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部主角低调的修真小说说名字,主角和真传弟子结怨,半路截夺小门派进贡给真传弟子修炼资源,有地底世界描写

  《食鼎记》  王新禧/著  第一回 危城小厮  斜阳西垂,红霞漫天。如血的夕照,辉映着同样血色苍茫的扬州城。  洗碗小厮白食易从一大盆不见油星的碗碟和脏水中,抬起头来,深呼了一口气。已经是第十天了。  他用右手按了按因饥饿而抽搐痉挛的胃部,勉力提起洗碗盆,向厨房走去。虽然从洗碗的水池到厨房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但他脚底虚浮、眼冒金星,途中连闪了几次踉跄。他知道,如果再不吃点东西,自己绝对撑不下去了。  今天,已经是扬州城枕戈泣血,被重重围困的第十天了。白食易三日两夜粒米未进,全靠喝清水勉强支撑,此刻已饿得前心贴后背,恨不得眼前的一切统统变成食物,一口气全塞进咕咕叫的肚子里。  好不容易将沉重的洗碗盆端进厨房,白食易赶忙找了张椅子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告诫自个道:“宜静不宜动,宜静不宜动。没事少动,也能省下几分力气。”  这时蒸笼里飘出一阵蒸馒头的香气,白食易咽了咽口水,站起身走到屉笼前,掀开笼盖一瞅,十个雪白的馒头盛在屉格上,热气腾腾,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他见四下里无人,伸出手指捏了捏馒头,只觉松软绵滑、弹性十足,忍不住便要撕下一小块来,填一填空然无物的五脏庙。可是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坚决地喊着:“不,绝不能!这些馒头是给史阁部和诸位将军吃的,如果他们饿坏了,扬州城就守不住了。我只是一个洗碗的小厮,就算饿死也算不了什么。白食易啊白食易,这点骨气你还是要有的!”  言念及此,白食易毅然盖上笼盖,转身坐回木椅,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地面,心里琢磨着去哪里找些吃的,好歹先糊弄一下胃。这胃酸直往上冒,实在是太难受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只见一只蚂蚁正从桌脚处慢慢地朝门口爬去。蚂蚁!在这个除了十个馒头外,再无任何食物的厨房里,竟然有蚂蚁。  白食易兴奋地站起来,蹑手蹑脚踱过去,俯低身子,跟在蚂蚁后面,向厨房门口走去。这是一只寻常的褐蚁,循着同伴留下的气味在地上弯来直去地爬着,穿过柴堆、爬过碎石地,又转过几道月牙门,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栽满琼花、芍药、银杏的庭苑中。  白食易知道这里是督师府的后花园,与厨房隔了好几进远,自己身份卑微,平时是绝不敢擅入后花园的。但此际城防吃紧,府里的家丁和花园的园丁,都跟着史大人上城头助防了,也没人理会一个杂役进了后花园。  那只褐蚁爬到一个土堆上停了下来,白食易凑近一瞧,登时喜上眉梢,土堆上密密麻麻攒聚着大团的蚁群,正在蠕蠕而动。他连忙折了一根树枝,掰去槎丫,放进嘴里用口水濡湿了,而后将沾满唾液的树枝插入土堆中。蚁群闻到口水味,沿着树枝蜂拥而上,不一时就挤满了树枝。白食易拔出树枝,送入口中,也不咀嚼,和着口水将无数蚂蚁直咽入肚。但觉满嘴酸酸涩涩,滋味难以言表。  腹中有了蚂蚁略微垫底,白食易精神稍稍为之一振,心道群蚁齐集,土堆下必有食物,当即又折了一根较粗的树枝,向土堆深处用力挖去。  挖得数尺,树枝底部触感柔软,似有一大块肉团埋于土下。白食易颇为高兴,心想如果是狗肉鸦肉,哪怕是老鼠肉,都可以饱餐一顿了。急忙撇去浮土,探手将肉团拽了出来。定睛一看,霎时间魂飞魄散,惊骇得失声大叫起来。土堆下掩埋的,竟然是一具腐烂的婴儿尸首。  白食易面如土色,跌坐在地,想起适才吃的蚂蚁,原来是聚在一起啃食尸肉,不由得恶心难当,伸指入喉死命猛抠,想将蚂蚁呕吐出来。可怜除了几滩酸水,干瘪的肚子再不能吐出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轻叱道:“傻瓜。这儿是花园,饿极了,你难道不会吃花吗?吃蚂蚁,多恶心呀!”  白食易转过脸,见到一位白衣少女坐在石亭中,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少女双眸如星、修眉端鼻,容色照人,如新月初露,又似白玉映波。夕阳的粼粼金晖洒在她轻纱般的白衣上,映得雪肤之下隐隐透出胭脂之色。琼花瓣瓣飞扬,随风落在她的长发上、削肩上、倩影上,花衬花容,美若朝华,于晚霞绚烂中嫣然绽放。  白食易目为之眩、心为之夺,隔了片刻,才定了定神,回道:“这位姑娘,吃蚂蚁本来倒没什么,你可曾听过一句俗语,叫作‘宁吃蚂蚁上千,莫吃苍蝇半边。’吃蚂蚁能串七经走八脉、治病强身,妙处多多。狗熊和穿山甲天天吃蚂蚁,所以才那么强壮。可惜这里只能找到褐色蚂蚁,若能寻到大个头的黑蚂蚁,那更补哩。只是我没料到刚才吃的那些蚂蚁,竟然噬过人尸,那就恶心得很了。倒是我要请教姑娘,花,可怎么吃?”  少女纤指轻舒,拈起几瓣琼花,道:“屈原曾有诗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可见花馔由来已久。百花芬芳,桃红菊黄,各有各的食法。譬如这琼花,瓣大而厚,柔润莹泽,最宜用冰糖隔水清炖,润肺解毒。或者制成琼花饼、酿成琼花露,也是极可口的饮食。只可惜眼下清军围城,这许多讲究都顾不上了。你过来,我请你尝尝清水琼花。”说着向白食易招招手。  白食易走进石亭,在少女正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此时两人相距颇近,白食易瞧清少女虽然容颜绝丽,神情间却带着几分憔悴忧愁,似乎满怀心事。少女身前的石桌上摊着一张薄纱,纱上落满了洁白的琼花,清香阵阵。薄纱旁放着一套精巧的碗具和一把凤柄水壶。少女取过数朵琼花,将花蕊外围的五瓣大花逐一拧下,再将花瓣撕成花丝,置入碗中,倾过水壶,汩汩倒入清水。琼花丝浮沉水中,宛如明月幽闲、白玉清淑,别具一番韵味。  少女眼望清水琼花,轻声道:“‘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琼花风姿绰约,花大如玉盘,是上佳的入馔花卉。往日里食这琼花丝,先用清澈的山泉水洗了,再调进鸡蛋羹里,吃起来又滑又软,蛋香中裹着花香,说不出的淡雅沁人。如今却只剩清泉水泡花丝了。不过这泉水取自大明寺,甘甜凉冽,茶圣陆羽曾品鉴为天下第十二佳水。琼花浸润其中,芬香冷凝,颇有几分山林意趣。你尝尝。”  白食易伸出右手要去拿调羹,却见到自己掌指间又脏又黑,满是泥垢,不由尴尬地笑了笑,急忙在衣袖上使劲抹了抹,拿过调羹,在碗中舀了一勺琼花丝,连花带水送入嘴里。刹时间口齿生香,一缕清清甜甜的滋味从舌尖漫开,缓缓扩散,溢满口腔,而后淌入喉咙深处,直达胃底。白食易从未想过花卉可食,更没料到味道竟也不错,再加上腹中饥饿,三口并作两口,将一碗琼花丝吃了个干干净净。  少女叹道:“唉,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三、四月时的扬州,柳絮如雪、烟雨迷朦,最是美妙动人,如今却成了人间炼狱。花卉美食,最讲究精心雅致,这碗清水琼花受食材所限,未加料理,只是简单的泉水浸花丝而已,你却吃得仿佛佳肴一般。看你这副饥不择食的模样,想必已饿了多日吧?”  白食易点了点头,黯然道:“城中已断粮七日,数十万人将能吃的东西悉数扫荡一空。小人当差的督师府厨房除了尚存几个馒头外,也已无物可食。小人连日来只能喝清水活命,今天实在是忍不住饥饿,才冒昧闯到后花园来,还望姑娘恕罪。不过这琼花的滋味确实可口,至少比蚂蚁好吃多了。”  少女道:“我这几日也全靠以花为食,才得残喘。节余出的一点点细粮,要让给上阵杀敌的精壮男子们吃。像我这种除了吃之外一窍不通的弱女子,自然无关紧要。”说到此处,语调中深含凄楚之意。  白食易不知她的底细,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转移话题,道:“敢问姑娘贵姓芳名?”少女答道:“我叫史琉璃,史阁部乃是家叔。”  白食易见她身处幽园,心里早料到她是督师府内眷,又问道:“土堆里的那具婴儿尸首已然腐烂,看来埋在后花园里也有些日子了,为何至今仍未清理?”  史琉璃凄然道:“那是我弟弟,他得了和我一样的恶疾,出生才四天就夭折了。偏偏赶上清兵困城,棺材铺里的棺椁都拉到城头去当挡箭牌了,他的尸身无棺收敛,只得草草埋进后花园的土堆里,真是可怜哪……”  白食易听闻她身有恶疾,吃了一惊,忙道:“史姑娘不必过虑,围城之际流行的疫病,多因环境不洁、病饿交加而起,料无大碍。待扬州解了围,让史阁部聘请名医调治就是了。”  史琉璃摇摇头,道:“现今扬州城被围得水泄不通,粮尽援绝,阖城军民尽皆命悬一线,哪里还有生路?更何况我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再好的名医也无法可施。”  白食易前几日也曾在城头上,见识过清军兵强马壮的迫人声势,情知史琉璃所言不虚。一时间两人默然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余霞散绮,暮霭四合。白食易见天色渐晚,起身道:“史姑娘,你我有缘相识一场,又承蒙款待,感激不尽。我叫白食易,若能侥幸不死,他日重逢,定与姑娘把酒言欢。今日就此别过。”说完长揖一礼,告辞而去。  循着原路回到厨房,甫一进门,白食易便见厨房的掌勺大师傅、二师傅、炒锅师傅、水案、头砧板、二砧板,还有三个学徒,都呆呆地杵着,神情哀伤,齐齐望向地上躺着的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仔细一看,躺地者竟然是厨房里与自己最亲厚的白案师傅。  白食易顿感周围的空气变得凝固压抑起来,仿佛风雨欲来前的宁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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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炒饭对拉面  白食易急忙俯身近前,握住白案师傅冰凉的双手,见他面如白纸,显然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勉强睁着黯淡无光的眼睛,忧戚地望着白食易。那眼神中有大悲哀、有大恐惧、也有大遗憾。  白食易鼻子一酸,潸然泪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破衣褴褛的小乞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一位亲切的老人家手持擀面杖,和蔼地抚摸着乞儿小脑瓜的画面。