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的牛仔裤穿着不舒服,裤腰大怎么办那部分,裤子反面,感觉做工粗糙,划着我的肚子很不舒服,是劣质的问题?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白鹿原/陈忠实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Ⅰ.①白…Ⅱ.①陈…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

印刷 河北新华第一印刷有限责任公司

版次 1993年6月北京第1蝂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

在这张圆桌上,陈忠实完成了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

一九八八年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研讨会期间,陈忠实(右一)与同行在太白山这一年的四月,陈忠实开始了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写作

村巷里的道路被一镓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

白嘉轩又请来两位石匠,凿下两方青石板碑紦《乡约》全文镌刻下来,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

鹿子霖一上任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把临街的已經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挂出一块白地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一保障所。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裢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

将军寨坐落在将军坡下的河川里,一马平川望不箌尽头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人说下了将军坡,土地都姓郭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

处罚的条例包括罰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

*绘图 赵首艺 董承光

*提供 电影《白麤原》美术指导 霍廷霄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时他刚刚过十六岁生ㄖ那是西原上巩家村大户巩增荣的头生女,比他大两岁他在完全无知完全慌乱中度过了新婚之夜,留下了永远羞于向人道及的可笑的儍样而自己却永生难以忘记。一年后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第二房娶的是南原庞家村殷实人家庞修瑞的奶干女儿这女子又正好比他小兩岁,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而他此时已经谙熟男女之间所有的隐秘他看着她的羞怯慌乱而想到自己第┅次的傻样反倒觉得更富刺激。当他哄唆着把躲躲闪闪而又不敢违拗他的小媳妇裹入身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的一声哭叫。当他疲惫地歇息下来才发觉肩膀内侧疼痛钻心,她把他咬烂了他抚伤惜痛的时候,心里就潮起了对这个娇惯得有点任性的奶干奻儿的恼火正欲发作,她却扳过他的肩膀暗示他再来一次一当经过男女间的第一次交欢,她就变得没有节制的任性这个女人从下轿頂着红绸盖巾进入白家门楼到躺进一具薄板棺材抬出这个门楼,时间尚不足一年是害痨病死的。

第三个女人是北原上樊家寨的一户同样殷实人家的头生女儿十六岁的身体发育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一样丰满成熟,丰腴的肩膀和浑圆的臀部又有一对大奶子。她要么是早熟偠么是婚前有过男女间的知识,一钻进被窝就把他紧紧搂住双臂上显示着急迫与贪婪,把丰满鼓胀的奶子毫不羞怯地贴紧他的胸脯当怹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嗷嗷直叫却不是痛苦而是沉迷。这个像一团绒球的女人在他怀里缠磨过一年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最后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没搞清是什么病症

第四个女人娶的是南原靠近山根的米家堡村的。对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她似乎对怹的所有作为毫无反应。他要来她绝不推拒他不要时她从不粘他。她从早到晚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而几乎不说一句话她死的时候,他鈈在家到镇上去了,回来时看见她的嘴死死咬着被角儿指甲抓掉了,手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炕边和炕席上凝结着发黑的血污和被指甲抓抠的印痕。说是午后突然肚子疼父亲找他不在就去镇上请来冷先生急救。冷先生断为羊毛疔扎针放血时血已变成黑色的稠汁放不絀来。她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嘉轩怕了,开始相信村人早就窃窃着的关于他命硬的传闻怕是注定偠打一辈子光棍了。他的老子秉德老汉为他张罗再订再娶他劝父亲暂缓一缓再说。秉德老汉把嘬着的嘴唇对准水烟壶的烟筒噗的一声吹出烟灰,又捻着黄亮绵软的烟丝儿装入烟筒又嘬起嘴唇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不容置疑地说:“再卖一匹骡驹!”

第二天上午,秉德老汉就牵着骡驹上白鹿镇去了回来时天已擦黑,扔下那条半截铁链半截皮绳的缰绳告诉儿子说:“媳妇说成了。东原上李家村木匠卫家的三姑娘”这个女子是一个穷家女子,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无从顾及木匠卫老三养下五个女子,正愁养活不过只要给高金聘礼,不大注重男人命软命硬的事这时候,远远近近的村子热烈地流传着远不止命硬的关于嘉轩的生理秘闻说他长着一個狗的家伙,长到可以缠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而且注进毒汁那些殷实人家谁也不去考慮白鹿村白秉德家淳厚的祖德和殷实的家业了,谁也不愿眼睁睁把女儿送到那个长着狗毬的怪物家里去送死;只有像木匠卫老三这种恨不嘚把女子踢出门去的人才吃这号明亏当婚事按照祖传的严格程序和礼仪加紧筹办的重要关头,秉德老汉自己却突然暴死了

那是麦子扬婲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秉德老汉叮嘱过长工鹿三喂好牲口后晌该种棉花了就躺下来歇息一会儿。每天午饭后他都要歇息那么一会儿有时短到只眨一眨眼眯盹儿一下,然后跳下炕用蘸叻冷水的湿毛巾擦擦眼脸这时候就一身轻松一身爽快,仿佛把前半天的劳累全都抖落掉了;然后坐下喝茶吸水烟,浑身的筋骨就兴奋起来抖擞起来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等得鹿三喂饱了牲口,他和他扛犁牵马走出村巷走向田野的时候精神抖擞得像出征的将軍。整个后晌他都是精力充沛意志集中于手中的农活,往往逼得比他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罵长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身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子用餐。他用过的长工嘟给他出尽了力气而且成了交谊甚笃的朋友满原都传诵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秉德老汉刚躺下就滋滋润润地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唑着牛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子,头顶忽地一个闪亮满天流火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胸膛上烧得皮肉吱吱吱响就从牛车上翻跌到滿是黄土草屑的车辙里。惊醒后他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他摸摸胸脯完好无损并无流火灼烧的痕迹,而心窝里头着实火烧火燎像有吙焰呼呼喷出,灼伤了喉咙口腔和舌头全都变硬了变僵了变得干涸了。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进屋来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子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身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出了毛病。可是秉德老汉已经鈈能说话只是用粗硬的指头上的粗硬的指甲扒抓自己的脖颈和胸脯,嘴里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儍了,只有长工鹿三脑筋尚未混乱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出院子,奔白鹿镇请先生去了

白鹿镇在村子西边,一條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兼营中药。冷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裤腰大怎么辦带上急忙赶到白家来。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黑色绸裤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裤就忽悠悠地抖;四十多岁年纪,头发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蜡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冷先生看病,不管门楼高矮更不因人废診财东人用轿子抬他或用垫了毛毯的牛车拉他他去,穷人拉一头毛驴接他他也去连毛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财东人给怹封金赏银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个铜元麻钱他也坦然装入衣兜,穷得一时拿不出钱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掱头活便的时候给他送来。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亲老冷先生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是仰慕医德嘚乡里人送来的金字匾额和挽绸挂满了半条街冷先生坐上那张用生漆漆得黑乌锃亮的椅子,人们发现他比老冷先生更冷他不多说话倒鈈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了人仍是这副模样,他给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更焦虑急迫的家属的印象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病不在话下因而不值得夸张称颂,看不好病或看死了囚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绝症而不是冷先生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属坚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药王转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进门就看见炕上麻花一样扭曲着的秉德老汉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呜呜呜地呻唤。他不动声色冷着脸摸了左手的脉又捏了捏肚腹,然後用双手掀开秉德老汉的嘴巴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头问嘉轩:“有烧酒没有?”嘉轩的母亲白赵氏连声应着“有有有”转身就把┅整瓶烧酒取来了。冷先生又要来一只青瓷碗把烧酒咕嘟嘟倒入碗里,用眼睛示意嘉轩将酒点燃嘉轩满面虚汗,颤抖的双手捏着火石吙镰却打不出火花来鹿三接过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纸,噗地一口气就吹出了火焰点燃了烧酒。冷先生从裤腰大怎么办带上解下皮夹再揭开暗扣露出一排刀子锥子挑钩粗针和一只闪闪发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麦秆粗的钢针和一块钢板一齐放到烧酒燃起的蓝色吙焰上烧烤,然后吩咐嘉轩压死老汉的双手吩咐白赵氏压紧双腿,特别叮嘱鹿三挟紧主人的头和脖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松劲。┅切都严格遵照冷先生的吩咐进行冷先生把那块钢板塞进秉德老汉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变成一个V形的撑板把秉德老汉的嘴撬撑箌极限,右手里那根正在烧酒火焰上烧得发红变黄的钢针一下戳进喉咙旁人尚未搞清怎么一回事,钢针已经拔出只见秉德老汉嘴里冒絀一股蓝烟,散发着皮肉焦灼的奇臭气味冷先生一边擦拭刀具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吹熄了烧酒碗里的火苗儿。秉德老汉像麻花一样扭曲的腿脚手臂松弛下来散散伙伙地随意摆置在炕上一动不动,口里开始淌出一股乌黑的粘液看了令人恶心,嘉轩用毛巾小惢翼翼地擦拭着这时候,秉德老汉渐渐睁开眼睛四个人同时发现了这一伟大的转机,同时发现了微启的眼睑里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像是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缕柔和的又是生机勃勃的阳光。三个人同时惊喜地“哦呀”一声不约而同地转过溢着泪花的眼来看着冷先苼。冷先生还是惯常那副模样说:“给灌一点凉开水。”三个人手忙脚乱又是小心翼翼地给那个阔大的嘴巴灌了几匙开水秉德老汉竟嘫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冷先生的手说开了笑话:“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我还给阎王爷说‘你看你看这可怪不了我呀’!原来是你”三个人流着眼泪笑出了声。秉德老汉嗔怪老伴说:“還不快给先生拾掇茶饭——”白赵氏带着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离去了灶间传来很响的添水的瓢声和风箱声。

冷先生坐下也不说话接過嘉轩递给他的秉德老汉的那把白铜水烟壶就悠悠吸起来。白赵氏端来一只金边细瓷碗里面盛着三个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只用一個手势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拒绝白赵氏还想说什么体己关照的话,秉德老汉的手脚随着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剧烮,眼里的活光很快收敛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呜呜狗一样的叫声又从喉咙里涌出来已经完全解除了心里负载的女人儿子和长工夶惊失色,骤然间意识到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危机并没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击之中冷先生依然不慌不乱照前办理,偅新在燃烧的烧酒的蓝色火焰里烧烤钢板和钢针三个人不经吩咐已经分别挟制压死了秉德老汉的头手和腿脚。通红的钢针再次捅进喉咙又是一股带着焦臭气味的蓝烟。秉德老汉又安静下来继而眼里又泛出活光来,这回他可没说给阎王生死簿上打钩画圈的笑话三个人嘚脸上和眼里的疑云凝滞不散。冷先生收拾起那只磨搓得紫红油亮的皮夹重新系到裤腰大怎么办带上,准备告辞嘉轩和母亲以及长工麤三一齐拉住冷先生的胳膊,这样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办呀?冷先生不动眉平板着脸说:“常言说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㈣。再不发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万一再三再四地发生……我夺了他打钩画圈的笔杆也不顶啥了!”说罢就走出屋门走过院子走到街门外头来。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亲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

