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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旧时雨父亲想让我替姐姐进宫。只因她说,她的母亲是妾室扶正,实在算不上正经嫡出,还是由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小姐去的好。若不是我前几日晚间撞见她与太子私会,还真要信了她这套鬼话。她当时明明同太子说的是:陛下白发苍颜,年老体衰,配不上她那副花颜月貌和一身的玉骨冰肌。难不成就配得上我?五岁那年,母亲重病离世。我跪在灵柩前望着她被病痛拖累得瘦骨嶙峋的身子,想着,这样对她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她的身体早就垮了,只因我还小,她又强撑着过了那么几年,此番也算是解脱了。父亲没有再娶,只将府内的秦小娘扶了正室。卫文茵也从庶女变成了我的嫡姐,随着身份的水涨船高,连带着为人做派也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嫡出的派头算是让她学了个十足十。正所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有时见秦小娘养在身边的那只哈巴狗,竟也颇有些仗势凌人的意味。府上有五个小娘,父亲偏偏选了一个最不出彩的秦娘子,自然会让其他几个郁郁不忿。可我却心知肚明他选秦小娘的原因,只因她无子,只有卫文茵一个女儿。我母亲也只得了我一个。而其余四个小娘,各有一子。秦小娘没有儿子,无子就无虑,这样她才能做到对其他孩子一视同仁,更不会有为了给自己儿子铺路去算计谋划旁人这样的糟心事。父亲的身体早出了问题,再想有子已然不可能,母亲在世那几年暗中派人寻遍名医奇事,给他喝了不知多少副汤药,但依旧无济于事,这些都被我看在眼里。所以他后半生的仪仗,全在那几个庶出的儿子身上。只是如今幼子年弱,且看不出来哪个是可堪大用的,只能从长计议。可怜秦小娘,不知这背后的弯弯折折,扶正后多年未有孕,还以为自己身子出了问题,一天三四副汤药灌下去,只为能生下嫡3子。不过,这么多年看下来,秦小娘确是个老实的,只是在规教子女方面,实在有些欠缺。看卫文茵就知道,平日里不论到哪儿都端着一副嫡女的派头,生怕别人会拿她庶女转正的黑历史嚼舌头。如今一遇上进宫侍主这样避之不及的事,又巴巴的把自己曾是庶女的身份拿出来说事。虽可恶,但奈何父亲就吃她这一套。晚间,父亲房中的下人来传话,说有事商议,叫我去书房。他甚至都没那个耐心等到明日。对于入宫这件事我是不排斥的。左右在哪儿活也是活,与其困在大宅里,等着他们为了家族兴盛给我找个可助力的纨绔嫁了,倒不如进宫去,到时自能活出自己的一番道理。所以在父亲支支吾吾试探着问我愿不愿意进宫时,我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应允地如此痛快,他站在原地愕然怔愣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你愿意?”我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愿意,只要能为父亲分忧,女儿就愿意。”那一瞬,我看到了他脸上情绪的变换,喜悦释然过后,又浮上了一抹羞愧惋惜。“好,好,好,是为父的好女儿。”我亲眼看着他将我的名字写上花名牌。落子无悔,我的命运算是定了。自母离世后,我除了每日的请安,其余时候见他的次数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有一年我生了场大病,卧床养了半个月,自那以后,连请安都免了,一年更见不上几面,更不要说坐下来说说话。我与他实在谈不上什么父女情深。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对我的忽视,而我非但没有怨恨,反而这样乖巧懂事,他脸上羞愧悔意更深。这就对了!好女儿气氛拉到满格!我要开始我的表演了。“父亲,女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抬手赐座,“你说。”我不急不慢坐定,“此番选秀,要的五品官员以上家中适龄的嫡女子参选,文茵姐姐不论是年龄品性都要比我更合适,可最后却是我被送进宫中,倘若将来有人拿着这件事在官场上做文章,怕是会对您不利。”他沉思片刻,“文茵确是嫡出,可她远远没有你尊贵,届时若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我们家也是有的说的。”我抿了口茶,苦涩涩的,“这话虽是不错,可她也是正正经经拜了祠堂入了族谱的,若是将她曾是庶女之事拿来搪塞,未免有些立不住。”“那你说怎么办?”“依女儿之见,将她过继到孙小娘名下,最妥。”他连声反对,“不可不可,整个大昭都知道她是卫府的嫡小姐,若是过继给妾室,她该如何自处,脸面都没了。”我依旧不紧不慢,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更苦了,比方才的还要苦,一时间,我竟不知苦的是茶,还是别的。“父亲,您自己也说了,整个大昭都知道文茵姐姐是卫府的嫡女,相貌国色天香,品行端正自持,琴棋书画更不用说,算的上这些世家小姐中的翘楚,大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您偏偏将我送进了宫中,怎能叫人不议论呢?”他再说不出话,坐在位上愁眉不展。要怪只能怪卫文茵自己太过高调,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极好的,平日里出门也是拿腔做派,佯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给自己得了如今这样的好名声。自己得了好名声不算,也没忘了我这个“好妹妹”,经过卫文茵不懈地努力,我被成功塑造成了一个貌不惊人,行为无度的骄纵小姐。试问,放着好的藏在宅中,将我这样一个众人皆知的骄纵草包献给皇上,怎么不算欺君之罪呢?见他久久不语,我便乘胜追击,“父亲,若到时有心之人将这事添油加醋呈给陛下,陛下也入了心当了真,整个卫府都生死难料啊!”卫府生死难料,他那几个儿子也就生死难料,他是个聪明人,分得清孰轻孰重。他已经动摇,只剩最后一击,自己方才当了那么久的好女儿可不是白铺垫的,“父亲,女儿只是以大局为重,不然也不会自知深宫危机重重,也要义无反顾为您分忧,女儿只是想卫府能安稳,您的官场之路也能走的更平坦。”这张感情牌打得恰到好处。他被完全说服,方才眼中的犹豫为难已经烟消云散,点头喃喃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说的对,你说的对,要万无一失。诏我入宫选秀的旨意五日后如期而至。宣旨公公离开后,父亲也当众宣布了将卫文茵过继到孙小娘名下的消息。一时哗然。“啊?!”孙小娘面露不悦。她早与卫文茵互看不顺眼,关系也势同水火,平日里的友善和睦也是特地做给父亲看的。卫文茵先是愣在原地满脸地不可置信,而后又像是想通什么一般转头望向我。我暗叹不妙,怎料下一秒就被她像饿狼扑食般直直撞倒,脖子被紧紧掐住。强烈的窒息感让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只能听见她在耳边厉声的叱骂:“卫文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耍的手段!”再醒来我已经在自己房中,回想起方才的闹剧不禁有些后怕,虽说自己比卫文茵脑子精明些,但若论体力,是远远不及。自那年大病一场,身体就大不如前,平日里好好站在太阳底下,时间久了都会发晕,更不要说她的这一番搓弄了。小蝶说,卫文茵将我撞倒后,父亲上前试图拉开,可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四个家仆一起才强掰开她的手,将她拖走。被拖走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吼着说不能去孙小娘那儿,不能再当庶女,若她成了庶女太子殿下就不会要她了一类的话。听到这儿我没忍住笑出声,她也是够愚蠢,莫说她是嫡女,就算她从生下来就是嫡女,太子也不可能娶她,五品小官家的嫡女,在东宫眼中,当通房都配不上。对她来说,凭着一张好脸蛋进宫碰一碰运气是最好的机会,说不定被皇帝看中,封个贵人当当,也可保一世荣华了。奈何她心气太高,生生断了自己这条路。进宫,于我来说,或许是一次机遇也未可知。入宫当日,是个雨天。这场雨自我答应入宫那晚就开始酝酿,连着好几日天都是阴沉沉的。直到入宫的那日一早,才哗啦啦下起来。于我而言,这是个好兆头。我自小就极爱雨天,雨下得越大,我的心就越安稳。送别时,我并未从父亲脸上看到不舍,亦没有疼惜。我知道,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位因为被过继为庶出而寻死觅活的宝贝女儿。