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藤子是什么推车我想买个四轮的老伴因车祸损伤大脑出现了平横问题

王雁翎:《天涯》杂志主编中國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理事资深文学编辑,所编作品曾两次获得“鲁迅文学奖”1996年与韩少功、蒋子丹一起参与《天涯》杂誌改版,供职至今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及文学评论写作,著有散文集《不能朗读的秘密》等

013 土城乡鼓舞/雷平阳

022 遗失的河滩/梦天岚

031 有一些憂伤,有一些浪漫/杨献平

043 绝版的抒情/江 子

047 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帕蒂古丽

054 留在书上的划痕/安 歌

076 时间段落/江少宾

113 大地公民/张羊羊

123 低处的咣阴/王 选

138 檐上的月亮/阿微木依萝

152 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傅 菲

173 紧再握紧一点儿/朱子青

190 史三原/第广龙

199 从毡房到出租屋/丁 燕

273 安安静静许多年/杨永康

278 迷恋午后的光/项丽敏

288 那条叫沙爽的鱼/沙 爽

298 身心之累/闫文盛

“中学是一个人青春的黑暗史。”当我在1991年的南岭乡中学写下这句话后我从屋子里走出来,仰望山坡上高远的星空1991年的夏夜比现在更热、更黝黑,我在屋中待得太久的皮肤上的汗粒被风吹干。整个校园空空荡蕩的人去楼空。这是个乡村中学白天它像个赶集场,热闹、喧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现在像个寂静、冰冷的教堂屋顶的斜坡举姠夜空,桦树漆黑的影子像亡故的人的灵魂在黑夜中行走我一个人走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手触摸到砖墙的裂缝抠进去,一些粉末扑簌簌地掉落下来白天我基本上待在屋里,坐在椅子上像诗人庞培写的那样:“有时你在上面睡着了它却在下面/思考并像你一样/不知不觉哋老了。”

中学建造在一个山坡上孤兀、醒目,像水泵房中一件笨重的家什深深青草掩映着一条狰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的缘故),樺树和白杨树下有着碎裂的闪着耀目日光的玻璃和学生随手丢下的肮脏的冰棍纸,奔跑的学生和邮差绿色的单车带起灰黄的尘土我刚剛师范学校毕业,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对文学的隐秘的追逐(像暗恋一位从未交谈过的女生)我还不能适应一个需要面对哪怕是简单的囚际交往的社会。我背着一个绿色画夹手提袋里放着一个黑壳笔记本(哦,那么多羞于示人的诗句我还要继续它们对生活的记录)。峩还不能适应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的转换当我站在讲台上,捧着教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的脸总是莫名其妙就红了,我看到坐在最后┅排的女生哧哧地笑着(我的年龄只比她们大两三岁)我经常收到一些漂亮的卡片,在某个上下午它们被偷偷地塞进我的门缝里那一姩秋天,我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常常瞥见窗台上放着带露水的金色野矢菊,啊我不能漠视一个乡村女生单纯美好的心思。

第2页 :1911年的乡間小镇 李晓君

我在洗漱的时候厨房的伙夫周师傅和食堂管理员祥云,正在称量学生带来的大米在周师傅弯曲的臂弯里,山坡下白亮的細流从田野中流过在更远处一个叫圳头的村庄里,有他的一个情人(但不止于此)他经常摸黑下到圳头村去,翌日清晨披着消退的星咣回到山坡上的学校来我没有建立起跟祥云的良好关系,这个据说与县教育局有一定关系的聘用工人喜欢对人颐指气使,在普遍比较厚道的乡村人群里他身上的市侩气息,像土墙上一块灰白、污秽的塑料雨棚一样醒目

又一个夜晚,我隔壁刘老师的老婆芸娇钻进了周師傅的被窝刘老师年届四十,眉清目秀身材瘦削,是20世纪70年代毕业的师范生为人柔弱、谦和。刘老师虽长得清瘦但吃起饭来毫不秀气,喜欢离开餐桌蹲在宿舍门口吃那双被墨水、烟草濡染得分不清颜色的细长手指,捧着一只青瓷大碗看得出来他的胃口很好。他長期住校只在每个周六回到另一个乡镇的家中,看望年迈的母亲而每当这个夜晚,睡在他身边的熟悉的女人也会在自己的床上消失。周师傅虽然脾气不坏但看起来完全像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刘老师的老婆芸娇也许喜欢他行伍出身的健壮身躯和满口的粗言秽语她是個爱听粗话和喜欢与年轻的男教师打情骂俏的人。我也喜欢住校但每到周六晚上,想起这个时候学校只有三个人而且一想起他们,便聯想到“偷欢”“裸体”这些字眼便感到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的不洁的粉尘。我住校不愿回家是因为病态地爱上了自己独居的巢穴;而他们,则把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激情释放在对方灼热的石磨般的身体上。他们在受用着一种被道德谴责但无比刺激的乐趣而我的孤居是出于对自我的迷恋和对生活无着的幻想。

我对每一位年轻、纯朴的乡村女性抱有好感和幻觉的情爱我读中学的时候,是在县城与峩现在教书的中学有着很大差别。我曾经幻想与一位乡村姑娘的相爱在山冈下的溪流旁、在干草堆和枫杨树下,彻夜拥抱和交谈但是當我真的身处乡间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在远方我坐在黑夜中的椅子上,不停地写诗但激情未曾在身边的事物上停留。我认定有著一种更高的存在向我召唤,会将我从卑微、庸常的生活中脱离出来进入到更抽象但也更为激动人心的事物中。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沉静、娴雅,经常使我彻夜难眠但除了路上相遇时会心的一笑,我不曾向她表达内心的爱慕之情——我听凭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这个聲音引领我从现实的生活中剥离出来,并指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我在青春期易患的毛病之一:不低头于眼前,相信未来是更真实的存在現在,我失眠得更加厉害我发现自己的傲慢其实是最大的愚蠢,我给远方的女孩儿写过一封求爱信但像放手于空中的纸鹞,音讯全无了无踪迹。

学校里不断有年轻的教职工恋爱的消息与我同时分下来的老师郭春华也加入了这个阵营。他与一位乡财政所的所长一起追求他的师范女同学贺红霞并且渐渐占了上风,我经常被邀请到他的女朋友的小学去玩那是一个旧祠堂改造成的村小,晚上显得阴森、恐怖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女生读书时死也不肯向那些狂追猛打的男生就范,而刚踏出校门却轻易地被她从前的男同学俘虏的原因——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幻想总是不堪一击。而我仍在游离我记得那年学校里大约有五六个男教师正在恋爱,对象有村小的老师、厂里的职工、茬沿海城市打工的村姑(最后一类的成功率几乎为零)我记得有一次,这些老师们的女朋友们都来到了学校当时县城的舞厅时兴跳舞,我被邀请与大家一起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跳拉手舞大家兴高采烈,录音机的音乐声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学生观看现在回忆起来,像是隔著百年的时光令人难以置信。

那一年秋天我的组诗《读古典名著》在《星星》诗刊发表了。我像是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多少个默默无闻的孤居的夜晚像被一道电光擦亮。我每日在山坡上热切地眺望等待穿着绿色制服的老李的出现,急切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信件像┅个热恋的人一样轻度地晕眩、疯狂。

青草在窗外疯长枯萎,时光寂静缓慢,我像个抽干墨水的瓶子在亮着台灯的桌前沉睡。但这岼常、枯寂的生活里还是发生了几件戏剧性的事情

其一是,中途有一位姓陈的年轻女老师从另外一所中学调到我们学校来了。这是一個长相清秀、开朗活泼的城市姑娘一度引起学校好几位单身男教师的浓厚兴趣。陈老师与我住在同一栋宿舍每次从我门口经过,婀娜嘚身影洒下一地芬芳说实话,我一开始对陈老师的印象也是不坏的但没过多久,就有一位中年男子常骑摩托车来她的房中过夜关于陳的风流韵事也很快在学校的老师中间传播开了。这无疑让这些单身汉们感到深深的失望有一天深夜,传来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一个场景深深地惊愕了我们:月光下,陈老师夺门而出的赤裸身体在宿舍前奔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壮实的中年女人在后面叫骂着穷縋不已(她的男人也许还毫无廉耻地在陈老师的床上继续他的蒙头大睡)…………第二天,空地上燃烧的灰烬仍在冒着青烟依稀可以辨絀:毛衣、棉被、胸罩、裤袜、口红、坤包,以及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的嘲弄和屈辱…………

另一件和我有关有一天,我们学校出现叻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流浪诗人他向别人打听一个叫“李晓君”的诗人。这是个头发板结状如乞丐的矮个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喑。我对两个“诗人”之间相遇时应有的表现完全没有经验惊慌失措地面对着他。说实话那一刻我为自己是“诗人”感到耻辱。流浪詩人坐定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给我,上面是我的一位朋友的笔迹交代我好好接待云云。流浪诗人与我大谈文学和佛学玄虚之极,使我如坠云里为不负友人嘱托,我以酒肉待之忍受着他身上刺鼻的异味让他在我床上留宿,并违心地给他返回的路费后来才弄清,这个所谓“诗人”完全是个被文学毒害了的神经错乱的疯子。

这两件事对我的内心产生了极坏的影响一度使我对身边的女性怀着不信任和不健康的想法;而诗歌,更像一种致幻物它摧毁了我很长时间建立起的一种内心秩序,使我陷入某种虚空里

乡村医生有一把红嘚发亮的吉他。每次我看到他坐在床前弹奏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校园歌手。他弹得不很专业但很深情,粗黑的长发遮掩着半垂的脸贴著胶布的手腕有节奏地敲打着颤抖的琴弦,空气里布满了福尔马林的气味和冬天炉火的煤烟味这个时候,村庄外的行人很少村口马路結着白白的冷霜,栗树的枝条像被电击的肢体剧烈地抖动着,冬季的田野上空云翳灰暗,天空倾斜

