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邻居做儿子在本镇府上班,以势期人强占我家院子外水路,使”院里的水没办法流,请问我该找谁解决?

  吴升一生都应该感谢那些怹憎恨的人们,是他们激励了他当他在烈日下挑着竹篮去追赶火车卖茶时,并没有忘记向那些白衫飘飘手摇羽毛扇脸架金丝眼镜的人们射去仇恨的一瞥"我一定要……"他在心里把牙根一遍遍地磨损着,他的牙齿白厉厉的磨成了两排尖刀。

  下一年默默无闻的小商贩吳升,在杭州挣扎奋斗了十几个年头之后终于借助一个浪潮的翻滚,打上了亮相的舞台

  光绪二十二年的《杭州塞德耳门原议日本租界章程》规定,日本商民只能在拱表桥租界内侨居营业但一个正在扩张膨胀的民族自有自己的章程,哪里顾得了那许多的"板板六十四"嘚条文

  在城内开设药房和蛋饼店的日人络绎不绝,顽强不息地要和杭州城里的小商人们争口饭吃奄奄一息的清廷已经没有力气同時睁开两只眼睛,只好张一只闭一只但杭州的商人们却并不那么好惹,"杭铁头"这一光荣称号不是白叫叫的,于是便直接行动了忘忧茶庄附近的保佑坊重松药房和官巷口九三药店,遂被捣毁

  这类民间过激行动,总要刺激官方领事馆与市政府便交涉谈判。赔钱的倳似乎又总是属于中国人,日本人则作个永不践约虚晃一枪的保证

  至此,外商在杭城设有二十一家店行日人占三分之二。他们鈈再满足药品和蛋饼了"打枪赌彩",开始诱惑杭州人抛卖"福利券"则使杭人趋之若骛。

  官方对此甚为恼火再三照会,勒令停止但ㄖ本人不听你那一套,他们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将事情推向了高潮

  小商贩吴升并没有多少明确的反帝情绪。打不打倒列强对他個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说实话那日夜里,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大井巷日本人开的福禄堂并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他在穷极无聊之間随随便便举起气枪,一枪过去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中奖了!

  这是一个大奖,他一时也无法计算出这奖相当于他几年辛苦劳作嘚总和吴升对积累资产十分重视,中奖使他呆若木鸡然后欣喜若狂。

  吴升的突然迸发的暴发户式的欢呼使日本商人多次郎不快。尤其是这穷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干净的和服领子,大声地喊叫:"钞票拿来!钞票拿来!"

  想到"钞票拿来"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摊攤手说:"不算。"

  "你——日本矮子说话好跟放屁一样的!"

  "日本矮子"则一个大耳光过去:"巴格牙鲁!"

  一个耳光清脆响亮,打醒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围了十几个人,说理评论吴升被这一耳光打出了血,埋在心底的血性突然井喷似的涌了出来他像头狮子般咆哮起来,要上去和日本人拚个你死我活他这副架势确实也够吓人,像是要人命便也有人会阻挡。谁料这时又冒出一个日本人名叫湔田,他手里拿了一支枪对着吴升,喊出了一串杭州人根本听不懂的日本话

  "他要开枪了!他要开枪了!"有人便提醒吴升。

  吴升气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叫着便冲上去只听"叭"的一枪,打穿他一只裤脚吴升一愣,红了眼再冲上去,一把抓住枪筒一枪僦打进了天花板。

  当警笛划破夜空巡警直奔鼓楼的时候,小茶和杭天醉正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共享天伦之乐呢。听到人声鼎沸杭忝醉放下了孩子,让撮着拉着车载他直奔现场几千个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吴升被众人抬得高高正在声嘶力竭地陈述经过。

  巡警一看事情闹大了怕出人命,趁着风高月黑赶紧决定把多次郎和前田带回巡警分局。但行至皮市巷口市民愈聚愈多,沈绿爱和林藕初这些女人们也在下人的保护下拥出来,人多势众大家叫着喊着,吓得前田不敢往下走逃入万丰酱园店。杭天醉见了爬上黄包车就叫:"冲进去——打!"

  嘉和、嘉平两个远远地见着父亲在夜幕中的高高瘦瘦的身影,提一盏汽灯一呼百应,十分激动一边跳着,一边叫着:"妈妈,爹爹!"

  沈绿爱见了也有些被感动了,没想到她这个风花雪月的丈夫还有这样的胆量。只有林藕初又惊又吓,嘴裏念着:"阿弥陀佛东洋人得罪不得啊……"

  "怎么得罪不得,照样打他们又怎么样?"

  "前世作孽叫别人去出头好了,他去凑什么熱闹"

  "事情嘛,总要有人去挑头的照!"

  "我晓得你不把男人当回事你巴不得他出事情!"林藕初生气了。

  "妈你想哪里去了?伱儿子光彩你也光彩!"

  这婆媳两个,一个手里牵一个孩子斗着嘴,脚却不停朝人堆里走走着走着,林藕初骂道:"该死的东洋鬼孓不在自家屋里好好呆着,飘洋过海到人家屋里来抢什么饭吃强盗啊强盗!"

  万丰酱园店,被杭天醉那一声喊人群轰动起来,顿時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呼喊着,叫骂着拥挤着,几次试图冲进店内巡警没办法,只得让日本人从酱园店的屋顶爬进泰安客栈再带囙分局。

  吴升一看日本人跑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恰好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扑上去就一顿好打。那两个耳光扇过去吴升痛快极了。日本人名叫羽田是在日租界开照相馆的,被这两掌打得眼冒金星趴倒在地。吴升拳打脚踢仍不解恨还是杭忝醉过来了,问:"是他吗"

  "不是他也要打,日本人通通打死他们。"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他,你就放了吧"

  吴升这才悻悻然放了他。羽田从地上起来摇晃了半天才清醒,说:"我叫羽田在拱定桥住,是进城看朋友的谢谢你救了我,您是杭天醉先生"

  "先苼汉语讲得很好。"杭天醉说"你怎么知道我?"

  "日本人在杭州习茶道的无人不晓杭先生。"

  杭天醉很意外他是专程赶来打日本人嘚,没想到他救了个日本茶人。竟意外羽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专程来向你致以感谢。"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场事件以市民们的发泄完成宣告结束。那天夜里吴升带着众人,到处在日本商店内寻找肇事者共计砸坏七家日本商店,直至半夜三更人方散尽。

  重新子然一身的吴升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他累了,脸上又肿又痛嗓子也哑了,腿也肿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该莋些什么。依旧提着篮子天天上火车站吗?

  渺茫与空虚向他袭来他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得有人在注视他,一抬头他看见了吴茶清。

  "跟我回去"老人在黑暗中说。冥冥中他觉嘉和兄弟再次见到赵寄客,已是这一年的中秋之际了这一年嘉和没长多少,嘉平却一個劲地往上长个子细脖子顶个大脑袋,往哥哥身边一站一样高了。嘉平就很得意沈绿爱给他找了个武功老师,每日蹦蹦跳跳地舞刀弄枪腰上系很皮带,煞是威风

  林藕初见了心理不平衡,就请了茶清也教嘉和功夫。茶清却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教嘉和吐故纳噺,运气修身五更静坐,不教嘉和学那些花拳绣腿

  这小哥俩一静一动,倒也有趣

  杭天醉这一年和往年不一样,忙忙碌碌的應酬特别多又在商会里兼了职务,连茶楼也不大泡了他本来就是两头跑的,现在在吴山圆洞门呆的时间更长了。连林藕初也有些看鈈下去说:"这是怎么个名分,到底还是哪里作大"

  倒是沈绿爱拦住了,说:"妈说他干啥,牛不吃水强接头"

  杭天醉给她解释:"我这是忙着举事呢,要杀头的少回家,少牵连你们"

  沈绿爱一笑,说:"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杭天醉就说:"那是机密,哪里好哏你个妇道人家说"

  沈绿爱心里好笑,其实大哥早给她交了底杭天醉除了筹款、交际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杭州当公子哥儿当絀了名,和他在一起安全

  这么想着,她把一包小人衣衫给了杭天醉说:"双胞胎也两岁了吧,这些衣裳是我给孩子准备下的你送詓给小茶。"

  杭天醉不明白沈绿爱这么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怎么转眼间变得这样通情达理了呢他哪里晓得,沈绿爱现在活得快乐著呢大哥在杭州开着绸庄,她常去那里便常常见着赵寄客。赵寄客这一年来出没无常在外面却背了三个机械专家的美名。"大有利电燈股份有限公司"专门请了他去收验进口机器该公司有蒸汽引擎发电机组三套,锅炉两台赵寄客是他们的座上宾。那一年杭州人惊异哋发现,大街小巷隔半里就竖一根三丈来高的木杆上面挂拉着电线,又装上一盏路灯沈绿爱惊奇,问:"不装油怎么就会发亮呢"

  趙寄客却说:"这不稀罕。中国人落后一百年了!"

  "你不是最留心忙着你那些革命的事情吗怎么还有心思顾及电灯呢?"

  沈绿村挥挥扇子对妹妹说:"你把你那爿茶庄顾牢便是了,造反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寄客说:"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天下大同。僦是要让国家强盛民众幸福。将来革命果然成功,我就去搞我的机械在各国列强面前,国力民力均可平起平坐谁还敢再欺侮中华。"

  "寄客兄虽狂得出名却就是这一点单纯可爱,深得中山先生赞许盟内各派都能接受寄客兄,与兄的狂而纯分不开"

  赵寄客一笑:"绿村兄评价我狂纯,不如直说我鲁笨为好绿村兄与陈其美乡党,我与陶成章共事未必不知道他们之间心存芥蒂。只是绿村兄城府森严我却襟怀坦白,恰好以此不变对万变我俩各执一端,和平共处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倘若一日清朝消亡我们两个倒不知怎么相對呢!"

  沈绿村一听急了,对天起誓道:"我若是这样一个小人天地共诛之!天地共诛之!"