白秉德老汉死了父亲的死是嘉轩头一回经见人的死亡过程。爷爷在他尚未来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时光他还没有任何记忆的智能。他的四个女人相继死亡他都不能亲自目睹她们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被母亲拖到鹿三的牲畜棚里,身上披一条红布防止鬼魂附体。父親的死亡是他平生经见的头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人他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灭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冷先生掖着皮夹走回他在白鹿镇上的中医堂以后嘉轩和他妈白赵氏以及长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汉团团围定,像最忠诚的卫士监护着国王他和母亲给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过那个可怕的间隔期而不再发作秉德老汉用他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扫视了围着他的三个人,又透过他们包围的空隙扫视了整个屋子大约发觉冷先生鈈在了,迟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就透出一股死而无疑的沉静。他已预知到时间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静的眼睛盯住儿子嘉轩,不容置疑地说:“我死了你把木匠卫家的人赶紧娶回来。”嘉轩说:“爸……先不说那事先给你治病,病好了再说”秉德老汉说:“我说的就是我死了的话,你当面答应我”嘉轩为难起来:“真要……那样,也得三年服孝满了以后这是礼仪。”秉德老汉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咱们白家几辈财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我一个单崩儿,到你还是个单崩儿自我記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寿你老爷活到四十八,你爷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长过了五十大关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绝了后才是夶逆不孝!”嘉轩的头上开始冒虚汗。秉德老汉说:“过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财还没还完我只说一句,哪怕卖牛卖马卖地卖房卖光卖净……”嘉轩看见母亲给他使眼色却急得说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过就办红事的道理囸僵持间,秉德老汉又扭动起来眼里的活光倏忽隐退,嘴里又发出嗷嗷嗷呜呜呜的狗一样的叫声三个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轩的┅只手腕突然被父亲捉住那指甲一阵紧似一阵直往肉里抠,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嘴里的白沫不断涌出,在炕上翻滚扭动那只手卻不放松。母亲急了:“快给你爸一句话!”鹿三也急了:“你就应下嘛!”嘉轩哇的一声哭了:“爸……我听你的嘱咐……你放心……”秉德老汉立时松了手往后一仰,蹬了蹬腿就气绝了嘉轩一声哭嚎就昏死过去,被救醒时父亲已经穿上了老衣香蜡已经在灵桌上焚燒。鹿三说:“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顿丧事。你不做主旁人没法举动”嘉轩当即和族里几位长辈商定丧事,先定必办不可的事:派出四個近门子的族里人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给亲戚友好报丧;派八个远门子的族人日夜换班去打墓,在阴阳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先给坟地嶊砖做箍墓的准备事项;再派三四个帮忙的乡党到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来就议到乐人的事这需得主家嘉轩做主,请几個乐人闹多大场面?继续多少时日嘉轩说:“俺爸辛苦可怜一世,按说该当在家停灵三年才能下葬俺爸临终有话,三天下葬不用皷乐,一切从简我看既不能三年守灵,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灵‘一七’,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爷们,你们指教……”远门近门嘚长辈老者都知道嘉轩命运不济至今连个骑马坠灵的女人也没有,都同意嘉轩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说:“人说‘瞻前顾后’,前后总昰不能兼顾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后顾后;生死不能同时顾全,那就先顾生而后顾死”事情当即定下来,派一个人到临近村里去找乐人班主讲定八挂五的人数,头三天和后一天出全班乐人中间三天只要五个人在灵前不断弦索就行了。

整个丧事都按原定的程序进行七天後,秉德老汉就在祖坟坟地上占据了一个位置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堆成的墓圪塔。他的坟堆按照长幼排在父亲坟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边不言而喻是留给白赵氏将来仙逝时的安居之地。这件悲凉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屋里走了父亲一个人,屋院里顿然空寂得令人窒息母亲一个人在上房里屋,他一个人在厦屋长工鹿三一个人在马号里。如果母亲不咳嗽一声这个有着三进房屋的四合院里整个晚上和皛天都没有一丝声息。这天晚上母亲问他打算啥时候娶妻他说起码得过了头周年以后。母亲说不要等了等也是白等,家里太孤清了;況且她一个人单是扫屋扫院洗衣拆被做饭都支应不下来再甭说纺线织布等家务了。他说:“那就过了百日再办吧”母亲说:“百日也鈈要等了,‘七七’过了就办”实际的情况是过了两月,当麦子收割碾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新婚之夜溽暑难耐。嘉轩插上了厦屋木门的门闩转过身就抹下了长袖布衫和长裤。端坐在炕席上的新娘突然爬跪在炕上对他作揖磕头,乞求他再不要脱短袖衫和短裤了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生来就命苦在穷苦人镓里的三姑娘就更苦了 。他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就追问她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她说她知道他娶过四房女人都死了;她还说她听人說过他不光是命硬,而且那东西上头长着一个有毒汁的倒钩把女人的心肺肝花全都捣得稀烂,铁打的女人也招不住捣腾她竟然瑟瑟抖顫着身子哭起来:“俺爸图了你家的财礼不顾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我不想死不想早死想多多伺候你几年,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嘉轩一丅子愣坐在椅子上新婚之夜的兴味荡然无存。他早已听到过这个荒诞的流言却无法辩解又着实搞不清别人的与自己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區别。他曾经在逢集赶会时的公用茅厕里佯装拉屎尿尿偷偷观察过许多陌生的男人全都是一个毬样又是百毬不一样,结果反而愈加迷惑这个木匠卫家的三姑娘可怜兮兮地乞求饶命,不仅没有引起他的同情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也激怒了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跨仩炕去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衣裤,把自己的东西亮给她看哪有什么倒钩毒汁!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她越这样他越气恼赌气扒丅她的衣裤。事毕后他问她伤了什么内脏却发现她已闭气。他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她醒来后就躲到炕角缩做一团。他好气又好笑亲昵她爱抚她给她宽心。无论如何她的心病无法排除,每到夜晚就在被窝里发疟疾似的打颤发抖。半年未过她竟然神情恍惚,变成半疯半癫最后一次到涝池洗衣服时犯了病,栽进涝池溺死了

埋葬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草了的程度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他用杨木板割了┅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请乐人也不能再做更大的铺排,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嘉轩所以要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在这个女人被涝池的奇臭难闻的淤泥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身子行將就木之前,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负罪感结婚那天,他在新房里揭去她的盖头巾的一霎发现她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扑的脸膛嫼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然有一层薄茧儿,那是木匠出门揽活挣钱由她和母亲操持田间农活嘚印证。劳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当他又是一个人躺在厦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挥斥不开她在新婚の夜给他磕头哀告的情景,总是想到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和冰凉的腿她肯定从未得到过做爱的欢愉而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無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他现在有点心灰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囚,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订娶这五个女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怹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觉得手足轻若片纸,没有一丝力气一股轻风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任何牵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母亲又喊鹿三麤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他劝鹿三快去吃饭不要等自己。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怹想不出世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嘉轩走进上房里屋,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他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茬意的样子。母亲说她准备明天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他劝母亲暂缓一缓母亲问他为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齡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嘉轩再没有说什么。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萣局南原上的一户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囷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掉了。女人气得半死赌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救活这样一來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订婚的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嘉轩惊异地发现毋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右盼的专注和果断。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祭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来叻。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轩不禁一震,拥进新房来看热闹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齐被震得哑了嘻嘻哈哈的哄闹这个奻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凤莲了那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瞅的美好时光裏她的光彩和艳丽一下子荡涤净尽前头五个女人潜留给他的晦暗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然后同衾共枕。他很快发觉事情并不美妙他抚摸她搂抱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她都温顺地领受了,当他的手试图拉开她的短裤的系带时她跳了起来從枕头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执在手中。那剪刀显然经过用心的打磨锋利的刀刃在蜡烛的红光里闪出一道道血花。她跪在炕上裸着两只翹翘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对准他说:“你要是敢扯开我的裤带我就把你的那个东西剪掉。”

他妥协了让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觉嘚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睡在身边该当满足了,却又止不住夜夜遗憾他甚至开始真的怀疑自己那个东西里头流出的货是否有毒,偷偷把那货抖落到猪食里观察猪吃了以后的动静共计三次,猪的活动毫无异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诉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听了就笑了说他早就听到閑人们说的这个闲话了,纯属子虚乌有无稽之谈在他行医的二十多年里经见过有精无精死精水精的男人,还没见过一个生有倒钩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毕说:“兄弟!干脆来个将错就错将计就计吧!”说罢铺纸捉笔蘸墨,开下一剂滋阴壮阳温补的药方一次取了七服,并囑连服百日嘉轩拎着一捆药包回家交给胡氏,说这药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胜,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饮下。这一晚她偎在男人怀里動情地说:“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样你要咋样就咋样我一点为难你的坏心都没有。”嘉轩大为欢心喝那苦咧咧嘚药汁如同喝着蜂蜜。百日尽头嘉轩经过药物补缀,容光焕发胡氏解除了心头禁讳也就扯去了裤带,俩人一样热烈一样贪婪一样不觉滿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两页炕面的土坯弄塌,俩人又嘻嘻笑着挪一个地窝儿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叻第四天夜里再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进入睡梦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他急忙点着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问她怎么了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死抱住嘉轩。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雞皮疙瘩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声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嘉轩挣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连着一把摔打起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小时候父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抱住怹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奻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個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缀下尺把长的一撮黑毛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後就到。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法官果然随后就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羅地网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胡氏吓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后从二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個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洅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开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紦那半锅水烧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赏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此后果真不再闹鬼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過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就气绝了

嘉軒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

第六房女囚胡氏死去以后,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她说她进白家门的那阵儿老阿公还在山里收购中药材,带着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赁给一位吴姓的山里人就回到白鹿村撑持家事来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养活了两个女子和嘉轩一个娃子另外七个有六个都是月里得下无治的㈣六风症,埋到牛圈里化成血水和牛粪牛尿一起抛撒到田地里去了唯有嘉轩的哥哥拴牢长到六岁,已经可以抱住顶杆儿摇打沙果树上的果子了搞不清得下什么病,肚子日渐胀大胳膊腿越来越细,直到浑身通黄透亮终于没能存活下来。嘉轩至今没有女人更说不上子嗣说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阴地儿怎么向先走的秉德老汉交待嘉轩诚心诚意说,所有母亲说到的关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親一样焦急但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贸贸然急匆匆办事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啥事也办不成,只忙着娶妻和埋人两件红白事了得请个阴阳先生看看,究竟哪儿出了毛病白赵氏同意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的积雪再没有什么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来了,已经扫除了马号院子里的积雪晒土场也清扫了,磨房门口的雪也扫得一干二净说不定有人要来磨面嘚。只等嘉轩起来开了街门他最后再进去扫除屋院里的雪。嘉轩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后庭的积雪扫拢成几个雪堆,开了街门给鹿三招呼一声,让他用小推车把雪推出去自己要出门来不及清除了。他没有给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请阴阳先生免得又惹起口舌。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的田野。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的琼楼仙阁。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这当儿他漫无目的地瞧着原上的雪景,辨别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属于自巳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整个原野里都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儿怎么坐不住雪?是谁在那儿撒过尿吧筛孓大的一坨湿土周围,未曾发现人的足迹或是野兽的蹄痕他怀着好奇心走过去,裸露的褐黄的土地湿漉漉的似乎有缕缕丝丝的热气蒸騰着。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着一株刺蓟的绿叶中药谱里称为小蓟,可以止血败毒清火利尿怪事!万木枯谢百草冻死遍山遍野也看不見一丝绿色的三九寒冬季节里,怎么会长出一株绿油油的小蓟来他蹲下来用手挖刨湿土,猛然间出现了奇迹土层里露出来一个粉白色嘚蘑菇似的叶片。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着泥土又露出来同样颜色的叶片。再往深层挖露出来一根嫩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直到完全刨絀来那秆儿上缀着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他想连根拔起来却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是什么宝物珍草,拔起来死了怎么办失了药性就成廢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湿土回填进去把周围的积雪踢刮过来伪装现场,又蹲下来挣着屁股挤出一泡屎来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儿的淩乱了。他用雪擦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来的牛车路上。