“你身子不好,到了宫中要仔细加以保养。”或许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才费劲脑筋想了这么一句还算像样的话。我自出生以来就患有心疾,不过与平常人不同的是,我这个病,有与没有对我都无太大影响,它只会让我身子弱一些,并不会像别人一样有个打斗冲撞什么的就会危及生命。就这样,我离开了家,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下半生。彼时,我还未预料到,自己的下半生会是这样的短暂。第一次遇见陶章,是我进宫的第二日,我到太医院替掌事姑姑取药材,去的时候好好的,出来的时候天就变了,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若是平常,我顶着雨跑回去也是无妨的,可当时怀里还揣着那包药材,淋湿就没法交差了。毕竟在宫里,一副给娘娘补身子的药材,比我们的命都要值钱。我只能站在太医院外的房檐下等雨停,站了没多久就见到远处洋洋洒洒地来了一队人。空气被氤氲的水汽沁地雾蒙蒙的,看不太清楚,只当是侍卫巡逻。待一队人走进后,我却有些惊愕,我还未见过这样的宦官,背挺得板正,一身的衣料也都是上好的,刺绣的纹理与花案都不像是一个宦官该有的待遇。往上看去,更夸张,那是一张太年轻,太俊美,太生机勃勃的脸,在那样阴暗昏沉地天色下,都能不遗余力地捕捉到他眼中熠熠生辉的光亮。若不是他头上戴着宦官的配帽,腰间别着奴籍的玉牌,我真要怀疑他是不是皇帝偷藏在宫中的哪位皇子了。只是这样好的容貌和身条,可千万别有一副像余公公那样尖锐的、细长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下一秒,他就用实际行动打消了我的顾虑,“你可是没伞?”好听,真好听,尤其是再配上这滴滴答答的雨声,让人心旷神怡。“你可是没带伞?”见我不说话他又问了一遍。我这才晃过神来,直点头。他转身站到檐下,收起伞,递给我,“你拿去吧,回去晚了就该被姑姑责骂了。”明明可以将开着的伞直接递给我,却偏偏要费力收好,再拿给我,从这点可以判断出来,是个讲究人。“多谢。”我毫不犹豫地接过伞,跑回储秀宫,故作矜持维持贵女风范和耽误送药挨重板子,我还是知道该选什么的。跑到一半我才猛然想起,既不知道那位公公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宫里做事,该如何将伞还给他?
四自那日借伞后,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直到大选的前一日。大选前一日,储秀宫迎来两尊大佛。她们可以说是当今陛下最爱的两个女人了,一个是他唯一的女儿,昭阳公主,另一个是入宫十几年依旧圣宠不衰的皇贵妃。陛下自己还未见过我们,就特许她们提前来储秀宫挑走自己称心的宫人,从这就不难看出陛下对此二人的看重。昭阳公主的撵轿先一步到,在她撵轿的一侧,我又见到了那位不像宦官的宦官。原来他是昭阳宫的人。半个时辰后,日头晒得人发晕,暴雨过后的空气阴闷无比,可那位皇贵妃依旧是不闻其声也不见其人。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昭阳公主将一旁的人唤近了些,说了两句话后就扬长而去。我从来不觉得宦官行礼有什么观赏度,可他做起来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好看得紧。他径直走到掌事姑姑身边,“公主吩咐,叫她们先去阴凉处歇着,这么站在日头下干等也不是个法子。”“是,陶公公。”原来他姓陶。掌事姑姑一声令下,我就迫不及待地往亭子里走,与他擦肩而过时,衣角被轻轻拉住,“一会儿皇贵妃挑人的时候,站得靠后些,头低一些。”他突如其来的嘱咐让我摸不着头脑,直到亲眼看见那位久负盛名的皇贵妃。怎么会这么像!怎么能这么像!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掌事姑姑第一次见我时惊愕的眼神,也明白了为什么余公公甫一见我会倒吸一口凉气。我们两个长得太像了,尤其是眉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反应过来的我不禁一身恶寒。因为令这位皇贵妃盛名在外的不止她那十几年都不曾断过的恩宠,还有她因为善妒生出来的一些事端。传言说之前有位女官,长得一副倾国倾城貌,陛下见了喜欢,纳进了后宫,怎料那女官恃宠而骄,言语顶撞了皇贵妃,当即就被她下令打死丢进了乱葬岗。还有一位秀女,凭着那张与她有三分相像的脸,成功爬上龙榻,处处与她争锋不说,就连陛下特地为她准备的绣裙也敢要了去。她一句话就将人送进了寒宫。这还不是她最可怕的地方,有宫人说,她其实自一开始就起了杀心,不过事先娇之纵之,任其癫之狂之,最后随意寻个由头发落了,来日陛下问起来,她自有一番道理。三分相像已经被打入寒宫,那我这与她八分相像的岂不是连尸骨都留不下。我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她的步伐越来越近,我心脏也跳得越来越快,这么多年都像不存在一般的心疾,今日突然让我明白了那是什么感觉。她在我面前站定,“抬起头来。”死就死吧!总比抗旨得好。我一鼓作气,抬起了头。她突然笑起来“这张小脸儿真会长。”一时我竟不知道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我。她凑近了些,细细端详我的脸,“三年前,也有一位长着这副样子的秀女,不过那是个不听话的,昨日,在寒宫吃了毒老鼠,死了。”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入宫的决定,哪怕在家中被安排嫁个纨绔也要比现在好上十倍百倍啊。她又开口,“来未央宫吧。”若不是意志强撑着,我估计即刻就要晕过去。她的一句话,就决定了我的命运,还是丝毫没有转机的那种。“且慢!”那位姓陶的宦官走上前,“这名秀女是公主点名要的。”此刻的他,就像我在茫茫大漠中将要枯竭而死时的一杯清水,给我已经被判上死刑的后半生带了来一丝生机。皇贵妃似乎也没料到时态发展的进度,盯着他愣了一下神,“陶章,你敢同本宫抢人?”原来他叫陶章。他依旧不卑不亢,“娘娘,并非是奴才要与您争抢,的确是公主点名要的。”“她同谁说点名要的?”“同奴才说的。”“你是储秀宫的总管吗?秀女归你管吗?挑秀女不同储秀宫的掌事女官打招呼,同你说有什么用?”她望了望站在一旁的几位掌事女官,“公主同你们当中的谁说过要她了吗?”“回娘娘,不曾。”那杯水的时效太短,才几句话的时间,我就又被打回了大漠蛮荒之地。她悠然开口,“陶章,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你们公主若是喜欢,方才走的时候带了去不就好了,怎么就非得等我选了人,再来和我抢,这难道不是故意与我作对?”饶是这样的强烈的压迫感下,他依旧气定神闲,“娘娘,并非故意作对,的确是公主早就看好了。”我无奈地闭紧了双眼,大哥,你能不能别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啊,这根本立不住啊!皇贵妃似乎也被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有些火大,声音也不复之前的气定悠闲,多了些庄穆肃杀,“凭证呢?单凭你一张嘴,无人证无信物就想将人带走,太荒谬了些!”“有信物。”他话一出,我不禁心口一紧,有信物?哪来的信物?大哥,你可别乱说,我可拿不出来。皇贵妃转向我,眼睛都要在我身上盯出一个洞来,“信物在哪儿?”我估计笑得比哭都难看。别说你,我自己也想知道信物在哪儿啊!陶章不急不慢走到我身边,轻声道:“你别害怕,将伞拿出来。”伞?伞!对,他之前给过我一把伞!那把伞柄刻着昭阳宫三个大字的西湖绸伞就是我早已被公主挑走的最好的凭证。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陶章带我离开储秀宫时,皇贵妃那副要吃人的表情,不过,这副表情不是针对我,而是望向了他。回昭阳宫的路上我问他,是不是公主真的吩咐过?“当然不是。”他笑得狡黠。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与板着脸时判若两人。“为何?”我问出口。为何要冒着得罪皇贵妃,甚至是假传公主旨意的风险,也要将我带离储秀宫。他沉寂了半刻,“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又是很像,我的脸难道就这么没有特点吗,一日之内竟有两人了,不,算上在寒宫被毒死的那位,应该是三个。不过他倒是够诚实,没有用其他理由来搪塞。“是心悦的人?”话出口后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刚要为自己的唐突致歉,他却比我还要慌张似的,双手在胸前不停摆动,解释道:“不是不是,你不要误会!”