲的吆喝只是抬高了水在我眼里的身价。沉湎的结果是,我觉得母亲正含笑看着我,她并没有睡着,她醒着,她不再捂着肚子,她就在那里看着我,始终如一。事后我会明白那是幻觉,可幻觉也令人陶醉不已。这种恶作剧般的迷恋使我的学习热情一落千丈。我不仅学习不行,长得也不行,始终发育不出来,我只要走出去,人家就会对我的年龄产生疑问:她有十岁?搞错了吧?特别是我隔壁的一个小脚老太太,一见到我总有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长不高,以后怎么挑水哟!后来我明白了,一旦你给别人和自己造成了一个“非此不可”的印象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种种都将随之而形成,想改变可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即使是梦幻的感觉,也仍然不能持久。在我中专毕业之前,池塘里的水越发混浊不堪,如果投身进去,只会收获一身的黑污。是的,一切都变了,母亲的温柔、那清洁的感觉,都不复存在了。相比之下,哥哥优秀一点儿,他的出色表现在学习成绩上。母亲死后,他的外表变化不大,既没长高也没长胖,成了一个瘦少年。他的瘦,还有他神情里的哀怨,再加上他三天两头拿第一,使更多的怜惜和期望向他涌去。当父亲问他:念书是为了什么呀?这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朗诵般地回答:进城,到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哥哥为了这个远大理想努力学习,他天天早上起来背诵课文,直至滚瓜烂熟。他取得好成绩似乎理所当然,哥哥每次成绩公布后,父亲都有办法做到全村妇孺皆知。这似乎是唯一能让他高兴一下的大事。对于父亲来说,自己的三个孩子如果能够生活在吃干净的自来水、没有煤矿的大城市,简直是活下去的最大理由。他开始把目光无限地投向远方,他想象他的儿子将住在高楼大厦之上,喝着从水龙头里放出来的干净的水,将来讨个城里穿高跟鞋的儿媳妇到村子里看望他……这就是哥哥所得到的来自家庭的最重要的期望,这使他坚韧和冷峻。他有着超过他年龄和身份的执著。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他的坚强不屈并非是对于糊口谋生的需要,也不是继承家族的遗风,而是来自于对父母亲的爱,那无以承载的爱的回报。父亲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些话:你们都应该到城里去,去喝干干净净的水,去过干干净净的日子。时间久了,为了让我们了然于心,他说这是我母亲的意思。其实到后来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母亲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我的大姐是我父亲第一个妻子的女儿,她在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年就义无反顾地去了北京,距今已有十五年之久。我和哥哥都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她的通讯地址变化无常,我们根据她写信的地址刚刚贴上邮票准备回信,她又在另一个地方寄来下一封信,所以我们索性只收不回,好在她总记得把她还在的消息及时输送回来。到后来,“她活着”成了我们仅有的信息。她用一个初中毕业生的执著在城市生活了十几年。她走的时候我才八岁,我不知道她为了这个不回家的理想怎样安排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正是这一无所知的空白,使我们坚信她在那遥远的地方贮藏着柔弱的倔强,那就是——不回家。我呢,承认自己的天智是比较迟钝的,这种迟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专利,生长在乡村的孩子到了七八岁还懵懂无知的并不在少数。可是别的小孩对于死肯定有了明确的概念,知道那是一件悲伤的事;可是我呢,却为这种事实确凿的真相绞尽脑汁。我因为长时间内得不到答案而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从那以后就没有离开过我,它所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我经常会打碎小花碗,被锄头砸伤脚,被路边的柳条藤绊倒。后来,我的哥哥考上了宁城的大学,因成绩优异而留在当地工作。而我因为迷恋小池塘,再加上要照顾眼睛一天比一天瞎的老父亲,最终没有考上好的大学,只念到中专毕业。我哥哥站住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帮我找到了现在的工作——信用社的营业员,虽然不是正式编制,不是就不是吧,只要能让我离开黑山黑水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其实不然,我说,城市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有时候我不得不听令于人,就是这样。我说得像模像样。你听得煞有介事。我们以为我们将不再遭遇有毒的水,我们的亲人将永远与灾难隔绝,离它们只会越来越远。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的过去,这就是我。我对你说:最好你还是别爱我,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纯洁的姑娘。你十分惊慌地看着我:“你讨厌我吗?”“不。”我说。我开始感到,虽然有一些地方你优越于我,可你看上去却像在跟一位公主说话。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这可是头一次。我虽然长得漂亮,但是,一个乡下姑娘光凭美丽就使人爱慕,这又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你却不是因为我的美貌,而是想迷恋于来自我身上的某些东西,你企图向我解释这一切,却没有恰当的话语。你先是说我美,然后说那不是最主要的东西。你语无伦次,幸好你的意思被你的眼睛全部写出来了,你结结巴巴地说着:理解一个人不一定要和这个人同一阶层。你说文化不是人们相爱的唯一条件。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的脸色开始发白,你知道你搞砸了,你并不是要强调我的出身,而是强调一种超然的狂热,我于是相信了你,我的心情开始愉悦。我说我知道,有些人的相知不是靠着经验或者其他什么来决定的,有些人天生相通。你对我的话连声附和,你说是的,我天生就知道你是这样。自你离开,十年之中,你一定明白,我也遇到过许多其他的人,也有过恋爱的机会。我并不是一味地怀着偏见去躲避,我知道你希望我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得老实地说,我希望在他人身上找到某种我需要的东西,我确信的东西,能够给生活带来正面积极影响的东西。我遇到很多不同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表白。有人对我说,我喜欢孩子,以此来表达他不介意我带着个孩子;也有人说,我觉得你特别伟大。首先我不认为自己在失去你之后生下我们的孩子然后养育他算什么伟大,其次,爱情跟伟大有什么关系呢?实不相瞒,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达到相当的情景,没有一句表白能够到达我要的意境。十年来,我再没有那样的好运气,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不过,这既是遗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清风既不见,明月同样不见。其实所谓爱情,并不是因为想好了怎样爱才决定爱,而是因为爱情来了,它击中了我们,我们会情不自禁被之左右,为了说服自己和对方,我们去找各种理由,假装那是爱的理由,而爱情的原意早已从我们的眼神、我们的肌肤、我们的手指,甚至我们的头发上全部泄露出来,在那之后,一切都是次要的,相爱者心手相连,无所阻挡。喝完咖啡准备付账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你打开皮夹,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原来你今天准备把前几天存进去的钱取出来,结果由于激动或慌张,反而把手上仅剩的几百块钱又存了进去。那天,我请客。然后,你把我送到哥哥家的楼下。当我跟你说了“再见”时,你仍然不动,你先是说:“明天我还钱给你。”我一听觉得真糟,要是她们看到你把喝咖啡的五十块钱放到我的柜台上,然后既不说存也不说取时,她们会如何地审问我?“不用。”我说。“那么,我还能去找你吗?”