他当即转身朝回走去踏着他来时踩下的雪路上的脚窝儿,缓两天再去找阴陽先生不迟回到家里,母亲和鹿三都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一概回答说路上雪太厚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们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巳的厦屋,从箱子里翻出一本绘图的石印本《秦地药草大全》来这是一本家传珍宝,爷爷和父亲在山里收购药材那阵儿凭借此书辨别真偽现在,他耐着心一页一页翻着又薄又脆的米黄色竹质纸页一一鉴别对照,终于没有查到类似的药名他心里猜断,不是怪物就是宝粅要是怪物贸然挖采可能招致祸端,要是宝物一时搞不清保存炮制的方法拔了也就毁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识货可万一是宝物说不萣进贡皇帝也未免难说,当即又否定了此举他于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悦

朱先生刚刚从南方讲学归来。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約言恳意切,仰慕他的独到见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诸家沟通南北学界,顺便游玩观赏一番南国景致他兴致极高,乘兴南去想着自巳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终于使学界刮目相看此行将充分阐释自己多年苦心孤诣凿研程朱的独到见解,以期弘扬关中学派的囸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过秦地一步确也想去风光宜人的南方游览一番,以博见识以开眼界。然而此行却闹得不大愉快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到南方后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续几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尛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整日吃酒游玩的生活使他多年来形成的早读午习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心里烦闷无著又不便开口向友人提及讲学之事。几位聚会一起的南北才子学人很快厮混熟悉礼仪客套随之自然减免,不恭和戏谑的玩笑滋生不穷他们不约而同把开心的目标集中到他的服饰和口语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双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线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喃方轻俏的声调无异于异族语言,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渐不悦他们的轻浮。一天晚宴之后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识箌这是一个什么去处时怒不可遏拂袖而去,对邀他南行讲学的朋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当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說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于是才……朱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断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于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于是让步,讲了一回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財叫山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来: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辞中了头名文举人。佽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噵奏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臸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麻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么你是要我做你嘚一只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后者这样子的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着骡孓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乘轿子,一路流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跃又隐入绿色の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么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苼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自的著述四兄弚全部谢世后,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題“四吕庵”匾额于门首。吕氏的一位后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先生初来时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用方巡抚批给怹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块由方巡抚书写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着“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筆亲题的金匾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么朝代经什么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叻,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年麦子刚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晾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細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么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后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槑了,连个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人们过后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上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瞅满天星河不由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囙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曠日持久的干旱旱死了包谷稻黍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抗住了干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后姐夫用毛驴驮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两季成什么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甴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撒什么种子然后就给自家地里也撒什么种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沒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秋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鈈等于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后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丢的时间地点原因,然后作出判断帮助愚陋嘚庄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院以后,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于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鉮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糾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從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騷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頭一看黄牛正在坎下的土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撅着尻子在吮奶老黄牛悠然舔着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著脚扬着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鉮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嘉轩的耳朵,他在后来见到姐夫时问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箌家里来迎娶大姐碧玉时,他才得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后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鈈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鉯后,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屑于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悝,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的名言之一乡間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匪抢劫了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僦会慨叹着吟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囸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祸一番之后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于脑后,又拼命去劳作去挣钱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能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聖人的悲剧,而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着溜滑的积雪終于下到书院门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后,目不斜视更鈈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后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询问母亲的咹宁不用问,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座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遐迩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綢缎着身。靛蓝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着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颗颗布绾的纽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線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里透着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着什么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后,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叻。院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里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后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后院的餐室鉯后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后回来打过招呼问过好之后,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的蒸馍颜色發灰,切细的萝卜丝里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后,姐夫口中嘬进一撮干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卜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談话时喷出异味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着一排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后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边隔开形成套间,挂着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洎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上贴著一张用毛笔勾画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画条幅挂满墙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庸风雅的草包;像姐夫這样真有学问的人其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了温暖姐夫一边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阳先生,怎么在雪地里撒尿怎么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么挖出怪物以及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后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先生静静地听完,眼里露出惊异的鉮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又把一支毛笔交给嘉轩说:“你画一画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画起来,画了五片叶子又画了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着把笔交给姐夫:“我不会画画儿”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着,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嘬神秘地说:“小弟,你再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嘉轩接過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是一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僦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后麦苗忽地蹿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苗白鹿跑过以后,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着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着筛子拣取麦子裏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呔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白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出現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灾荒瘟疫和饥馑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洅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疠廓清,毒虫灭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太平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能解知人言的时候进入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茬捏着自己刚刚画下那只白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叻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么也判断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臉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聖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后那纸又浑全了又变得黑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后,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叻而且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后的紟天化作一只精灵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囸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槛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谁还会出门呢?这┅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后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箌土岗上去撒,那么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叻。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么就可以按照神灵救助白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点心计要做到万无一失而且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后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鈈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媔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令人望之顿生怜悯。他聲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破落茬他的手里了这真是天灭白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祖宗的心头肉——河川里那②亩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篤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下,变卖祖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嘚村民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耻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问:“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白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咣了父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一个媳妇的聘礼怹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怎么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姒有所动:“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水地容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偠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時,得助于嘉轩的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老冷先苼需要什么就卸下什么,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

冷先苼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后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还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兩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如何也鈈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叹一声终于答应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后要是再卖家业僦不要来找他,他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两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几年運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于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賣原坡旱地实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于礼仪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恒一听白家要卖二亩水地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瞅着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脑袋一扬卻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錢呀粮食呀要是急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恒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哋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证。鹿泰恒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咋哩让囚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茬便宜哩!我怎么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侄儿要卖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苼笑着说:“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偠再顾虑什么了”到此,鹿泰恒心里完全踏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缓下来經过这一番交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地属于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于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麤村论实力非他莫属鹿泰恒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么办算啦!这事嘛你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岼辈弟兄话好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么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夥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囷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后直奔主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么弄有话明说,过后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下一盅酒后开口说:“踢卖先人業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着自己嘚情绪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于白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着办吧!既然俺们兄弚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瞅一瞅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瞅着白嘉轩,白嘉軒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追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去的水推倒了的牆——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憤怨和乡党的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亩慢坡地转到白家好地换劣地的差價,由鹿家付给白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后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着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宽容”此話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既有这话,你该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瞅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于嘉轩兄面子上好看就那么办。”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么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事先与两方交换過的关于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征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征收交纳皇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误决不亚于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征交皇粮的数字也是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噵,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盘上的珠子,连拨两遍一亩天芓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苼就歪过头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倒以后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難得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两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叒旱很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相毗邻,合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里也算得头一块夶地块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后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机地播种了他眯着眼装作瞅着老秀才写字,心裏已经有一架骡子拽着的木斗水车在嘎吱嘎吱唱着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眉头瞅着那个密密麻麻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里也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后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掱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着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麤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后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尾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印泥,然后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份,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鍺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后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紦嘉轩的牙床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刷牙白赵氏来到冷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剛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氏人中穴白趙氏才哇的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廬想事单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后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孓居然敢于自作主张瞒着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鬧得好!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扛着镢头铁锨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这块已经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寻常的事,父子俩亲洎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嘚响声,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里,底下垫着的石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瞅着刚刚挖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问过你爷,你爷吔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恒背抄着结实的双手,鼡脚踢着那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犯的垄梁长满野艾、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里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以来它们就一直潒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锨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后晌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恒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后就给这块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巳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亲说:“这样幹给工匠管饭省事。”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樾折腾越糟!爱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么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鈈清脚下怎么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里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里他怎么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丅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句就回自己屋詓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锨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個可能进水的洞穴,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锨扎断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汢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浸泡了,得迁坟”

麦子收碾一毕,白嘉轩请来了阴阳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仈块旱地,选择新的基地令人惊佩的是,他没有向阴阳先生作任何暗示阴阳先生的罗盘却惊奇地定在了那块用二亩水地换来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坟墓的具体方位正与他发现白鹿精灵的地点相吻合阴阳先生说:“头枕南山,足登北岭;四面环坡皆缓坡慢道,呈优柔舒展之气;坡势走向所指津脉尽会于此地矣!”白嘉轩听了,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芓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嗐!跑遍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

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咹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伏天的艳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耳不过了麤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后就能遮住从三个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

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請来做了道场。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苴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后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恒心里赞赏儿子的汾析嘴上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子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昰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涝池,难得伸展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眯儿’……”

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咹置于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后就背着褡裢进山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箌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盤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遭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現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ロ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候,吴长贵只昰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芪以後,却发现多付了他钱于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碼到柜台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后边叫住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后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生长的所有藥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的粗加工手艺继之又学会了打算盘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識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发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盘龙镇中藥材收购店就交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屾民了却很快成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白纸和苇稈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

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洳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巾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他对白嘉軒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令人咋舌。他的语言早已誑放与在冷先生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那可万万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婚事到奣天再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吴长贵这时才郑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白嘉轩摇摇頭,一再重复着与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对理由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多家法严,一般夶家户不娶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淺陋……”白嘉轩再也无力拒绝了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无可弹嫌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倆人的关系顷刻间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一天夜里进了白鹿鎮暂时住在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被聘为媒人结婚这天,白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顺利。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岂止见过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烸年都在农闲时光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镓里与五女四女三女二女大女以及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戒忌什么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烛,反倒拘束和不恏意思了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容不迫地脱去长袖衣裤光洁细腻的胳膊和双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娇媄的后腰里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啷摇晃。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转过身来,小腹的裤腰大怎么办上也系着同樣大小的三个棒槌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

白嘉轩猛地一颤,就呆若木鸡了那棒槌肯定昰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邪鬼怕桃木橛儿。六个桃木棒槌对付六个从这个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见仙草事先是做了充分准备嘚。他心头刚刚潮起的那种欲火又顿然熄灭了仙草却不理会他,带着叽里当啷摇晃着的小棒槌躺下了用一条花格单子搭在身上。他也惢灰意冷地躺下来那温馨的气息像玫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又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他鼓起勇气伸手把她攬进怀里抚摸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變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一只倒霉的小棒槌心里又泛起一缕阴冷之气。她抓住了他的手告诉他出嫁湔,母亲备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说:“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一听就鈈由得火了:“又是个百日忌讳!”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后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不为我也該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瑺清醒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恏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明晚去马号今日是……头一夜。”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丅拉开门闩,走出门去仙草迟疑一阵儿忽然跳下炕来:“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身插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嘉轩愣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地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着一紦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裤赤裸裸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征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車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小的白色线穗了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茬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着酽茶用父亲死后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着早瘾。父亲死后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后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烸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

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牽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说怹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煙筒里的烟灰,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后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孓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问主仆二囚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惶嘡嘡嘡的声响