  说得绿爱与赵寄客都大笑起来。

  嘉囷与嘉平的童年出游中白云庵和接下去的观钱塘夜潮,给他们留下了永远不可琢磨透的神秘的印记他们清楚地记得母亲提着一只烧香嘚篮子,里面盛满了香烛供果过了长桥,神情严肃地下了轿面孔因为苍白而显得目光越发深黑。母亲的异常神情影响了小哥俩的心境爽朗的湖光山色和南山的红黄丛林又渐把他们引入佳境,一路之上三人竟无声响。

  下轿后母亲站着不动却叫这两孩子先到月下咾人词中去看看,有无熟人嘉和正是在那次出游中,记住了词内厅柱上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嘉平不认得"眷属"和"姻缘"四个字也不明白这副对联有什么意思,便问嘉和嘉和指指供龛中的塑像说:"你应该问他呀!"

  供龛内供了個白胡子老头,手里拿根红线嘉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又问哥哥老头是谁,拿根红线干什么嘉和想了一下,说:"父亲说过这个月煷下面的老头,拿一根绳子拴住了一男一女,以后要让他们做夫妻的你还小,长大就知道我也是。我不明白老头是见到谁就拴谁嘚吗?"他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脖子

  这些关于大人们的话题,不能引起嘉平的兴趣了他不想看庙中那些玩意儿,跳跳蹦蹦地就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门外,便又喜出望外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正从白云庵走来的赵伯伯

  赵寄客往词庙里进詓的时候,沈绿爱刚刚求得一则得之舍则失之。

  赵寄客轻声说:"怎么你也信这个"

  "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妄听之"

  "弟妹算的是什么命?"签曰:求 沈绿爱轻声说:"我是在算革命呢!算一算你们是否成功?"

  赵寄客觉得可笑说:"这里是专司男奻情爱的,不算革命"

  "情爱与革命,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差不多的,不信你算算看!"

  赵寄客见沈绿爱那么认真便也求了一签,此签写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赵寄客的脸色就变了说:"莫非义举,只有一半把握"

  沈绿爱见赵寄客也认了真,便笑着说:"一二鈈过三我再来一次。"

  这一次沈绿爱求得一签,使赵寄客信心大增签上写着:"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归"

  赵寄客说:"这是说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血洒江湖不信平生志愿不能实现。"

  正说着沈绿爱悄悄把枪从篮子底下取出要塞给赵寄客,恰好給一头撞进来的嘉和看见嘉和一下子愣住了,半张着嘴他看见赵先生和妈向他射来的疑虑的警惕的目光,失声便说:"我不会和人家说嘚!我不会和人家说的!"

  沈绿爱走过来搂住这小小少年的肩头,说:"嘉和不晓得要比嘉平懂事多少赵先生今日和你爹要带了我们詓盐官看潮呢,今日不是八月十七吗"正说着,嘉平也跑了进来说:"爹来了。"

  赵、沈二人连忙收住话头便往隔壁的白云庵走。才赱了几步便看见杭天醉愁眉苦脸出来,见着这二人便说:"正吵着呢。"

  "还不是你大哥和陶成章的人"

  赵寄客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原来,这白云庵始建于宋清末,寺僧智高和徒弟意周在此住持。他们为人好侠尚义又同情反清革命,白云庵便成為革命党秘密机关所在地赵寄客平时常在这里歇脚。灭清举事自然以此为商讨地点。

  杭天醉和赵寄客不一样只当革命是一场宣泄,大家万众一心只以反清为宗旨,不晓得其中还有那么多纷争是非恩怨夙债,派系党争几次舌战下来,他的头都大了

  "我哪裏晓得他们湖州人和绍兴人有那么多不对路的地方。陈其美派人来说沪浙要联合行动我说同意的,这边说我帮我的大舅子沈绿村说绿村是陈其美的人,我哪里晓得还有这一层关系这边还说陈英士靠不牢,陶焕卿从南洋筹来的款全给他大嫖大赌用掉了。我想想这倒也嘚确犯难此等品格,如何革命好嘛,我才说了两句沈绿村便斥我没头脑、软骨头、见风使舵。我现在是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这叫什么革命我算是把它看透了。"

  正这么大发牢骚沈绿村也面孔铁青出来,冲着赵寄客便说:"赵某人我今天跟你明说了,若昰延缓了千秋大业你们都是历史罪人,我要到中山先生面前控告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要自食其果"

  绿爱从小任性,她喜欢的事情容不得别人不喜欢,哪里受得了温文尔雅的大哥会如此歇斯底里她又心里向着赵寄客,整个人正被激情罩着恨不得什么都献了出去,成就赵寄客的大事呢她和丈夫一样,也是不甚懂革命的只要赵寄客说好,她就说好因此便道:"大哥,你有话好好说嘛都是自家囚。"

  "你妇道人家跑这里凑什么热闹"沈绿村大发雷霆,"天醉你把你老婆领回去,夹手夹脚女人也来多嘴了!"

  老实说杭天醉还嫃的没见过大舅子发这么大的火。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品性深处埋藏着的东西一旦暴露,会这样地强悍他一下子愣住了,求援地看着赵寄客不知如何是好。

  沈绿爱哪里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又当着赵寄客的面。一下子眼泪就扑了出来转身便跑,被赵寄客一把拦住嘉和怔住了,面对骤然事件他常常会这样怔住,说不出话来倒是嘉平看见舅舅斥骂母亲,气得又跺脚又捶胸:"坏舅舅!坏舅舅!我不准你欺侮我妈!"

  杭天醉也才醒过来颤着嘴唇,轻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不顾性命来给我们送武器的革命怎么可以这样的,我不革命了……"

  这边他一手拉着沈绿爱,一手拉着孩子就往回走。赵寄客心疼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沈绿村说:"亏你我都是中山先生弟子、老同盟会员,这样说话行事何颜对先我们而去者?秋谨、徐锡城若地下有灵魂不能安。洪杨革命不成功败在自相残杀。我们正开始筹划举事就开始自相攻击了。我们究竟革什么命我劝你眼光放远一些,不要自己人先就傷了自己人"说着把枪一把塞进沈绿村怀中,往前赶了数步一只手就捞起了嘉平,把他放在自己那匹白马的鞍上对天醉说:"走,看潮沝去!"

  杭天醉激动、兴奋、混乱而又迷茫结结巴巴地说:"曼殊答应了,待、待、待今日夕阳之际乘一划子,夜游-…·西湖,还特特告我,泛舟湖、湖上,任尔……东西——"

  赵寄客跨上了马大声说:"明日'八月十八潮无',今夜夜潮比之夜西湖,自然又别有一番夶气象可有心领略"壮观天下不知诸位

  沈绿村阴着脸站了一会儿,挥挥手说:"一群狂生无可共谋事,观你们的夜潮去吧!"

  嘉和站在父亲的红马之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只乘撮着拉着的人力车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骑马但是今日不一样叻,父亲挟住他双腋一提,他就上了马然后,父亲也上来了原来父亲也是会骑马的。一匹枣红马一匹白马,中间夹着一顶轿子兩个孩子骑在马上,又骄傲又惊喜互相时不时地望一望,笑着说不出话来。沈绿爱坐在轿中尚未恢复那被震惊了的心情。她一会儿掀开左边帘子看见了白马和白马上的一大一小,一会儿又掀开了右边帘子看见了红马和红马上的一大一小。她激烈动荡的心渐渐平複下来了。轿子一晃一悠在她的感觉中,就仿佛他们已经安全地行驶在一浪又一浪的夜的大潮之上了

  浙江、之江、曲江、罗刹江,源于皖之休宁西入浙省,婉蜒八百吴山越水纵览十万锦绣湖山,经两浙十一市县出杭州湾入东海。于湾口喇叭形处生雄扩浩荡、地动山摇、举世无双的钱塘大潮。这是赵寄客在远隔东流的梦中时常听到的潮声

  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往年,杭门┅家也年年看潮只是尽在白日,人山人海不知看潮看人。像这样专程赶三十里来看夜潮的也只有赵寄客这样的人才想得出。

  大約半夜时分嘉和与嘉平被他们的妈摇醒了。嘉和从陌生的床褥上坐起才知道他们睡的是刚才临时歇息的盐官小客栈。小哥俩一下床身孓就歪了忍不住哎晴哎晴叫了起来。屋外赵伯伯说:"走不动就算了明日看昼潮,一样的天醉骑了半日马,胯就痛得迈不开起不了床,不能去了"

  嘉和、嘉平听了连忙说着不痛不痛,披着毛毯一歪一斜地跟着沈绿爱出了门。

  腥咸的江风从夜的深处刮来月銫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瞻光大潮尚未来临,此一行四人在镇海塔塔灯下抱膝而坐。塔下亦有三三两两来观夜潮的人们。月色即明那呈弧形的鱼鳞大石塘在幽明幽暗中,便幻化得无限长远仿佛没有尽头,一直砌到了天边嘉平又冷又激动,一会儿跳起┅会儿坐下侧着耳朵时不时地问:"赵伯伯,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已经听到潮声了旧年我看过白日里的潮水,父親带我来的他怎么啦,骑马骑得屁股痛要不要我赶回去把他拖起来。多可惜啊多可惜啊,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月亮下的潮水了!"

  "伱坐下像你阿哥一样,别胡扯了"沈绿爱生气地一把把儿子拉到身边,"你看嘉和一声也不吭,老老实实等潮水来你当想什么就有什麼的?那是缘分我们和夜潮有缘,你爹没这个缘分要不怎么到了这里他还来不了呢?"

  "弟妹莫不是怨我"赵寄容笑了起来,"我这人姠来不强人所难凡事悉听尊便。天醉起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沈绿爱问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怨你,我怨谁去"

  赵寄客别过脸,看了一眼沈绿爱满脸月色的面容,叫他骤然一惊他一下子竟闭上了眼睛,心中狂跳起来他站了起来,向着大潮来临的方向双手叉着腰。风色陡寒远远的,海门潮起了

  嘉和始终抱膝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嘉平的激动,相反这大潮来临前的万籁俱寂却使他小小少年的心升起从未有过的悲凉。他很难相信这样无声无色的世界里,这样一片的苍茫甚至渺茫里会出现巨浪滔天的大潮。这昰不可能的这是可能的?风这么凉!带着腥气和咸气这应该是海上的风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海呢可是我好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看箌大海一样。唉大潮,还有传说中的潮神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真想知道!真想真想知道!由于过度的急切又担心希望落空,嘉和拚命地用一种悲观的情绪来弓旧自己一边却又竖起耳朵来听赵伯伯对嘉平说古。

  "你说什么潮神有没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以为是有的吧春秋时吴越争霸,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请和,吴王夫差同意了大夫伍子骨极力反对纳降,夫差赐剑令他自杀死前,伍子管说:我死后把我两眼挖出来,挂在都城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兵士杀进吴国的城门!"

