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把我买给了一个医生,没想到我如此他每天都…这部小说叫什么

  这些天在读父亲以前写的小说。  我是八十年代生人,对文化大革命那个时代几乎一无所知,就连从一些影视作品中也难找到什么感觉,只是小时候偶而说了什么大不敬的错话,父亲会很小心地对我说别乱说话、别给外人听见时,才能隐约感觉到那个特定的年代留给父辈们的阴影。对父亲写的这部小说也更是如此,因为没兴趣所以一直没有读过,一直到父亲去世也没和他交流过他的小说,可以说是一大遗憾。  前些天想把他的手稿整理出来,这才认真仔细地用心去感受他创作的世界。  父亲很有点才华,小提琴拉得很棒,俄语也说得很好,好像小说中的主人公曹江生;伯父是高中的数学教师,有个女学生考取了南京大学却又跳楼自杀了,像极了小说里的曹海明;书里面的万明元是个没事乱窜的小混子,他的原型父亲说来源于母亲的一个同事;曹江生最后的死法也是父亲看影视剧的灵感……很多身边的人和事全给他揉到了小说里去重新诠释。
小时候有一部电视剧,记不清名字了,但是那首主题歌倒是很有名的:“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明哪个更亮……”父亲说他小说的主人公曹江生就象这部影视剧里的一样,一样的生活环境,一样的性格,一样的打扮。虽然我一直认为那部连续剧一般的很,可它却是父亲难得喜欢的连续剧之一。从小父亲给我的印象从来就是在吃穿用上没什么追求,整天就是趴在写字台上写写抄抄,其实,他是在用自已的笔重新定义人生,是他一生的价值追求。  文化大革命应该是在年间,据现在也差不多四五十年了,在重新整理时有好几处“据今二十多年”我全改成了“几十年”因为那是父亲八十年代所写的手稿。其它的有些繁体字和别字也做了修改。我还有印象,在我小时候国家出现了所谓第二批简化汉字,但是后来并未正式通过,所以父亲这一代人常用的一些简写的汉字理应归到别字类去了。他的手搞中有很多俄文的诗和句子,实在是看不懂,不会读也不会写,只有借助网上翻译软件,也不知翻的对不对。修改的部分在其中我做了注明,希望不会打太多折扣。  父亲在世时,母亲也看过这部小说,总的评价是:很感人,只是要看到中间才觉得精彩。父亲说:开头是一个他最喜欢的电影《追捕》式的开头,怎么会不精彩?他还说他没有下过乡,不然会写得更加生动。本来这部小说就叫做《昨天》,父亲又觉得过于政治,就改作了《昨天,被禁锢的爱》,他说这样小说就偏向于了爱情,少了些政治。在这里,我也改回他原来的初衷。原文尽量不做改动,少部分改动也有脚注注明。  这里的《昨天》不同于贾宏生的那部电影,但总的寓意我想也许都是一样的,只有回顾过去才能更好的展望未来。  用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那句话来结尾吧: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都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向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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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曾治,男,1949年生于福建省福州市。  幼年时随父母到江苏南京。在风景秀丽的江南古城念完小学、中学。  1970年毕业于南京机电学校。先后在陕西宝鸡、青海西宁等地工作多年。  1976年调至金陵石化公司南京化肥厂工作。  1996年英年早逝。
  作者自序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几十个年头,随着时间推移,如今再也不会有人为它唱赞歌。历史老人确实是位公正无私的法官,它能客观地评价昨天发生的一切,从而警示人们并给后人以启迪和深思。  有段时间,社会上曾掀起过短暂的怀旧热。出租车里悬挂着领袖肖像,摊贩市场立体音响播放着“红太阳”颂歌。熟悉而久违的歌声所营造的氛围又把人们带回到昔日年代。  我们这代人都不年轻,当两鬓染霜,额纹深陷的同龄朋友聚会时,常常谈起文革岁月,回忆那期间个人经历。大家怀念那个时代,是因为其中有我们逝去的青春。我们最美好的年华就是在那岁月中度过的。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所以青春就显得格外珍贵而又令人难忘。  我很早就想写一本爱情小说,写文革期间正值青春的年轻人。写他们的爱情,欢乐与痛苦,写他们的理想、愿望与追求。通过小说诸多人物,尽可能地再现那个时代的一个侧面。  书中季小柔、聂玉琛、黎文是三位年龄相仿的少女,分别出身在工人、革命干部和右派分子家庭。社会家庭背景不同,造成了各人性格差异:季小柔热情洒脱、聂玉琛矜持娴静,黎文深沉内向。  书中几位姑娘并不完全都是虚构的人物,有的就是生活中的原型。我连她名字和故事发生地点都没做多大改动。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去南京大学,刚进学校,楼上一个女学生自天而降,血淋淋地摔在离我约有几十米的地方,那场景惨不忍睹,我掩面疾步离去,甚至再不敢多看一眼。但这怵目惊心的镜头,仿佛定格似地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抹去。后来我知道这位姑娘是南京大学外语系学生,名字叫奚小柔。她因为被诬陷成特务、反革命分子而被迫跳楼身亡。  与三位姑娘恩恩怨怨恋情和爱交织纠葛在一起的是胡仲铭,以及曹江生、曹海明弟兄俩。这些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学生和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不久的青年教师。每个人都有鲜明的个性,尽管性格中都不可避免地烙着时代留下的痕迹。但是,他们都是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  年轻人在一起相处,由原先师生、邻居、同学关系,渐渐演变发展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各人内心世界极为复杂:有的情窦初开,尽管情有所衷,但是却无法把握住爱情;有的人爱得一往情深,无怨无悔;有的人想爱却又不敢爱,不能爱。始终处于欲爱不能,欲舍不忍境地。纯真的爱只能以另外一种形式表现出……  我们曾经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然而不管时间怎样流逝,青春年华从身上消失殆尽,那刻骨铭心的爱却永远不能忘怀。因为昨天烙着时代印记的爱与当今言情小说笔下纯情少男少女们之间无所顾忌的爱相比,有着更深刻丰富的内涵。  昨天已经过去,岁月匆匆催人老。一代人消失,新一代人又在成长。只要有人类存在,就会有爱情。它将世世代代延续下去。只是时代进步和变革,将爱情——这个古老永恒话题注入新的内容。  今天,沐浴着改革开放春风,正在热恋着的青年人,倘若能回顾了解一下昨天,定会倍加珍惜今天。从来严冬过来的人,最能感受到春天的温暖。  我们已经拥有让每个人都能够大胆去爱的今天,相信同样也将会拥有充满爱的明天  曾治  1990年写于南京栖霞山
  1  凄历尖锐的叫喊声划破夏夜小巷上空。  “别让他跑掉!”  “抓住他!”  “追呀!打!”  鹅卵石铺的路面响过一阵急速奔跑脚步声。不一会儿,声音渐渐远去了。  “是谁?”  小巷口理发铺里邱天义大伯走出来,手中还夹着理发剪子。  被惊扰的小巷居民惴惴不安地从窗户里探出头,看着已经远去即将消失在夜色里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心中纳闷又蹊跷,互相探问道“又出事啦?”  跑在最前面的黑影冲出巷口,想甩掉身后紧追不舍的尾巴。然而它始终摆脱不掉,相反,两者之间距离显得越来越短。  黑影闪过巷口,径向对面大街那排幽暗的梧桐树阴影直奔而去。  后面人追赶到巷口,怔了片刻,认准目标,便急追不舍。  几个人影在灯光和梧桐树阴影里窜来窜去,时隐时现。  被追赶者捂着头,越跑越慢,体力似乎有点不济。再不用多久,就要被后面众人追上。  “救命!”跑在前面的人终于喊道。声音嘶哑而恐惧。  “是谁在喊?”黑暗的梧桐树下,走出一位青年学生,他手中还握着一本厚厚的字典。  “救救我!”被追赶者艰难地喘着粗气。突然他眼睛一亮,就象看到了救星。“是你,曹江生,看在邻居份上,救我一把!”  “怎么回事?”曹江生惊愕地看着对方,过好半天,才认出他是万明元。  “你把人引开,朝右边跑,快……”万明元朝灯光亮处不住比划着,示意曹江生快跑。他不时地回头张望,担心被身后人追上。  这时曹江生才看清楚,这个狼狈不堪的邻居脸上,血已经淌红了半边。  “谁把你打成这副模样?”曹江生吃惊地看着万明元。  “就是那几个人……”万明元心慌意乱地朝后面指了指。  “你就在原地站着,别害怕!”  “他们人多呢!”万明元声音颤抖着。  “人多就好办。”曹江生把邻居拉住“人总得讲道理。”  后面众人终于追上来。  “揍他!”  “不要饶他!”  四个人同时冲上前,其中一个瘦子故意往曹江生身上撞去,把他手中字典也撞落在地上。  “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曹江生喊道。  他肩膀被撞得有点痛,一面揉着,一面打量着这些青年人。  