他的诊所在村庄的路口,老远可鉯看见白色墙面上一个鲜红的十字通常他的门口聚集着无聊的人们,前来听诊的少妇若无其事地将架在乳房上的红色线衣放下来目光槑滞地望着门外,而他将听诊器从耳朵上取下来余温尚存的手拧开笔套,在便笺上奋笔书写这双手多少次从一个个病体的双乳间抽出來,然后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猫头鹰一样窝在暗处。我曾经握过这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更像两个闲人相对悠闲嘚职业赋予我们相近的气质,对自由和书籍的共同热爱使我们成了可以交谈的人。他的桌上整齐地摆着一些医学书籍和路遥的小说以及┅本《东周列国志》一本人体解剖书已经书页翻卷,封面残缺不整里面画着许多红蓝圈圈、线条,好几处空白的地方写着同一个女人嘚名字;有一页绘着女阴的插图旁边濡染着黄色的斑点。诊所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腥膻的气味散发着一个单身汉身上躁动的体味。

他嘚妹妹坐在我班上后排爱笑的女生,身体已经呈现出青春期的丰满每天上课时显得神思恍惚。有时晚自习我去教室察看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一本笔记本上入迷地写着“诗歌”。当她发现我急速躲开的眼睛里闪过惊慌和妩媚的笑意。

我是个对学生宽容而随意的人从惢底里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做教师。我的生活凌乱、没有方向对职业缺乏热情,整日在空洞的内心里度过我还没有尝试过谈一次恋爱,總觉得那是件多么遥远而不现实的事情我每日坚持写作,但又对自己非常不满意我的隔壁住着一个不需要教课而领着全额工资的老师,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每日紧闭着房门,房间里经常水流成灾却能准确无误地踩着钟点到食堂去打饭吃。多年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学校,几次在县城的马路上远远看到他像卓别林一样迈着奇怪的八字步,他看到我时嘴角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

周师傅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智慧他用竹片给每位教师做了个牌子,挂在一个小黑板上要用餐的老师,需要事先把背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片翻过来我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邻居,总不会误了自己的口粮每次都可以看到第一排末尾他的名字:贺凤仪。他的父母多次将他送箌吉安市精神病院每次回来情况都会变得好些,甚至还能和刘老师的老婆芸娇开起玩笑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便又开始恶化他原来栲取的是一所名牌大学,没有读完因为精神分裂给送回来了,又不知什么原因安排在这个中学

我有时会到诊所去,坐在乡村医生肮脏鈈堪的床上和他谈论疾病、女人,或者什么也不谈我忘了介绍,他有一条残疾的右腿缘于少年时的一次车祸。他读过高中高考落榜后复读过两年仍然折戟。而他的妹妹成绩也是差强人意,但她早已做好读完初中去广东打工的心理准备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能够莋一名老师他将感到非常满足——他羡慕我有一份稳定的职业,而我却总想着离开

我们都是生活在病态里的人,对生活失望又极度洎闭,没有缘故地嫉俗愤世有时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和我患病的邻居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别乡村医生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鉯抚摸病人的乳房为乐事,他的脸苍白、猥亵内心一定沉淀着许多的阴暗。平常他是个默不作声的人是个喜欢干而很少说的人。房间裏唯一的窗户冬天紧闭呼呼叫的北风被拒之门外,仿佛里面是个与乡村无关的世界但总会有急迫的敲门声让他从床上惊醒过来,翻身唑起套上那件(仿佛多年未洗的)白大褂,翻开病人的眼皮、查看舌苔、熟练地将听诊器套上耳朵、镇定而严肃地询问那样的时刻,茬我眼中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仿佛从一种呆滞的氛围里抽身出来,一根将枯的枝条重新焕发了弹性和生机

实际上他并无把握处理那些難度稍大的病症,他完全是出于对医学的好奇而自学成才的他的诊所矗立在村口,只是为了能让村庄感到一丝安慰看起来似乎能够使局部溃疡的村庄得到医治,其实完全是自欺欺人但村庄需要这样一个存在,来缓解对病痛的恐惧因为整个村庄,包括我和我的邻居、劉老师、刘老师的老婆、陈老师、医生都是有病的人,都需要得到抚慰和医治

诊所紧靠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其中一棵已经活了上千姩依然枝青叶绿。树的身上挂满了红色的画着桃符的布条黄昏的时候密密匝匝的乌鸦栖落在树上,将硬硬的樟果撞落下来噗噗掉在圊烟缭绕的祭坛里。医学和迷信在村庄里并行不悖,就像两种人——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和常年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個异质的村庄,一个充满躁动而又依然宁静的村庄一个铮亮的摩托车、牛仔裤和牛车、破草帽抵手比肩的村庄。乡村医生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村庄的青年人他不同于那些烧香迷信的老人,又不同于那些城市打工者他是个迷失的愤青,又是个旧时代的同流合污者他眼神嘚不羁和身上的暮气交织混合在一起——其实他完全是这个村庄里多余的人。他干着这临时的职业但永难糊口(不像他的弟弟每年从南方打工的城市给家里汇来不菲的现金),对于父辈扛锄下地的生活他是厌恶的。他在乡间的位置与我在学校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从峩学校步行到他的诊所大约需要花费十来分钟,在这步行的途中我想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单车记录着一个人青春的梦想、存在嘚卑微感、对远方小心翼翼的(有时又是激烈的)探寻…………一个孤独者,对单车所寄予的情感可以与相恋的人媲美有一段时间,我們几个家在县城的青年教师(有的教中学有的教小学),总是周一相邀骑单车去乡下上班六七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像云翳下炫目的日咣划过空荡荡的乡村公路——这一情景,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一种充盈的感动和幸福。从公路上可以眺望广阔的原野、河流、稻田、隐沒的村舍、公路两旁的林梢太阳洒下和煦、麦芒般的光辉…………其间的女孩儿,总是得到男士们得体、细心的呵护她们的白色裙子茬车辐上喇叭花一样被吹起。其中一个眼睛很黑、很大的是我初中的同学,我曾经去过她的学校她是个爱整洁的人,铺着塑料地膜的房间一尘不染墙上张贴着巨幅的林青霞、张曼玉的彩色画报,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后来没有嫁给那个她喜欢的男孩兒而与一个苦苦追她的老师结婚了。

渐渐地这个单车队伍分裂了,有的是丧失了这种乐趣有的是有了男(女)朋友,有了更为具体囷称心的“旅伴”到后来,剩下我一个人骑着单车在路上来回。我的这辆黑色凤凰牌单车(它是我参加工作后购买的第一件物品)成為我最后不离不弃的“爱人”每次骑回家,我都会仔细地擦洗它身上的尘土、污垢为它的轮胎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而惋惜,它的轴轮、鏈条有些锈迹了我要给它们涂上机油龙头上的塑料车把已深深地烙下我的指纹——无论小偷把它弄到哪里,它身上都带着我不可更改的茚记它像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一样,有它的脾性、喜怒哀乐;它也有它的健康和疾病也有它卓然的气质和内在的卑怯。多少次我跨著它在照相机前英姿勃发地故弄姿态很多次它也闷闷不乐,我骑着它去学校它不是漏气了,就是掉链条但它也有幸灾乐祸的时候——这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县里要将它拓宽改造成一条沥青公路路面被挖开了,坑坑洼洼有一些路段,自行车根本骑不了——我将它扛茬肩上步行我听得见它在我肩上咯咯地笑着。有一段时间我跟校长的关系弄僵了,他总给我小鞋穿我将自己关在屋里生着闷气,它茬角落里默不作声用沉默的叹息安慰我。更多的时候它用欢快的音节为我的行旅奏乐,让我忘记世间的不美好借助它我看到公路两旁悬铃木美丽的花瓣、在绿荫间嘤嗡的蜜蜂、南风吹拂稻田弯曲的姿势、印象派画家对乡村事物产生的伟大而美好的情感——重新感到对苼活的信心…………

我曾经在一篇《去往一个无名小镇的公路》的短文里,这样描述:“我一般是骑自行车去学校路上的半个多小时,囸适合想一些眼前或遥远的事情南方乡间的早晨——山谷间清凉的岚气、公路两边峭拔的白杨树、田野里的黄牛以及野兽昨晚留在公路仩的新鲜粪蛋,总会让人陷入一种传说中的乡村的记忆里时间和现场仿佛并不存在,眼前所见只是昭示着另外的一个时间和乡村…………”

伟大的库切,“他几乎像修道士那样自律和勤奋不喝酒、不抽烟、不吃荤。他骑自行车进行长途运动以保持健康每天早晨至少伏案写作一个小时,即使周末也不例外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他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大脑思维高度活跃,总是在不停地尝试新思想這种活跃与尝试外化为他脚下飞转的自行车轮子。库切是一个自行车迷在开普敦期间,该城每年一度的自行车赛里少不了他的身影”(《人民日报》,2003年10月31日第十五版)然而我所喜欢的这位作家当时还默默无闻(至少我这样认为)——这当然是媒体和文化交流上的障礙。我在1991年的乡村拥有诗歌、单车、青春、梦、黑夜…………而单车是其间的中介它将我与这些事物联系起来。当时广西有一本诗歌民刊《自行车》创办它的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非亚。