我被他这副样子逗笑,记得上一次见到相似的场景,还是那年路过家中学堂,夫子拿着五弟那张写的歪歪扭扭的千字文,问他是不是前夜里贪睡不好好做学问的时候。当时他就是如陶章这般慌张否认。我却觉得可爱得紧。他眼中不解,却也跟着我一起弯了嘴角:“你笑什么?”“嗯......你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不苟言笑,古板严苛的冷面宦官?”我笑着点头。他解释说:“你不懂,若平时不装的严肃些,底下人只当是性子软好欺负的,就不服管教了。”那为何到我这儿就不装了?他一眼看出我心中的疑问,“你与他们不同,我第一回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懂事听话的。”我笑得更开。自小到大,还从未有人这样夸过我,同他在一块说话的这片刻光阴,比我在家十五年笑得都多。甫一踏进昭阳宫,就差点摔个狗吃屎,幸好被他及时扶住,掌心触碰间,我竟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心绪,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跳一滞的感觉。我慌忙抽回手,他脸上表情虽未有变化,但是我却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微微低垂的眼尾和塌下的肩膀。“在下唐突。”我想,他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第二日,他带我拜过公主后,将我安排在了最清闲的碧霄殿。碧霄殿就相当于普通人家中的客房,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是没人的,但若是来了客,就该忙起来了。将我送到殿门口,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这个给你。”我接过,“这是?”“昨日那么大的日头,你的手还是那样冰凉,我估摸着你的身体不是很好,眼下的两团乌青,晚间估计也睡不好,这香囊是我未入宫时从医馆先生那儿得的好方,专治你的弱疾。”我微了微身,“多谢陶公公。”太别扭了,看着他这张脸喊公公实在是太别扭了。“私下里就叫我陶章吧。”“是。”“我先走了。”“好。”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总觉得不能就叫他这么走了,“那个.......”“怎么了?!”他回头之快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快得就像是早就等着我喊停他一样。人都停下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了,“那个......我昨日.......不是嫌弃,你.......你别误会,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他笑得灿烂,声音也比方才的更清亮些,“我知道,我没有误会。”“回见。”我转身进殿,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怎么可能没误会呢,今日一见面就没笑过,走路也不似平时那样轻快悠闲,就连平日里挺得板正的肩膀,也微耸下去了。若是这样去见底下的人,估计冷面宦官的皮相就要被看穿了。本以为进了碧霄殿能得两日闲儿两日,却没成想屁股还未坐稳就忙得不可开交。东宫的小殿下说要来昭阳宫小住几日。那位可是个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这几日,宫人们没少为他此番的到访叫苦不迭,他人虽小,鬼点子却多,折腾起人来独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前些日子封了皇太孙后就更加猖狂,饶是公主也得忌惮他三分。不过狂妄归狂妄,都是些小孩子的淘气把戏,不是让这个当马骑,就是让那个学狗叫。但从不轻易发落人,若是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犯了什么错,囫囵笑笑也就过去了,心情不好的时候,纵使惩处,也不会到上刑动辊的地步。可不知为何,他似乎特别不喜欢我。处处为难,事事挑错,就像是在故意针对一般。两日下来,我已经让这个小祖宗折腾得昏头转向。从早上睁眼到午间,一口东西没吃上不说,我已经在雨中来来回回给他去太医院取了四回药材。听说他一本《神农本草经》读了三年还未读透,实在是不像话。按理说我不该嘲笑,毕竟自己连读都没读过,也只识得几味最常见的药材。可一本书读三年,就算是天书,也该读透了吧。偏偏这位皇太孙,见了那些药材依然像个睁眼瞎,这也不识得,那也认不出。可惜了这场好雨,若此刻能在屋内睡大觉该多好。“小殿下让你再去取一味半溪。”传话的人有些不忍心的望着我。我麻木地将手中的的药篮子交给她,又将她手中的空篮子接过,转头走向雨中。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踏进太医院,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又是你啊?”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们人呢?”“皇贵妃娘娘身子不爽,陛下将他们诏去未央宫了。”“全都去了?”“嗯,你又来给皇太孙取药材?”我笑得有些难为情,“哈哈,是啊,我来取一味叫半溪的药材。”“半溪啊!若是别的药材恐怕你就得等他们回来拿给你,但半溪我认识,我拿给你。”他接过篮子,跑进屋中,不消片刻,就拎了一篮子绿油油的叶子出来。“姐姐,给。”望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小鬼头,我不禁感叹,这孩子和孩子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能这么大!我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从草原来。”草原的孩子?应该是前些日子草原进贡的那批勇士中哪一家的孩子。回到昭阳宫刚推开殿门,就被房梁上倒挂的水桶浇了个透心凉。好样的,还是专门拿冰镇过的水。小混世魔王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刺得我耳朵生疼。本就闷了一肚子气,如今再也忍不住,管他是皇太孙还是皇太子,就算是陛下,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卯足了劲,正准备破口大骂时,突然眼前一黑,不知被什么盖住了头。虽未见来人,但那上面的乌沉香气已经表明了它的主人。“殿下,太顽劣了。”笑声戛然而止。“陶.......陶章。”还真是稀奇,堂堂皇太孙,竟然会怕一个宦官。他边说话边帮我整理好袍子,将我的头从一片黑暗中解救出来,“方才在甬路上还碰见了皇贵妃,她听说殿下进宫来了,遂让奴才回来通报一声,叫殿下晚间去未央宫用膳。”又撒谎,皇贵妃分明身子不适在未央宫歇着,怎会与他在甬路遇见。“啊?!”皇太孙的声音有些抖。他拨正了我湿散的头发,“不过......奴才说您近日在昭阳宫废寝忘食地读书来着,恐没有时间赴宴,可没想到回来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景,看来殿下一点也不繁忙,反而清闲得很,既这样,奴才即刻就去回禀皇贵妃,说您即刻就去。”说罢他就拉着我佯装要走,走到一半我的腿就被一个东西拖住,“不行啊!不能走!”只见那位小混世魔王已不复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整个人都挂在我的腿上,眼睛里还噙着那么一汪水灵灵的泪珠,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年画娃娃。见他这幅样子,我的气已经消了八分。我看向陶章,“算了。”他看了眼牢牢焊在我腿上的皇太孙,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罢了。”我腿上的力气一松。“不过......”刚解放的腿又被他的双手双腿绑住,我暗笑,反应还挺快。陶章脸色依旧严肃,并未因为他的示弱而有所缓和,“未央宫可以不去,但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了了,殿下欺负了人,就要认错。”我这才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僵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不停地给他使眼色。这可是皇太孙殿下啊,说的远些,这可是未来的陛下,我是什么人,哪能受得起他赔罪。见二人久久僵持不下,我缓缓开口,“不用,算了。”“不行,必须要赔罪。”他依旧是淡淡的,但语气中的坚定不容置喙。