眼下正值盛夏酷暑,然而这四个人却一律穿着一身碎花格衬衫和紧身瘦窄长裤。 他们发型都很讲究,被发油涂得油光铮亮。脚下蹬着又尖又窄的棕色皮鞋。  “你去问他!”瘦子吼道,指着缩在一旁的万明元,狠狠地瞪着他。  万明元仿佛手指戳到似地,往后退了半步。  曹江生弯腰拾起字典,突然他发现万明元同样也穿着一双尖尖的棕色皮鞋。  “大热天还要穿皮鞋,太讲究啦!”曹江生心中不禁暗暗在笑。“难怪跑得不快,会被人追上。”  “你最好让开,少管闲事。”瘦子不耐烦地把曹江生拽过一旁,直奔万明元。  “四对一,不算本事。”曹江生闪身让过瘦子,挡住另外两个人。  “看你骨头正在发痒,”穿着花格衬衫的青年冷笑着说“那就先拿你垫底。”  “你是自讨苦吃!”  三个青年拢过来,围住曹江生。  紧靠他身边的那个青年对准曹江生肋间冷不防地抬腿就是一脚。就在同时,另外两人的拳头也朝他脑门猛击。  “不要动手……”曹江生闪身躲过脚踢。  “想溜?没那么容易!”另一个家伙出拳不凡,快得像一阵风。  “既然要打,我就奉陪到底。”曹江生纵身跃步,跳出圈子,跟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他运足气,伸展四肢,肩臂关节扭得嘎嘎作响。然后他轻舒猿臂,把对方脚接住,提起往前一拉,又往后一送。穿碎花格衬衫的青年就象木桩子似地咕咚倒下去了。  另外二人挥拳而上。曹江生弓步上前,手肘横击,顶在前面那人胸口上,打得他踉踉跄跄,捂着前胸,蹒跚几步后,也跌倒在地。  紧接着曹江生腾挪跳起,大转身抖掌。  “啪!叭!”手掌抽在后面那人脸上,打得清脆山响,就象放鞭炮。那家伙眼前金星直冒,捂着脸,倚在树杆旁喘息。  这时,揪住万明元的瘦子感到情况不妙,他想叫,开始逃窜。  “你跑不掉!”曹江生挡住他去路。  “我们狗眼看人低,”瘦子抖颤颤地说“就饶过大家这一回,高抬贵手……”  “看来你也不经打,”曹江生把瘦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到那边去,照顾好你的朋友。今后不要仗着人多就动手打人。”  曹江生看着瘦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的同伴扶起来后,直到众人离开走远,才拣起地上那本俄华字典,拍掉封面灰尘。  “多谢你救命之恩!”万明元从黑魆魆的梧桐树影里钻出,走到他身边。  “别客气,邻居碰到麻烦事,理应帮忙。”曹江生说道。  万明元额头上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划口,血还没有完全止住。身上穿的碎花点衬衫粘上许多点状血迹,在黑暗中分不出哪处是花点,哪处是血迹。他脚上那双皮鞋有一只跟底已经脱落掉下,走路时拖泥带水,踢踏作响。原先梳得亮晃晃的一头卷发散乱得象鸡窝,额前湿涔涔的,一股汗臭。  “没料到,这些家伙埋伏在小石街,想暗算我。”万明元揩着血迹,心有余悸地说,“如果不是你鼎力相助,我肯定要吃大亏。”  “你认识他们?”曹江生惊异地问。  “人家都说,邻居好,赛金宝。此话千真万确。”万明元答非所问。“况且我俩还是同窗九年的同学。”  “你还能记得我们是同学?”曹江生淡淡地笑着说“我怕你早已忘掉啦!”  两人沿着大街,拐过弯。走进一条又深又窄的小巷。  这条小巷叫“小石街”,大概是因为小巷路面全是由鹅卵石拼铺而得名。巷口有一家小小的理发铺。除此之外,还有一家铝锅修补店,一家茶炉灶和一家贺记馄饨、豆腐脑店。  又深又长的小巷上空,有两盏半明半暗的路灯,路灯位置在小巷两头,因此每到夜晚,小巷中间一段就显得格外幽暗,深邃。  小石街住着近上百户人家,人们从事着各种各样职业。有在政府部门任职的机关干部,有中学教师,乐团演奏员,退休闲居的翻译,有工人,商店营业员,还有在早点饮食店卖油条豆浆的服务员。  万明元是长江采石场工人。念中学时,他和曹江生曾是同班同学。初中毕业后,他没能考上神往以久的海员学校,在家里当待业社会青年。半年后,在烟酒公司当会计的父母,带上名烟好酒,到小石街居委会主任陈月花家送人情,搞疏通。不久万明元被居委会介绍到离家不远的新民锁厂当学徒。万明元感到很委屈,读过九年书的中学生去当学徒,未免有点大材小用。在锁厂他有劲无处使,小小锁厂终究不是他屈尊久栖之处。不到一年,他在长江边采石场找到了归宿。在采石场他无需学徒,干几个月就能成为熟练工人,全凭力气吃饭。万明元有的是力气,每个月都能比一般工人多得十几元的超产奖。他对钱财从不吝惜,用在社会上广交朋友。有时他卷起袖口,露出又粗又壮的胳膊,挺着厚实的胸脯,无不感叹地说,“我这种体魄才是当远洋国际海员的料子。”  那时候,曹江生为万明元没能考上海员学校曾寄与过深切同情。不过,他又想,当海员也不容易,机仓里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上千只仪表罗盘、仪器装置结构,原理、用途以及故障排除,光靠有健壮身体解决不了问题。特别是当远洋海员,还需要精通外语。曹江生还能清楚记得,万明元外语成绩从来没有超过30分。中学毕业考试,数学,物理,至少有三门功课都是经过补考才勉强通过。  “想不到这几年你拳术已经到达炉火纯青地步。”万明元羡慕地说“当初跟你学拳,真不该半途而废。”  “你吃不得这种苦头。”曹江生笑着说。
  万明元在念初中一年级时,就跟曹江生学拳术,那时,每天天不亮就得到太平公园练拳习武。压腿,弯腰,蹲马步。万明元最害怕起早。特别是冬天,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出是件苦事,他不愿自讨苦吃,练拳不到半年,他便偃旗息鼓,半途而归不再去了。  “嘿!嘿!”万明元自我解嘲地笑着,“改日一定请你去四川酒家入上座。不过事先我得找几个兄弟去收拾这帮家伙,出出这口气。”  “你还想去报复?”曹江生惊异地问道。  “唔!”万明元耸了耸肩头,这是他从外国电影里刚学会的时髦动作。  他们在小石街中间停下。这是小石街41号大院。院里有一幢两层小楼房,共住着六户人家。此时二楼东边一扇窗户里还亮着灯光,这就是万明元家。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万明元说道。  “不啦!”曹江生扬着手中字典“我得回家复习功课,做学生哪有你当工人自在。”  “古得拜!”万明元说道,又挥了一下手。他英语讲得怪声怪气,叫人听着很别扭。  和万明元分手后,曹江生独自继续朝巷里走。  几分钟之后,他在沿巷一座二间低矮的旧平房前停住。这是小石街66号,他家就住在这里。  曹江生推开房门,走进屋子。整个房间一隔为二,每间不足十平方米。屋里几乎没有家俱摆设,进去后就使人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母亲正在灯下缝补衣裳。  “上哪儿去了?”母亲停下针线问道。  “找一处安静地方,背外语单词。”曹江生把字典放在桌上,“屋里太热,头昏脑胀,一个单词也记不住。”  母亲眯着眼睛,上身轻轻地晃着,目光落在曹江生身上。  “你还跟孩子一样,衬衫钮扣丢掉两颗也不知道。”母亲一面说,一面在针线盒中寻找着,“快把衬衫脱下,让我把钮扣钉上去。”  母亲低着头,凑着灯光,一针针地钉着扣子。曹江生这时才想起,那两粒钮扣一定是在替万明元解围时被扯掉了。  他看着母亲头上缕缕的白发,心头泛起一阵内疚和怅惘。  曹江生不到一岁就失去了父亲,全靠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和哥哥拉扯成人。为了弟兄俩,母亲吃尽千辛万苦。那时母亲帮人家洗衣裳,当佣人。解放后,又为住户人家送过煤球。曹江生还能记得,在他念小学时,母亲还兼当过牛奶订户的送发员。母亲用辛勤劳动养活了全家三口人,维持着一家极为节俭的生活。曹江生看见其它同学还能换着新衣服和毛线衣穿,而他总是穿哥哥剩下补过又补,改小的旧衣服。至于毛线衣穿在身上是何种滋味,他都不知道。  一家人粗茶淡饭,却生活得平静而和睦。兄弟俩从来不惹母亲生气,特别是哥哥,比别人懂事更早。当学生时,就拼命努力学习,高中毕业后,他考上北京师范大学。五年后,他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在南京石城中学当数学教师。  哥哥参加工作后,一家人开始逐步摆脱长期的贫困和拮据。饭桌上不再象以前那样一连几个月看不见一点肉腥。在曹江生初中毕业那年,母亲破天荒地花去七元钱,为他缝制了一件新衣服。  常年生活的辛劳,使母亲变得衰老。她刚过五十岁,看上去却像花甲老人。背部都开始佝偻,额头出现一道又深又长的皱纹,粗糙的手摸在别人身上,就象一把刷子。如今曹江生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发现母亲头上又增添了许多白发……  “妈,扣子让我钉。”曹江生感动地说。  “这不,已经钉好啦!”母亲微微笑着,把衬衫递过去,“进屋看书去吧!明年这时就该考大学了哦!”  “是的,妈妈。”曹江生说,“我知道要抓紧时间。”  “搞不懂的问题多去请教哥哥。”  “妈妈放心,我将尽最大努力,明年争取考上大学。”曹江生笑着说,“哥哥人呢?怎么还不见他的人影?”  “晚饭后他就外出,大概有两个小时了。”母亲说,“看他出门时满腹心事神情,我也没去问他。”  曹江生走进里屋,在一张很旧的小木桌旁坐下。书桌上面放着一撂撂数学、物理、化学课本和参考书籍。刚做完一半习题的作业本还摊放在旁边。一个小时前,他放下数学习题,挟着俄语字典,走到大街上背记单词,换脑筋。桌面上书本也没顾得上收拾。现在又该继续进行他的习题作业了。  “高考大学结果都公布了,哥哥应该高兴才对。”曹江生心中想,“他还有哪些不顺心的事呢?”