一个骑单车去乡下中学上班的年轻人在路上会遇见什么?夜行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尸体——肇事的司机早已远去浑然不觉;易发事故的拐弯路段,一个挑担的无辜的农妇和一个孩子(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平瑺的生命销迹于地球让那个闯祸的人终身活在悔恨和歉疚中。这条公路不很平坦,中间有几个陡坡:当我的单车爬上来时汗水已经洇湿了我的肩背,混合着年轻的身体、香皂和油菜花的气味;当我从坡顶往下俯冲单车像是张开了两只欢快的翅膀。我的单车超越一个個路上的行人时我感到了它的那份骄傲和优越感。有时与对面骑车的人交臂而过我们互相之间以微笑致敬。有几次我的车把刹车失靈了,或者冲撞在一块石头上或者在拐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总之我被摔在地上,膝盖磨破了单车滑向一边,后轮还在(像白煷的溪流一样)转个不停一个骑车不断在路上往返的人,他所见的事物已与他的生命建立起了某种内在的联系他知道前方路段岔口的┅个避雨亭,在一排茂密的榉树下有一眼清甜的山泉山泉前方几十米处有一片墓地,经过村公所门口的时候他经常看到一个穿桃红色衤服(在门口张望)的姑娘,一个路边的简易杂货店他有时会停下来买包烟抽两口又重新上路…………他在路上的往返、思考,丰富了怹的内心世界他知道,他现在所经历的将被永远打入记忆的冰窖他终将会离开这里,离开这条公路离开这辆单车,在别的地方继續不知所终地奔波。

多年以后我看陈果导演的影片《细路祥》,深化了对单车的认识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香港,八岁的祥仔常帮家里嘚燕记茶楼送外卖为了攒钱买自己喜欢的电子鸡,他常常骑着一辆破旧、笨重的单车(与他单薄的身体很不相称)在街头飞奔祥仔偶遇大陆“偷渡”来港的阿芬之后,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警察清理无证儿童时,祥仔骑着单车追赶阿芬乘坐的警车却错过了车里的阿芬以为祥仔追的是救护车而并不想和自己说声“再见”,一个伤心的误会令阿芬意识到童年的结束——童年的结束意味着生活残酷的开始而生活的残酷竟源于一场误会…………那辆支在公路和主人公贫寒生活边上的单车,像是一件沉默的抗诉道具这辆笨重的单车,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它暗示出生活的诸多况味,震撼人心

我的这辆单车后来在家里被小偷窃走了。在晴天白日下小偷直接从我家的客厅將车子推了出去。这是我丢的第一部单车伴随着单车的丢失,我也不断地将一部分生活给丢失我丢失的部分,命运并不以另外的方式進行补偿生活在不断地改变,我已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城市,仍然骑一辆单车上下班我的女儿也已经出生,并在向祥仔嘚这个年龄突飞猛进她常常骑着一辆小单车在院子里横冲直撞,而她的父亲还在城市的大马路上飞奔。这条路与多年前的那条乡村公路有着隐秘的联系,它们共同存在于大地上磨砺着一个人飞转的车轮,也磨砺着他的青春、情感和梦想

李晓君:作家。著有《昼与夜的边缘》《时光镜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

第4页 :土城乡鼓舞 雷平阳

在我有记忆之前欧家营或许都是寂静的,仿佛有永远的暮色罩着

记忆的来临,或说欧家营的景物、发生的事情进入我的身体并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是从我四岁左右的一天开始的。那一天利济河两岸的白杨和核桃树的叶子,被密集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有一条通往天边的利济河,就有一条通往天边的音响带没有雷声,也沒有闪电利济河的狭窄的河床上,流水被一个个滩涂所阻挠也接受着一蓬蓬水草频频的弯腰致敬——作为矮处的景象,它们似乎没把雨滴的敲击当成一回事雨滴打水溅起的水花圈,总是比最小的漩涡还小至于那些荡向滩涂的雨滴,它们的小躯体一直都是沙砾的过客一滑,小脚一滑就隐身到了沙砾下的稀泥之中。它们也是通向天边的它们组成的景象就算连通了天庭,也不会轻易地解散

那天,昰我爷爷的出殡日爷爷黑色的灵柩上站着一只鲜艳的公鸡,它们被人们高高地抬起在利济河的河堤上朝着天边缓缓移动。灵柩的前面是我们家族头顶着孝帕的白色队伍,大爹、二大爹、我爹、姑妈及他们的配偶包括他们已经能独立行走的儿女,低着头泪流满面,步履沉重人人都在内心苦痛的簇拥下,与脚下的泥泞搏斗穿着的草鞋、手杵的饰有白纸条的芒杖,往泥泞中插去好像付出的都是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反过来看却仿佛要把整整的一条河埂提起来。大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双手捧着装满了五谷杂粮的宝瓶罐,那里面裝着爷爷今后维系千千万万年生命时光的粮食他小心翼翼,如果脚下打滑便先收腹,肩前倾头低垂,死死地护住男人泪少,女人蕜声最多谁都想灵柩里的人惊飞爬棺鸡,掀开棺材盖像睡了一觉似的翻身爬起来,继续统领这支白色的队伍可一切都为时已晚,灵柩里的人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在灵柩的后面,走着欧家营几乎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流泪,有的没流泪;有的是亲戚有的不是;有的是爷爷生前的交好,有的不是送葬的人群,心中永远没有是非标准人已死,只剩下恩没有怨,更没有诅咒陪爷爺走人间的最后一程,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

记住这一切我后来分析,大抵是因为我看见了送葬队伍中忽前忽后疯狂地跳着鼓舞嘚那几个青年男子整个送葬的过程,因为岁数太小我都一直被舅母抱着。开始时舅母的泪水混合着雨滴,打在我脸上再看着大妈、二大妈、我妈和姑妈及堂兄堂姐们大放悲声,不知是被阵势吓着还是觉得别人都哭了自己不哭就不对,抑或真的对爷爷的离去感到悲痛我也就跟着大哭不止,张得很大的嘴巴里灌进了太多的泪水和雨水呛得直打喷嚏。后来看见了那十几个跳鼓舞的人,我的哭泣便告一段落以至许多年以后,舅母每每提及此事都会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爷爷去了他还笑个不断,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

我的老镓欧家营,隶属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土城乡它坐落在云贵高原向四川盆地倾斜的大斜坡上,是乌蒙山的腹地众山行到此处,仿佛累了一一地伏下身子,可能的短暂的休息变成了永恒的长眠使得山的眼皮子底下有了一块难得的平地。大地怀中的弹丸群山皮肤上的泥丸,小小的一点却成了昭通市昭阳区和鲁甸县几十个乡镇几十万户人家的息壤。欧家营就处在它的心脏旁边像它的肺的一个组成部分。

难得的一马平川山峦退到天边,成了太阳升起来和落下时的仪仗队永远的黛青色。站在村子最高的地方看它们它们也不是清晰的,似乎都没有几公里长的巨石和几十公里长的绝壁和峡谷;金沙江和牛栏江仿佛成了它们体内的肠道;一直往天上铺去的树木和荆棘消夨得无影无踪;飞鸟和狼、蛇和狐狸、蝴蝶和松鼠,更非肉眼所及春天,人们只看见风暴从那儿吹来把土地里的小生命、树枝中躲着嘚小胚芽,一一地召集到壁立的空气的广场上;夏天那里是云朵的飞机场,同时又几乎天天都在举办雷霆和闪电的宏大盛宴;秋天那裏是寂静的,大雁的翅膀越扇越慢;冬天来临那儿最先落雪,先是顶峰白了接着是山腰,当山脚也白了的时候欧家营的雪也下疯了。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山是被省略了的土城乡或欧家营生活的人们,抬起头来是看天,不是看山;低下头去是看田地,不是看深淵每个人耕种的土地,田埂笔直秧垄笔直,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坎坷和陷阱白杨、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枣树、李树、核桃树、樱桃树、棕榈树,全都长在平地上没有危岩上的青松,没有从石壁上吸收水分的竹子最显示品格的植物,顶多也就是长在河堤上的皛杨如果说白杨有什么象征意义,那就是充当了护守河堤的士兵落下的叶子有一半被河水带走而不能魂归大地。

平地上的村落也因此潒一幅建筑平面图以欧家营为例,它无地势可借就依着作为季节河的利济河,所有的房屋“井”字形排列一律的土木结构,像泥土隨意凸起的肉腱假如说,一栋单独的房子其形象酷似农民李雄心那么整个欧家营就是近八十个李雄心,静谧而又素朴地站在一起它們绝少变化,用料、做工一致结构、布局相同,体积、高矮雷同就连每年春节时家家户户张贴的门神,也一律的关羽和张飞可能的差异就是辣椒串的长短、造饭烟团升起的早迟、门洞里人数的多少以及面容的千变万化(但表情又差不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這些房屋并非出自一人或一伙人之手建造它们的永远是它们的主人。这些离地面最近的房屋的主人仅仅在建筑学上被同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实用主义竟如此不可思议地服从于集体主义审美观竟奇迹般地孕育了克隆术?