最终还是皇太孙败下阵来,“姐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如此一来,我方才的气已经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小殿下折煞奴婢了。”随后陶章从怀中拿出了一枚草编的蝈蝈,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奴才今日在宫外的集市看到的,想着殿下会喜欢,就给殿下买了来。”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荣宠万千的皇太孙,什么珍宝玉器,奇玩罕物没见过,竟也会对着一个两文钱的普通市井玩意儿两眼放光。果然还是个孩子,有了心爱的玩物就将方才的委屈忘得一干二净。皇太孙走后,殿内只余我和陶章二人。他接过我手中的药材篮子,“这半天给你折腾坏了吧?”“还好。”他稍显缓和的脸色在看到篮中的东西后陡然变得铁青,“这是什么?!”“半溪。”“从哪儿得的?”“太......太医院。”“谁拿给你的?”“一个孩子,太医院的御医都被诏去未央宫了,是太医院的一个孩子拿给我的。”他摇摇头,“是个孩子也就罢了,或许是他不懂。”“怎么了?”他将那篮子药材放远了些,“这不是半溪,这是吴枯子,要人命的,但这两种药材长得一样,闻起来也无太大差别,故一般人分辨不出。”“这是毒药?”我有些心有余悸,幸好没有拿给皇太孙,要不出了什么问题,莫说我百死莫抵,整个卫家都得跟着陪葬。他解释道:“既是救命的药,也是毒药。”“怎么说?”“吴枯子这种药材,长在荒漠炎凉之地,长久的炽晒使得它药性热烈温燥,所以它可以在短时间内快速调动身体内的五脏六腑,一般这种药会在人之将死,无药可医的时候拿来救命,若扛过去了,就能活,若扛不住这药性,也只是短暂地回光返照,但身弱之人,尤其是素有心疾的,万万碰不得。”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是什么孩子给的你?太医院怎么会有孩子?”“他说他是草原来的孩子,看起来比皇长孙要大上那么一两岁。”我照实回答。他沉眸想了想,“草原来的孩子.......那应该是广阳郡主的小世子。”“啊?”世子!不是吧!我还摸了人家的头!摸了世子的头,还让皇太孙殿下低头赔罪,这一日的经历,比我这十五年来都要惊奇。他拉着我坐下,“你是不是没用饭。”“”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方才还饿得直发晕,现在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想必是饿过劲儿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包油皮纸包着的东西,缓缓打开。“平安果!”我有些惊喜。他把东西往我这边推了推,“快吃吧,别饿坏了。”从我吃第一口,他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生怕我噎着,一杯一杯地给我倒茶。吃到一半我才想起来问他出宫去办什么事。他冲着桌上的平安果扬了扬下巴,“去给公主买吃食。”我刚要往嘴里塞的动作戛然而止,含糊不清地说道:“这.......这是给公主的!”他将茶杯递给我,笑得开心,“你放心吃,公主那份我已经送了去,这是另给你买的,就连买这东西的钱都没花公主给的,是我自掏腰包,特意买给你的。”特意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不知是我太敏感还是别的,我竟从这两个字和他看我的眼神中读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经过上次陶章的威逼加利诱,皇太孙再也没有找过我麻烦。这一个月,别提过得多的舒心。而且上次他答应我,再出宫可以带我一起去。今日就是一月一度给公主采购吃食的日子。我起得比平日更早些,换上了宫外的衣服,发饰也只别了一支桃木簪,还是陶章送的。我之所以起这么早,其一是因为皇太孙在得知我们要出宫的消息后就吵着闹着要一起去,我们必须在他睡醒之前离开皇宫;其二呢,是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每次都让陶章等,这段日子,不论是约了去哪儿,他总是会早到些,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一出宫门,就见他立在外院,脸上依旧带着标志的笑,“出来了,走吧。”他穿白色可真好看啊,平日里的赤金色官服也好看,但远远不如这身月白色的长袍。若清风明月,似朝露白雪。我们二人刚走到宫门口,就被慌张跑来的余公公叫住,“慢着!慢着!快回昭阳宫,出大事了!”陶章开口:“怎么了?”余公公大口喘着粗气,“小殿下......小殿下暴毙了!”之前挨欺负时,我曾琢磨过无数个反击的法子,幻想过无数种皇太孙吃瘪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仰躺在榻上,脸色铁青,眼睛瞪着,嘴巴长着,七窍还在不断地往外涌着血。手上还拿着那只陶章送的草蛐蛐,他是真的很喜欢。还未等我们上前查看,太子与太子妃就风风火火赶来了。太子妃只往塌上看了一眼,就倒在我的身边,还未等我伸手去扶,她就跌跌撞撞地爬了过去,“儿啊!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相比下太子还算镇定,走上前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但颤抖的双手暴露了这位储君的脆弱。此刻,他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公主姗姗来迟,她一入殿,太子妃就直直冲向她,不过被陶章及时拦住,“昭阳,你好狠的心!这可是你的亲侄儿!”“皇嫂,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太子妃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昭阳,你的野心,我知道,可你不该对孩子下手,这可是你的亲侄儿啊!”“闭嘴!”太子拉过她,神色复杂地望了望公主,向外喊道:“来人!太子妃气火攻心,神志不清,将她带回东宫。”她哪儿肯,儿子还躺在那儿死因未明,又无人照看,“我不走!我不走!你们休想支开我!我要陪着我儿子!我要陪着我儿子!”众人拉扯之间,外边来报:“陛下到!”一时屋中寂寥无声,众人齐齐跪地。纵然看不见表情,也能感受到天子的震怒,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注意到了皇太孙手中拿的草蛐蛐儿,“这是谁给的?”陶章答:“回陛下,是奴才。”他又问:“皇太孙在昭阳宫这段时日是谁在照顾?”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来,“回陛下,是奴婢。”他大手一挥,“将二人关押起来,此事未查明之前,不许放出。”后续屋内的发展如何,我已不知道。我与陶章被关押进了昭阳宫后院的三清殿。“每日的吃食会有人按时送来,事件未查明前,你二人就待在此处吧。”传话的公公走后,殿内只余我们二人。他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他,都没有说话。我们都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此刻沉重的气氛,却谁都说不出话来。这一切来的太快,带来的冲击太大,让我们措手不及。上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亡,还是十年前母亲过世的时候,不过那次我有足够准备的时间,她病了那么多年,我从一开始的害怕,到后来的释然,甚至觉得,死亡,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可这次不一样,老天爷没有给我任何的预示和准备的机会,昨日还吵着闹着要一起出宫的小人,怎么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了,怎么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或许是自入宫以来陶章对我的处处照顾,让我忘了,这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从前,只知道在宫中像我们这样人的命不值钱,却不曾预料到,想要安安稳稳在这尔虞我诈,无亲无情的深宫存活,就连皇太孙都做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或许是为了皇太孙,又不止是为了皇太孙。陶章将我轻拥入怀中,我感受到他的身体重重泄了口气,对于皇太孙的死,他不会比我好受半分。