  2  太阳落下地平线,黄昏开始笼罩着静谧的校园。操场上空有几只蝙蝠在遨游,嘴里不停的发出丝丝响声。  一场雷雨之后,空气也变得清新。办公楼下两株合欢树静地伫立在黄昏中,散发着浓郁的馨香。  曹海明在办公室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他感到有点疲乏,便起身而立伸了伸懒腰。  整个暑假,曹海明差不多每天都在学校里度过。其他教师放假回家,他却不能。假期中他要为参加高考的学生复习,然后还要监考,紧接着又要参加全市统一批改试卷。最后他还要象应届高中毕业生那样,天天往学校跑,望眼欲穿地盼着发榜日子,等待着高考结果。  他是一九五九年国庆十周年前夕到石城中学任教的。至今在这所学校已经度过五个春秋。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忙碌过。欣慰和幸福充溢着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与其他教师相比,他也许更加值得自豪和骄傲。  在这五年中,他带过五届高中毕业班。有二百多名学生从他手中毕业。这些学生绝大多数都考上了大学。其中进入清华、北大、复旦这类著名学府的也学生也为数不少。  第一年,他任教的班级有百分之四十学生考取大学。第二年考取大学人数就超过百分之五十。以后那两年,他带的班级高考录取率都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从那时起,石城中学名声大振,一举跨入全市重点中学行列。  今年夏天,他的班级又以百分之九十八高考录取率震动了全校。在这令人眩目的成果面前,他怎么能不高兴呢?这其中包含着多少努力和心血啊!  与他同在一个教研组的牛老师,这位解放前的老大学毕业生,长着满头银丝的老教师,拍着曹海明的肩膀说,“后生可畏,后来者居上,值得大家学习呵!”  校长在一次会议上为全校教师打气,“百分之九十八录取率,离顶点仅一步之遥,明年一定要拿下百分之百!”  这个百分之百意味着什么?  校长这番话让曹海明感到茫然:在学生身上用去再多精力备课,辅导,花再多时间,他心甘情愿,也绝无怨言。可是要实现百分之百录取率却不容易到达,这其中原委校长心中应该比别人都清楚。  曹海明离开办公室,锁上门。下楼后,他又特意去教室巡看一番。  教室里几十张课桌整齐成行排列着,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就象星期天一样。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寞之感倏地爬上曹海明心头。  是的,再过几天,曾和他朝夕相处的学生就要去北京、上海、天津、大连各地大学报到。他们将作为最年轻的新大学生,就读于各所高等院校。呵!全都走啦!离开了石城中学,将来学生们还会想起他吗?是的,有的人很看重师生情义,每年寒暑假总会来看他,可是今后要想让全班同学一个不少地再次相聚,恐怕再也没有这种可能。  曹海明又想起黎明——今年全班唯一的落榜生。  对他落榜,曹海明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如果仅仅以学习成绩、品德优劣来取舍,那么黎明肯定可以考上大学,可是……  这个“可是”曹海明见得很多,生活经验告诉他,光凭学习优异,品行良好,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被大学录取。他甚至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种必然的结果在等待着黎明。  在众多学生当中,黎明是比较受人欢迎的一位。他谦虚、俭朴。学习刻苦、尊敬师长。跟每个同学都能和睦相处。高中毕业时他已经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爱好文艺表演,主演过几场话剧。他曾扮演过美国农场主,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惟妙惟肖的形象和纯熟的演技,给全校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又是全校众所周知的体育明星,铅球、跳高、短跑成绩一直是学校纪录的保持者,至今还没有人改写过。他篮球打得特别好,精力充沛,运球敏捷,动作迅速,投球命中率极高,叫对方防不胜防。然面黎明也不都是样样争先。有时学校举行足球、排球比赛,他总是让众多想一显身手的同学参加,自已则当为双方鼓劲的观众。但是在学习上,不论哪一门功课,在全班乃至全校,他都是出类拔萃,当仁不让地争当第一名。  报考大学时,黎明对着志愿单沉思良久,考虑再三。他没去报考清华、复旦、哈军工之类重点大学,而是把西北一所普通的工业学院当作他第一志愿。  曹海明为黎明有自知之明而感到高兴。他和黎明一样,同样把录取大学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他始终关心着黎明,希望在张榜公布那天能听到黎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好消息。然而发榜后,黎明录取通知书迟迟不见到来,随着时间推移,希望也就变得越来越渺茫。直到发榜截至最后一天,他那不祥的预感应验了。后来作为班主任的曹海明得知全班五十名学生只有黎明例外,全部考上大学的消息后,他为黎明惋惜,不平。  几天前,他看见黎明在办公楼下徘徊时,他真有点进退两难。他不知此时该怎样去安慰这个全班唯一的落榜生。倘若班级同时有几个学生落榜,黎明可能又是另一种处境和心态。曹海明知道黎明自尊心很强,他真担心黎明经受不住打击而发生意外。的确,黎明最近总是躲着众人,他神色沮丧,不敢见人,脸色憔悴就象害着一场大病。  曹海明惋惜而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仿佛见黎明那对躲闪不愿见人的眼睛,和其间蕴藏的痛苦。  他离开学校,大步流星地走着。大街上暮色有点朦胧了。  晚饭后,曹海明一直在沉思考虑,他觉得作为班主任,此时更有必要去黎明家看他。应该跟黎明好好谈谈。可是怎样谈呢?曹海明感到非常棘手。  他终于来到小石街41号大院。两家相隔不过仅百步之遥,可是曹海明觉得好象走了很长的路。  黎明不在家,他的母亲和妹妹黎文把老师请进屋里。  “请坐,曹老师。”黎明母亲林山华掩饰不住焦虑的神色,“我正想是不是应该去找您……”  曹海明惊愕地看着林山华。此时她正掏出手绢擦泪,眼圈红红的。  “曹老师,”黎文在一旁怯生生地说,“我哥哥已有两天没回家了。妈妈怕他……”  “我担心黎明经不住打击,这孩子我了解他。”林山华说。  曹海明脑袋嗡嗡作响,他感到事情有点严重。但他仍然努力保持着镇静。  “他没说上哪儿去吗?”他问林山华。  林山华痛苦地摇着头。  “你们放心,别太焦急。黎明是好学生,他能经得住考验。”曹海明安慰她说。  “这孩子自尊心太强。”林山华拭着眼泪,喃喃地说,“只希望别出意外……”  突然,楼顶上象打雷似地一声轰响,天花板上石灰块被震得簌簌往下掉。电灯也开始摇晃不止。  “楼上那住家户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曹海明抬头看着天花板,蹙着眉头问道。  “那是万明元的家,差不多每天都要象地震似地闹几回。”林山华失神地说,“没有办法,只得随之任之,不习惯也得受着。”  黎文忧郁地看着老师,天花板震动声响,对她好像没有多大触动。  “哥哥能上哪儿?他会回来吗?”黎文祈求地看着曹老师。  曹海明久久地注视着黎文,她身上有着跟同龄人所不具有的成熟。她也是石城中学的学生,刚念完初中二年级。她和哥哥黎明性格截然相反,总是给人留下一种沉默内向的印象。兄妹俩的共同点,就是学习成绩在全校以名列前矛而让人羡慕。  “你哥哥不会出事。”曹海明对她说,“我是他班主任,有责任把他找回。”  房间门被推开了,黎明出现在门口。  “哥哥!”黎文象一只飞出笼的鸟儿,抱住了他的肩头。  “以后,你别再这么喊我。”黎明漠然地拿开妹妹的双手。当他看见曹老师也在屋里时,感到很意外。  “曹老师,你来看我这个落榜生吗?”黎明悲戚地看着老师。  曹海明点着头,他非常同情黎明。然而他没有忘记自已班主任的身份。  “你不必背上太多思想负担,考不上大学并非耻辱,今后你仍然可以很好地工作,生活。”曹海明说。  “我不但给班级抹黑,还辜负了老师一片希望。”黎明望着窗外院子,泪水在眼眶内打转。  “这不怨你,完全不能怨你。”曹海明恻隐之心泛出难以言传的苦涩,“今后有何打算?是继续考大学,还是去工厂学徒?”
  “考大学?”黎明象被马蜂螫着似地颤了一下,“现在我已明白,大学之门不会向我敞开。我就象一只被玻璃窗隔着的蜜蜂,能看见外面花园,却飞不出去,”他神情索然地说,“至于去学徒,那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进工厂。在小石街就有十几名社会青年,有的在家待业两三年后才有参加工作机会。象我这种家庭出身的社会青年……呵!我都快二十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待在家中。我恨这个家庭,它毁掉了我的前途。”  黎明低着头,双手插进头发,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家庭就是这么可憎吗?”林山华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有饭时,大家吃。饭少时,就匀着吃。一顿也没饿着你。”  “哥哥说这番话,真伤透了妈妈的心。”黎文绝望地说。  “你已经不是孩子,做事、说话要三思而行。”曹海明对黎明说“这几天你在哪儿?你妈妈和妹妹都在为你担心。”  “我在其它班级落榜生家住了几天,我考虑过很久,最后决定报名去新疆军垦农场。曹老师,你一定记得,毕业前夕,我和许多同学向班级团支部递交入团申请书时,就向团组织表过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现在正是把决心付诸行动的时候。我要远远离开家庭,一切从头开始。”黎明说。他背过脸去,不再看母亲和妹妹。  “你报名去新疆?”黎文问哥哥,“怎么不事先跟家里商量?”  “谁也拦不住我去新疆。”黎明认真地说。  林山华虚弱地晃了一下,几乎支持不住身子。在旁边的女儿赶紧扶住她。  “只要你好……你走吧,走吧。远远地离开这个家……”林山华眼泪不住地流着。  黎明不去看妈妈,他转过身。漆黑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曹老师,“沿着党的指引的又红又专道路迈进,我没错。老师你说是吗?”  “呵,是的……”曹海明感到浑身发热,他手掌在黎明肩上,审视着他。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  黎明把曹海明老师送到大院外,在小石街巷中驻足停下。  “老师,我感到对不起你,你为之奋斗多年的百分之百升学率目标,因为我而未能实现。”黎明内疚地说。  “我不在乎百分之百,不在乎……”曹海明冲动地说。  “我想,老师仍然应该为全班同学而骄傲,在党和国家对全体同学挑选时,你的学生没有一个临阵怯场,他们百分之百地走上了党所指引的红专结合道路。这百分之百应该说同样有意义。“黎明看着老师平静地说。  曹海明心头滚过一阵热浪,他紧紧握住黎明的手。  “我还想告诉老师,”黎明从衣袋掏出户口本说,“我已经迁出户口,郑重宣布跟家庭脱离一切关系。”  “这种大事你应该先征求妈妈、妹妹意见。”曹海明并不去接户口本。  “跟我妈妈断绝关系,不用事先商量。”黎明说。  “那么和妹妹黎文呢?是不是也跟她断绝兄妹关系?”曹海明觉得喉咙堵着一团棉花。  “如果妹妹不愿与家庭断绝关系,我也只当没有她。”黎明思索片刻后说,“妹妹将来也可能同样是这个家庭的受害人。”  “总不能一层不变地看问题。事物总会向前发展。”曹海明安慰着,其实他心中也很茫然。  两年前,在国家自然灾害接近尾声的1962年春天。黎明的母亲——一个表情冷漠而忧郁的中年妇女,带着一对儿女搬进小石街41号,住在楼下朝东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这户新搬来人家很快就引起小石街邻居的注意,人们常常可以看见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和公安人员三天两头地出现在41号大院,毫不客气地对那中年妇女训话。有一次居委会主任陈月花的手指居然点戳到那女人额头上,口口声声说她不老实。  后来,人们终于了解到这家女人的底细。她丈夫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抗拒改造的反革命分子。而她本人也是右派分子。以前她曾在中国科学院轮船研究所当资料技术员,后来下放在长江采石场劳动。用邻居的话说,林山华右派分子在采石场几千名工人监督下接受劳动改造。  曹海明想起每天从采石场下班回家的林山华,她身着破旧衣裳,避尘风帽下露着一张疲惫没有血色的脸。她总是沿着小石街踽踽独行。没有人理睬她,她也不跟别人打招呼。  “你不想和家庭沾边,是不是也认为你父母都是坏人?”曹海明问道。  “难道右派分子还有不是坏人的吗?”黎明痛苦而又茫然地说。  他看着漆黑的夜空,眼睛里充满了迷惘。
