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宝十七婴儿一个月抽了30管血了,不管管谁都叫爷爷,见到就叫,不管男女老少,

无出路咖啡馆 一(14)

“你很怪忙得連电视也不看,倒舍得花费两个小时帮我熨衣服”牧师太太说。

“就是一顺手的事”我说。那可不止两小时而是四小时。熨那些衣垺需要一个笨手笨脚、缺乏技术的中国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时。而我撒谎眼都不眨:“你知道吗我喜欢熨衣服,我可以一边熨一边打腹稿我的教授说我的文章结构不怎么样,所以我必须多花些时间在打腹稿上”

“是吗?我以为熨衣服这件倒霉的事能把天才变成白痴!反正它让我烦得要疯!”

我非常警惕她的东拉西扯里随时可能扯出正题来,有关我踏踏实实拖欠房租的正题

“噢,对了我想起刚才想跟你说什么——我这脑子!”

你看,来了吧我抓起抹布卖力地擦着灶台。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们正好开车路过你打工的餐馆想到你万一早下班,可以坐我们的车回来他们说你请了假。”

“啊我是请了假。我得到图书馆查资料”我信口说道。有没有替便衣福茨隐瞒实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瞒,是怕吓着年轻纯洁的牧师太太她若知道她家里窝藏着一个正被FBI找别扭的人,说不定她会给嚇着你看她看上去多么安全。那场审讯敲掉我本可以赚到手的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无论如何都能缩短一点儿我和债务间的距离

“对了!”她两手一拍,活活一个孩子“我又差点忘了!今天晚饭前收到一个电话,找你的!”牧师太太轻盈地转身跑到书房,眨眼間又回到我面前手里拈一张黄颜色的小纸签。

我接过纸签见上面是牧师太太孩子气的大头大脑的笔迹:请在晚上十点等电话。我问她此人叫什么名字难道不留个回电号码?

牧师太太说:“他今天下午五点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从五点到六点,一共打了三次电话我问他姓名,他说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维斯先生。对了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芝加哥来近两婴儿一个月抽了30管血只有同学、工友、教授、房东,尚没有朋友我把黄颜色小纸签粘在掌心上,对牧师太太说:“谢谢你”

“哪里的话。真不想和我们┅块儿看电视”

我抿嘴笑笑,摇摇头我没钱,廉耻还是有的一个人光剩了廉耻其余什么也没剩下的时候,你别去理她你这样厚待她只会让她受洋罪。

房东太太讲述起电视剧的情节来一个劲儿说:“我可不想露底给你!”其实她不断地露底给我。我很好地招架着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得设法尽快挣钱。如果我三天之内还凑不出房钱和水电、煤气、电话费用我就只剩下最后┅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给我的八百元支票兑现入校前安德烈给我寄了那张支票,要我答应他绝不让饥饿、寒冷、疾病在我身上发生,一旦发生就拿那张支票去阻止它们他说,你可别做饥寒交迫的英雄在这个物质过剩的国家,饥寒交迫可是自找除非你特別想做当代唐·吉珂德。我想要他放心,把我这样一个人给饿死可不大容易。我却没说什么收下了那张支票,把它和母亲送我的项链放在叻同一只锦缎盒子里

无出路咖啡馆 二(1)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打开台灯看到小闹钟显示器上的数字——7:00。显然是一个预先计划要打电话嘚人我赤脚跳下床,一把抓起话筒怕它继续响下去把牧师夫妇吵醒。他们昨天夜里一直等到我熄灯才开始做爱。那场做爱至少历时┅个钟点因此该让他们早晨多歇歇。

“早上好”问好的是个清醒的男人。清醒的美国男人

我感到我很快会认出这嗓音的:这沉着、從容,有一点儿寻开心的嗓音我随口还了声问候。他却乐起来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笑着说。

我脑子猛然一阵蠕动有些晕眩。是理查·福茨。便衣福茨。讲英文的理查不那么规规矩矩,有些痞,像那种时常揩女人油的男人。

他说:“我想你一定是早飞的鸟我沒猜错吧?”他得不到我的答复马上接着说:“这个时间给人打电话不算惊扰。我没惊扰你吧”他似乎明白自己挺招人烦,但他不得巳

“早上好。”我说我还能说什么?

“是我把你吵醒的你不高兴了?”他问道

“我工作到半夜两点。不早晨两点。”

“你现在鈈想跟我谈话是吗?你要我迟些再打来吗”他的体谅完全像真的。

“你谈吧我听着。”你的身份、职业让你很习惯自讨没趣

“我鈳以晚些再给你打电话。”

便衣福茨大概就是想测试一下窃听器的功效正要挂电话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噢对了,昨天你说到认識戴维斯是在华盛顿市郊的高速公路上是几号高速公路?”

“我说了我是在地铁站认识戴维斯的”你别想趁我缺觉钻我空子。

“有可能的”我可不愿冒犯你。我的口气还算文明应付着一个明显的无耻讹诈。

“可是安德烈·戴维斯的口述,和你的完全不同。”

“不會的。”你晚了一步我们昨晚已立了攻守同盟。

“怎么不会昨晚十一点,我打了电话给他他告诉我,你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高速公路上。”

我的瞌睡顿时消散十一点,那是在我和安德烈通话之后安德烈从来不在晚上十点之后给我打电话,他帮我做个守纪律有教養的房客他此刻一定十万火急地在给我拨电话,可线路给便衣福茨抢先一步占了去

我说:“你昨天问的是认识。相遇不等于认识我囷你昨天相遇,可我敢说我昨天已认识你了吗”我的声音平和,逻辑也不差

便衣福茨嘿嘿嘿地笑起来。原来这个体重不到一百磅的中國女人并不好诈斗智也够他斗一斗。

“好很好。”理查·福茨说:“的确是这样,认识一个人没那么简单咱们再回到高速公路吧。你記不记得是第几号高速公路”

“我对华盛顿的地理又不熟悉。”

他沉吟一刻又找出我一个碴子:“可是你想,高速公路上怎么可能呢你想想看,车流量那么大车速那么快。你们怎么可能碰面除非他的车撞上你的车。”

“他的车眼看就撞上来了不过他车闸很灵,┅踩就刹住了”我的英文够坏的。坏英文也有便利

他又是一个停顿。然后说:“你的车当时咽气了”

“车要在主要高速公路上咽气,就要命了可车偏偏常在最不是地方的地方咽气,对不对所以你只能认了:完蛋了。”

“我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把阿书扯进来叻。

“我的一个熟人不相关的。”

“那个熟人是女的吗”

无出路咖啡馆 二(2)

“她和这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以随便的口气打听阿书囷我是怎样的交情同时在迅速地推断,我竭力掩护的女熟人可不可能是扯皮条的:存心让车在那段路面上咽气存心让安德烈·戴维斯的车撞上来。我一一回答着无关痛痒的问题,同时也在迅速分析:我这样玩命遮掩阿书是不是恰巧在坑她。阿书并不怕麻烦麻烦给了她┅次又一次机会,让她证实自己处理麻烦的才能在处理麻烦的忙乱中,她自豪她生活的充实到美国的第三天,我交纳了三笔考试费用の后不留分文不得已提出向她借五百块钱。她转眼向别人借了五百块给我后来的日子里,阿书在向我索债和去她熟人那里争取拖欠这兩桩事情中甚至在拆东墙补西墙的业务中,一而再、再而三让别人和她自己认识到全仗了她的金融才干,大家的经济和友情往来才变嘚如此熟络每一件对于麻烦的处置,都会给阿书留下漂亮的记录经过以上分析,我以平淡的口气告诉理查·福茨,他尽管去麻烦我的朋友阿书。

“她可以为我作证不单单在这一件事上。”

“太棒了!”理查欢乐起来他们这个民族很会夸大自己的一点好心情,一点儿尛小的得意这个民族的情绪高昂得令人怀疑。

果然半小时后,理查·福茨又打电话给我。我正在浴室里刷牙,牧师太太眯着睡眼把她床頭的无线电话递给我我啐出牙膏沫,听见理查·福茨说阿书的说法和我出现了分歧。我来不及用水涮掉牙膏沫就问他哪里出了分歧。他说根据阿书的记忆,我们当时是在马里兰州的一条小路上并不在高速公路,我们的车的咽气地点以及我和外交官员戴维斯的邂逅地点是在馬里兰州的一条小路上那是条美丽、枫树密集的小路。我觉着他突然变得诗意起来不知他想干嘛。我抓紧时间漱了漱口刚才不当心咽下去的一口牙膏,正在我喉管里划一根清凉微辣的线

“那好吧。就算是在马里兰州的小路上”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油水给你捞,“那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讲过的一句话,人的记忆花招很多”

他是要我认账,我利用记忆的花招耍了花招而我的花招已被他识破。一条是交通繁忙的高速公路一条是树荫隐蔽的幽静小路,对一场可疑的邂逅难道能让他相信,只是记忆的误差只是记忆在玩他,甚至也在玩阿书、戴维斯和我

我说:“行,那你去相信我的女友吧”

这时我已在一答一对中完成了洗漱,回到了卧室我找出衣服来,打算换下身上的绒布睡衣

“你认为她的记忆没有花招?”他问听也听得出他笑眯眯的。

我脱下睡衣一条胳膊绊在餐馆的制服袖子裏,大半个身体晾在空气中马上冷却了。这点也体现了牧师夫妇的勤俭美德他们在进被窝之前必定关掉暖气。

“我认为”理查·福茨说,“要你是我,你会怎么认为——你、戴维斯、你的女友,说的是三个不同的地点。你明白我在讲什么吗?”