晚间,外面的人送来了吃食,既不是我想象中的清粥白菜,更没有发馊生虫的剩菜。望着眼前与平日里一样的吃食,让我有一种皇太孙还好好呆在碧霄殿,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的错觉。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我,拿起筷子塞在我手里,说了自进殿以来的第一句话:“多少吃些吧。”我摇摇头:“吃不下。”他不再坚持,“罢了。”说罢,他就拿起碗筷,自顾自吃起来。“你很饿吗?”我望着眼前狼吞虎咽的他有些不解。他解释道:“现下不饿,但明日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送饭了,所以趁着有的时候要填饱肚子。”对他说的话,我没有上心,毕竟我们是皇太孙殿下暴毙的重要嫌疑人,陛下怎么会让我们饿死。不过,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第二日,无饭,他把前一日特意留下的饭拿给了我,一盘葱炙羊肉,葱全被他挑着吃了,羊肉一口没动。第三日,依旧无饭,他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两块姜乳饼,我问他为什么只给我自己却不吃,他说他在我睡时已经吃过了。第四日,还是无饭,他又拿出来一包松熏肉,依旧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第五日,他再也拿不出东西来。就这么过了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就在他调笑说若再不来人就得割肉给我时,门被缓缓推开。凶手已经查明,是昭阳宫小厨房一位名叫粟玉的的女官,她的长姐也曾是昭阳宫的一名女官,曾与太子有过几夜欢好,不过后来太子玩腻之后,就将她丢弃,她心神俱伤,后来实在受不了就自戕了。粟玉说此番作案是为长姐报仇。刚踏出殿门,陶章就昏死过去。太医说,他是被饿晕的,七日无水无食,能熬下来已经是造化了。这几日,饿的我眼神昏花,头脑发涨,还未好好地看过他。果真是瘦了许多,眼窝深陷,下颚骨消瘦得更加凌厉。我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之前他对我好,我全都欣然接受,那是因为在这宫中,我必须找个可仪仗的,能在危急关头帮得上忙的。陶章完全符合。而且我既选择了入宫,男女之事就已然看淡,男女之情可以带来片刻的欢愉,却暗藏着长久的祸端。皇太孙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我如今却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示好,就拿这次的关押来说,他将自己的吃食省下来给我,自己却生生饿了七日肚子,本是让人无胜感激的事,可一想到,他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像另一个人,就觉得心里酸涩涩的。这会让我觉得,这不是我该得的,我在享受着别人的东西。自他休养好身体后,我就一直躲着他。直到有一天被他抓住机会堵在后院,“你怎么了?为何这几日总是躲着我?”我也不是那种矫情的女子,遂把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他一时无言,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更加坐实了我的心中所想。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却再也说不出来什么话。就在我离开时,他轻轻拉住我的衣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那日在储秀宫,那时他也是这样拉住我,嘱咐我站得靠后些,头低一些。“今晚御花园,我会同你解释清楚。”留下这句话后,他就径直往前走去,没有回头。然后,他就将我送上了皇帝的龙榻。我不知那晚为什么等来的是陛下,而不是他,更不知为何陛下只看了我一眼,就将我纳入了后宫。入主重华宫那日,陶章作为我宫里的总管宦官来拜见。他跪在地上,我却迟迟没有发话让他起来。最后还是陛下身边来传旨秦公公在一旁提醒,“娘娘,该让陶总管起来了。”我依然不说话。我将屋内的人都打发了出去,“为什么?”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没有抬头,“是公主吩咐的。”其实这几日我也大概自己琢磨了琢磨,也有了那么几个结论,他的回答与我想的大差不差。我继而开口:“所以你有话要对我说吗?”他顿了顿,“公主问娘娘愿不愿意为她做事?”“我问的是你,陶章,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又是一阵寂静,“没有。”我自嘲地笑了笑,连装都不愿意装了吗,原来,温润如玉是假,冷面宦官才是真。对我的好,不过是为了助力公主走的一步棋,难为他还为了演的真些,特地饿了那好几日的肚子。看似是为我饿的,本质上是为公主饿的。“你对我,可有过一句真话吗,哪怕一句?”“奴才.......”“罢了。”我打断他的话,算了,不必问了,就算有过真的又怎么样呢,知道了不过是徒增伤感。“你叫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奴才陶章。”“不,我问‘你’叫什么?”不是那个宫中人人畏惧忌惮的冷面宦官,而是他自己,曾经的自己。他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济之,我叫济之。”他的双眸一如初见那般清澈明朗,可如今里面却承载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我也再找不回当日的那般心境。他又重伏下头,“娘娘,公主托奴才来问您愿不愿......”“你们已经推着我走到这一步,愿不愿意还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吗?”拒绝公主的后果,是我承担不起的,自己死倒也罢了,左右也没有什么盼头,但若是连累家中,实在不忍。并非是我与他们有多么的情深义重,不过是让旁人因为我的过错而丧命,实在不公平。“她要我做什么?”“常伴陛下身边,时刻关注陛下对于传位的意愿,最好是多在陛下身旁替公主美言几句,陛下有意将皇位传给公主也就罢了,若陛下生了外心,届时还需由你与昭阳宫里应外合,助公主一举夺位。”她的野心可真大啊!“陛下有太子,怎么会让公主承位。”他笑了笑,“这个娘娘无需忧心,奴才自会去办。”我笑得苦涩,“你对她,可真是一片赤胆忠心。”“为何要选我?”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虽然长得出众些,倒也没出众到让已经阅尽这天下最绝色美女的陛下流连忘返的地步。他回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若娘娘都不行,这天底下就没人能做到了。”侍寝那一晚,我才第一回看清陛下的模样。并非如卫文茵说的那般白发苍颜,年老体衰,反而精神抖擞,举手投足间尽是天之骄子的朗朗正气。我想,这样的陛下,若是真走到他们说的归西那一步,恐怕得再等个二十年。还未与陛下说上两句话,就被未央宫来传话的宦官打断,皇贵妃头风发作,请陛下速去看望。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接下来的几日里,每晚侍寝都会被皇贵妃以各种理由打断,后来,陛下就再也没有晚上召见过我。我突然觉得,皇贵妃的跋扈,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过,白日里,陛下常常叫我常伴身侧,不是给他研研磨,就是替他抄抄书。有一日,他突然问起我知不知道他为何会将我纳入后宫。我摇头。他开始回忆过去,他说,他当王爷那会,有一个极好的妻子,他那时一心只有政事,她却从不抱怨,将他的生活与王府都打理地井井有条,后来他当了皇帝,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后,纵使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依旧如同往常一般事必躬亲,就连他平日里的鞋袜,都要亲手缝制。“后来呢?”我问道。他叹了口气,“后来,朕犯了错误,她就为了惩罚朕,永远离开了。”怪不得宫中未曾立后,只皇贵妃一家独大。“后来朕就将她宫内的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下旨日后谁都不许提起她,还将她留下的画像一把火都烧了,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些人,老的老,死的死,再也没有人记得她了,就连朕自己,都有些想不起她的模样了。”