  3  夏夜,白天暑气渐渐地散去。小巷沿墙角下,不知名的小虫儿唱得正欢。偶尔还能听见树上一两声短暂的“知知”声,那是蝉儿在梦中呓语。  曹海明回到家中,快到夜里十一点钟。母亲在外屋早已睡下,里屋里灯还没熄。桌面上书乱七八糟堆放着,还没收拾整理,弟弟就钻进蚊帐里睡下了。  蚊子在身边嗡嗡飞绕,曹海明挥扇不停地驱赶着,在屋子里踱起步子。  蚊帐里,曹江生翻了一个身,压得床板吱吱地响。  “我可不怕你们!”曹江生在梦呓,他对着床板狠擂一拳,又睡沉去。  曹海明目光凝滞在弟弟身上。此时他厚实的胸脯正有节奏地起伏着,弯曲的手臂粗得象碗口。弟弟比他小九岁,现在个子长得比他好像还高一点。  曹海明踱到桌旁,随手拿过一本厚厚的初等数学教……信手翻了几页,只见书中勾划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圈圈、三角记号、五角星。夹在书中一张白纸条上写着:从11到20的平方数皆应背熟。  曹海明把书放回原处,他感到很欣慰,嘴角掠过一缕使人不易察觉的笑容。  是的,如今弟弟已经是懂事用功的学生,几年前,用棍棒逼他读书学习的往事,早就成为偶尔提及的笑话。弟弟学习成绩总是排在班上前一二名,能算得上是优等生。作为重点学校学生,用这种成绩去考大学,录取不会有多大问题。最重要的是,他家庭出身。虽然不是工人、贫农、革命干部成份,但也不是象黎明那一类家庭。他家和地富反坏右沾不上边。  他们家出身是小商人,父亲是走街串巷卖芝麻饼、泥膏糖的小商贩。解放前贫病交加。在解放战争中,一颗炮弹击中了民房区,死在大火弥漫的硝烟里。最初,评定成份是城市贫民,后来又重新划成小商人。商人成份虽然属于剥削阶级范畴,但又明显区别于地富反坏右成份。品行良好、学习优异的学生,只要不去报考尖端大学,完全有可能被录取。他能考取北京师范大学,就是最好的证明。  曹海明看着弟弟熟睡的脸庞。他睡得很沉,偶尔还发同轻微鼾声。那张刚刚脱掉孩子气的脸上,开始长出两道淡淡的汗毛。他暗暗为弟弟感到庆幸,倘若他出生在黎明那样的家庭,他还能睡得这么沉稳吗?  曹海明挪开弟弟手臂,掀起蚊帐钻进去。随手把灯熄掉。  屋里一片黑暗。躺在床上,曹海明却久久不能入睡。黎明那张迷惘的面孔和他母亲林山华那对绝望失神的眼睛不时地在他眼前晃动着。  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他内心翻腾多年的字眼,又固执地袭上心头。那久违而又丰满的身影浮现在曹海明眼前:她那对深黑的大眼睛,仿佛正从屋角暗处盯着他,使他辗转不能平静。  曹海明永远无法忘怀大学时代那位和他热恋的姑娘。她叫李文秀。两人是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在颐和园昆明湖畔联欢时认识的。那时,他刚念大学二年级,才二十岁。李文秀也是二十岁。当时他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代表,她则是北京农学院一个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在跳集体友谊舞时,不知受到哪种力量的驱使,曹海明邀请了身边这位姑娘。  李文秀长得并不像她名字那样秀气,她身段匀称而丰满,黝黑的皮肤透出同许红晕,那是一种健康美。姑娘对邀请她的小伙子显然也报有好感。大学生联欢会结束后,两人又谈了很久,分别进彼此留下了地址。后来他们就常来常往,北海公园、八达岭、十三陵都留下过两人足迹。他们互相倾慕,很快陷入热恋之中。  这一年,一九五六年——正是多事之秋的岁月,在欧洲发生了波兰-匈牙利事件。次年春天,北京一些高等院校和部分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作家、演员、教授、学生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推陈出新”口号的鼓动下,喊出了“政治民主,创作自由”的呼声。不久学校又开展向党交心、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运动。紧接着大鸣、大放、大辩论……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正常的学习秩序全被打断,学校不得不停下课。直到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社论以后,一场在党领导下轰轰烈烈反击右派斗争序幕终于拉开。  那些日子,他和李文秀每星期都要见面,互相把各自学校反右斗争进展情况告诉对方。在这场面对面说理、辩论斗争中,他们俩在党组织领导下跟右派分子学生、教师进行坚决斗争。共同阵线使两颗心挨得更近了。  一九五八年初,寒假。李文秀邀请曹海明去她家作客。李文秀家住在河北平原上的小县城里,她父亲是县委书记。曹海明第一次见到她父亲时,他刚从水利工地上回来,裤管沿口和球鞋上沾满河泥,满脸络腮胡子,头发又长又乱,看上去很久没有理发了。他皮肤黑得就像当地平原上饱受风吹日晒的老农民。  他笑呵呵地对女儿和客人说:“放卫星,大跃进,想要夺高产,就得先修水利。”  曹海明对这位县委主任近乎有着天生的好感。
  “你爸爸俭朴、和蔼,没有官架子,肯定是受人尊敬的好干部。”有一次曹海明私下对李文秀说。  “你喜欢他吗?”李文秀听后又惊又喜,猝不及防地在曹海明脸颊上吻了一下,又急速跑开了。  那天,他拥抱了她,享受了她的温情,从此,两人之间产生了另外一种关系。寒假后,他们回到北京,关系也比以前更加亲密。  后来,曹海明对此也渐渐习惯。如果与李文秀隔一个星期不见,他就会想念她,并且可能去农学院找她。  反右斗争结束后,就是大跃进,紧接着又是反右倾。一晃就是一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曹海明发现李文秀渐渐变了,她不再象原先那样耿直、开朗。两人相处时,她说话明显变少,他们之间常常被一种难堪的沉默代替。  有一次,相隔近两个月后,李文秀找到他。  “我想过很久,觉得不应该再瞒着你。我父亲被撤职,受到了批判。”李文秀眼眸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最近又被划成右派分子。”  “怎么可能?总得有原因。”  “因为父亲……他思想右倾。”  “虽然这件事使人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你要相信党。”曹海明沉思片刻后说,“你是共青团员,应该跟你父亲划清界限。”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李文秀悲伤地说,“我记得你曾说过,父亲是好干部,是好人。我不想跟好人划清界限,与好人划清界限的是坏人。”  “你……”  “我实在看不出爸爸有哪些过错,你不了解他。”李文秀越说越冲动,“你也相信报纸上宣传亩产万斤、十万斤奇迹?反对弄虚作假、反对浮夸,总不能视为右倾。你没去农村看过……”  “真没想到,你也滑到怀疑党的路线政策的边缘,这很危险啊!”曹海明说。  作为共青团员的李文秀并没有,也不愿意与她父亲划清界限,她甚至为父亲喊冤叫屈,抱不平。她理所当然地被农学院开除了团籍。  从此,曹海明和她结束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恋爱关系。大学还没毕业,李文秀就被下放到边远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后来,她如飞去的纸鹞,再也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  大跃进反右倾斗争之后,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接踵而至。  曹海明亲身体验到这艰苦的生活。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脸色发青,浮肿。手指按在脸上陷下去的凹印,好久才能鼓起。在课堂上讲课,他饿得没有一点力气,两腿发软,眼前晃着金星。  在安徽、河南、山东农村,很多人都在吃树皮、野菜。荒芜的田野没有一点生机。成千上万善良的农民饿倒在田头地里,只要摔倒,就别想再爬起。特大自然灾害,特大自然灾害……  人们诅咒着灾害恶魔。难道真是老天爷在作祟?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如此广阔大地上,难道到处都同时遭受自然灾害?  曹海明沉思着,思索着。他开始渐渐地明白,与其说自然灾害造成的后果,倒不如说是一场人为造成的灾难。  回想起前几年干的一桩桩荒唐事:钢铁元帅升帐,成千上万劳动力调去大炼钢铁。烂在田里的稻子一捆捆堆积如山,却无人收割。成片的树木果林被砍伐毁掉,烧成木碳作炼钢燃料,连小学生也炼出钢铁,赶上英国不要十五年。报纸上常常登出一篇又一篇令人振奋的消息。在一张打破密植纪录的照片上,十岁的女孩子坐在田里密不透风的稻禾之上,而不下沉。亩产三十万斤土豆高产卫星上天,山里的全村男女老少都去上大学,大学即将在全国普及……  曹海明象成千上万群众一样,对这一个又一个曾经使他眼花缭乱的奇迹,总是深信不疑。从中学到大学,对上面指示、对党的宣传,他从来没怀疑过。  如今这枚苦果,要由全国人民共同来品尝,但愿它能使人开窍,尽管它是苦的,苦得不能再苦……  这时,他想起李文秀,想起那位被撤职批判的县委书记父亲。他终于明白,在那几年中,全国人民并不是全都如痴如醉地陷进使人眩目的虚幻里。在各级领导干部中,在中央最高领导层里,有许多人头脑冷静而清醒。他们虽然进行过不同形式的抵制和斗争,但是却抵挡不住最高领导人刮起的飓风。正确方张、意见,在权力下变成了谬误和罪行,遭到批判打击。他们本人结局也很悲惨。其中当然也包括像李文秀父亲这样的领导干部。  对以往李文秀的回忆,渐渐化成对她刻骨的思念,思念中带着忏悔。他要去找李文秀,一定要找到她。他要毫无隐瞒地向她承认自己幼稚、单纯。并且还要带去更深沉的爱。  他曾写信给李文秀,可是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后来他又利用寒假去河北找她,可是也没寻到她踪迹。