“就是说你们当中,必萣有两个人在说谎”

我的声音听上去比较无力。受挫的感觉从电话线传过去理查·福茨在那边觉得很来劲儿。他冷冷的兴趣也顺着电话線传过来。我说:“对不起我正在换衣服。我马上给你打过去行吗”

他知道我想溜,要不就是想喘口气再来好好同他周旋他说:“伱换吧,我可以等着”

他的意思是绝不给我缓冲、调整的间隙,他宁愿在我跟前守候我把话筒放在写字台上,脱下另一只睡衣的袖子我看见自己的肌肤白里透青,一粒粒鸡皮疙瘩又大又饱满在冷空气中,餐馆制服的假绸缎面料显得僵硬而冰凉那是国旗的大红色和暗金色交织的图案,假得实实在在一点儿冒充真货的企图也没有。这样的廉价东西普遍被认为是中国特色一切低品格、廉价的东西都被当成中国特色而允许存在。你可以低俗廉价只要你自己对低俗廉价认账,就随你去我打工的餐馆就让我们大胆地俗艳,让它自己坦蕩荡地廉价以俗艳廉价收买浩浩荡荡的异族食客。我真不愿意去触碰它——那经纬里渍透了低档菜肴的气味各民族的低档菜肴都是这股油腻得让人反胃的气味。

无出路咖啡馆 二(3)

这时搁在写字台上的话筒轻轻响了一下像是那端的人打翻了什么,打翻了半杯咖啡或碎了┅个盛麦片粥的碗。他真的在等我换衣服理查·福茨真的一声不吱,眼睁睁等着这个中国女人更换衣服;他瞪着她片片断断的裸露,闪闪现现的私处。气氛中的侮辱使我动作更加缺乏准确。我脱下绒布睡裤,却找不到合适的内裤,赤裸的两条腿扭绞在一起,在特务福茨轻慢嘚冷冷神色下它们你掩护我、我掩护你,陷入了绝望的慌乱

我忽然想起洗净烘干的衣服仍留在地下室的洗衣筐里,所有的内裤都在那裏我只得找出一条原打算丢弃的短裤。它是浅黄色最初很可能是乳白色。假如任何人对我的穷困尚未彻底信服这件短裤足以除去他朂后的怀疑。我尽量缩小动作怕难听的声音从话筒传过去。这场面已相当狼狈特务理查实在够损的,居然就这样稳稳地守着等着我叒脱又穿,手忙脚乱他面带寻开心的微笑看黑色假缎子宽腿裤怎样一次次从我腿上滑落:餐馆制服是按最胖和最瘦两个极端之间的尺寸莋的,因此谁穿都费事谁穿上它都像长了副十分马虎的身材。黑色话筒不动声色地看我在裤腰上别一根巨大的别针总算阻止了裤子的丅滑。理查·福茨居然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就这么干巴巴地等我从内到外地脱衣穿衣。

“换好了吗”黑色电话沙沙沙地说。声音好狎昵

我停止了一切动作,看着它不能想象执行保卫国家的正义使命的理查·福茨会有这样的见鬼声音。那声音从送话器细密的小孔里“咝咝”地冒出来,将浮在桌面上那层极薄的灰尘轻微吹动。

“哈罗?你换好了吗”

黑色电话里的理查·福茨“咝咝”地同我耳语,同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一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我的赤裸,我的羞耻我的最不该示人的女性动作,我的丑陋的浅黄短裤

我抓起话筒:“哈羅。”

“你们三人间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对不起我要去上班了。我得挣钱”

“其实我只想跟你随便聊聊。这绝不是正式讯问”

我不语,对着墙上的椭圆镜子飞快地梳着头发梳了一半,再把电话换到右手梳子用左手握着,梳另一半头发

“是不是你也跟不少媄国人一样把FBI看成反派?”

我企图用一只手把头发绑成马尾却一再失败:“噢,美国有不少人把你们看成反派为什么?”

“他们选择恏莱坞的操蛋编剧、导演的立场这些编剧和导演实在没丑角了,就弄出两个FBI到他们的故事里去”

“对不起,我必须赶八点的地铁去上癍”我说着,一只手挖了点儿底色抹在脸上餐馆老板对化妆化得好的女雇员没那么凶恶。

“……如果我让你害怕我很抱歉。”理查聲音诚恳起来“我个人对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我个人在这个案子里不算数”他既诚恳又婆婆妈妈:“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赞同你囷我们的优秀外交官戴维斯恋爱”

我拿出袜子,用一只手往脚上套这个唠叨得没完的电话非常碍手碍脚:“谢谢。谢谢你的赞同”

峩出了地铁站就狂奔。不过还是迟到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迟到在餐馆严格的考勤制度下就算半旷工。只有一半工资理查·福茨该对我的经济损失负责。老板暂时没注意到我的迟到,他和我的一位女工友正在吵架。女工友四十多岁从来不肯把长波浪束到脑后。老板在一盤菜里扯出一根一尺多长的弯弯曲曲的头发要她赔那盘菜的钱,她自然不肯赔俩人便由此吵闹起来。由于他俩的吵闹其他工友都心凊很好,面孔都因享受了难得的清静而变得眉舒目朗

中午十二点,每张餐桌都坐得满满的我一眼看见一个不很高大的身影混在人群里。理查·福茨伪装得极好,似乎他和我的不期而遇让他过度惊喜,以致他明目皓齿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放肆

无出路咖啡馆 二(4)

我捧着的托盘仩放了六盘菜和六杯饮料,对他撇一下嘴他穿着米色风衣,紧紧束着腰带因而从肩到腰的形状极见棱角。得承认脱离了杰克逊街×××号的大背景,单单来看理查·福茨,他相当英俊潇洒。他的笑容该属于一个法学院或医学院的毕业生他像是刚结束繁重的学习,尚未来嘚及长起美国式的膘浑身是年轻的敏捷。他以他那敏捷脱下风衣搭在椅背上。他的座位不在我负责的四张桌之内他微笑地从领位小姐手里接过菜单,从他嘴蠕动的形状里我读出他说的是“谢谢你,这是个迷人的餐馆”领位小姐欠身,他对她说了一句颇长的话一呮手不太经意地挡在嘴旁。领位小姐突然转脸来看我她脸上的神情带有淡淡的醋意:你要打听她吗?

我将盘子一一卸下然后是饮料,與此同时我接受那位黑人女子的请求,我说:“没问题我马上给你送过来。除了两小袋辣酱你还要别的什么?”……便衣福茨看着峩的侧影继续打问着我非凡的曾经。十八岁的军队记者二十五岁的女少校,这绝对不平凡吧他这样问道:“即便在中国,这样一个奻人的经历也属于超常对吗?”女领位抱歉地笑笑我一眼瞥见她的歉意笑容;她帮不了他的忙,因为这餐馆的工友之间从来没人谈自巳的曾经如果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还不去改变或推翻自己的曾经这远走高飞还有什么飞头。

理查·福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大喜欢自己的曾经,我们的背井离乡证明了这一点。这份“不喜欢”微妙丰富,同理查·福茨是讲不清的女领位穿着粉红长旗袍,亮晃晃的假缎子造成她肉感的假象她指点着菜单上的一只只招牌菜,连笑容都廉价起来她比我大几岁,还在大学做本科生还要靠亮大腿掙口粮,她怎么可能喜欢我的曾经

我背转身,麻利地将一个客人留在桌上的一元钱小费抓过来塞入围裙中央的兜里。我感到理查·福茨的目光瞄准着我,我肩上、背上,后脑勺都负载着一种奇特的压力我的肩膀单薄,上面曾挎过武器

晚上下课时间是十点半。所有的同學都说要去学校隔壁的酒吧喝啤酒我像每次一样,先是借故有事再是托辞不舒服,但末了都一样:跟着他们走进了带男性头油气味的這家酒吧我要是硬不来,面子上会挂不住这等于告诉全体同学我多么穷。如此之穷他们也帮不上忙,你要他们怎么办穷到这地步,就不合群了这点我相当明白。因此我来是来了却不喝啤酒,只要了一块钱的玉米花和一杯白水这个班曾在学期刚开始时有过一个侽同学,叫汉斯一头浅色头发近乎雪白。他羞怯文静从来不换衬衫。一次他向一个女同学借了六块钱吃晚餐从此再没回到教室来上課。大家认为他穷得过火也自尊得过火直到今天,一提汉斯同学们还会哈哈地笑,为了赤贫和清高汉斯把自己给放逐了。而我明白汉斯若不放逐自己,这个集体也早将他逐了出去那么穷谁受得了?那么穷不是对所有人都是个颇大的嘲讽吗

因而我对我的贫穷守口洳瓶。

进入地铁站已近午夜尽管啤酒会上谈的话题都很高雅,我对自己仍十分恼恨我难道高雅得起?是什么让我跟着他们在酒吧里高談阔论是虚荣。可我虚荣得起吗

地铁车厢里只有三个人。我迅速在两个旅伴中做了选择走到那个梳马尾辫、穿一身黑的亚洲男子身邊坐下来。第三个人在我上车时朝我堆出一个很大的笑容这不是什么好事。在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我选择一身黑衣的亚洲男子做我的旅伴,并不是认为他完全没有危险只能是两害取其轻。

亚洲男子眼神遥远看着漆黑的窗外。他眨眼眨得极慢细长的手指在椅子上的敲击却颇激烈。我从书包里翻出巨大的笔记本和书发现他敲击的手指停止了,却不是休息的停止似乎是被我这边的忙碌打断了,那些掱指不耐烦地僵滞住等着我忙完,它们好继续刚才的敲击

无出路咖啡馆 二(5)

顺着那些细长的手指,我眼睛看上去看见一层淡得难以捕捉的笑意,就在他苍白的皮肤下当那笑意慢慢泛上他面孔的表层,向他的颧骨和眼角、甚至耳根聚集时你仍旧不能确定那是个笑,只昰个笑的许诺这个时候他眨了一下眼,似乎想打发掉那个令他发笑的荒唐念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这罕见的宁静中存在着危险内姠的危险及他自身的危险。

我翻出书包里的字典迅速查出在课堂上记下的两个生词。我查字典一贯有这种按捺不住的急切响动这响动茬别人听来大概十分乱心。他湖面般宁静的侧影动弹起来向我转过脸,浓黑的眉毛微微拧起

我惊讶地发现,他苍白的五官十分俊秀窄长的鼻梁下,一副严酷的嘴唇再往下,是略向前翘的下巴我发现自己看他看得很细,连他右眼下面一颗很小的痣也看见了看着看著,我笑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三更半夜对着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色迷迷地笑一下算是什么意思?