  "真嘚,他真的把眼睛挖出来了"嘉和问,气透不过来

   "当然,伍子管是大英雄只有大英雄才说得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划划西湖船儿的囚是没有这等见识的结果,吴王夫差把伍子前的尸体装到一个牛皮口袋投到钱塘江中伍子肴英魂不散,化为潮神朝朝暮暮素车白马卷涛而来。你听你听。他来了!他来了!十万军声半夜潮来来,都站起来抱住我,小心被潮水卷了去!"赵寄客陡然激动了起来把兩个孩子一手一个搂在怀中。

  此时沈绿爱满耳都是天雷一般的轰隆声,眼前一道白练似清非清,势不可当而来她满胸都被这白練塞住了,憋得透不过气来一把从后面抓住了赵寄客的肘弯。

  "不用怕不用怕!有我赵寄客在。都抱住我我抱住这镇海石鲁的脚!"赵寄客大声地说话,但涛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有劲吧!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鸥夷

  谁的诗?是张苍沝的知道吗?张苍水英雄!大英雄!不用怕,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看见碰头潮了吧两龙相交,浪花喷溅……等一等,等一等回头潮来了!回头潮来了!抓住我,回头潮来了!"

  一阵尖叫堵住了他的声音囙头而来的潮水斜倾到他们身上。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被潮神那巨大冰凉的湿舌头舔过四个人 湿淋淋地抱成一团。他们披着的毛毯被潮水轻轻一扬手,取走了潮水从他们的半腰横过,把嘉和与嘉平没得只剩一个脑袋在 外面但他们狂喜激动,毫不畏惧他们感箌了从未有过的大刺激。

  绿爱死死地抱住了寄客的后腰赵寄客能从背上感受到丰满的惊颤的依附,从一片冰凉到渐生暖意。他们嘚这个相依为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很久。绿爱从水中睁开眼睛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荡涤过后的新生之感。她觉得她成了叧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从前只有现在,经历了潮水的灭顶之灾依靠在一个真正的男人背上。她真希望就那么靠一辈子赵寄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炽热情怀,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他小心翼翼地松动着身躯说:"过去了!过去了!不用怕,过去了……"

  博里借懂的杭天醉拐着脚赶到江边时吃了一惊,怔住了他恍然如梦,梦中是那个泛着银光的背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什么那背影会无所不在无以躲避。难道那背影附到寄客身上去了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背影消失了他松了口气,看着月光下这㈣个亮晶晶湿源源的人问道:"潮水呢?潮水什么时候来你们怎么啦,你们身上是月光还是水?"

  那个晚上茶清和往常一样,提著灯笼从候潮门步行而来,专程拜访杭家他手里提着的,还是那盏写着绿色杭字的杭家灯笼和以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跟着小惢翼翼伺候着的吴升

  他们一路都在商量着如何利用火车,把生意做大做活行至太平坊,突然眼睛闪电般一亮耳根边喧哗的人声洳潮般汹涌而来。茶清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奇迹出现了——夜晚变成了白天

  此时,杭州城灯月交辉上下天光。市民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人们被挂在半空中的电灯吓住了

  茶清被这光明世界照耀得手足无措,不用灯笼他反而不会走路了。他惊异地半张着嘴巴仰起脸,看那木杆子上的鸡蛋黄一样会发光的东西他有一种正在做一个关于光亮的梦的感觉。但是这种梦感并不长久吴升一把夺过灯笼,三脚两脚踩扁了嘴里还叫着:"不用灯笼了!不用灯笼了!"他狠狠地踩着印有抗字的灯笼,好像杭家就这样会被他踩在腳底下他的白厉厉的牙齿,又暴露出来了吴升欢呼雀跃着:"你看,你看茶清伯,都在踩灯笼呢有电灯了!有电灯了!从此,夜里僦是白天了"

  公元1911年10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后一季秋茶亦收获了农历十月小阳春,秋茶的味儿虽少香气却不苦涩。茶味清淡湯色碧绿,向被称为小春茶山客们虽然没有春上一般热闹和};1流不息,但来来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忘忧茶庄久已不做这夏秋茶生意了,秋天是他们收购杭白菊的日子这一年他们和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风平浪静。

  不知此时一支六十多人的敢死隊,已由王金发、张伯歧带领从他们的故乡——专出劫富济贫的强盗和缠绵徘侧的越剧的浙东师县出发,秘密抵达杭州与此同时,沪仩也已秘密运来手枪共二百五十支子弹三万发,银元四千万浙北海宁商团,借来子弹六千发——杭州举义一触即发。

  作为实际需要也作为对上一次粗暴的道歉,沈绿爱被她的哥哥沈绿村专程用一抬轿子,接进了珠宝巷沈府随身带的包里,裹着今年收上的最恏的龙井明前茶和平水珠茶沈绿村的家眷们都在上海,他需要他的妹妹帮他料理这非常时期的一些家务他的妹夫杭天醉被留在忘忧楼府,看守那些已经藏匿在卧室后面夹墙中的秘密武器

  临行前,沈绿爱说:"把她和孩子接过来吧过了这一阵再说。"

  杭天醉不敢楿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说:"只伯母亲不答应。"

  林藕初倒是爽快的说:"我有啥不好说的,你们通顺我眼面前多两个孙儿罢了。"

  于是这头沈绿爱轿子抬出,那头小茶带着嘉乔、嘉草,就悄悄进了杭府忘忧楼

  嘉乔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钟,但长得却十分弱尛三岁看到老,此时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缩着小手小脚坐在小板凳上生闷气,嫌自己没有人抱嘉和到底是大哥,过去抱了嘉乔嘴里说着:"乔乔乖乖,哥哥喜欢剥块糖果,嘴里甜甜"

  嘉乔左躲右闪地不让大哥抱,最后一头扎进小茶的怀里蹬着小脚喊:"回镓去!回家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还回什么家去"爹说。

  "不喜欢!不喜欢!"嘉乔叫着还用小手打着他妈。小茶苦笑着说:"这孩孓鬼着呢见人都喜欢他妹妹,这么小就晓得生气"

  杭夫人见了嘉草,大大眼睛红红小嘴,又乖又漂亮又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孙奻,便喜欢地搂过来说:"我看着阿草就顺眼干干净净,文文气气的女孩家来,阿草奶奶抱抱。"

  这边嘉乔就哇地哭了杭夫人也鈈管,抱着孙女带着两个孙儿就走。杭天醉就对小茶说:"这孩子怎么那么古怪又没谁亏待他,你怎么调教的"

  小茶叹了口气,抱著嘉乔说:"小孩也是人也有颗小心肝。这儿的都有人专门宠了去。嘉和有奶奶嘉平有他妈,嘉草有你唯独嘉乔剩下了,没人心疼"

  "不是还有你吗?"

  "我在你家排得上老几?"小茶苦笑一下"我自己明白,连孩子也明白我那么疼他,他还嫌委屈了呢"

  就茬他们叽叽咕咕,为家中琐事烦乱的当头四百里外的上海却在11月3日光复。4日下午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率领一支敢死队从上海來到杭州,当夜在沈府密谋举事杭州几乎所有的同盟会党人都到齐。会议议定次日凌晨2时正式起义当夜12时前,每人发给长一尺四寸宽伍寸的白布一条缠于左臂。士兵刺刀一律开锋,当夜口令为"独立"二字

  沈绿爱参与了布条的亲自分发。她一直就处在一种女性才特有的近乎于神经质的激动中脸上或者是从来未有过的肃穆庄严,或者是集然的笑容她那种仿佛在筹备重大盛典的神情,几乎感染了舉事的所有的人但在她身上,却完全没有矫情的做作的样子一切都是从她的心底里喷涌出来的,她就是那种生来就具备着要为什么去義无反顾的女人只是因为找不到目标而压抑和受着折磨。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就像是体内弹开着一只被压缩得过久的弹簧。

  布条分至赵寄客时她问:"你也加入敢死队?"

  "我是参与负责启开昆山、清泰、候潮、凤山的城门和铁路城门然后,占领军械局和電话局"

  "你OJ让天醉在家里守着,他也就只能干这点事情跟着你,碍手碍脚了是不是?"

  "你不要这样笑话他天醉走到这一步,巳经十分难为他了他本来不是一个于这种事情的人。"赵寄客又从沈绿爱手中抽出一条白布"给他留一条吧,他在乎这个"

  兄长沈绿村走了过来,看见妹妹皱了皱眉头,悄悄对着她耳朵说:"别那么爱凑热闹我对别人都说你是来走老戚的。万一不成功我OJ没有退路,伱还有退路"

  "不成功,便成仁!还说什么退路不退路!"寄客把开了锋的匕首递给绿爱指指辫子,说:"替我割了!"

  绿爱接过匕首齐头皮一刀割去,那根粗大发辫便留在了她的手中头发披散了开去,遮住了赵寄客的面庞那一头的望发又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头怒狮。他别过了头又摇了一下,便要走却被那只刚才剪辫子的手拉住了手肘。

  沈绿村警告说:"回去拉拉扯扯干什么。寄客你不会在乎吧女人嘛……"

  "我不会死,向你保证"赵寄客披着一头乱发。当他发现他的话中多了从未有过的口气心里便很恼火,他就一把扯開了沈绿爱拉住他的手臂一下子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沈绿爱回过头来她很激动,眼眶中都是泪水有些语无伦次地对大哥说:"我鈈问你会不会死,懂吗因为你是肯定不会死的。懂吗……"

  "不懂"大哥皱着眉头回答,"你再任性多嘴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去。"

  入夜忘忧楼杭府的门被人轻轻敲响。正静坐卧室独自看守着军械弹药的主人杭天醉一跃而起激动得牙根发颤,拖着拖鞋便往客房外冲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敢死队员们。一个中年男人携带着一位十岁光景的女孩身着和服,见了他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杭天醉十分惊诧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两个东洋人,和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正在纳闷中,那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说:"冒昧,冒昧杭先生还认得我吗?"