你瞧瞧,你多傻,居然这么问,于是我说:“为什么要去找我呢?”“不能?”你的眼睛马上睁大了,脸颊马上红起来,神情由腼腆变成了严肃,“不可以找你了?”我于是轻轻地笑了:“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我看见你站在那里,于是转身离开。我在跑开的时候想象你颀长而单薄的身影站在寒冷的冬天里的情景。从那以后,每天我路过楼下的时候,不管下不下雪,不管有没有风,我都不觉得冷,我能感觉到你站在那里,用炽烈的目光帮我驱赶寒冷。你后来告诉我,你被一道霞光击中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笑,你说我的笑容是那般晶莹透亮。只有你会用“晶莹透亮”来形容我十多年之后重新绽现的笑容。你站在我的楼下有一个钟头之久,可是我没有发现,因为我不能从五楼看到楼下,事实上我不敢看。我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跟男孩子约会,我脸色绯红,怕暴露心迹,一进门就躲进房间。那时我的哥哥还没有调到上海工作,即使我那样不露声色,也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他过来敲我的门,他问我:今天晚上进修学校不是没有课吗?我不肯打开房门,隔着房门用显示自己没有做亏心事似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我就不能去看电影吗?事实上我的手脚和神情已经泄露了我的秘密。哥哥喜忧参半地离开我的房门。他喜的是,我能够主动跟生活接触了;他忧的是,我这样一个古怪的女孩子会有男孩子喜欢吗?如果对方发现我是个不会笑的姑娘,是个有着怪癖行为的姑娘,那么他还会喜欢我吗?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神魂飘荡了很久,一切感觉如此新鲜,有点超乎想象。我坐着,环顾四周,身子不动,心却在翩翩起舞,笑意悄悄地涌上了我的脸,最后我连衣服都没有脱,小心翼翼地躺到枕头上,仿佛生怕把回忆惊扰了似的。第二天你又约了我。你这回准备得很充分,准备了满满一钱包的钱。你重新带我去喝咖啡,将昨天的失误补回来。我依然跟你谈我的童年、我对城市的厌恶、我的怪癖以及我对自己都无从把握的那种无助感。你听后没有过多的诧异,你说:“是的。”我奇怪地问你:“是什么?”你说:“你就应该是个有伤痛的姑娘,否则我就帮不到你了。”你然后带我去看电影。那天我们看的是《流星雨》,讲的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的故事。我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我的眼泪也源源不断。而你并没有看电影,你只知道那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因为你太专注于我了,以致你忽略了电影的内容。你一直不停地往我的手里塞纸巾。你头天晚上看到了我的笑,紧接着又见到了我的眼泪,你后来仍然说:你是个水晶一样透亮的姑娘,你是那么楚楚动人。你第二天去一个音像店专门租了这个带子,自己拿回家看,看完后你才知道头一天看的是什么电影,你心爱的姑娘为何而流泪。你比我哥哥想象的坚强得多。他发现了我们的事后,找到你,和你谈话。我不知道你们交流的内容,但我知道你们交流的结果。“我将不再让她哭。”你,二十五岁的男孩子,向我的哥哥夸下了海口。你不是夸大其词的人,你学识渊博,修养有素,尽管你才二十五岁,可是已经拿到了宁大的硕士学位。你以为你一定能做到,你决定用所有的能力让我笑,让我远离哭泣。那以后我们创造了多少快乐啊。回家的巷口有个盛着冉冉地冒着热气的茶叶蛋的煤球炉,卖茶叶蛋的胖阿婆常常离开自己的摊位四处闲逛。有一天,我们悄悄把阿婆的煤球炉关掉,我们想象她回来时会发现火炉已熄,该是多么生气啊。不多久,我们跑回去想弥补恶作剧的错误,可是胖阿婆早就以沧桑阅尽的老年人的眼光看穿了我们的把戏,炉灶仍然热气腾腾。一天之中,肯定有许多孩子像我们一样,觊觎她的茶叶蛋吃,却只能在炉子上做点手脚。我们良心不安,只好一口气买了十只茶叶蛋,两个人都噎得说不出话来。还记得那个骑在三轮车上的老人吗?我们经过的时候常常注视他,一如他常常注视着那个堆满玩具的橱窗。有一天,我们突发奇想,换了十元硬币,去玩一种投币游戏,赢得了一只小熊,我们送给他的时候,他惊慌失措,落荒而逃。我们还喜欢骑着自行车到郊外的空地里飞奔,遇到上坡的时候,你拽住我的手,不准我从后座上下来,你说这点重量算什么啊。我记得风被带动起来,掀起我们的衣衫,带来多么微小却灌满我们心房的喜悦。你这个驱散阴霾的魔术师,你带着我穿越大街小巷,清晨和黄昏,带我见识领略新的生活,崭新的未来。岁月向前,时光已逝。我拎着给儿子新买的衣服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穿越过铺天盖地的迷雾,许多人戴着口罩,一如十年之前。我闭上眼睛,再一次感觉到了你,在我的心上。你静静地站着,那目光、那神情朦胧不清,你与这一切保持一定的距离,让我难以接近,然而你从未曾离去。你始终不渝,一如初次见面。黑咖啡事实上,从母亲死后我就不太会笑了,而正式开始哭泣却是在城市的街头听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刻。我哥哥打电话让我去宁城时,我不无担忧地对父亲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的眼睛又不好。”父亲把头一仰,半瞎的眼睛瞪了我一眼,“我在这儿活了五十多年,难道不认得回家的路?不认得到菜园子的路?不认得去看你妈的路?”我临行之时,父亲又借着酒劲跟邻居们炫耀:“下次,他们肯定就是回来接我去享福。”父亲对进城享福其实不感兴趣,他这么说纯粹是为了吊起别人的胃口。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所以要竖起耳朵去听乡亲们发出的表示赞叹或者嫉妒的“啧啧”声。丢下眼睛快瞎的父亲,到城里去享福——享福是从父亲的口气里听出来的,我感到很羞愧。姐姐和哥哥离开家之后,我就主动承担了照顾父亲的责任。因此我没有考高中,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从来没有考过一百分,从来没有得到过老师的表扬,从小到大老师对我的评语无一例外称我是“性格孤僻,不合群”。我去上中专其实也是十分勉强,有点自费生的意思,这一点让父亲非常忧伤。但是我知道,这其实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我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决定。我之所以藐视学业,主要是出于对父亲的不舍,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哥哥姐姐一样离开的话,那么父亲就太孤单了。父亲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在他眼里,男女是平等的,儿子能进城过好日子,女儿也应该进城。并且他说,事实上他从不孤单,他和这里的土地是老相好了,还有母亲的尸骨在日夜守护着他。为了减轻他的忧郁,我同意离开故乡到宁城去。我刚来那会儿,哥哥家没有买公寓房,他住在嫂子的娘家,那在一条又深又窄的小巷。那些房子非常低矮,弄堂和巷口都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口腔,四壁灰暗,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怪味,越往里走,越没有光亮,路灯是摆设,从早到晚都像是黄昏来临。走到里面有一个院墙,虽然院墙上开了窗户,但上面的玻璃却碎了好几块,就像落了牙的老牙床。透过窗户,看到的是灰色的建筑或瓦砾遍布的工地。还有一些臭水沟,散发着驱散不了的臭味。一家七八口挤在低矮的二十平方米里,同时享受着厨房的菜香、衣服的霉味、孩子的屎尿味,还有男女大小不同的汗臭味。另外,我还有额外享受来自小巷深处的优越感,过滤掉了希望的优越感。那优越感来自没有鸡啼狗吠的生活,那是一种关起门来生活的地方,他们说这样可以保护隐私和自由,事实上关起门来又促生了另一份不自由。我本来以为这就是城市生活,待久了就明白过来,小巷里住着的仅仅是城市的一个阶层,这里有早年退休的纺织厂工人,下岗在家的四十岁出头的妇女,念完职高没有心思找工作的工人的染发儿女。拥挤着的人心,不会因为一堵墙,就能够变得开阔,相反,这里的阶层格外分明,墙里墙外,就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命运。想象着别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就是这等模样时,我不禁心生厌意,我觉得城市不过是乡下的变异,受到破坏的并不仅仅是我的家乡。这种认识正是我不幸的再开始。在别人看来城市有蓬勃的生机、充沛的活力、多元的文化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却先看到了它的另一面。