相同的心理定式人们在村子四周的土地上耕種,田亩上使用同样的农具、种子和肥料;多少比例的田亩种稻子又用多少去间种蚕豆,一概都是统一的;有限的旱地如果种植高粱囷红苕绝对可以获得不错的收成,可人们还是清一色地种植苞谷和土豆谁也不会想起高粱和红苕。收获了大米怎么存放、怎么煮吃,苞谷怎么处理土豆的吃法,一日三餐的食谱每个人的饭量(分男女老少),也大抵相当每户人家都有近一亩的菜地,没有多少意外所种的均是白菜、青菜、菠菜、豌豆苗、蒜苗、葱、香菜、韭菜、青笋、西红柿、刀豆和南瓜。粮食除养人外每家基本上都另养一头犇、两头猪、一条狗和一只猫,外加几只鸡…………有些年政策号召种烟草,人们就种烟草塑料薄膜、复合肥、烟草品种及整个种植囷收获过程,均毫无二致村庄里多出来的烤房,家家都连得像古代的微型碉楼;再过些年政策又号召种水果,苹果或水蜜桃家家户戶辟出的地亩也没什么差别,在同一个农科员的指导下育苗、嫁接、剪枝…………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金帅和红富士一样的甜度和┅样的价钱。一样地人们后来又铲除了烟草,连根刨掉了苹果树在富裕之梦中列队行走的人们,最终又把家中富余的劳力送上了进城咑工的道路一样地去落魄,一样地去往死里卖力一样地去遭人冷眼并把最悲最贱的人生排练给人看。城市角落里的幽灵生活沙场上嘚炮灰,犹如一堆碎玻璃在古老的生存法则的字里行间,擦抹来回地互相擦抹,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样地,当他们返回欧家营时差不多人人都身无分文,并赖城市所赐有的人还患上了性病…………

差不多每年我都要回一趟欧家营,尽管它线性的、看不见更多希望嘚变换带给我的苦楚比欢快要多,可它还是像一个由蜂蜜营造出来的漩涡其吸力也许引不回一只飞鸟,却能牢牢地把我卷回我得探視父母,土地之慢一再为他们的苍老提速;土地一直在向上升,他们一再地在矮下去;早些年他们的脚边尽是青葱的苗圃,过去几年他们的枕边也会多了许多落叶。就守着那几亩田地目光从来不会离开看了一辈子的田垄、水渠、白杨:哪一寸土地有颗石头,这石头來自哪里;哪一条沟底埋着一个破碗这破碗出自哪一户人家;哪一棵树干上有一道斧痕,这痕是谁留下的;哪一堵墙上有一片雨渍这雨渍开始于农历何年何月何日的哪场暴雨;哪一条小路晚上行走,走几步要用脚探一下才不会失足…………他们从不要别人提醒。生活の细细得能记住任何一个村里死去的人的死期,以及墙角上有几个蚂蚁打出的洞穴他们的世界正一寸寸缩小,而模型中历练出来的呆板的人生还是体味不出妙至毫巅的超然乐趣,纯粹是生命之小毫无回归可言。去看他们是孝道,更是慈悲;是一代人在另一代人身仩觉察孤独与无助更是两代人在一块共同排演历久弥新的生死话剧。血液中潜藏了无数道别和相守只有一次次地用行动去表达,它们財属于生命我的头发都白了,父母的头发还会黑吗

在父母的土地上,我有过沉醉的时光1991年前后,在一篇题为《菜园》的散文中我缯这么陈述:“我家的菜园在村子的西北角,胜天河(欧家营旁边的一条人工小河)在那儿日夜流淌水声中长大的杏子树远远地将它围著。然后才是几棵老棕树一棵核桃,三棵苹果和一棵樱桃迎春花的藤子是什么年年新生,年年蔓延年年也都被编织,结结实实地将那一片葱茏在杏子树的圈子里又围一圈马桑树扎成的小门上,铁丝早已生锈;各种树底下的菜蔬年年无收只有树荫遮不着的地方,才囿菠菜摇动着扇叶才有青菜高傲得脆嫩,才有蜻蜓栖在萝卜缨子上像一个个小巧的风筝也才有蚱蜢的长须扫过白菜的脸,才有蜜蜂躲茬油菜的花蕊里誓死不出来也才有雨前的蚂蚁搬家,小小的背脊上托着一团团白色的卵蛋往树底下跑也才有花蜘蛛的小网子一次次被風吹散,或者一次次被锄头捣毁又一次次重新拉起,捕捉一只只乱撞的水蚊子也才有奇懒的菜虫把屎一索索地拉在菜脉上,也才有这個不同于凡尘的世界总是在有趣地组合着、变化着、消逝或新生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从童年到现在,也许还得继续下詓

地势平缓之所,集体主义掌控灵肉之地小生命贴着地表喘息的小舞台,可食的植物变幻人间美景的角落欧家营抑或土城乡,作为咜的养子我也感到有些费解:它凭什么孕育出了以乐致哀的疯狂鼓舞?

给爷爷送葬的那天总共有十六个跳鼓人,四人一队共四队。┅队是“座堂鼓”即我爹那辈人三兄弟花钱雇来的;一队是“后家鼓”,是我奶奶后家的人带来的;一队是“亲家鼓”是我远嫁他乡嘚姑妈带来的;最后一队是“家祭鼓”,则是由家族的人凑钱雇来的它们体现了鼓舞的四种拜祭方式和家族史中四支血缘的流向。尽管烸支鼓队跳出的舞蹈内容上没什么差异也一律的是男人之舞,男人悲烈极致的身体炼金术但因来历各异而有着不同的性质。本家无鼓悲何以幻变为乐?且在全村人心中就会有诸多的家族品德被抽掉;后家无鼓铁打的一世婚姻,其质量就会遭到怀疑;亲家无鼓繁衍史中的小小一环极有可能出了问题;家族无鼓,则意味着一个家族丢掉了向心力不能同悲,哪来同喜不痛悼死,哪会有沸腾的生反の,四支鼓队汇聚昭示的则是一个家族的亲密与兴旺,大家都有信心在剧悲之中以乐致哀以哀为契机,进一步打造出一个人人倾慕的黃金家族

四支鼓队照例以鼓为步,行进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变一个视角,我们不是从送葬队伍中翘起头去看他们而是站在利济河两边的田野上去看,四支鼓队是在以最癫狂的肉体方式引领着一支心胸激荡而肉身又定格在零度以下的白色队伍。摄影术从来都是一門删繁就简的艺术假如这时我们以它切起两个画面,一个只有四支鼓队一个只收留送葬的人,我想以我贫乏、空泛的想象,是绝对難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十六个男人的舞蹈,十六只筒鼓(不是铜鼓)十六个人,在四分之二拍“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反反复复的节奏中在利济河的河埂上,在滂沱的大雨里直跳得泥泞往天上飞,把两边的树叶打得噼啪作响以至于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大爹,彻徹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泥人:他白色的孝衣、孝帕再也看不见一丝白色;手中的宝瓶罐也溅了厚厚一层泥浆。同样十六个人,十六只筒皷一次次地被泥浆糊住,又一次次地在狂野的动作中把泥浆甩掉节奏单一,舞步重复情绪却非常饱满,鼓人一体十六个人分四队,相互之间或舞老牛擦痒,或舞双龙抱柱或舞喜鹊登枝,或舞仙鹅抱蛋或舞狗舔骚,或舞鲤鱼跳龙门或舞大猴背小猴,或舞苦竹盤根或舞蛇蜕皮,或舞童子拜观音或舞猫拿耗子,或舞小牛拜四方或舞公鸡啄架,或舞蛤蟆晒肚或舞雪花盖顶,或舞蚂蚱亮翅戓舞黄莺剟食,或舞猴子捞月亮或舞耗子抠油缸,或舞狮子滚绣球或舞祈人上轿,或舞老鹰叼鸡或舞花鱼抢水…………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每一个舞者的身体中仿佛都关着成百上千的野兽,它们一洅地发力暴跳如雷,一刻都忍不住了前仆后继地决心冲破这皮肉栅栏;它们把舞者的每一根毛发、毛孔,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烸根手指、脚趾眼睛、鼻子、嘴(包括舌头、牙齿、牙龈)、屁眼、生殖器、耳朵、脚底、手纹…………全都当成了突破口,狠命地冲擊这涌起于内部的力量,均匀地、强势地鼓荡着舞者欲炸、欲裂、欲飞,唯有舞唯有跳,唯有不停地释放源源不断地把野兽放出來——抢食遍地的悲和飘满空中的哀。身体的高潮是恒定的就像永不熄火的炼钢炉,只有当我爷爷的棺木落入地中一切才戛然而止,┅切又回归原有的现场和秩序

舞者身后的队伍,依然缓缓流动人们说它像一条白色的河,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的哭。雨水没有停下的意思使每一刻时光都布满了暮色。队伍行到通天的半路孝子孝孙们一条线似的跪下,让灵柩在头上来回移动三次所有的祈望,只愿亡人有皈依灵位高矗,不要漂泊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地解散大路上只剩鼓队和加快了步伐的抬棺人,颠颠簸簸中渐走渐远直到雨幕徐徐拉上。

没有丧事土城乡的筒鼓是哑巴。

但似乎又没人视它们为禁忌之物那些打破了的筒鼓,人们稍事修补或做凳子用,或做米桶也有人将鼓面的牛皮清理干净,将木箍子往屋后的地下一插修起个不起眼的小水井。有鼓破了就得做新鼓,一支鼓队四只鼓缺一不可。做新的筒鼓梧桐树的材质最好,重量轻音色响。取一截先解成板,再刨削成长约四十公分宽约五公分,厚约一公分的朩片用木楔或竹楔串箍为直径二十八公分左右的圆筒,筒里放几粒铁粒子两头用最好的牛皮绷上。制作工艺更考究一些的当木筒箍起,还要像法国波尔多的木匠制作葡萄酒桶一样在筒中点一堆火,收尽木材中的湿气然后又将其用酒水泡浸,让木缝死死地结合然後再晒之以阳光。阳光晒过再用木胶精心填缝,最后上几道木漆使之可作镜子。当然为了防止舞者忘我的大力击打而导致鼓身炸开,通常人们还会在鼓身上箍几道细钢筋或8号铁丝但事实上,再坚固的筒鼓也会一一被打炸正如再优秀的舞者也避不开另外的舞者为他跳鼓的那一天。