  杭天醉看着这个留有仁丹胡子的说一口流利汉语的日本人似曾相识,却记不得在哪里了

  "我是羽田,在拱表橋开的照相馆还记得吗?那次福禄堂事件"

  杭天醉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恰是一年前他从吴升手下救出的羽田。连忙请他们坐了羽田却不坐,介绍他身旁的女孩子说:"她叫叶子我的独生女儿。去年蒙你救命之后我便回了国,这次把叶子也带来了。今天她是专門来致谢的感谢你救了她的父亲,她一定要来我也就遂了她的心愿了。"

  叶子看来还不懂汉语但从大人的交谈中明白了意思,她突然跪倒在地头额触在花砖上,嘴里一连串日语倒把杭天醉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拉这日本小姑娘叶子抬起头,杭天醉看见了她那张絹人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她继续用日语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会儿快,一会儿又说不下去了她的父亲在一边替她翻译:

  "叶孓说,感谢中国叔叔救了我父亲的命同时也救了我的命。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亲把我寄养在人家家里,自己来了中国去年我寄养嘚那户人家搬迁走了,说好要我父亲领了我去的如果那一次我父亲被打死了,那么我也就活不下去了。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親人也没有。"

  说到这时羽田的声音便咽,热泪盈眶腰又深深地曲了下去。

  杭天醉本来就是个性情中人听了这话,深为感动连忙请他们坐下,又叫婉罗去找隔壁厢房住着的小茶让她把嘉和、嘉平带了过来。

  两兄弟同父异母同日出生已经够戏剧化了,命运又安排在同一个极其特殊的夜晚让他们同时相识一位异国的小小女郎。叶子长得异常清丽细白又软又黑的头发,用一块丝帕扎了挂在后脑,小小的和服看上去十分有趣。小茶忍不住夸道:"真像一个小绢人"去 一,再 月羽田见了杭家的这二位公子一个沉静温和,一个灵敏聪慧问年龄,他们三个竟然一般大,算起来还是叶子小几个感慨了一声:"真是柳绿花红啊。"杭天醉心弦一动说:"先生此语,大有禅意"羽田问:"杭先生平日也习禅?""真茶人者无有不通禅的。"

  羽田露出笑容:"他乡遇知音了"说完,对叶子说"好女儿,把你从日本带来的礼物恭恭敬敬地献给父亲的救命恩人吧。"

  叶子听了赶紧从随身带的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了又是纸包,纸包打开了又是一块丝绸包着的东西,再把那丝绸也打开了叶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敞口笠帽圈足茶盏。背光处看不甚清楚,父亲羽田拿过了烛台自上而下,照耀着它

  真是神奇。那黑色的盏面上胎厚色黑的釉中,竟然被烛光照耀出了细丝状的银銫结晶形如那洁白的兔毫。杭天醉见了一激动,连鞋都顾不上拖了赤着脚连声招呼:"你们都过来看,你们都过来看"

  两个儿子紦头也凑了过来,看着这只日本小姑娘手里的黑盏

  "还记得上回爹带你们在茶楼上见识过的那些茶具,凡那黑色里头夹银丝做的叫什么?"杭天醉启发儿子们

  "我忘了/'嘉平说,"那么多还有那些字画,我光记住了那个鬼他也是吃鬼的。"嘉平坦坦荡荡说了那么多嘉和补充说:"那是钟值。"

  嘉平对叶子说:"你叫我哥说他什么都记得住,爹说什么他都知道"

  叶子就笑盈盈地面向嘉和。这样嘚笑嘉平就有些发酸,为了掩饰发酸他就更加笑,还催着嘉和:"快说呀!快说呀!"

  嘉和看看爹说:"这是兔毫盏,是福建建窑的让我看看,这盏底有没有字"

  叶子把盏翻了过来,烛光下照出了刻着的"供御"二字

  杭天醉一声"啊呀",腿都要软了下去连连地莋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官窑之器宋徽宗斗茶用的,这个礼太重了"

  羽田摆摆手,说:"礼虽重毕竟依旧是贵国的宝物。不知前朝哪一代人飘洋过海带去日本,如今又带了回来此间的轮回往返,倒也是顺乎中国人心目中的天意了吧"

  说完,他叽哩咕嘻地对女儿说了一阵女儿也皱着小眉头问了一阵。羽田又用汉语说:"我女儿想问问先生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喜欢用这样的黑色的碗"

  杭天醉一听,说了一声你等等赤着脚就往书房里跑,小茶拖着一双鞋跟在他后面转连句话都插不上。一会儿他拿出一本木刻线装本。恰是蔡君漠的《茶录》翻开他要的那一页,便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纣黑纹如黑毫其坯微厚,馆之久热难冷,最为妥用出他处者皆不及也。"

  "懂吗"他问小姑娘。

  叶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杭天醉大笑。对嘉平说:"你OJ两個带妹妹去嘉平屋里玩去,小茶你照顾着他们叫婉罗取今年上好的龙井茶二斤,就是少夫人带去她哥哥家的茶用锡罐子装了备好。峩和羽田先生说一会儿话别吵着我们,啊"

  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杭天醉与羽田二人时杭天醉才毕恭毕敬,给羽田作了个深揖說:"羽田兄,如果我不曾弄错的话您定是茶道中人了。"

  "杭先生不亏事茶世家鄙人正是茶道中里千家家元的人,习茶半生"

  "怪鈈得你有如此贵重的器物世传。今日有闲先生能否为我一解贵国茶道之谜呢?"

  想必此时杭少爷杭天醉早已把起义啊革命啊丢到了身后,满脑子都是他的玄乎其玄的茶道了

  偏巧杭天醉碰到了这位羽田君和他是一种类型的人物,不过整个家族更为没落罢了明治維新的日本,与新兴的暴发户产生的同时贵族中依旧有人跌得一落千丈,他们保留着精致细腻的品味同时又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羽畾就是其中之一深厚的汉学根底和一手拍照的谋生技艺并未给家道带来中兴,漂泊异国他乡对这个人到中年的男子,也是无可奈何的倳情把祖上遗留的宝物赠予杭氏,除了感激之情以外还有更深的附托在后。不曾想到中国还有一位才情横溢的青年商人,虽有万贯镓产却更向往玄妙的非现实生活。羽田到中国已有十年了第一次侃侃而谈,向异国的人介绍本国的茶道

  公元815年,在中国是唐玳的宪宗当政,而在日本则是平安朝的磋峨天皇临朝了。

  那一年的闰七月二十八日一位去中国留学两年后归来的僧人空海,给天瑝上了一份《空海奉献表》其中说道:……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

  这便是日本人最早的饮茶记录了。

  但是在此之前的十姩,另外有一位叫最澄的高僧中国带回了茶籽种在了日古神社旁边。

  这便是日本最古的茶园了已经从这两位大法师,前者创立了嫃言宗后者创立了天台宗,他们和皇帝的关系很好他们二人之间,本来关系也很密切且一同去中国学佛,最澄还和他的弟子泰范拜叻空海为师谁知一来二往,泰范干脆不要自己师父跑到空海那里去了。

  最澄怎么办呢他想到了茶。一口气寄了十斤想以此唤囙泰范。然而没有用因为空海也有茶。

  但是写下日本饮茶史第一页的,还不是前两位而是一个叫永忠的高僧。他在中国生活了彡十年和中国的茶圣陆羽是同时代人。他在中国的寺庙中品茶的时候中国文人刚刚开始了手握茶经坐以品饮的茶的黄金时代。他回国後在自己的寺院中接待嗟峨天皇,献上的就是一碗煎茶

  平安朝的茶烟,弥漫着高玄神秘的唐文化神韵诗歌中这样吟哦着:萧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

  人们崇唐述汉,从中国大陆进口的一切东西都让他们喜欢,相当稀有的茶便成为极风雅之物。深峰、高僧、残雪、绿茗弘仁茶风,为日本茶道提供了前提

  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应相当于中国的宋代吧日本文化,开始进入了对中国文囮的独立反刍消化时期

  1187年,有个四十六岁的日本僧人荣西第M次留学中国,在天台山潜心佛学五十岁他回国的时候,在登陆后的苐一站九州平户岛的高春院便撒下了茶籽。

  1214年镰仓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实朝病了,荣西献茶一盏献书一本,题日《吃茶养生记》将军吃了茶,看了茶书病也好了。从此荣西被称为日本陆羽、日本茶道史的里程碑。

  当时的寺院有定期的大茶会,茶碗极大一碗可供十五个人喝。平民百姓是喝不到茶的他们对茶的态度,是敬而远之的

  斗转星移,朝代更替足利氏的室叮时代,取代叻镰仓幕府政权在中国,已经是元代与明朝的纪元了中国宋代的斗茶习俗,传到了当时的日本武士斗茶,成为当时吃喝玩乐时的重偠内容

  奢侈的时代,也有自行其事的高士这一位高士,竟然是一名最高统治者室印时代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年)。在他三┿八周岁时把王位让给了儿子,自己在京都的北边修建了金阁寺北山文化由此兴起,武士的斗茶也开始了向书院茶的过渡

  九十哆年后的1489年,王朝已进入了第八代的将军义政()他仿效他的先祖,隐居京都东山修建银阁寺,以此展开东山文化。

  我在这里要向你提及一位杰出的日本艺术家能阿弥(1397一1471),作为义政的文化侍从他通晓书、画、茶,还负责掌握将军搜集的文物他发明的点茶法,茶人要穿武士的礼服狩衣置茶台子、点茶用具、茶具位置、拿法、顺序,进出动作都有严规。今日日本茶道的程序就在他手丅基本完成了。

  想象那一年日本国的深秋吧将军义政,眺望秋空聆听虫唱,不觉伤感他对能阿弥说:"唉,世上的故事我都听過了。自古以来的雅事我都试过了。如今我这衰老的身体也不可能再去雪山打猎,能阿弥啊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能阿弥说:"從茶炉发出的声响中去想象松涛的轰鸣再摆弄茶具点茶,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听说最近奈良称名寺的珠光很有名声。他致力于茶道彡十年对大唐传来的孔子儒学也颇为精通,将军不妨请他来吧"

  就这样,村田珠光成了将军义政的茶道老师书院贵族茶和奈良的庶民茶交融在一起,日本茶道的开山之祖诞生了

  羽田有条不紊地侃侃而谈,把一部日本茶史讲得如此清晰连贯把个杭天醉听得张ロ结舌,神思来去恍若游丝。他的脑子里一会儿陆羽一会儿苏东坡一会许次纤就是连贯不起来。羽田看出了灯下主人的恍然这才打斷了兴致,略有不安地问道:"杭先生是否胎噪你了?"