最关键的是,我不是怀着成功的美梦来到这里的,我是怀着逃避的欲望而来。哥哥及时表白:我一定会搬离这个地方的,不让你受委屈。他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不久,遇到一个下海的机会,他马上放弃了四平八稳的机关工作,跳槽到一家大型民营公司,接着有了自己的房子,把全家和我带离了那个地方。尽管他只有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以及农民儿子黝黑的皮肤,但是这没有影响他在公司受到重用。一开始,他只是普通的推销员,后来他深得老板赏识,老板把整个上海市场交给他经营,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岁。时间慢慢过去,我能看到城市的经济正待起飞,互联网如火如荼地发展着,开放的风气,五花八门的发财途径……这些可远远不同于我生活的小乡村。我也以为我能够接受这个地方了。相比乡下的粗糙和单调,城市干净、美丽,色彩丰富得多。可是,我没能够凭着个人的意志完成对它的亲近。我最终发现,城市到处都是水泥柏油路,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天下,没有树,没有水,没有花。臭气还是有的,它被用水泥柏油遮盖了。到了晚上到处会灯火通明,可是通明的背后就是无尽的黑暗。我在黑夜中神志清醒,我知道了我的小鸟和兔子之所以一只只消失的原因了,我还知道为什么我的母亲会被那有毒的水杀戮了。我因此而恨着这些表里不一的地方和人。我进城两个多月后,刚在一个单位谋得一个位置,还没有正式成为一个城里人时,就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我父亲因为酗酒过度而跌进了那个我经常去浸泡自己的小池塘。据邻居讲,小女儿一离开,他算给自己找到了开怀畅饮的理由。他先是一个人喝酒,喝过酒后便到山上的坟地里看母亲,结果摔倒在淤泥和杂质淤积的小池塘里窒息而亡。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父亲不是死于意外。父亲失去了妻子,赶走了儿女,离不开土地却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因此选择那样的方式了结了自己。不是所有人都会用语言和嚎叫表达愤怒和绝望,有时候是麻醉,有时候在黑夜漫行,有时候便是静静地离去。而当时我还不能理解父亲,光是愧疚就把我击倒了。得到那个消息的傍晚,有一列火车正从身后呼啸而过,火车发出尖锐的鸣叫,让事实更加确凿。在我成年后的记忆里,城市里火车的鸣叫声伴着的就是父亲死去的消息,很久以后我仍然会在火车的鸣叫中产生错觉,以为我的父亲又死了。至此,水的柔情和水的恶毒混淆在一起,成了难以区分的噩梦。我们回去时,村里人已经把他洗干净了,可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父亲,还是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死于和母亲一样的方式。母亲的肚子里是发了黑的肠子,而留在父亲鼻腔里、脖子上的大片大片的淤泥也是黑乎乎的,所以我跪在父亲身边哭泣的时候,常常思维混乱,有时喊“妈”,有时喊“爸”,把十多年前欠妈妈的眼泪都还了回去。下葬的时候,我们为父亲的坟地选址犯了难。他的两位妻子都躺在山上,我们想在她们的身边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那个坟地原先是一块荒地,可是我们转来转去,发现两位母亲之间的空隙不足以再埋下一个父亲,哪怕是和她们靠近的地方也没有了位置,因为这几年死的人实在太多,空间自然就越来越少,虽然这地方种庄稼因为地势太高而无法存活,可是埋葬死人却是不在话下。我们找不到姐姐,所以她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后来有一天,我们用电话通知了她,以为她会为自己不在现场而愧疚,但是她在电话里反而安慰我们说,他活着也是受罪,没什么好难过的。最终人们帮父亲在离他妻子们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块地,草草下葬。因为父亲死的时候火葬制度已经有了,如果行动过缓的话,把干部们引来,他就要粉身碎骨了,到那时我父亲若想和他的妻子们相会恐怕只能以一缕轻烟的形式前往了。安葬完后,我们用眼睛测量了很久,怕下一次来会把他的和别人的坟混淆,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些年代过久的坟头就会不知不觉地塌陷,同时会不断地有新的邻居们加入,而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在夹缝里再寻找一个容尸之地,到时,也没有明显的标识,我怕我会上错坟。这种状况使我产生了难言的悲哀。想象着活生生的人们一个个葬身黑土,每个人都逃不出这样的结局,我身上的皮肤会不由自主地收紧,无论在离坟地很近的老家,还是遥远热闹的城里。巨大的愧疚压抑着我,一直以来,父亲总是鼓动我们出去寻找生活的天堂,可是天堂没有找到,我却又失去了父亲。但是回想他一生的理想,却又觉得他是心满意足地离去的,因为他活着的最大理由就是让孩子们离开这个地方,如今,他还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呢?从那以后,我不再开口说话,一直到我重新开口说话后,我才回到哥哥安排的信用社上班。我在跟你约会的所有日子里,都会说到那些缠绕在我脑海里的点点滴滴,那确实不是什么明亮的时光,那是被乌云遮盖的时刻,是我的眼泪不断地涌现出来的理由。在你面前,我好像能够十分坦然地将它呈现出来,这使我比初进城时看上去轻松了许多。随即我也渐渐地了解了你,我发现你既没有城市青年的放纵,也没有城市青年的时尚,你既不玩通宵游戏,也不在网上聊天。你在认识我之后才学会了中文打字,这主要是便于给我写信,其他时候你不怎么用得上它。你既不故弄玄虚,也不夸夸其谈,你这种个性的形成跟家庭的残缺不无关系。你一直作为母亲精神支柱的特殊身份使你从小就十分懂得体贴别人,你把自己的情绪很好地掩藏起来,一直努力做个好孩子。对于学业,尽管不是特别地喜欢,但是为了母亲,还是学得很卖力,但越是卖力,被期望的程度就越高。这一点跟我哥哥相当一致。你一直以来也都是别人学习的榜样,你的成绩、你的个性以及长相都一直受到别人的羡慕。你的路也走得极为顺当,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就很顺利地进入宁城最好的软件开发公司就职,每天认认真真地工作,老老实实地上班。应该说,单位对你不薄,就你个人的前途来讲也是一片光明。但那不是你的全部。按照你母亲的期望,你应该在不久的将来出国深造,然后找一个同样是本科或者硕士学位的姑娘结婚。你知道你的生活是许多人羡慕不已的,你也很珍惜这种环境。你常常思考,以期从中发现乐趣,你常常为隐藏在内心的心灰意懒而负有深深的愧疚感,你认为那是不应有的。你母亲经常对你说: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你一定能出人头地。做一个平凡人的念头如果被母亲知道,她会比发现外星人还要震惊。“你不是一个平庸的人,应该有更高的作为。”母亲对你品德方面的要求也显然更大于其他方面的要求。“不要随便交往,交往了就要负责。”还好,你没有让她失望过。上大学时,你约会过一个女孩子,但是她没能够让你内心的不安消除。你不认为她有责任帮你消除这些感觉,所以和她继续来往,直到有一天,你再度和她走在街头却还忍不住东张西望时,你才知道,她不是你要的人。“对这种生活我实在不抱幻想,就跟方程式一样,感到索然无味,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为我为之心动的东西而活!”正是这样的念头使你喜欢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通常你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去跑步,一个人站在街头,独自观望,直到——遇到我。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就像湿透的鞋子,正在慢慢晾干,快乐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度过了紧紧相爱的一年多。自从你约会过我一次后,你就不再进入我信用社的大门了,因为那时你总是要接受我的同事们对你善意的打量和审视。你本来就是个内向的人,你后来把你最初半年的行为称之为“英雄主义”。英雄是超常规的,之后你就只有在信用社门外等我的勇气了。接下来的故事并不新鲜,所有幸福的恋人的把戏我们都有过,牵手,拥抱,到黄昏里看夕阳,骑单车到乡下找野花儿,在同一时刻拨打对方的电话,让两个人的电话长时间处于繁忙状态。