那是八年前的往事了。  那一年是崇祯十年,闯王大军入川,围攻成都,巴蜀乱起。年仅十二岁的白食易,父母俱殁于兵劫,只剩他孤身一人流浪逃亡。不料出了四川,一路北行,竟然饿殍遍地,原来北方的大饥荒已绵延多年,蜀地素来殷实,还不觉得吃紧,秦晋鲁豫各省却已到了树皮尽、人相食的地步。白食易听人说江南富足,尚有不少余粮,便转而南下,沿途乞讨,苦撑苦熬,到了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在扬州。”扬州果然是个好地方,烟柳画桥、风帘月幕,瘦西湖畔熙来攘往,春风十里繁华似锦。名胜旖旎、园林雅致,让人疑心是入了优美的诗句里,领略到最是动人的风景。扬州又是淮扬菜系的发源地,“东南佳味”的美誉享之久矣,以其“清鲜醇和、风格雅丽”的特色,与鲁、川、粤菜齐名,并列为华夏四大菜系。  不过扬州美食再可口,身无分文的小乞儿白食易也无缘品尝。他初来乍到,饥肠辘辘,只想有一口热汤面暖暖身子,就已是天大的幸福了。  既然要乞食,自然得朝人多的地方挤。白食易游目四顾,见一块空地处众声喧哗、人头攒动,许多人围成一个大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好奇心起,钻入人堆中拼命向前挤。众人闻到他身上的汗馊臭味,又见他蓬头垢面、邋遢肮脏,纷纷避让,竟被他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空地的中心地带,摆着两座炉灶,炉灶旁边,一溜儿排开八副檀木桌椅,坐着八位衣饰华丽、大腹便便的胖子,一望便知个个非富即贵。两座炉灶后分别站立着一位身穿洁白厨袍、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子。左首那个厨子四十岁上下,满脸横肉,矮壮结实;右首的厨子高高瘦瘦,约莫六十岁左右,剑眉入鬓,不羁地向上挑着,两眼炯炯有神,射出犀利的光芒。两人各自在灶台上颠锅抖勺,料理着拿手美味。  白食易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座灶台,只见矮壮厨子面前的案板上满满当当,摆着草鸡蛋、火腿丁、熟鸡腿肉、虾仁、海参、鲜笋、水发干贝、水发花菇、松子仁、青豌豆、湖虾籽,还有一碗冷硬的籼米饭。高瘦厨子面前则较为简单:一碗清亮澄澈的牛肉汤、一坨面团、数片切得薄薄的牛肉片,另有香菜、蒜苗、辣椒油等佐味料。  食物的阵阵香气扑鼻而至,白食易站在最前排,肚中又饥,馋得猛咽口水。他咂吧着干裂的嘴唇,目光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在两个灶台间来回扫着,真想大口大口地将灶台上的食物全都吞进肚里。  围观人众交头接耳,絮絮叨叨,谈话声不停传入白食易耳中。只听一个后生问道:“老郭头,你看这通吃侯府里招白案师傅,怎么就比试扬州炒饭和牛肉拉面呢?也太简单了。”被唤作老郭头的答道:“小凉皮,一说这话,就知道你是个外行。烹饪一道,讲究的是知微见著,最简单的往往也是最难的。比如蛋炒饭,家家户户谁不会做?可要做到像曹师傅那种‘金裹银’的境界,才真正算显出手艺来。”  白食易听了这番言语,留神细观起在做扬州炒饭的曹师傅。只见他先将草鸡蛋去白,拌入冷米饭中,随即运筷如飞,搅打蛋黄,一碗白米饭须臾就变成了金黄色。接着上火、热锅、入油,倒入虾仁滑油、葱末煸香,跟着将海参、干贝、花菇、鲜笋、火腿丁、鸡腿肉、青豌豆等入锅迅速翻炒,八成熟时喷入绍酒起锅,放在一旁备用。而后加旺火势,将金色的蛋黄拌饭倒入油锅,以极快极娴熟的手法,打散米饭,快速滑炒,炒至烫手时倒入八成熟的配料,继续均匀翻炒,最后撒入葱末、湖虾籽、盐等调料,出锅!  众人只觉眼前一道金光闪过,曹师傅装盘的扬州炒饭如满盘金银,灿灿耀眼,都禁不住“哇”地赞叹出声。适才一问一答的两人又絮叨开了,小凉皮问道:“老郭头,刚才你说什么‘金裹银’,是啥意思?给讲讲,让咱长长见识。”老郭头答道:“炒饭,可分四大类,单炒米饭,称为‘水晶饭’;如果是除去蛋黄,只用蛋清炒饭,这叫‘银炒银’;最常见的则是‘银裹金’和‘金裹银’:鸡蛋先下锅炒过,再炒米饭,装盘时白饭裹着嫩黄的蛋,叫‘银裹金’;要是去掉蛋清,只留蛋黄与米饭调在一起炒,盛盘时银白的饭粒被金黄的鸡蛋所包裹,便是‘金裹银’。别看说起来容易,真正要炒出一盘上佳的‘金裹银’,那是一件相当难的事儿,没练个几年,别指望上趟。”小凉皮啧啧连声,赞道:“你老人家真不愧是醉仙楼的首厨,一肚子都是吃的学问。”老郭头得意洋洋,轻笑了几声,显然很是受用。  人丛中忽然一阵骚动,有人叫道:“不得了,了不得,快看快看,是太极劲。刘师傅正用太极功夫的劲力揉面、抻面呢!”众人登时将注意力从曹师傅那儿,转移到做牛肉面的刘师傅身上。  只见刘师傅沉肩坠肘,手背朝外,双足平行分开,左掌阳、右掌阴,一式“手挥琵琶”,“啪”一声按在和好的面团上,接着双掌圆转旋回,时而沉如山、时而轻似羽,一把接一把,一手压一手地揉起了面团。渐渐地,面团变得光滑柔韧,刘师傅虚实并济,又使出太极拳中的掤劲,掌心由内向外发劲,将面团抻成长条状,捏住长条的两端,在案板上用力捣抻摔打。粗长的面条越抻越长,他又使一招“揽雀尾”,右掌回过左腕,将长条两端对折,勾住一端套在左手指上,右手勾住另一端继续抻拉,如此反复十一次,最后双手上下连抖,一把条细如丝,柔顺绵长的面拉成了。  小凉皮看得目眩神怡,忍不住向老郭头道:“你瞧,揉面、溜条、拉面,一气呵成,仿佛行云流水,连绵不断,身姿更是潇洒自如。刘师傅的太极拉面,也堪称一绝啊!”  老郭头道:“先别忙夸,这才成功了一半。面好,汤更关键!”  刘师傅取过案板上的牛肉汤,盛入细细的拉面。老郭头蹙眉道:“奇怪,这碗汤搁在一旁颇久,定然凉了,刘师傅怎么拿来入味?”小凉皮突然惊叫道:“呀,刘师傅的手掌在发热。”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到刘师傅的手掌上。见他把瓷碗放置右掌心,左掌提到胸口,全身端凝不动,右掌由掌缘开始,慢慢地发红发热,竟冒出烟气来。小凉皮奇道:“用手掌的热量来热汤,这是什么功夫?”老郭头摇了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身后忽然有人低声道:“太极火!”
  老郭头扭头一看,登时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啊……你,你是……”他身后站着一位中年文士,见老郭头认出了自己,含笑点头,随后摆了摆手,示意老郭头不要说穿自己的身份。  小凉皮见素来自负的老郭头一副恭敬的模样,心知文士必是非常之人,本也不敢开腔,但抵不住心中好奇,终于还是问道:“这位高人,敢问什么是‘太极火’?”  文士手捋长须,微笑道:“万事万物,皆分阴阳。刚柔、奇偶、显敛、动静,相辅相成。饮食烹饪中对火候的讲究亦然。火候有文火、武火之分:文火即弱火,温度上升较慢,有鱼眼沸、蟹目沸等区别。武火即强火,温度上升快,特点是急、猛、旺。食材老嫩硬软,多种多样,一般煨、炖、煮、焖用文火,爆、炒、涮、炸用武火。但实际烹饪时,对火候的控制极难把握。大多数厨师都是通过对柴火的增减、灶风的强弱来调整火候。但这位刘师傅却将太极神功化入烹饪当中,以真气的化生积聚形成‘太极火’,用息摄炁、文养武炼,意随气转、操控自如,真是了不起。”  老郭头翘起大拇指,衷心赞道:“广闻博识,您真不愧是通……”文士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郭头立时醒悟,将下半截话吞进了肚里。  那边厢刘师傅时而呼吸微缓,清气至柔,掌中火焰绵绵若存,微微观照,以温文慢熬;时而呼吸厚拙,浊气至刚,掌中火焰腾腾似燎,熊熊煽旺,以急火快沸。牛肉汤经太极火煮炖,香气四溢,氤氲开来,惹得围观者个个垂涎欲滴,馋火难捺。文士轻声道:“火候到而味自调,功夫深而美自臻。这碗牛肉拉面定然是极入味极可口的了。”  少顷,火熄功成,刘师傅举起右手,表示自己已完成了牛肉拉面的烹制。一名师爷打扮的中年人与坐在檀木椅上一个穿着官服的胖子对视一眼,见他颔首同意,便越众而出,走到两座灶台正中的空位,拱手作礼,向围观人众行了一个团团四方揖,开口道:“诸位父老乡亲,自上月通吃侯府中贴出告示,厚薪聘请红案、白案、砧板师傅各一名以来,扬州厨坛高手踊跃响应,如今红案、砧板师傅均已尘埃落定,唯有白案师傅一职,因曹师傅与刘师傅厨艺不相伯仲,一直难分高下。因此扬州知府吴大人便提议设了这个擂台,一来公平公允地决个胜负,二来也可为通吃侯喜添千金助兴。现下曹师傅与刘师傅都已料理完毕,请诸位考官品评。”  说完,师爷左手一招,八名仆从走向灶台,手上各捧一盘,盘里各放着一只碎花细瓷碗、一双象牙筷。那碗制得甚为精致小巧,大概只能装两三口米饭。仆从们先用调羹在曹师傅的扬州炒饭里分别舀了一小勺,盛入小碗中,端到考官席。  八名考官或是城中大饭庄的老板,或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要么就是扬州的官宦,俱是食遍佳肴的老饕。他们操起象牙筷,夹了一小筷炒饭送入嘴中,细细咀嚼。过得片刻,“好吃、太妙了、实在是高”的赞声不绝响起,考官之一的淮扬饭庄老板金不换,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点评道:“扬州炒饭源流悠久,据《食经》记载,隋末时,杨广派越国公杨素督造大运河。那越国公乃是陕西人,吃不惯南国米饭,一位扬州名厨便想出了用蛋黄炒硬米饭,炒好后的饭犹如碎金闪烁,故曰:‘碎金饭’。曹师傅这碗扬州炒饭,已深得碎金之精髓,香喷喷、金灿灿,饭粒饱满分明,口感松硬适度,色泽光润油亮,自隋末‘金裹银’问世以降,千余年来单就扬州炒饭而论,除曹师傅外,恐怕不做第二人想。”  其他考官听了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另一位考官,著名食客吕不归接过话头,道:“适才曹师傅炒饭时,我特别留意了他打蛋入锅的手法。须知炒饭的一大关键是要防止焦煳,温度过高,蛋液早早凝结,不利于吸附米饭上,就会变成焦蛋炒锅巴。”众人闻言大笑。吕不归接着道:“而曹师傅倒入蛋饭的时机掌握得妙到毫巅,并且是沿着锅沿划圈倒入,蛋黄均匀地包裹于米饭表层,金黄的饭粒在锅里翩翩起舞,每粒米都匀称受热,炒出来的饭,合米香、蛋香、作料香,三香于一体,的确是名下无虚啊!”  曹师傅看来颇有城府,听得众考官佳评,不动声色,只抱拳拱了拱手,斜眼睨向刘师傅的牛肉面。八名仆从换过一套干净的瓷碗牙筷,又来到刘师傅的灶台前,各夹了一绺面,舀了一勺汤,捧回考官席。  八位考官用清泉水漱过口,防止窜味,而后筷羹并用,挑面舀汤,细品起太极拉面。  起先,考官们细尝慢咽,哪知刚吃了两口,他们却迅即抛弃了矜持,喉咙间发出一阵阵“咕嘟咕嘟”的声响,这已不是在品,而是舌头打着卷往下吞了。只可惜小碗容量有限,这面这汤的美味,人人意犹未尽。  