他马上还我一个笑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女孩子的又小又齐的白牙齿。

我想可以了。我马上合上字典拿起笔,刚刚查过的两个生词忘得十分干净我朝着笔记本眨巴着眼,咬着圆珠笔屁股在课堂上我最腻味别人咬笔屁股。除了我之外几乎全班的人都会这一招。而这时我竟也犯这毛病似乎要給这年轻的陌生男人看看:你看看我有我的要紧事要做;我做得这么专注,根本顾不上你的存在我感到他的视线落到了我的笔记本上。峩不愿他看见纸面上的空白便从嘴上抽下笔。现在他的目光焦距又在我的笔尖上了而笔尖仅点下一个黑点,随着车厢的晃动黑点渐漸肿大。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我终于承认我并不打算写什么,我这套动作是虚拟的充满表演性的。我在表演给一个陌生的亚洲男孓看看我思考起来多么有模有样,看我有副姣好的思考姿态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我的心竟这样不老实!

忽然,我听见一个声喑说:“你做不出功课吗”

我抬起头,见他正看着我

我笑笑。赶紧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一行字:亲爱的安德烈……我头也不抬地说:“不我在写信。”紧急中写下这样一行字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和我从来是不通信的。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撂下来五分钟后,我说:“伱的中文说得很好”

他说:“你的也说得很好。”

我笑起来这笑声是我十年前的。我一面笑着心里便想:停止,可以啦!

又是五分鍾过去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平常是不讲中文的?”

我说:“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平常不讲中文”

“从北京。”他的手指叒敲击起来手腕上有条细长的伤疤。他之所以危险我似乎找到了根据。他已经又转回脸去看窗外但我很快发现他始终在玻璃的投影裏观察我,正如我对他干的是同样的事

“那你完蛋了,下不了车了”他平稳地看着我,手指敲得更激烈了

“你没注意?你乘错车了艾文斯顿在你背后。”他说

这时车停在一个站台上,我一看他是正确的,我的确乘的是相反方向的车这是向南走的车,终点是芝加哥有名的贫民区那里的夜晚游荡着许多孤独的人,凭空骂着大街或一声不响地狂怒偶尔过路的人反而要夹着尾巴,忍气吞声而正昰人们对他们的躲避惹出他们的满心仇恨。那区域维系着芝加哥的坏名声和阴惨凶恶的面目

“真倒霉透了!”我嘟哝着向车门口奔去。車门却已关上比我印象中关闭得更果断、更迅速。我心想这可是活该遇上一个稍对胃口的亚洲男人,东南西北都乱套了我转过身,車厢里的第三位旅客又抓紧时间对我笑了一下:这副笑容由东倒西歪的牙齿和乱七八糟的皱纹组成我赶紧避开他,去看那黑衣男子他剛才也跟着我站起身,但没有离开座位见我这时毫无出路地又回来投奔他,他笑笑轻蔑和哄慰都有了。

无出路咖啡馆 二(6)

他说:“用不著那么害怕”

我说:“你当然不怕。”我心想人家弄不好会怕你。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不怕了。”他见我趔趄着伸出手及时扶峩一把。或许是我先伸出手去找他的手

“告诉你,我也坐错车了”他见我眼睛猛地一瞪,又说“真的,我住罗杰斯公园也坐反方姠了。”

罗杰斯公园离我住的地方有四五站那一带聚集着不少穿一身黑的人。那里有家咖啡馆在我的同学们中享有盛名他们时常去那裏朗诵在别处绝对没人懂得的诗或小说。我只去听过一次他们的诗朗诵见到的男人全梳辫子,女人一律剃大兵头

“你什么时候发现乘錯车的?”我问道

“比你早五秒钟。”他神色一本正经

“可是为什么你反应得比我慢?你的反应至少比我晚十秒钟”

“嗨,你在用FBI嘚语言跟我说话”他的轻蔑加深了,哄慰消失了

最初他容貌中那种独特的情调,由黯淡的忧郁和消极组成的情调此刻都不见了我发現他其实非常主动,机敏或许在不屑于看我的时候已经把我看透,把我对他的猎奇甚至一点儿着迷都看得一清二楚。很可能是他在猎峩而我却一直以为是我主控了猎手的位置。

“你不信吗”他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来坐下,我说给你听……”

不久之后我才意识箌我紧挨着他坐下来,车的每一个不规则的晃动都能使我的腿碰到他的腿。腿与腿之间虽有两层牛仔裤的厚实作为最后界限但那触碰囿种赤裸的敏感,使我觉得越来越危险

“我发现乘错了车,不过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末班车了”他对我说着,眼睛却在说别的在发问,“使我和你乘错车的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呢就是马上下车,也赶不上往北边走的末班车了因为我知道那趟末班车的发车时间是十二点整,你看看现在几点”他把手腕伸到我面前,手表的长短针指到十二点一刻

他看着我,要我看他多么死心塌地他要我学他,索性踏實下来把剩下的歧途好好走完。

“那我们怎么办”我说。

“我们”他咬文嚼字,又用英文强调一遍“我们?”他的强调不是用音量而是用发音的细致以及唇齿动作过程的大大放慢来体现的。他的一点儿暗示和挑逗我马上接受过来。一个年轻女人在异国异地的午夜同一个不知底细的年轻男人一同误入歧途,什么样的后果什么样的意外等在前面,这简直是个未知数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全部精鉮都调动起来

“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用像猎物一样乞怜的目光看着他

他耸耸肩,说:“我不在乎我常常错过末班车。”

“那峩呢”我其实已不怎么恐惧,可我不能不装得恐惧我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装蒜。难道我不是在十四岁时就独自在深夜站过若干班岗十八岁的我,难道不是独自押车车上满载着年轻士兵的尸体?我说:“能帮我想想办法吗”我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信任得过分了。洇为信任便是压力再邪恶的动物在信任的压力之下,多半不会乘人之危我的故作弱小,故作轻信使这个黑衣男子绝不敢占我便宜

他笑笑:“你这么害怕?”他认真起来打算为我独当一面了。“下车你跟着我就是了”他说,“其实我们这样的穷光蛋还有什么可怕嘚?我们没什么可失去的”

他连续用着“我们”。穷光蛋识辨穷光蛋总有好眼力这大概是为什么我一上车就看上了他,迅速在他那儿找到了认同感的原因

车这时向前踉跄了一下,又向后来个趔趄不动了。喇叭里传出口齿不清的声音:“终点站到了……别忘了检查您嘚随身物品——提包、帽子晚安,诸位”

我忽然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里昂。”他定定地看着我

无出路咖啡馆 二(7)

似乎必嘫有一场悲惨的失散,至少得有个名字去开始广漠的苦寻

然后我告诉了他我的姓名。

他看着我:“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他说:“谢天謝地。”他声音很低面孔也转开了去。完全是他自言自语不留神嘟囔出来的声音。

车门帷幕般地、带着一丝老奸巨猾迟缓地在我们面湔打开他先我一步迈进寒夜。我紧随他身后竖起衣领,手缩进袖管他对寒冷似乎很麻木,领口的纽扣都不系他走到一排公用电话湔面,其中百分之七十的电话都被拆掉了他语气平淡地向我解释:“那些毒品贩子一般就在这个时刻,在这些电话上办公因此警察把電话拆了。”他边说边伸手去上衣口袋摸索然后又去摸裤子口袋。我赶紧递上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托在掌心,捧给他他却弓下腰,從旧牛仔靴的鞋帮里摸出一小卷钞票里面裹着几个硬币。他像是完全没看见我动作中的讨好我要他明白我彻底落在他手里,我是自找嘚要同他沦落天涯他可得好好待我。

车站被灰色的灯光照得通亮一切都带着冰冷的清晰。所有墙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涂鸦都在這冰冷透彻的能见度中显得格外生猛悬在候车长椅上方的电取暖器尚未关闭,在银灰色空间聚起一蓬蓬橙黄色的光晕在两张长椅上,暖洋洋地躺着两个流浪者他们的姿态和神情是夏威夷海滨浴场式的。大概是他们俩拧开了所有取暖器他们要抓紧时间在警察把他们驱叺到寒冷之前豪华地暖和一回。

电话在一分钟之后才通对方显然不高兴在这样的寒夜中被打扰。里昂连央带求地威胁最终总算达成协議。他对电话大声说:“你要敢晚过半小时我踢你的腚!”挂上电话他转脸对我说:“好了他们马上来接我们。”

“跟我们一样的艺术癟三”似乎他看出我想顶撞他:“谁是艺术瘪三?!”他说:“恐怕你只把我看成瘪三拿掉前面的修饰词——‘艺术’。我说得对不對”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这瘪三前面也冠有‘艺术’两个字?”

“我看见你笔记本上有一页写着:塞万提斯时代的骑侠小说的影响”

“从玻璃窗里看见的。”他看出我做好一切准备似要驳斥他“并非存心”的辩解。他马上来一句:“我就是故意看的我从来不会无意间看见什么;只要我无意识,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倒蛮诚实的。”我向他慢慢点着头笑得老谋深算。

“一流骗子必须是超级的诚實我的朋友都这样,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他们俩是画画的。就是要开车来接我们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我过去的女朋友,另外那个是她眼下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我的至交,从画画改行搞装置艺术。懂什么是装置艺术吗”他见我摇头,又说:“知道马歇尔·杜香吗?”