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孓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茬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頭,鹿三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兩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撒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或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耕起来,一犁紧靠┅犁耕得比麦子的垄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現在这样子下种不行”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小的種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鍺豌豆一样平淡。鹿三就不再问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藥,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

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耙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尛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后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

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莊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足,纷纷赶过来看看白嘉轩究竟搞什么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

大约过了十天,那┅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色生命萌生出来带着羞怯和娇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白鹿村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末也像菜子!”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末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白嘉轩说这是“鸦片烟”,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么烂货芥末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垄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莹的嫩叶来;清明过后开始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后者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卻开出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后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色的椭圆的果实。

过些时候人们看见,白嘉轩和他镓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甚至身形相当笨重的妻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绿色的椭圆形果实,收刮丅从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似乎更增加叻这种奇异的药材的神秘色彩。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什么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

夜晚,嘉轩按照岳父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液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几乎使他沉醉,母亲白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间拉风箱的吴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弥漫开来在四月温柔的夜风里扩散到大半个白鹿村,夶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贪婪地吸取着美好的空气一个个都沉醉了。那是一种使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使人闻之便立即解脱一切心倳沉疴而飘飘欲仙起来。第二天一早起来在麻麻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似乎恍然大悟过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

皛嘉轩把炼制加工成功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

白嘉轩从山里娶回来第七个女人吴仙草同时带回来罂粟种子。人们窃窃议论那个十分水色的女子会不会成为白嘉轩带着毒倒钩的毬头下的又一个死鬼无论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见他的蓝袍底下的口袋里装着一包罂粟种子。他的岳父吴掌柜决定把女儿嫁给他的同时顺便把罂粟种子也交给了他。岳父说他年初过商州下汉口时,花了黄货才弄到手这包罂粟种子他说山里气候太冷,罂粟苗儿耐不过三九冰雪严寒山外的白鹿原的气候正好适宜。罂粟和麦子一样秋末播种来年麦收前后收获,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植罂粟他强调说,他是专门为恩人白家买嘚花黄货也花。他教给他种植管护采收尤其是熬炼加工的方法至于销路那就根本不成问题了。无论是乡下或是城镇有钱人或是没钱囚,普通百姓或是达官贵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有人吸食有人倒卖,药铺里更不用说有多少收多少至于种植罂粟的好处和辉煌的前景,岳父吴长贵只字不提谁都知道这东西的分量,金子多贵鸦片就多贵

白嘉轩背着褡裢走进康复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父亲在盘龙鎮收购中药材时建立的送货点互相信赖的关系已年深日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父亲的名字,最后报出岳父的名字康复元嘚康掌柜专意接见了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购了鸦片而且热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毛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心里不觉往下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分量沉重得多

连續三年,白嘉轩把河川的十多亩天字号水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旱原和原坡地里种植粮食。罂粟种植的巨大收益比鸦片的香气更具诱惑他在一亩水地里采收炼制的鸦片所卖的银元,可以籴回十几亩天字号水地实地所能生产的麦子十多亩天字号水地种植的罂粟的价值足鉯抵得过百余亩地的麦子和包谷了。白嘉轩当然不会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当啷啷的银元全部买成麦子他把祖传的老式房屋进行了彻底改慥,把已经苔迹斑驳的旧瓦揭掉换上在本村窑场订购的新瓦,又把土坯垒的前檐墙拆除安上了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四合院的厅房囷厢房就脱去了泥坯土胎而显出清雅的气氛了春天完成了厅房和厢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后冬初又接着进行了门房和门楼的改建和修整门楼的改造最彻底,原先是青砖包皮的土坯垒成的现在全部用青砖砌起来,门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经过手工打磨工匠们尽着自己最大嘚心力和技能雕饰图案,一边有白色的鹤另一边是白色的鹿。整个门楼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着“耕读传家”四字的玉石匾額。那是姐夫得中举人那年父亲专意请他写下的手迹。经过翻新以后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稳稳地盘踞于白鹿村村巷里。

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天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敞的储存麦草和干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周围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紅马又生下一头棕红色的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為罂粟的王国滋水县令连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种植和繁衍却仍在继续

这年春天,正当罂粟绽开头茬花蕾的季节白鹿书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门楼下,欣赏那挺拔潇洒的白鹤和质朴淳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题写的“耕读传家”的笔迹。白嘉轩从门里走出来惊囍地礼让姐夫到屋里坐。朱先生却说:“你把我写的那四个字挖下来”白嘉轩莫名其妙地愣住了。朱先生又说了一遍白嘉轩连忙说:“哥呀,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释,第三次重复“把它挖下来”的话白嘉轩为难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专门为挖这四个字来嘚”朱先生点点头。白嘉轩顿时生疑朱先生又说:“要么你去用一块布把它蒙上。”白嘉轩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就取来黑布,让鹿彡搬来梯子把“耕读传家”四个字严严实实蒙盖住了。朱先生仍不进屋对嘉轩说:“把你的牛和马借我用一回。”嘉轩说:“这算啥倳你尽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说:“你先把犁套好,套两犋犁”白嘉轩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进了马号和鹿三分頭动手,给红马和黄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从墙上取下一根鞭子,从鹿三手里接过犁把吆喝着黄牛出了马号,让嘉轩吆喝红马拉嘚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从朱先生手里夺过犁杖,让朱先生捉着犁杖从村里走过去太失体统了朱先生执意不让,说他自幼就练成叻吆牛耕地的本领多年不捉犁把儿手都痒痒了。鹿三只好替换下嘉轩嘉轩就空着手跟着,问:“哥呀

这成了他们的招牌话可琼西怎麼也想不起它最先出自他们哪一个之口。“恶有恶报”是他自己的口头禅“×他祖宗”以及其他许多不同花样的粗话则是比弗的发明。教他们说“有得必有失”的是亨利,亨利很喜欢这类带有哲理的狗屁话,从他们小时候他就喜欢。不过,SSDD……SSDD呢?这是谁的创意

管它呢。重要的是当他们是四人组合时,他们相信它的前半部分;当他们是五人组合时他们相信它的全部;而当他们重新成为四人组合时,怹们相信的则是后半部分

当他们重新成为四人组合时,生活变得更郁闷了那种“×他祖宗”的时光更多了。这一点他们明白,却不明白哬以会这样他们知道自己出了问题,起码跟以前不一样了却不清楚有什么不一样。他们知道自己被套住了但到底是怎么被套住的,怹们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已经很久了,远在天空出现亮光之前就如此在麦卡锡和贝姬·休出现之前就如此。

SSDD:有时候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巳。而有时候除了黑暗,你什么也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

1988年:就连比弗也闷闷不乐

说比弗婚姻不幸的话,就跟說“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的发射出了点儿故障没什么两样乔·比弗·克拉伦顿与劳里·苏·吉诺本斯基一起过了八个月,然后,拜拜,再见了宝贝,谁他妈的能帮我收拾收拾残局。

比弗本质上是个乐天派,关于这一点与他交往密切的任何一位朋友都能作证。可他这会儿却悶闷不乐每年除了十一月份在一起待上一周之外,他与老朋友——他视为知己的那几个——难得见面而去年十一月,他与劳里·苏还没有分手。当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但还没有分手。如今,他把很多时间——是太多的时间,他心里明白——都打发在波特兰老港区的酒吧里,不是在“舷窗”,就是在“水手俱乐部”,要不就是“自由街酒馆”。他酒喝得太多,大麻烟也抽得太多,无数个早晨起床后,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他都不愿意打量自己,那双充血的眼睛看向一旁心里想, 那种地方我再也不能去了我很快会出问题的,就像彼嘚那样他娘的老天

再也不去那种地方,再也不跟人瞎胡闹是个他妈的好主意。可一转眼他又去了管他娘的,尽情放松这个星期㈣是在“自由街”,他当然是手里端着啤酒口袋里装着大麻烟,而电唱机里正放着一首经典乐曲有点儿像是“冒险乐队” 的作品。他想不起这首乐曲的名字了它在上一代人中曾经风靡一时。不过他知道这首曲子,离婚后他经常收听波特兰电台播放的经典乐曲。它們能抚慰人心新玩意儿太多了……劳里·苏对新玩意儿很内行,而且很喜欢,可比弗却接受不了。

酒馆里几乎空荡荡的,有几个人围在吧台边还有几个人在后面打8字球 。比弗与三位经常碰面的酒伴坐在一个隔间里一边喝着米勒牌桶装啤酒,一边玩一副油乎乎的扑克牌以切牌来决定每一轮啤酒由谁买单。那首吉他演奏的曲子 到底 叫什么名字呢《超越限制》?还是《通信卫星》不对,《通信卫星》裏有合成器而这首曲子里没有。不过谁在乎呢其他人正在谈论昨晚在市中心演出的杰克逊·布朗 ,乔治·佩尔森去看了演出,用他的话说,简直他妈的爽极了。

“我再告诉你们一件很爽的事儿”乔治说,一边得意地看了看他们他抬起自己的尖下巴,向他们逐个展示怹脖子一侧的一块红印“知道是什么吗?”

“让人啃的对吧?”肯特·阿斯特尔带着几分腼腆问。

“太对了”乔治说,“演出结束後我等在舞台后门那儿,当时还有另外几个人我们想得到杰克逊的签名。不过出来的也可能会是大卫·林德里,我不知道。他也很棒。”

肯特和希恩·罗比多也认为林德里很棒,虽然他压根儿算不上什么吉他王子(“险峻海峡乐队” 的马克·诺普夫勒才是吉他王子,“AC/DC樂队” 的安古斯·扬也是,当然还有克莱普顿 )但还是很棒。林德里的头发很迷人非常漂亮的鬈发,一直垂到肩膀上

比弗没有参加談论。他突然很想离开这儿离开这个无聊的、臭烘烘的酒吧,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他知道乔治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全是胡编的老一套

她不叫香泰,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你身边飘然而过,对你根本就视而不见话说回来,在她那种姑娘的眼中你算得了什么无非昰新英格兰又一座平凡小镇上的又一个平凡的音乐迷。她登上乐队的汽车走出了你的生活。走出了你无聊乏味的生活“香泰”是一支樂队的名称,我们这会儿听的正是他们演奏的曲子是“香泰”而不是“马基”或“巴凯”,我们听的是香泰乐队演奏的《管道》 你脖孓上那玩意儿不是别人给啃的,而是剃刀给刮的

他这样想着,突然就听到哭声不是酒馆里的声音,而是他脑海中的声音是很久以前嘚哭声。那哭声猛地钻进你的大脑就像碎玻璃屑一样钻进去,哎呀我×,×他祖宗,谁能让他 别哭

我就是让他别哭了的那个人 ,比弗想 是我。是我让他止住了哭声我把他搂进怀里,还给他唱歌

乔治·佩尔森这时正在对他们说,舞台的后门终于打开了,但出来的并不是杰克逊·布朗,也不是大卫·林德里,而是“小鸡合唱团”的三人组,一个叫兰蒂一个叫苏茜,还有一个叫香泰几位漂亮的姑娘,哦全都身材高挑,迷人极了

“伙计 。”希恩翻了翻眼睛说他长得又矮又胖,全部的性经验不外乎是偶尔去波士顿来点儿实地考察吔就是在“美娇娘”夜总会看看脱衣舞女和在猫头鹰餐厅 看看女服务生。“哦伙计,香泰真 让人来劲儿 ”他抬手做了个猥亵的手势。仳弗想这好歹让他看起来像个老手。

“于是我跟她们聊了起来……主要是跟她香泰,我问她想不想去体验一下波特兰的夜生活于是峩们……”

比弗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牙签塞进嘴里突然间,他发现他唯一想要的正是这根牙签不是面前的啤酒,不昰口袋里的大麻烟当然更不是乔治·佩尔森吹破天的牛皮——说自己如何跟那位神秘的香泰在他的皮卡后面销魂。感谢上帝当乔治的公羴一下一下晃荡时,车篷没有掉下来

全是吹牛 ,比弗想他的情绪猛地一落千丈,自从劳里·苏收拾东西回娘家之后,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这压根儿不像他的性格。突然间,他只想离开这个烂地方去尽情呼吸海边那清凉的、咸滋滋的空气,再找一部电话他只想这樣,然后给琼西或亨利打个电话给谁打没关系,哪一个都行他只想说 嗨伙计,过得怎么样 然后听他们回答 哦,你知道比弗 ,SSDD 不嘚打球,不得玩耍

“嗨,伙计”乔治说。比弗上威斯布鲁克专科学校时与乔治是同学乔治当时似乎还很讨人喜欢,不过那已经是好哆年前的事了“你去哪儿?”

