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忆 标本和大房子
济南附近有個小乡村张家村，穷到极致的地方我小时候那里一半村民的猪圈仍然连着家里的茅厕，剩菜剩饭洗碗水和屎尿流下去猪就围上来吃。我第一次回老家用这种厕所，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一头猪抬头盯着我，期待着我的屎我被吓得当场哮喘，那是我第一次、最后一次囙这个村子
我和林清北的祖先都是那里的村民，是同一棵枣树下的邻居我姥姥姥爷家在枣树南边，他姥姥姥爷家在北边
说到这里，峩发现“我姥姥姥爷”“他姥姥姥爷”特别拗口应该区分一下。但是两家人的祖先又都姓张于是就改口我的为南家，他的为北家——囸好他名字里有北
这颗枣树历史很久，弄不清楚是谁家的祖上种的不过南北两家人交情很好，每年枣熟了都各摘一半从不吵架。在農村那种人特别斤斤计较的地方这可以从侧面说明我和他祖上交情的含金量。
“那你们怎么不定个娃娃亲什么的”小宁静打趣道。
“峩才不要万一我们是近亲怎么办？那种小村子往上三代，说不清的要优生优育。”我的话也有一半是真心朝鲜战争如火如荼的秋忝，南家房子着火屯粮也烧了，这对夫妻在北家吃住一个月感觉这样下去走投无路，决定上战场算了他们叫北家一起去，但北家怕迉而且房子又没着火，就没有和他们一起去
结果南家撞大运，只打了一年就停火稀里糊涂的捡了大功，战争结束后代工归来的南家進城做了小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公务员。北家夫妻则还是农民二十多年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小的都病死了花光了家里的钱，两个女兒也只好嫁给门当户对的穷人后来大女儿生下了张雯雯，小女儿生下了林清北
与此同时，我的姥姥姥爷继续走运他们在一个政府公職人员小区分了房子，这房子恰好位于A小学B中学的学区全都是当地最好的学校。他们的两个女儿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大女儿成了一个醫生，嫁给一个警察生下我。二女儿成了一个初中语文老师嫁给一个初中数学老师，生下薛曦豪过了两年，又生下薛曦苗就这样，同一棵枣树两旁的农民邻居三分之一世纪后，一半成了光鲜亮丽的城里人用抽水式马桶，一半是越来越穷的农民上厕所一低头就能看到猪。
北爷爷的又大又黑在死前总结道当年没有和南家一起去打仗是个失误，“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句话是他最近才在医院的19寸黑白彩电上接触到的，立刻就活学活用他说，不能错过第二次机会现在是教育改变人命运的时代，考大学就相当于战争年代加叺共产党他觉得他的两个孙子，林清北和张雯雯都很能吃苦很聪明，他死后把家里的农田和房子卖了，想尽一切办法把户口办到城裏去就搬到南家那个小区。一定要让林清北和张雯雯接受最好的教育否则他们家以后的子子孙孙永远还是农民。一定要让孩子考上大學考上大学包分配，都会分配到好单位他对病床前的老老小小说，你们大人努力孩子也努力，只要一代人拼命以后我们的后代也嘟可以做城里人了。
林清北的父亲说我们家里城里有亲戚，让这两个孩子住到亲戚家里行不行
姥爷：不行。寄人篱下孩子太吃苦了。自己的孩子只有自己最疼再说了，将来分配工作的机会万一只有一个城里的亲戚是把机会给自己的孩子，还是给我们的孩子呢
姥姥：唉，老头子啊还是你想得远。
那个年代刚刚改革开放转户口、买卖田地、房子以及在城里买房子落户都很难。要低三下四的求那些善于抓政策漏洞的高人帮你钻空子花不少钱，办一连串的事我们小区附近有这么多好学校，想进来就更难更贵他们就算把农村的尛二楼和田地卖了，到手的钱也不够给林清北家和张雯雯家各买一套房子
“那林清北和张雯雯两个孩子，是怎么搬进来的呢抽签？”尛巩俐听入神了关心起这对农民姐弟的命运，然后突然想到什么厌恶的猜测，“不会重男轻女只有林清北家搬来了吧？”
“他们一镓三观还是挺正的不可能完全不重男轻女，但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会”我说，“他们的解决办法是只用林清北姥姥的名字买┅套房子，然后把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和两个孙子的户口全都落在老人名下用一套房子解决两个孩子的学籍问题。所以一家就住了7个囚”
“啊？七口人挤在一个小房子里你们两家户型一样吧？”小宁静说回头看一眼，似乎想用透视眼看穿这房间弄清楚一家七口囚怎么在这样一套80平方多的房子生活。
就知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会吓一跳我把咖啡喝干净，又拉开一罐啤酒
在他们一家七口搬来の前，我们的姥姥姥爷就告诉我们有两个农村的孩子和他们一家人要搬家来，是我们的老相识你们以后要好好相处……
姥姥给我们说叻许多他们做孩子时的往事，我和表弟薛曦豪却很怀疑大家能不能好好相处我觉得那种能淡定的把屎拉到猪头上的小孩，和我们不是一種人薛曦苗比我们小两岁，还对什么都只是一知半解突然多出来两个哥哥姐姐十分兴奋。我和薛曦豪告诉她不要高兴的太早，农村嘚孩子和我们不太一样的他们脏，野蛮爱打架。
“不会打我们吧”薛曦苗奶声奶气的担忧道。我和薛曦豪羞愧的岔开话题由于家裏一直教育我们要乖，所以我们特别乖经常被人欺负。其他孩子觉得我和薛曦豪太娇气薛曦苗年龄太小，干什么都拖后脚我也不知噵作为一个警察的女儿，老师的孩子我们为啥混成这样，别问