最后他从大学时代的同学嘴中得知,李文秀下放到农村后,也和父亲一样,遭到批判。好在当地农民群众对父女俩并没有恶感,也不嫌弃。第二年李文秀就和当地一位淳厚朴实的青年农民结了婚。  曹海明了解到李文秀的情况时,已经是那一年底——一九六三年的冬天了。  半年多来,他竭力想让时间流逝冲淡抚平他内心的创伤,可是他却无法做到。往事历历清晰而又鲜明地深嵌在脑海里,缠绕着他,叫他不得安宁。  反右斗争中,他和向党交心、提意见被打成右派的同学、教师唇枪舌剑,理直气壮斗争的时候,从来也没怯过场。而如今这不安心虚又从何而来?  他想起当年学校有一位著名的心理学教授,当解放战争硝烟刚刚散去,这位教授就放弃了国外优裕生活,从美国加里佛尼亚一所著名大学回到了祖国。他欢呼新中国诞生,为了建设新中国,他废寝忘食工作着。教授认为,要使国家富强,应该学习国际上所有国家的一切先进经验,不能只学苏联一家。反右斗争时,教授被定为右派分子。他罪状是“破坏社会主义阵营,吹捧美帝国主义科学文明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那时候,曹海明当仁不让地参加了批判发言和斗争……  连续三年的灾难终于熬到了头,大地开始复苏,出现了生机。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但是被定为右派、右倾分子的人却无法轻松。右派这顶帽子紧紧箍在头上,他们被划进“地、富、反、坏”敌人行列,被监督、管制、改造。有的人下放,有的还被送去劳改,谁也不知道今后这些人还能不能再回到人民队伍中,成为“同志”。  这一切,曹海明也许永远不会理解。政治不是数学,那是很复杂、费解的问题。大概命中将注定他与政治无缘。如果说在无产阶级专政领导下的国家生活离不开政治,那么对曹海明而言,最大的政治就是为国家、为高等学校输送一批又一批合格的学生,为国家培养造就有用人材。  窗外闪电忽闪忽亮,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小屋掠过一阵凉风,蚊帐也开始不住地飘动着。  曹海明一骨碌翻身坐起,撩开蚊帐把灯拧亮。  “有事吗?”曹江生问。轰鸣的雷声早已把他从梦中惊醒。  “外屋好象在漏雨。”曹海明说,一面侧耳倾听。  “不可能的!屋顶上裂瓦昨天刚换下。”曹江生揉着眼睛嘟哝着。  “轻点声!别吵醒妈妈。”曹海明说。他知道一过上半夜,母亲睡眠就很浅,最容易醒。  弟兄俩又钻进蚊帐,静听屋外哗哗如注的雨声,谁也没睡着。  夏天雷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久风息雨止,屋檐下淌水声渐渐稀疏了,最后变成滴滴嗒嗒的响声。  墙角下小虫又开始低吟浅浅唱,声音叫得比原先更欢。隔壁邻居家钟声敲过十二下,这下是午夜时分。  “晚上到哪儿去的?”曹江生问哥哥。  “睡觉去吧!眼你没关系。”曹海明冷冰冰地说“与你无关的事,不要问。”  “是这样……”曹江生嗫嚅着“季小柔晚上来过,虽然你不在家,但人家等了你好久。好像找你有事。”  “她没对你说吗?”  “你们之间的事,她怎么能对我说呢。”  “见你的鬼!”曹海明低声骂了一句。他四肢放松,尽量伸直,痛痛快快地伸个懒腰。之后,随手关掉灯。
  4  季小柔满怀惆怅地穿过小石街。  她已有整整一个半月没见到曹海明,上次她和曹海明在一起,还是在放暑假的第二天。  那时她多兴奋呵!这是她和曹海明初步明确关系后的第一个暑假,和往年相比,这暑假就显得格外非同寻常。  季小柔为暑期作了详细安排。她准备先用十天时间和曹海明一同去登山,然后南下去曲阜游览孔庙、孔林。回南京以前再去安徽琅琊山,念中学时,她读过《醉翁亭记》这篇课文,她早就想身临其境体验一回文章中的那种意境。  暑假有四十几天,她有足够的时间。她还准备和曹海明一道去长江游泳,登栖霞山采集植物标本,搞写生。她还想到位于中山门城下的南京博物院,参观刚出土不久的文物。她认为生活应该要丰富多彩,总不能一天到晚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然而季小柔计划订得再具体周密,却始终是纸上谈兵,得不到实施。暑假再过几天就要结束,可是她一处也没能去成。最使她扫兴的是整个暑假期间,曹海明竟没抽出一天时间陪过她。每想到此,季小柔就觉得很委屈,心头产生强烈的失落感,使她简直想哭。  她很爱曹海明。三年前,当她还是曹海明学生时,就悄悄地爱上他。她特别喜欢注视曹海明那张精力充沛的脸和那一对炯炯有神而又略带几分严厉的眼睛。她最爱上曹海明的数学课,老师讲得深入浅出,容易理解。每当轮到上数学课,听到他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坚实步子迈进教室,看见他那宽宽的肩膀,她的心就会通通地跳个不停。  她终于用聪明和勤奋引起了曹海明老师的关注:她作业本上每道习题总是一清二楚,整整齐齐,流利而漂亮的钢笔字叫人看着爱不释手。对曹海明布置下一般学生无法完成的大量作业,她也是总能按时一丝不苟地完成,就像变戏法似的,怎么也难不倒她。  那一年春天,她的父亲——省建筑安装公司的工人。工作时不慎踏空脚手架上一块跳板,从施工现场十多米高的高空坠落下,幸亏被下面安全网兜住。生命虽然保住,但是胸腔被脚手架连续几番碰擦,折断了两根肋骨,当时就送进医院。父亲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却愁坏了即将要高考的季小柔。这边她需要照顾父亲天天往医院跑,那边她又不能丢掉最后关键时刻的学习,就在她进退维谷、一筹莫展的时候,曹海明老师及时地向她伸出有力的手,他亲自到医院为季小柔补上缺课。几个月后,季小柔仍然以优秀的成绩被南京大学外语系录取。  她最初对老师朦胧羞涩的恋情,终于演变成炽烈的爱。在南京大学念书最初的日子里,她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思念曹海明,她总是以感激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老师对她的关怀和爱护。  两年来,她常常去石城中学母校看望曹海明,有时也会去他家中找他。后来,她邀请他去中山陵,去玄武湖。在落满秋叶的小径散步。她向老师讲述大学的学习生活,讲图书馆的藏书,讲物理实验大楼新添的仪器设施,讲全校学生运动会……有一次,季小柔邀请他去长江路人民大会堂,观看俄罗斯国立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在剧场里,她紧紧挽着曹海明胳膊,直到剧终散场。  只要跟曹海明在一起,她就感到幸福。他那宽宽的肩膀,睿智的目光,简洁而又明了的语言,使人感到在他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  至于曹海明对她感情又如何呢?季小柔不敢确定。但是她邀请他时,曹海明从来没拒绝过。在与曹海明相处的最初一两年中,他的语言不多,总是绷着脸,依旧是一幅老师的模样,只是到了今年,随着时间推移,她才感到师生之间关系才起了微妙的变化。  在一个春光淡淡,柳絮飘零的春天。在幽静的古台城上,季小柔终于把那张绯红的脸庞深深地埋在胸前,向他表达了久藏在心间的爱情。  “你是我学生,怎么可以……”曹海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师生关系这不应该成为障碍。”季小柔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他,“我不值得你爱吗?你别再把我看成孩子,其实你只比我大六岁!”  她纤纤玉手被曹海明那双有力的大手握在掌内,手握得有点痛,但是她不想抽出。  “曹海明!”她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她的脸颊发烫,不敢抬头看他。猝然,她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久久吻着。  “前面有人!”  “我不在乎!”季小柔闭着眼睛说,“就让人家看个够 !”  远处玄武湖面传来阵阵水鸟嘎嘎叫唤声。甲虫在草丛花间嗡嗡飞鸣。周围鲜花盛开,空气中充溢着春天独有的芬芳。放眼眺望南京城,早已被一片葱绿所环拥。  季小柔的人生刚刚度过第二十一个春天。在她记忆中,没有一个春天能象今年这样使她充满幸福,难以忘怀。  春天一晃过去就是夏天,夏天来到,高考也就随之临近。高考和夏天结成不解之缘。  季小柔深知,每年春夏之交,是曹海明工作最忙碌的时候。她不忍心去打扰他。可是今年高考早已结束,发榜结果也公布完毕。曹海明还忙什么呢?难道他不知道再过几天,那些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学生就要离开他,个个远走高飞了吗?  小巷上空闪过一道白光,那是远处云层间的闪电。轻雷自天边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没有一丝风,天气又闷又热。季小柔心头茫然若失:曹海明上哪儿去了呢?如果能碰到他,季小柔会有多么高兴啊!  “季小柔!”  小石街巷口有人喊她。  季小柔停下脚步,借着路灯,她看清那人是她班上同学于国正。  “我看有点像你,”于国正三脚两步走到她跟前,“想不到果然没错!”
  “你怎么会上这儿?”季小柔奇怪地看着他。  “我去看望朋友,回校时经过此地。”于国正担然地笑着,“你也是看朋友吗?”  季小柔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走吧!一道走!”于国正说。  两人走出小石街,绕过新街口广场。大街上坐着许多纳凉人,正摇着扇子在谈天说地侃大山。天边频频闪电把附近高楼轮廓一次次地影显出,却丝毫影响不到人们的兴致。  “哪天回校的?”季小柔问。  “星期一,回来三天啦!”于国正说,“暑假期间,人在北京,心却留在南京。”  “那又何必!”季小柔不置可否地说,“暑假就是应该在家好好休息。”  “回家与亲人团聚,自然会别有一番心情。”于国正说,“在家邀请同学登八达岭,逛昆明湖,又好像回到童年时光。可是一想到你……”  “你又说到哪儿去啦!”季小柔打断他的话。  “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跟我一同去北京过暑假。以前,你总是说想到首都看看,当有机会时,你却又改变了主意。”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季小柔狡黠地笑道,“情况在不断变化。”  “这是秘密吗?”  “是秘密就让它藏在心间。”  “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于国正凝望着忽闪忽亮的夜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暑假虽然过得很愉快,可是总觉得有几分缺憾,你不去北京,使得我若有所失。”  “不能谈点别的吗?”季小柔又岔开话题。  “我有好消息相告,不知你听后高兴不高兴。”于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得看是什么消息。”季小柔淡淡地笑着。  季小柔那种超然的态度,使于国正感到很不快。他隐隐察觉到,近半年来,他与季小柔之间感情距离正渐渐地疏远拉大。他摸不透导致如此变化的原因,因为他俩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今天你好像有点不高兴,跟谁生气啦!”于国正并不急于把消息告诉她。  “你看我是爱生气的人吗?”季小柔笑出了声音,“我正在洗耳恭听。”  于国正不觉有几分得意,谈话主动权开始向他倾斜。你越绕着弯子说话,人家越是对你想说的话感兴趣。