扬州名儒甄浩池抹去额头因喝汤而泌的珠汗,欣然点评道:“牛肉面,讲究‘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牛肉汤要色清气香;萝卜片须洁白纯净;辣椒油鲜红夺目;香菜、蒜苗新鲜碧绿;面条则柔滑透黄。刘师傅这碗拉面,甚为别致,我见他用太极掌力圆转揉面,浑厚柔和的力道融入面粉中,拉出来的面筋斗弹牙,虽然细如丝线,却极有韧劲。再说这汤,牛羊汤以明目著称,西域人大多目光如炬,便与喝牛羊汤有关。刘师傅的面汤选用肥嫩黄牛肉熬制,我尝出其中还添加了牛脊髓、腿骨、牛肝,以及桂子、花椒、草果、姜皮等十多种天然香料,汤汁清爽、诸味和谐,堪称拉面中的极品。闻一闻就令人食欲大增,更别提吃了。”  扬州积桑坊坊主唐慕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道:“在座诸位都知道我是开炭场的,本人最擅长引木锻火,所以我看得出这碗牛肉汤的火候,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刘师傅以掌温热汤,我虽不知这是什么功夫,但掌火细微时,如桑柴煎火;掌火炽烈时,似栎炭炼火;火候介于两者之间时,又好比桴炭熔火。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毫厘不差,使主料的鲜味、香料的香味完全溶于汤中,而牛肉经沸煮、微熬,食来软中带筋、滑利爽口,难怪我刚才差点连舌头也吞入肚了。哈哈!”  八考官品过炒饭、拉面,心中都已有了属意的人选。随后仆从奉上纸笔,八人认真工整地写下优胜者的名字,交由师爷公布。  开票结果,金不换、吕不归等四名考官,坚持曹师傅的炒饭妙;甄浩池、唐慕等另四名考官,则力挺刘师傅的拉面绝。四票对四票,仍然不分胜负。  八考官见了结果,神色各异,捋须抚袖,都在思忖着该如何解决这一难题。
  半晌,无人作声。
  这时,站在老郭头身后的中年文士,突然握住白食易的手,朗声道:“既然诸位裁决不下,那么让这个小乞儿来做决定,如何?”  八位考官闻声,齐齐扭过头来,顿时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啊!侯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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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通吃侯  那中年文士正是“扬州第一美食家”通吃侯。他是封藩洛阳的福王朱常洵庶子,因母亲身份微贱,受长房排挤,遂被朱常洵安置到了扬州。通吃侯自然姓朱,却有个颇怪的绰号,叫作“一口”。原来他自小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环境中长大,养刁了嘴,极其挑食,无论多么美味的佳肴,如果他尝了一口不满意,就绝不会再吃第二口,做这道菜的厨师就要立马卷铺盖走人。因此全扬州城的厨行,都知道这位侯爷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不过通吃侯虽然是贵胄子弟,但远离了福王府的淫逸奢靡,来到扬州这人文荟萃之地,温文熏陶,潜移默化,再加上他母亲是出身贫家的舞姬,常教导他要体恤民情、广施恩惠,他也能遵命奉行,因此通吃侯在扬州颇有民望,不似父亲福王那般飞扬跋扈,弄得怨声恨骂不绝于途。  众考官骤然见到通吃侯在人丛中现身,齐吃了一惊,扬州知府吴品茗慌忙上前请安,请通吃侯到贵宾席就坐。通吃侯牵着白食易,缓步踱到灶台前,朗声道:“各位考官皆是美食大家,食遍珍馐,经验丰富,各有各的道理,争来争去,也难有定论。那么,不妨让这个饥肠辘辘的小乞儿,凭着直觉,以最接近本能的对食物的需求,来做个判定,诸位意下如何?”  八考官听通吃侯如此说,一方面觉得有些道理,一方面哪敢违拗侯爷的意思,纷纷点头赞同。通吃侯向白食易温颜道:“小兄弟,那就请你尝一尝扬州炒饭和牛肉拉面吧。”通吃侯适才站在白食易身侧,不断听到他肚里“咕噜咕噜”的肠胃蠕动声,知他早已饿极,以为他闻言定然抓过筷子,一通猛吃。  不料白食易却摇了摇头,道:“不,侯爷。”通吃侯奇道:“怎么?你不饿吗?”白食易道:“正因为小人腹中空空,侯爷才不该找小人品鉴美味。须知饥不择食者,对食物的需求极为迫切,由于长期饮食不周,无论嗅觉、味觉、还有舌头的灵敏度,都已相当迟钝,仅凭直觉是不能客观评判食物优劣的。侯爷从未挨过饿,所以不明白这层道理。但如果你让我来判定胜负的话,我不用吃,也已经有了结论。”  吴品茗笑道:“这小子准是饿昏了,一派胡言乱语。天下美味,向来要尝过品过,方知好坏。你闻都没闻过,就知道高下?更何况曹师傅与刘师傅都是扬州城里顶尖的白案当家,岂是你这个外行,看看热闹就能得出结果的?”  白食易正色道:“敢问这位大人,您认为品评一道美食的优劣,最主要是看哪方面?”  吴品茗答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要‘色、香、味’三样俱全,缺一不可。”  白食易道:“若论‘色、香、味’,在座的八位考官刚才均已赏过色、闻过香、尝过味,可依然难分轩轾。所以,就要从其他方面着眼,来判定胜负。”  甄浩池面含微笑,道:“哦,小兄弟如有高见,尽管直说不妨。”  白食易道:“我爹曾告诉我,品鉴美食,不能够仅仅体察‘色、香、味’三样,尚有‘形、洁、器’三大要素,亦是关键。一道菜,‘色、香、味、形、洁、器’完美交融,才能称为上品。这里摆的炒饭与拉面,‘洁’不必说,两位师傅俱是行家里手,成品自然洁净卫生。至于‘器’嘛,此处使用的瓷碗是官方提供,也无甚分别。那么,就请诸位看它们的‘形’。”  说着,白食易取过筷子,先从曹师傅的案台上夹了一筷扬州炒饭,举在半空,道:“大家细看,可看出这炒饭与寻常炒饭在外形上有什么不同吗?”  众人凝目瞧了一阵,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白食易放下筷子,将饭团在托盘上摊开,轻轻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众人大奇,唐慕问道:“小兄弟,你在数啥呢?”  白食易道:“九粒,竟然有九粒米饭!这碗扬州炒饭,每一朵蛋花,都包裹着九粒米饭,无一例外。”  八名考官和通吃侯围拢上来,细细一数,果然如此。一旁的曹师傅脸上,闪过几分不为人察觉的自得之色,随即又归于漠然。  白食易道:“我爹曾教我,‘金裹银’要炒出好味道来,不难。难的是每朵蛋花所包裹住的饭粒数目,都必须相同。普通人家炒饭,蛋花或裹一两粒米饭,或散落饭粒之外,此等皆是下品。而有一定功力的厨师,一般都能包裹住三四粒饭粒。从六粒开始,则入高手境界,此后每多包一粒,功力愈深一层。最多的,可裹到十粒,听说只有‘淮扬第一厨’范老前辈才能做到。我爹苦练多年,也只是裹到六粒而已。而曹师傅竟然能炒到‘一金包九银’,功力已臻于化境,实是极其难得。”  通吃侯见面黄肌瘦的一个小乞儿,对饮食一道竟颇有见地,不由得既惊且奇,又听他一口一个“我爹”,便问道:“小兄弟,未问令尊是?”  白食易回道:“蒙侯爷垂问,家父是成都‘天下第二楼’主厨白一刀。”  通吃侯闻言,喜形于色,大声道:“啊,原来你父亲是白一刀!”白食易道:“侯爷认识家父?”通吃侯道:“食界有句顺口溜,你可曾听你父亲讲过?叫作:‘一口一刀,一勺一烧。一心一意,一掌乾坤。’说的是当今厨坛七大高人,若能团结一致,定能将华夏美食乾坤,发扬光大。其中的‘一口’,指的是我朱一口;你父亲白一刀则是其中的‘一刀’;而‘一掌’嘛,就是眼前这位刘一掌刘师傅。”  刘一掌躬身道:“不敢。刘某人漂泊四海,混吃糊口,不过对各式面条有些研究心得而已,竟被同侪们列入七大高人之中,实在惭愧得很。”   通吃侯笑道:“哈哈,刘师傅太谦虚了。我朱一口虽然位列七人中第一,其实还不是占了侯爵身份的光?论到真正的道行,我倒应该排在最末尾才是。”  刘一掌上下打量了白食易几眼,道:“中华饮食博大精深,每位厨师各擅专长,极少有人能通揽全活。你父亲以刀工见长,炒饭确实不是他的拿手活,他只能炒出‘一金包六银’,并非奇事。奇的是,你怎么沦落到了这般田地?令尊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白食易双目噙泪,悲声道:“流寇入川,战祸四起,成都乱哄哄地,家父与家母遇上乱兵,已于数月前不幸双双罹难了。”  通吃侯和刘一掌惊闻一代名厨白一刀竟刀折人陨,都神色黯然,难过得低下头,半晌不语。  隔了好一会儿,刘一掌拱手道:“白兄弟家学渊源,也请你评评在下太极拉面的优劣之处。”  白食易收敛悲容,目视案板上的拉面,道:“恕我直言,这场比试,其实是刘师傅你输啦!”  围观人众听闻此语,登时“哄”地一声,嘘声四起。原来曹师傅厨艺虽好,人品却是不堪,众人心中大多盼着刘一掌得胜。再者刘一掌玄乎其玄的厨艺,人人亲眼目睹,实与曹师傅不相伯仲,连八位一流的美食家都委决难定,一个十几岁的黄口小儿,看了几眼就轻言刘一掌输了,谁人信来?  喧哗声中,一个浓眉大眼、嘴宽几乎及耳的青年从人堆中急急挤出,向前一把揪住白食易的衣领,骂道:“小乞儿,我看你饱饭都没吃过几顿吧?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妄言什么我师父输了?”  刘一掌见状大怒,叱道:“大口,你怎地还是如此莽撞?在侯爷和各位考官面前,哪里有你放肆的地方?”说着,转身向朱一口和八考官致歉道:“诸位莫怪,这个愣头青是我的徒儿周大口,生性鲁莽,说话耿直,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通吃侯微微一笑,向周大口道:“这位兄弟,看来咱们是有缘人啊!”周大口懵然不解。通吃侯道:“你叫‘大口’,我叫‘通吃’,口大才能通吃嘛,今天咱俩碰上,岂不是有缘?哈哈。”八考官也忙跟着陪笑,场面登时和缓。刘一掌拉开周大口,替白食易整了整被扯皱的衣领,和蔼地摸着他的脑瓜,温言道:“白兄弟,你年纪虽轻,却是自小跟着白大厨出堂入灶,必定见多识广。你既说我输了,就定然有一番道理。白兄弟,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刘某在此向你请教了。”  白食易连称“不敢”,捧起牛肉拉面,道:“小人识浅,但也绝不敢妄言分毫。刘师傅这碗太极拉面,火候、口味、色泽等,已是众口交赞,然而还缺了一样东西,使得面的嚼头还不能称之为尽善尽美。”