我觉得我可不能这么土对什么都摇头,便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无知一眼看到底他说:“马歇尔·杜香是装置派大师,观念艺术的首创人之一。我的朋友就想哪天变成马歇尔·杜香。我打击他想变成马歇尔·杜香就已经不可能成马歇尔·杜香了。”

我们并肩走出站口。他见我冷得缩作一团脖子都消失了,便将一条胳膊搂过来让我的右肩贴着他瘦骨嶙峋的左胸。虽然这样没给我添多少热度但却是个令人暖和的意念。抑或说是种非物质的暖和。

我想他一定比我年轻我偷偷看一眼他毛茸茸的鬢角。

“你不是画画的”我问。他的气味远淡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段很短暂的抽烟或抽大麻的历史

“你为什么认为是艺术瘪三僦一定要去画画?”他说“我是弄音乐的。”

无出路咖啡馆 二(8)

他一眼看出我的美好误会马上说:“唉,不是写那种奶油音乐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看上去像是听门德尔松的那种人或者威尔第。”

我说他过高估计我的品位了他问我喜欢什么音乐。我说眼下峩最喜欢没音乐喜欢耳朵里清静。我问他到底是搞哪一类音乐的他指的奶油音乐范畴怎样划。他却打听起我的行当来

没等我回答,怹说:“你要真是学文学的你可惨了,连在地铁站里拉拉琴挣个小钱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呢是不是在地铁里拉琴挣小钱?”

“過去干过好多年前了,”他看出我松了口气接着说,“贪图那点儿小钱把琴都拉坏了,变成了油条”

他看着灯光之外的黑暗,又說:“学文学拿他们的语言,学他们的文学除了你嫁个阔佬儿。嫁了阔佬儿别说学文学学哲学都行。”

我说:“你看出路不是有叻?”

“你的男朋友是阔佬吗就是你在车上给他写信的那个?”他眼里有损我的意思

里昂搂住我的姿势变得很僵。

我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怎么样?可以供你学哲学吗”

“学哲学和文学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这两样是不用学的。尤其用不着嫁個阔佬儿去学”

“跟我比人人都是阔佬。”他笑笑既温情又自豪。那是他对音乐的温情是由于自己能对音乐如此钟爱而产生的自豪。

我看着他精细的侧面轮廓:他欠缺营养的面色他有上顿没下顿的细长身板,心想他还认为我惨呢。

在站外空旷的停车场上他要我囷他来回走动,免得冻死他告诉我千万别寄希望于他的朋友,他们至少要给他一小时的罪受才会姗姗出现。这一小时不错足够我们混熟。他可以告诉我有关他的家庭他的音乐,或许还有他的女朋友他说他父亲是天津人,童年的时候去了印度尼西亚他的一家是在陸十年代中期迁移美国的。谈到这些他似乎拿不出劲头,能省略的全省略我非常想把话题转向他的女朋友。我的兴致不够单纯不是那种纯粹的无聊。我似乎感到一丝不好受而我吃不准我妒忌什么。

他却说:“你一会儿就见到她了”

“你们怎么分手了呢?”我装得洎然活泼没心没肺。他很生硬地突然陷入沉默我只得自找台阶下台:“你不想说没关系。”

我和他闷着走了一个来回我受不住这沉悶,同一个大致是陌生人的男性相依相偎又谁也不理谁,气氛很古怪

我说:“喂,要不要听听我的身世”

他说:“要听。”他这么咾实巴交我出声地笑起来。

“你能猜到我过去干过什么吗”

他站下来,转身正面看着我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说:“不知道”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说“你刚上车的时候,我想这女人穿得这么规矩,肯定是个护士要不就是个会计。”

我说:“你肯定会想她这麼土。”

他笑起来他确实在心里用的是“土”这字眼儿。

“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想,还好气质还好,穿着方面我可以劝劝她……”

我说:“噢,像你们这样穿得脏兮兮的,就艺术了”

“我当时还想,这女人走路背挺那么直像大兵操演。”

“我从来没接触过夶兵”他说着,手又搭回我肩上风从西北方向吹来,他的脊梁找着风口他和我离得近极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说:这样你還冷吗?我摇摇头看见他的马尾辫梢给风吹得很乱。我大体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龄:他与我该是同龄

我说:“我当过大兵。”

无出路咖啡馆 二(9)

他看我一眼没把它当真。他刚才说我像大兵的时候其实是把那个可能性排除了

“真的,当了四年大兵”

“是吗?一定是奶油兵”他还是不拿它当真。同不少美国人一样他认为实在当不了别的才去当兵。他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军官了”

“囿意思,”他说“挺有趣。”

“我手枪打得特准也打过卡宾枪。上过前线搬过尸体,喝过钢盔里煮的鸡汤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嘟干过”

他看看我,意思是:就你!

“我还发现了一个快死的伤兵,下巴被打没了爬满了红蚂蚁。怎么样不是奶油兵吧?”我感覺他搂在我肩上的手松懈了不少我奇怪自己竟让这个叫里昂的人了解我这么多,连安德烈都不知道我的戎马生涯中有这些血淋淋的细节我是特别信任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还是在虚张声势好让他明白我是可以张牙舞爪的,一旦他动了什么不良脑筋收拾我可不怎么省仂。假如我对他的坦白是出于信任我又是哪里来的这份信任呢?

只因为他和我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同样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所干的是什麼艺术?同样在挣扎着付房租吃饱饭从而可以从事一种无聊,从而把这无聊当做高贵的情操……这个荒寂的深夜,给了我们天涯沦落嘚假象这假象掩去了我们彼此陌生的事实。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说:“能看得出来”

他说:“你是个大兵。”

“我可以试试看我会不會讨厌,”他搂住我的臂膀恢复了自然他笑笑,“可能大兵会好些不那么麻烦。”

我问他指的是什么麻烦

他说:“你知道的——女囚都很麻烦。”他深喘一口气胸脯挤了我一下。“不过换一个人肯定认为你很乖——穿这样一件雪白衣服,牛仔裤一尘不染好像天丅人只剩了你,也轮不上你去打仗可是我看得出你很强,”他改口讲英文“你是块啃不动的饼干。”

“你骂人吧”我大声说。

“看伱怎么理解了也在于谁来理解。有人喜欢啃不动的饼干有人讨厌。对于喜欢的人就不是骂人。”

我笑起来我这种笑法十五年前就停止了。我看见自己的笑在寒冷中形成久久不散的一团白雾这个夜晚把我弄得有些反常。极其反常

一小时零十五分过去。我和里昂同時听见了一台拖拉机的声响由远而近两分钟之后,那响动震得空气都哆嗦起来里昂说:“来了。”在停车场进口处一辆六十年代末嘚巨型凯迪拉克开了过来。它是银灰色不像是漆,而像是原始金属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袒露着它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弯,仿佛它是艘航空毋舰它的造型带有侵略性,人对宇宙和海洋的狂妄扩张就在这形状中。车窗被摇下去一个嗓门从里面射出来;“他妈的里昂,除了伱还有谁了!”

车近了我看见驾驶这个不可多见的怪物的是个娇小的金发女郎。她旁边坐着的是个壮硕的中国男人操着北京口音极重嘚英文。

里昂说:“知道你就会迟到!你有不迟到的时候吗”他双手拉住后车门,整个身子向后倾斜门沉重地开了,他比划着请我上車嘴仍然没闲着:“你恐怕参加你自己的葬礼都会迟到!”

“我们做爱总得结束吧?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正做到一半!”壮硕男子說。他调转过身正面朝着我和里昂,伸出一只手过来:“海青——大海的海青天的青。”我握了握他正方形的手掌说了句非常高兴認识你之类的礼貌废话。

驾车的金发女郎也朝我扬扬手然后问里昂:“收到我寄给你的生日卡了吗?”

里昂说:“收到了谢了!”

海圊后背朝着前方,两个胳膊肘平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他笑着说:“不告诉我名字没关系的。我完全理解——里昂这小漂亮哥儿常常在街上勾搭无名少女”

无出路咖啡馆 二(10)

里昂笑嘻嘻地说:“你闭嘴。”

海青说:“真的真的他勾搭成功了,就领到我那里去开房”

我說:“那你可是间接地祸害少女。”

海青洪亮地笑起来里昂看了我一眼,像是我很给他面子这么开得起玩笑。海青的五官相当端正臉形也不错。他和里昂一样梳根马尾,只是他的马尾比小手指还细因为他的头顶彻底秃光了。

“唉她到底是谁?我正经问你啊!”海青对里昂说“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么了女朋友未来时。”里昂说

海青马上转身回去,拍拍金发女郎的肩膀:“嘿听見没有,里昂今晚是什么艳福——一个过去的女朋友一个未来的女朋友!”

金发女郎从后视镜里看看我,温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领口太大,使得她一个肩头露在了外面她的金发不像其他美国女性那样闪着清洁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么舍得这么温柔美丽的小姑娘让她落到侉头侉脑的海青手里去了?在她的目光离开我时我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同情。仿佛她的潜语是:我受完了现在轮上你了;又仿佛是:你要好好待他。你会好好待他吗……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飞赽刷过窗口的灯火对于我,他似乎是说得过去了为我找到了这一夜的避难所,并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个人说话他也不必再尽職地和我对话。他和我之间有了种奇怪的距离我很快发现他和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个距离,这给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态,局外地听着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热络地交流什么,是什么使这些蠢话变得有趣而他对一切热络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这樣把海青、我、金发女郎之间的蠢话听进去含着轻蔑的微笑,允许这些蠢话进行下去

海青要照顾前后都有听众,因此音量放得很大怹说:“里昂你知道吗?王阿花找了个工作上星期三去面试了。你知道工作是干什么的吗就是在台灯罩上画工笔画。画一个灯罩十二塊钱不错吧?其实画一个要不了一小时王阿花眼睛都画成斗鸡眼了,阿花对吧?”他拍拍金发女郎的肩

我这才明白过来,金发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海青说:“怎么样?王阿花这名字棒吧是里昂勾搭她前期为她起的。”他又说:“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鉯享受暖气了唉,里昂你上次出车祸的钱,什么时候保险公司才能赔给你”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把钱贪污了?告诉你你不还我,峩只好一直让王阿花画灯罩画下去她毕业作品画不出来是你的罪过。阿花你心里有数,谁是真正的吸血鬼”

里昂说:“你们那儿有吃的没有?”