这叫做欲擒故纵。于国正早就掌握了这门交谈艺术。  “我在北京,正逢伯父从法国巴黎回国休假,他跟我谈起去法国留学有关事宜。”于国正停了半晌后,又慢吞吞地说,“伯父说,这件事对他来讲只是办一下手续而已。他回法国后,就会与当地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如果有可能,你我今后去法国留学就会成为现实。”  “这的确是好消息。”季小柔依旧淡淡地笑着,“我预先祝贺你,并希望你的愿望能早日成为现实。”  “应该祝贺我们,祝贺我,也祝贺你。”于国正热烈地说,“我从来没忘记你说过的话,这次和伯父交谈时,我多次提到你。”  “谢谢你!”季小柔显然受了感动,“不过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还记得吗?当初大家都为学习法语而苦恼。听写、口语表达、翻译都遇到想像不到的困难。有很多学生都认为,只要置身于说法语的语言环境中,遇到的困难就会迎刃而解。那时,我真想出国留学呵!”  “如果现在能出国,也为时不晚。有机会就应该去争取。”于国正说道。  “如今你我都熬过了学习法语的最困难阶段。你看,口译也好,笔译以及听力,不是都过关了吗?”季小柔说,“看来学习法语美工不象人们原先想像得那么困难。只要勤奋努力,没有闯不过的关隘。”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于国正勉强笑着说。  “难道说的不对吗?”季小柔说,“你虽然没去法国留学,可是你的法语水准绝不比留法学生差。”  “哪里!我还差得远。”于国正掩饰着心中得意,谦虚地说。“我总认为,学习外语专业大学生,不去国外留学,应该说是件令人遗憾的事。特别是眼前又遇到千载难逢机会……”  “能出国的学生毕竟是少数。”季小柔平静地说,“听说新学期外语系要来一们法语老师。”  “我认识他,他叫儒勒.盖拉特。是伯父通过法中友协介绍来华任教的。”于国正漫不经心地说。“据说此人还是造诣很深的法国语言学家。”  “是吗?那太好啦!”季小柔高兴地说,“出国留学不一定能遇上好老师,而优秀的外籍教师授课,则完全可以代替出国留学。”  于国正对季小柔反应如此平淡感到很失望,这使他无法理解,同时却又在隐约意料之中。  “难道你不想亲眼目睹巴黎艾佛尔铁塔、塞纳河沿岸风光,还有卢浮宫里的艺术珍藏……”于国正脸上露出无比惋惜神色。  “我非常羡慕能出国留学的幸运者。我没那么幸运,这辈子大概也出不了国。”季小柔深思片刻后说,“我想,出国留学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牵涉到很多部门……再说我也不想失去向新来法国老师学习的机会。”  “在驻外使馆,有专门办理公派留学、文化交流的一类机构。”于国正宽容大度地说,“帮助别人去法国留学,在伯父手中只是例行公事,签发、盖章,就象学生做作业一样。”  “可是在落实到具体人名单时,你伯父手中笔尖恐怕就不会流利的一挥而就。”季小柔不紧不慢地说。  “俗语说,有志者,事竞成。任何事只要你努力去办,总有成功希望。况且还有伯父这层关系。”于国正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有优秀的法语教师授课,这种机会不多。噢!过了,茶花女原版书我带来啦!这是伯父在法国购买的。”  “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季小柔说,“我以为你早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的事情,无论何时,我都放在心间。”于国正很有分寸地微笑着,“这本书正在我宿舍,马上就可以去拿。瞧!学校已经离得不远。”  “时间不早啦!离家太久,爸爸妈妈又会唠唠叨叨不放心。”季小柔说,“你看,云层频频闪电,很快就要下雨。你也得赶紧回校,别让雨淋着。”  于国正失望地看着她。这个美丽窈窕的姑娘总是不远不近地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叫他可望又不可及。  “独自走夜路不害怕?我送你回家。”他凝视着季小柔白皙的脸庞。她宽宽的前额下那对亮晶晶的眼睛象天上闪烁的星星。她的美丽象一股清烟,刺疼他的眼睛,深入到他心灵。  “我可不是胆小鬼。”季小柔忍不住笑着说,“你瞧!此时大街上纳凉人随外可见。”  “倘若走进幽暗的小巷,就会使人感到不放心。”于国正吞吞吐吐地说,“比如,在刚才遇到你的那条小巷……”  “谢谢你关心!”季小柔嫣然一笑,“前面就是珠江路,我们也该道声‘再见’了。”  “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你准备哪天返校?”于国正并不想就此道别,“我住在学校太寂寞,总想找人聊聊。在北京我想着你,提前返校就是为了能……”  “应该承认,我们在一起相处很愉快。”季小柔沉思片刻后说,“你就是有点太多情,我这么说你明白吗?希望你不要生我气。你是首都人,心胸开阔,见多识广。想必不会太计较。”  “哪儿的话!”于国正眼中掠过一缕淡淡的惆怅,旋即又恢复以往那种常见的笑容,“多情不是坏事,但愿它不会妨碍今后你我在一起愉快相处。”  “返校后,我就来取书,好吗?”季小柔狡黠地笑着,“到时可别让我吃闭门羹啊!”  她向于国正道过再见,径自朝新街口广场走去。带走了妩媚和令人心醉的微笑。  于国正在路口怔怔地站着。脸上的笑容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虚、疲惫顿时朝他袭来,真见鬼!早知如此,不如在北京多停留几天,何必匆匆提前返校!  到学校宿舍只有二里路,但是于国正觉得今天这条路特别长。他真想一步跨进学校,钻进宿舍躺上床立刻睡着。  大那条窄窄的小石街碰到季小柔使于国正感到有点吃惊。他无法把她——一个亮丽动人的姑娘和这条乱七八糟像贫民窟似的小街巷牵扯在一起。季小柔是去找同学还是找朋友?她不怕因此而丢失身份么?如果象他一样,仅仅是路过,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季小柔从来没有把她心中秘密告诉过他,正因为如此,于国正倒是挺希望她的秘密和这条小巷有关系。如果是这样,就气质而言,季小柔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小家碧玉。这种姑娘心眼最活,就像倚墙攀延的藤条,总想往高处攀。只要给一点好处甜头、一个许诺(哪怕是空头支票),她们就会投向你怀抱。哪个姑娘愿意把今后半生交给住在贫民窟的人呢?  但是,假如不是这么回事呢?和一个心比天高的姑娘打交道,那可不是件容易事。要征服她,那就有一定难度。于国正还吃不透季小柔属于哪一类型。  于国正一会儿踌躇满志、热血沸腾、信心百倍仿佛自已是马到功成的勇士。一会儿他又猜疑惶惑、忐忑不安。继而心灰意冷,犹如跌进冰窖一般。  学校黑魆魆的宿舍大楼出现在他眼前,只有两三扇窗口亮着灯光。绝大部分学生还没返校,校园内显得冷冷清清。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声接踵而至,不时落下大颗稀疏的雨点。  “下雨啦!”于国正想起还晾在窗外的衣服,三脚两步地往宿舍楼跑去。
  5  这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阳光灼热地晒着,南京城热得就象一盆将熄的火炉。人们喘着气,个个大汗淋漓,浑身无力。  树叶一动也不动,连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只是听到远处一阵阵不厌其烦的蝉鸣,才使人感到尚有生命存在。  曹江生面对这炎热酷暑,早已习惯。哪怕气温达到摄氏三十八度,每天他还是坚持保证做到有六个小时以上学习时间。  暑假中,他把高中三年级几门主要课程学完一大半。开学以后,他学习进度将远远超过其它同学。为此,他付出 多少代价啊!  自学时,为了克服高温炎热引起的不适,他把湿漉漉的冷毛巾敷在肩头,任凭水顺肩胛脊梁往下淌。手肘压在桌沿,渗出的汗水又把桌边浸成两道水渍印。手腕掌中汗气,又常常渍湿书本纸页。  汗水换来丰硕成果。学习进度不断加快,以前学过的知识也日益巩固。现在他再回顾却将要过去的暑假,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和踏实。  曹江生已经度过十一个暑假,但是没有一年暑假过得像今年这样有意义。念小学的时候,暑假总是那么短暂,他还没玩够、玩痛快,就又开学了。那时他认为,暑假和学习应该截然分开。放假就是要痛痛快快地玩。他爬树捉知了,晚上在池塘边捕捉萤火虫,和同伴在草堆里捉迷藏。后来过中学暑假,也和小学大同小异,他可以一天赶完假期所有作业。然后瞒着母亲和哥哥到水西门外秦淮河游泳。整个夏天,他身上皮肤晒得象泥鳅一样黝黑……  回忆往事,他就会浮想连篇:荷叶延绵数里的玄武湖水面,紫霞湖畔山林、路径、树丛。这都是曹江生常去涉足过的地方。只要想起置身于大自然的种种情趣,曹江生心中还是有几分神往。  而今年暑假,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几乎连家门都难得跨出。看看暑假即将结束,这不免使曹江生产生一中遗憾和过失感。学习再忙也应该抽空,哪怕只用半天时间,到城外玩玩才对得起这个暑假啊!  下午,曹江生在家犹豫好久,最后终于才下了决心。  出小石街不久,就到新街口广场。由此向东而行,街道都在林阴覆盖之下。林阴道里绿影扶疏,满目深绿,象一条天然绿色长廊。走七八里路到林阴道尽头,就可以看见高耸的中山门城头。  走出中山门,曹江生就沿着城墙根明陵路而行。他不时拨开路边竹林,东张西望,体验着外出野游的欢乐。  南京城就象青春美丽的少女,紫霞湖就是她的明眸。  湖水又深又冷,清澈见底。山林四周环合拥抱着它,带着天然野趣情调,又不失恬美安祥。置身于此,每人都能感受到大自然离得是这么贴近、亲切。  曹江生在湖中悠闲轻松地游着,时而把头伸出水面,倾听湖岸山林鸟啼声声,时而又仰浮在水中,眯着眼睛欣赏令人炫目的阳光和蓝天下翱翔的鹰。透过眼睫毛水珠,阳光下湖岸、树林、山峰、石亭全被罩上一层灿烂的金光。空气清新而透明,洁净得一尘不染。此时,曹江生整个人和天、地、水、树木、蓝天完全融为一体了。  呵!紫霞湖真美!  恍惚间,曹江生似乎听见湖岸边有人笑语声,他抬头寻声望去,看见七八个青年学生且谈且笑,朝湖边走来。三位身着泳装的女学生,笑的声音特别清脆,回荡在山林湖岸,惊得林间鸟儿,扑打着翅膀朝蓝天深处飞去。  这是附近华东地质学院的学生。大概刚刚返校,趁还没开学,结伴成伙一块到紫霞湖游泳。  曹江生非常羡慕大学生,眼前这些人年龄大概跟他差不多,最多大不了二三岁。但与中学生相比,身上却多了几分成年知识分子风度。他们能在一起演话剧,举办化妆舞会,能和女同学一道看电影,一同去游泳。可是曹江生呢?他一看见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同学,就会产生一种莫明其妙的慌张和害怕。  大学生们纷纷跑向水中,湖边溅起一排碎浪。年轻人笑声划破了山林的寂静,清脆的女高音,就象一串铃声,固执地在曹江生耳际萦绕,他再也不能象先前那样自由自在,旁若无人地仰浮在湖面上。这块幽静的天地此时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  曹江生爬上湖岸,寻着树阴坐下。羡慕地看着这七八位大学生,想象着此刻如果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那该多好。  男学生们在水中游着,女学生们则站在湖边浅水处,互相泼水嬉闹。有两名大学一肩并着肩,朝那又深又冷的湖心游去,肩侧两旁延伸着两道又粗又长的浪纹。渐渐地两人离开湖边同伴越来越远。  “到明年夏天,我也将成为大学生。”