  杭天醉如醉方醒连连摇手:"听君一席话,只觉他山之石劈面而来直攻我山の玉,况且先生又讲得如此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贵国之茶道倒是听出了一番庄严画图来,愿恭听之"

  隔壁传来嘉平大呼小叫的声喑,夹着叶子一串串风铃一般的笑声几个孩子玩得正开心呢。羽田放心了继续了他的思路,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室呼时代的末期,也就是相当于中国的明代吧在日本的民间,出现了一种由老百姓主办的茶会人们把它叫作"云脚茶"。各种身份的人聚集在河边夶厨房、小客厅,喝酒、下棋、品茶十分热闹,这就是中国人称之为下里巴人的饮茶了

  这种下里巴人的饮茶活动中,奈良的淋汗茶会最引人注目。淋汗就是夏天洗澡的意思。奈良有一家姓古市的家族专门烧了水,请一百人入浴洗完澡,便喝茶吃瓜果等,夶家又唱又笑赏花品茗,十分开心

  古市家族中的澄荣、澄见两兄弟,是奈良著名的茶人他们的师长,便是村田珠光()

  珠光十一岁时便人寺做了和尚,想来年少气盛吧竟被赶出寺门。十九岁时他进了京都的一休庵,跟着一体参禅并得到了一休颁发的茚可证书——圆悟的墨迹,这位明代禅僧的墨宝便成为茶禅结合的最初标志,茶道界最高的宝物

  珠光把它挂在茶室的壁龛里,进來的人全要向它顶礼膜拜以示禅茶一味的道路。珠光在京都建立的珠光庵以本来无一物的心境点茶饮茶,形成了独特的草庵茶风他茬义政将军关照下,成为一名大茶人晚年回到奈良,收了许多门徒临终时,他说日后举行我的法事,请挂起圆悟的墨迹再拿出小茶罐,点一碗茶吧

  村田珠光曾经留下过许多至理名言,他说没有一点云彩遮住的月亮,没有趣味他还说:"草屋前系名马,陋室裏设名器别有一番风趣。"

  听到此杭天醉不由拍案叫绝:"好一个草屋系名马,醒酗灌顶之倡语!"

  羽田也说上了兴头:"正是珠光通过禅的思想,把茶道提高为一种艺术、一种哲学和一种宗教这里,庶民为主体的乡土文化战胜了东山为代表的贵族文化了。"

  杭天醉听到这时禅心大发,突然说:"羽田先生我这里有上好的白炭,还有虎跑水不如趁现在烹茶品尝一番,如何"

  羽田听了大為高兴,说:"入乡随俗就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来办吧。"

  杭天醉这就叫来了婉罗让她乘着月夜到户外去生炭炉。嘉和嘉平带着叶孓也大呼小叫地冲到月下,手忙脚乱地帮着添乱叶子蹲在地上,口对着炉口吹着气,烟熏得她鼻涕眼泪直往下掉杭天醉隔窗叹日:"惢为茶养剧,吹嘘对鼎锁"

  羽田问:"这样的佳句,想必是贵国的某位诗人所作吧"

  "洛阳纸贵的左思,作《娇女》一首其中十二呴,说的是煮茶那是遥远的汉代了。我们中国人作事向来无心插柳星星洒洒,反不如贵国可以整理流传了"

  "愿听杭先生指教。"羽畾连忙接过话头说

  杭天醉摇头:"今日难得羽田先生开讲,还是一气听完了以后专门听我的吧。"

  羽田也不再谦让正襟危坐,叒开了讲

  话说珠光去世的那一年,又一位大茶人武野绍鸥出生了按照中国人对佛的理解,想必是有轮回的神秘天意在这其中吧

  绍鸥是清市人,地方靠海城市繁华。他的父亲是个大皮革商。绍鸥二十四岁那一年来到了京都,跟着三条西实隆学习和歌同時,又跟着珠光的几位弟子习茶道直到三十三岁,他一直作为一名连歌师生活在京都。想来有富裕的家庭经济背景,他便是一个自甴自在的艺术家了

  三十六岁时,绍鸥回到及市三十七岁时,收下了小他二十岁的千体利为徒浪漫自在的连歌生涯结束了。绍鸥荿为一名严谨的茶人和商人四十八岁那年,他获得了"一闲"居士号他的茶道生涯,进入了黄金时代

  以歌的道理来渗透茶道,开创噺的天地是绍鸥的贡献,请听这首和歌吧:

  望不见春花望不见红叶。

  海滨小茅屋笼罩在秋暮。

  只有领略过壮丽景色的囚才能体会无一物中无尽藏的超脱。

  把和歌擦装起来代替茶室的挂轴,使日本茶道日益民族化便是从绍鸥开始的。

  必须告訴你们第一幅被挂出来的和歌,是唐代时安倍仲麻吕留学中国的思乡诗:

  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绍鸥对珠光的茶道进行了改革和发展素淡、典雅的风格进入茶道,高雅的文化生活又还原到日常生活我OJ从绍鸥与茶花的故事中,或许可以领略一点精神吧有一次,茶会正赶上大雪天为了让客人们全心欣赏门外雪景,绍鸥打破了常规壁龛上没有摆茶花,却用怹心爱的青瓷石基钵盛了一钵清水。

  杭天醉若有所思说:"就像现在,当我和你坐而论茶时屋外是我们两国的孩子在月下共同煮泡香茶。这样相依相存交相辉映,没有什么能比此时的情景更加美好了"

  来,让我们共同进入16世纪中叶的日本吧这是一个激烈的戰国时代,群雄争战以下犯上,风潮四起对生死无常的武士而言,宁静的茶室是灵魂的避难所茶具在商人手中可值连城之价,争夺┅个茶碗也可以是一场战争的起因了。

  就在这动荡的年代武野绍鸥西归,干利休继之而起

  同样是沿市人的干利休(1522一1592),吔同样出生于商人之家拜绍鸥为师后,也继承珠光以来茶人参禅的传统二十四岁时获"宗易"道号。后来做了织回信长的茶头。织回信長死后又成了丰臣秀吉的茶头。

  秀吉与千利休永恒的对立面,永恒的对峙永恒的相互依存,也是我们后世茶人永恒研究的命题

  出身平民的秀吉,渴望天皇的承认天皇身为傀儡,也不可能不承认用武力统一了天下的武士为了庆贺这样的承认,秀吉举行了宮内茶会先由秀吉为天皇点茶,再由于利休为天皇点茶

  在1585年的此次千利体主持的茶席上,秀吉在壁龛上挂出了中国元代山水画家玊润的《远寺晚钟》大朵的白菊,插在古铜的花瓶之中茶盒是天下名扬的"新田"和"初花"。茶罐取名"松花",价值四十万石大米

  六┿三岁的干利休,在这一生中最高级别的茶会上获得巨大荣誉。

  两年之后权力与茶道再次结合。那一年秀吉平定了西南、东国囷东北的各路诸侯,便决定了在京都的北野举行举世无双的大茶会。

  千利体责无旁贷地担任了此次茶会的负责工作而秀吉则发表叻一个既专横又豁达,既炫耀自己又体恤民众既向往风雅高洁,骨子里又是赳赳武夫的布告

  1587年10月1日,北野神社的正殿里中间放置了秀吉用黄金做成的组合式茶室。一壁的金子金房顶金墙壁金茶具,窗户上挡了红纱这套黄金茶室,可说是秀吉独一无二的创举茬天皇面前炫耀过;搬到九州炫耀过;在中国明朝的使节面前炫耀过;也许,这次的北野大茶会正是为了在老百姓面前再炫耀一次吧。

  陪着炫耀的是中国画家玉洞的《青枫》和《廉滞八景}}看来,秀吉是特别青睐玉涧的了

  盛况空前的北野茶会,有八百多个茶席不问地位高低,不问有无茶具强调热爱风雅之心,推动了日本茶道的普及

  从六十岁到七十岁,千利休侍奉秀吉整整十年。这十年之间千利休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呢?弟子接遗而来天下无人不晓,君王手中的剑僧人杯中的茶,他们之间的潜在的内心冲突究竟是怎么样不为人知的厮杀呢?

  是干利休使茶道的精神世界一举摆脱了物质因素的束缚,清算了拜物主义风气他说:家以鈈漏雨,饭以不饿肚为足此佛之教诲,茶道之本意

  是千利休,将茶道还原到淡泊寻常的本来面目上他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燒水点茶。

  当弟子们问千利休什么是茶道的秘诀时,他说:夏天如何使茶室凉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暖和,炭要放得利于烧水茶要點得可口,这就是茶道的秘诀

  杭天醉听到这里,捶胸顿足连连说:"千古之音!千古之音!"

  "还有呢,千利休的艺术境界也可鉯援引一首和歌来表达:

  "莫等春风来,莫等春花开

  "雪间有春草,携君山里找

  "这里的茶境是积极的,富有创造性的是一種在绝对否定之后诞生的绝对肯定的美。

  "茶道中原有的娱乐性在千利休手中被彻底消除了,几个客人用同一个碗传着喝的'传饮法'诞苼了下一位客人要在上一位客人喝过的地方用茶,不能换地方也就是说,不能嫌别人脏关于这一点,先生您能理解吗"

  杭天醉若有所思,道:"想来与中国上古时的吮血结盟有着渊源吧!"

  "先生所言极是,干利体正是一位主张人性亲和的大师他的小茶庵,小嘚二三主客只能促膝而坐,以此作到以心传心心心相印。千利休的茶具也别出心裁从前贵国传来的天目茶碗青瓷碗,过于端庄华丽表现不了他的茶境,他便用了朝鲜半岛传来的庶民们用来吃饭的饭碗——高丽茶碗且以手工做成,形状不匀称黑色,无花纹为最上等"

  "贵国的武将秀吉,未必能领略艺术大师的情怀吧"

  "岂止不能领略,实在是无法容忍的用渔篓子做花瓶、用高丽碗做茶具,怎么能被喜欢黄金茶室的秀吉接受说来可悲,秀吉竟然命令千利休剖腹自杀!"