王阿花说有海青说没有。俩人同时开口然后海青说:“王阿花就这点没劲,除了实话什么话都不会说。”

王阿花是个寡言的女孩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都是笑笑。但从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么肯定多么执拗。

进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发现它是个旧仓库,非常辽阔荒凉天花板有两层楼那么高,窗子巨大上面有无数块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没誶的玻璃全成了铅色

里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对我耳语:“别露出你的恐惧”

我对他笑笑,他也对我笑笑在凯迪拉克车厢里,我和他中断了对话而对话之下的却都在进行。了解在持续的无言下面飞快成熟此刻我们相视一笑,已熟得令人怦然心动

海青和王阿花进门之后就飞快消失了。里昂把我领到一个空荡荡的场地一个电炉在赤裸的水泥地面上,上面坐了口不锈钢大锅整个空间的宽阔紦原本不小的物件弄得不成比例。我和里昂都显得不成比例的小我环视周围,看见一个冰箱一张餐桌和四把形状各异、新旧有别的椅孓不着边际地搁置在空旷中。里昂招呼我坐下交待说那把白色椅子比较牢靠,也比较舒适他像主人一样走向冰箱,拉开门眼睛在里媔搜寻。冰箱没有启动里昂告诉我它即便启动也不会比这房子本身的温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里捣鼓了一阵找到两捆芦笋。他走箌远远的角落消失在一块布门帘后面。我发现在这房子内从一处到另一处必须步行颇大的距离。从冰箱到电炉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钟洏从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帘,就不能迈方步了就得像里昂刚才那样小跑。此时从布帘后面传出哗哗的水声声音在光秃的墙壁与地媔上飞溅,回音十分喧哗

无出路咖啡馆 二(11)

里昂手捧着洗过的芦笋从布帘后面复出,告诉我可以进入帘内去方便

我步行了颇长时间,才箌达这个“写意”的卫生间发现只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国内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个粗大的水龙头。大概在三十年代这倉库刚建成时它就在这里了我研究着水池的多用性,判断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宽的池沿上两只脚各踩住长方形的一条边,面朝池内蹲下——一个多么不雅的、杂技般的姿势

这时里昂遥远地指教着我:“手抓住水龙头,抓稳了再蹲下没错,姿势很难看不过谁也看鈈见你!”

我按他教的进行每一个招式,完成了动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冲洗了水池下水道发出低回深沉的声响,如同消化力极其强夶的肠道我系着裤子,一面任水龙头宣泄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间只隔着这股水流。正如流浪汉们和海青、王阿花之间仅是墙外野营和墙内野营的区别。

我对着水池上方一块镜子理头发隔着布帘大声问里昂:洗澡也是这里吗?

里昂大声回答:“对呀所以海青囷王阿花从来不感冒。”

我走出“洗手间”说:“冬天怎么办?也洗这么冷的水”

“很多阔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吗?在阔佬那儿什么自作自受都是疗法。”

我徒步走到电炉旁大锅里发出“轰轰”的响声,如同一只锅炉里昂揭开锅盖,把芦笋一根根掰断舍弃尾蔀。我照他的样子做起来芦笋应该在两星期前被吃掉,现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绿色了我学着里昂把择出的芦笋投入沸腾的大锅中。裏面是半锅气味丰富的汤一些禽或兽的白骨沉沉浮浮。里昂告诉我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长地久汤”。不断扔生肉、鲜蔬菜进去鍋内永远不枯。

我说:“这些芦笋可不能算鲜了”

他说:“很新鲜啊——上礼拜才买的。”

我说:“芦笋应该这礼拜买这礼拜吃。”

怹说:“你想吃这礼拜的新鲜蔬菜”他笑眯眯地搅动稠厚的一锅汤,接着说“那你下礼拜再来吧。”

我说:“你常来这里”

他“嗯”了一声。稍稍沉吟他说和王阿花分手之后的四婴儿一个月抽了30管血,他没来直到他和她见了面都满不在乎了,他们才又密切走动起來

我别有用心地说:“王阿花很好啊。”

“她很漂亮”我又说。

“非常温柔并且刚强。”

他这样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没法打听下去叻。他用这法子截断了我对那个秘密的接近游击也好,正面进攻也好他态度很鲜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绝不会帮你忙去解开你那无论多么大的疑惑他转移话题,说这个“天长地久汤”是王阿花的伟大发明所有朋友都认为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从来不管任何人,其实谁都在她的照顾中她从跳蚤市场买回过期的菜、肉、蛋,塞进冰箱谁来了爱吃什么都有,谁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样的湯里煮出不同的菜肴来。

里昂拿出两只青花粗瓷大碗为我舀了一碗稀里糊涂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闻起来十分鲜美。里昂说:“吃起来不像它看着那么可怕”

我壮着胆子舀了一勺汤,里昂担忧地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意外反应,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我说:“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汤。”

他笑起来:“得了别夸张!”

我说:“失去一个烧这么好的汤的女朋友,你亏了”

我想,无论我如哬穷追不舍我都不可能从他那儿求到答案。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说:“是她蹬了我。”

“因为海青比我好”说着,他忧伤地发了一瞬間的愣似乎那个分手的场面在他眼前刹那间重演,我还想问对一个女人来说,爱和不爱一个男性毫不取决于他好或不好;公认的好與不好,在这里是不能应用的但我想,对里昂这样一个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劝导等于废话。

无出路咖啡馆 二(12)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他茬这样看人的时候目光变得极有力度。他说:“假如半年以后你还跟我往来,你再问我王阿花和我的事我保证那时候回答你。”

我姒乎被他的模样吓着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饭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里昂领着我参观海青的工作室。海青正在锉一块两英寸厚的有机玻璃头发和眉眼上一层晶莹的粉末。他看看我和里昂说:“里昂一定讲了我作品一大堆坏话!”里昂不理会他,把我带到一面墙前墙上昰个金属架子,上面贴着各种几何形的有机玻璃有厚有薄,高墙的距离有远有近一些平面被刀刻出纹路,另一些透明度柔弱是经过銼或砂纸的打磨。里昂伸出脚踏一下接线板的开关安装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的若干盏灯便朝这些几何形状射出光来。不同的透明度对光形成了不同的反应连同它们在墙壁上的投影,构成一个多维的、冰冷的魔幻随着观看者的位置移动,这些晶体出现了新的、更新的角喥以及变幻不定的光影,直到我感到一点儿微微的头晕眼花

里昂看看我,意思是问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笑了一下这样一件艺术莋品离我的懂得和接受非常遥远。我心里一个词也没有尽管我知道这样一声不吭对于海青很可能是个打击。海青此刻一动不动手里提著锉刀,冷冷地看着我和里昂他的样子像是在捍卫他的作品,又像是在等待我或里昂发出外行的评价时及时给我们一些基本教育。但怹还存有一丝侥幸:万一我说出一两句很到点子的赞美或许是诋毁也没关系,只要它切中要害而我这样一字不吐,真要他的命

我怎麼也得忍住头晕眼花,再朝这些几何晶体注目一会儿至少再注目二十秒钟。即使我狗屁不懂但我的态度是好的我希望理解它的诚意一目了然,这座视觉迷宫对我的吸引力也一定足够大,因此我才如此长久地注视它我急促地想,要不要讲实话要不要告诉海青他的装置艺术让我头晕眼花?而头晕眼花是不是他预期的艺术感染力是不是他存心设计的艺术效果之一?他偷眼看看里昂里昂看这副作品的專注是真的;不管他喜不喜爱,他都有这个胸怀来接受它都对它怀有敬意。

这时我发现王阿花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身上罩一件满是油彩的解放军旧军装,一定也是从海青那儿继承来的似乎里昂或我一旦讲出什么对作品不敬的话,她会帮着海青一块儿轰我们出去或者,一旦我们的批判是在行的因而是致命的海青受不住的话,她好上去救护他

我“唔”了一声,呻吟和叹息都在其中像是一本又长又沉闷但对人的智力产生巨大挑战的经典著作终于被我读完,我既虚弱又满足

王阿花问:“怎么样?”

我又不置可否又“唔”一声。似乎一件大师的作品用不着我来说什么我说什么都无足轻重,我即便怀有满心的欣赏大师也压根儿瞧不上。

“你喜欢”王阿花硬不饶峩。

我继续招架发出更深更长的一个“唔”!。

海青笑起来说:“怎么听上去像吃牛排?”

里昂问我:“唉你主修什么?会计还是法律还是企业管理?”

“去你妈的里昂!”海青说

王阿花笑起来。我懵懂地看看海青又看看里昂。

里昂对我说:“不喜欢海青作品嘚人海青就问他们是主修会计还是企业管理。他今天对你特别客气有次一个人看了他的作品,表现不够好海青问那个人:‘你是不昰牙医?’海青划分三教九流牙医是顶低档的人等。”

王阿花说:“最近改了碰到谁乏味,乱说蠢话他就说:‘你肯定是电脑博士。’”

海青不再搭理谁又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接着锉那块有机玻璃一边拿口哨吹坤斯·琼斯的歌。他运锉的节奏成了这首情歌的节拍,因而它听上去一点儿也不柔肠寸断,成了列兵进行曲

无出路咖啡馆 二(13)

王阿花也很快回她的工作室去了。他们来地铁站接里昂和我的时候指控我们打断了他们的做爱显然是海青胡扯。谁都看得出他俩的专注有多连贯

我和里昂从海青的工作室退了出来。里昂告诉我深夜兩点是他们这里的最佳时刻。

他打量我一眼问道:“你困吗?”

我已经客气不动了但还是笑着摇摇头。我看不出哪里可以供我躺下峩问他:“你不困吗?”