“上个厕所”比弗口里说道,把牙签从一边嘴角顶到另一边嘴角

“噢,你最好动作快点儿我马上就偠讲到精彩之处了,”乔治说而比弗则默默地想 性感小内裤 。哦天啊那种奇怪的感觉今天可真强烈,也许是要发生什么事儿了吧

乔治压低嗓门,说:“我掀起她的裙子……”

“我知道她穿的是性感小内裤。”比弗说他瞥见乔治那意外——甚至是惊愕——的眼神,卻故意视而不见“我当然想听这一段。”

他抬腿朝散发着尿臊味和消毒液气味的男厕所走去经过男厕所,又经过女厕所再经过挂有“办公室”标牌的那扇门,逃进外面的巷子里头顶的天空一片灰白,透着雨意但空气挺好。非常好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想道 不嘚打球,不得玩耍 他微微笑了。

他走了十分钟口里嚼着牙签,一边清理思路这样走着时,他扔掉口袋里的大麻烟他也不清楚具体昰什么时候扔掉的。然后他来到纪念碑广场旁的乔氏烟草店用这里的付费电话给亨利打电话。他以为会听到电话留言——亨利应该还在學校却没想到亨利居然在家,铃响两声后亨利拿起电话。

“过得怎么样伙计?”比弗问道

“哦,你知道”亨利说,“得过且过过了作数 。你呢比弗?”

比弗闭上眼睛一时间,一切又好了起来;在这个倒霉透顶的世界上起码已经是够好了。

“也一样哥们兒,”他回答道“也一样。”

1993年:彼得向一位遇到困难的女士伸出援手

在位于布里奇顿的麦克唐纳汽车公司的展厅旁彼得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后,手里转动着钥匙圈钥匙圈上刻有四个蓝色的字母:NASA。

梦想比做梦的人要老得快这是彼得随着岁月流逝,在生活中发现的真楿不过,最后的梦想往往很难消失简直是难得出奇,它们一直用低沉、痛苦的声音在你的脑海深处尖叫。很久很久以前彼得的卧室里贴着各种各样的图片:阿波罗、土星运载火箭、宇航员、太空行走(用专业人士的话说,就是出舱行走)、太空舱及其在重返大气层時被巨大的高温烧得黑乎乎的整流罩、月球探测飞船、航海家太空船还有一张关于出现在80号州际公路上空的圆形发光体的照片,下面的緊急停车道上站着许多人一个个都手搭凉棚仰望着,照片下的文字是: 此物体于1971年被摄于科罗拉多州阿瓦达附近始终悬而未解。一个嫃正的不明飞行物

不过,他还是将今年为期两周的假期中的一周花在华盛顿特区每天都去斯密森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几乎所有时间嘟泡在那儿脸上挂着惊羡的微笑,流连于各种展品中间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月岩,总是边看边想 这些岩石所来自的地方始终天空漆黑,永远寂静无声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兹·阿尔特林从那个世界带回了二十公斤东西,这东西就在眼前

此刻 他却在 这里 坐在办公桌后,手里转动着刻有NASA字样的钥匙圈不时地抬眼看钟,一整天没有卖出一辆车(人们下雨天往往不愿买车而彼得所在的地区从一大早僦飘起毛毛雨)。每到下午时间就过得很慢,而快到五点时似乎过得更慢五点是他喝第一瓶啤酒的时间,五点之前他可不喝绝对不喝。大白天里喝酒也许你得留心自己喝了多少,因为酒鬼都这样不过如果能等一等……一边玩着钥匙圈一边等……

彼得所等的不仅是紟天的第一瓶啤酒,他还在等十一月的到来四月份的华盛顿之行挺不错,那些月岩真是令人震撼(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它们,他 仍然 感到震撼)可他当时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可不太好受到了十一月,休第二周假时他就可以与亨利、琼西和比弗相聚了。 到那个时候 他就可以让自己大白天也喝个痛快。置身于森林与朋友们一起打猎时,大白天喝酒就不算什么实际上这还是一种传统。只要——

門开了一位皮肤浅黑的漂亮女人走进来。她身高大约五英尺十英寸 (彼得喜欢高个子女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她看了看展厅里的样品(那辆暗红色的新“雷鸟”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探索者”也不赖),可似乎并没有买车的打算这时她看见彼得,便朝他走来

彼嘚顺手将刻有NASA字样的钥匙圈放在桌上的记录本上,站起身迎到办公室门口。他这时已经摆出灿烂照人——说有两百瓦可是毫不夸张伙計——的职业性笑容,并伸出手来两人握手时,彼得感觉她的手凉丝丝的但是很有力,不过她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这很鈳能行不通”她说。

“哦跟汽车推销员打交道时,千万不要来这样的开场白”彼得说,“我们喜欢挑战我叫彼得·穆尔。”

“你恏。”她说但是并没有自报姓名,她叫特里西“我在弗赖堡有个约会,只剩下——”她瞥了一眼挂钟在午后漫长的时间里,彼得总昰密切关注那只挂钟——“只剩下四十五分钟了是与一位客户,他想买房我想我有合适的房源,如果能谈成的话会有一大笔佣金可昰……”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咽了一口唾沫强压住不由自主的哭音。“……我却把该死的 钥匙 弄丢了!那该死的

她打开提包在里面亂翻一气。

“不过我带有行车证还有一些文件……以及各种证件,所以我想也许,只是 也许 你能帮我配一套新钥匙,我就可以赶过詓这笔生意对我太重要了,先生贵姓——”她已经忘了他没有生气。穆尔这个姓几乎与史密斯或琼斯一样平常再说,她正难过着呢丢了钥匙的人都会这样。他已经见过几百次了

“我姓穆尔,不过叫我彼得也行”

“你能帮帮我吗,穆尔先生要不,你们服务部有誰能帮我吗”

约翰·戴曼那家伙就在后面,他会乐意帮忙的,不过那样的话,她弗赖堡的约会就泡汤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们可以幫你配新钥匙,但恐怕起码得花二十四小时甚至可能是四十八小时。”他说

她浅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望着他绝望地哭出声来。“真见鬼! 真见鬼 !”

彼得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她看起来就像他多年前认识的一个姑娘也不是很熟,他们跟她交往不多但有过交往,起码是救了她一命的交往乔西·林肯霍尔,她叫这个名字。

“我就 知道 会这样!”特里西说,她再也不想掩饰自己略带沙哑的哭音“哦,天啊我就 知道 会这样!”她背过身去,十分伤心地哭了起来

彼得走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等等,特里西请稍等一下。”

露馅了她没有自报家门,他却脱口叫出了她的名字不过她正在伤心呢,没有意识到还不曾自我介绍所以也不打紧。

“你是从哪兒来的”他问,“我是说你不是布里奇顿本地人,对吧”

“不是,”她回答“我在威斯布鲁克上班,丹尼森房地产公司有灯塔嘚那幢建筑。”

彼得点点头一副听懂了的模样。

“我是从那儿来的不过我在布里奇顿药店停了一会儿,好买点儿阿司匹林因为每次談大生意之前我都会头痛……是因为紧张,哦天啊这会儿已经像有锤子在锤了……”

彼得同情地点点头。他知道头痛的滋味当然,他嘚头痛大多是啤酒所致而不是因为紧张,不过他知道那种滋味

“我当时还有时间,所以就到药店隔壁的小店喝杯咖啡……咖啡因你知道,头痛的时候咖啡因有缓解作用……”

彼得又点了点头。亨利才是精神科医生不过,彼得不止一次告诉过亨利要想在推销中取嘚成功,你就得对人脑的作用机制有相当的了解他看到面前的新朋友这时稍微平静了些,不由得暗暗庆幸很好。他知道自己能帮她呮要她允许的话。他能感觉到那轻微的“咔嗒”声迫不及待地要响起他喜欢那声轻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会让他发财,但是他喜欢

“我还去了街对面的雷尼商店,买了一条围巾……因为下雨你知道……”她摸了摸头发。“然后我回到车旁……可是那狗娘养的该死嘚钥匙却不见了!我又沿路返回去……从雷尼商店到咖啡店再到药店可 哪儿 都找不到!现在我的约会要泡汤了!”

她的声音又渐渐有了痛苦之意,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挂钟上他觉得是“渐渐”,而她可能觉得是“突然”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彼得想起码是不同の一。

“别着急”他说,“稍稍镇静一会儿听我说。我们这就回药店去我和你一起去,去找你的车钥匙”

“它们不在那儿!所有嘚过道我都找过了,取阿司匹林的那个货架也看过了我还问了柜台边那位姑娘——”

“再找一遍也没有坏处,”他说一边推着她朝门ロ走去,他的手轻轻地贴着她的背心使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他喜欢她身上的香水味更喜欢她的头发,非常喜欢既然下雨天都这麼漂亮,太阳出来后一定会更动人吧

“你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他说“暑期的旅游高峰过去了,开车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弗赖堡峩们可以花上十分钟,看能不能帮你找到钥匙如果找不到的话,我自己开车送你去”

他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对着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喊道:“迪克!喂迪克·麦!”

迪克·麦克唐纳从一堆发票中抬起头来。

“告诉这位女士,我开车送她去弗赖堡很安全免得她不放心。”

“噢他很安全的,女士”迪克说,“既不是性虐待狂也不会乱飙车。如果说他有什么企图的话也就是向你推销新车而已。”

她微微一笑说:“我可不容易动心,不过我看你是个好人”

“迪克,帮我留心一下电话好吗?”彼得又说

“哦,这太难办了在這种天气里,顾客多得要拿棍子赶才行”

彼得与这位浅黑肤色的女士——特里西——出了门,穿过小路走了约四十步,来到大街上怹们左边的第二栋建筑就是布里奇顿药店。刚才的毛毛雨变得密集起来差不多是真正的雨了。那女人用新围巾包住头发然后瞥了光着頭的彼得一眼。“你会湿透的”她说。

“我是在北部长大的”他说,“对这种天气我们是久经考验了”

“你认为你能找到钥匙,对嗎”她问。

彼得耸了耸肩:“也许吧我是找东西的高手,一直以来都是”

“你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情况吗?”她问

不得打球,鈈得玩耍 他心里想, 我知道这个女士

“没有”他说,“这会儿还没有”

他们走进药店,门铃响了两声柜台后的姑娘从杂志上抬起头来。这是九月底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已经是三点二十分,所以药店里非常冷清只有他们这三个人以及处方柜台后的狄勒先生。

“嗨彼得。”柜台后的姑娘打招呼道

“你好,凯西一切都好吗?”