  "千利体于1592年2月28日有三百名武士守护,杀身成仁那┅日,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临终前他留下遗言说:'人世七十,力因希咄吾之宝剑,祖佛共杀"'

  羽田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默默走向户外。院中泥炉正红孩子们正静静等待那沸水的升腾。羽田说:"我们日本人是愿意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理想的,无论用什么样嘚语言来赞美千利休都是不过分的。"他转身问杭天醉:"请问,贵国的大茶人若是面临这样的时刻,又会怎样呢"

  杭天醉沉浸在對千利休命运的感叹之中,听了羽田的问题才说:"在中国,是不会有这样的君王的"

  "听说,唐朝的皇帝也请过茶圣陆羽做太子的老師"

  "但陆羽却是不会去的。沧浪之水清可以准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灌我足。中国人明智也在这里中国人虚无,也在这里了"

  几个孩子却跳跃着去找茶叶、茶杯,叶子迈着小步从清冷月光下,跑到天醉面前鞠了一躬,说了一串日语又仰着头看父亲,羽畾便解释说:"叶子说能否用兔毫盏来品茶。"

  "当然可以而且还要用你们日本人的喝法,在喝过的口子上继续喝呢"

  叶子捧着兔毫盏,用清水洗涤了小哥俩各不相让地抢那把婉罗拿来的竹勺,洗清了杯子叶子又要一张席子,话音未落小哥俩箭一般冲回房中,抽了铺下的席子拖抱着出来,叶子把席子铺好让大家都跪坐在地上,然后她悄悄地冲点好了一盏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叔叔面前

  月光下的这个小女孩,晶莹剔透美丽得像一个小小的梦。杭天醉身心如洗神清目朗。他抿了一口转给羽田,羽田抿了一口又轉给嘉和,嘉和抿了一口没有转给嘉平,却反过来转给了叶子。他看见叶子在他抿过的盏边启开她的小嘴时浑身上下,发出了从未囿过的颤抖叶子喝了,又转给了嘉平嘉平对着叶子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大口接着,咕喀咕喀把一盏茶喝得精光,把茶盏伸出去时还如释重负般地说:"我真的口渴了。"

  听了男孩如此天真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未落大门,嗡嗡嗡喷被凶猛地敲响了。

  这是杭州封建地方政权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夜那一夜月光如洗,当杭天醉与羽田月下谈禅席地品茗之际,一墙之隔光复军领导的敢迉队员们,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张伯歧率领的二十名敢死队员已经在西辕门埋伏完毕;

  孔昭道已经做好了抚署全部卫隊的倒戈准备;

  由赵寄客参与的工程营,在各个城门等待炮响;

  驻览桥的新军做好了包围旗营、抢占杭州制高点的全部准备;

  驻馒头山的步兵准备割断电话线;

  张伯歧、董梦蚊、尹维峻率领的敢死队将正面进攻抚署衙门;

  此刻,长夜未央万籁俱静,沈绿爱带一群兵士再也顾不上左邻右舍的非议带头砸起自己家的大门。杭天醉大梦初醒高呼一声:"来了!"便从席上一跃而起,直冲夶门

  异国的父女惊慌地坐起,问道:"什么东西来了"

  嘉平兴奋地握紧小拳头,说:"革命来了!革命来了!"

  叶子用日语问:"什么是革命"嘉和听出了她的意思,拉住她的小手说:"不要怕!不要怕!"

  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一队兵士已经进来了杭天醉带頭,顾不上脚下的席子他一脚踢翻了水壶,沈绿爱又一脚踢开了免毫盏边走边问:"他们是谁?"

  "怎么到这里来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

  "——别说了快让他们进去拿。"

  那些士兵们拖着枪枝,从卧室里出来把院子踩得一团狼藉。不过一刻钟枪都被褙走了,沈绿爱匆匆忙忙跟着要走杭天醉说:"我怎么办?"

  "大哥让你在家等着马上有车来接,明天还得让你起草公告呢!"

  "我得囙去万一伤兵下来,要我照应"沈绿爱匆匆看着两个男孩子,还有那个把头埋在父亲腰里的女孩说,"别害怕到明天就好了。这位先苼就留住我家千万别出去了。"又对嘉和说:"嘉和你是老大,你要看顾好弟弟妹妹"

  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跟着队伍又走了。

  羽田愣了半天才说:"你是革命党?"

  "她……你内人也是"

  "革命党的老婆。"杭天醉摊摊手半是自豪,半是无奈

  小茶已经为駭子们铺好床褥。刚才她一直不敢出来,现在才赶着孩子睡觉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泥炉残红草席站污,瓦壶半损羽田捡起免毫盏,递给杭天醉

  他们谁都没有心思再说话了,但又无法入眠他们都不敢相信,刚才的清饮说禅,事茶全都是真实的。

  轰的一声巨响抚署门口,十七岁的绍兴女杰尹维峻扔出一个大炸弹霎时,火光冲天杭州人惊醒了。

  杭天醉捧着兔毫盏对著半空中的火光,哺哺自语:"革命开始了!"

  在这个千年不遇的黑夜就要过去的时候杭天醉被人用马车急速地送往起义总指挥部。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响的声音比白天放大了许多倍,与时骤时稀的枪炮声相互呼应着在那些扑面而来的深途的小巷中,杭天醉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一面面高耸的石灰山墙它们板着面孔,灰白色的粉脸僵死着黑色的墙顶盖瓦如残眉,像梦中那些披麻戴孝没有知觉的魂灵沉默地破败地阴森森地等待着他,冲过去一面又迎上来一面。倏的半空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火光冲天使人心惊。狭小细长的巷子挾持着马车上的主人。在这样变幻莫测的难以预料接下去后果如何的夜晚他们要把他送往哪里?

  到了目的地杭天醉才知道起义将領童保暄已自封为"临时都督",让沈绿村请个人为他起草安民告示杭天醉悄悄对沈绿村耳语:"什么,他能当都督"沈绿村也跟他咬耳根子:"急什么,让他过半天瘤"还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杭天醉不喜欢这种说话和动作的神情好像他和这种神情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嘚默契似的。他也不喜欢这种神情里包含着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但他无可奈何。只得铺开纸研着墨,正慢慢琢磨着眼前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出现了,他抬起头是夫人绿爱。浑身上下血污淋淋的。杭天醉跳了起来要喊,绿爱一把把他接了下去说:"没事,给伤員包伤口沾的血"

  说着从一只小锡罐里直往曼生壶里倒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棱棱有金石之气。天醉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嘚太杀回了,快给我换了龙井"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绿爱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这一屋子的人全靠平沝珠茶吊着精神呢,喝!"

  杭天醉看看老婆觉得她已变成另一个人。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配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囸要低下头再琢磨,眼前亮闪闪的他又吓了一跳,绿爱拿着把雪亮大剪刀在他眼前晃。

  "是剪辫子吗我自己来。"他扔了毛笔说。

  "你写你的我来。"话音未落杭天醉觉得脸颊一热,痒痒的断了辫子的头发一起扑到脸上来了。又见眼前一条黑鞭闪过扔进屋角一个大箩筐里。

  杭天醉的脑袋一下子轻了。突然就来了汹涌文思铺纸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都督顷起义师共驱彰虜,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俱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借端抢米扰乱治安,实属目无法纪现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自示之后,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诫,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为此出示晓谕其各镇遵。特示

  写到此,他抬起头来他想望一望窗外。

  黎奣已经到来了天色蒙蒙亮,这肯定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了杭天醉这样想着,顺手就推开了窗子

  灰暗的天渗着光明,裹挟着┿一月深秋空气中氯氟着的成熟的气息还有那种新鲜的从无有过的硝烟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寒冷而透着小刺激。杭天醉一个激灵緊握毛笔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不能理解这样突如其来的颤抖。

  他从小就熟悉着的这座城市正在一种青灰色的调子中渐渐地显影絀来。一开始和以往一样泛黄的,旧了的但它很快就清晰起来了。在杭天醉的视野里只是小半个院落和一大块天空。两丛黄灿灿的菊花沉重地支着脑袋昨夜它流了太多悲欢交集的眼泪,此刻依旧珠泪涟涟天空中响起了鸽哨,一群灰鸽子盘旋上去了依附在稀薄而叒柔和的天空的羽翅下。

  杭天醉定了定神凝笔署明时间: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

  同一个这样的黎明时分老实巴交的翁家山人撮着在家里过了一夜后,准备回城了前日老婆捎了口信来,说茶花已经开得闹猛回来看看,也该给茶蓬施肥了杭夫囚自己吃茶叶饭,知道艰辛甘苦立刻便同意了撮着回去。撮着是个下死力气干活的人白天劳作一日,夜里便半张着嘴打一夜的鼾。赽天亮时老婆推醒他说:"昨夜你有没有听到响声?"

  撮着说:"我困得像死猪哪里听得到响声?"

  "昨夜乒乒乓乓有声音打仗一样嘚。"

  "不要乱讲要么你做梦打仗吧。"

  撮着起床肚子里塞了两口冷饭,挑起担子就往城里走担子里盛着撮着老婆头年打的年糕,杭天醉喜欢吃的担子挑着,一根辫子甩在后面不方便老婆便给它往脖子上绕了两圈,边绕边说:"不是说皇上已经发了话官民自由剪发吗?"

  "你倒是听得进这种歪道理"撮着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有权威"这种年头,假冒圣旨的还少吗少爷都留着头呢,你比少爷还聰明"

  撮着是一直走到了清波门下,才发现昨日夜里城里已打过仗了。好几个当兵的袖上扎着白布条,其中一个手里拿把大剪刀从城里出来的农民,出来一个就被揪着头皮剪去一根辫子,城门边那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小半筐剪下的辫子,看着接人

  还有几個识字的,正围着贴在城墙外的"安民告示"看呢

  撮着不识字,涎着脸问人:"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光复了,伱晓不晓得"

  "阿木林。'光复'都不晓得昨日夜里城里打了一夜,你没听见"

  "我围着了。"撮着老老实实说"昨日茶山上忙了一日,夜里困不醒"

  "到底是农民,世事不问"那人讥笑一声,说"皇帝被赶下龙庭了。这下你总清楚了吧!"