“为何不说话?”他开口。“臣妾以为,相爱不能相守是只有平民老百姓才会遇到的,可没想到,就连陛下也会爱而不得。”他摇摇头:“朕对容儿,敬之爱之,但那个爱,并非男女之爱。”“陛下......”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没有理会我的迟疑,又自顾自说起来:“朕本以为这辈子都记不清她的模样了,直到看见你,你与她,极像,望见你的那一刻,朕仿佛看到了第一次遇见的容儿,一样是神色淡淡的,就连叩拜时稍稍歪头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所以,朕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朕的机会,让朕补偿对她的亏欠。”又是长得一样,又是别人的替身,不过这次倒没有上次那般心酸难受,反而生出一股侥幸。他抬头看了看出神的我,“日后,你就好好地待在宫中,只要朕在一日,就会保你一日的富贵平安,你将朕当成长辈也好,看作老师也罢,随你开心。”我就这么在他的庇佑下过了一年的好日子,既没有受到皇贵妃的迫害,也不必日日忧心如何逃避侍寝。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至于陶章,他虽然是我宫内的总管宦官,却整日整日地往昭阳宫跑,罢了,随他们去吧,惹不起我还躲得起。许是日子太过于无忧无虑,我的觉竟越来越多,除去每日在宣政殿同陛下呆的那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几乎都在睡觉。甚至有时在宣政殿替陛下誊抄书本时,也会困得打瞌睡。我的好日子终结在太子薨逝的那一天。那日,陛下正吩咐我将桌上的几本册子誊抄到一本册子上。我走近一看,册子上写着罪诏录三个大字,“陛下,后宫不得干政。”平日里只是让我抄些不痛不痒的诗文集锦,还从未碰过这些。他摆摆手,“无碍无碍,十多年前的东西了,里边的人都不在了,不算是政事。”“从哪本抄起呢?”他沉思片刻,“就从汝阳张家抄起。”“是。”刚誊抄完一篇,正要翻页时,外边宫人来报,说太子薨逝了。我还呆坐在原地未反应过来时,陛下已经从龙椅上站起,慌忙走近想要确认事情的真实性,但一个没注意脚下,直直从殿上滚落。我赶忙去扶,却发现人已经昏死过去。太子殿下与皇太孙一样,都是中毒暴毙而亡。可谋害皇太孙的人已经查明处死了,怎么会又发生这样的事。与那次不同的是,这次陛下并未找人彻查,而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吩咐我通知宫人,将昭阳公主诏来宣政殿。自太子薨逝那天他昏死过去后就一直卧床静养,近日来才刚有了一点精神。再见到陛下,是五日后。不过短短五日的光阴,怎么就老得这么快。头发花白,眼神空滞,脸上沟壑遍布,再不复从前的精神矍铄。我甚至觉得,若这时来一阵微风,都能将他吹的四分五散。“陛下,您怎么......”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艰难地将头转向我,“文仪来了。”不过四个字,他却说的断断续续,声音也几乎弱不可闻。还未等我走上前,昭阳公主身边的近卫就将我拦住,“看也看了,陛下安然无恙,娘娘该回宫了。”安然无恙,他们管这叫安然无恙!自那日昭阳公主被召进宣政殿后我就被她软禁在重华宫,我好说歹说才能来看陛下一眼。我离开时,陛下的眼睛一直未从我身上移开,我知道,他有话想对我说,若是别的女官在把守着也就罢了,我闯也要闯过去,可面对几个大男人,实在不能轻举妄动。没听到陛下说什么,我心中总是不踏实,想着定要下次再找机会,再去一趟宣政殿。可老天爷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宫人是在我熟睡时带来陛下驾崩的消息的,彼时我只当时在做梦,还暗恨怎么会做这样不吉利的梦。直到缓过神来后,急忙下榻就往宣政殿跑,连鞋子都没穿。这次倒没有人拦,一路畅通无阻地飞奔到了宣政殿。甫一进殿,就只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往里走去,就见皇贵妃与昭阳公主相对而立,仿佛在对峙着什么。眼下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往床边走去,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陛下就会这样驾崩,除非我亲眼看到。明黄色的绸布盖着头,谁又能确定那就是呢,被有心者偷龙转凤了也未可知。走到一半,陶章侧身挡住我,“莫去了,你身子不好,沾不得。”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滚开。”我站在塌前迟迟没有动作,方才一心只想着揭开绸布,可等到触手可及时却害怕了,我怕绸布下的人真的是陛下,甚至想,是不是我不揭开绸布,就永远可以当作下面的人是被掉包的,真正的陛下没有死。看清绸布下的人后,我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跪在地上靠近他的耳边“陛下,您要和文仪说的话还没说呢,您不能这样。”这一年来,陛下将我当作女儿一般,不论做错何事,从未有过责骂怪罪,他有时会将我错叫成昭阳,还说,若不是宫规不允许,就封我当个郡主,再给我许一门好亲事,若我不愿意,在宫中长长久久陪着他也是极好的。还未封赏,也未给我找好亲事,怎么就这么撒手而去了呢?外殿的争吵将我从回忆拉回。按理说,陛下薨逝,该是昭阳公主继位,他只余了昭阳一个孩子。可皇贵妃拿出了一卷立后圣旨,国玺皇印俱在,做不得假。她说了好长一段话,字字句句都在暗示陛下驾崩乃是公主所为,就在众人百思无解,不知该如何站队时,陶章站了出来。他的一番话成功将公主打入地狱,他气闲神定,从容不迫,将公主是如何篡谋皇位,如何残害手足,如何凶狠弑父,讲得如话本子一般精彩绝伦,每一句都足以让她千刀万剐。公主眼中的迷茫与慌张我并不陌生,那日在御花园我就是这幅样子。对于陶章的背叛,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这才是他,从来都是顶着一副虚假的皮相,将别人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纵然这都是公主所为,可如今除了她,再无人可继位了啊?”底下的大臣说话。皇贵妃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坐在位上手支着头,“不必忧虑,陛下有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开始窃窃私语,纷纷猜测陛下是不是在民间有私生子,或是在宫中藏了私生子。皇贵妃缓缓起身,不急不慢地走到我的身边,我心中泛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卫贵嫔已经身怀有孕。”她的话刚落地,就又激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真是笑话,从未侍寝过,如何会有喜。我转头望了望一旁的陶章,又一次,又一次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吗?可他眼中的震惊与慌张又让我觉得他并不知情,可他是最会骗人的啊,说不定此刻的慌张又是演的呢?我不知他们是如何买通的太医,生生将我诊出了有孕的身子。回到重华宫,一切都与我离开时一般无二,可我却觉得哪儿都不对了。公主被囚禁在昭阳宫,我不禁有些可怜她,识人不清,落得如此下场。可我自己又比她好多少呢,起码她是识人不清,而我呢,从早开始就怀疑了不是吗,一个宦官,如何一眼就识得连太医都要仔细辨认的吴枯子,连宫内老人都未见过的先皇后,他又是如何知道我与她长得极像,策划了御花园的偶遇呢。其实,那日誊抄罪诏录时,如果翻过那一页,我就能看到赫然在列的张济之的名字。不止他骗了我,我也一直在骗自己。晚间,陶章来到重华宫。我预料到他会来,遂提前打发了殿内的宫人。他想必是极累了,眼睛不再似从前皎洁清亮。“出去走走吧。”我说。我们就这样一路来到了御花园,天入深秋,花都落光了,园中已初现破败之景。走到那日我等他的地方,我停住,“如今,应该能说一说了吧?”说一说他到底是谁,说一说为何要将这宫里搅得鸡犬不宁,说一说,为何要这么利用我。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彼时,他还是汝阳张家最风光的小公子,张氏夫妇只得了他一个,宠爱得不像话,不止父母,家中的两位姑姑也对他极为疼爱,大姑姑嫁给了东昌王,后来做了皇后,小姑姑是祖父的老来女,只比他大十岁,与其说是姑侄,更像玩伴。他自小就对药学医理颇有兴趣,自身的天分更是难得,只三年光阴,就将现存的医书药经读了个遍,且都读的通透明了,一日,他发了兴致,叫着小姑姑去城中的贫民街给人无偿瞧病,还未开始,就被张大人抓回家,斥责他自以为对医书药理已经通透,就将旁人的性命不当回事,纵使是乞丐,也不能糊里糊涂给人看病抓药。