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每天早上醒来,第一时间会想到你,想到你带来的爱的气息在四周弥漫,那就是一天时光开始的理由;而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想到第二天将能够和你四目相对,那就是迎接下一个清晨的理由。我仿佛能看到自己将来的生活,虽然遥远模糊,可是我能感觉到因你加入而与往日完全不同,这使我充满活力。是的,爱成了活下去的最大理由。我的心情奇异地放松下来,我可以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你也会静静地听我说话,听得津津有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但是好像对你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一样。我有时会停下来,看你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我问:“还要听?”“当然。”你毫不含糊地说。“真有兴趣?”“当然。”这以后的一年多,我被一种宁静而炽热的情感所笼罩。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建筑物、每一个早晨、每一束阳光、每一个自然交替的季节,我都能感受到爱情的气息渗透其中。我常常不自觉地想,要是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为了证实自己的生活不是幻觉,我一再地问你:“为什么会是我呢?”你通常会反问:“除了你还能是谁呢?”后来,你的答案不再让我满意,因为这个时候我会更加疑惑地看着你,仿佛没有足够的言语我就会对你失去信任一样。终于有一次,你给了我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你身上有安顿我灵魂的东西。和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爱,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每次见到你,我都感到心颤,那种感觉非常难得。我不再感到孤寂和无助,我觉得有了生活的方向。”似乎这些还是驱散不了我目光里的疑惑。你加上一句:“反正就要和你在一起,本能!”你加重了语气。相识后的第二年,你确信时机成熟后就把我带进了家门。在那之前,你提到过你的母亲,但是你只提到她的坚强、博学,她的对事业的执著,她的不幸的婚姻以及你对她的敬重。但是你没有提到她的偏见,她对农村人根深蒂固的鄙视和恨意。那天晚上,我打扮得十分庄重随你进了门,我以为庄重和诚实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我没有得到你母亲的好脸色。在见到她之前,我只知道她是某国营单位的财务主管,有心脏病,慈祥,高贵。我在跨进你家门的那一刻就认同了你的描述,正如你所言,虽然年逾五旬,她却依然端庄秀丽。她有着不可驳斥的威仪和风度,可是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戒备和冰冷。她的目光和你的天壤之别,这种反差使我手足无措。我显然被那种冰凉的目光所吓倒,因此接下来的表现开始有些失常。当她向我问话的时候,她不允许你代为开口。她让你到楼下去买一瓶酱油,然后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起身想做点儿什么,她却示意我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们的家。你们的家确实与众不同,虽然不大,但充满了书香气,红木家具、落地钟、黑色的皮革沙发,还有整柜整柜各种各样的书,客厅里摆放着一架钢琴,地上铺着巧克力色的地毯,一种城市特有的洁净优雅的氛围轻轻弥漫着。那种氛围压制了我,使我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茫然无措。那才是真正的雅致和脱俗,那是我所感到陌生的世界。当我观赏的时候,她注意着我,一言不发,偶尔请我喝水。我对她的表情深感意外,我对自己给她的印象心里没有底,我在胡思乱想中渐渐变得自卑而忧郁。她用沉默轻而易举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在饭桌上,她问到我的家庭,我老老实实告诉她:“我是一个县郊的农民的孩子,母亲死于环境污染,父亲也不在了。还有一个姐姐,远嫁在北京。因为哥哥在本地工作,因此中专毕业后我来投奔哥哥,现在和兄嫂生活在一起。”“那么你的户口呢?”“户口倒是解决了,因为哥哥在城里买了房子,政策允许出一部分赞助款可以把我的户口迁来。”“就是花钱买的啰?”她用不带感情的语调来问。说到这里,我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了。随即,你的母亲迈着坚定的步伐进了厨房。然后她的身子在厨房的门上撞了一下,便消失在厨房里。我没敢跟进去,可是隔着墙依然能想象出她在厨房里的表情。我临走时在门口打招呼,她只哼了一声。对这一切,你也深表惊讶,你被两个最爱的人之间的局面惊住了。你设想过很多种见面的方式,最有可能的是你母亲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姑娘,瞧,我的儿子多有眼光啊!你刚送我到楼下手机就响了,你一看就挂了。我马上明白是她打的。你果然没有送我,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就返身上了楼。那一次让我记忆犹新,也让我感到绝望,我想你可能会因为你母亲不喜欢我而冷落我。我想起了许多传说中的故事,那些和显贵公子相爱的姑娘的处境。我因为耻辱而决定永远不再踏进你的家门。我喜欢的只是你而已。我不知道你母亲的优越感和敌意从何而来,而你的态度又说明了什么?那天晚上我徘徊了很久,想了很多才回家。我一进门,嫂子就告诉我,说你打了五六个电话找过我。果然,不到一分钟,你的电话又来了。在电话里你讲了你母亲的故事,家庭的故事……在你的叙述中,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一位高雅、痴情的城市姑娘如何顶着世俗的压力和家庭的决裂嫁给了来自穷乡僻壤的同班同学,因为没有得到祝福,干脆在学校一贫如洗的宿舍里喝交杯酒的情景。开头几年,他们过得清贫而快乐,你的父亲也乐于这份安定的家庭生活,随即,你的外公外婆默认了你母亲的选择,在外孙出生不到一年就把他们接进了高干楼。事情总是这样,坚持的一方总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你的母亲因此而洋洋得意。接下来,根据女儿的意思,你的外公将你的父亲带进了他们的社交圈,这样,你的父亲暗藏在内心的欲望得到了挖掘,这也正是你母亲的愿望,她一再地要求丈夫做出一番业绩,让父母刮目相看,以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一开始,你父亲感到痛苦,他不想放弃自己的专业,他想做一个本本分分、快快乐乐的普通人,拿稳定的工资,天天拥着老婆散步。可是你母亲通过自己的独特感受,把当官的好处,把人必须向上的追求灌输到你父亲的脑子里。她用大量的事实来佐证自己的理论,甚至不惜牺牲谈情说爱的时间,一次次把你父亲往富丽堂皇的朋友家里带,让对比的生活质量刺激你父亲心底的男子汉的尊严。慢慢地,那个穷小子明白并接受了妻子的理论,他开始重塑目标,为了更大的野心,他学会了游走在政府要员之间。一开始,他常常无功而返,他感到痛苦,但是为了赢得妻子的夸奖和柔情,他硬着头皮戴上面具。到后来,他慢慢地上了路——事情总是这样,人的意志决定了他的方向。为此,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几乎不照顾家庭和孩子。等他真的掌握了为官的技巧,一步步接近目标时,你的母亲却因为遭到冷落而倍感委屈,她希望丈夫的步子放慢一点儿,多给她一点儿爱,可是她的委屈没有换来丈夫的幡然悔悟,他反而感到了极大的厌倦。做妻子的永远想不明白,自己这么十全十美的一个女人,为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他居然在得到后如此不珍惜!事实上当这种完美以及牺牲成为了女人的武器和手段的时候,男人就不能从这些东西中感到满足或快乐,特别是像那样一个已经对政治产生了浓厚兴趣的男人,更不会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玩意儿面前改变立场。让他们产生分歧的最重要因素还是对你的教育方式。你母亲的愿望是把你打扮得像个王子似的,她的眼珠子一分钟都不离开你的身影,但是你父亲却反对她对你娇生惯养。你母亲给你穿上名牌,你父亲却带着你到楼下的水沟里逮小蚯蚓;你母亲让你每天吃牛奶面包,你父亲专门赏你玉米棒子吃;你母亲准备把你送到贵族幼儿园,你父亲却主张放到隔壁的民办幼儿园;你母亲发现你脚上有一点儿泥就不停地擦,你父亲却总是自己光着脚丫子作为孩子的榜样。你母亲说:“没有孩子还不知道你的缺点这么多。”你父亲说:“你不也是?你哪里爱过全部的我!”