曹江生心中暗暗想,“可是,假如……”  恍惚间,他心情突然变坏了,就像一片乌云飘过遮住太阳,大地霎时间变暗。他想起哥哥的学生黎明。前几天,他听到黎明高考名落孙山消息后,最初他根本不相信,甚至曾一度怀疑是别人讹传。后来他去问哥哥,才知道这消息是千真万确。  大学之门很神秘,它只对幸运的人敞开。否则,哪怕你学习成绩再优异,也和大学无缘。  幸运从来没光顾过曹江生。本来去年他就该入团,班级团支部都同意通过,可是上报到校团委,不知为何又遭到搁浅。后来入团的事也成了泡影。  曹江生用石片在地上写着“大学”、“命运”诸类词句。写好涂掉,涂掉又写。不这么反复不停地胡乱涂画一气。  他明年能考上大学吗?曹江生真有点说不准。论学习成绩,他和出类拔萃的黎明相比,不见得比人家强。那么他的命运会不会要比黎明好一点?  曹江生活动着双臂,紧握石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对紫霞湖暗暗祈祷:假如他扔出石片能超越过游在湖心那两位大学生,那么他就能考上大学。反之,他就跟黎明一样,和大学无缘分。  他手握石片,好像有千斤重。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走到开阔的湖岸边,倒退几步,又往前猛跑,借着向前冲去的惯性,挥起右臂,把石片扔出去。  石片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通”的一声,落在湖心两位大学生前方五六米处。  “我能考取啦!”曹江生高兴地喊着。就象真考上大学似的。他纵身一跃,高高跳起。摘下一片树叶,紧紧贴在额头上。此时,他根本就没在意湖心那两位受了惊吓的大学生,正在朝他大声叱喝。  “你为什么砸人?”湖边浅水中几个女学生质问道,“我们并没妨碍你。”  曹江生莫明其妙地看着对方,但他立刻就省悟回过神。  “这是误会……我并没想……”  “你砸人取乐,还想抵赖?”另外几名男学生爬上岸,气冲冲地朝他围过来。
  曹江生想说也说不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急中生智,抱起地上衣服,转身拔腿就跑。  “小流氓”他听见身后人家在骂他。  曹江生并不生气,况且他扔出去的石片确实能让人吓出一身汗——只落在人家身边几米远处,好险啊!他事先怎么没想过别人的安全问题呢?既然是他——曹江生的过错,那么他就怪不得人家骂他。骂就骂吧!骂几声无所谓。反正他不是流氓,而有运气考上大学,那才是最重要的啊!  回去途中,曹江生心情非常好,嘴里不时地哼着歌。经过华东地质学院大门口时,他居然大摇大摆地径往里走,却被校门卫把他拦住了。  “你的证件。”门卫说道。  “是要看学生证吗?很快就会有的。”曹江生直了直腰杆说,“明年后会有期。”  他丢下莫明其妙的门卫,迈着自信的步子,大踏步地走开。  回家前,曹江生又绕道 去石城中学。明天就开学了,两个月暑假期间,他学校没去过一次,想必还是一切如故……  他没料到,学校里已有许多学生,有的在擦玻璃,有的在抹桌子,有的在出迎新学期黑板报。大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拔草,还有人挥着铁锹培土,修整花坛。  在办公楼前,曹江生看见几位老师进进出出匆匆而行。这情景就象上课铃声响过,急急忙忙往教室里赶一样。他又看见哥哥站在办公楼过道旁和抱着一摞本子的牛老师正在低语,两还不时地打着手势。  学校里人人都在忙碌,看到这生气勃勃情景,曹江生不禁有点内愧:暑假四十几天中,他没打扫过一次教室,没拔过一回草,也没在学校值过一天班。他只关心自己学习,在个人小圈子内转。以前,他曾耳闻有同学言论他一心一意走白专道路,成名成家思想严重,看来也不能全怪别人。  曹江生推开教室门,里面唧唧喳喳说话声立刻止住了。人们都不约而同回过头看他,这使曹江生很尴尬。  “进教室吧!别站在门口。”胡仲铭挥着手向曹江生示意,“一个暑假不见,就不认识啦!”  “我想,你们在开团员会议,我还是……”曹江生站在门口说。  “你来得正好,大家一块讨论吧!”胖胖的祁小雁说。  “有关哪一方面的内容?”曹江生问。他看见聂玉琛也在座。  “争论进行了一个下午,可是最终仍然没有结果。”祁小雁说。  “你说得不对!事实明摆着。”邰小龙冲着祁小雁说,“只有聂玉琛支持你的观点,七个人之中,你和聂玉琛是少数。问题很清楚,少数得服从多数。”邰小龙目光洋洋得意地扫视着众人。  “不能以简单的人数多少判断是非曲直,如果这样,当初哥白尼学说就永远也得不到承认,到今天人们就还会认为地球不在自转……”曹江生说。  “你是一位哲学家。”邰小龙嘲笑地说,“看来,暑假中你又在专攻哲学。”  “什么意思?”曹江生听出对方在揶揄他。  “你开口就往一边倒。”胡仲铭拍着曹江生肩头笑着说,“我看,今天讨论就到此结束。”他说完,还用手做着暂停动作。  “讨论的内容,我一无所知。说我一边倒有失公允。”曹江生气恼地说。  “再谈下去,也没必要。每个人都可以保留自已的看法。”聂玉琛掏出手绢擦了擦汗,“观点一致,当然很好。不一致也无妨。我想,小小分歧不致于会影响同学之间友好相处。”  “到底是心虚啦!”邰小龙得意地看着聂玉琛和祁小雁。  “你这不象讨论磋商态度。”祁小雁瞪着邰小龙说。  “想要辩论得水落石出也不难。今后有的是时间。”胡仲铭回过头征求聂玉琛意见。“天气太热,今天团员会议是不是就……”  “既然是开团员会,又何必叫我参加讨论。”曹江生既愤懑又羞愧,仿佛受到别人捉弄。他走出教室,“呼”地把门带上。  “现在散会!”聂玉琛起身说。  她离开教室后,祁小雁也跟着走出去。  胡仲铭看着聂玉琛远去的背影,显得很不自在。  离开教室,曹江生闷闷不乐地在校园一隅冬青树间石凳上坐下。他就是因为不是团员,所以才没资格坐在教室里参加讨论。看来,曹江生要实现在中学入团的愿望微乎其微。胡仲铭是学校团委书记,只要他不批准,曹江生就入不了团。说来也无法解释:胡仲铭与其他同学关系相处得都很好,唯独和曹江生有点格格不入,好象有件东西在中间作梗。  忽然曹江生看见哥哥走出办公楼,正匆匆忙忙朝他这边走。他吃了一惊,赶紧弯着腰,从冬青树后溜掉。  他有点害怕哥哥,因为哥哥不仅仅是学校老师,对他还有老师之外另一种权力。小时候他挨过哥哥多少次揍呵!放暑假中午不睡午觉,偷偷到河里游泳,回到家就是一顿打。跟邻居孩子打架,作业马马虎虎,惹妈妈生气,都免不了挨哥哥揍。妈妈很少打他,他不怕妈妈,却非常害怕哥哥。当然哥哥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在他八岁那一年,有一次,他在小石街巷口补锅店李大山老爹家玩耍。一个喝得烂醉的酒鬼倚着醉意,用烧红的火钳,想要夹他鼻子。吓得他绕着桌子拼命尖叫躲闪。正巧被放学回家的哥哥路过看见,他冲上去,夺下火钳,把那个家伙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后来,曹江生长大了。念中学后,哥哥再也没揍过他。但是,他还是害怕哥哥。哥哥在他面前始终摆着一付冷冰冰严肃面孔,几乎没看见过他笑脸。这使曹江生感到很不快,因为他不再是孩子了。  “曹江生!”身后有人在叫他。  他回头看去,原来是聂玉琛。  “呵,你躲在这里,叫我到处好找。”聂玉琛笑着说。  “我没跟你捉迷藏。”曹江生勉强笑着说。  “把在教室里发生的事忘掉,你不必生气。”聂玉琛看着他说。  “我不明白,邰小龙、胡仲铭为何要对我如此刻薄。”曹江生闷闷不乐地说,“开口就说我往一边倒,其实,你们讨论的内容话题我都不知道。”  “是这么一回事……开学后,学校要召开隆重欢送会,有四十名高考落榜应届毕业生去新疆参加支边建设。校团委号召全校学生向他们学习。”聂玉琛说。  “这值得讨论吗?”曹江生不以为然地说,“考不取大学,就应该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党一贯就是这么要求我们。”  “你好像肯定能考上大学似的。”聂玉琛说。  “我说的是实话。假如我考不上大学,我就报名去北大荒,或者到新疆。”曹江生若有所思地说,“我家三口人,只靠哥哥工作,我可不愿意让他养着我。”  “你是否愿意不考大学就报名参加支边?”聂玉琛问。  “考大学是接受祖国挑选的一种形式。”曹江生说,“学校提出口号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而不是只讲一种准备。我不知有的学生这样做出于何种动机。”  “是的,我也有同感。现在高中毕业生中刮起一阵风,好像只有上山下乡,参加支边才是革命。班上已经有同学提出不报考大学,直接报名下农村,支边。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用团委名义在全校大张旗鼓宣传,就似乎有点不妥。”聂玉琛顿了顿又继续说,“今天就这个问题,大家争论不休,结果谁也说服不了对方。胡仲铭准备在欢送支边学生大会上向全校师生宣读保证。他说,毕业后,他绝不报考大学,直接报名走和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  “想要当革命青年,也不能如此操之过急。”曹江生冷笑着说,“我想,恐怕是胡仲铭自知他学习成绩考大学无望,于是知难而退,还摆出高姿态……”  “你把人看扁啦!”聂玉琛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你不觉得这番话够尖刻的吗?”  “我心中怎么想,就怎么说。”曹江生说,“胡仲铭把大多数想报考大学的同学置于很难堪的境地之中。”  聂玉琛听着,脸上露出难言苦涩的表情。  “不谈这些了。说说暑假过得好吗?怎么不见你返校?大概整个暑假都躲在家里啃书。”她一连串地问。  “我……”曹江生无所适从地搔着头皮。  “你哥哥肯定又在为你开小灶。”聂玉琛妩而一笑说,“你有当老师的哥哥真让人羡慕。”  “他哪有时间顾及我?”曹江生说,“暑假哥哥就没在家休息过。”  “曹老师真不简单,可惜这学期没安排到我们班级任课,不然的话,大家考大学就会更增添一分希望。”聂玉琛说。  “你别神化我哥哥,好老师是外部客观条件,关键还得要靠自己。也许你会不相信,我很少请教哥哥,他也不太管我。”曹江生说。  “你总是很自信。”聂玉琛笑着说,“跟你讲一件事,你高兴不?”  “我洗耳恭听。”  “开学后,我俩座位又安排在一起,共用一张课桌,就像从前一样……”  “是吗?那太好啦!”曹江生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但立刻又像触电般地缩回去。  “我想,你知道后一定会很高兴。”聂玉琛满脸绯红,眼光热辣辣地盯着曹江生说,“这学期班级每人的座位都是我亲自编排的。”