二人被罚跪祠堂,晚间,他心中一直想着白日里那个浑身生满毒疮的奶奶,若再不及时救治,性命都要让浑身的虫子耗死了。于是,姑侄两个趁着半夜众人沉睡时,叫各自的随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假装他们跪在祠堂,然后翻墙出去了。再回来时,门前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堆人,一具具尸体从府内抬出,他的身体被小姑姑紧紧圈住,嘴巴被捂住,喊不出声,也迈不开腿。后来才知道,陛下怀疑张家勾结外臣,妄图谋位,太子去押人时,张氏家主不仅拒不配合,反而对陛下的旨意口出狂言,遂被太子下令就地斩杀。一整个张府,就连豢养的家禽,都没有活下命来的。他说完这些后,我出神了许久,“陶章,你要用何种方式寻仇报复我没有资格评说,但你不该利用我。”“我......”他的手死死揪着衣摆,弯着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他的头总是高高昂起,脊背也挺得板直。“你次次将我置于危险的境地,你可有为我考虑过?”“我会保证你的平安,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确认能够保证你平安后才行事的。”“我的真心,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任意摆弄在手中的玩物罢了。”“没有,我将你的真心似珍若宝。”他神色慌张,就如那日我误会他有心仪之人一样。我知道我不该再相信他,可夜实在太深了,以至于让我无法忽略他眼中那零星闪烁的晶莹。然后,我就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陛下的死......”“是我做的。”“太子呢?”“也是我。”“皇太孙?”“不是,我从未想过对幼子下手。”“那他怎么会?”“是昭阳公主做的。”我冷笑一声,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君臣相杀,骨肉相残。“为了这场复仇,你准备了多久?”“十年。”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像是要把这些年来的困苦与艰辛都从身体里发泄出去。我心里堵的难受,十年,失亲之痛,十年蛰伏,我与这些比起来,孰轻孰重,高下立判。“你是如何做到的?”堂堂一国之君,生死都只在他一念之间,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吴枯子?”我点头。他开始娓娓道来:“太子身体康健,无从下手,但他生性风流,最爱沾花惹草,遂一直在吃壮阳强肾的补药,那副药中有一味叫相思骨的药材,性温补气,我就在他的药中加了一味牛方,性寒散气,这样一来,吃半个月,再加上他平日里不节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实则内里已经垮了,最后,我在他的药里加了一片吴枯子,将他体内最后的残余的一股精气催发殆尽,人自然就泄气而亡了。”我不禁感叹,“一片吴枯子就可取人性命?”他点头,又继续说道:“皇帝就比他要麻烦多了,平日里的吃食用药都仔细得不能再仔细,我无从下手,所以我就只能另辟蹊径,我给你的那个香囊,里面的药粉是寻常的,但那个布囊我用吴枯子精炼的汁液反复浸泡过,虽然闻不到,但不代表药性没有散发,再加上他年纪大了以后,方寸不是很康健,三天两头出问题,你又日日同他待在一处,日积月累之下,就越来越不中用了,只可惜他不是先天的心疾,所以我就设法将小殿下的死因告知了他,又特意将太子殿下的死也推到昭阳公主身上,两人对峙,必会争吵,将他这么一激,身体就水到渠成地垮了。”后边是什么我已经听不见,脑中就只有那一句,只可惜他不是先天的心疾。怪不得我越来越嗜睡,怪不得越来越没精神,怪不得多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我定了定,问道:“若是有先天的心疾,会怎样?”他只当我是好奇,没有多想解释道:“若是先天的心疾,都不必激,自然身体就越来越糟,命不久矣。”“多久?”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嗯……看情况,若是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半年有余,若身体已经有了不舒服的地方,一月有余。”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或许……这个……有的治吗?”“无药可医。”怎么说呢,有怨恨,有不甘,还有那么一分的释然。“我累了,送我回宫吧。”我吩咐宫人,不许他再踏进重华宫一步。他进不来,就日日在门口等,一等就是一整日。终于,皇贵妃心疼侄子,来重华宫找我要说法。她说,我不该这样绝情,她还说,侍寝之夜将陛下叫走,是他在她面前跪了一天一夜为我求来的。我笑出声。“你笑什么”她有些愠怒,还从未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大胆过,若照从前,我是一万个不敢的,可如今已经到了这番天地,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胆子大了,就连说话也不避讳了,“我笑娘娘,自己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还有心思来管别人的事,我笑娘娘太悲哀。”“本宫有什么悲哀的?大仇得报,还坐在了全天下女人最想坐的凤位上,虽说圣旨是伪造的,但这也是本宫的本事!”我凝神,“你说……立后圣旨是伪造的?”我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无畏又猖狂。“你失心疯了吗?!”她怒斥。或许她也没想到曾经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如今竟会这样疯魔。“皇后娘娘,您还是去宣政殿陛下枕头下的暗格里看一看吧,到时候得失心疯的恐怕就不是我了。”她正要出门时,我突然叫住她,“娘娘,你方才问你有什么好悲哀的,我现下告诉你,你悲哀就悲哀在,爱上了自己的仇人,又杀了自己的爱人。”犹记得半年前陛下拟立后圣旨时,我在一旁研磨,他说,要在皇贵妃来年生日的时候昭告天下,我还记得他当时嘱咐我的话,他说:“文仪啊,明蔷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就是那一张嘴不饶人,你呢,虽看着娇弱,心性却坚定要强,来日她坐上后宫主位,要是有什么话冒犯了你,冤枉了你,你可莫要当着众人弗了她的面子,她这人要强,好面子,你只管事后告诉朕,朕去替你讨公道。”我很难想象出她看到那封立后圣旨的反应,她是个太过复杂的人,任何反应好像都不该是她有的,又好像都能合上一点。我不再拦着陶章,随他出入重华宫。我也想开了,何苦呢,一眼都能望到头的人,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只盼在有限的日子里能积些阴德,日后去了阎王殿能投生得好些,莫要如这辈子一般。虽然随他出入,但我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却一如平日里一般,想说什么说什么,也不在乎我会不会回。他和我说他日后想要回汝阳,开个医馆,专门给那些贫穷困苦的百姓治病,他应该是还想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一同去,不过话说到一半,就被堵了回去。我同他说了近日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是该去救济救济别人,不然一身的好医术,全都用来害人了。”他笑了笑没再说话,他笑得可真难看。等他回汝阳的时候,我恐怕早就化作一摊白骨了。那日,他带来一对小兔子,可爱的紧。他说,见我整日呆在宫中憋闷,买两只小兔子玩,也好打发打发时间解解乏。我没要,他以为我不喜欢。我哪是不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可我深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养不大的。半月后,他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彼时,我连起身都有些困难了,只能任由他扳着我的胳膊给我把脉,我没敢看他,因为我怕一见到他的表情,我就心软了,我怕我会原谅他。我怎么能原谅他呢,我不能原谅他,对,我不能原谅他。“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我听着他颤抖的声音,任由他拿过我的另一只胳膊,继续把脉。我不是不想反抗,我是真的没有力气了。