这以后,你父亲还是动不动就拿自己的童年参照你的成长,你因为怕老鼠而得到母亲的加倍爱护,而这只能引来你父亲不满的目光。最终你还是按照母亲的塑造在一天天长大,这也是你父亲后来背叛家庭的根源。尽管你母亲明白你父亲的心思已不在自己身上,可是总还安慰自己说,这是男人的本分,男子汉应该以事业为重。你母亲的骄傲使她失去了在第一时间发现你父亲秘密的机会。这样一来,你父亲就更加无所顾及了。“父亲”成了单纯的名词之后,你母亲总是把你带在身边,给予你更多的疼爱作为补偿。她手把手教你读书,给你讲故事,为你的学业和生活做各种各样的打算。她的日子过得孤寂,于是把支离破碎的幻想全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她梦想儿子健康成长,长成气度不凡、人品高贵、有着远大前程的男人,这一度成了她的人生目标,甚至是活下去的理由。因为看到母亲的眼泪和愁容太多了,你过早地学会了服从。你的服从不是缺少个性的表现,而是一种牺牲精神的体现,你仿佛有责任让她笑出来一样,你为此而不懈地努力,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虽然这些还算不上什么,但是你母亲总算放心了,她认为自己成功地摆脱了你父亲身上的那种农民的劣根性。但是你内心的东西,始终没有让母亲知道,你其实特别喜欢玩泥巴的游戏,你热衷于辨认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你的性子里有许多狂放的东西,只是你会在别处发挥出来。你在学校里篮球、排球、足球样样喜欢,郊游、游泳等各项活动你都十分在行,尤其是到了初中,母亲基本上就摸不透你了。你父亲的野心越来越大,对家庭的热情越来越淡,直至全无。你母亲不得不任由他的自由无限扩大,他们的内心逐渐分道扬镳:表面上还是夫妻,事实上形同陌路。他每天回来仅仅是一种形式,你母亲也觉得索然无味,因此坐下来等待,等待丈夫有一天乞哀告怜,等待爱火在功成名就之时重新点燃。等待使她日渐憔悴。相反,你的父亲却放开了手脚,做得轰轰烈烈。他的春风得意在你母亲的苦苦煎熬中达到了高峰,他频频在报纸、电视上亮相,他开始发福,职位和称呼经常发生变化。不久传来他和自己的女秘书暗中来往的丑闻,可是这些丑闻传得越多,他的职位就越高,他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当你的父亲在一次出差时发生车祸去世后,你母亲参加他的葬礼时才发现自己为之幸福、痛苦了多年的丈夫竟然早已对她丧失了爱情,她的人生观受到了严重的挫伤,从此一蹶不振,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到这时你的母亲既不能无动于衷也不能重新开始了,她此时已经将近四十岁,她因为自己专业的才干而早早受到重用,但是这不能让她更加轻松。生活中的恨、抱怨、痛苦是如此揪心地组合在一起,成了她的噩梦。她把丈夫的背叛理解成得势的小人之举,乡下人的忘恩负义。一直支撑她继续生活的重新开始的理想都随着你父亲的死而粉碎,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无所依靠,不能开怀。你一直没有告诉你母亲我的身世,也没有告诉我她的经历,你希望她见到我后一切偏见自动化解,你没有想到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就会涉及出身这个敏感的问题。我所具备的天然的气质在此时恰是你母亲的怨恨和恐惧。她当年也是那样深刻地迷恋你父亲身上的纯朴气息,她当场要求你和我断绝往来。“这就是我母亲的不幸。”你接下来说,“你能理解她吗?”“怎么不能?我能。”此时我已经深为感动,我看到了一个被爱情抛弃的女人,一个被误解浸泡的女人,我马上信誓旦旦地表示,我一定会让她老人家收回成见,我一定会像爱自己的母亲那样爱她,而在这之前,我刚发誓不再走进那个书香扑鼻的家了呢!“她有心脏病,所以我不能过于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个你能理解吗?”“能的,我能!”我的工作你是做通了,可是你自己接下来却遭到了母亲更大的压力,“郅诚,这件事你得听妈的。”“妈,方容是个好女孩,我不会放弃她的。”“那么,你就放弃我吧。”你母亲的声音已经因为激动颤抖起来了。你赶紧闭了嘴,你的目光接触到你母亲那固执的目光马上逃开,因为你觉得那目光就好似一堵墙。这双眼睛你注视了许多年,依赖了许多年,信任了许多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会变成爱情的杀手。都什么年代了,长辈对子女婚姻的干涉居然出现在他这个知识分子的城市家庭里。可是你母亲依然不依不饶,“我并不是看不起农村孩子,可是现在有明显的证据说明他们不值得信任。当初你爸爸就是两手空空来追求我的,我也没有嫌弃他,结果我错了。人活在世上,一定要向上看。你是一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出生在这样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你有责任提高自己家庭的社会地位,而现在你居然要娶一个中专生,这不是自甘堕落吗?再说了,你现在不就是因为她那点与众不同的新鲜感吗?到时新鲜感过了,你们还能有共同语言吗?将来你要是出国了,她的水平能够到国外立足吗?你就不会讲什么爱情不爱情了,到时你会从一个研究员变成一个为衣食而忧的小市民。”你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多年来形成的服从、爱戴的习惯使你没有勇气反驳。的确,家里的朋友无一不是具有文化品位的人。母亲有一句话:朋友不在多,有品味则行。所以母亲平时宁愿孤独地生活,也不愿从楼上下来和自己的邻居们打打招呼。母亲虽然并不见老,气质颇佳。可是自从她对爱情失去了幻想之后,就不在自己的头发、皮肤和衣着上有什么讲究了,一年到头总是那么几件样式过时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的身份,而这也不知不觉地拉开了她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到后来,也有一些人上门表示愿意与她结为连理,当时你还小,在你读书上学的费用上母亲也时常会感到棘手,可是那些有能力帮助你完成学业的人,她则嫌人家学问低,而真正学问高的来求婚的,有的经济上甚至比你们还要拮据。有一次她确实看中了一位大学教授,他们是在一次交流会上认识的,对方在会上侃侃而谈的才气吸引了她,她偶然了解到对方也是独身,而且收入颇丰,很是惊喜了一番,也准备放下架子主动与之联络感情,于是她主动到他任教的学校找他。可是她每次碰到他时,都发现他身边有各种年轻的女学生在听他讲解学问,那些女孩子单纯、年轻而充满崇拜的面孔使她一下子丧失了信心,预知了不可能性。果然,她事后得知,像他这样一个说老不老、才华当道、举止优雅、收入可观的男子,岂会把目光对准她这样的半老徐娘?于是她一天天耽误下来了,死了心,开始把希望继续放在唯一的儿子身上。“你怎么可以这样藐视你的母亲?”你正在胡思乱想,母亲像惊雷一样的声音响起。“没有,妈妈。”你小声地辩解。“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你说你什么时候和她断掉?”“不可能,妈妈。”你声音虽小,却异常果断坚定。这是你第一次撕毁自己二十多年来为了母亲的意愿而维护的形象。这一背叛使你的母亲一下子难以适应。她大为惊骇,拒绝再和你对话。很快,你母亲采取了行动。年底,她一位老朋友的女儿从美国回来,她马上进行了联络和沟通并将你隆重地介绍给了她。那天晚上,你母亲打了个电话给你,告诉你她不太舒服,希望你早点儿回去,你那天本来准备陪我去看电影,但接到母亲的电话后就回了家。你一进门,就看到那位姑娘和母亲谈得正热,你以为她是母亲的学生,也没在意,客气地说了一会儿话。晚上,那姑娘在你家吃了饭,吃饭后,还和你对近年来的经济趋势作了探讨和交流。客观地说,当时你确实觉得这女孩子很优秀,如果不是后来知道母亲有这样的打算的话,你也不会反感她。姑娘走后,你母亲得意地把姑娘的身份和家底都告诉了你。“什么叫门当户对?这就叫门当户对!就算她的父亲不是教授,她自己的学历和谈吐也可以与你相提并论。”你没有反驳母亲的话。第二天,当这个姑娘又来造访时,你脑袋一拍,“哎呀,我的钱包丢在单位了,一定要去取,否则给同事拿去不会还的。”下了楼,你就跑来找我,带我去看了电影《哈利·波特》。我本来是要上课的,几乎是被你强行拉进电影院的。好在电影还好看,所以我那天的情绪非常好。看完电影,你带着我在路上溜达也不愿回家。你当晚回家,你母亲已经黑着脸等你了,“你只要理智地睁眼比较一下,就知道你和她之间的差距,不仅是家庭出身、文化修养,更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差距。醒醒吧,激情之后,你只能得到无穷无尽的无奈。”你母亲如此决绝坚定地预言着你的感情和生活,多年之后,亲爱的,我想到她的话,如果我有选择的机会,我多么渴望她能看到另外的结果:我们相爱,或者我们不相爱。可是命运是如此的乖张,它既没有给我们机会证明她是对的,也没给机会证明她是错的,更残酷的是,它也没有给她机会证明自己的对与错。