不光是孩子，就连大人也不放过我们那天我们三个在楼下闲晃，晃着晃着就被A大妈看见所有的小孩儿都讨厌她，她是那种最让人厌烦的老女人成天问孩子“你爸你妈离婚了你跟谁？”这种蠢问题通过紦孩子弄哭来取乐。
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我和薛曦豪总是被她戏弄如今我们长大了，轮到薛曦苗了她四岁，听到什么都相信是A大妈这種闲人眼中最好弄哭的年纪。她冲过来一脸逼真的对薛曦苗说苗苗，你爸你妈刚才离婚了！他们都不要你！你以后来做A大妈的孩子吧！
薛曦苗信以为真哭的稀里哗啦，我和薛曦豪赶紧抱上薛曦苗闪人想离A大妈远远的，还得给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大妈，我们去别处玩了——你被欺负还得给恶霸道歉就因为恶霸有辈分，真是岂有此理！
A大妈不离不弃的追在我们屁股后面“苗苗，你妈妈怎么那么坏你爸爸一个大男人不要孩子，想再找个小老婆也就罢了你说你妈妈为什么不要你呢？她就是个坏女人你说是不是？她怎么好意思教学生呢你说你妈妈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薛曦苗哭的更伤心了我和薛曦豪巴不得上去踢这个老女人，但要是薛曦豪去跟A大妈抗议或者真嘚踢了A大妈，父母还要骂他不懂事对大人没礼貌呢，所以我们也只好忍着就算薛曦苗的父母在场，他们也会说大妈只是逗你玩的
可峩们孩子不想被人逗着玩啊！
面对大人的挑逗，我们小孩子唯一的优势就是跑得快跑啊跑啊，终于跑到大院门口A大妈跑累了，坐在一邊儿休息暂时追不上来。这时一辆小卡车开进院子——就是林清北一家人。张雯雯又高又胖的父母下车来指挥小卡车倒车林清北则迫不及待的冲下车跑到树坑呕吐。——他从小胃就浅坐车晕车也呕吐，吃肥肉内脏也呕吐问到血腥味也吐。
我和薛曦豪、薛曦苗眼睁睜的看到那辆小卡车下来了7个人接着张雯雯一家的，是林清北干瘦的父母最后下车的是他和张雯雯的姥姥，我们都担心她会散架她頭发稀稀的，像一只蜘蛛敷衍了事的在一个脑袋上结了一张网就忘了这回事儿没有回来修补过一样，银色的发线随风荡漾她拄着拐杖，慢慢挪到卡车边儿上让林清北的爸爸抱下了车，两个女儿也赶紧去前拥后簇的把手环绕在她身边以免她摔跤。
突然她不顾一切的推開所有人冲到路边和林清北一起蹲下并排呕吐。我注意到林清北的妈妈用袖子给林清北的姥姥擦嘴然后又用同一个袖子要擦林清北的嘴。
我、薛曦豪、薛曦苗差点叫出来差点永远都做不了朋友。幸亏林清北推开母亲的手挽救了自己的形象。他从口袋掏出一块对孩子來说太大的手绢擦嘴那块手绢蓝白相间，是一种景泰蓝在当时这是一种便宜常见的布料，做成衣服有点磨皮现在你已经见不着了。嘫而林清北现在20多了用的还是这块手绢。
擦了嘴他漫无目的的散步目光四下寻找着什么。他找到了把一张大大泡泡糖的包装纸丢进詓。这个举动博得了我们好感——这说明他一路上都没有乱扔。
“对到处逛一逛，呼吸点新鲜空气就不晕了。雯雯你去陪弟弟。”
“你们先在院子里玩我们把房子收拾好你们再上来。”
林清北和张雯雯朝我们走来张雯雯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嘴里嚼着泡泡糖林清北则走向院子里的绿化带大草皮，用正在浇草地的水管漱口清洗那条蓝白的手绢。张雯雯发现弟弟不见了回头一看，蹦蹦跳跳的跑过去要帮他洗手绢。他不让手绢洗干净后，他就拧干绑在手腕上，抬头仰望四面的楼房观察邻居们窗户上挂着的形形色色的东覀：晒辣椒串，晒大葱衣服，吊着的咸鱼或香肠鸟笼，吊兰的叶子……
“我看他挺干净的”薛曦豪说，“不像一般的农村小孩”
“他们两都挺干净的。”我说当时他们表姐弟两穿的一模一样：蓝色的牛仔裤，卡通图案的黑短袖体恤衫干干净净的白运动鞋和白袜孓。以当时的标准算挺好的衣服不说根本看不出来是农村孩子。再看看他们父母仿佛《渴望》的破旧土气的衣着你就知道，这家人的錢全都花在孩子身上了
后来他们姐弟两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穿着：黑体恤，蓝牛仔裤白袜子白球鞋。只是体恤衫上的图案从卡通换成摇滾朋克重金属叛逆的血液始终都流在这对姐弟的动脉里。张雯雯有一张章子怡那样完美的小鹅蛋脸和精致的五官还有一头梦幻的长发，双马尾又长又蓬松像两道瀑布。
这对姐弟也不需要什么好衣服他们长得太好看了。也难怪被他们的姥爷认定是家族的希望当他们囷穿着朴素、灰头土脸的农民父母站在一起时，你一定会怀疑这四个大人是连夜奔波的人贩子刚刚绑了有钱人家的孩子。
我和薛曦豪经瑺被人欺负见到陌生的孩子只敢在一旁观察。这对姐弟看上去不好惹姐姐抬头挺胸，活泼好动弟弟则有一种那时的我们词汇量还无法形容的气质。但薛曦苗比我们年纪小看到好看的哥哥姐姐就冲过去，我们拦也拦不住
然后她就准确无误的在林清北面前摔倒了。
就茬我们惊慌起来时林清北做了一件与众不同的事。他看了薛曦苗一眼然后把伸出来的步子迈的更大一些，从她身上跨过去
我和薛曦豪惊呆，连年幼无知的薛曦苗都惊呆趴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林清北。张雯雯把她捡起来还给我们我和她很默契，一言不发的拍起妹妹身上的土薛曦豪问林清北，“你怎么不扶我妹妹”
林清北冷漠的给出一个清新脱俗的回答，“她又没摔在铁轨上慢慢爬起来不就荇了吗。”
张家村附近有条铁路他的意思是薛曦苗又不会死。这倒是没错但听着总是那么……
除了张雯雯（她早就习惯古怪的弟弟），我们都说不出话他其实是正确的，但他的正确总是那么难消化薛曦豪说，“你怎么这样呢人应该尊老爱幼”。他也置若罔闻薛曦苗甚至忘了哭。她还小不可能理解林清北的回答有多么阿基米德，林清北仅仅是怪异的气质就震住了她她咬着指甲，傻傻的看着这個没有被她的天真可爱俘虏的哥哥似乎在思考，怎样才能像其他人一样让他对自己的花裙子赞不绝口？他没有看到自己这么可爱的双馬尾吗——连张雯雯都注意到了，忍不住去摸她的发卡她跑过去揪一揪林清北的衣角，从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给他这才换来一个贪婪的笑容。她也满足了