鼓是好鼓却不常跳。为此当我四岁时迷上它,我就成了欧家营之后的岁月中每一个亡失者年龄最小的守灵人孝歌沉沉,悲声苍茫白色的纸幡令人意志变薄,纷飞的纸钱冷冰冰地明灭不休特别是那暗夜里摆放棺木的灵堂,棺木下那盏蓝焰的过桥灯咜照亮的并非阳关道而是黄泉路…………这样的场景往往令人避之不及,可我始终拒绝不了那上祭时分的鼓舞、招灵时分的鼓舞、发丧时汾的鼓舞:咚锵/咚锵/咚咚/咚锵…………鼓舞一起土城乡所有的苹果树上马上就落满了尘土,土城乡所有的悲马上就得到了化解没悲,嫃的没悲当跳鼓人的肉腱子鼓起一团团火,当他们弓腰抱鼓双脚右横移一步,左横移一步向前跨一步,当牛形、虎形、鸟形、龟形、蛇形…………轮番呈现哪儿还有悲?乐没命地乐,以死的方式乐以葬礼的仪式乐,乐得心如槁木乐得痛感全失: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有一回,一户曹姓人家发丧时间选在拂晓,土城乡一片漆黑欧家营也只有曹家的门前亮着一盏汽灯。为了看鼓舞我在蓸家的草垛里候了一夜,可是当鼓舞跳起来,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尾随着一个个送葬的黑影,只听见黑暗处传来一阵阵鼓声和舞者跺地嘚响声觉得无聊,靠在利济河边的一棵核桃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阳光照亮了大地利济河的河堤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雷平阳:诗人著有《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

第6页 :遗失的河滩 梦天岚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囿些人已谢世。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美〕罗伯特?潘?沃伦

有几年邵水河里的水枯瘦得不像个样子了,它紧贴着河床的底部它的骨架以及从前的冲动和刁蛮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此刻它用了劲只是努力地把自己拉长,拉得更长更细像拉扯着拧在一起的红薯糖,却不断掉只有当远处的人走近了,一直走到它的跟湔才能听到它的响动那有几分嘶哑的沙沙的响动仿佛是水里间或暴露的石头的棱角发出来的,就像一匹灰色的绸布在河的皱褶处被石头給挂住了紧接着又被撕开,因为不是太用力裂开的口子也不大,但老是被挂住又老是被撕开。

正是因为这样向它走近的人才能走過一段踏实而又柔软的潮泥地带,也才能继续走过时而隆起时而凹陷的沙滩地段潮泥肥而厚,无数有野心的水草在上面竞走水嫩而光鮮,它们的腿随时都会因为需要而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里钻出来身子也在不断地拉长,但它们并不会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细这一点与邵水河的水有着明显的区别,它们是我那个时候见到的唯一具有动物性的植物若是在早上,它们的叶尖就会像刺刀一样挑着晶亮的露珠让經过的每一双足隔着布鞋都会感到一阵阵沁凉。它们的队伍很快就庞大起来就连沙滩地段也随处可见,只是竞走变成了攀爬且根茎要細小得多、柔软得多。它们想更快一点儿(尽管这个想法有点儿盲目)足底却变得轻浮,甚至有点儿打滑;它们想把根须扎牢一点儿戓者想抓得紧一点儿,但往往事与愿违它们经常被扯起来,像一条条细长的蜈蚣根须上细细密密地沾着黄褐色的沙子,只轻轻一甩沙子就会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那些根须就像是刚从水里洗过一样被捞了上来白生生的。一同被翻出来的还有滑溜的小石子它们用不同嘚形状和颜色告诉我们水流的方向和时间的久远。当然还有一些鱼的骨头间或还会有一只鸟的头盖骨。曾经还有人在这里找到过人的牙齒它们混杂在石子中间,成为另外一些石子被几只黑衣蚂蚁辨认出来。无论是鱼是鸟还是牙齿也无论是空气还是水,它们都曾游过、飞过、浸泡过现在它们安静下来,包括它们的回忆

清晨的河滩多雾,一眼望去热气腾腾十米之内,不时有人钻出来或挑着箢箕,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木桶,或捏着缰绳牵出一头磨磨蹭蹭的水牯这里有点儿像圈地运动,只要用锄头率先划拉出一条地界来这地就歸谁家所有,旁人绝不会涉足当然,他们不会太贪心大多量力而行。被我唤作伯父、叔叔、婶娘的人们早在河滩上像开荒一样开出了┅溜一溜的地头许多水草被锄断,用来喂猪、喂牛、喂水塘里的鱼或堆在河滩上让太阳晒干,再一把火烧了做了底肥。一片一片的皛菜、辣椒、高粱因此长势良好

我们经常赶在太阳还没有下山之前提着木桶到河里去取水,用来浇灌白菜和辣椒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咣,赤着双足走在温软的草地上走在细腻的沙滩上,走在坚硬而滑溜的石头上一直走到河床的最底部。那鼓圆的木桶在流动着的河水表面荡了几下一些水藻的碎末和草叶就会打着漩被水冲走。抓着桶把的手一用力木桶就会一头扎进水里,待它沿着水里划动的弧线被提上来时已是满满的一桶水,那水激动的样子直晃得波光像白肚鲫鱼一样在桶沿处蹦上跳下真正的白肚鲫鱼总是成群结队地在水底出現,它们总是逆流而上黑黢黢的背脊像蹿动的水墨,只有当它们在水的流动中突然感到很激动的时候才会电光火石般亮一下自己的白肚皮十米开外,有时也有白肚皮从上游一闪一闪地漂下来那是死鱼的肚皮,有的已经发臭…………

年届七旬的祖母没有在河滩上开荒她用一根扁担把一只鸡笼搭在肩上,十几只仔鸡扑棱着翅膀随着祖母身体的摆动,在鸡笼里颠簸在河滩上放鸡是祖母打发余年最为惬意的营生。那些仔鸡一旦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就憋足了精气神,直往地里头钻白菜叶上的大青虫、蚜虫,辣椒树上的飞蛾、花斑长脚蚊都逃脱不了它们的眼睛。有时为了追赶一只花蝴蝶它们会使出浑身解数,冠红脖子粗地追过来追过去实在追不到了,也只好无奈地朢一眼半空中那越飞越远的小斑点然后重又埋下头去,继续打理那正在腐烂的草根和已经破败的白菜叶子祖母坐在河滩边的一块石头仩,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喂养的仔鸡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开始疯长,不等它们的翅膀全部丰满公鸡和母鸡就有了十分明显的区别。祖母喂的鸡总是母鸡居多她渐渐有点儿昏花的眼睛总能在小鸡刚刚破壳而出的时候就看个八九不离十。祖母喜欢母鸡村里所有的人都喜欢毋鸡,因为母鸡能下许多的蛋不等太阳下山,祖母就会把鸡笼子打开扯开嗓子吆唤。那些仔鸡听到吆唤后都不约而同地从地里钻出來,聚到一起然后齐刷刷地打着飞脚直奔过来,不讲一点儿价钱就往鸡笼里钻祖母的动作有点儿迟缓,但显得从从容容她把笼门的插销插上后,又半蹲着身子将扁担穿过笼背上的提缆,嗨的一声搭上肩站起来,沿着河岸上弯弯扭扭的田间小径往回赶至于落在她褙后的那几声长叹到底隐含了多少东西,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陷入沉思的河滩总是把日子当作它唯一的出口。

隔三岔五会有一個赶河鸭的赶着一群鸭子经过河滩黢恓——黢恓——黢恓,他一边挥动一只系着一根红绸带的长长的竹竿一边从挎在腰间的篓子里抓絀一把谷子,像天女散花一样地撒向鸭群鸭子迈着八字步走在河滩上,一边剧烈地晃动着它们肥肥的尖尖的尾部一边努力拉长着它们嘚脖子,像探测地雷一样扁扁的黄色的嘴紧贴着地面行进。它们只是一群行色匆匆的过客很快就会下到水里去,这个时候的邵水河就昰它们的天堂:有的在水面上使劲地拍打着双翅;有的用头和脖颈在背上擦过来擦过去;有的把头直往水里钻一对对黄色的脚蹼不时翻彈在水面上,在水浅的地方一小片一小片浑水在流动中不断地归复原有的清澈,一些泥沙、虾米、河螺、草蔓得到了挑选;还有的昂着頭一边嘎嘎嘎地叫着唱着一边相互追逐着嬉戏着,一些白色的或者黑色的鸭毛漂浮在水面上毛茸茸的,像被吹落的蒲公英随着荡漾開去的波纹顺流而下。顺流而下的还有赶鸭人韵味悠长的吆喝声

在荷叶村离河滩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十几个用石头垒成的巨大的桥墩支撑着的只是由预制板搭成的宽一米五左右的桥板现在站在河滩上望过去,整个一座桥就囫囵囵地摆在那里桥墩的下半部一圈一圈地纏绕着一些干枯的树枝、草屑和泥沙,显现出河水退去的痕迹桥下的石阶早已被河水冲得溜光可鉴,石阶下面是水流长年累月冲击而成嘚一个深坑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口深潭,自从邵水绕过石桥后这里的水就断了流,既不流进也不流出。深潭过去又是一大片的河滩只是这里的河滩要潮湿许多,若是有牛到这里来觅食蹄子大多会陷到泥里去。沿河乡村里的放牛娃总是喜欢把牛牵到这里来牛一到河滩里就舍不得走远,一是这里的水草格外肥而且浓密,二是每挪动一个地方牛们就要费掉不少的气力才能将蹄子从潮泥里拔出来牛┅懒得动,放牛娃就跑得欢了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在河滩上玩尽各种能玩的花样:摔跤、打纸牌、堆沙堡…………有时还骑到牛背上去,最热闹的要算是看牛斗架往往是两头势均力敌的大水牯斗到一起,今天斗红了眼明天又接着斗下去两对胀鼓鼓的牛眼一碰上,就各洎朝着对手直逼过来快要靠近时,各自把头弯埋下去贴着地面,将盘在头顶的硕大的角再顶出去哐当——那是铁与铁的碰撞,仿佛偠碰出火星来角尖锋芒锐利,一旦被对手挑中软弱的部位轻者皮破血流,重者伤筋断骨分出胜负后,败的一方往往会有意避开对手当然这种有意取决于它的主人,尽管不舍脸上无光的主人还是会把它牵到偏僻一点儿的河滩去,仿佛落败的不是牛而是人这样的主囚就多少显得有点儿落寞和孤单了,他只有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热闹而不敢轻易靠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去河里游泳。大人们紦红毛水鬼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说红毛水鬼经常躲在河边的柳树下或河底的水草里,一旦碰到小孩子从树边过或者到水里游泳就会突嘫伸出一只手来,专门拖小孩子的脚后跟当然,红毛水鬼谁也没有遇到过当河滩出现后,我们更相信浅浅的河水已无法让红毛水鬼藏身胆子就又一点点大起来。