一切可能被剥夺,只有我以我的回忆仍然对此记忆犹新。当时你不为所动,“妈,世上不会有相同的命运。我们会幸福。”这是我所知道的一点点你和你母亲争执的细节。在这之后,你们母子的关系就每况愈下。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看法是如此不同,我认为她在拿她的伤疤的痛感来处罚下一代,她抱怨乡下人再一次侵犯了她安宁幸福的家庭。她为你设计了辉煌的前程,为了说服你,她往事重提,把你已经入土的父亲再一次拿出来,这时候,你惊异地发现这个父亲远远变了样。为了让他和我有相似之处,她竭力夸大其词,形容你父亲当时也是那么腼腆而内向;你父亲的父亲死于三年自然灾害,而我的母亲死于有毒的水;你父亲初次走到你外公跟前时也像我那天晚上的表现一样……可是这回,你显得那么固执倔强。母亲没有让你改变主意,于是她跟许多焦灼不安的母亲一样,采取了另一种方式——趁你到上海出差时,打电话约我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报出了时间和地点,没有留出让我说“不”的机会。我到达的时候,她已经选择了双人座的有利位置。她笔直地坐在那里,神情严肃,因为角度的关系,她眼部的阴影被放大了,看上去像一座雕像,她想用如此深不可测的姿态来考验我的自信心。我果然很发虚。我坐在那里,一时之间失去了应有的心态。随即她问:“你真的爱我的儿子吗?”她的口气刻意而温和,好像在问学生一道题目的答案。也就是说,她的温和里藏着威严。我说:“是的。”她说:“那么你希望他好了?”我说:“当然。”我当时就想,如果你看到我那么被动地接受她的审讯,你会不会站出来保护我呢?她说:“那么在成功人士和普通人之间,你希望他成为什么人?”我知道她要给我下套了,我说:“只要他幸福,做什么人我不在乎。”她说:“我知道你在撒谎。”我说:“为什么?”她说:“如果你认为做成功人士和普通人没有区别,那么你为什么要到城里来?”我说:“那是因为我们那里有有毒的水,许多人因此而生病,我的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死去的。”她说那就对了啊!她因为得到了需要的答案而显得亢奋起来:“你进城最初是因为不想被有毒的水伤到,不是吗?后来你希望得到一份好工作不是吗?再后来你希望嫁一个好男人不是吗?你最好能得到城里人都有的荣华富贵,不是吗?当然,那也是对的,人往高处走,这是做人的基本理论,所以,你应该是希望我儿子成功的,是不是?如果你爱他的话。”我说我爱他,此时我已经要哭出来了。我坐在那里,声音已经在抖动,我觉得我是一个赤裸着身体的死尸,正在接受医生的解剖研究。她没有给我咽一口唾液的时间,接着说:“可是你想一想,如果他跟你结了婚,他得到的也许是一段爱情,也许是一种灾难。”我说:“伯母,为什么是灾难?我不懂。”她说:“你当然不懂,我可以教你懂。”她的高傲真让人感到寒冷啊!她接着说:“你是乡下进城的中专生,当然,我没有看到你的文凭,我是听你说的而已。”她把“说”字咬得很重,“我儿子呢,是有着硕士学位的技术骨干,按照我对他的安排,他可能在明年到美国或者其他国家接受教育,你觉得你有能力帮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吗?”我没有回答她。“你们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你看,就连穿着的品位都不一样,因此很难说能互相理解。将来等你们的热情冷却下来了,你们冷静下来后,一切矛盾都会涌现出来。因为你不能和他一起进步,只能待在这里等他。如果他回来娶你,你就会嫁给他;如果他发展得好,不回来的话,到时候你就十分被动了,所以我认为你还是趁早离开他的好,不是吗?”“就算他出国,他也不会抛弃我的。”“好吧,”这一回,她同意得很干脆,“我假定我儿子很痴情,不会抛弃你,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到了那时,你和他的差距就更大了。男人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因为儿女情长放弃了在社会中的竞争,但你能保证若干年后他不后悔,后悔时不迁怒于你吗?好吧,我仍然假定他不后悔,甘愿搂着漂亮的妻子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到那时,你会忍受他的平庸吗?你能忍受男人平庸吗?如果你能忍受男人的平庸,那你为什么会爱上我的儿子而不是你们村子里的伙伴,或者商场里的男营业员?”“伯母,爱是一种缘分,不是这样推算的。”“我认为你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值得爱的人!”我想使尽全身的力气回答她的话,可是咽喉中传来了溺水者似的窒息的感觉。呆子,你知道吗,脆弱和躲避已经是我一贯的个性了,面对如此庞大的理论,我坐不住了,我想起身离开时才发现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你的母亲最后说:“你不会幸福的。”我最后的话是:“伯母,为什么不试试看呢?”“你输得起吗?没有谁的人生可以重来,不及时收手,会输掉全部。”她的目光比手术刀更犀利,一直深入到我的灵魂深处。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自始至终目睹着我的落花流水。这就是我后来一直不肯与你一起喝咖啡的原因,我一看到黑咖啡就会想起自己处在绝望中无法挣脱出来的那个下午。花儿你母亲买单的那杯黑咖啡使我记忆犹新。与她的那次长谈,我从未向你提及,可是,第二天傍晚,你等在信用社门口,我看到了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我仔细地打量,那里面只有柔情,它们如此清澈,如此无辜。你回望我的时候,看到了我眼神里的黯然,你问我:“你有心事?”“没有。”我低下头。“你有。”“没有。”话虽如此,种种委屈却慢慢涌上心头,但我努力克制住了。我紧紧握住你的手,握住属于我的信心和未来。你果然有所回应,你搂住我,陪着我慢慢往回走。那天,你跟我说了不少笑话——大多数时候,你就是这样化解我心底的忧郁的,直到我露出笑脸。你和我情投意合——这是一个十分土气的词。你并不是那种切实讲规矩、懂方圆的人,对很多方面的看法,你和我这个有怪癖甚至有缺陷的人如出一辙。比如美,你不认为美是修饰出来的,你欣赏的就是头发披下来的那种线条的流淌的美;你钟爱的颜色和我一样,也是白色;你喜欢一切干净和纯朴的东西;还有对世界的看法,对于战争的看法,甚至小到对一首诗歌的喜好。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心心相印的感觉确实少见。什么是爱情呢?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爱情的范本。十年光阴之后,我的看法一如当初:爱情就是一旦认定,不容更改。透过爱情,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因为爱情,命运摇摆,活着仍是值得的。在你母亲看来的不合道理固然是有的,但是你我体验到的却是不同寻常的亲切和温馨。我的脸虽是一副清高气象,真正的生活却是寒碜的。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我为了能够接近你,报了进修班的课程,天天晚上去上课。我遇到不懂的地方总是不敢问你,有时宁愿等哥哥从上海回来。你可能察觉到了这一点,经常来翻看我的书本,然后装着冥思苦想的样子解答起来,仿佛自然而然,兴之所至,接下来会询问我:“我说的可有道理?”我笑而不答,心里却感激你的善解人意。你对于我学习的支持及自尊的维护使我愈发坦然。有一次,你谈到了你的父亲:“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到郊区的河里去捉螃蟹,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总是叫我不要忘本。这些活动我非常喜欢,母亲却没有一点儿参与的兴致。在家里父亲也喜欢打赤膊,光脊梁,只有上班或正式场合才会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到家,父亲就喜欢把母亲精心选购的质地精良的衣服扔在一边,赤膊着,放开手脚自由地穿梭,每到这时,母亲就会用不满的眼神注视着他;相反,只要父亲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出门的那一刻,准会得到母亲含情脉脉的吻。父亲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只喜欢那个浑身不自在的他。他们背景相差太多。父亲喜欢接济乡亲,为乡亲办事哪怕违背原则也肯,这一点母亲当然不能理解,也不允许。其实父亲后来拼命工作,就是因为回到家里,他处处受到指责。母亲以为爱一个人就可以按自己的要求来塑造他,事实上,这是最危险的。所以,父亲的错在于他娶了母亲,不在于他后来的不忠。