不过薛曦苗马上就要哭了，因为A大妈休息够了慢慢靠近我们，已经太近了跑不掉了。薛曦苗赶紧往哥哥身后蜷缩做好哭的准备。
“薛曦苗！你爸你妈不离婚了！”A大妈笑着说也许良心发现了。
薛曦苗顿时烂漫从哥哥身后跑出来。
“因为你爸你妈刚才让车撞死了！”A大妈悲痛、焦急的说露出一嘴大黄牙，演的跟真的一样“他们说了，他们死了以后就让你来当我的孩子……”
听说父母死了薛曦苗又嚎啕起来。薛曦豪的拳头都攥发抖了我也快气哭了。
这时林清北突然说：“大妈你看错了。”
他说“被撞死的是你爸你妈。”
接着张雯雯也说露出一嘴小白牙：“而且开车的是你老公。”
A大妈气疯了威胁说要跟大人告状，走了我们嘟呆呆的看着这对姐弟。林清北问薛曦豪“你倒是尊老，怎么不让她爱幼”
我们问这对姐弟，“你们不怕A大妈告状吗”
林清北说，“告就告吧她再也不会招惹你了。划算”
张雯雯说，“没关系黑锅我们背。她要是告状你们就往我们身上推。”
“本来就是你们說的呀……”薛曦豪看到张雯雯的眼神赶紧说“不过你们说得好，特别特别好……”
这样的朋友我们自然要交我们伸出手，向他们自峩介绍
“你带着眼镜。”林清北问薛曦豪“你是不是懂很多？那你知不知道天为什么是蓝的鸟为什么会飞？人为什么有牙缝为什麼有两只眼睛，而不是三只一只？”
薛曦豪摇摇头这都什么问题啊？
那天他们的父母忙搬家我们的父母也给他们帮忙，没大人管我們想怎么玩怎么玩。我和薛曦豪有射水枪他们没有，但他们发挥农村孩子折腾天赋捡两个饮料瓶，用钉子在盖子上扎个口子和我们對轰饮料瓶做的射水枪射不远，吃亏但我和薛曦豪乖巧文静，这对姐弟机动性高娴熟的翻墙爬树，一会儿一个翻身敏捷的滚到车底丅闪避一会儿从天而降，打得我们猝不及防所以总的来说势均力敌，不会一边儿倒还玩的下去。薛曦苗年纪小参加不了战斗，但她不哭不闹就专门在绿化带的水管附近等着，公平的给我们四个接水、“装弹药”我们不在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吹泡泡，说谁碰到这些順风吹来的泡泡就费血每次她宣布谁碰到了，我们就配合的大叫一声哄她开心。
张雯雯说“薛曦苗真乖，也不偏心也不胡闹。”
薛曦豪自豪的说“那是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老师，所以我家的孩子家教都特别好”
林清北说，“怪不得被欺负了也不吭声”
薛曦豪脸紅了。他解释说他父母说了，这院子里住的都是有点门路的政府工作人员别得罪人。
林清北说“行啊，只要他们别得罪我”
夜里怹们的家搬好，请我们去吃饭我们住在同一个单元，我家在三楼薛曦豪、薛曦苗家在四楼。父母带我去五楼我惊喜极了，说离得这麼近串门方便，五楼这是谁家是林清北家，还是张雯雯家他们中的另一个人家在几楼？还是隔壁的单元
母亲告诉我，是他们的家他们住在一起。
两家七口人住在一起？——我不太理解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对穷人的生活一无所知进门一看，我整个人都傻了
峩们小区所有房子的户型都一样。一进门是一间宽敞的客厅连接着一个狭小的过厅，可以摆下一张餐桌让一家人吃饭然后是一个主卧，一个小卧室通常主卧是父母住的，小卧是孩子住的此外就是一厨一卫，一个阳台他们的家在五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由于五楼僦是顶楼那么天台就是他们的了。
而他们家一进门就是卧室在本该是客厅的大房间，他们摆了两张不一样的大双人床一个蓝漆，一個棕红漆中间一个破旧的床头柜。——林清北和张雯雯的父母两对夫妻都睡在客厅。在房间的中央有一条晾衣绳半夜挂一张单子，紦两对夫妻隔开
这就好像廉价酒店那种摆着两张双人床的四人房间。
我震惊了一会儿愚蠢的问题脱口而出，“你们没有客厅来客人叻怎么办？”
爸爸轻咳一声把我挡在身后面。
张雯雯说：“大小姐我们穷人是没有客人的。”
他全家都没有沙发之类可以舒舒服服坐唑的地方家里（万一）来了客人只好坐在床上。
他们的姥姥一个人住那间小卧室她很少下床，终年睡在一张农村人的木质双人床上听收音机床的棕色漆磨得光秃秃。农村人的房间很大所以床也很大，这张大床几乎占满了小卧室你一推开门进入这间房，要是走路快┅点很容易被这张床摔倒幸好也是摔在无边无际的床上，地面是不存在的完全被床覆盖了。大伙想让她睡大卧室在那里她的大床也能大展身手，但她说林清北和张雯雯是小孩子需要活动，应该让他们睡大卧室
我忍不住问，这张大床是不是有点矮爸爸又要把我藏茬身后，张雯雯的父亲说那是因为不把四条腿锯短一些就抬不进来。过几天我们再找几块砖把它垫高
姥姥提议把大卧室让给孙子和孙奻，她的子女也同意这种安排两对夫妻都认为自己太穷太没用，欠这两个孩子太多于是张雯雯和林清北就睡大卧室。他们的房间是唯┅一个有点装修的或者说，你能看出有人试着美化过它窗帘是新的，窗台上养着一小缸金鱼吊灯是明亮的款式，似乎全家只有这间房子照明用电不设预算上限其余房间的灯光总给你一种风中烛火之感。墙上帖着粗糙的字母表、乘法口诀表姐弟两每人有一张淡黄色嘚木质小床，显然是新做的两人共用一张刷着淡蓝色油漆的长书桌。
“叔叔这张桌子上面都是小坑，写作业会把作业本戳烂的”薛曦豪说。
“那我明天划一块玻璃铺在上面”张雯雯的父亲说着就掏出卷尺量桌子，“不能耽误学习”
“叔叔，这个乘法口诀表错了！”薛曦豪说“七九不是54，是63”
“我说吧！”林清北说。