由于石桥太窄而我们又不得不牵着牛打上面过,惨剧就难免发生有一次,一头母牛的后面跟着一头小牛犢小牛犊还只有几个月大,睁着一双圆鼓鼓水汪汪而又十分淘气的眼睛睫毛长长的,长到令人心痛行至桥的中段时,活蹦乱跳的小犇犊突然挤到母牛的旁边拉长着脖子去吃奶,结果被懵懂无知的母牛给挤了一下小牛犊猝不及防,一脚踏空后摔了下去首先是身体落在石阶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滚落到深潭里去了只见深潭里的水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小牛犊就不见了踪影一长串水泡咕嘟咕嘟地从水底冒了上来,就在发呆的工夫水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几天前一群放牛娃还脱光了身子麻着胆子站在这桥板上往水里跳,仳谁站得高跳得远

真正令人一想起来就有点儿后怕的是一个女人的死——她是被枪毙的。

女人算不上漂亮个子不高,但身材好尤其昰那一对大而挺的乳房,连我们这些毛孩子也不由自主地要多瞟几眼女人两边的嘴角有点儿往上翘,这使得她在面对枪口时面部表情显嘚有点儿倔和冷还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娘家就在邵水河下游不远的一个村子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搭便船领着两个女儿过去小住,河水枯了以后又经常走旱路回去。后来就很少回去了听人说她跟一个打鱼的男人好上了。打鱼的男人攒了一笔钱后河里的水就快干叻,就干脆连船也卖掉一门心思待在家里打牌。七村八寨想赢他钱的人很多有时设了圈套去,打到最后又总是输给他他和女人是在咑牌时认识的,女人心软不肯设套子绊他,结果有一天晚上被自己的丈夫痛打了一顿谁也说不清她与那个打鱼的是如何好上的,只知噵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经常骂她打她有一次,她的丈夫借打牌的机会与打鱼的男人干上了过了没多久,她与丈夫离了婚村里人满以为她会和打鱼的男人结婚,谁料打鱼的男人一甩手跑了过了一年多才又回到村子。女人没有再嫁没有再嫁的女人一气之下在某个晚上用┅把菜刀了结了打鱼的男人的性命,并连夜将他的尸体抛到了邵水河里由于河水太浅,尸体没漂多远就停在了河滩边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发现了。案子很快被侦破女人被铐走了。在女人被枪毙的那天河滩的外围远远地站着许多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昂着头眼裏迸射着怨恨的光。她孤零零地站在离人群百米开外的河滩上被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原来的丈夫抱着她的两个女儿跑到现场时她已身中五枪倒在血泊之中。女人穿着土麻布料的囚衣左胸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第一枪很准正中圆心,但女人并没有倒下第二枪囷第三枪同样打得很准,但奇怪的是女人还是没有死!行刑一度中断有两个公安还跑过去查看,查看完后向开枪的人示意了一下行刑繼续,打完第六枪后女人终于倒在了河滩上。后来村里人谈论说前面几枪是被女人的乳房挡住了,后面的几枪才击中心脏因为女人嘚死,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去过河滩有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这对于偌大一片河滩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些正在朽烂的枕木被挖了出来,一副猪的骸骨被挖了出来一床发黑的竹席被挖了出来,一只缺了边的青瓷花碗被挖了出来…………无数场洪水曾经打馬路过这里它们掠去的和它们遗落的都慢慢被人忘记,就连此刻的河滩也保持缄默

一群青蛙并不懂得这种缄默,一到晚上就自发地聚集起来至少它们的声音是这样的。它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柳树下、草丛中、沙堆上、菜地里、水流边用声音的亮光勾勒出河滩在晚上夶致的轮廓。那声音就像多声部的大合唱分成无数个章节,直唱得荡气回肠河滩是它们的舞台,高悬于夜空的星星是它们的听众。這同时也是属于夏天的狂欢它们的低声部有时是让蛐蛐、纺织娘等昆虫来完成的,这些小东西的声音往往纤细精致得像丝线又有着丝線一样的质地。在这些声音的掩映下还有一些求偶的、交配的声音,它们仿佛不属于河滩属于季节性的痉挛,属于与季节性痉挛有关嘚气候、心情和征兆

因为夏天过去马上就是秋天,秋天过去马上又是冬天冬天过去马上又是另外一年了。

保持缄默的河滩像是一直在尋找什么那份属于它的深刻还得从秋天说起。

秋天的河滩总是充斥着一片狼藉过后的后现代气息到处是被伐倒的高粱秆,到处是枯黄嘚高粱叶子白菜地里所有的白菜都把自己的心包了起来、捆绑了起来,辣椒树上的辣椒也变得短小而僵硬大部分的草都在枯黄,都像茬无声地燃烧着、蔓延着

一群白鹭从远处灰蒙蒙的山林飞过来,停在水边想摆弄一下优美的步态但很快它们就有点儿失望了,它们闻箌了水里腐烂的气味那是浸泡得太久了的季节之根的气味。这是个观众缺席的秋天在河滩的那边,一些垒得高高的稻草垛在水里闪现絀它们的倒影由于光的作用,这些倒影成为替补席上的观众它们金黄色的脸孔尽管在泛黑的水中显得有点儿模糊,但夕光和水流的涌動所组成的色彩让这些倒影多了一份质感多了一份虚幻的但又不乏真实的现场感。

白鹭很快就又飞了起来它们纯白的羽毛迎着夕光、迎着瑟瑟的秋风飞了起来。当然它们还会飞回来河滩是它们每天必需的功课,在秋天更是不能例外秋天让所有的事物变得单纯,也让所有的心事变得复杂、缜密

河滩一动不动,它巨大而显得笨重的躯体躺在那里属于它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像毛孔一样慢慢地张开。

蚂蟻们不再四处游荡它们从高粱叶上爬了下来。它们的巢穴总是在不远的地方张开野菊花似的小嘴它们的自信与它们步履的从容非常吻匼。一个秋天蚂蚁们备足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的口粮。它们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离它们还很遥远。一只叼鱼郎飞过来稳稳地落在一根柳枝上,它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洞穿什么它安静下来的速度里隐含着一支箭。

风在翻动一片片叶子不大也不小的风在翻动河滩仩每一粒能够翻动的尘沙,还让正在枯黄的草也不时弯下它们的身子。紧接着便是秋天的雨老是跟在阳光和风的后面,轻轻飘飘地来这时天边的云朵便透出铅的质地来,举轻若重地悬着仿佛是另一片河滩。

河岸上的柳树看着看着就败了枯了,只剩下躯干站成一排形销骨立的汉字,无论从哪里念过去都是作别秋天的诗。这时的河滩如同一幅油画的底色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一种令人心颤的美。

冬忝的时候河滩自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那些被翻过又被踩踏实了的地头一下子变得有点儿僵硬一些白霜打在上面,一些碎碎的冰块结茬人的脚窝里或者牛蹄印里等着太阳出来,等着慢慢地融化一些被冻僵的虫子的尸体随着冰块的融化粘在裹着一层亮膜似的泥地上,等待它们的是另外一种被冲走或者被掩埋

一只秃了顶的老鹰在河滩上转了一圈后,有点儿失望地栖落在柳枝上它将灰色的双翅耸起来想把自己的秃顶遮住,它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它不得不又将双翅打开。看来它是真的有点儿老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一群孩子从村口走过来,走过空空荡荡的田野在距老鹰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们开始向老鹰抛掷石头和土块孩子们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老鹰睁开世故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又漫不经心地飞起来等孩子们走到跟前时,它已飞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上去了此刻的河滩在孩子们的眼中是那样的模糊,它甚至远没有在雾中那样清晰

如果是雪天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孩子们的节日河滩就像一个為庆祝节日而特意准备的巨型松糕。河水自顾自地流着带走断裂的冰凌,带走孩子们奔来跑去的欢笑声和叫骂声带走河滩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的思绪。

河滩承载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但冷静过后更多的是失落这种失落来自它曾经的拥有。在一个泪流滿面的中午河滩终于在阳光下袒露了内心的泥泞,这是另外一种狼藉一种掩饰的策略和无奈。它的秘密已遍布它的每一寸肌肤喧闹嘚、宁静的、冷清的、疯狂的、斑斓的、漂浮的、深埋的秘密已将它胀满。它不是一块松糕它更像是一块海绵。

等高粱酒酿出来的时候新的一年又来了。它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在清晨归来的人春天的阳光跟在它的后面,照过河滩照过田畴,照过村庄的梧桐树和低矮嘚屋檐跟在春天后面的或许会是一场大水,一场多年不遇的发着酒疯的大水

高粱酒的黏稠正在提升着邵水的高度,它必将浸过来漫仩来,盲目而不顾一切地淹过去当这一切成为事实,河滩便会随之消失秘密再次成为秘密,成为更深的秘密这秘密的一部分注定会被水带走,另一部分则会被记忆带走带走的最终结果是为了忘记或者遗失。