我能思考时我就在想,如果我爱上一个女孩子,我就要爱她的全部,不要求她的改变,如果不能接受她,就远远地离开她。”这恐怕就是你坚持不懈地徘徊在信用社门口的原因吧。父亲死时你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初中生了,其实你比母亲更早地知道父亲在外的不忠行为。几年前,有一次,你父亲利用休假,开着车带你到乡下去看奶奶,同去的还有一位阿姨。那位阿姨长相普通,个子不高,也没有什么气质,年纪也不比你母亲小。就在那辆车上,你父亲对你提出了一个要求:“奶奶如果问你这个阿姨是谁,你就说是妈妈,怎么样?”“为什么?”那时你已经懂事了,对母亲的感情使你十分反感父亲这么说。“因为你奶奶至今没有见过你妈,她很想见见儿媳妇,你妈又不肯来,所以我请这个阿姨冒充一下,算是对奶奶的孝敬。”在你长到七八岁时,你母亲从来没有去过乡下,一开始是条件不成熟,后来就是主观抗拒了,而奶奶因为腿脚不便,也没有进过城。基于父亲说得合情合理,你同意了。虽然你在奶奶家的两天里并没有开口叫过一声那位阿姨,但是你们三个人同进共出的举动已经让老太太想当然了。她高兴地拿出了自己的玉镯(据说是叶家祖传的宝贝),郑重地把它交给了那位阿姨。最让你痛苦的是,晚上,爸爸居然和那个阿姨睡在一张床上,而你和奶奶睡。爸爸显然是忽略了这个儿子的感受,殊不知,你在乡下的两个晚上都是睁着眼睛到黎明的。你痛苦地思念母亲,也痛苦地怨恨这个伟岸的父亲。那位阿姨做了你父亲十来年的秘书,直到他死。在你父亲的追悼会上,你见到了那位阿姨。那时,你母亲挂着泪花对来宾还礼,而那个阿姨则以“丧事委员会”的成员身份在那儿忙来忙去,直到你父亲快进入焚化炉的一刻才晕倒在地。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的丑闻被母亲了解,事实上,你已经提前知道五年了。即使是哭泣,母亲也极有风度。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可是白皙的皮肤仍然使她韵味十足、光彩照人,她楚楚可怜地拭泪,就连悲伤也那么高贵;倒是那位阿姨,一开始还披着局外人的外衣,到后来突然晕倒在地,醒来后就开始呼天抢地,恨不得飞进焚化炉,把父亲昔日装出来的清白都毁于一旦。她用全身的力量来哭父亲,你在那时才真正原谅了她,也明白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他需要的就是能够这样为他哭泣的妻子。“我明白,父亲走上仕途,纯粹是因为母亲,可是父亲为母亲做了许多违背本性的事后就不再爱她了。他的官做得越大,对妻子的爱也就越少。他之所以不离婚,就是想把官做到母亲要求的位置上。可是我知道,他心底里希望过的就是一种平平常常的生活,他需要的就是这样披头散发地为他哭泣的女人吧!”这些故事让我十分震惊。掩藏在生活背后的真相原来如此辛酸,我们的背景由此被忽略得干干净净。或者说,正是由于这些特殊的背景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如果没有父母不幸福的婚姻,没有受到父亲的影响,没有农村的血统,我也就不可能成为你所要爱着的那个姑娘。或者说,我们就不会擦出爱情的火花。同事们发现了我的个性变化:有些开朗,又有些温柔,却更加持重。过去我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现在却懂得了好奇,对绣花的伞、商场打折、某某明星的演唱会,我都略知一二。他们有时就说方容变俗了,但是接下来他们又说:“爱情本就是俗套的一种!我们的脱俗也不过是封冻的一种,不见得有多少值得保留的意义。”这算是对我新生活的鼓励。不管怎么样,我变得活泼,话多起来。同事们经常大着嗓子跟我开玩笑,“爱情的力量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啊!”他们回忆我以前的模样,学着我沉思默想的模样。连我也感到惊讶,一切都远离我而去,只有爱情弥漫。哥哥也放心下来,曾经他担心我可能因为缺乏交流而无法在社会中立足,担心我一无所有,孤单寂寞。哥哥和你见面的时候,坦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说他想尽办法让我开心起来,结果都没有成功,他怕我误入歧途。他说我不仅长相酷似父亲,性格也像,生气或者受了委屈时就会说不出来话。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只花瓶说:“她像那只花瓶儿,特别脆弱,易碎。”你听到这些后腼腆地笑了。你说你不认为我的个性有什么不妥,反而非常之好。哥哥还回忆起我七八岁时的样子,母亲死后,我就几乎不开口说话了,而且我特别喜欢下水,有好几次,都差不多快淹死了才被他拉上岸。“经过许多年才有所恢复,可是由于父亲的死,她第二次变得脆弱了。”他说,“父亲死时,她差不多有半年基本不说话。”你一如既往地对待我,甚至超过了我的期望,这完全符合我那天性的需要,就这样我便成了你手中的孩子。对我来说,你也变成了一个代表:代表城市生活,代表对将来的幻想,代表新的感觉,代表强大的和安全的。我开始意识到你的情感,你的难以言喻的男人的味道。我也能感觉到,其实你在呵护这份情感时所投入的精力,远远不止我感受到的那么多。你担心我的健康,你说我如此薄弱,怕我不堪忍受一切波折。你还担心你母亲的偏见,尽管你有时也表示无能为力,但是你却有一个决定:如果母亲会对我进行精神折磨的话,你就考虑带我到别的地方去生活,郊区或者离开宁城、到广城,上海或者北京,直到她接受为止!你最担心的就是我与社会之间的那条沟,那条很明显的沟。每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你就会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了。你知道我眷恋大自然,于是经常带我到乡下的田野里去玩耍。你到处寻找和我童年时所在的环境接近的地方,希望大自然的芬芳能够抚平我内心的创伤。可大多数时候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农村或者说大自然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最初去一趟乡下只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后来我们要花一个小时,我们看到大片大片的农田都被征收了,没几个月,准能冲起摩天大楼。我们漫无边际地游玩时偶然发现了一处自然风景,那是一个几近原始的小山头,面积并不大,它耸立在农田当中,由于地势过高,所以山上没有种植什么可以吃的植物,只有一些野生的小草、蔷薇花以及一些许多年前种下的老树,在那样的地方有着你和我都喜欢的寂静,能听到鸟的叫声。在那里有真实的泥土的芬芳,城市的喧嚣好像离得非常之远,唯一遗憾的是火车常常途经此地,每每我们想得意忘形之时,它总会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一起唱着歌哈哈大笑,不时用脚去踢路边的土块,不时躺下来仰望蓝天白云。从那以后,我们隔三岔五地去那儿。经过那条落满松针和广玉兰的小路,在山顶上,风在那儿吹着,在蓝天上吹着,山顶豁然开朗。我还记得我们谈话时的气氛,是那么单纯,那么宁静。有时我们讨论蚂蚁的生活,除我俩之外没有人会对此感兴趣;有时我们谈论战争,谈论成年人的生活。我们谈到父母,我在这里知道你其实和我一样,被变化着的感情夺去了平静的生活。我们自己也编故事,看见什么就编什么。最有意思的一次是有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天黑,正愁回去的路一片黑暗,月光却照亮了一切,照亮了山坡上的花草,照亮了山下小河两岸的田野,无边无际,直至那视野的尽头。夜晚跟白天、跟黄昏的景致决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夜间的声音绝妙无比,那就是乡村家犬的吠叫声。它们神秘地吠叫,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传达出一种别样的温情。认识你第二年的夏天,在我父亲的忌日,我带你去了我家乡。在那里,我见到了姐姐的母亲、我的母亲以及父亲的一共三座坟墓,说是坟墓,其实只是一堆堆积成小土包的黑土。一年不见,坟墓的密度又大大增加了,黑土堆一年比一年多,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热心肠的邻居们为我们作免费的讲解:这边躺的是吴大爷,因为儿子不孝而活活气死,当然,临死之前也常嚷肚子痛,所以说他死于儿女的不孝也不太确切;左边的是孙大娘,对,就是那个和男人们一起到矿上去打临时工的女强人,她在劳动了一天回来后一睡不起,所以她被称作村上最有福的人,“死时毫无痛苦,这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福气”……现在,这儿真的没有插脚的地方了,不经过确认,我都不敢贸然相认了。面对父母亲,我的感觉变得木木的,时隔多年,我觉得他们已经非常苍白和遥远,我甚至想不起来他们的模样了。天黑后,我们下了山,可是在这个村上,除了那所旧年的老屋之外别无其他的居所,老屋因为长年失修,早已破落了。