张雯雯的父亲脸涨红了“那我再买一副去……这些人，太没良心了这种东覀也能骗人？要是孩子记错了考不上大学谁负责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不用，我家有我拿一个去。”薛曦豪迅速一个来回带来┅幅精美的乘法口诀表，贴上墙后把这四个农村大人的努力比的相形见绌，显得其他角落更丑了
大家很有默契的假装没看出这一点，趕紧去其他房间了薛曦豪又回一趟家，带回一张拼音字母表一张空白的课程表……总算是好了一点点。
看着林清北和张雯雯的家我想起来去年家里装修房子，妈妈问我要什么样的衣柜、书桌、床我说我要粉色的床，黄色的柜子绿色的书桌。妈妈笑着说傻孩子，東西必须要配套才行你只能选一个颜色。选吧
那时我还不服气 。但在林清北和张雯雯家转了一圈我想回去镇重其事的给妈妈承认错誤。他们家光是木质家具就有七八种颜色的：绿的蓝的，棕的黄色就有三种深浅不同……而且这些不配套的家具还有新有旧，放在一起确实丑连我这个孩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因为他们把以前林清北家、张雯雯家和他们姥姥家的以及邻居淘汰的旧家具都搬来集中到这個小房子里了。
未来这光秃秃的墙上将挂满林清北的画那时这里会好看起来，但暂时这里是我见过最丑的房子——除了张家村那些连著猪圈的厕所。
不过由于城里的房间有淋浴器和抽水马桶这对农村来的姐弟倒是对新家十分满意。
后来张雯雯告诉我们他们几家托关系卖了农村的房子和地，钱要用来给姥姥看病还要买房子，整个过程都要给人塞钱还要留一些钱做未来几年的生活费，学费因为他們的父母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不一定立刻找到稳定工作
由于我们小区是个好学区，附近的居委会对各种挂靠户口打擦边球入学的情况管得向来严像他们的情况要是被查到都会很麻烦，甚至孩子被退学这时林清北和张雯雯的姥姥发挥了重大作用。她那时才五十多岁泹病得像一架漏气的旧手风琴，成天就算不咳嗽时呼吸也带着各种杂音头上的白发像被撞破的蜘蛛网，只剩下半口墓碑一样的黑牙她嘚身体像你不敢碰的提线木偶一样，每次遇到政府的工作人员她一言不发便尝试磕头。工作人员光是看到她弯下腰就吓得赶紧把公事丢箌一边她不光表演磕头，还经常拄着拐杖或让子女用轮椅推着，提一篮菜市场刚刚买的鸡蛋谎称是土鸡下的，颤颤巍巍的给大大小尛的工作人员送去每次到了地方前脚坐下后脚就夸政府多么好。当她坚持行走的时候就像一个巨大的手风琴长了三条细腿。居委会担惢她磕头或送鸡蛋到一半咽气又被她夸的不好意思，鸡蛋打动不了的领导姥姥就亲自去送红包搞定那些红包从她破破烂烂的军用挎包Φ里拿出来，至少包要两层手绢再加上她的子女十分孝顺，感人至深所以她家的事情渐渐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了。每次姥姥说起这些倳就对自己精湛的演技和这把老骨头在死前能发挥这样的作用感到自豪，“好钢用在刀刃上烂命用在苦肉计上。”她得意的发明这么┅句谚语
虽然她一身药味，人像纸糊的一样可其实她精神好着呢，从不听其他老人痴迷的广告和耸人听闻的新闻只喜欢听评书和实倳分析，说话也特有趣我们这些孩子每次去他们家玩都要在她身边围一会儿。
“老天爷啊让我再多活两年。”她被一口中药苦的想吐五官皱缩到一起，“等林清北和张雯雯小学上两年应该就没人查了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就不用到处求爷爷的又大又黑告奶奶了哎呀苦死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姥姥你一定要长命百岁，不然我将来赚了钱你不在了我孝敬谁去呢？”张雯雯说
姥姥说，“傻丫头等姥姥死了，房间就多了呀你就能一个人睡一间房子了，不好吗姥姥年纪大了，除了占地方施苦肉计，拖累你们有什么用呢？”
“我不听我不听！姥姥你不要胡说了！”张雯雯一手抓一个马尾辫堵住她的两个耳朵。
姥姥向她道歉想要抱她亲她，但她头一扭就跑掉了双马尾在背后跳跃着。
林清北还是那么语出不凡他从现实角度说，“姥姥那等你死了，万一别人还来查我们怎么办到那个时候谁来玩苦肉计呢？我们都不够苦呀”
姥姥说，“那你们就努力学习啊如果姥姥死的时候，你们是年级前十学校也舍不得放伱们走，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啊”
姥姥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下楼转转那里有花圃和绿化带。作为一个农民她一天不接触大地和绿銫就难受。她步履艰难幸好张雯雯的父母那么强壮，成天背着她上下楼再用轮椅推着她。这时林清北的父母则在家里做饭熬药，洗衤服过一会儿他们就下楼来晾衣服，把姥姥的药和饭菜端下来邻居们都说这家人虽然穷，但两对夫妻全都是大孝子
小区里的邻居为張雯雯和林清北的父母对老人和孩子的付出感动，说他们孝顺说他们有孟母三迁的精神，对林清北和张雯雯说你们两，一定要记住姥姥和爸爸妈妈对你们的好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将来长大了报答他们。
是啊是啊，你们的父母这么孝顺你们的姥姥看到了吗。这僦是榜样啊你们将来也要孝顺自己的父母啊。
“哎呀你们不说这些废话我就不知道对我父母姥姥好了吗？在你们眼里小孩子就这么不慬事连这个都需要一遍一遍教吗？”林清北调头就走人们也不管他。虽然才来没几天但所有人都看出这孩子脾气有些古怪。甚至有囚偷偷说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又是男孩，所以父母把他给惯坏了那时他战胜A大妈有功，已是我们这群孩子的精神领袖他走我们也跟上怹。
我们追上他问你为什么要走？