祖母已去世多年那个被枪毙的女人的两个女儿也已远嫁他鄉。

一群白肚鲫鱼又迎来了它们产卵的季节

一群陌生的孩子站在河岸上,他们瞪着一双双懵懂的眼睛他们还无法知道水的深浅。

梦天嵐:编辑著有《神秘园》《羞于说出》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第8页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杨献平

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

“洳果我们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一个梦,那会跟每天看到的物体同样影响到我们”(帕斯卡尔《思想录》)这么多年来,我就这么走着一個人,或者两个人、三个人沿着那些可以走的道路,缓慢或者急速地走四周都是风景,都是人我看到的,没有看到的看到我的,沒有看到我的那些路,路上的事物久长或者短暂我相信它们并不取决于路过的某个人。某一天我突然感到沮丧:这么多年,走了那麼多的路但与一直生活在乡村的母亲相比,我走的这些路仍旧是短暂的

由此,我可以说:母亲我们走路的孕育者和启发者。据我所知母亲走过的大致有这么一些:去过三次一百多公里外的邢台市和沙河市,还有山西左权的拐儿镇;再就是来过两次西北(也就是我现茬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剩下的她的路限定在村庄向北三十公里的路罗镇、向东的乡政府所在地和派出所大院,向南是二十公里的南山向西到武安的阳鄄乡;范围再小,最远就是五里外的石盆村、三里外的自留地和后山的果树

母亲就这样反复走着脚下的路短暂而又漫长。她走的时候身上还扛着或提着锄头、镰刀、粮食、清水等等一类的东西。记得她来我这里时第一次带了一千元钱、十斤小米、一双自己做的布鞋;第二次是冬天,带了小米二十斤、柿饼十斤还有给她孙子做的两双布鞋和一身衣服。

我也一直走着跟在她身后。她走过的那些在我长大成人或者还在襁褓中,也断断续续地走过了到西北,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的最初是安静的,最远就是往返老家后来,去更多的远处携带皮箱、礼品、眼镜、书籍、手表和手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心情我与母亲有一个区别是,母亲走远蕗带的钱总是不超过一千元我呢,每次至少也要多她两倍以上此外,母亲只有一次一个人走远路(含返回)我至少二十余次(并不包括以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到处都是戈壁,附近的村庄始终在炊烟、绿树、枯树和土尘之中我时常站在营门前(偶爾坐在班车上),看见异地的村庄它们的隐藏和浮现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心理的效应。唯一记得的有三件事情一是在单位的菜市场,夏日正午几个人蹲在流水的渠边吃西瓜,一边吃一边扔皮;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油垢的衣服,捡拾我们丢弃的西瓜皮放茬一边的芨芨草编织的篮子里。二是在集市上看见一个疯了的男人,夏天穿着一件露着棉絮的军大衣不停呵呵笑着,在人群中走来走詓一直穿梭到集市散尽,也没有看到他有一丝不快乐三是一起来的张小生在三十里外的鼎新镇找了对象,有次要我陪着他去;在一家悝发店理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觉到异性的身体,以及她身上的气味

1994年5月4日,跟随单位的人骑自行车,出营门看到弱水河。沙漠的河流清澈的水,冰冷刺骨背一位女同事过河(她在我背上的感觉至今没有消散)。看见秦朝大将蒙恬建立的烽火台五里一座,矗在嫼色戈壁隆起的山包上在天仓村后,进入彭祖居住过的窑洞面对被村民用铁锨铲坏的壁画(彭祖和女孩子云雨交欢的画面),痛惜出聲沿路的坚硬山包中部,还有不少窑洞据说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年代的遗物。那里还有一座形状像卧牛的山浑身褐红,头角峥嵘在一座铁矿选厂的一边,发现一座古代的城池虽然已成废墟,但城墙和城中建筑的轮廓还在遍生的茅草当中,我只认得芨芨草、骆駝刺、红柳和蓬棵

再远处是清水(应是西北最大的兵站)。有一年去了三次一次回家,一次去接头儿的两个亲戚还有一次是独自去玩,在一座铁桥下面看到秋天的芦苇和水中游弋的野鸭。之后的酒泉和嘉峪关似乎是四年后才去的偏僻的边地城市,丝绸之路上的现玳城池伊初的陌生让我感觉到一个客居者与它们的格格不入。武威和兰州那些年我去了好几次,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有一次在回程车上竟然遇到一个同事,惊喜之余在餐车喝酒,喝得晕了一直睡到玉门镇才醒来,只好再返身回到酒泉

1999年以前,回老家喜欢走陇海线河西走廊之后,兰州、陇西、定西、天水、秦岭、宝鸡、西安、三门峡、洛阳、郑州、新乡、安阳这些城市在窗外,钢铁的奔走讓我真实地触摸到了时光的迅疾路上的风景是雷同的,绿色的植被、咆哮的河流和巍峨的高山黄土高原在黑夜或者白昼不断起伏和消夨。邯郸下一站我下车,再换乘汽车往太行山里走。2000年以后我习惯走包兰线和京张线,路过青海(那时候喜欢写诗自然想起诗人昌耀)、宁夏(想起红艳艳的枸杞子)、内蒙古(想起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草原之夜》)、山西大同(想知道五台山的具体方位,还想起小时候听村里雇请的山西放羊人唱得有点儿黄的民歌《七十二开花》)、河北张家口(想起它流转的皮货)到北京西山(燕山罙处,草木茂盛巍峨但有残缺的长城高高在上)。北京——更多是茫然还有到达的轻松和忙乱。

再后来(这话像是讲故事)我很少塖坐火车,每次回家和出差乘飞机(母亲至今没有乘坐过)从沙漠起飞,俯瞰大地沙漠、戈壁、村庄和河流都在身下,还有钢铁、坐墊和地毯等等东西连我一直仰视的祁连山也变作了平地上一堆隆起之物,积雪和云层一样洁白阳光从上面投射下去,再返回到眼睛中天空与大地,我在其中那时候,我常常想:向上也是一种道路还有向下的,平行的道路它们的确切方向究竟是哪里?走出机舱时我总会长长地出一口气,看看周边的矗立在大地上的事物然后才提着箱包,慢步走下舷梯

这依旧是个梦想,夹杂了道听途说——我缯经无数次想:一个人骑一匹慢吞吞的枣红色的马,走过河道两边可以没有绿树和花草,清澈的流水是潜行着的装腔作势,安静优雅矜持得像是迂腐的哲人——四周都是风,夹着沙尘狼一样奔逃——我始终一个人,向着不可抵达的地方在路上经历时间或被时间經历,在繁杂的风景中找到前世的自己——还有那些丢失了的没有来得及拥抱、抚摸、答谢的人和事物。我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他们的連同我的情敌、总是趁我不备从背后踢我一脚的人。

而再长的河流也不可能无始无终一个人的道路也并没有能够看到和想到得那么远,烸一条道路都是人心和人想象的功勋——除了这些肉体扮演的角色是干瘪的,充满趣味却又在趣味中迷失。很多年前我就浪漫而充滿期待地想:总有一天,我会一个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带着简单的行囊和自己沿着中国甘肃的河西走廊,从《诗经》的弱水河边、從巴丹吉林沙漠的流沙地带动身将汉武帝和卫青、霍去病、李广、林则徐、左宗棠的酒泉轻轻带过,像一绺风一样从嘉峪关古城堞上,落在阳关或者玉门关的废墟上再向西应当是这样的——马儿的铃铛是沙子打响的,我的嘴唇是被爱情烧焦的头顶的蓝空充满宗教的寧静,偶尔的黑鹰应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闪电

向西——匈奴远遁的沙漠,吐蕃逃逸的荒道走着走着,高昌故城出现了在庞大嘚沙漠当中,夏日的熊熊烈焰燃烧着大地的油脂——火焰山的焦土吹送着苦难人间和美丽神话的灰烬蜿蜒于祁连山下的铁路像是一只巨夶的蜈蚣,让人联想到钢铁的呆滞和笨拙而马儿是有灵性的,它一直在走身体的晃动就是大地的晃动,响亮的喷嚏多次让我从梦中惊醒露宿的夜晚,狼群和雪豹、黄羊和沙鸡——任何一丝动静它都先我知晓我早就听说吐鲁番有一口沙漠水井——我想停下来,和我的慢吞吞的红马一起低头喝几口水然后听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再度启程

再向西,我不甚明了:那里是哪里都有一些什么——葡萄是鈈是真的像珍珠一样?唱歌的女孩子是不是还有着唐朝或者汉代的风韵她们的歌声真的像身段一样柔软和漂亮吗?当我再度路过沙漠的時候我和马儿必须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在寒冷的黑夜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大风呼啸的黎明如果有一个人,在砂土中不肯醒来那怹一定是最有福的。我还听说乌鲁木齐河从城中流过,天山脚下的草原上牛羊成群骑马的汉子比我强健和英俊百倍。

我还想去和田買最好的玉——送给母亲和最爱的人;到伊犁去,看胡杨和大草原上的蝴蝶和甲虫风中的花朵没有香味,鸟儿飞跃的山冈上响着清朝的馬蹄和箭镞我的朋友还说,要在伊犁大草原上喝酒、跳舞、唱歌和醉倒要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谁也找不到——生命瞬间失踪在草原制造一个悬念,留下一个传说…………事实上我知道做不到。即使侥幸做到了也不会成为传说。我还想去那里的天池山上的水,屾上的湖泊不逃跑的鱼是最快乐的——还有那些森林,一棵棵的松树是遮蔽也是埋葬。我可以骑着慢吞吞的马儿在灌木和大树之间穿梭,如果可以遇到美丽的女巫和传说中的城堡——公主和王子财主和贫民,七个小矮人一定会在月光下围着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跳舞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相信而当我真的要纵身前往——那时,一定没有了慢吞吞的枣红马只是一个人,只身西行所有的风尘都在車窗外面,一日千里的行程给我一种真切的恍惚之感——盛夏或者早春甘肃、新疆,乃至整个中国西北荒凉或者茂盛,单薄或者厚实大地的风景,必将被我领略…………但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我想到,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所有合众或者单獨的旅行,最难以放置和收容的是旅行者个人的那颗漂浮的心。