里昂说:“跟我来看你困的。”

他领着我穿过一个用巨大油画搭出的走廊我看见上面有日期和名字:一九八②年,海青作;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四年……走廊通向一间小屋,它的墙是绷油画框用的白帆布沿墙靠了一些画作,里昂介绍说是王阿婲艺术学院时期的作品那些画风格一致,都是浓烈的颜料、重大的笔触颜料和笔触都发着很大的脾气;而细看进去,又发现色彩的泥濘中有朵精细的玫瑰一只半透明的贝壳,或一片被沤烂得只剩纱网般筋络的白杨叶或枫树叶或者,一只残缺的蜻蜒一只垂死的蝴蝶,一枚鲜红欲滴的羊角辣椒

我突然感到我喜欢这些毫无道理的画面。我围着这些画面转了一圈觉得那些细小残破的生命或生命标本在這样不切题的背景中显得脆弱;广漠无情的色彩洪荒中,渺小的生命被离间得那样彻底小而脆弱的主体在大而强暴的客观中,像是最后嘚伤处最终极的不愈,大片的麻木中它们是残剩的最后知觉。

它们似乎触到了我某个隐秘的痛点抑或快感点。但我什么也不愿表示秘密的感觉该永远属于秘密:秘密地发送,秘密地传达秘密地被接收。线路都在暗里一经译成话语,全都走样我一旦张嘴,是不鈳能老老实实的

我只对王阿花说:“我很喜欢你的画,真的”

里昂一听我这样讲,马上调开脸去似乎他不要参与哄骗王阿花这桩勾當。

她从灯下抬起年轻纯洁的脸看着我。王阿花的笑容好年轻羞红的笑容。她半是惊唬、半是惊喜马上去看里昂,看我和他有没有倳先串通我心里滚过一股温热。我已明白她从来没听到过如我刚才的真心真意的赞扬,从没得到过像我这样的老实巴交的喜爱她说:“谢谢、谢谢……”脸越发的红。她又一次转头去看里昂如同一个孩子在接受别人给的糖果前,去征求长辈的意见看看他是否允许她接受。里昂没注意她他正将一只尼龙睡袋展开,铺在那张“皇后尺寸”的床垫上她没有得到里昂的任何首肯,又转过脸来看我慌張羞怯地一笑。

她说:“其实谁也不懂”

“你这些画可以办个画展啊!”我又说。

“三年前有这个打算”

“现在?”她指指手里的灯罩“现在,总得吃饭吧”她身边已有十多个画毕的灯罩,上面笔触细腻构图巧妙,看得出她绝不纯粹在混饭钱她又说:“这样,海青可以把他的作品完成他要参加一个新办公楼大堂设计招标。如果他的作品被选上我就可以搞我的创作了。”她又戴上眼镜蘸了沝彩,凑到灯下做她的画匠去了对于她的画匠身份,她似乎心里没任何别扭一开始就让自己想开了。

里昂这时说:“要是海青的作品鈈入选呢”

王阿花扭脸看看他。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里昂说:“要是不入选,就让他上街画肖像养活你搞一年创作。”

“阿花峩早就讲过,你不该浪费你的才华”

“那我怎么办?”王阿花不紧不慢地说“去卖一个肾?”

像冷不防挨了一个耳刮子里昂猝然沉默了。

里昂僵了至少有十秒钟才又恢复动作。他将另一只睡袋“刷”地一声抖开我看见王阿花的长睫毛瑟瑟一抖。她和里昂之间存茬着什么样的创伤。抑或是秘密地相互护理和共同疗养

无出路咖啡馆 二(14)

王阿花的舌尖微微露在嘴唇外,穿着又大又肥的衣裤眼镜也显嘚沉重而老气横秋。她像个玩具成年人我看着她每动一笔,舌头便跟着轻轻一移她最多只有二十四岁。

里昂招呼我指着床垫上两只睡袋,一个鲜红一个翠绿要我选择一只。我随便指指那只红的他立刻蹬掉靴子,钻进了绿色睡袋

我说:“喂,等等……我睡哪里”

里昂说:“你不是选了红的吗?”

“等等!什么意思你睡我旁边?”我满脸的不可思议我的表情在说:搞什么名堂?!要我和三小時前认识的人头挨头睡一张床!难道我看上去那么放荡、颓废?!

里昂两腿已在睡袋里他边脱外套边说:“你不是大兵吗?大兵不野營”

我茫然地瞪着眼。我想是我脑筋猥琐还是他存心不良?这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美国

王阿花这时说:“我们常常这样野营。等有钱叻我和海青打算去买两个蒙古包,就可以分男女宿舍了”

里昂一下滑溜下去,只露脑门在睡袋外面他说:“快睡吧,睡完了海青和迋阿花还得睡”

我问:“阿花,你们一夜不睡”

她说:“我们一天睡五小时就够了。没活干的时候睡十五个小时”她转脸看看我,丅巴向里昂一指“他常在我们这里做乞丐。”她温存地抿嘴一笑这时又很母性了。见我开始脱皮靴她又接着去画那只灯罩。灯罩的ㄖ本米纸在我的位置看像在溶化过程中王阿花在绘一丛杜鹃。那样的专注也把她给溶化了

我磨磨蹭蹭,一只靴脱了有半分钟王阿花洅次回头,对我笑了一下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并马上开始同情我她的眼睛向已经睡熟的里昂瞟了一下,说:“要杯咖啡吗”

我說:“谢谢,不了”

我脱下了第二只靴子。她站起身伸个懒腰,轻声说:“我去煮点儿咖啡你真不要?”

我说:“真不要非常谢謝。”

说着她走出去把一块布帘轻轻放下。她的意思是替我和里昂掩上门我明白她并没有去煮咖啡,她误会了我的不自在把地方腾絀来,让我和里昂好有些私下的活动我顿时觉得受了重大误解。就算我和里昂今天投靠到这里不够妥当尤其是我,相当不稳重但我鈈至于那么颓废那么放荡吧?我心里一阵猛烈地反感想立刻冲出去,同王阿花解释走到门口,我想解释什么呢?话如何去说说:嗨,王阿花我们没有私下活动,我不是里昂的未来女友我有未婚夫,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里昂到底紦我当什么人我得让这三个胡闹惯了的男女明白,我绝不是胡闹的女人我正在一场正式恋爱里,那样的正式恋爱是有正经后果的我鈳不是随便的女人——是,或者不是对于王阿花和海青来说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他们不会认为这桩事里有任何是非需要我急赤白脸地拉着他们来澄清。假如我冲出去喊冤:你们瞎了眼看错人了——我和里昂根本不想做爱!他们会眨巴着眼,莫名其妙地回我:那就不做恏了不做爱又不会在我们这里讨到表扬。

那将是很蠢很蠢的一个场面他们只会觉得我这人很费事、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虚伪。

我慢慢走囙床边动手去解外衣的纽扣,眼睛瞄一下里昂他眉头轻微锁着,一缕长头发披挂在面颊上他醒着时显得宁静——一种对什么都不抱唏望的宁静,而他熟睡时却像对什么都有轻微的不满他嘴唇抿得很紧,嘴角用着一股力我觉得他在紧咬牙关,在忍受一丝不碍事却也鈈消散的疼痛我浑身一哆嗦,猛地抽回目光:怎么会这样有兴致地去看一个睡熟的男性这样长时间地观察他是因为他的睡相特有魅力?

我轻手轻脚进入睡袋还是惊动了他。他翻了个身给了我一个后脑勺。他的头发真好可惜不属于一个女孩。而他是有那么一点儿像奻孩的……我再次一哆嗦:怎么又琢磨起他来了难道一个后脑勺也惹出我这般抒情这般感叹?原本没有特殊意义的睡觉我却凭空找出特殊意义来了。我还喊冤!

无出路咖啡馆 二(15)

里昂在翻身时,右边的肩头露在了外面是个单薄却形状不错的肩膀,王阿花曾在那上面依偎过伏在那上面流过泪,说过山盟海誓的话然后,她把自己从这单薄的肩头撕扯开来让它此刻孤单单地耸在这里。我及时逮住自己伸出的手那手正伸出去要替他把被子掩严实。我向自己讨饶: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怕他着凉,我是替王阿花做这个动作这个温情似水嘚动作属于王阿花纤细、洁白的手。即便我替他掩了掩被子又有什么了不得?我年长于他他在睡熟时显得格外年轻。

我发现自己将右掱搁在面颊上指尖蹭到了他的体温,他的体嗅他那非物质的一部分。我突然感到惊惧:我的心真的很不老实它那么渴望去闯祸。这個男性在四小时之前还不存在而现在我在他的呼吸里,在他的体温旁想入非非

是因为我喜欢上了王阿花的缘故吗?是我借喜爱王阿花來喜爱他吗还是我通过他去喜爱王阿花?他和王阿花接吻时一定是美丽的花儿与少年般的美丽。王阿花和他做爱的时候会怎样一定吔很美,非常的鸳鸯蝴蝶他和王阿花非常相配,不是吗有相似的单薄和清俊。

我心里的不好受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忌

他们中间谁闯了禍,中断了一场优美的爱情

“优美”,这个词的选用很令我满意世上的确有不多的优美事物。同这个里昂恋爱一定是桩优美的事。

峩闭上眼睡意却已云消雾散。我感到王阿花悄没声地撩开门帘迟疑地走进来,走到灯前悄没声地继续画她的灯罩。我甚至感到她朝床这边转过脸长久地凝视并排躺着的里昂和这个中国女子,她对王阿花来说暂时还相当神秘。我感到她叹了口气早熟的一个长叹,哃时悲悯地看着这对中国男女毕竟是一对黄孩子啊——她希望他们俩好好做伴,长远也好短暂也好。

我感到王阿花的目光照着昏暗中躺着的中国女人她躺在里昂身边,像沤烂得仅剩细腻的神经网络的两片白杨叶她会好好做里昂的伴吗?这个中国女人她的亚洲黑发芉篇一律地披在背后,她细弱的亚洲脖子基本没有弧度的亚洲胸部,都罢了只要她能好好做里昂的伴。

我最后的感觉是王阿花用一塊深色的毛巾围住台灯,把光聚成一小团让光之外的亚洲男女睡得更踏实些。

“你的父亲是个老资格共产党员?”

“是的”我答得這么痛快,你的揭露完全失去了意义

我面前的脑袋埋下来,又去阅读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实早已不在读了,或者早已停止读进任何词呴我一礼拜前填写的这份表格,那上面项目琐细包括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产党的是吗?”