  通吃侯、刘一掌、八考官同时“咦”了一声,显得半信半疑。刘一掌道:“白兄弟,刘某虽不才,可也精研了大半辈子的面食,在面的嚼头上,自信已做到爽口弹牙、软滑柔韧。你说我这碗拉面的嚼头不够,刘某颇觉委屈了。”  白食易道:“华夏地大物博,向为面食大国。小的是四川人,在四川是担担面、燃面等当家;山西有刀削面,河南有羊肉烩面;陕西则是油泼面、炒面、臊子面称雄;而安徽是拆骨面、青菜面、小刀面的天下……诸种面食各领风骚,做法也五花八门,但有一条最基本的准则,那就是面条越筋道越好吃。为了这‘筋道’二字,各地厨师们想尽了办法,或选用上好的高筋面粉做面条,或在面粉中加入鸡蛋,以求增加面条的硬度。不过牛肉拉面有别于其他面点,讲究面面成线、粗细均匀,不能一以概之地将别种面食增进筋道的法子,生搬硬套到拉面上。”  刘一掌道:“哦,那白兄弟有更好的法子让拉面更‘劲’些?”  白食易颔首道:“先父在成都‘天下第二楼’掌厨时,店里的白案师傅拉得一手好面,韧长筋斗,嚼之口感极佳。先父便向那白案师傅讨教,原来白案师傅是西北人,大西北瀚海千里,戈壁滩上长有一种野生植物——蓬蓬草,待到深秋枯黄后,人们将它塞进灶坑里烧成灰,叫作‘蓬灰’。蓬灰出自天然,兑水化散开,拌入面粉里和面,拉出来的面条筋韧有劲,带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顾客们吃了都赞不绝口。小的正因为吃过用蓬灰和面拉出来的面条,所以才斗胆指摘刘师傅的拉面尚不够筋道。”  白食易顿了顿,偷瞥了刘一掌一眼,见他凝神倾听,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又道:“此外,在牛肉的选取上,刘师傅现时用的黄牛肉,固然已是上佳之选,但若能更上一层楼,则可使牛肉拉面更趋完美。”刘一掌道:“我用的这黄牛肉,来自南方水稻产区,肉质紧实、富有弹性,向来有口皆碑。白兄弟难道尚有更佳的牛肉代替?”  白食易道:“刘师傅可曾想过用牦牛肉入味?”  刘一掌讶道:“用牦牛?这倒是初次听说。”  白食易道:“不错,用牦牛!西北牧民有谚云:‘牦牛好,浑身宝。吃草药,喝净水,屙出坨坨都是宝。’牦牛素称‘高原之舟’,野生野长在空气稀薄的高山雪域间,体格壮健,四肢短而皮毛长。它们长期以山上的灌丛、野生草、根茬及药种为食,其中不少是贝母、虫草、板兰、红花等名贵药材,故其肉质不仅肥嫩鲜美,更有驱风湿、治胃寒、滋阴强身的功效。特别是甘南草原上出产的牦牛肉,更是牦牛中的翘楚。因兰州位于黄河上游的河谷地,南北群山环抱,附近雪山的雪水融入地底,使得方圆数百里的水质极好。甘南牦牛长期饮用的就是这清洁无染的纯水,所以此地的牦牛堪称‘肉牛之冠’,肉质之香、之嫩、之滑口,均已到了除非亲口尝到,否则言语难描万一的境地。刘师傅如能弃用黄牛肉,以西北牦牛肉入味制面,则牛肉拉面一艺,可毕全功矣!”  刘一掌听完,轻叹一声,道:“不见天下英雄面,不识天下英雄业。刘某坐井观天,自以为天下面食尽皆了然于胸,哪知一碗牛肉面,尚有如此精细的改进之道。今日真是受教了。”说完向白食易拱手致谢,又朝通吃侯一揖到地,随即转身,朝西北方向大踏步迈去。周大口慌忙追了上去,大喊道:“师父,师父……”刘一掌轻功甚好,片刻间已飘然远逸,周大口哪里能追得上?只好悻悻而返。  正因了白食易今日这一席话,刘一掌远走西北,寻求精益求精之道,力使牛肉拉面臻于完美,方才有了日后名满天下的马氏兰州拉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通吃侯和八考官皆是一等一的美食家,听白食易极言牦牛肉的妙处,都不觉悠然神往,在心里想象着用牦牛肉配搭的牛肉面,该是何等的美味。  忽然,一阵香风浮动,环佩叮咚,一名衣饰华奢的胖贵妇,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在四个丫鬟的簇拥下,款款步近。众考官见了胖贵妇,慌忙躬身致礼,战战兢兢肃立一旁,不敢喘一口大气。胖贵妇一言不发,走到通吃侯面前,“呼”地一巴掌甩过去,结结实实地给了通吃侯一个耳光。  刚才还英气勃发、谈笑风生的通吃侯,见到这个气势汹汹、凶恶巴巴的胖贵妇,登时蔫了,愣在当场,束手无言。
  第四回 宝儿与喜儿  胖贵妇颤着一身肥嘟嘟的白肉,颐指气使站立场中,神情傲慢,目空一切。通吃侯抖抖索索,不知所措。隔了片刻,才低声下气道:“宝儿,你是千金之躯,这等厨行间较艺的场合,动刀甩腕、烟熏火燎,不适合你来。”  你道通吃侯见了胖贵妇为何如老鼠见猫,胆战心惊?原来这胖贵妇名叫朱宝儿,是通吃侯的正室夫人,亦是靖江王朱亨嘉的长女。有明一代,王爵分为“一字王”与“二字王”两等。一字王是亲王,只封朱姓皇族,比如燕王、庆王、楚王、齐王等等,都是朱氏的皇子皇孙,被分封到各地做藩王,共同“夹辅皇室”。一般非皇室成员,不能封为一字王。而二字王是郡王,可以分封外姓,诸如平南王、延平王等,就是封给立有大功的文臣武将的王位。  靖江王朱亨嘉虽然也是朱姓皇族,却因为在宗室诸王中谱系最远,被分封到边远的广西桂林,还是个次等的二字王。通吃侯虽是福王的私生子,但福王乃是明神宗第三子,响当当的正牌血胤,差点儿就承继大统做了皇帝,福王的支系怎么着都比靖江王当红吃香得多。按理说,朱宝儿在通吃侯面前,并无飞扬跋扈、任性妄为的资格。  朱宝儿以郡主的身份,嫁给通吃侯后,日夕相处,逐渐发现通吃侯性情柔弱,只痴迷于饮食一道,最常跑的便是侯府的厨房,其余细务一概不理。朱宝儿性格要强,又是个有心人,慢慢地将一应人事、财务大权都抓到了自己手中。通吃侯但求吃好喝好,哪里去理会侯府由谁来作主。久而久之,便习惯了由朱宝儿安排调遣一切,终致河东狮吼,日甚一日。  朱宝儿见通吃侯低眉顺眼,毫无半分男儿气概,气鼓鼓地将怀中女婴往通吃侯怀里一塞,道:“喜儿还是你女儿不是?孩子才刚满百日,你就不能待在家里多陪陪孩子,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钻!”  通吃侯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抱着女婴想逗逗她。可他哪里会哄孩子,连抱婴儿的正确姿势都不懂,将女婴一把托举在臂弯里,嘴里“啾啾”连声,亲吻孩子的面颊。哪知越哄越忙,女婴本来静静地睡着,被他惊醒,“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白食易目光望向女婴,但见她穿着一件红色绸缎小袄,雪白粉嫩,圆乎乎的小脸蛋,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好似粉妆玉琢一般,恬美清秀,甚为可爱。  朱宝儿心疼女儿,又是“呼”地一巴掌甩过去,正中通吃侯右脸。随即抱回喜儿,右手轻轻环住她的背腰部,温柔地将她靠在自己胸前。喜儿回到母亲怀抱,吮吸着大拇指,又沉沉睡去。通吃侯吃痛,捂着脸颊,但在母老虎长年积威之下,全然不敢发作。旁观众人见了,无不暗暗好笑。  朱宝儿斜睨了白食易一眼,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见识却不浅,三言两语就能把刘一掌打发走,倒也不简单。你是什么来头?”  通吃侯有心讨好朱宝儿,赶忙抢先介绍道:“这位小兄弟名叫白食易,是成都‘天下第二楼’主厨白一刀的儿子,家学渊源,对烹饪饮食是极有见地的。”  朱宝儿鼻中“哼”了一声,道:“天下第二楼?好大的口气!那么请问,‘天下第一楼’又在哪里?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白食易恭恭敬敬地朝朱宝儿行了个礼,却不答话,转向通吃侯问道:“侯爷,你可知孔雀缘何东南飞?”通吃侯沉吟道:“只因西北有高楼。难道‘天下第一楼’在西北?”白食易道:“也对也不对。”通吃侯奇道:“怎么说?”  白食易道:“‘天下第一楼’此前确实在西北,但现在已变了地方。孔雀缘何东南飞?因有东南景更佳。东南福建的‘番薯楼’,目下被厨行公推为‘天下第一楼’!”  朱宝儿“哈哈”大笑,面带讥嘲之色,不屑道:“番薯楼?不就是地瓜吗?那地瓜是金烹的还是银炒的,竟敢号称天下第一?”  通吃侯也颇为好奇,说道:“白兄弟,我虽然爵号‘通吃’,其实只是个‘坐吃’,好吃懒动,呆在扬州一隅,从外省延请名厨到侯府里做菜,各地佳肴固然品尝了不少,但说到饮食掌故、轶闻趣谈,却疏薄得很。我想天下美食尽多,知名的酒楼更是数不胜数。川菜位列四大菜系之首,为何令尊掌厨的巴蜀酒楼也只能名列次席,反而名不见经传的什么福建‘番薯楼’,竟成了天下第一?个中缘由,还请白兄弟赐教。”通吃侯性情和顺,颇有亲民之风,绝不因自己是侯爵而端架子。再加上对吃虔诚痴迷,凡是与吃相关的疑问,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时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向白食易讨教个明白。  白食易却神情黯然,欲言又止,道:“回侯爷,听先父曾言,福建‘番薯楼’只是一栋低矮的二层小楼,既无高屋华堂,亦无宽廊明轩,所烹制的只有烤地瓜、地瓜干、地瓜粥三样菜式,味道嘛,也都普普通通,并无特别之处。但它却绝对担得起‘天下第一楼’的美誉。侯爷、郡主娘娘,你们都是大富大贵的出身,这其中的原因,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朱宝儿又是冷哼一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富贵人家就不懂得品赏民间的亲民小食吗?看你嘴上说得头头是道,殊不知‘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既然是白一刀的儿子,厨艺上想必也有几手绝活了?那就请你露两手,让我们瞧瞧名厨后代的功夫,如何?”她顿了顿,侧着脑袋仔细打量白食易,见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心中越发鄙夷不屑,又道:“对了,你是四川人,川菜融汇东南西北众家之长,成都的上河帮系,最擅长做亲民小吃,你就做点锅巴肉片、香菜根、鱼香肉丝什么的,让我们开开胃。”  岂料白食易摇了摇头,两手一摊,道:“我不会做菜。”  朱宝儿“嘿嘿”冷笑,道:“瞧你小小年纪,东拉西扯,我就知道你只会磨嘴皮子。别以为看了几本菜谱,听了些长辈的议论,便能够补锅匠揽瓷器活——硬充内行。说和做,可是两回事儿。”  她傲慢地斜睨着白食易,还待再讽刺几句,怀中的喜儿忽然醒转,“呜哇哇”啼哭起来。朱宝儿慌忙轻拍女儿背部,想哄她止哭,喜儿小手在空中乱抓,哭个不休。通吃侯见女儿小脸通红,泪珠莹莹,大为心疼,蹙眉道:“喜儿这是怎么了?”朱宝儿身后一个做奶娘装扮的女子,怯怯地说道:“回侯爷,小姐这是饿了。”通吃侯不满道:“岂有此理!堂堂侯府千金,竟会饿着了?你这个奶娘做什么吃的?”  那奶娘甚是惶恐,跪地颤声道:“侯爷,奴婢已想方设法为小姐哺乳,但不知何故,小姐这一日多来就是不肯进食,乳水和糜脯刚送进她嘴里,便立刻吐了出来。反复如此,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  朱宝儿今日寻夫,其实一多半也是因了女儿不肯进食的缘故。她知夫君万事不通,只通饮食。举凡与“吃”沾边的事,若问他那是十拿九稳。当下一伸手,揪住通吃侯耳朵,厉声道:“朱一口,你自己吃饱了、喝足了,女儿可还饿着呢!喜儿今天要是再不吃东西,你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通吃侯耳根吃痛,急急哀求朱宝儿松手。