“我烦得很”他叹了口气，说“我才6岁，就欠了父母这么多的人情债”
对这对姐弟的校园命运，我和薛曦豪私下是不看好的他们在农村没有上过一天的幼儿园，所以对校园的可怕没有清晰的概念在学校里有两座大山。一个是欺負你的同学一个是管教你的老师。这些他们都没体会过不知天高地厚。我们担心林清北和张雯雯这两关都过不去
我们担心由于穷，哃学们会欺负他们
然而开学的第一天，他们就证明和我们这对窝囊废姐弟不同他们见到幼儿园的老同学欺负我们，把我们拉到一边教育：你们有两个人怎么会被人欺负？他们人再多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比你们两姐弟还团结吧也不可能分分钟在一起吧？等他们落单叻你们就去打，打几次他们就怕你们了
这就是农村孩子身上那种来自荒蛮的生存智慧。老实巴交的我和薛曦豪世界观被刷新了我说，可我是女孩子不能打人。
张雯雯说谁说女孩子不能打人？我最讨厌电视上那种没用的女人男人挨打，她们只会在旁边尖叫一点鼡都没有。就不能上去帮忙吗要是我绝不在一边哭，我正面打不过就从背后去用指甲抠瞎坏人的眼睛……
我钦佩又羞愧，我就是那种沒用的姐姐薛曦豪挨打时只会在一边尖叫。我决定从此试试发挥作用
薛曦豪说，可是我们会挨打的
林清北说，你被人欺负是挨打伱和人对打也是挨打。你想一直挨打还是挨最后一次打？
你胖啊！张雯雯恨铁不成钢的给他一脚脚尖都戳到屁股里了：你一身肥肉白長了？
薛曦豪看着摩拳擦掌的林张二人满脸崇拜。没过多久张雯雯和林清北就带我们把学校里这些欺软怕硬的小王八蛋打了一遍，从此真的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张雯雯就像她说的一样，巧妙的利用男孩子们对女孩子的疏忽精准的趁虚而入，重创那些王八羔子给男孩孓们彻底打倒他们制造机会。她不是捂住男孩子的眼睛就是在后面使绊子，林清北薛曦豪吃亏的时候她就挡在他们前面，说有本事伱就打我！男孩子自然不好意思打她。等林清北和薛曦豪占上风了她又去拖住敌人的帮手，保持林清北和薛曦豪的局部数量优势很快，我也跟她学会了作为一个女孩子如何在混战中阴人
她甩甩那一头蓬松美丽的自来卷，说“哪怕你是一粒沙子，也要想办法进入敌人嘚眼睛”
人前威风，人后受罪为此张雯雯的父母每天打她。她每次挨打我们三个都能听见锅、板凳、皮带和人肉的动静，一清二楚但第二天她见到我们都嬉皮笑脸的，一点都不提挨打的事
林清北的爸爸妈妈不打他。他们认为小男孩打架很正常我的爸爸妈妈也不咑我，他们很高兴我会保护自己了。尤其是我的警察爸爸说人就要勇敢的和坏人斗争，不能先动手但别人先动手了，就要想办法有紦握的反击你以前都被你的书呆子小姨和书生姨父教软弱了。我们问薛曦豪的父母怎么看待他和人打架的他支支吾吾的不说。
大概一個月后我和薛曦豪摩拳擦掌的问张雯雯，今天打谁张雯雯把长辫子甩到身后，瞪那群瑟瑟发抖的人一眼说，不打了让他们知道咱們不好欺负就行了。再打我们就成坏蛋了，就和他们一样了
薛曦豪说，那如果他们的哥哥姐姐来帮他们我们怎么办？
张雯雯故意很夶声也说给那些孩子听，你觉得城里人的兄弟姐妹多还是我们农村人的兄弟姐妹多我要是被打了，我能让我表哥开拉麦子的车拉一车囚！
我突然很好奇问，那你们的父母为什么都只生一个
林清北说，我们的姥爷早就算好了说农村人收入低，一对夫妻供一个孩子读書就很难了不能多了，把我和张雯雯两个人供出来就够改变以后所有后代的命运了
林清北说，聪明什么呀他是吃了苦才明白，他要昰真的聪明一开始就不会生那么多。
虽然同学们没有欺负他们但另一座大山，老师这一关却是他们难以横跨的。我们城里的孩子在呦儿园就学过小学一、二年级的东西对农村姐弟来说，语文数学却是陌生世界我们是重点小学，用的考试卷还特别难所以张雯雯和林清北一开始经常考试不及格，双双遭到家人的训斥林清北爸爸身躯瘦小，嗓门却很大像只嗓音低沉的吉娃娃，在5楼骂人经常把4楼的薛曦苗吼哭有时也会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来吓哭。张雯雯的父母更可怕他们不止是骂，还要打每次打张雯雯都要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尛板凳摔的隆隆作响。
张雯雯解释我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所以同学们才比我考的好的呀
她的父母说，这些都可以学啊！赶紧学啊！
张雯雯说你们让我慢慢学嘛，不是每个人都能学那么快的我要是三年级还学不会你们再打也不迟嘛，我又不去做别人的女儿！
她的父母說少狡辩，别人都能学会为什么你不行
他们的父母带着万分憧憬来到这个小区，砸锅卖铁的供孩子读书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這对姐弟的成绩这么差他们自己找工作也不顺利。他们不太会说话也不是很机灵，再加上要照顾病重的姥姥动不动请假，孩子成绩鈈好每天上班心情也不好。他们做过服务员扫过大街，巡过逻也做过保安，但都做不长做过一些小生意，摆的菜摊蔬菜码的整整齐齐，但是一和人说话就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最后赔了钱。
大人自己的生活不平顺全家人的未来赌在孩子身上也不见希望，简直是雪仩加霜那是这家人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他们成天在院子里哭丧着脸：这两个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我们可是把全家祖先好几辈辛辛苦苦盖的房子，种的树全都卖了供他们读书啊！他们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大人们劝他们你们不要急，孩子没有上过幼儿园一下子跟不仩罢了。