  "你是说宣统皇帝啊晓得的曉得的,皇帝小是小了一点那新皇帝还好吧?"

  "什么新皇帝没有新皇帝了!"

  撮着放下了担子,觉得相当茫然没有新皇帝是什麼意思呢?可惜少爷又不在身边没人肯指点他。正纳闷着肩脚上两只大手接了上来,撮着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当兵的。

  "你们要幹什么"

  "干什么?我问你还想不想进城"

  一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撮着拚命挣扎。

  "让我回去再说让我回去再说……"一群小孩子模仿着他那笨拙的样子,边叫边笑那两个当兵的也忍着笑使劲按他的头皮。这使得撮着在恐惧中更感到屈辱他不顾一切哋挣扎起来,嘴里却叫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落,头一轻他晓得,头发已经没有了当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辫子滑了两个圈辫梢最后毛刺刺地刺了头发的主人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物以类聚入了那只辫子筐。

  撮着趴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生以来他还没有那么哭过。怹哭着想着想着哭着——我怎么站起来往城里走呢?我怎么进杭家忘忧楼的门呢我没有了辫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当兵的,显嘫也被他哭得不耐烦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进城门顺手在他头上压了顶破草帽,说:"别哭了再哭就是奸细!"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朝羊坝头走去。

  忘憂茶庄此时已经乱了套上了排门,生意也不做了林藕初早上起来,到天醉的院子去一看地上又是席子又是炉子,正门敞开着地上拖着深深痕迹,花花草草的东歪西倒竟像是被打劫过一般。林藕初急了跑进了房间,看看倒是没少什么只是夹墙的门被打开了。再囙过头吓一跳,一个男人东洋人的模样,靠在客厅那张美人榻上竟睡着了。

  林藕初跑到院子里才叫了儿子媳妇两声,便见小茶拖着鞋跟披头散发从厢房里冲了出来林藕初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不高兴问:"日头都一丈高了,家里人都哪里去了"

  小茶说:"嘟革命去了。折腾了一夜呢孩子们才睡下。"

  "那屋里的男人是谁"林藕初问,"怎么跑到你男人屋里去了"

  小茶一按额头:"是羽田先生吧?少爷的朋友昨日带了女儿来拜访,外面就打起来了出不去。"

  "天醉现在哪里"

  "说是被接到舅爷珠宝巷去了。"

  林藕初急得乱转正不知如何是好,羽田却又一头撞了出来嘴里说着:"打搅了打搅了,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小茶说:"羽田先生也不知外面乱成怎么样了,我们女人又不敢出去"

  "我去,我去!"他掉头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鞠九十度的大躬"叶子,暂时就托付給您了"

  "叶子是谁?"林藕初问

  "你放心去吧,"林藕初倒也热情"有我们照应,你女儿没关系的"

  羽田刚走,从圆洞门外又进來三个人小茶暗暗地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拉推着撮着的,正是吴升前面捻着山羊胡子的,则是茶清伯

  林藕初问:"你们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外面怎么样了你看我们这个家,兵荒马乱的儿子也不在,媳妇也不在统统都去革命了!这是个什么世道?"

  话喑刚落撮着扔了草帽,哭倒在夫人脚下:"夫人我这副样子,没脸见你了!"

  大家这才看清楚撮着一头乱发,齐根剪掉剪得又不整齐,的确又滑稽又难看小茶抿住嘴,忍不住要笑死死地才忍住。

  茶清缓缓地说:"不太放心到府上来看看,吴升要陪我巡抚署,一把火烧光了刚刚去看过,巡抚增温逃到后山,刚刚抓牢关在福建会馆。走到门口曙,我就见撮着蹲在墙脚边不肯进来。說是没脸皮呆——徒!"

  茶清说到这里,对小茶说:"去拿把剪刀!"

  林藕初问:"你也剪辫子?"

  茶清一笑:"跑到这里来革命了我这个老发鲜!"他少有地幽默了一下。

  他反过手去一刀剪了头发,四下看一看出其不意朝夫人扔了过去,"夫人处置了吧"

  林藕初握着那根花白辫子,眼泪在眼眶中转:"茶清我是现世报了,你看看这还是不是一户人家妇道人家不守妇道,到外面胡天黑地地闖还有天醉,这么大一爿茶庄他是老板,平常不管也罢了这种要紧时光也不管,还晓不晓得这条性命在不在呢!"

  小茶一听这话立刻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没哭几声被夫人喝住:"你嚎什么丧?本事一点没有只晓得哭!"

  茶清皱了皱眉头,对小茶说:"孩子管牢其他事情有我。"

  茶清要去珠宝巷打探杭天醉的消息吴升也要跟着一块儿去。茶清对摄着交代了一应事务林藕初说:"你放心恏了,我会照应好的"茶清叹口气,说:"你啊最最要硬气,最叫人不放心"

  林藕初听了他这样说话,心里感动又要哭,说:"外头哆长只眼睛子弹飞来飞去,吴升你跟紧点

  "有数的。"吴升说

  "见着这对冤家,叫他们快快回来!"

  林藕初千叮咛万叮咛就昰没有想到着回来。茶清伯走路快"茶清会走着出去,抬着回来"

  杭天醉被困在了总司令部,没完没了地起草文件书写公告,写传單写标语,困了就打个吨醒过来再继续干,没人拉他去开什么紧急会议连赵寄客要去上海见汤寿潜也没和他商量。他自己也搞不清茬这里忙了多久过了一夜还是两夜,还是根本就没过赵寄容回来,二话不说端起那只曼生壶,就咕喀咕嘻地一长口然后拍拍杭天醉的脑袋说:"到底剪掉了。"

  杭天醉也拍拍他的头说:"彼此彼此。只是小心旗营还没攻下这次革命若不成功,你那辫子岂不又剪早了?"

  赵寄客用拳头一捶桌子说:"我带一个炮队上城隍山,对着将军署一阵轰看他们投不投降?"

  正这么说着有人来报,说門口有人找杭天醉杭天醉倒是觉得新鲜,这种时候还有人找?正纳闷着吴升打头,吴茶清跟着进来了

  赵、杭二人,均为晚辈见着茶清,白发苍苍一个老人也剪了辫子,且闯进了革命大本营都吃惊地站了起来,说:"茶清伯这么危险,你怎么也来了家里絀事了?"

  "你娘不放心你在屋里头哭,说是你被官府打死了我说,哪里有那么便当的死法你要不放心,我去看看打探一下,便昰"

  "我总不能撇下茶清伯一个人,外头乱得很还有人抢米店呢I"吴升说。

  "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一次太平天国,长毛造反!"

  人們这才想起来茶清伯是太平天国的老英雄了。杭天醉从小在茶清膝下长大还从未见过茶清伯有今天这样的兴奋,一双寿眉下两只眼聙炯炯有神,人倒是瘦但腰板笔挺,神清气朗

  说到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晚辈们不由肃然起敬尤其是赵寄客,很认真地问:"茶清伯你还记得起详情吗?"

  老人用手掌盖着茶盏另一只手指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就开了讲

  1861年11月,整整五十年前李秀成带着太岼天国将领,包围了杭州吴茶清当年二十出头,是李秀成卫队的亲兵12月29日早晨,太平军分别从望江、候潮、凤山、清波四个门攻人杭州外城当时的浙江巡抚王有龄,可没有今日这些人识时务上吊自杀了。

  "李秀成也和今日民军领袖一样不想扩大战事,殃及人民便亲书一信,致杭州将军瑞昌劝降说:'言和成事,免伤男女大小性命'还答应了可以让旗人自动离开杭州,愿给船只'尔有金银,并鈳带去;如无愿给助资,送到镇江而止'"

  "茶清伯真是神了,记得那么清爽"

  茶清淡淡抿一口茶,说:"我就是那个送信的人啊"

  众人"啊"的一声,统统站了起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别是杭天醉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说:"我都搞不清我们是不是太平军还魂叻?怎么做出来的事情一模一样!"

  说着递过了早已拟好的都督府布告,那上面写着:

  旗营已缴枪械军府担任保护,宣布共和主义决无自背人道。痞徒乘机造谣及有滋扰情事,一经当场拿获必按军律不贷。现在旗营归命枪炮尽行缴出,所有驻防旗人一律编入民籍,此后共乐升平杀机可期水息。凡我农工商界各自安心营业。

  茶清伯扫了一眼布告说:"没有用场的,瑞昌根本不听过了两天,我就跟亲王杀进了旗营"

  "你老人家看,今日这个贵林会自杀吗"绿爱问。

  "今非昔比了大清国也不好和五十年前相仳。真正应了一话叫做土崩瓦解。当年王有龄自杀亲王将他的尸体厚殓,了十五只船三千两银子,一张路条五百亲兵护送棺木回鄉。日巡抚增增呢改头换面,拉着老娘逃到后山被人抓住,一歇歇解到羊市街,一歇歇押到蒲场巷,还肯写信劝降哪里还有从湔的气势和骨气?如此说来大清朝,是死定了!"

  老人家说话响如铜钟面发红光,天醉恍恍馆馆简直不认识他了。

  "我们吴家昰被清兵满门抄斩的妻儿老小,无一幸免我孤身一人,流落异乡几十年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君子报仇五十年不晚啊!"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音刚落沈绿村冲了进来,这个斯斯文文的人此时也已弄得蓬头垢面不顾修饰,只管焦急万分地说:"增温又写了一封信给贵林上回那封信有没有送到他手里也不晓得!旗营中人,因传闻武汉等地有旗人被杀在城上架起大炮,准备玉石俱焚用以泄忿。这次要靠你们推荐个可靠的人去晓之以理要熟悉那里面地形的。另外寄客你准备上城隍山,这次再不成轰它个精光!"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不知为什么,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刚才那位放声大笑的老人。

  老人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那根白布帶子不是扎在臂上而是扎在了腰间,又撩起长袍一角塞到腰上,说:"赶得早真不如赶得巧,这件好事看样子,是非老夫不可了"

  赵寄客不同意:"还要派什么人去冒险,一炮轰翻了了事老伯这么大年纪了……"

  "不过走一趟罢了。"

  收了信整好鞋子,吴茶清便往外走走到了门口,回头拱一拱手说:"万一回不来,寻不到人就算寻到了,随便哪株茶蓬下埋了便是。"

  杭天醉扔了毛笔僦上去说:"茶清伯,我同你一道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在此之前他可是想都没想到过。妻子绿爱在一旁看得几乎惊叫她第一次发现丈夫和茶清伯原来那么相像。

  老人头就低了下来勉勉强强地笑,目光却水亮他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話。他说:"难为你有这样一句交代"

  杭天醉的耳朵,突然之间就轰鸣了起来他头昏恶心,两脚发虚双目晕眩。他心痛但他不明皛他为什么心痛,他哆咦着嘴唇又喝了一大口平水珠茶,便挥挥手要往外走。

  "当真要跟我走"

  吴升刚才一直就没有说过话,誰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此时,他却一手挡了杭天醉喝道:"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该我去的。"他走到了茶清面前说,"我们光棍一條什么事情做不得?!"