  7  “把你请到可真不容易,光去你家就找过十几趟。”万明元推着曹江生后背,喜形于色地说,“但愿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情景不会使你感到不快!”   他手忙脚乱地把椅背上的脏裤子扔到床上。然后又挪过椅子,让曹江生坐下。  屋子不算大,两扇分别朝东和朝南的窗子使整个房间亮堂堂的。在朝东窗下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被褥没有叠,乱成一团。床单边角也半挂半拖在地板上。  “你真幸运,有属于个人的小天地。”曹江生环顾着房间,羡慕地说。  “可惜房间太小,一时又找不到新去处,只能暂时凑合着住。”万明元把鞋子踢进床肚里,发着牢骚说,“实不相瞒,就是这间鸽子笼大的住房,也得托过许多朋友帮忙,才弄到手。”  “离开父母独居一处,你不感到寂寞吗?”曹江生问。  “跟父母同住十几年,真腻透了。”万明元说,“参加工作后,我就想住单位宿舍,离开父母远走高飞。只是采石场离城市太远,偏僻得像农村,谁都不愿意住到那鬼地方。”  倘若曹江生能独自拥有一块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那该多好!那样他就不必再与哥哥挤在同一张桌上复习功课。哪怕每天学习用工功到夜里十二点以后,也不会影响到别人。唉!他没有这个条件。他和哥哥住的那间矮平房又旧又破,光线昏暗,一到晚上,老鼠四处吱吱地叫。  “你稍坐片刻,我马上就回来。”万明元对曹江生说罢,便纵身一跳,手够着天花板之后,又一个箭步跨出房门,“登、登、登”地往楼下跑去。  屋里四周板壁震得真晃。椅子也翻倒在半截厨旁。楼上那尊断臂维纳斯石膏像受到震动几乎要倒下。  曹江生这才注意到,先前雪白的维纳斯因为落满灰尘,都快变成灰色。最让人感到不和谐的是,在石膏像旁还扔放着一双没洗过的臭袜子。  床头柜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旧得发黄的画片。画面是一位半裸的碧眼金发妙龄女郎。敞胸露臂,媚态十足,明眸善睐,充满诱惑和挑逗。画片旁边还压着一张半新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冰山上的来客电影插曲剧照。剧照左下角印着古兰丹姆披着纱巾的头像。其余照片全是万明元生活照,有溜冰姿势的,有骑自行车的,还有一张是万明元紧握拳头,拗着膀臂,鼓起馒头似肌肉的健身力士照。  使曹江生感到惊奇的是一张放大上色照片。起初,他并不在意。后来他发现这个人竟是万明元时,不禁差点笑出声。  照片上的万明元鼻梁上架着一副深色玳瑁眼镜,镜片后面,目光犀利而有神,还带着几分庄重。他头发沿着一侧驯服地梳倒,又微微地向后梳去,颇有学者风度。然而他嘴唇两撇浓浓的八字胡,又与学者风度显得很不协调,使人觉得滑稽可笑。  “登!登!”沉重的脚步踏着楼梯而上,万明元三脚两步就跨到门口。他刚进房间,就像卸下沉重的包袱:把三张椅子往地板上重重一搁。震得地板灰尘直往下掉。  “轻一点,别影响到楼下往家户。”曹江生提醒他。  “管他呢!楼下住的是右派分子。”万明元满不在乎地说。他搬过椅凳又去挪桌子,桌腿擦着地板,发出刺耳怪叫声。  曹江生这才想起,楼下住的是黎文母女两人。尽管他觉得万明元做得有点不妥,但他心头还是轻松了许多。  “今天来四个朋友,加上你我共六个人。”万明元边说,边开始把盘菜往桌上端。他手脚毛毛糙糙,做事慌慌忙忙,不是碰翻小凳就是踢着椅子。  “你朋友真多!是不是在同一个单位?”曹江生问。  “见面后你就会认识。”万明元说。他笑得很神秘。  “这么说,我也见过他们?”曹江生惊愕地看着他。  “别急,新娘在拜天地前,总是得盖着红头巾布。”万明元看着曹江生满脸困惑神情,忍不住想笑。“我先不告诉你,一掀开头巾布就没意思啦!”  “会不会是万明元女朋友?”曹江生心中暗暗地想。  他用手掠着头发,又整了整衣冠,发现外衣袖肘处有个破洞还没补,他遗憾地笑了笑,觉得有点难为情。  “可喜!可贺!想必你女朋友一定很漂亮!”曹江生说。  “女朋友?哈!哈!还在未来丈母娘肚子里呐!”万明元粗声粗气地笑着,把一瓶原封酒瓶向空中抛去,酒瓶翻个跟斗,又被接住。  桌面全被盘菜占满,有四瓶酒,十六个菜。盐水鸭、烤鹅、卤猪头肉、香肠,都是在商店买回的现成品。只有那盘堆得高高的鲜红大螃蟹是万明元亲手所烹制。  “花掉半个月工资还不止吧!”曹江生问道。  “是大家请的客。”  “能告诉我是谁吗?”  “见到人后,你就会知道。”万明元继续卖关子,打哑谜。  他开始闲扯,从秋天阳澄湖螃蟹谈到太湖银鱼,从高蛋白脂肪又扯到食物吸收消化。显然万明元是在有意把话题岔开,不让曹江生再追问下去。  后来,他又谈到苏联舞蹈明星和冰上芭蕾舞。他说,男女双人滑冰是如何轻盈矫健,展示的曲线又是如何柔美动人。男女运动员又怎样互为对称,又怎样互为延伸。万明元讲得头头是道,说到高兴时,还摆出姿势,做上几个漂亮的滑冰动作。他一再宣称,任何艺术造型,都无法与冰上芭蕾相比美。它动作难度之大,较之令人惊心动魄的杂技,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国际上,苏联冰上芭蕾艺术称之第一流也当之无愧。
  “苏联情况,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万明元嘿嘿地笑着说,“在中学明,你是班上公认的巴卢斯基专家。”  这番话,曹江生听着很顺耳。万明元不像在恭维他。以前班上同学对他就是这么称呼。  “你在自学俄语吗?”他没话找话地问万明元。  万明元听罢哈哈大笑,露出一嘴牙颚。  “你说俄语?嘿!早就忘得我认不识它,它也认不识我啦!”他耸了耸肩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只记得‘把大衣撕去’还有‘屎壳郎’”  曹江生听得差点笑出声。在中学时,万明元记俄语单词就是采用这种方法。他把“少年  подросток 少年”读成“油拉屎”,把“щетка 牙刷”又怪声怪气地读成“削头砍”。  “时间不早,怎么还不到?”万明元看着手表,自言自语说。  窗外天色已经黑透,新街口广场彩灯映红了半边夜空。  “这几个家伙几天不惹事生非就闲得发慌。弄不好说不定又要出事。”万明元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等不到就算啦!咱俩边吃边等。”  “唔,肯定不会是万明元女朋友。”曹江生心中暗暗思忖着。  “别客气,算我一个人请客。”万明元说着,夹起一块鸭肉放进嘴中,鸭皮没切断,一连牵扯了好几块。  “吃过后,就到新街口广场逛逛。明天是国庆,十五周年大庆,街上到处都是人群、彩灯,比往年要热闹多啦!”万明元为曹江生杯子斟满酒,又把自家杯子倒满,“咱俩先干一杯,为你超群的拳术——干杯!”  万明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把酒杯底对曹江生晃了晃。然后,又往嘴中塞进一块猪头肉。“那天如果不是遇到你,帮我解了围,那一顿皮肉之苦肯定是免不掉。”  曹江生并没在意听万明元说话。他端起酒杯,浅泯一口,不觉紧蹙眉头。于是赶紧舀起一勺汤菜吞咽下去。酒有点辣,他不太习惯。  “算啦!事情过去,就不必再提它。在酒桌上不谈拳术。我刚才这杯酒是为你那位不愿露面的心上人而喝。”曹江生说着,捂住杯口,不让万明元再给他斟,“你是金屋藏娇,不让别人看。”  “金屋藏娇?”万明元怔了半晌,又笑着说,“你说的金屋是指溜冰场,还是电影院?在新街口广场大街上漂亮的女人多着呐!先慢慢喝酒,之后再一道去金屋看娇,你看如何?哈哈……”  酒席非常丰盛。在老同学跟前,曹江生没有客气必要。他专撒拣咬着干脆,没有骨刺的肉丸和大肉块,一口气就吃了半饱。他食欲极好,鲜红的大螃蟹也被风卷残云般地吃掉七八只。  几杯酒下肚,酒酣耳热,话也开始多了。  “我看,最清苦的人莫过于学生,整天学习要动脑筋,口袋里又没钱。当初你若去考海员学校,肯定十拿九稳。将来在船上弄个大副二副干干,总比当穷学生强。”万明元放下酒杯,剥着螃蟹壳,“以前考海员学校都是把身强力壮的好身体放在首位,偏偏到我们这一届时,却又以学习考试成绩为主。唉!倘若我早出生几年就好了,考上海员学校,再混一年毕业就能登船远航了。我真为你可惜……”  “其实,当时我也想报考海员学校,”曹江生说,“大概命中和海洋无缘,所以又神使鬼差 去投考高中……”  “你是大学迷。”万明元笑着说,“我对上大学可没兴趣。再说也没那副头脑。”  “我还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上大学。”曹江生小心异异地呷着酒,又放下酒杯说,“想到命运,我真有点不寒而栗。”  “你别谦虚,你是上大学的材料。”万明元嘴中喷着酒气,拨开曹江生手,强行为他斟酒,“谁不知道你是石城中学高材生?整天到晚啃书用功,都快变成书痴。来!为你……”他打着饱嗝,“为未来的大学生,干杯!”  万明元又是一饮而尽。曹江生看着杯中酒,为这良好的祝愿,他憋住气,一口气把酒喝干。  “现在,还锻炼身体吗?”他问万明元。  “你瞧!我这胸脯厚实得像一堵墙,手臂上也全是肌肉,再棒的身体还是进不了海员学校。”万明元没头没脑,越说越不着边际。他伸手拿过酒杯,又喝得杯底朝天。  “这是第七杯啦!”曹江生提醒他说。  “能把你请来……我高兴。”万明元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他左手握着酒瓶,嘴中打着饱隔,喷着酒气。他脸色开始发白,眼睛红得怕人。  “这几个王八蛋真差劲,不够朋友。”他看看手表,嘴里不停嘟哝着。发狠似地连往嘴中塞进两块肉,然后又把酒喝得精光。  “够了,你不能再喝啦!”曹江生说。他看见万明元身子晃得更厉害。他衬衫敞开,露出胸口,头发可笑地散乱着。不停打着嗝。  “别小看我,我能把它全喝光,全部喝光。”万明元指着酒瓶说,“酒桌上,还没有人能把我灌醉,谁也别想灌醉我!我的本事,你还没看见……”  他笑着,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口前,俯下身子憋足气。然后对着窗外哇哇呕吐不已。  “没看见晾晒着床单吗?”楼下人喊着,“成天靠糟蹋别人过日子,内心真是空虚到极点。”  “我糟蹋人?你们谁让我糟蹋啦?”万明元不停地吐着残食,“我可没那福份啊,哈!哈!”  曹江生走近窗口,看见楼下院子里黎文和她妈妈林山华正手忙脚乱地抢收着床单,上面一团团发黏的残食看着叫人恶心。  “欺人太甚!”林山华念念地说。  “妈妈!进屋去吧。我再把床单洗一遍。”黎文把床单揉成一团,拉着妈妈进了屋。  “住在楼下这家人很不老实。”万明元把曹江生拉回桌旁坐下。“怎么样?还能说我醉吗?喝得再多也没问题。”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随手拿起床上吃剩的螃蟹壳朝窗外扔去。  “事情做得太过头就有失身份。”曹江生劝阻说,“人家都说,好男不跟女斗,如果黎明在家跟他吵架打斗,别人也不会见怪,如今这家只有孤儿寡母俩人……”  “林山华是阶级敌人,你可别小看这户人家。老家伙在采石场从来就没老老实实接受过监督改造。”万明元把吃剩的鸭骨鱼头和剩饭残羹挪成一堆,干脆全部扔出窗外。“她女儿也不是好东西,别看黎文整天不声不响,却尽出坏点子,就像活寡妇……”  “唉!你别再说啦。”曹江生说,虽然他觉得万明元做法有点不妥,可是又说不出有哪些过错。对阶级敌人就是应该要狠,要像严冬般的残酷无情。他想起在课堂上政治老师的谆谆告诫:要发扬雷锋精神,敢于和阶级敌人斗。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将是长期的,要年年讲、月月讲、时时讲。睡觉也得睁一只眼睛,严加提防。  不能对万明元做法要求得面面俱到,他阶级立场坚定,对阶级敌人恨得深,这才是最主要的。  吐过一阵之后,万明元周身感到轻松畅快。他开始洗脸,又精心把头发梳得曲卷成形,抹上发油。最后又往身上洒了少许香水,弄得浑身上下香气袭人。  “我这形像怎么样?”他对着镜中仔细审视着,“走到大街上不会影响市容吧。”  曹江生没回答他,只是宽容地一笑。他觉得万明元身上沾着太多粉脂气,和他个性格格不入。  “走吧!逛大街去。”万明元说完,站起身随手端起洗脸盆,把水朝窗外楼下倾倒出去。  “你……”  “这就叫对阶级敌人实行专政!”万明元得意洋洋地说。  “人家说女人出门难,你也差不多。”曹江生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充满节日气氛的新街口,已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广场中心检阅台亭角飞檐镶着无数彩灯。远远望去,玲珑剔透,就像一件闪光的工艺品。检阅台下花坛放着一盆盆鲜花。喷泉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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