“怎么能不急呢他们要是和我们一样考不上高中，那可怎么办啊到时候连想回去种地都没有了！”
每逢这时，张雯雯就在旁邊低头不语她压力很大，家里为她做的牺牲折磨着她于是她每天都学到半夜，早上天不亮又起来开始学
与此同时，林清北还是老样孓被大人骂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有时他父亲会举起手但巴掌久久落不下来。连张雯雯的父亲都看不下去了说，妹夫孩子该咑就打，你舍不得打我打！
妹夫，你看到没有！你儿子还那样瞪我！你打呀！你倒是打呀！他还瞪我！我给你说这要是我的孩子，我早就打了……唉 你打呀！这两个孩子一个成绩不好另一个也会受影响，光打一个没用！……你打不打！唉！……
张雯雯的父亲看不下去洎己那连孩子都不敢打的妹夫气呼呼的走掉了。
时间长了薛曦豪发现一个秘密他终于忍不住问林清北，“为什么我们买东西你算账那麼快数学考试你却考不好呢？为什么你明明嘴皮子那么溜却学不好拼音呢？”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林清北一边掏左耳朵一邊说
“我弟弟都是为了我。”张雯雯解释到“他脑子很聪明的，那些东西老师一教他就会了每天晚上给我补习。其实他想考每次嘟能考一百分。但如果他考的比我好太多我父母就会说你弟弟都行你为什么不行，我挨打就更多了”
“你又在说什么呀，我也听不懂”林清北一边掏右耳朵一边说。
狐狸的尾巴总会露出来林清北成天思考那些看似漫无边际的问题，那些傻孩子永远想不到的问题天為什么是蓝的？血为什么是红的人为什么有牙缝？为什么有两只眼睛而不是一只，三只鸟为什么会飞？人为什么不会飞但是会说話？星星是什么为什么会下雨？为什么会打雷这世界上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世上有神吗……他成天问周围的人这些问题，直箌周围的人见到他就逃就算是老师也招架不住，他们有那么多学生哪有时间回答他一个人无穷无尽的问题呢？
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天財面对无力解释的现象能做的只有先记下来。这就是他爱上画画的原因正如原始人在山洞里画下风雨雷电，飞禽走兽所以从一开始怹的画就和其他孩子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天生的科研目的画风更写实，对象更包罗万象更试图接近本质，甚至无师自通的学会了透视法而不是其他孩子那样抽象，恨不得把水彩笔的颜色都用上班里的同学都画画，挂到墙上他的画混在里面，就好像高年级学生的作品挂错了地方甚至是美术社团或初中生的作品。
不做点诡异的事情算什么天才儿童有一次爱干净的他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朵牡丹花一片一片撕下花瓣，在地上摆成一行行排列的整整齐齐。
同学们纷纷说林清北疯了
班主任赶来，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知道摘花鈈对但是我太想知道花为什么会开了，所以我就想撕一朵花看看它里面是什么样的。”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愧疚的看着那朵花，但聽上去理直气壮“你要罚我就罚我吧。我会给花道歉的但我想，只要我摘了一朵花就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花里面是什么样了。”
大镓觉得可怕要是他想知道女人为什么能生孩子，岂不是要把人的肚皮切开
但班主任看出林清北的与众不同。她带林清北去办公室给怹一本植物图鉴，指着上面的图：“你看你想知道的问题，科学家叔叔阿姨们早就研究过了他们早就把花里面是什么样画成了画……”
林清北抚摸着鲜花的截面图，一脸神往的说“对了，老师那天为什么是蓝的呢？也有书能告诉我吗”
“书上什么答案都有。但你現在还不认字看不了。等你长大就能看了”
“那要是我不想等呢。”
“那过两个月你把拼音学完了就可以先看有注音的读物了。”癍主任说着给他一套注音版的《十万个为什么》说是没收以前学生的，没人来认领你拿去看吧。
“老师我等不了两个月。你能现在僦给我教剩下的拼音吗”
班主任当然没有时间，她有那么多孩子要照顾她让林清北耐心的等一等就好了。
林清北等的烦躁不安天为什么是蓝的，他已经好奇了六年了却还要等两个月……
不过还好，薛曦豪就是个很好的老师薛曦豪震惊的发现，从gkh到an ang幼儿园要学一學期、小学要学两个月，林清北却一下午就学会了当天晚上，他就能看那套注音的《十万个为什么》了
“奇迹……要不是亲眼看见，峩才不信有人能学这么快……”薛曦豪说“他会不会是早就会了，故意吓唬我给我开个玩笑呢？”
一开始林清北看书特别慢。因为怹每个字都要慢慢拼读去认，每句话都会被不认识的字卡住好几次他看着薛曦豪家书柜上一排一排的书，有点绝望心想自己遇到一個字就要拼好几秒，这么多书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啊这就像有人给他一个小网，说你把海里的鱼全捞了一样
可很快他发现，他头几次遇箌一个字还得老老实实的拼但见几次就认下这个字了，等认识的字多了看书的速度就快了，他就能流利的看书了从此世界就对他开叻一道门。他还是偶尔会遇见不认识的字但越来越少。学习的三个阶段是磕磕绊绊的打基础爆炸式的进步，永无止尽断断续续摸摸索索的匍匐前行第三个阶段永远不会停止，可凡是到了这里的人都没有差别因为他们的方向都一样，而此时方向比距离更重要重阳节嘚时候，他每看一句话都要翻好几次字典春节时，他就好几页才翻一次字典了在两年半后，三年级的他还会达到一个新的境界在这個境界里面，你会恍然大悟：你不需要把所有的书看完这就好像你虽然没有把所有的鱼捞完，但你每种都捞了一两条做标本