“抗日”还有其它动机,比如马克思主义我跟你讲这些不是瞎耽误工夫。

脑袋秃到最狼狈的时候索性剃光,或大大方方地随它去——别这样┅丝一缕从右边牵拉到左边,像捉襟见肘盖的草屋顶——会气派大些不然尽管他庞大,仍是个小公务员

脑袋慢慢变换角度,最终那块由稀疏的浅黄头发遮盖的朦胧秃顶退出了画面。取而代之的是张粉红的、慈眉善目的大脸。我按和理查·福茨约好的时间来到第四号审讯室,这张面积可观的新面孔已等在这里,只告诉我理查临时有急事,和我的交谈便由他来继续。他说他对这个案情不熟,只好和我从头来。我问从什么头来他说就是把理查·福茨问的再问一遍。他有一种能力不够的样子,反应也跟不上因而他每问一句话都留给自己相當长的时间去反应。

“对不起我不会中文,只能劳你驾讲英文了你介意吗?”

“不介意”我有什么选择。

“比我的中文好多了哈囧哈!”

无出路咖啡馆 二(16)

“哈哈哈!”一点儿也不可乐。你误认为自己是个幽默的人这点比较惨。

他和理查太不一回事了理查英俊、幹练,打起人来肯定特别酷特别干净漂亮。理查可以去电影里做007而我面前这个面积、体积都可观的人可以去做许多其他角色,比如传達室的看门老头办公室主任,退休活动中心的管理人员宠物商店的售货员,嘴不停地对猫、狗或鸟、鱼说:“你可真淘”

“你父亲為什么——在什么动机下,参加共产党的”

“……动机?你刚才问过这个问题吗”

“你看,我原来是驾驶飞机的十五年前,美国的犯罪率上升我的表弟在大街上挨了枪弹。他刚刚大学毕业全人类都轮下来也该是最后一个轮到他去挨枪弹。我想时候到了,是站出來保护无辜公民的时候了我就放弃了我最热爱的行当——飞行。你看我的动机明确单纯是不是?”

“是的”你这张大脸五十来岁了仍看上去单纯无比。

“所以你认为是什么给了你父亲一下子,把他推进了共产党”

“他也有个表弟挨了枪弹,是日本人的枪弹”没辦法,我只能给你一个你能接受的逻辑

“噢,我说呢”他的理解能力一下子就大大增强,“我原先以为是洗脑的结果一些漂亮的主義很容易给年轻人洗脑。你父亲参加共产党的时候共产党在美国也正是时髦的时候。”

“我父亲不爱赶时髦”我父亲一生中赶的惟一┅次时髦就是娶了我的母亲。那时候老革命们遗弃乡下老婆娶城市女学生是个大时髦。

“你父亲是一九三七年参加共产党的没错吧?”

“正确”你果然迟钝,记性也差劲

“那个时期,共产主义在美国、加拿大非常时髦!”

“噢”在美国时髦就能证明它在中国也时髦吗?就能证明你逮着了我父亲赶时髦的把柄

“时髦的主义都显得漂亮,而漂亮的思潮容易成为时髦!”

“噢”你瞎激动什么?

我们嘚交流没有完全畅通这主要是他不好。他很想证实他知识面不窄思辨性不差,因此就使我们的沟通出了毛病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他無望弄清我呢,我脑筋比他好些但我看到我们跑题已跑得太远,一时也扭转不回来只好随它去。跑题对我没什么不利

他却微微一笑,他没觉得跑题他的微笑是认为我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终于中了他的暗算我想他的智力真该大大加强。他笑着得意扬扬地轻轻點头,认为一切都在很好的进展中他和我这段东拉西扯给录在磁带上,让理查一听准会骂起来:操!这俩人胡扯到哪儿去了?而他却認为自己又博学又机智句句提问都得到最理想的收效。对话的错位让我伤脑筋地对他一笑我怀疑特务福茨此刻也发出一模一样的伤脑筋的笑容。他很可能在四号审讯室附近的某处监听我们正在进行的胡扯。

“你父亲当时十六岁让我们来看看——对,十六岁十六岁嘚一个孩子,常是漂亮的主义的牺牲品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维特式的漂亮的忧郁让日本一大批青年自杀。一些漂亮而新穎的思潮像弗洛伊德在二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在三四十年代萨特存在主义在六七十年代,哇!纽约大街上咖啡馆,好莱坞的大小聚會上年轻人醉倒在这些思潮里!芝加哥在六七十年代,有十来家咖啡馆叫‘无出路咖啡馆’正像你们中国,三代人醉倒在你们的红色夢想里!”

“你去过中国吗”你肯定没去过。

“啊我几次想去……”

“结果呢?”结果一打听飞机票价算了。你们这些高尚的特务們据说薪水不怎么样让你们舍生忘死的是你们高尚的动机。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辜的表弟中弹倒下全人类都轮下来也轮不上没招谁没惹谁的表弟,全人类无辜者的表弟

无出路咖啡馆 二(17)

“种种原因吧。不过我相信我肯定会去中国的”

“没去过中国的人在美国占绝大多數。但他们非常为中国操心我就非常担心中国的事,包括你们计划生育的全国大运动了不得!我完全能够想象你父亲的热忱。”

“我父亲没有参加计划生育”

当然什么?我父亲当然是天然的计划生育荷尔蒙减退,尿频起来我母亲停止了和他做爱。

“你父亲作为┅个十六岁的年轻知识分子,会怎样醉倒在一个漂亮的主义里”

“等一等,我父亲不是知识分子”

“事实就这样。他在十六岁之前一個字也不识”

他受了挫折,愣着两眼一片空白。脑子里是更大的空白

“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你要他挑,他一定挑马克思主义你说呢?”

“可能吧”十六岁的父亲不知道马克思是谁。不过我懒得跟你讲清楚

“三四十年代的美国,大多数知识分孓都同情共产主义好莱坞的艺术家,不同情共产主义就是缺乏人性缺乏人的根本良知、缺乏艺术独创性。中国的三十年代你父亲至尐是同情共产主义的。对吧”

“嗯。”是共产主义同情我父亲不过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看一眼手表还有三十分钟到五点。不知怹是不是个按时上下班的人

他看见我看表,脸上出现“别为我操心”的温和表情

“没关系,我不急着下班”他说,他倒慷慨“我還是第一次和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交谈。我曾经学过两婴儿一个月抽了30管血的中文我的中文老师三十年前从台湾来。他对中国内地的认识仳较书本化”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上下文有点乱,言归正传地说:“我肯定你父亲是个浪漫的人他浪漫吗?”他见我犹豫地点点头劲頭又大起来:“也许中文里浪漫的定义和英文不完全一样——别去管它。关键是你父亲在十六岁这样蒙昧的年纪,很难把共产主义和人噵主义区别开来”

“那您是怎么区别的?”

“您刚才说我父亲的问题,是把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弄混了……”

“你看我就知道他把咜们弄混了。”他的得意在大脸蛋上发着红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正如美国那些跟你父亲同代的知识分子把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混嘚一塌糊涂……”

“等等,我不记得我是否对你说过我父亲是知识分子……”

“你听我说,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在美国大多数是知识分孓”

“不过我父亲不是……”

“能让我把句子结束吗?”

“没关系”他定了定神,说“要不你先说?”

“不不不别叫它审讯,就是┅般性地了解情况咱们彼此了解嘛!来来来,你先请”

我又一次看看表。这人要是那种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我又得搭出去一小时工钱。

“我的父亲十六岁参加了八路军不久国、共就合作了,把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队伍统一整编为了抗日救国。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不昰以信仰划分敌、我。因此我父亲参加共产党的队伍,不是因为他已接受了共产主义教育我的英文,您还凑合能听懂吧”

“后来我父亲学了文化。在全中国解放的时候他已经有高中毕业文化水平。”

“高中毕业当部长我料定你父亲一定是个很精彩的人!”

“那个時候新的政权很缺人才,我父亲又去夜校读大学课程两年后他调任到另一个省份,大学只好搁下了”

无出路咖啡馆 二(18)

“很可惜。不过鈈管怎么样你父亲都是个精彩的人。十六岁能做那样大的选择——我儿子十九岁了连大学主修都选择不了!而且从你身上,我完全可鉯推断你有个多么精彩的父亲”

精彩的是我母亲,一个乡绅小妾的女儿挎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十块大洋和两身旗袍赤手空拳进了城,什么本事也不凭只凭年轻,凭她牢牢记住自己是个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占一个本事大的男人。我的母亲脑筋清楚每一项选擇都不和小儿小女的两情相悦弄混。她轻蔑那些被你亲我爱的事弄得不可开交的少女们;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子是永远不识好歹不识时务嘚混虫。母亲在我十四岁情窦初开时这样教导我:什么叫头发长、见识短她们那些混虫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胸无大志,百无一用她說:“你将来要那样没抱负,我可白养了你”于是她一撒,把我放飞了飞到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国度,包袱里一样是几身衣裳和一点可憐的钱在机场海关,我回头看身姿依旧的母亲她眼里一道狠狠的光:丫头,看你的了!

“我敢说我读过的有关中国的书比你还多……”

原来这期间他一直没停嘴。我在走神的时候往往让人误认为特别专注

“你看上去像是对中国颇有研究的人。”

“不是看上去是事實上。”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负使他阔大的脸蛋孩子气起来。

“你知道吗”他突然放低声音说:“我也是一个严重的浪漫主义者。我茬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比你父亲浪漫得还严重。”他认为他交待了一项难以启齿的秘密这下该我拿同样的秘密去等换。

我不敢看他突嘫的亲近让我难为情。为他难为情:一把岁数了还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亲当初参加共产党的动机应该很明显。”

“你非常了解你的父亲吗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对我来说,很神秘”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级官员了。”

我耸耸肩他花费许多时间和我母亲吵架。剩余嘚时间他闭目养神认识到我母亲当年的野心。母亲替他铺好纸拿来笔,叫他不要空谈而是一笔一画把他的回忆录写下来他一副绝不洅上当的样子,把手拼命往身后藏他看透了母亲,她让他写回忆录是实现她最终对于他的野心。母亲每在此时便冷冷一笑说:“我僦知道你写不出来。什么自修大学呀什么背了两千俄语单词啊,什么文化素养好的领导干部啊——狗屁”这是母亲最灵验的一手,这呴话一出她的口父亲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写给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除了莋父亲,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样他给几家小馆子题的字,也还不丢人

“他和你谈到他自己吗?比如他的青年时代比如他怎样做一个副省长?”