周大口性格爽直,见到通吃侯这副狼狈相,也不知避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宝儿正心头有气,听到嗤笑声,松开手,横过身子狠狠瞪了周大口一眼。 要知道她虽然个性要强,人前人后不给通吃侯面子,但夫妻俩其实恩爱甚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郎情妾意,打打骂骂只当是生活的调剂。更何况他们一个是侯爷,一个是郡主,旁人即便想笑也只有偷偷放在肚子里。何曾有人敢大胆到当面讥笑他们?朱宝儿听在耳里,怒在心里,扬起右掌,劲疾挟风,朝周大口脸上掴去。  周大口自幼追随刘一掌,也学过些粗浅的功夫,身子侧后一缩,躲过掴掌。朱宝儿掴人,被掴者向来都是站直立定,任她打骂,无人敢闪躲。这下越发被激得恼羞成怒,扭头向知府吴品茗叱道:“吴知府,这蛮汉如此无礼,竟敢在侯爷面前撒野,你也不管吗?”吴品茗诚惶诚恐,挥手一招,数名衙役挥舞铁尺锁链,冲到周大口身畔就要锁人。  周大口鲁直之人,此刻方知闯了祸,慌忙举手拉住铁链,大声道:“郡主娘娘,小姐患的是脾胃积食之症,小的有法子治好此症。还请娘娘开恩,莫怪罪小的无心之过。”  朱宝儿手一扬,止住众衙役,道:“好,那你尽管使出法子来,若能让喜儿进食,便是将功补过。如若不灵,哼哼……”  周大口转身向曹师傅道:“曹师傅,可有用剩下的白饭,借我一用?”曹师傅将饭铲往锅中探了探,回道:“今日准备的籼米饭,适才炒饭都用尽了,只剩下糙米饭,原本打算泡糙米茶的,你看合用不合用?”  周大口点头道:“合用,合用。”曹师傅舀了一碗糙米饭递给他,周大口走到刘一掌先前掌厨的灶台前,台上油盐酱醋、葱蒜姜椒,各式作料一应俱全。他将糙米饭倒入锅里,用勺搅散,燃起文火加热。趁热饭的工夫,青葱切丝,调好酱油;而后取过菜刀,把一颗紫皮蒜放在砧板上,横过刀身,用手掌一压一拍,一声清脆的蒜瓣破裂声,露出里面青白色的蒜蓉。他直起菜刀,细细地切、慢慢地剁,直至将蒜蓉剁成蒜末。  等到蒜末剁完,锅里的米饭也已热气腾腾。周大口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用细绳捆扎的小包,包的外面用层层油布裹住。他小心翼翼地将包打开,里面是满当当的一坨乳白色的猪油凝膏,洁白如玉、光润晶莹,透着浓浓的油脂香气。周大口将热乎乎的米饭盛入瓷碗中,先舀两小勺酱油淋在饭上,而后用筷子挑出一小块凝结的猪油膏,塞进米饭中间,翻转饭勺,把外围的米饭齐整压实。过了一会儿,膏状的猪油被米饭的热度慢慢化开,油香渗入米饭里,再从米饭内部一点一点地散发出,登时油的醇香和饭的清香扑鼻而来。  周大口见油香入味得差不多了,又在饭上撒上一撮嫩绿的葱花、雪白的盐巴,用调羹不停地搅拌,让米饭与酱油猪油颠来倒去地充分融合。拌得色泽金黄,油光发亮,金色与白色绝妙地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香气诱人的猪油拌饭。  周大口双手捧着猪油拌饭,献到通吃侯与朱宝儿面前,道:“侯爷、郡主,小姐的积食之症,系因吃得太多、太饱而起。俗话说:‘要想小儿安,三分饥和寒’。未满三岁的小儿,肠胃细幼,若饮食过多,极易造成积食便秘。小人这碗猪油拌饭,用的是化皮乳猪吊烧时滋出的油,一头整猪才能集得半碗猪油,堪称滴滴精华,香滑的油脂包裹了饭粒,能润滑肠道、软化粪便,对幼儿积食极有妙用。请郡主一试。”  那奶娘关心喜儿,接话道:“糙米饭是粗粮,小姐千金之体,怎能食用?”  周大口道:“猪油拌饭,最佳者,本要选用南方的丝苗白米,松软而有韧劲。但此刻仓促无备,唯有将就一下,还请侯爷、郡主见谅。”  朱宝儿微微点了点头,也不言语,打个手势,奶娘立刻近前,从周大口手中接过瓷碗,端到朱宝儿跟前。宝儿一手抱着喜儿,一手轻挑调羹,舀了一口饭送到喜儿嘴边。朱喜儿年纪虽幼,闻到一阵酥香,也觉知味,张开小口吞咽入嘴。那米饭已被上等猪油膏浸化得油润香滑,无需咀嚼,“哧溜”一下,就滑进了肚里。喜儿已饿了三顿饭没吃,此时胃口大开,口不能言,竟挥舞小手,连连轻拍奶娘手里的饭碗,“咿咿呀呀”地示意母亲快点喂食。宝儿大喜,手不停舀,喜儿吃得津津有味,只一炷香工夫,便将一碗猪油拌饭吃了个碗底朝天。  朱宝儿爱女之心与天下所有慈母一般无异,见喜儿饱食一顿,心胸大畅,望向周大口的目光登转温和。通吃侯伸过筷子,夹了几粒喜儿吃剩下的饭粒放入口中,嚼了嚼,笑道:“你这碗猪油拌饭,感觉那饭不是咽下,而是自行偷偷滑下去的。呵呵!猪油拌饭虽则是庶民之食,简简单单,却意蕴于味,品尝时,得大口地扒,才能完全感受到猪油混合米饭直滑入肚的那种畅快。可惜今天我只尝到了几粒,日后若是有缘,你也给我用秘制猪油做一大碗拌饭,让我也领略一下‘饭之甘,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的境界。”  周大口道:“侯爷,对我们穷苦人而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碗猪油拌饭。侯爷要吃,任何时候小的都可以为侯爷做上满满一碗。”  朱宝儿此时对周大口颇有好感,趁势道:“喜儿吃得这么香,把我都看馋了。既然侯爷想吃,又何必等什么有缘无缘?今天你们不是在这儿选白案师傅么?现在刘一掌走了,曹师傅自然中选,这个姓周的小子既然是刘一掌的徒弟,想来也得了刘一掌不少真传,不如也跟着入府,给曹师傅打下手吧!”  周大口大喜,急忙恭敬道谢。通吃侯望了望白食易,见他身形伶仃,在风中瑟瑟发抖,心中怜悯,向朱宝儿柔声道:“娘子,这位白兄弟的父亲白一刀与我在厨坛齐名,而今他不幸身故,只遗下白兄弟孤单一人。我想让白兄弟也一道入府,一来可尽与白一刀的饕友之谊;二来白兄弟现时虽不会做菜,但如追随府中的师傅们习练厨艺,再参详以家传厨技,相信日后定能大放异彩,也不失为厨坛佳话。还请娘子应允。”  朱宝儿略一思忖,心道多一个不多,这小乞儿看上去还算伶俐,索性人情做到底好了,便点了点头,抱着喜儿,带领众婢女扬长而去。白食易想到自己孑然一身,长期流浪江湖也非正途,通吃侯为人温和,在侯府的厨房里既能学到厨艺,又能三餐饱暖,何乐而不为呢?便也点头应允。  就这样,白食易和周大口一起入了通吃侯府。一晃八年过去,周大口累积年资,升到了白案师傅的地位,白食易也长成了二十岁的长身少年。  白食易埋首于侯府灶堂间,不问世事,外面却已闹得天翻地覆。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自缢。随后满清入关,击败闯军,顺治在北京登基。顺治二年,清豫亲王多铎奉旨马踏江南。南明弘光朝以史可法为兵部尚书,督师扬州。史可法到扬州后,因战事紧急,不及另立督帐,遂以通吃侯府邸暂为督师府,总督一应军政事务。  清军围城甚急,城防日益吃紧,阖城壮丁均要轮换着上城协军防御。这日轮到侯府派丁,周大口带着厨房一干伙夫、学徒上了城头,不料归来时却浑身是血,已然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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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邋遢婆婆  白食易眼见周大口躺在血泊中,心中大急,慌忙抢步上前。此时周大口已处弥留状态,见白食易到来,登时红光满面,勉力抬起右臂,示意白食易附耳过来。众人知他是回光返照,纷纷让开,腾出路让白食易靠近。  白食易将耳朵紧贴周大口嘴唇,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师父,师父有难……你快去……去找邋遢婆婆,救……救玉帝。告诉史阁部,那,那个大秘密,藏在……藏在天下第一楼。”  白食易听得一头雾水,正欲细问,周大口却一口气喘不上来,头一歪,就此一瞑不视。  这八年来二人朝夕相处,已有了极深厚的感情,白食易一直将周大口当作自己的师兄般敬重。此际挚友辞世,白食易伏在尸首上,悲伤难抑。他腹中饥饿,浑身已无多少气力,泣血捶膺,几欲晕厥。围在一旁的厨房师傅、伙夫和学徒们,也多与周大口要好,人人都洒泪啜泣。  正当众人低头悲悼之时,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两声干咳。除了白食易外,其他人一听这声音,立时止泪停哭。一个肃杀干瘦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是曹师傅!他目光阴厉,冷冷地扫视着众人,对周大口的死不但毫无悲凄之色,反而隐隐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掌勺师傅、炒锅师傅、头砧板、二砧板等人,显然对他极为畏惧,登时散开,大气也不敢喘。  曹师傅本名曹寂,人如其名,沉默寡言、寂寂阴沉,城府甚深,平日里绝不肯多说半句废话。这八年来在侯府一靠真本事、二靠用心机,升到了膳酝总管之职。周大口素性心直口快,对他耍弄谋术的所作所为极是看不惯,两人渐渐发展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但周大口的厨艺和武功得自刘一掌真传,再加上朱宝儿的赏识,曹寂要拔除他也无必胜把握。由于白食易与周大口相处亲厚,曹寂便顺带着连白食易也恨上了。为了敲山震虎,他处处与白食易过不去,时不时从中作梗,令白食易至今仍是个洗碗的小厮。  白食易对曹寂不理不睬,自顾抚尸抽噎。曹寂目中寒光暴长,高声道:“奉李栖凤将军令,周大口里通外贼,就地擒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来啊,将周大口尸身抬走!”  曹寂身后的两名兵丁齐声答应,纵身上前,一头一尾,要将周大口尸身抬走。白食易急忙拦住,怒道:“周大哥忠义之士,响当当一条汉子,怎会里通外贼?他今日上城协军助防,乃是为国捐躯,你不要血口喷人,没来由诬陷于他。”  曹寂冷笑数声,道:“没来由?你以为他是被清兵所伤,这才丧命的么?嘿嘿,实话告诉你,是监军高岐风大人亲眼见他将密信塞在馒头中,准备投到城下,与清兵里应外合,叛国投敌。幸亏高大人警觉,发现得早,查出密信,才使周大口阴谋败露。他身上的伤,全是逃避追捕时,被高大人的亲兵枪挑箭射留下的。”  白食易素知曹寂和周大口不睦,哪里肯信。但他人微言轻,情知多辩也是无益,双目噙泪,拼死拦在周大口尸身前,不让人抬走。  曹寂怒气勃发,厉声道:“你与周大口同时身入侯府,八年来形影不离,投敌叛逆一事,你定然也有份。来啊,将这个洗碗小厮也一并拿下。”  曹寂身后另两名兵丁,抽出腰刀,扑到白食易跟前,就要拿人。  忽地,一声怒喝响起:“住手!”曹寂扭头向声起处望去,只见一员大将昂然站于一丈开外,燕颔虎颈、目若朗星,虽然因久战劳乏,略显疲态,却依然掩不住英气逼人、雄威凛凛。  曹寂面皮一颤,竭力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原来是火将军。曹某奉李栖凤将军令,在此捉拿投敌的逆党,望将军不要阻拦。”  那火将军双眉一挑,瞪着豹眼,回敬道:“在下奉史阁部之命,前来迎请周师傅往督师帐中,有要事相商。