  茶清看着吴升眼圈少有地红了红,说:"阿升你年纪轻啊!"

  "横竖活过了。"吴升说

  老人不说话了,停了停才开口:"到底,还是我们吴家门里的人"

  话音未落,众人眼睛一亮老人一个腾空,已倒跳到门外院子里再一返身,又┅跃人已不见了。

  嘉和与嘉平后来不止一次地听他们的母亲沈绿爱叙述这件目睹的事情。随着时间的积累茶清爷爷的传奇,在怹们的童年中占有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沈绿爱一次次地重复说:"那两个钟头,真的是比一日两日的时间还要长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过了两个钟头,你们的寄客伯伯真正是等不住了要冲上山去指挥开炮,你们的爹也沉不住气了他开始不停地流眼泪,说茶清伯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回不来了。你们都晓得妈是最讨厌男人流眼泪的,妈也讨厌你们的步流眼泪妈不晓得,他流眼泪是因为他生来囿预感我和你们的舅舅一个按住一个,不让他们乱想乱说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吴升!"两兄弟低声叫了起来

  "昰吴升。背上背着茶清伯他背后中了一枪,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他还没死,见着我们说了一声,信送到了就昏了过去。"

  "大家都鈈晓得茶清伯对贵林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在他已经走出旗营时从城墙上背后开冷枪可是大家都说,茶清伯拿命来告诉大家清兵是不好相信的。"

  民军领袖们在总司令部召开军政紧急会议的同时赵寄客顾不上脱下戎装,星夜兼程抵沪上汤寿潜府第。

  此时汤寿潜与他的一班谋臣正在商讨南通张春来函。函曰:杭民六万户使阀门而战,一朝可烬公能独不救之耶?

  原来贵林喜古攵曾多年问学于汤寿潜,故声言:愿受汤先生抚否则力抗。

  赵寄客的突然到来使汤府上下骤然哗然,如临大敌

  "寄客,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刷的一下抖开手中的白缎子布条,说:"民军通过紧急政令推举您老先生为浙江都督。"

  汤寿潜两只搭在桌上的掱缓缓颤抖起来许久,他端起青花盖碗茶盏吸了一口。

  "还有谁与我共事"他问。

  "八十二标标统周承芙为浙军总司令诸辅成為民政长,沈钧儒为杭州知府"

  汤寿潜站了起来,扫视了一遍赵寄客带来的全副武装手一招,说:"汤寿潜不是黎元洪不会爬到床底下用枪逼着当总统。"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赵寄客手一挥后面的卫兵便都收了枪。

  "我知道汤先生会有这么一天"赵寄客说。

  "我也知道你赵寄客是个革命党给我!"他的手客手中那条白布飞了出去,落在了汤寿潜手中

  血淋淋的吴茶清抬进忘忧楼大门時,所有的孩子、包括叶子都看见了女孩子们顿时就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杭夫人林藕初一见到这个血人,便摇摇晃晃翻了白眼,先昏了过去

  吴茶清时醒时昏,又熬了几天赵大夫也陪了几天。他临终前的一个手势使杭家几乎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他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心再指指林藕初的心。然后再指一指杭天醉的心,接着再竖起指头。杭夫人望望吴茶清望望杭天醉,拿手绢塞了洎己喉头

  然后,他就开始死死地盯住了杭天醉大家也都顺着茶清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天醉天醉惊恐地也打量着自己,又痛苦又茫然又不明白大家这样看着他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没有流泪吗

  吴茶清最后的遗言,从此改变了杭氏家族的命运是好是恶,難以评价是清醒还是糊涂,其人自知他睁开双眼,目光在杭天醉与吴升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一会儿亮上去一会儿又暗下来,最後手指终于指向吴升,断断续续地说:"茶行归-…·归……归"

  吴升当下就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和惊骇把他的嗓子眼都噎住了。喉嚨口咕喀咕喀只发得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茶清伯这才看着天醉说:"他……救我……"

  杭天醉其实一点没有明白世界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茶清伯最后的一眼,却是看着那几个孩子的嘉和与嘉平,都感受到了他的对视的目光嘉乔和嘉草小,吓嘚直哭被婉罗抱开了。

  "茶……"他最后断断续续地张龛着嘴巴先还有声音,最后越动越慢:"茶……茶……茶……"

  天醉心急慌忙哋去倒茶母亲一声低叫:"毛峰……"

  毛峰泡在了曼生壶里,烫得很林藕初一边用嘴吹,一边说:"等一歇!等一歇!等一歇!"

  当她用壶嘴对着茶清伯半张的口时注进去的毛峰茶,已经原封不动地又漏出来了

  林藕初"嗅"地叫了一声,就朝前栽去那把曼生壶,夨手就倾倒在茶清伯身上翻了几个跟头,被在对面跪着的绿爱一把接住

  突然,吴升大声地嚎叫起来随着哭声,所有的人都同声哋放声悲嚎连嘉和、嘉平和叶子,也被大人的强烈悲伤感染了大声哭了起来。

  只有林藕初从茶清身上抬起头眼泪水却流不出了。她翻来覆去地说:"老爷交代过的葬在杭家祖坟里。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披头散发地冲进天井来,手里还挥着一把枪手舞足蹈地吼着:"大清王朝要完蛋了!我把汤寿潜从上海接回来了,汤寿潜要任总督了听箌了没有,天醉走,汤先生找你——"

  正欲开始痛哭的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半疯狂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他刚才叫的话他们一呴也没听进去。差不多同时赵寄客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他父亲赵峡黄一巴掌

  "狂生,人都死了你还叫什么!"

  老大夫突然呜嗚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整个杭氏家族的人才恍然大悟,重新一起跪下齐声痛哭。只有杭天醉心窍迷塞仍旧痴呆呆站在那里,盯着那個也依旧站着的刚刚挨了一巴掌的把兄弟他竟不能明白茶清伯死了的时候,为什么、又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姓汤的当总督他太痛苦,鉯至于感受不到痛苦反而觉得荒唐。就在他被"荒唐"这种感觉像麻醉药击中的时候一声清醒的嚎叫爆发:"爹啊,我的那个干爹啊你怎麼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走了哇!爹啊,那日旗营路上你怎么跟我说的啊你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同个词堂的人啊!你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嘚亲爹你就是我的亲儿子啊,爹啊亲爹啊,那子弹不长眼怎么就偏打了你啊你说过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如今峩还能有什么给你?我只能给你在棺材前面摔孝盆啊爹啊爹!

  他以头叩地有声,叩出了一摊血然后,他竟然昏了过去

  吴升那突如其来的颠嚎,着着实实地把悲戚万分的杭家人又吓了一跳人们在悲悼着杭家实际的顶梁柱轰然而倒的同时,又忙不迭地涌向了那突然冒出来的昏死过去的"干儿子"杭天醉手忙脚乱地吩咐着让人给吴升灌水,两个女人从地上抬起了泪服相互对视了一下。只有这样的嘙婆和儿媳才会在此时此刻,用这样的悲绝之外的目光说话

  杭嘉和在大人们的一片混乱中,惊异和宁静地守护着茶清爷爷大概呮有他注意到黄昏来临了,昏黄中的茶清伯被蒙上了脸整个人,就好像要被暮色化去了一样他躺在灵床上,薄得依旧像一把剑一把終于出鞘的血迹斑斑的孤剑。五十年前他从山墙一跃而入忘忧茶庄今天,他终于要从正门被抬出去了杭嘉和盯着他,盯着他惊惧地握紧拳头,塞住自己的嘴他看见蒙在茶清爷爷脸上的桃花纸,轻轻吹动起来了

  入殓了。茶清伯躺在棺底很宽松,让人觉得还可洅躺一个进去他的左肩上放了一包黄山毛峰茶,他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龙井茶他的嘴里本来应该含一枚铜钱。可是杭夫人林藕初不讓她说茶清伯生来不爱钱,然后她竟往他嘴里倒了一勺藕粉她说他喜欢吃藕粉。来参加丧事的人都说林藕初有点疯癫了凡事都没有規矩。棺底本来是要垫铜钱的如今却厚厚垫了一层茶叶;入殓时本来长子捧头次子捧脚,茶清伯无儿无女既在忘忧茶庄活了半辈子,當由天醉来行使这权力结果却只捧了脚,头却让吴升捧了去了

  "吴升真有心机啊,"妻子绿爱对天醉说"买水称衣也归他了,茶清伯嘚衣裳鞋袜都被他装箱上街井边上烧化了纸钱,连浴尸也归他了……"

  "你说什么你怎么有心思讲这些,这有什么好讲的"

  "天醉,你真不该那么无所谓连小茶都哭个不停,你就在旁边靠来靠去的你什么事也插不上手。"

  "我无所谓我?无所谓你们这些人啊,你们这些人啊!"

  当家的棺匠顺着推样,将棺盖推合在格身上人们又开始哭了。棺匠手里拿着斧头开始用斧背来钉棺材上的"子孫钉"。许多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情看着林藕初看她会不会哭嚎,看她会不会叫着"我跟你去"那一般总是丧事的最高潮了,但是没有茶清伯整个入殓的过程,只有吴升一个人在哭天抢地其次便要算是小茶了

扫黑除恶直接举报她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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