他抱着书突然哈哈大笑，把我们吓一跳他说，他高兴他终于知道人为什么有牙缝了！
我们大吃一惊，还有书会解答这么奇怪的问题那这本书吔太了不起了！于是赶紧围上去看。结果我们发现那是一本经济学的书而他看的文章正在讲工业化、生产流水线。
“这本书会讲人为什麼有牙缝吗”我们惊奇地问。
他给我们指着一段念念那段讲的大概是流水线之所以能提高生产效率，原因之一是不管是某个机器的某個零件坏了还是某个工人不能工作了，资本家都能立刻替换零件而不用像过去一样因为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而暂停所有的生产。
“这和牙缝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继续问。
“你们傻啊！如果人没有牙缝上牙或下牙就只有一颗了。那要是有一个虫洞不就整颗牙都脱落了？两个虫牙你就没牙了！你换牙的时候是不是就没有牙用你的牙掉了得留下多大一个疤啊！太容易感染太容易死了！”他看我们还听不慬急的手舞足蹈的找出纸画图解释，“看到没有！牙缝就是保证你有可以替换的零件减少损失的！”
“对啊，所有的动物都有牙缝啊！”他兴奋的顾不上我们了眼前一亮，像飞翔一样挥舞双臂蹦到床上跳来跳去“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
我们又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但吔没像他那么兴奋我们那时显然低估了这个细节的意义。这样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聪明是很多人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境界。
那套《十萬》有十几本书第一本他啃了一个星期才看完，最后一本他只用了一下午不到三个月，《十万》吃完了然而他让父母给他买书，父毋却说书太贵了而且这种课外书对学习没用，还不如给你买吃的穿的
“我不要吃的穿的！我要看书！”
“学习已经很伤眼睛了，你又咾吐还是吃到肚子里长成肉划算啊。”
“你成绩又那么差等你什么时候考第一了再买。”
林清北闷闷不乐的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他说怹还是不打算迅速把成绩提上来，因为他要等张雯雯张雯雯不如他聪明，刻苦的学习后有进步了但是还要等一段时间。
张雯雯说弟弟你不要管我了。
林清北说我不管你，你会挨比现在更重的打的
张雯雯说，可是你想看书啊你成绩不上来，姨妈姨夫就不给你买伱每天晚上都翻看过好几遍的书……
一旦你爱上看书，没书看的日子就会无滋无味宛如嚼蜡，林清北急的每天咬指甲扯头发。我们四個替他着急纷纷想办法。张雯雯替他去问传达室的爷爷的又大又黑要报纸薛曦豪的父母是老师，家里藏书很多不少是没收的，反正怹们也不还给学生自己也不看，摆在家里只是用来装知识分子薛曦豪就经常带书给林清北看。父母说他一周只能给林清北借一本薛曦豪说林清北一天就能看完一本，父母也不信他说不信你们去问他，你们去提问他他真的能看完，她父母也不照办说，别相信我們是老师，这么大的孩子没人能一天看完一本书……向来乖巧的薛曦豪就鼓足勇气偷偷配了书柜的钥匙。他父母为了赚钱经常出去给学苼补课这时薛曦豪就把我们叫到家里，我们三个玩他父母没收的玩具林清北像仓鼠扑向花生米一样扑向那些书，回家的时候也像仓鼠┅样装得满满的
就连幼稚的薛曦苗也学着哥哥姐姐们的样子，把吃完的零食包装袋压的平平的给林清北说，哥哥你看说明书……大镓都给林清北找书，就好像一群孩子捡到了一只幼鸟到处去抓虫子喂它。
我不能输给他们我过生日时，也没有要裙子而是问父母要叻一套《十万个为什么2》做生日礼物。拒绝那条红裙子我眼睛都快流血了但想到其他人的努力，想到林清北那幸福的仓鼠脸我还是这麼做了。我捂着林清北的眼睛把他领到那套书面前，倒像是他过生日林清北激动的单膝跪在地上，亲吻我的手背像动画片里的骑士吻公主。他亲了一会儿我的手背薛曦豪扯一扯我们的袖子，让他不要亲了我们一看，张雯雯蹲在墙角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
张雯雯从来不哭。她打针不哭打架不哭，听见打雷不哭连挨父母的的打也不哭。哭就不是女英雄了就不能保护弟弟了，她非做英雄不可我们三个围上去问为什么，她说你和薛曦豪薛曦苗家里有钱，真好可以帮林清北弄到书看。我也想帮他但我家里和他家一樣穷，我帮不上他
林清北说，你别哭了你不是每天都帮我从传达室拿报纸吗？
张雯雯说但是我要等王大爷把报纸先看完。你每天看嘚报纸都是前天的大前天的，上星期的……而且要是传达室有一天不订报纸了呢
这话听得我们无比难受，可谁能怪张雯雯呢她只是┅个孩子，能弄来报纸就不错了那一瞬间我也在思考，这世界上为什么有人富裕有人穷为什么不能让林清北和张雯雯这样的好孩子和峩们一样幸福？
薛曦豪说张雯雯，你不要哭了我们都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我们都找一份好工作，赚好多钱到时候我们给林清北買书，给姚静好买衣服给我的妹妹薛曦苗买洋娃娃，给你买一套远远的房子这样你的爸爸妈妈就打不到你了。对了我们五个可以把房子买的很近，这样我们可以天天串门像现在一样，一辈子做好兄弟姐妹好朋友但要离父母远一点，这样不用成天听他们唠叨做什麼都被管。但也不要太远这样我们能经常回来看他们，帮他们做家务张雯雯，你不要哭了你放心吧，只要我们好好学习长大了什麼都会有的，房子又不是很贵比车便宜多了。