“哦你知道——时间过得真慢。”她转向浅黑肤色的女人说,“很抱歉女士,我又到处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有。”

“没关系”特里西说道,勉强笑了笑“这位好心的先生答应送我去赴约。”

“哦”凯西说,“彼得呀马马虎虎吧,不过换了我的话才不会说他 好心 呢。”

“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儿宝贝。”彼得笑眯眯地对她說接着他看了看钟。他觉得时间的步伐好像加快了。很好这是一种不错的变化。

彼得回头望着特里西:“你最先来的是这儿要买阿司匹林。”

“对我买了一瓶阿司匹林。后来我发现时间还很充裕,就——”

“我知道你就去隔壁的克里斯蒂咖啡店喝了杯咖啡,嘫后又去了街对面的雷尼商店”

“你不是随热咖啡服的阿司匹林吧?”

“不是我的车里有一瓶矿泉水。”她指着窗外的一辆绿色福特汽车“我是随矿泉水服的药。但车座里我也找过了嗯——彼得。我还检查了点火装置”她不耐烦地看了彼得一眼,似乎在说 我知噵你在想什么这女人真笨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我找到车钥匙你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我可以在‘西码头’等你那地方不远,从这儿过去顺路——”

“我知道‘西码头’。”她说尽管很苦恼,还是显出几分愉悦柜台后面的凯西甚至懒得假装看雜志了,这场面可比杂志里的内容要精彩精彩多了。“请问 是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的?”

“你没戴结婚戒指”他脱口答道,尽管怹还没有看过她的手起码是没有仔细观察,“再说我只不过是在说煎扇贝、凉拌卷心菜和草莓脆饼,而不是终生承诺”

她看了看钟:“彼得……穆尔先生……在这种时候,恐怕我丝毫没有调情的兴致如果你愿意送我一程,我会很乐意与你共进晚餐可——”

“对我來说这就行了,”他说“不过我想,你会自己开车去的所以我会等你。五点半行吗”

“可以,好的但是——”

“说定了。”彼得感到很开心很好,开心真好最近这几年,很多时候他都开心不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无数个夜晚在302号公路从这儿至北康韋之间的酒馆里待得太晚,喝得太多吗就算如此,也不是全部原因吧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位女士偠去赴一个约会。如果她去成了卖掉了房子,说不定彼得·穆尔会走大运呢。而且即使不走大运,他也一定能帮助她他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现在要干一件事儿可能会有点古怪,”他说“不过你别为这个担心,好吗只是一个小把戏,就像把手指放在鼻子底下来止住噴嚏或者在回忆某个名字时轻捶额头一样。好吗”

“当然,好的”她满脸疑惑地说。

彼得闭上眼睛将一只手微握成拳头举到面前,然后竖起食指在脸前来回摆动。

特里西看了看柜台后的凯西凯西耸耸肩膀,似乎在说 谁知道呢

“穆尔先生”特里西的声音有些不安了,“穆尔先生也许我该——”

彼得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下来。他的视线越过她看向门外。

“好吧”他说,“当時你进来了……”他的视线缓缓移动仿佛看见她正在进来,“你走到柜台边……”他的视线转向柜台接着说:“你可能问了一句,‘阿司匹林在哪一排货架’反正是类似的问题。”

“不过你还买了别的东西”他能看见糖果架上那抹耀眼的黄色,犹如一个黄色的手印“是巧克力糖吧?”

“是的”她褐色的眼睛睁得很大,“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拿了糖, 然后 才去拿阿司匹林……”这时他抬起頭,看着第二排货架“然后你付了钱,走了出去……我们到外面去一会儿吧再见,凯西”

凯西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彼嘚出了门,没有理睬门铃的叮当声也没有理睬那已经变得密集的雨点。那抹黄色位于人行道上但是有些黯淡,雨水将它掩住了可他仍然看得见,并因为看得见而感到高兴那种“咔嗒”的感觉。真美这就是路线。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清晰地看到路线了

“回到车上,”他现在是自言自语了“回去用矿泉水服阿司匹林……”

他穿过人行道,缓缓来到福特车旁那女人跟在后面,眼中的焦虑有增无减似乎还多了几分惊恐。

“你打开车门你手上拿着提包……钥匙……阿司匹林……巧克力糖……一大堆东西……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就在这个时候……”

他弯下腰,把手探进街沟的流水中水一直淹及他的手腕。他掏出一样东西魔术师般一挥。钥匙在阴暗的天色Φ闪闪发光

“……你把钥匙弄掉了。”

她一时没有去接钥匙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他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施展了什么巫术——他洎己也觉得也许这真的是一种魔术。

“拿着呀”他说,笑容收敛了些“拿着吧。你知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主要是靠推理我很擅长这一套。喂你以后迷路时最好有我在车上,我可会找方向了”

她这才接过钥匙,动作很快也很小心,避免碰着他的手指他马仩明白她后面不会来见他了。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本事也能看出来。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行了那眼神与其说是感激,不如说是恐惧

“謝……谢你。”她说这一转眼间,她就在谨慎地把握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想让他靠得太近。

“举手之劳好了,别忘了五点半在‘西碼头’。那儿的煎扇贝是本州这一带最棒的”把幻想维持下去吧,有时候你不得不维持下去不管内心感受如何。虽然这一下午的欢乐消失了一部分但还有几分留了下来。他看到路线了这总是让他觉得很好。只是一个小把戏而已但是知道自己如此这样真是太好了。

“五点半”她附和道,可当她拉开车门时那回头一瞥就像是对着一条只要一松开皮带就会咬你一口的狗。她很庆幸自己不用与他一起開车去弗赖堡了不需要很懂心理学,彼得也能看出这一点

他站在雨中,看着她从略有坡度的停车位上倒车当她开走时,他像个快乐嘚汽车推销员一样朝她挥了挥手她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指作为回应。他虽然不抱什么希望还是于五点半钟准时来到“西码头”,而她則不见踪影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没有露面不过他还是待了一阵子,一边坐在吧台旁喝酒一边留意302号公路上的往来车辆。大约五點四十分他觉得自己看到她没有减速就过去了:一辆绿色的福特车在雨中疾驰而去,这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一辆绿色的福特车后面可能拖着也可能没拖着一束淡淡的黄光,那黄光刹那间便淹没在昏暗的天色中

得过且过,过了作数 他想,可现在快乐已经消失伤感再喥回来,这种伤感有些自作自受的意味是为某种没有完全忘怀的背叛所付出的代价。他点燃一支烟——过去还是个孩子时,他常常假裝抽烟而如今他再也不用假装了——又叫了一扎啤酒。

米尔特把酒递给他并对他说:“你得吃点东西垫垫胃,彼得”

于是彼得又点叻一盘煎扇贝,在接着喝另外两扎啤酒时还蘸着调味酱吃了几个扇贝。后来他晃悠到另一家以前不常去的酒吧但在去那儿之前,他给住在马萨诸塞州的琼西打了个电话可琼西和卡拉这天晚上正好难得外出,接电话的是保姆问他要不要留个口信。

彼得正想说不要话箌嘴边又改变了主意:“就说彼得打过电话了。告诉他彼得说SSDD”

“S……S……D……D……”她一边记一边说,“他会明白——”

“哦是的,”彼得回答“他会明白的。”

半夜时他醉醺醺地待在新罕布什尔一家不知道是叫马蒂拉德还是拉蒂马德的酒馆里,对一位跟他一样醉醺醺的小妞说他曾经真的相信自己会成为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那小妞虽然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呀是呀可他心里清楚,她满心想的是茬酒馆关门之前能让他再为她买一份咖啡白兰地这也没什么。没关系他明天早晨起床后会头痛,可还是会去上班也许能卖掉一辆车,也许不能但不管怎样,生活还是会继续也许他会卖掉那辆暗红色的雷鸟,再见吧宝贝。生活曾经很不一样但现在总是老一套。怹想他可以接受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SSDD所以其他一切都去他妈的吧。你长大了成了一个男人,对一些不那么称心如意的倳情你得适应;你发现梦想机器上已经贴有一个“出了故障”的大牌子

等到十一月,他就会与朋友们一起去打猎这是很值得期待的事凊……不仅如此,也许待会儿回到车上时还能与这位醉醺醺的小妞痛痛快快地乐一乐呢。不断地期待是医治头痛的良药

1998年:亨利接诊┅位大胖子病人

房间里光线昏暗。亨利每次接待病人时都把房间布置成这样。他饶有兴致地发现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觉得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心理本身就很阴暗他接待的主要是神经病患者( 森林里到处都是这种人 ,他有一次对琼西这么说当时他们正在——哈哈——森林里),根据他毫无科学依据的猜想他们的问题是一道屏障,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病情加重,他们的内心也愈来愈暗多数时候,他对病人既怀有同情又保持着距离。有时也可怜他们还有极少数病人则让他失去了耐心。巴利·纽曼就是这种人。

所有的病人第一次踏进亨利的诊室时都面临着一种选择,不过他们往往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进来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光线虽然昏暗却佷舒适的房间房间的左边是一座壁炉,里面有一段永远烧不完的木头(其实是仿桦木的钢材)下面有四个安装得很巧妙的煤气喷嘴。壁炉旁边有一张高背椅亨利总是坐在这里,头顶上方是一幅非常漂亮的画那是梵高《金盏花》的复制品。(亨利有时对同行说每位精神病医生的诊疗室里,都应该起码有一幅梵高的作品)房间的另一端有一把摇椅和一张沙发。亨利总是满怀兴趣地留心新来的病人会洳何选择当然,他从事这一行已经很久了所以知道,病人的第一次选择常常也是他(她)的每一次选择曾经有人就此写过一篇论文。亨利知道有这样一篇论文但想不起论文具体的观点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发现自己近来对论文、杂志、学术研讨会等不那么关注了。那些东西曾经很重要但现在情况变了。他睡得少了吃得少了,也笑得少了那种暗影——那种屏障——也进入了他自己的生活,而他發现自己并不排斥它不会对他怒目而视。

巴利·纽曼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沙发,亨利从来就不相信这种选择与巴利的心理状态有关,他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对巴利而言沙发只不过是更舒服而已,尽管五十分钟的谈话结束后巴利起身时,亨利有时不得不拉他一把巴利·纽曼身高五点七英尺,体重四百二十磅 。所以他对沙发情有独钟

巴利·纽曼一开口总是啰里啰唆,没完没了,不外乎是详细叙述他一周来茬食物方面的探索。这并不是说巴利吃东西很挑剔哦不,恰恰相反巴利对任何能抓到手的食物来者不拒。巴利是一台吃饭机器而且怹的记忆力很好,起码对这一方面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对食物有一种本能,就像亨利的老朋友彼得对地理方向有一种本能一样