“他从不谈自己”我父亲什么都不瞒我。他需要我帮他去招架母亲因而对我的坦诚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说到他丢弃了一个鄉下老婆那是个一点儿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实女人,男人就是去讨饭她也安安稳稳做他的女人;男人顶戴花翎,她还照样推磨纳鞋底她手里拿着鞋底,把父亲送到村口看父亲挎着盒子枪一骗腿儿上了枣红马,才说:“哟忘嘞,给你收的烟叶子!”父亲的马已经小跑起来她追着喊:“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烟叶子……”父亲头也没回父亲两行老泪慢慢淌下来,说:“打那时候起我头就没回过。她那时候不晓得我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女人不是你妈,你妈那时还不知在哪里我心里的是一个下级的老婆。我那下级牺牲了”

父親对他最小的女儿彻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给女儿去处置正是这一点使他失败;做一个父亲,在我这儿他是完全的失败。他不知道一个父亲是靠许多假象来建树好形象的;父亲就该是假象而他的儿女们都要为这个假象付出她们对男性最初的敬爱。不然我们要拿我们生就嘚这份敬爱怎么办呢

无出路咖啡馆 二(19)

我第八次看手表时,已经六点过十五分餐馆的规定是十五分钟的迟到就罚一小时工钱。一小时是伍元钱离还清房租的目标,我又增添了五元钱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从餐馆回到牧师家里,看见我卧室门口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是安德烮的笔迹。我抬起信封感觉它的分量,一张机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点的课就直接去了机场。飞机还有五个小时起飞我早早地到這里是因为怕餐馆打烊后我必须乘计程车到地铁站,以免独自赶十五分钟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据说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着或卧着一個醉鬼或乞丐偶尔一次我独自走那段路去机场,一辆警车在我身后停下邀请我坐进去,里面两个警察见了我就发脾气说正是我这样嘚冒失者让他们操心过度,又说上月他们刚逮住个小子朝女士亮两腿间的家伙,像我这样的亚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简直是存心给他們添乱。所以我跟一个女工友调换了工时一出学校就直奔地铁站。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机场消磨我走过一家家饭店,眼睛瞟过每个门口嘚菜单和价钱心想,六块九角九一份的特价晚餐你们去敲其他人的竹杠吧。我没有发现任何一家餐馆有我看得上的价位于是便走进叻书店。

书店的女售货员正在打电话我走到一个书架前,按字母顺序找到了我下堂课要用的两本书书店一共有七个顾客,其中三个挤茬新书摊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书:《来自火星的男人与来自金星的女人》。第八个顾客晃进来售货员小姐把电话从下巴与肩膀间取下,请那人把手里的饮料搁在门外再来碰她的书。我朝反光镜里看一眼发现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我翻了一页书嫌光线不对,又朝祐侧挪两步这样书架就把我完全挡严实了。我扭扭肩膀活动一番脖颈,任何人看都会以为我读书读累了筋骨在扭动脖颈的过程中,峩看见四个角落空空荡荡并没有摄像机监视我。书店里一般不设监视装置大概因为美国人的阅读水平逐年下降,书店对书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果真有人热爱阅读而不惜冒险做三只手,他们有点儿损失也认了这将是不小的代价:警方会拘留,会记录下一个坏名声迻民局会根据这个坏名声取消移民资格。

我把一本书塞进羽绒服口袋心里相当矛盾:要不要再来一本?那一本比这一本还厚还是见好僦收吧。售货员小姐已放了电话帮一位顾客到我身后的书架上找书来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书塞进另一个口袋。白色尼龙绸的滑溜程度相当帮忙书滑进去一点儿障碍都没有。我抬起头突然发现售货员小姐一双大黑眼珠正瞪着我,她说:“需要帮忙吗”我想她可嫃够损的,什么节骨眼儿上还逗我玩儿要捉要拿直接来嘛。她笑了说:“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么办她说:“你是日本人?Φ国人……越南人?”我心里说:随便吧她再次莞尔一笑:“我们这儿只有英文书,抱歉”她接下去又说了两句什么,这个笑容谦恭的印度姑娘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然后我走进厕所,进入马桶隔间别上门。我穿着裤子坐在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饥饿这时猛烈地向我袭来我得好好坐一会儿,定定神我坐在马桶上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第二本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峩奇怪当时是怎么把它搁进去的,搁得那么顺手

我乘的是一点钟的“红眼睛”班机,是机票最廉的一个航班到达华盛顿是早晨四点半。机舱甬道口孤零零站着安德烈他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红玫瑰,是从投币售花机买的玫瑰十元一枝。他还是刚被闹钟击醒的脸看见從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几分。我眼睛发红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断着笑嘻嘻问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么

他搂着峩的双肩,眼睛机敏向四周扫一圈。机场空旷得像个荒诞的梦境

我做了一路准备,本来想好一个下飞机就对安德烈讲那句话不知怎麼就错过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会越难张口安德烈的优点会再次一一排列到我面前,我会被他的礼貌、教养、率真再次弄嘚溃不成军从九月到十一月,我们见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长处正在对我形成全面的包围除了和他在“正式罗曼史”中一条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选出路

无出路咖啡馆 二(20)

早餐店刚开门,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对客人他为我点了一盘鲜果沙拉,一份烤华夫餅加鲜奶油和枫树糖浆他对侍应生认真交待:“鲜果里不要有不够熟的橙片,她不爱吃酸东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没睡觉。”他稍一迟疑改正道:“干脆,给她一杯无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吗?……太好了她不适应一般牛奶。”

侍应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这男人把这女人惯得够呛惯得她讲究得不得了。安德烈为自己点了煎蛋火腿鲜榨果汁。

“就这些够了吗?”侍应生问

“沒办法呀,”安德烈对传应生微笑耸耸肩说,“美国的早餐里面绝大部分的花样她都不喜欢。”他笑着转向我:“我没说错吧”他洅转向侍应生:“就算她吃,也只有个小鸟胃口!”他出声地笑起来侍应生也笑笑。他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鉯优雅的手势展开它铺在我的腿上。我心里懊恼自己的不争气:餐桌上的教养老被我忘得如此干净

餐布是粉红的,那种不必浆熨就一絲不苟的面料我双手将它拎起,轻轻按了按嘴唇——这样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张餐桌的女子才配这枝红玫瑰和一堆饮食上的怪癖。我茬飞机上想好的与安德烈分手的话一句一句退缩。安德烈记着我所有的饮食习惯我的一切无道理的好恶,都被他当教条来执行他的兩只眼睛是看着他心爱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这样娇纵这孩子的偏食、任性、无理取闹他为他自己对这孩子无条件的娇纵而骄傲。

安德烈合上菜单眼睛看着我把它递还给侍应生。侍应生咕哝着“马上就好请稍等”,人已转身走了好几步

我忽然说:“等一等!”

侍应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为我不会开口却冒出一句他们的语言他完全没料到。他说:“还要添什么别的吗”

我说:“把鲜果沙拉去掉,对不起”

安德烈问:“为什么。”

“我想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我笑着点点头真实的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对于豪华也容我有个适应过程。在这个季节吃南美运来的鲜果我得调整一番肠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块钱我一小时的劳动价值。

我见安德烈有些怀疑又有些扫兴,便说:“这个季节我很少吃水果”

“对一些水果过敏?”安德烈严肃地看着我

“啊,有点儿过敏”我說。我的目光从他担忧的眼睛下溜过和食物闹别扭是一种娇贵,我过得起敏吗只有什么都吃得起的人才过敏。在未来的一天安德烈囷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个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诉朋友:“请别给她吃这个,她过敏;请别给她碰那个她过敏……”實在很平常的一个女人,“过敏”使她有了特征

“你在笑什么?”安德烈停下优雅的刀叉姿势问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说:“你同事嘚女朋友或者他们的妻子也有对食物过敏的?”

“当然”他说,“我有一个女同事我们背后叫她波拉克公主,①(即美国人对波兰囚的俚称有不敬之意。)她对绝大部分食品都过敏一块儿出去吃饭,她就点个蔬菜沙拉她父母阔得要死,为她从小各种过敏付很高嘚医疗保险有几次她过敏过得要叫救护车!所以你要对什么过敏,千万别强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只对价钱昂贵的东西过敏。

我惢里有些愧:安德烈多么把我的一切当回事我伸过手去,握住他搁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夹克搭在我俩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口袋里插着今忝的报纸他一份报通常读三部分:时事头版,运动版和幽默漫画他读到精彩的幽默故事,会打长途电话讲给我听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扑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们的手指编织在一起,越编越密所有的麻烦——便衣福茨给我的麻烦,都很值得茬这一刻,一切都很值

无出路咖啡馆 二(21)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在想什么。”我笑一下

“那你没在想什么?”他笑起来真明亮“把你没想的告诉我吧。”

“你肯定想告诉我什么事”他说。

“我就喜欢听你的‘没事’快把你的‘没事’讲给我听。”

我看着他怹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们的见面一开头就弄得沉重我缩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层雕塑般精美的奶油涂在华夫饼上。它的表层囿一个个方形的小孔我尽量让每个小小凹处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层焦黄的饼一接触奶油便立刻发出折磨人的香气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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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分析: 你好,根据你说的情况宝宝可能是缺钙带宝宝多晒呔阳,紫外线的照射即利于杀菌,又可促进头皮的发育和头发的生长.除此,适当地接受阳光照射对宝宝头发生长也非常有益紫外线可促进头皮的血液循环,改善头发质量在阳光强烈时不可让宝宝的头皮暴晒,最好戴上一顶遮阳帽以防晒伤头皮。充足的睡眠对宝宝的头发生長也很重要睡眠不足容易导致宝宝食欲不佳、经常哭闹、生病,间接地影响头发生长 意见建议: 建议,带宝宝到医院做微量元素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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