嘿嘿,哪知来迟一步,周师傅已经辞世了。是你害死他的么?”说完冷冷地盯着曹寂。  曹寂显然对火将军颇为忌惮,连说话的语气也弱了几分,慌忙辩解道:“不,不。周大口是因为投敌奸谋败露,被监军高大人的亲兵追杀,身受重伤,不支而亡的。不过他临终前,曾经对这个洗碗小厮交代了一番遗言,所以我要带这小厮和周大口的尸身去见高大人复命。”  火将军冷笑数声,道:“曹师傅,你身为侯府的膳酝总管,竟然为监军奔走效力,这交情可结得广哪。”  曹寂身子略微一躬,做大义凛然状,回道:“将军此言差矣。目下清军四面围城,形势堪危。扬州全体军民舍命死守,只需是有利我方抗敌之事,人人皆应出尽全力。覆巢之下无完卵,又岂能再分内府外府?”  火将军道:“我也不与你逞口舌之能。史大人催促甚急,你现在立即将这小厮和周大口的尸身转交给我!若是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三年前火麒麟大破凤凰宴时,你所受的苦,马上再让你尝尝。”  曹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思索片刻后,双手一拱,笑道:“好说,好说。既然是史阁部要人,我哪里敢不遵命?只是曹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跟随将军一起去见史阁部。待史阁部问过这小厮话后,我再将他押走,转去高大人处复命。望将军能体谅曹某的难处,大家互相方便。”  火将军的目光从白食易身上扫过,又扫回曹寂脸上,点点头道:“你爽快我也不磨叽,就这么定了。走吧!”  史可法的督师府虽然就设在通吃侯府中,但清军攻城连环相继,几乎日夜不停,史可法亲自在最前线督军奋战,将不下令、兵不卸甲,因此将督师行辕移驻到了战况最激烈的西门。  曹寂飞身跃到白食易面前,右臂如闪电般伸出,扣住白食易的脉门,再不容他多说,拽着便走。几名兵丁用门板抬着周大口的尸身,跟在火将军、曹寂身后。一干人向西门行去。  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已可望见西门城垣。忽然,前方城墙根下,传来阵阵喧哗嚷骂声。众人放眼望去,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正推搡殴打一个胖子。一位衣着破旧、蓬头垢面的老婆婆跪在地上,用身体护住胖子,流泪哀求,直呼:“别打啦,别打啦。求求大家了,住手吧!”  火将军急步上前,分开吵闹的人群,厉声喝道:“战事危殆,尔等不上城头杀敌,在此胡闹些什么?”  那位老婆婆见到火将军,如遇救星,急急扑上,双手抱住火将军两腿,哭求道:“这位将军,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这里的人不知何故,一看到他,就疯了一般打他,怕是要闹出人命啊!”说着,双眼望向那个被打的胖子。那胖子用手遮在头上,抖抖索索,显得极为害怕。  火将军问道:“老婆婆,他是你何人?”  老婆婆答道:“我不认识他。刚才我给守城的兵士们送柴,见到一群人围住他狠打,于心不忍,才哀求大伙儿停手的。”  火将军把脸转向那群打人者,质问道:“你们因何事要群殴他?”  那群人却像如梦初醒,茫茫然呆立无言。过了片刻,其中一人才挠挠头,答道:“回将军,我们也不知为何要打他!”  火将军怒道:“这叫什么话?打人总要有个理由。只有恶霸,才不问青红皂白,胡乱动手伤人。”  那人又回道:“将军,我们确实弄不明白为何要打他!我等皆是奉命来助守的民夫,方才挑担运石,来到城下,见那个胖子戴着顶草帽,在一旁嘻嘻傻笑。本来只当他是傻子,也没什么。哪想到刮来一阵风,把胖子头上的草帽吹落了。我们一见到胖子的头,心里就一阵迷糊,也说不清啥原因,只觉得恶向胆边生,便一起冲上去,将他摁倒在地,往死里打了一顿。幸亏将军喝止,否则真的要打死人了。”  这时曹寂、白食易等人也已赶到近前,听了民夫的话,不禁好笑。火将军也笑道:“岂有此理。哪会有这种事?那个胖子的头怎么了?”说罢走到胖子身前,将胖子遮住头的双手放下,一瞧——  霎时间,火将军只觉得心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之感,神志一片浑噩,忍不住握紧拳头,狠狠地向胖子身上捶去。胖子再度挨揍,痛得大叫起来。火将军一拳又一拳,越打越重;胖子的呼痛也一声接一声,越喊越大声。  曹寂、白食易、老婆婆都大吃一惊。曹寂深知火将军为人正直,绝不会胡乱伤人。此刻却不知是何原因,竟出此重手。他忍不住好奇,拽着白食易,也走到那胖子身前。  白食易探头一望,不禁惊呼出声:“呀,好大的头!”但见那胖子尽管已身形肥硕,双肩上的脑袋却仍然大得不成比例。“头大如斗”本是夸张的说法,安在他身上,却恰如其分。人世间竟有如此大头,犀牛见了,也要自叹不如。
  白食易正在惊叹,耳边突然听到曹寂怒吼一声,竟松开了扣住自己脉门的手,飞扑上前,对着胖子也恶狠狠地拳打脚踢起来。  白食易愈发惊奇,慌忙一手拉住火将军,一手拉住曹寂,叫道:“怎么回事?为何刚一见面就二话不说,挥拳便打?住手,快住手啊!”  那胖子见白食易帮自己说话,喜道:“你,你见到俺的大头,竟然不打俺?太好了。帽子,快,快帮俺找回帽子,给俺戴上。”  白食易不解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打你?你的帽子在哪里?我即刻帮你找。”  胖子忍住痛,说道:“帽子被风吹落,应该就在附近,请小哥快找。哎哟,他们快打死俺了。”  白食易不懂他为何挨了打,还只顾要帽子,心想自然有原因,便扭头去寻草帽。曹寂正噼噼啪啪地打得起劲,也不理会白食易已不受自己控制。  白食易绕着城墙根转了一圈,也不见草帽,正没法子时,那个老婆婆忽地嚷了起来:“小哥,小哥,快来,那帽子原来被风吹到我柴担里了。”  白食易赶忙飞奔过去,从柴担中拣出草帽,道了谢,又问道:“老婆婆,你心肠真好。该如何称呼你呀?”  那婆婆答道:“我孤身一人,没儿没女,平时就在醉仙楼厨房的灶下烧火打杂,混个三餐糊口。烟熏火燎的,又没干净衣裳更换,人家嫌我脏,都叫我‘邋遢婆婆’。小哥肯帮人,心肠看来也挺好。”  白食易听到“邋遢婆婆”四字,心头一震,登时想起周大口临终时在自己耳边所说的话:“师父,师父有难……你快去……去找邋遢婆婆,救……救玉帝……”自己一路来正琢磨该去哪里找邋遢婆婆,没曾想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有心追问,那胖子的呼救声却不停传来:“小哥,快点,快把草帽给俺戴上。救命啊,俺要被打成肉丸了。”  白食易听了,也顾不得再和邋遢婆婆搭话,拔步冲进人堆里,把草帽扣到了胖子头上。那顶草帽颇大,将胖子的大头完全遮住。  说也奇怪,火将军和曹寂立时就停了手,站在当场,愣了一会儿,神志渐渐清醒,脸上随即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似乎对自己适才所为,难以置信。  火将军扶起那胖子,而后双手抱拳,拱手致歉道:“这位兄弟,多有得罪。在下方才不知何故,一时迷了心窍,竟对你大打出手,还望原宥。”曹寂也讷讷地说道:“是啊,我也一样。得罪了。”  胖子用手掸着衣上的灰尘,嘴巴一咧,一脸傻相,呵呵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俺习惯了。倒是这位小哥和这位老婆婆,见了俺的大头,竟然不打俺,真是少见,少见。”  众人奇道:“为何大伙儿一见到你的大头,便忍不住挥拳相向呢?”  那胖子又傻笑道:“呵呵,呃,这个嘛,俺也不晓得。可能因为俺名字叫‘冤大头’的缘故吧!嘻嘻。”  众人哄笑起来:“哈,竟然有人名字叫‘冤大头’。你爹妈想必没念过书,是乡下土人,给你随便起了个烂名。”  冤大头仍然笑眯眯地,仿佛之前从未挨过揍似的,回道:“俺没爹妈,俺是姑姑养大的。昨天姑姑不见了,俺才跑出来找姑姑。”  火将军见冤大头能说能笑,身体应无大碍,便道:“我等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这位兄弟看样子所受的只是皮外伤,搽些药酒便没事了。日后如查出有何不妥,可到督师帐下寻我,绝不推脱责任。当然,只要我还活着……”他苦笑了下,又扭头向曹寂和白食易等人说道:“天色渐晚,咱们快走吧。史阁部还等着呢。”  众人点头称是。曹寂见白食易适才并不乘机逃走,也就不再扣住他的脉门。白食易向四周望了望,邋遢婆婆已不见了踪影。想是趁着大伙儿围住冤大头说话时,自行离去了。
  第六回 血海余生  火将军领着白食易、曹寂等人,来到督师行辕。进到军帐中,白食易环视四周,只见陈设简陋,仅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印绶、指挥用的图纸、令牌等,几名参将围在一个面貌清癯的文官身周。文官外罩护体甲胄,举止威严,在地图上指点训示,想来就是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史可法了。  火将军上前缴令,史可法听完禀告,面色大变,失声道:“啊,周师傅竟然亡故了?这下大事不妙了。”按在长桌上的左手,竟微微颤抖起来。火将军长年跟随史可法,从未见他如此慌乱,心想史阁部是临大事决大疑的人,这回的事态看来极严重了。  史可法默然片刻,向白食易道:“你就是与周师傅交好的那位小哥吗?”白食易急忙回应称是。史可法问道:“周师傅临终前,可有留下遗言?”白食易走近两步,低声答道:“有。他对我说师父有难,快去找邋遢婆婆,救玉帝。还让我转告史大人,那个大秘密,藏在天下第一楼。”  史可法面色又是一变,神情凝重,转向火将军,问道:“你去迎请周师傅时,他还活着吗?”火将军道:“属下赶到时,周师傅已死。这个叫曹寂的膳酝总管,说周师傅是因为投敌,被监军高大人的亲兵所杀。曹寂,你自己过来向史大人说个明白。”曹寂是第一次见到史可法,心下不免惴惴,上来行了礼,说道:“禀大人,周大口确实是图谋叛国,高大人知悉后,为防生变,命亲兵将他击杀。如今高大人等着查验周大口的尸身,还望史大人尽快放行。”  史可法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双眼在曹寂脸上扫来扫去。曹寂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所慑,低头不敢言语。这时帐幕一掀,走进一员雄赳赳的猛将。  火将军见到来人,喜道:“雷兄,你回来啦。”来人朝史可法施了军礼,说道:“大人,属下已将史小姐接来,现在帐外等候。”史可法道:“有劳雷将军了。扶她进来吧。”雷将军又出帐,轻手轻脚,扶着一个娇弱的少女走进来。白食易抬眼一看,这少女正是自己在督师府后花园结识的史琉璃。  史琉璃近前问安,史可法轻握住她的纤手,目光中满是慈爱怜惜之意,叹息道:“你父亲临死前,托我照顾于你。这几年来你跟着我栉风沐雨,福没享一天,苦却吃了不少。而今山河破碎,我奉旨守扬州,矢志尽节,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你尚年轻,不能把性命丢在这里。