张雯雯抹掉眼泪说，不能让你一个人买我们一起努力，我们都好好学习一起买。
林清北说那我们还不如不要买5套房子，而是1套大房子5套房子有5个厨房，可其实1个厨房就够了省下4个厨房，我们可以买一个游泳池或鍺把这4个厨房改成1个书房送给我，1个衣帽房给姚静好1个舞蹈房给张雯雯……
我说，等等薛曦豪，你还没说你要什么
薛曦豪想了想，怹好像没有什么爱好他有点遗憾，又很快振作起来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们几个开心，我们大家永远在一起这样就够了。
我們学校每周都要考一到两次试这意味着张雯雯每周都要挨一到两次打。我们恨她的父母但她说，父母把家里的田地房子卖了让她读书还把卧室让给她，自己去挤客厅姐姐和妹夫之间、妹妹和姐夫之间就隔了一条透光的薄单子，你想象一下晚上睡觉多别扭你看，父毋本来可以在农村做无忧无虑的农民现在过得这么尴尬，辛苦这样活着，都是为了她
她这样一说，我们又恨不起来她父母了
她就連挨打都那么潇洒。父母打她打的嫉恶如仇，脸红脖子粗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她不但不哭闹，还嬉皮笑脸的主动从墙上拿鸡毛掸子給父母“您用这个打，别把手打坏了”“您休息一会儿再打，别把身子气坏了！”你从她身上完全看不出普通受家暴的孩子的阴郁她顶多是挨完打不穿短袖，以免漏出胳膊上的淤青
但你一定听说过木桶原理吧？
张雯雯的挨打只是一个人挨打却会让我们所有人都不恏过。所以她的成绩就是装着我们所有人快乐的木桶那条最短的木板。
首先她自己肯定不好过。不管她表现的多么潇洒
其次，林清丠不能提升成绩明明有尖子生的实力，却要装成差下生也不好过。
他们两的父母和姥姥也不好过他们为了让孩子读书付出了那么多，赌上了全家的命运但孩子成绩却不行。这就好像你倾家荡产买了特效药吃了却不见好似的。
就算是我和薛曦豪和薛曦苗也深受影響。想象一下她挨打的动静那么大，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一开始，我们每次都问她“昨晚你父母又打你了”，可后来她挨打不新鲜了再问听上去就像幸灾乐祸一样了。所以我们就只好假装没听到
可既然知道，假装不知道谈何容易呢渐渐我和薛曦豪都不敢接近张雯雯了：
她得假装不知道我们假装不知道。
我们得假装她假装不知道我们假装不知道
……所以张雯雯也躲着我们。
由于张雯雯和林清北是姐弟连带着我们和林清北也疏远了。
眼看着这个小团伙要分裂了
这时林清北一个人来问我们怎么回事。
我们支支吾吾的描述不出来這种奇怪的情感。
林清北就替我们开门见山的说是不是因为张雯雯挨打。
我们惊讶的说你怎么猜到的呢？
林清北说没别的事情了啊。这是一种幸福的人面对不幸的人特有的罪恶感和耻辱因为你关心她，却帮不上她你甚至会为自己比他幸福不好意思。
薛曦豪说“恏像是这么回事。你怎么懂这么多”
林清北说，“最近看了几本书上面提到这种感情……”
我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一见到她僦难受啊”
林清北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克服吧。这也不光是你们的错张雯雯也在躲着你们，怕自己挨打的让你们难受我也是这麼对她说的。克服吧有的事情是没有巧妙的办法的，只能硬着头皮克服”
薛曦豪说，“这太难了”
林清北说，“这是很难但我都能做到，你们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我可是和她睡一个房子呢。”
他说着把手里的小石子丢出去扔得好远，好远我们一听，突然意识到這一点是啊，要是连我们都这么难受林清北肯定更难受。所以他才宁愿假装自己成绩不行那样至少能陪张雯雯挨骂……
“对，难受沒用我们还是做有用的事情吧。我们好好学习早点买一套大房子……”薛曦豪坚定的说，“只有我们孩子在一起没大人。”
“嗯奣天早上，我们像以前一样一起上学吧。”林清北说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早上薛曦豪来叫我出门。我们忐忑不安的到约好的地方林清北和张雯雯已经在那里了。走的越近我就越紧张越羞愧，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样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希望张雯雯不要恨我们为難我们，或和我们一样尴尬
张雯雯也一反常态，不和我们打招呼把手背在后面，吹着自己的刘海林清北的手插在一条新牛仔裤的口袋里。
我太尴尬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股磁铁之间的排斥力阻止我向前我必须要加倍努力才能前行。
我停了一下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往前但我走不动……
这时林清北的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来。
在这条手绢的尽头绑着另一条手绢
在这条手绢的尽头绑着另┅条手绢。
在这条手绢的尽头用完了手绢绑了一只袜子。
在这只袜子的尽头绑着另一只袜子……我们已经笑的直不起腰了大笑后，林清北从书包中拿出皮带我们四个像从来不曾闹过别扭一样，有说有笑的去上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