那天晚上,我们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来到了镇上的一家小旅馆,我们被人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一个单间。这家旅馆比我们想象的要干净,价钱也很便宜。那天晚上,住店的人非常少,周围没有声音,山风阵阵,树影萧瑟,留给我们的空间很大。房间里不仅有床,有小小的卫生间,还有黑白电视机,你说:这儿怎么这么好?老板娘做了解释:一到过年过节,在外打工的人们都要回乡来,有些人家早已全部外出,老宅子不能住人,但思乡之情不容缓和,所以晚上住到镇上来,白天到乡下去打牌搓麻将,回忆往事,喝酒。那叫思乡病。这其实是个意外的事,在故乡的小旅馆里,我们把模糊的渴望化成了现实,在这之前,你对我只有模糊的幻想,那件大衣可以作证。那件乳白色的风衣挂在橱窗里,它吸引了你的视线。那时候你对我的身体还很陌生,虽然你以为你很了解,可那只是你的幻想很了解,事实上你只拥抱过我两次,所以当你看到这件白色大衣的时候,你决定立即买下它。当服务员问你女朋友的身高体重时,你说:“跟你们一般高。”于是她们说:“哦,那么她胖吗?”“不,”你说,“她很苗条。”“哦!”她们说,“那么肯定是小号了。”“小号?”你马上表示反对,因为那件小号衣服从模特儿身上剥下来后,你看到模特儿骨瘦如柴,很是不屑,你说,“她不是那么瘦小的,来中号吧!”结果我穿到身上后胸前空空荡荡,宛如风中的芦苇。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之瘦,你说我在你怀里时是那样的饱满,像水一样圆润。那年我九十二斤。完美圆润的只是我的形象,而非我的身体。就是在那天晚上,距离我们认识一年之后,在我的故乡,你不仅了解了我的童年,我的小池塘,拜望了我的父母,你还真正了解了我。起先,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去洗澡。我洗完澡就坐在你旁边的那只沙发上,我看你的脸慢慢涨红,我看到你走向我,起先想温暖一下我,你觉得我应该冻着了,你总是在回家的路上伸出你的大手给我。你每次都不会猜错,我递给你的始终是彻骨的冰凉。可是那天晚上,你奇怪我手心的热度比你的高,你忘记那是因为水的缘故。你因为发现你比我冷而不好意思,于是把胸膛也递过来,可是你发现我的胸口比你的更温暖,你于是深深地陷进这种柔软里。你开始抚摸我洁净光柔的皮肤,你把我搂在怀里。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度过毫无保留的夜晚。在柔和的灯光下,你看着我,看我的忧郁,也激起我的欲望和幻想。你说:容,你真漂亮,超过了所有的想象。说完后你走到门口,把关好的门再紧一紧,我知道你有心思了。乡下的门锁不是双保险,你端去一张沙发,移到门口抵住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新的地方,窗下放着花盆,花盆里是我们乡下常见的吊兰。你在缓缓升起的欲望中,轻轻把我抱住。我顺从地退在床上,在一个新的地方,升腾起一种属于我们之间新的体验和感觉。就是在那天晚上,我们彼此感觉到了对方的身体,我才知道你有更值得爱的理由。你是那么温柔,是那种真正的温柔,你让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不,来自于比内心深处更深的快乐。在那样起伏着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是那么的勇敢。我感受到你对我深深的渴望,那种渴望不比海水深吗?我们心里知道,我们是初次的水手,可是我们驾驭得那样得心应手,像是训练有素。在那样起伏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和欲望紧密配合,爱到极致只有紧密团结这条路可走。到这时我才知道相互彻底的拥有是一个多么值得高兴的时刻。你是那么大胆,那么勇猛,又是那么体贴入微,我们一阵阵落入深谷,又升上昏暗的顶峰。我们无言地爱着,爱得那样毫无保留。我深深地体味到生活原来是如此充满张力……我从你真实的冲撞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从那时起,我毫无保留地开始敞开我的所有……“我本来不是想这样的。”你好像有隐隐的愧疚,似乎你所做过的一切都是罪孽,你以为我真的只是花瓶儿一样摆在心坎儿上就可以了的,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身体和欲望是如此吻合。你在这巨大的快乐面前如醉如痴,语无伦次。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在决定爱的时候,并不清楚那具体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那将把自己具体引向何方,我只是侧耳静静地倾听,我们就像两个不小心跑到糖果店的孩子,为意外的甜而产生了巨大的惶惑。“就是这样的。”这一回,轮到我来安慰你,我老练地用枕头盖住床单上的那抹红。你再低低地问:“确定吗?”声音里还是胆怯。我说:“确定!”随即我们紧紧相拥,好似相依为命。我们的心灵相通,是一种永远不可替代的和谐。对于我而言,你就是我全然不同的将来,覆盖我的痛苦往昔。那一晚,爱情彻夜未眠,它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给予我们强大的美丽。伤感、疼痛的时代,惧怕的感觉统统远离了我。从故乡回到宁城后,我的心情就奇异地放松下来,我们常常到郊区的小山坡上去玩,我们一致喜欢躲避车声隆隆的喧哗。我们走在风里,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一切,房子、路、小草都可以忽略,只有你成了我伟岸的依靠。“这会使你觉得更加不安吗?”我告诉了你我的感受,然后问你。“不会。”你看着我。“可能你被依赖惯了。”你想了想,然后回答我:“有时,被依赖是一种责任,纵使累,也不会推诿。”顿一顿,你接着说,“可是你不一样,你是我自己寻来的,我自己想要的。”“你确定?”“我确定!”“容,”你忽然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有你非常好。”所以,那一年的情人节,你手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向我求婚。那不是从花店买来的玫瑰,那是直接从田野里采来的玫瑰。这些玫瑰并不整齐,它们各种颜色都有,有的还有针尖大的刺,可是那真正来自于自然的香气使我陶醉了,我陶醉于花儿的芳香,陶醉于花儿所带来的幸福感。亲爱的,你是否记得你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哦,不,我们相爱的所有的晚上都值得回味,但是现在我要感谢的就是你把种子植入我心灵深处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是你最后一次赤裸着心向我表白的夜晚。在这之前的一个星期,你接到了单位的通知书,让你三月份到广城参加技术培训,时间是从三月中旬开始到六月中旬结束。这意味着你在专业上会有更大的突破。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所以你为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而有所行动了。那日下午四点,你早早来到信用社门口,九十九朵鲜艳夺目的鲜花把前来存款、取款、路过的行人的目光统统吸引过来了。我不知就里,也和同事们一样把头探出去想看个究竟,只见各色玫瑰的花丛中有一张通红的脸。呆子,你真是呆子啊!以前我总是抱怨你太呆,一点儿都不浪漫时,你曾经问过我:“怎么样才浪漫啊?”“送花啊!跪地求婚啊!我知道你才不敢呢,你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呆子呢!”就是这个彻头彻尾的呆子那天居然干出了如此惊人的事情。浪漫和庸俗有时只有咫尺之遥,我闹了一个大红脸,赶紧阻止你,“快走啊,下班时间再来啊!”“不,我就要等到五点半。”“你再不走,这儿就成动物园了。”“可是我的婚还没求呢!”“呆子,我答应了,我答应了!现在你快走。”于是你把满捧沉甸甸的野生玫瑰送到我的手上,然后气宇轩昂地离开。我从来不知道九十九朵玫瑰居然这么沉,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九十九朵,抱到信用社里,同事们和我一起数,我们数了五六遍,也没有多出一枝来。就是那天,我们决定七月份结婚,你的计划是:先在外面租一套房子,然后去注册登记,办妥后再把结婚的消息告诉母亲,让她接受。可是我不同意,我希望得到她的祝福,尽管很难,可是我不希望你们母子因为我而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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