这位白兄弟,是我一位极信赖故友的知交,我把你托付给他,你随他逃出城去吧。”  白食易在旁听了,猛吃一惊,急道:“史大人,在下不过是个洗碗小厮,自身尚不能保全,岂有能力保护史小姐?我看不如让火将军或是这位雷将军护送史小姐出城吧。”  火将军闻言,和雷将军对视一眼,二人一齐纵声大笑。火将军道:“白兄弟,督师帐下,只有战死将军,没有投降将军,更没有逃跑将军。”白食易只觉气血上冲,愤然道:“二位将军说的什么话!难道在下身份卑微,就只配做个逃跑的无义之徒吗?”  雷将军正色道:“白兄弟误会了。我等受朝廷俸禄,国家有难,自当以死相报。而你不食五斗米、不为功名谋,在这危城中枉死无益。更何况朝中奸臣当道,皇上又……”他顿了顿,偷瞥了史可法一眼,不便再说下去,铿然道:“总之,城存与存,城亡与亡。雷火二将誓死追随督师,还请白兄弟担负起照拂史小姐的重担。”  史可法轻叹一声,按住白食易的右肩,说道:“白兄弟不必妄自菲薄,听周师傅说,你既是义厨白一刀的儿子,为人又慷慨磊落,史某虽与你初见,以我识人之能,也已看出你值得信赖,否则又怎敢将我史氏唯一的血脉托付给你?当此危急关头,请不要再推辞了。”白食易见他目光中满是殷殷之意,又自带一股威严,不敢再多说,点了点头。史琉璃心中悲伤,不愿让众人看出,低着头一言不发。  史可法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和一个锦囊,递给白食易,说道:“扬州城内的积桑坊炭场,和侯府厨房常打交道,你应该知道地址吧?坊主唐慕数日前交给我这张地图,称烧炭的土窑底下,有条地道,直通城外树林,本是为方便树木运输。他让我事急时可从地道逃走,现在给你用吧。”白食易慌忙摆手道:“这地道危难时可救大人脱险,如何给小人用?”史可法昂然道:“史某和雷火二将军一样,只有战死督师,没有逃跑督师。你拿着吧。”将地图塞到白食易手中,又道:“这个锦囊里装着的物件,事关天下苍生气运。请你到福建去,交给南安伯郑芝龙。周师傅口中的‘大秘密’,目前只有郑大人一人知晓,待他看过锦囊后,或许会把秘密告诉你。届时你再见机行事吧。”  白食易接过锦囊,待要再问几句,忽地一声巨响,一阵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烟尘随风卷进,军帐内顿时弥漫硫磺、火药的气味。一名军士急奔入来,禀道:“报督师大人,清军用红夷大炮轰城,西城墙被炸开一个大缺口。高岐风打开东城门,投降清军了。”史可法悲愤道:“红夷大炮乃我大明军中威力最强火器,当年蓟辽督师袁崇焕曾用之击毙酋首努尔哈赤。如今敌军竟用红夷大炮攻我城防,必是辽东叛军也随多铎南下了。”话未说完,又是一声炮响,像炸雷般直撼耳膜。史可法急道:“雷将军,请你护送白兄弟和琉璃速去积桑坊。”雷将军领命,背起史琉璃,和白食易一道飞奔出帐。
  火将军突然喊道:“哪里逃?”挺枪向曹寂刺去。原来曹寂听军士禀告高岐风投降,心知不妙,趁火炮轰响,硝烟蔽目之际,拔腿开溜。火将军武功高出他甚多,长枪眼看就要刺入他后背,猛然间一发炮弹在附近炸开,将帐幕都点燃了。火将军担心史可法受伤,赶忙回身保护。曹寂趁机溜得无影无踪。  红夷大炮是当时世上最先进的火器,炮筒冷却时间优于佛郎机,放射炮弹可循环飞击,势如风雷。明军中炮术最精的辽东孔有德、耿仲明部,自降清以来一直得到重用,每遇坚城,巨炮必出。由于清军忌讳“夷”字,故改称红衣大炮。此刻清军主帅多铎下令在守御力最厚的扬州西城外,架起数十门红衣大炮,弹落如雨,连续轰城。只一炷香工夫,炮弹就把城墙、房屋轰塌无数,炸声震天、焰烟蔽空。  白食易跟着雷将军,一路疾行。积桑坊位于扬州城南边,他们跑了约莫半个时辰,拐入一条小巷。这小巷头宽尾窄,古朴清幽,砖墙上覆满青苔,是典型的淮扬里弄。奔到巷子中段,只见前方石板路上,横卧着一具肥硕的身躯,一个胖胖的小女孩趴在身躯上哇哇大哭。旁边还有一个中年文士,正怒气冲冲地和一群明军官兵争吵着。一名军官拔出刀来,作势欲砍文士。雷将军道:“闲事莫理。”正要回头走另一条路,白食易眼尖,叫了起来:“啊,是通吃侯。”  这一叫登时引起前面众人的注意,军官停住手。白食易多年来颇得通吃侯照顾,见他有危险,不能不理,快步奔上前去。雷将军只得背着史琉璃,也跟了过去。  到得通吃侯跟前,白食易顿觉洞心骇目,只见躺在地上的肥胖身躯,竟是通吃侯的正室朱宝儿,这时动也不动,嘴角一丝血痕尚新,显然刚断气不久。白食易想起朱宝儿看似泼辣凶悍,实则温厚善良,对自己也算不错,传菜上堂时,还赏过几次银子给自己,心中不禁悲伤。那个趴在尸体上大哭的小女孩,却是当年周大口喂过猪油拌饭的女婴朱喜儿,如今已然八岁。这个年纪刚开始懂得人事,生母惨死,哭得好不凄凉。史琉璃心软,听到这样透骨酸心的哭声,忙从雷将军背上下来,软语温言,轻声哄着喜儿。  通吃侯悲愤填膺,指着那名军官大骂:“李栖凤,我朱家待你一向不薄,你为了贪清狗的富贵,竟然毒死我夫人,又来抢我传家秘笈。我与你不共戴天!”雷将军认得那军官是忠贯营总兵李栖凤,原本驻守甘肃,吃了败仗后退守扬州,为人极是阴险狡诈,对史可法时常阳奉阴违。当下也不和他见礼,只冷眼旁观。  李栖凤嘿嘿干笑几声,说道:“侯爷一生荣华富贵,哪里晓得俺们这些当兵的苦?你一出娘胎就应有尽有,俺们却要提着脑袋挣口活命粮。如今改朝换代,风水轮流转,识时务的,把《詹王圣典》交出来,俺在多尔衮王爷面前一定替你多美言几句,保你还能做个‘归命侯’,哈哈哈。”通吃侯咬牙切齿道:“《詹王圣典》荟聚天地饮食精要,岂能被尔等宵小拿去邀功请赏?”他见史琉璃正柔声抚慰女儿,便向史琉璃招招手,道:“史小姐,请过来。”史可法先前曾介绍侄女给通吃侯认识,是以他们彼此识得。  通吃侯从怀中掏出一本典册,道:“史小姐,这部《詹王圣典》是我祖上于七十年前,在机缘巧合下,从灶王爷处得来,如今转赠给你。你家学宏深,于饮食之道素所擅长,定能将此书发扬光大。听说李闯座下‘四把刀’和清廷的摄政王多尔衮都对《圣典》颇多觊觎,你要好好保管,万不可让它落入歹人之手。”  李栖凤在旁听了,冷笑道:“侯爷,原来你当俺是死人哪?竟然当着俺的面把书交给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好好好,俺倒要看看她有啥本事能保得住《圣典》?”通吃侯“哼”了一声,道:“这位姑娘虽然身无武功,难道你没瞧见是谁在护送她吗?”   雷将军听他们对话,已知李栖凤通敌降清,心念电转,盘算着如何应付。李栖凤早知雷将军武艺高强,恐他襄助通吃侯,一直不敢主动搭话,这时朝副将递了个眼色,副将会意,向身后一打手势,十余名亲兵突地抬手,每人手里挺着一把锃亮的火铳,齐齐对准雷将军。
  第七回 心含彩虹  扬州城建城于长江北岸,河网密布,烟柳遍植,滔滔运河浩浩江水绕着城周的银杏黄杨,悠悠流淌,为本就美如画卷的淮左城郭又平添几缕诗意。城南外的这片树林虽不宽广,却也是绿树成荫、芳草凝碧。此时围城清军已悉数入城,林中唯闻鸟儿叽喳,叶舞簌簌。  清风吹拂,刚从憋闷地道中出来的白食易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身心舒畅。他正要让史琉璃放下喜儿,却见史琉璃双脚一软,晕倒在地。喜儿被一摔一震,登时醒了。她先是睁开圆圆的双眼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小嘴一咧,又哇哇大哭起来。  白食易慌了手脚,赶忙上前扶起史琉璃,把她上身仰起,靠在一颗树上。而后拉住喜儿的小手,哄道:“别哭,别哭。”喜儿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嚷:“娘,娘……我饿,我饿……”忽然想起娘亲已经死了,悲伤更甚,改口哭道:“爹,爹,我要爹……我要吃的……”白食易心下黯然,抬头见树上结了不少野果,便去采了好多串,递给喜儿。喜儿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呸呸”连声,全吐在地上,腮帮一鼓,生气地说:“又酸又涩,太难吃了!咦,你不就是我家厨房里洗碗的大哥哥吗?我爹呢?”  白食易不忍将通吃侯已死的事告诉她,只好宽慰道:“你爹爹有急事要办,暂时离开一阵子。他托我和这位大姐姐送你去南京,让你叔叔照顾你。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喜儿在侯府摆家宴时,曾多次见到这位大哥哥帮忙传菜斟酒,对他印象颇好,所以信赖地点点头,说:“好吧,那以后就由你来照顾本郡主了。听爹爹说,南京的秦淮船菜是一绝,到了南京,你要带我去尝尝。不过奇怪的很,每次爹爹一说要去秦淮,娘就把他饱打一顿,也不知是为什么。”白食易忍住笑,心想天下可没有哪个妻子愿意自己的夫君流连秦淮河畔。  喜儿将胖乎乎的小手朝白食易面前一伸,说道:“中午了。本郡主要进午膳,你速去传膳。”白食易哭笑不得,回道:“小郡主,咱们现在身处野外,没那么多讲究,只能找到什么吃什么。”喜儿道:“那你快点去找吃的呀。我肚子饿极了。”白食易向树林周围望了望,为难地说:“这林里除了果实就只有飞鸟了,找吃的不好办哪。”喜儿撒娇道:“我不理,我不理,既然你要照顾我,就有责任备膳。”  白食易挠着头,颇有牵牛下井之感,自己在厨房时从最低做起,尚未学会烧菜,此刻食材匮乏,该如何用野果和飞鸟满足这个挑食的胃呢?就在他为难之际,一个轻微的声音笑道:“发啥呆哩?我来教你做个彩虹蛋饼吧。”白食易循声看去,原来史琉璃已经醒了。他抱歉地笑笑,说道:“哎呀,被小郡主又缠又闹,都顾不上你了。你是因为饿才晕过去的吗?”史琉璃摇摇头,道:“我身子不适,经不起劳累,一剧烈行事就受不住。”  喜儿听到有彩虹蛋饼吃,登时迫不及待,吵道:“哇,大哥哥,快点做给我吃。大姐姐,这个蛋饼光名字就这么好听,一定很好吃。”史琉璃笑道:“不仅名字好听,还很好看哩。”  白食易叹道:“好吧,好吧。不过你们先让我把这些果子吃了,填填肚皮。咱是下人,不嫌酸。”他将身子靠在树旁,喘了口气,将刚才摘的野果三口两口吃了个干净。自昨日黄昏到此刻,迭遭变故,好一番折腾,他已是精疲力尽。  那些野果味道各异,累累串串,白食易也不管什么酸甜,张口大啖,数日来第一次痛快地吃了个饱。喜儿看他吃得畅爽,嘟嘴道:“大哥哥,你倒不挑食呀。”白食易苦笑不答,心想我还吃过蚂蚁呢,你若知道了,会把小下巴都惊掉吧。  过得片刻,白食易站起身子,瞧向史琉璃,等她指点。史琉璃道:“我见你方才摘的那堆野果里,都是无毒的,想必懂得分辨野果是否有毒?白食易道:“我爹以前教过我。”史琉璃道:“那好极了,也省得我再教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片树林里的野果,主要有红梅消、乌饭子、刺泡、糖梨果、万寿果、黑天天、灯笼果、刺梨头、木炭籽、山茱萸等,果肉呈朱红、橙黄、紫黑、青绿、蔚蓝、雪白诸色,缤纷斑斓。你将它们采来后,先去皮捣浆;然后上树,将鸟窝里斑鸫、伯劳、相思鸟的蛋摸几个来;最后去四周的地里揪些野菜,眼下时令的有马兰头、蒲公英、荠菜、菊花脑、鹅肠菜,你在扬州住了这么久,都识得吧?等这些食材都备齐了,我再教你具体做法。”  白食易依言行事,爬上窜下,摘果摸蛋,忙了有一炷香工夫,总算将野果野菜还有鸟蛋都按史琉璃的吩咐备齐。野外并无锅碗瓢盆,但白食易以往流浪时,常在野外进食,因地制宜自制食具是拿手本领。他找来几片泡桐叶子,层层相叠,边缘竖起,中间凹下,用小树枝串联固定,变成容器模样,倒入捣好的果浆。泡桐叶肥大厚实,果浆又黏稠不易流动,正好合用。接着又搬来三块高度相等的石头,在侧近一条银带般的小溪边,按品字形垒起一个简单的火灶。折了两根细桠,用溪水洗了,权充筷子。虽然粗陋,但烹饪所需的基本物件算是齐了。  史琉璃一直默默地看着他忙这忙那,这时微笑道:“瞧你这身手,搁哪儿都饿不死呀。嘻嘻。”喜儿也拍掌道:“大哥哥真厉害,竟然把树叶石头,变成了碗灶筷子。”白食易道:“我是吃惯苦的人,餐风沐雨的事做来都寻常。不过在你们这样的官宦千金眼里,就稀奇得很了。”史琉璃摇摇头道:“很多事,不能只看表面。好了,咱们来做彩虹蛋饼吧。你先去生火,再找块扁平的石头,放在火上烤热。我来把野菜掰碎。喜儿,你去溪里捡些鹅卵石,大小要差不多,各种颜色的都要。”喜儿正是贪玩的年龄,领了这个“美差”,兴致勃勃地跑到溪边,挽起裤脚,认真地寻捡鹅卵石。