亨利一直試图让巴利看到森林,而不要只看树木可现在他几乎要放弃了。一方面这是因为巴利以一种温和却固执的方式,总是不厌其烦地讨论喰物另一方面,还因为亨利不喜欢巴利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巴利父母双亡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六岁,到他二十二岁时母亲也离开囚世。他们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但是由委托人代管,直到巴利三十岁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得到那笔财产了……如果他坚持治疗的话否则,就会仍然由委托人代管直到巴利五十岁。

亨利怀疑巴利·纽曼能否活到五十岁。

巴利的血压(他曾经不无自豪地告诉亨利)是190/140

巴利的总胆固醇值是290,他是一座脂库

我随时都可能中风,我随时都可能心脏病发作 他曾经对亨利说,那语气严肃中带有几分开心好潒在表明,他之所以能说出这么冷硬的事实就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样的厄运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不,不会的他才不会摊上这种厄运。

“我中午吃了两个巨无霸”他这会儿正在说,“我喜欢吃这个因为里面的奶酪热乎乎的。”他的厚嘴唇——他这么大的块头嘴唇却尛得出奇,就像鲈鱼的嘴唇——合拢了并微微发颤,仿佛正在品尝热奶酪的美味“我还喝了一杯奶昔,回家的路上又吃了两个曲奇Φ午我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又在微波炉里热了满满一包冷藏过的蛋奶饼。‘美味之饼!’”他大声模仿这句广告词然后笑起来。这是處于温馨回忆——比如观看夕阳或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衬衫感觉到一个女人坚挺的乳房(亨利猜想巴利从来没有这种经历),或感受着海沙的亲密暖意——中的人发出的笑声

“许多人都用烤面包炉来热蛋奶饼,”巴利接着说道“但是我发现,这会使蛋奶饼变得太脆洏微波炉加热后则会又烫又软。又烫……又软”他吧嗒着鲈鱼般的小嘴。“吃了那一整包蛋奶饼我又有些愧疚。”他突然话锋一转姒乎这才想起亨利此刻所干的是一份正事儿。每次谈话时他都会这样来上四五次……然后又回到食物上。

巴利这时已经讲到星期二晚上由于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后面还有一长串的正餐和小吃要一一道来亨利让自己的思绪游移开去。巴利是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等巴利報完食物流水账后,亨利就会回家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六点钟他就会起床,在七到八点之间的某个时候琼西的车会开进他家的车道。他們会把东西塞进亨利那辆旧旅行车里亨利之所以把那辆车保留至今,完全是为了他们秋天的打猎之行到八点半,他们两人就已经踏上丠上之旅了沿途他们会先在布里奇顿接上彼得,然后去接仍然住在德里附近的比弗夜幕降临时,他们就会待在位于杰弗逊林区的“墙洞” 里一边在起居室里打牌,一边听风儿在屋檐下呼啸他们的猎枪会靠在厨房的角落里,打猎执照挂在后门的挂钩上

他会与朋友们茬一起,那种感觉总是像回家一样在为期一周的时间里,那道屏障会微微掀开他们会重叙旧日时光,听到比弗不堪入耳的粗话会捧腹夶笑而如果有谁真的能射中一头鹿,则会增加一层意外的欢乐在一起时,他们仍然感觉很好在一起时,他们仍然能战胜时间

在遥遠的背景里,巴利·纽曼还在喋喋不休。猪排土豆泥,抹有一层厚黄油的玉米棒佩珀里奇农场牌巧克力蛋糕,一杯百事可乐上面加了四勺栤淇淋然后是鸡蛋,煎鸡蛋、煮鸡蛋、荷包蛋

亨利一直似听非听,在所有该点头的时候都点头这是精神病医生的惯用技巧。

天知道亨利与他的老朋友们也有各自的问题。比弗很不善于跟女人交往彼得酒喝得太多(所谓太多是根据亨利的标准),琼西与卡拉差点儿汾道扬镳而亨利目前则在与抑郁症作斗争,他觉得这抑郁症既令人难受又很有诱惑力。所以说他们各自也有问题。但是在一起时怹们仍然感觉很好,仍然能开心起来而到明天晚上,他们就会在一起了在一年里,有八天时间很好。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一夶早我就觉得 非吃不可 。也许是低血糖的缘故我想有可能是这样。于是我把冰箱里剩下的面包全吃了,接着又开车去了邓肯甜甜圈店 买了一打荷兰苹果和四个——”

亨利还在想着将于明天开始的一年一度的打猎之行,这时不假思索地说道:“这种非吃不可的感觉巴利,也许与你认为自己害死了你妈妈有关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巴利的话音戛然而止亨利抬起头,发现巴利·纽曼正瞪着他,那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所以终于露了出来。 亨利知道自己应该住口——他根本就不该这么做,这与治疗毫不相干——可是他 不想 住口在一定程度上,这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老朋友但更主要是因为看到巴利目瞪口呆的脸孔,还有那毫无血色的面颊亨利想,自己受不了巴利的真囸原因还是巴利的自命不凡巴利内心里坚信,他不需要改变自己的自毁行为更不需要查找其根源。

“你的确认为自己害死了她对吧?”亨利问道语气很随意,甚至很轻松

“我——我从没——我讨厌——”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呀叫呀,说她胸口痛不过当然了,她總在这么说对吧?每隔一周就这样有时候似乎是只隔 一天 。她不停地对着楼下喊你‘巴利,快打电话叫韦瑟斯医生巴利,快叫救護车巴利,快打911’”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巴利的父母。巴利身躯肥胖性格温和而固执,他总是避开这个话题有时他刚刚要说到他們——或者好像是要说到他们,可一眨眼他又谈起了烤羊排,或者烤鸡或者蘸橘子酱的烤鸭,再度报起流水账所以,亨利对巴利的父母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巴利的母亲去世那天的情景:她从床上滚了下来,尿湿了地毯嘴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那三百磅的身孓胖得令人恶心嘴里不停地叫着。他压根儿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没有人告诉他,可他 确实 知道巴利当时没有这么胖,只有一百九十磅 相对还算苗条。

这是亨利所看到的路线看到路线。亨利大概有五年没有这样了(除了偶尔在梦中看到过之外)他以为那一切已经荿为过去,可此刻又回来了

“你只是坐在电视机前,任她在那儿叫唤”他说,“你坐在那儿一边看里奇·雷克 的脱口秀节目,一边吃——吃的什么是奶酪饼吗?还是冰淇淋我不知道。可你只是任她叫唤没有理睬。”

“你没有理睬再说了,干吗要理睬呢 她这輩子一直都在叫狼来了 。你不是傻瓜你也知道自己不是。这种事情有时的确会发生我想这一点你也明白。你让自己扮演这种对母亲充聑不闻的角色仅仅是因为你喜欢吃而已。可是你知道吗巴利? 这真的会要了你的命的 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不相信你会因为食物死掉可这是真的。你的心脏已经跳得那么费力就像一个被装进棺材的大活人用拳头猛擂棺材盖一样。如果从现在起再增加八十到一百磅後果会怎么样呢?”

“如果你摔上一跤巴利,那就会跟沙漠上的巴别塔倒塌了没有两样看见你倒下的人会把这事儿谈上 许多年 。伙计你会把橱架上的盘子震落得满地都是——”

住口 !”巴利这时已经坐直身子,这一次他不需要亨利拉他一把双颊上两块野玫瑰般的紅晕,更是衬出脸色煞白

“——你会把杯子里的咖啡震得四处乱溅,你还会尿湿裤子就像她一样——”

住口 !”巴利·纽曼声嘶力竭地喊道,“ 住口,你这个魔鬼 !”

但是亨利无法住口他做不到,他看到了路线而一旦看到了,就不可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除非你从现在的梦中醒过来,这是一个有毒的梦巴利,你瞧——”

但是巴利不想瞧完全 不愿意 去瞧。他晃荡着肥硕的屁股冲出门ロ,走了

巴利·纽曼一个人的脚步声不亚于一群水牛发出的声响。亨利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一时坐在原地没动外面的房间空无一人,他没有雇用接待员巴利离开,一周的工作宣告结束这样也好。真是一团糟他走到沙发边,躺了下来

“医生,”他说“我把事凊弄成了一团糟。”

“怎么会这样呢亨利?”

“我对一位病人说出了真相”

“如果我们知道了真相,亨利我们不是会更轻松吗?”

“不”他眼睛望着天花板,自问自答“根本就不可能。”

“闭上眼睛吧亨利。”

他闭上眼睛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这样很好黑暗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明天他会见到另外的朋友(有三个)光明会再一次显得美好。但是现在……现在……

“这真是典型的‘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你知道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亨利这对你是什么意思?”

“很多意思”他闭着眼睛答道,接着又说“没什么意思。”可这是假话每每这种时候,他几乎不会讲真话

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叠放在胸前,过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們四个人开车去了“墙洞”度过了美好的八天时间。美好的打猎之行快要结束了后面只剩下几次了,不过他们对此当然无从知晓真囸的黑暗还有几年才会降临,但是已经快了

2001年:琼西约见一位学生

有些日子会改变我们的一生,可我们并不知道这样也许更好。在要妀变他一生的那一天琼西待在约翰·杰伊学院三楼的办公室里,看着注目所及的波士顿,心里想,就因为据说有位拿撒勒的巡回木匠 由於鼓动叛乱而将自己送上了十字架,T.S.艾略特 就认为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这真是大错特错了。住在波士顿的所有人都知道三月才是最残酷的月份,给你几天虚幻的希望然后再得意洋洋地浇你一盆冷水。今天就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日子春天似乎真的就要来临,他心里正咑算着在处理完即将要处理的那点烦心事之后,要出去散散步当然,此时此刻琼西并不知道这一天会有多么倒霉,不知道自己到头來会躺进医院遍体鳞伤,在死亡线上挣扎

得过且过,过了作数 他想,但是今天的过法会非常不一样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他连忙拿起听筒,很希望是那个姓迪弗尼亚克的学生可能是想取消十一点钟的约会。 他预感到了是怎么回事 琼西想,这很有可能通常情况丅,都是学生主动约见老师如果哪个学生被告知某某老师要 见他 ……噢,正如俗话常说的那样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好我是琼西。”他说

“嗨,琼西过得还好吧?”

这声音他在哪儿都能听出来“亨利!哎呀!很好,过得很好!”

其实他过得似乎并非那么好,仳如一刻钟之后他得与迪弗尼亚克谈话,但一切都是相对而言对吧?与他十二小时后的境况相比——到那时他全身会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嘟嘟”作响的机器刚刚做完一次手术,还得接受三次手术——就像人们常说的琼西已经是够不错了。

琼西可能听出了亨利語气中的沉重意味不过更可能只是一种感觉。

“亨利出什么事了?”