这几日,他都没有过来,宫人私下议论说,他已经不吃不喝将自己在太医院关了三日。我的身体难受极了,心口像聚了一团火,烧得我喘不上气。我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每日醒了昏,昏了醒,白日黑夜都不知道了。手心一股凉意将我唤醒,睁眼就看到陶章现在眼前,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身上湿透了,脸上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珠。我张了张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就像我最后一次见到的陛下。他凑近了些,我深续了一口气,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下、雨、了?”“是,下雨了,你不是最喜欢雨吗,我带你去看。”他握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他有些害怕。我恐怕是不好了。凝视着他那片刻,我在想,我该怎么能让他记住我呢,我该怎么让他永远也忘不掉我呢?我让他凑近些,用尽了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陶、章、我要、告诉你……”“你说。”他又凑地更近了些。“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他就永远忘不掉我了。书上说,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古人诚不欺我,不然他哭声怎么会这么清楚,他应该是把我抱起来了,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算了,看在他哭得这么伤心的份上,我原谅他了。番外(陶章视角)第一次遇见文仪,是在我入宫的第五年。那年,师傅告老还乡,我成为了昭阳宫的大总管,报仇之计也大体布局完成,就只差一个接环,将这些分散无关的步骤衔接起来。可用什么来做这个接环呢?正在我愁眉不展时,我遇见了文仪。那是我第一次单独出宫为公主采买平安果,做平安果的厨子细致得不像话,一包平安果做好,没有一个时辰下不来。我也不会傻傻地站在门外等,还不如四处逛逛。在一个胭脂铺子门口,我一眼就望见了她,她并不是那群女孩子里最起眼的,甚至可以说,穿着一身暗色衣裙的她在那群姹紫嫣红中是最不起眼的。可我就是一眼瞧见了她。可惜带着席帽,看不清长相。可巧,许是哪路神仙听见了我的心声,遣了一阵风下来,带着我的心意掀开了她帽檐的薄纱。我呼吸一滞。太像了!我一路跟着她回了家,原来是奉直大夫卫晋的女儿。她的住所在府中的一个边角,爬墙上,就可将院内的景色一览无遗。她这院子,有一种矛盾的美感,虽有花有草,却种的杂乱无章,花美,但架不住一旁半人高的杂草衬托,瞬间美感少了一半。她该养几只兔子。回宫后,我将此事告知了姑姑,她很满意。每月给公主采购吃食的日子,就是我与她见面的日子,不过是单向的见面,她根本不认识我。倒也不怕她不在家,她轻易是不出门的,半年都出不去两次。就这么观察了她一年,她每日除了睡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睡,她该是有些阴虚体弱,所以这么爱犯困。来日见了面,我定要给她好好治一治。她似乎是被冷落的,虽然我每月只见她一次,却也能看出,这是她的常态,估计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好友客人来访。卫晋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老实憨厚,没想到在家里还是个偏心的主儿,就这么将嫡亲的女儿就这么丢在小院里任其生死。真不是个东西!我若是当了父亲……哦,我忘了,我当不了父亲。她长的可真快啊,短短一月不见,就又长了个子,五官也长开了,出落得漂亮极了。也更像我大姑姑了。宫里人只觉得她长得与我小姑姑极像,却不知,她与我大姑姑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有时候会想,她应该得是我们家的人才对,不然怎么会长了一副我们家人的长相。她写了一笔极好的字,有一次我爬上围墙时,竟在房檐上捡到了一张她写的字,约摸是被风吹上来的,这风可真是个好东西,帮了我两次。纸上是一首白居易的长恨歌,这么小的人儿,怎会读这样伤感的诗。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我计划的发展,卫家果真将她送来选秀。我本来计划着等姑姑与昭阳公主选人那一日与她正式见第一面,可看见她瑟缩在太医院门口的样子我又实在不忍心,将伞给了她。选人那日,我与姑姑本来计划着先假意争人,最后我败下阵来,她将人带走,在未央宫折磨一番后我再将人救走,这样的雪中送炭对于自小就倍受冷落的她来说无疑是直击内心深处的。可真到那时我就后悔了,我一想到她在未央宫受尽打骂的样子我就难受得紧。于是,我将她带进了昭阳宫。我是何时意识到自己心悦她的呢?我想应该是我们二人被囚于三清殿的时候,或许更早,或许可以追溯到那一阵微风。幼年时跟着姑姑东奔西跑,吃了上顿没下顿,让我养成了随身装吃食的习惯。第一日,我吃了送来的饭菜,但不知怎的,肉一口没动,这不像我。后面几日,我好像鬼迷心窍般将自己的吃食都给她了,一包姜乳饼有六块,我就算吃一块也无碍,起码能顶一顶,可我却一口都舍不得吃,看着她吃进去,比我自己吃了都要开心。我想我大概是中邪了。饿到极致,我竟生出了割肉给她吃的想法。我大抵是没救了。出三清殿那日,我饿昏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或许可以再等等,说不定我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就不用让她去皇帝跟前了。那晚,我就又梦见了当日灭门的场景,但并非是我回去见到的那样,而是在那之前,官军大肆杀戮的场景,亮晃晃的刀砍下父亲的头颅,刺进母亲的心脏,我被惊醒。不行,我必须要尽快复仇,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可她却好像在故意躲着我,我寻了个机会堵住她,本以为是她察觉了出了什么,但幸好,是别的误会。那倒不如趁着此次别扭,一举将她送到陛下身边。我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她会因为我的欺骗,将那枚香囊送还回来,或者一把火烧了,为此,我还特地多做了一个。但她没有,她一直好好地佩戴在身上。她侍寝的前一晚,我在姑姑面前跪了一天一夜,只为求她想法子将陛下叫来,让她无法侍寝。姑姑骂我被她迷昏了头,还说若这样感情用事最后害的是自己。罢了,迷昏头就迷昏头吧。感情用事的确不是姑姑的作风,自她入宫以来,满心里都是想着如何报仇,我也曾以为她就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人,直到先帝驾崩那日。本来说好,先帝驾崩后,将昭阳公主拉下台,再随意挑拨几句那早已生了贼心的重臣,叫他们各自去打,各自去闹,叫先帝看一看,他用尽心力守护的江山会破败成何种样子。可她却未按计划行事,擅自压制住了那几个大臣,还暗地里叫暗卫去草原将广阳郡主的小世子接来宫中。记得先帝曾说过,那是个可堪大用的。可她不该拿文仪作赌。自御花园那夜,她已经许久没有同我说过话了,哪怕是我的生辰,也只送了我一张贺纸,上边洋洋洒洒地写了四个大字:葳蕤繁祉,延彼遐龄。我知道她是故意气我,我一个阉人,如何葳蕤繁祉。我一直在找机会问她愿不愿意同我回汝阳,但她似乎在故意回避这个问题。知道她的病以后,我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这一身医理,我将自己关在太医院,试图找出可以救治的法子。可一切都只是徒劳。她离开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我抱着她哭得不成样子,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轻,高高挺挺的一个人,怎么能瘦成这副样子。她还是那么漂亮,饶是已经离开三日,脸色还是红润润的,要是脸蛋上再多一些肉就更好了。淋了那场雨后,我生了场病,给自己抓药时,我竟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半溪哪个是吴枯子了。罢了,随便抓一把,这场病来得急,用量也要比平日里多上一倍。服下药后,我迷迷蒙蒙睡去,恍惚间好像看到文仪来接我,应该是眼花了,她恨透了我,又怎么会来接我。她大概,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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