  白食易聚拢来落叶枯枝,堆在灶底,取出火折点燃一段小枝条做引火物,不一会儿石灶就噼噼啪啪腾起火焰。火是容易生,石头就难找了。白食易“吭哧吭哧”搬来数块大石,史琉璃不是嫌太厚、就是嫌不够宽,这块生了青苔、那块杂质太多,概不能用。后来总算找到一块光滑平整的石板,横架在灶火上加热,渐渐冒起了热气。  这时喜儿也捡了一堆鹅卵石回来。她开心地跑到史琉璃身旁,像炫耀宝贝似的让史琉璃欣赏自己的“战果”。那些溪石五彩纷呈,红的像玛瑙、绿的像翡翠、紫的像葡萄、黄的像梨子、白的像皎月,清莹玉润、晶亮剔透,很显然是喜儿用心细细挑选出来的。史琉璃十分高兴,夸奖道:“小郡主真是心巧手也巧,长大了一定是个妙人儿。”喜儿高兴道:“真的?娘亲也这么夸过我呢。”一提到母亲,心中悲伤,神情登时又黯淡下来。史琉璃特地让她去捡各种颜色的鹅卵石,本就有分散注意力,使她忘却丧母之痛的用意,此刻急忙引开话题,说道:“喜儿乖,再帮姐姐一个忙。把这些鹅卵石一枚枚摆到石板上去。”喜儿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呢?”史琉璃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又对白食易道:“你把鸟蛋打好、搅匀,慢慢地绕圈儿浇在热石板上,摊成圆饼的形状。”白食易奇道:“没有油怎么摊蛋饼?”史琉璃笑道:“傻瓜,谁跟你说摊蛋饼一定要有油?我这彩虹蛋饼,妙就妙在无油,清淡适口,你照做就是。”  白食易磕破蛋壳,把蛋黄蛋清倒进另一个叶碗,快速搅动打成蛋液,然后转着圈儿缓缓倒在石板上。可是他倒的时候全无巧劲,蛋液厚薄不均,一边高一边低。史琉璃皱眉道:“你怎么笨手笨脚的?连最基本的手法都不会。你在喜儿家东厨里,难道一点庖膳本事也没学到?”白食易苦笑道:“不错,我洗了八年碗,一直在做杂役的活儿,半点灶台功夫也不曾学。”史琉璃惊讶道:“八年了还是洗碗小厮?一般说来,东厨杂役两年后就能升砧板小工,再三年升切配或水台,边学边干,八年下来,不说独当一面,至少翻锅勾芡、刀工勺功也该有模有样了。”白食易叹气道:“我一位好友得罪过侯府的膳酝总管,所以他对我也咬牙切齿,处处作梗,还让厨吏鸡蛋里挑骨头,寻我的不是。因为他们的打压,我才八年难进一步。”史琉璃同情道:“那你这八年过得实在辛苦。”白食易道:“幸好侯爷和东厨的师傅伙计们待我都挺好,日子才不那么难捱。”  史琉璃站起身,说道:“我身子好些了,我来摊饼吧。”接过碗筷,纤手一转,那金黄的蛋液如春水轻洒云川,飘泻在石板上,匀匀整整,既薄又软,竟似一片金箔般。不等蛋液凝固,她又立即取过盛果浆的叶碗,轻轻巧巧地将果浆倒在蛋皮上,用筷子推平。待两者均匀受热,融为一体后,撒上一层刚才掰碎的野菜。这果浆混合了多种野果,浆体五颜六色,铺在金黄的蛋皮上,就像阳光上的道道彩虹。  这时喜儿之前摆放的鹅卵石已然烫热,表面上析出莹洁的细晶粒。史琉璃左手用一片较厚的叶子拿住一块鹅卵石,防止烫手,右手用筷子把石上的晶粒刮下,洒在蛋饼上,说道:“盐梅金鼎美调和。有了盐,食物才入得口。”白食易疑惑道:“这些鹅卵石烤烫出来的,难道是盐?可大海离扬州还挺远呢。”史琉璃道:“盐非止出于海盐、井盐,尚有岩盐可供提取。江淮一带含盐分的岩石不少,这条小溪流经石盐矿床,溪中鹅卵石千百年来沉泡在被盐矿浸染的水中,表面也附着了微量盐分,只要加热或曝晒,就会析出。”白食易咋舌道:“你怎么懂这么多事情?”史琉璃淡淡一笑,道:“不过是多看了几本闲书。”眼望着盐粒溶化,接着道:“盐咸梅酸,是诸味中的基础。荒郊无油,又缺调味品,这果浆里的木炭籽、黑天天,味酸汁浓,搭配岩盐便有基本的调味之效。只是每块石上析出的盐粒都极少,所以要集合众石,方能食之有味。”  白食易心中叹服,学着史琉璃的样子用厚叶隔热,刮下盐粒。喜儿闻到阵阵果香裹着蛋香,不禁嚷道:“大姐姐,别老是讲个不停,你又不是教书先生。可以吃了吗?”史琉璃用清冽的溪水洗净手,将蛋饼翻到另一面,待到两面皆凝固,玉指捏住圆饼两边,向里一扣一折,再向中心折入,三叠两压,把圆形的蛋饼折成一个心形,递给喜儿,笑道:“小郡主,‘午膳’做好了,请进膳。”喜儿眉开眼笑,接过蛋饼便吃。此刻饿极了,也顾不得什么贵胄进食的礼仪,连咬几口,只觉饼皮焦脆,果浆酸酸甜甜,混合着野菜的生脆滑嫩,香爽绵延。特别是咬开外层后,里面果浆鲜艳的天然色泽合并成彩虹七色,就像把彩虹藏在金光里,赏心悦目。  史琉璃轻抚喜儿的小脑瓜,道:“本来蛋饼里夹入油条、萝卜丝、烤肉条,吃起来更有滋味。咱们现在没这些食料,只能因陋就简,用生野菜替代。不过马兰头和荠菜口感清爽,蒲公英微苦、菊花脑鲜香、鹅肠菜纤柔咸淡,诸味调和,也别具风味。”  喜儿吃得津津有味,抬头见白食易在咽口水,便掰下一块,说道:“大哥哥,你也尝尝吧。”白食易稍稍犹豫,接过吃了,不禁赞道:“这彩虹蛋饼形意兼备、色味俱全。在如此粗陋的环境下,还能做出这等美味,史姑娘的庖馔本领真令在下拜服。”  史琉璃笑道:“哎唷,我就显了点小手段,你就拜服了?若是大显身手,你是不是该五体投地呢?”白食易道:“以石板为烹具,又无油打底,纯以热度成就一张厚薄均匀、鲜香软嫩的蛋饼,这是极考手眼功夫和食材搭配的事。我虽拙于烧煮,其中的道理却懂。”史琉璃点头道:“蛋饼是极简单省事的吃食,几乎人人会做。咱们此刻条件有限,只能就地取材,也多亏了石板聚热力强,还能储存热度,散热均匀,蛋液的水分不会因过热而丧失,保持住了软嫩的口感。鸟蛋又不比鸡蛋,个头小,受热后较易凝固,才能不经油煎而成形。可惜岩盐太少,不然还能做一捧盐焗鸟蛋呢。”白食易道:“巧思成食固然厉害,折饼为心,心含彩虹,亦显史姑娘兰心蕙质。”史琉璃微微一笑,正要回谢两句,突然“哎呀”一声,身子又一阵颤抖,险险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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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身似琉璃  白食易慌忙扶住史琉璃,两手只觉她的身子不住颤抖,忙关切道:“先前曾听史姑娘说,这几日仅靠花朵充饥,想必是饿坏了。喜儿,快将彩虹蛋饼分一些给姐姐。”扭头一看,喜儿两手空空,急问:“全吃光啦?”喜儿脸一红,抱歉道:“实在太好吃了,哪里还有剩下?大姐姐,还剩一些野果和几枚鸟蛋,你先将就吃点吧。”  史琉璃摇摇头,道:“不是饿的缘故,我这是娘胎里就有的毛病,一劳累浑身骨头就作痛。”白食易道:“昨日在后花园时,史姑娘确曾说过,你这病再好的名医也无法可施。恕我冒昧,到底是何顽疾呢?”  史琉璃叹了口气,道:“我父母为我起名叫‘琉璃’,你能猜出其中的缘由吗?”白食易思索片刻,道:“这……在下鲁钝,实在难以猜测。”史琉璃幽幽道:“琉璃生来易碎。即使流云漓彩、高贵华美,结局也是破碎。当年唐宪宗笃信佛法,对佛教‘七宝’之一的琉璃痴迷无厌,誓要造出世上最好的琉璃。他征调天下最高明的烧璃匠人,经过最炽热的高温淬炼、最耐心的精修细整,造出一盏流光溢彩、华曜璀璨的琉璃宝灯。宪宗自以为从此拥有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爱不释手,须臾不离。哪知某日玩赏时,一个失手,琉璃顿碎,晞煜尽消。宪宗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琉璃变成一地碎渣,伤心欲绝,不几日也跟着驾崩了。”  白食易沉吟道:“琉璃易碎,古今不变。我听爹爹说过,正财神的聚宝盆,是用黄金制成,象征财富永固;而偏财神的聚宝盆,就是用琉璃所制,寓意偏财难久,早晚碎裂。可是史姑娘,琉璃和你的病有什么干系呢?”  史琉璃黯然答道:“琉璃有脆裂之性,我的病就像琉璃一样。”白食易不解道:“那是什么病?”史琉璃咬牙道:“脆骨症!”  “啊!”白食易大吃一惊。他平生第一次听说这种病症,光是这名字,就足以让人心生怖惧。史琉璃接着道:“我从小只要多动,就周身骨痛,且容易骨折。幸好我患病较轻,一位名医诊断后,说我平日只须多加保养,预防骨折,寿命可与常人无异。而我堂弟得病极重,全身骨骼疏弛,出世四天便夭折了。”白食易插话道:“你的堂弟?难道是史督师之子?”史琉璃道:“不,史大人是我二叔。夭折的是我三叔之子。这病是我家族中的遗传,有些人有,有些人无,无药可医,唯有听天由命。”  白食易也叹了口气,见史琉璃神色郁郁,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忽然间他想到一事,问道:“可是史姑娘的厨艺却很高明,若非勤加练习劳作,似乎很难有这样的水准?”史琉璃道:“我一出生父母便察觉到异样,所以一直不让我多动,平时必须静坐闺中安养,嬉闹跑跳统统不准。到了六岁那年,某天夜里我突然做了个怪梦,有个穿着春秋时期衣冠的人,站在我床头,把一块鱼形玉佩交到我手里。我细瞧那玉佩,通体透澈,鱼腹镂空,内中还藏着一头雕工精巧的小羊羔。那人说什么两千两百多年前,欠了我一笔孽债,今生特来偿还,所以送我这块鱼腹藏羊的玉佩,凭此玉佩可尽得他的鼎俎真传。言罢猛地捏住我的下巴,把玉佩塞入我嘴内,用力一合,迫我吞下玉佩。我吓得顿时惊醒。从此我对饮食烹饪之道像入了魔般着迷,央求父亲搜罗来诸多食谱膳典,悉心阅读,并逐一实践。而且一来到灶厨间,刀勺锅碗在握,不管如何动作,周身都无痛无碍,可是一停下来便骨痛依旧。你说怪也不怪?”  白食易闻此奇事,瞪大了双眼,欲待不信,又想史琉璃必定不致说谎,只好问道:“那梦中人是谁?史姑娘如今是否已知晓?”史琉璃摇头道:“一梦径过十二载,怪客再未入梦来。”白食易笑道:“古有天生圣人,不行而知;今有天生美厨娘,一梦而知。”史琉璃道:“见笑了。瞧,一忙完蛋饼的事,我这身子骨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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