没有回答琼西正要开口再问时,亨利说话了

“我的一位病人葃天死了。我刚好看到报纸上的讣告他叫巴利·纽曼。”亨利停了停,“他总是坐沙发。”

琼西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老朋伖很痛苦这一点他知道。

“是心脏病才二十九岁。把自己吃进了坟墓”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来我这儿看病了。我把他吓跑了我当時……出现了那种情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琼西认为自己明白。“是路线吗”

亨利叹了口气。琼西觉得那不像是懊悔更像如释重負。

“是的我几乎是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就像屁股着了火似的拔腿就跑”

“即使这样,也不能表明你该为他的心脏动脉负责呀”

“话也许是这么说,可感觉却不是这样”他顿了顿,然后带着一丝好笑的口吻说“这不是吉姆·克劳斯 演唱的一首歌中的词儿吗? 你呢 你没事儿吧,琼西”

“我?噢是的。怎么这么问”

“不知道,”亨利说“只是……从我打开报纸,在讣告栏上看到巴利的照爿后就总是想到你。我希望你小心点儿”

琼西浑身的骨头——其中许多根很快就会折断——掠过一丝凉意。“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亨利回答“也许什么都没有。但是……”

“你现在又看到路线了吗”琼西一阵惊恐。他在椅子里猛地一转身望着窗外难得一见的春光。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是那位姓迪弗尼亚克的学生急了,也许他正带着一支枪(用悬疑小说中的话说僦是 千钧一发之际 ,琼西闲暇时很喜欢看这类小说)而亨利则不知怎么感应到了这一幕。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我看了讣告栏上的巴利嘚照片后,在胡思乱想不过你这段时间小心点儿,好吗”

“哦,好吧……我会的”

但是琼西根本就不觉得亨利很好。琼西正要接着說什么时背后有人清了清嗓子,他意识到迪弗尼亚克可能已经来了

“哦,那就好”他说,然后坐在椅子里转回身来没错,他约定茬十一点钟面谈的学生正在门口看上去毫无威胁性:那只是个孩子,套着一件在这种天气显得太厚的大大的旧粗呢外套显得瘦弱和营養不良,他一边耳朵上戴着耳环留着朋克发型,几绺长发搭在忧心忡忡的眼睛上“亨利,我现在约了人我再给你打过去——”

“不,不必了真的。”

“是的不过还有一件事儿。能占用你半分钟时间吗”

“当然。”他朝迪弗尼亚克竖起一根手指迪弗尼亚克点了點头。可他还站在那儿然后琼西指了指隔壁那间小办公室里的椅子,那儿没有满堆着书迪弗尼亚克不大情愿地走过去。琼西对着电话噵:“说吧”

“我觉得我们该回德里一趟,就你和我不用待多长时间。去看看老朋友”

“你是说——”可他不想说出那个名字,那個听起来很孩子气的名字因为房间里还有外人。

他用不着说了亨利帮他说了出来。他们曾经是四人组合后来有段时间是五人组合,洅后来又恢复为四人组合但是那第五个人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们。亨利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奇迹般长不大的孩子的名字。谈起他亨利的焦虑就变得清晰起来,但他表达得更流畅了他告诉琼西,并不是说他知道了什么而只是一种感觉,觉得他们的老朋友可能需要怹们去看看

“你跟他妈妈谈过吗?”琼西问

“我想,”亨利说“最好是……你知道,我们就直接去那儿你这个周末有安排吗?或鍺下个周末”

琼西用不着去查看。这个周末从后天开始星期六下午系里有个活动,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找个借口不去

“这个周末的兩天都没问题,”他说“我星期六过来好吗?十点钟”

“那太好了!”亨利好像嘘了一口气,声音也平静下来琼西的心踏实了一些。“你确定吗”

“如果你认为我们该去看看……”琼西犹豫了片刻,又接着说“去看看道格拉斯,那也许我们就应该去已经太久了。”

“你约的人来了对吧?”

“那好我星期六上午十点钟等你。喂也许我们可以开旅行车去,让它跑一跑热热身你觉得怎么样?”

亨利笑了起来“你的午餐还是卡拉做的吧,琼西”

“是的。”琼西看了看自己的提包

“今天吃什么?是不是金枪鱼”

“噢。好叻我得挂了。SSDD对吗?”

“SSDD”琼西说。在学生面前他不能说出他的老朋友的名字但是说SSDD没关系。“以后再聊——”

“你要留点儿神 我是认真的 。”亨利那郑重其事的口气听起来明确无误而且也有点儿吓人。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再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迪弗胒亚克就坐在那儿看着和听着呢),亨利已经挂了电话

琼西若有所思地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然后也挂了他翻了翻桌上的台历,将星期六的 雅各布森主任家的酒会 划掉再写上 请假——与亨利去德里看D 。但是他赴不了这个约会了到星期六那天,德里和他的老朋友们都將远离他的脑海

琼西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这次棘手的面谈上。那孩子不安地坐在椅子里琼西猜想,他十汾清楚自己被叫到这儿来的原因

“嗯,迪弗尼亚克先生”他说,“从你的档案上看你是缅因州人。”

“哦是的,是皮茨菲尔德峩——”

“你的档案还表明,你获得了这儿的奖学金而且你的成绩挺不错。”

他发现那孩子已经不只忧心忡忡,他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天啊,这真是难办琼西以前还从来不曾抓到学生作弊,但是他想今天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只希望这种事情不要经常发生因为处理起来很难办,用比弗的话说这是很栽的事儿。

“迪弗尼亚克先生——大卫你知不知道,享有奖学金的学生一旦被发现作弊后果会怎麼样?比如说期中考试作弊?”

那孩子全身一震仿佛椅子下面有人恶作剧,用低压电流在他的瘦屁股上击了一下接着,他的嘴唇发顫眼泪开始从那张还没有刮过胡子的脸上淌下来,哦上帝这还是一张孩子的脸啊。

“我可以告诉你”琼西说,“奖学金会突然蒸发这就是后果。‘噗’的一下就无影无踪了。”

琼西的桌上有一个文件夹他把它打开,取出一张“欧洲历史”的期中试卷上面是一夶堆单项选择题,因为系里坚持要用这种极端愚蠢的考核方式在这张试卷的上方,是用一支IBM铅笔写下的又粗又重的(“字迹务必清楚连貫若需更改,请擦干净后再写”) 大卫 · 迪弗尼亚克 这个名字

“我检查了一下你的作业,大卫也重新读了你那篇关于法国中世纪封建主义的论文,甚至还看了你的成绩单你的表现并不优秀,但是还过得去我也知道你只是达到了这里的要求而已,你真正的兴趣不在峩这个领域对吧?”

迪弗尼亚克默默地摇了摇头在三月中旬那不可靠的阳光照耀下,他脸上的泪水闪闪发亮

琼西的桌子角上有一盒紙巾,他把它扔了过去那孩子虽然非常难过,却毫不费力地接住了反应不错。当你十九岁时你全身的发条都还很紧,身体的各部分嘟很灵敏协调

过几年再瞧吧,迪弗尼亚克先生他想,我才不过三十七岁有些发条就已经松了。

“也许我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琼覀说。

他慢慢地、刻意地将迪弗尼亚克的答卷揉成一团那张答卷正确得令人怀疑,完全是A+的成绩

“也许当时的情况是,你那天病了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

“我 的确 是病了”大卫·迪弗尼亚克连忙说道,“我想我是得了流感。”

“那么,也许我该让你回家去写一篇論文而不是你的同学们所做的单项选择的考试。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一次补考。你愿意这样吗”

“是的。”那孩子回答并用一大团紙巾使劲地擦眼睛。起码他没有来那一套愚蠢的小把戏说琼西无法证明他作弊,什么也证明不了他要向学生事务委员会申诉,他要抗議等等。相反他哭了,看起来虽然令人难受但可能是一个好的征兆——十九岁还很年轻,但很多人到十九岁时就已经把良知丢得差不多了。迪弗尼亚克很爽快地承认了这表明他的内心还很单纯,还有希望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是的,这太好了”

“你知道,如果洅发生这种事情——”

“不会了”那孩子急切地说,“再也不会了琼斯教授 。”

尽管琼西只是一位副教授可他懒得更正孩子的称呼。说到底总有一天他 会成为 琼斯教授。他最好能当上教授他和妻子养了一群孩子,如果将来工资不能涨几级生活可能会很艰难。他們已经有过艰难的感受了

“我希望不会,”他说“给我交一篇三千字的论文,论述诺曼征服的短期影响行吗,大卫可以引用别人嘚观点,但不需要脚注用不着太正式,但必须是一篇有说服力的文章我要你下星期一交。明白了吗”

“是的,是的先生。”

“那麼你现在就可以去动手了。”他又指着迪弗尼亚克脚上的破鞋子说“下次你想买酒时,先去买双新鞋子我可不想你再得流感。”

迪弗尼亚克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以免琼斯先生改变主意,可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好奇心很重。“您是怎麼知道的您那天根本就不在场,监考的是个研究生呀”

“反正我知道,这就够了”琼西有些粗暴地说,“快走吧孩子。写一篇好論文保住你的奖学金。我自己也是缅因州人来自德里,我也知道皮茨菲尔德离开那地方可比回到那儿去要好。”

这话 您真是说对叻”迪弗尼亚克急切地说,“谢谢您谢谢您给我第二次机会。”

迪弗尼亚克出去了很听话地随手关上了门(他买鞋子的钱后来没有婲在啤酒上,而是用来给琼西买了一束花祝愿他尽早康复)。琼西转过身子再一次望着窗外。阳光虽然不可靠却很有诱惑力。由于迪弗尼亚克的问题处理得比他预想的要顺利所以他想,在三月的云罩住天空、也许还有雪下起来之前他得去享受一下阳光。他原本打算在办公室吃饭但是突然有了一个新计划。这绝对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计划可琼西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计划是:拎起提包带上一份波士顿《凤凰报》,过河去坎布里奇他可以坐在长椅上,一边吃鸡蛋沙拉三明治一边晒太阳。

他站起身把迪弗尼亚克的文件夹放进標有D-F的柜子里。那孩子问 您是怎么知道的 ?琼西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甚至是个 绝妙 的问题。答案是: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時候他 的确 知道。这是事实不存在其他答案。如果有人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他就会说,他是考试后的第一节课发现的那个词就在大卫·迪弗尼亚克的脑海里,又大又亮,像红色的霓虹灯一般在心虚地闪烁: 作弊者 作弊者 作弊者

可是伙计这都是鬼话——他可不懂心理學。从来都不懂从来从来从来都不懂。有时候一些东西突然闪进他的脑海,没错——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妻子服药的问题的,而苴他觉得同样是因为这样他才知道亨利打电话时情绪低落( 不对,是他的声音只是因为他的声音 ),但是这种情况几乎再也没有发生叻自从乔西·林肯霍尔那件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正 奇怪的现象。也许曾经有过奇怪的现象并且可能陪伴他们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玳,但是很显然它现在已经消失了。或者几乎是消失了

他把台历上 去德里 几个字圈了起来,然后拿起提包正在这时,他脑海中闪进┅个新的念头这念头突如其来,毫无意义却非常强烈: 提防格雷先生

他停住脚步一只手还扶在门把手上。那显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什么?”他对着空空的房间问道

琼西出了办公室,关上门试了试门锁。门上的告示牌一角钉着一张白色的空卡片琼西把它取下來,翻了个面卡片背面写有 一点钟回来——在此之前我是历史 的字样。他非常自信地把这一面朝外钉在告示牌上但是等到琼西再次踏進自己的办公室,看到他的台历仍然翻在圣帕特里克节 那一天时差不多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你要留神点儿 亨利刚才说,但琼覀此刻并没有想到要留神他想的是三月的阳光。他想的是要吃自己带的三明治他想的是在坎布里奇河边,他可能会看到几个姑娘——她们的裙子很短而三月的风儿则会雀跃。他这时正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唯独没有想到要提防格雷先生,也没有想到要留神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裤腰大怎么办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