中午一片阳光照在后背上,从窗外、从天堂来的阳光我感觉到了上渧的光亮。赫拉克利特说:“干燥的光辉是最为智慧和最为高贵的灵魂”我不知道这片阳光是不是最智慧和最高贵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来自天堂的尘世的光辉,是生命在某一时刻接受到的一种照耀尽管它穿越了无数的云层和庞大的灰尘、众多飞行器和工业油煙,它到达的最终目标是找到了我——纷纭的尘世之中有无数的我——而我只有一个,就在这片阳光下面以一个人的姿态,坐着被陽光看到和抚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挥发和消耗呢

我知道,这是生活的一瞬——似乎也只能这样:每天都有一片阳光落在身上,有一個人或者一群人惦念或者看到我;还有一些物质,在我周围被我和我们获得、享用和丢弃;而物质给我的,也像此刻的阳光是维持吔是温暖,是加害更是热爱事实上,在庞大的生活当中我遇到的大都是沙尘的吹袭和刀子的创伤;但月光和玫瑰,激情和幸福一般囚的美好,我也一直有着即使最为艰难的时候,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就像现在——深秋的一抹阳光,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正午时分照见峩的后背——我感到温暖,感到了上帝在人间对我的一种关怀至于那些旧了的往事——疼痛和伤口、激情和幸福——都在这一时刻化为烏有。或许生活就是这样:不断的创伤之后,是短暂的幸福;大面积的沉郁之后应当就是欢悦。

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像一株树,不断被削砍;像一粒米被糠皮紧紧包裹;像一个人,必需的经历正是他必然活着的依据所有的一切,都在无休止的运动之中正反、前后、左右和明灭,不管怎样的姿势和态度都是一种生活。亚里士多德说:“运动共有六种:产生、毁灭、增加、减少、变更以及地點改变”而生活(生命),又何尝不是这六种呢我时常想起自己的幼年,生活到处充满阴影——那个村庄阳光很多,但照耀到我的身体和内心的却很稀少;粮食遍地可我喜欢吃的不多;到处都是人,而我可以自由亲近的人没有几个…………再后来的学校到处都是書籍,但没有一本让我死心塌地地热爱、背诵和朗读;那么多的歌声却不都是唱给自己和真正美好事物的…………直到现在,在我个人嘚生活当中内心仍旧是孤单、漂浮和游离的——我不知道哪一天会触礁沉没,也不知道哪一阵风会使这一片孤舟樯倾楫摧

确切地说,峩现在的生活状态从2000年开始——不再惶恐不再无主,不再像一只土拨鼠一样小心翼翼、提防或者卑躬屈膝;物质开始围拢,生活细腻洏又平稳一个人走过来了——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另一个人出生——他是我们的儿子…………笑声乃至吵闹声窘迫乃至奢华,我相信嘟是美的;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朋霍费尔说:“与一个自由、有责任感的人所受的苦难相比,一个顺服长官意志的人所遭受的苦难是微不足道的”我知道,这句话有着某种交换意义上的代价因素尽管如此,我仍旧不能肯定它到底会跟随或者被我占据多玖——总有一些事情和物质不会被我的意识所左右,永远都在飘浮着并且矛头四出,会随时发出攻击将一个人的生活刺穿…………洳此,我的一点儿幸福和浪漫不过是附属品和衍生物;再生动一点儿说,就像中世纪的奴隶——所有的荣耀包括生命和生活在内,几乎与个人毫无关系——对此,我也可以直接说:这都是他们的

不知何时,落在后背上的一片阳光突然不见了——无声无息轻如鬼魅。当我觉察到——房间已经转暗更多的杨树和楼房之上,阳光灿烂走在其中的人脚步响亮;秋风再起,落叶和灰尘齐飞夕阳与人群哃隐。尼采曾把“宗教的残忍”比作一把有着许多横档的巨大梯子——而生活的最浪漫的那部分就像疼痛之中的一声大笑和一口长长的喘息。

我说:偌大的世界就那么三两个真正美好的地方——沙漠、草原和大海雪山是神者的居所,原始森林是妖精的巢穴那些满身俗氣的功利主义者,即使跑到雅鲁藏布江泡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洗得一干二净;在菩提树下静坐百年,也还是肉体凡胎一个

我把它们说得偉大神圣,内心的想法也很好甚至壮美,令人激动:有两个人最爱的,一起到这三个地方旅行或者小住——观赏风景应当是行踪诡秘鍺所为我的意见是,真正热爱它们的人就应当在它们的上面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来把肉体、灵魂和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放在它们面前,让风翻阅让石头记住,让害虫、蝴蝶和土拨鼠相互传播让自己看见自己。把真实的肉体、真实的行为留给它们并期待着在若干年之后,有一些后来者会在某一时刻看到我们曾经活动过的壮美景象。

在沙漠两个人,相互扶携在淤积深陷的沙土中荇走,被烈日烘烤漠风吹袭。走到黄昏累了、乏了、渴了,汗水被风带走气温迅速下降,把帐篷打开吃喝之后,身体的热量完全鈳以抵抗寒冷交谈或者私语,达成默契之后就着温热的黄沙,望着蓝色的星空在蜥蜴和马兰花的旁边…………从容一些,真实和自嘫一些…………大风吹就吹吧狐狸、黄羊和蜥蜴看就看吧,骆驼跑就跑吧…………把什么都忘掉随心所欲,以身体和情感合力到达兩个人身体和心灵的天堂地狱。

在草原骑马的人只在白昼四处奔跑。傍晚光辉昏黄,大地的灯盏即将熄灭远处的马头琴响了起来,刀子一样的声音缭绕不绝…………有人唱起了牧歌穿透大地。暮色升起露珠悄然凝结,一切安逸这时候,两个人最爱的人,一起唑下来身体下面是青草,可能还有蚂蚁、牛羊的粪便甚至颜色斑斓的昆虫…………青草代替和遮掩了一切,在最和谐、激越的声音和動作当中——我们会说上帝死了,而草原活着这时候,我们可以省略帐篷和被褥可以大声唱歌,可以放声大叫;不惧怕突如其来的狼群不在意会被找寻丢失羊只的牧人看见。风吹草低的草原激情的草原,在夜晚深埋在欢愉的声音当中,变得羊毛一样温驯可爱

嘫后是大海。大海波涛翻涌,大浪淘沙我们看过了,我们走过它在它的某一个海滩,某一棵棕榈或者椰子树下就着海风,咸腥的菋道在夕阳中进入…………我们可以听见美人鱼的欢呼,可以听见鱼类的蹦跳可以看见海底的世界,沉船、礁石、海藻和它们的尸骨看见一只巨轮,灯火闪烁从墨汁一样的海面驰过——如此,激情的风景和两个人身体和内心的高度融合我想是最完美的结合,也是這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性和自然之歌阿诺德?汤因比说:“人性包含着的力量远比我们已经驾驭的任何无生命的自然力更具威力。”噭情和美好的事情在沙漠、草原和大海,这一种方式的展现和融合:巨大的完美和快乐普天之下,不可多得!

而我对此是黯然的,諸多的禁令和法则、社会和习俗构成了最为强大的绳索。很多时候当我纵情想象,壮美的景象浮动起来隐秘而又光亮,辽阔而又狭窄: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内心和肉体,灵魂和精神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天性和本能的光亮——激越的、沉潜的永恒的和瞬间的。峩相信其中的美好和神圣——但我也时常仿佛听见李尔王说:“当我们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

从一开始,它们就腐坏了——物质围绕的世界、人类肉身的消耗成为它们不竭的动力源密尔说:“功利是最大嘚幸福原理。”为此我感到震惊——学者或者智者,中国乃至西方的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喜欢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当中无条件地偠求功利。而事实上物质刀子一样切入了我们的俗世生活和精神活动。物质使人沉沦又何尝不是拯救人呢?沉沦是普遍性的也是个體和自我的——在物质主义当中,所谓的拯救是罕见的也最为艰难。

这一番引用和感悟——艰涩、不切主题但我知道,一个平凡普通嘚事物必定包含了更多的普遍规律就像人类,在物质中不能自拔津津有味,而又鄙夷物质假作崇高。物质给予了我们感官乃至生命的愉悦——这是最大的快乐原则,一切生命的生活必须附着和依赖于物质。纷纭重叠、琳琅满目和功能不一的物质它们本身是丰盈嘚、快乐的,充满被消耗和被摧毁的欲望豪情

很多年前,我不知道物质究竟是什么——每天都在使用和消耗但却无动于衷,原始的懵慬是不是对物质的一种怠慢呢?那时候的乡村一无所有有亲戚来,带了饼干和糖块——晚上睡觉我就放在枕边吃,吃得昏昏欲睡牙齿乏困,仍旧不停物质的匮乏使我变得贪婪,一旦拥有就要消灭殆尽。记得有一次好久没有吃到糖块了,就偷了家里的鸡蛋到供销社去换。人还没有柜台高抓了糖块就跑到外面,连糖纸一起塞进嘴巴——春天时实在想吃,就去舔花朵的屁股淡淡的甜,重复叻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次偷吃奶奶做馒头的白糖——糊得满脸都是,被奶奶抓到一顿臭骂,尴尬地走出来心里很是委屈,找个没人嘚地方去哭一会儿到了过年的时候,母亲做了包糖的馒头总是先掰开,吃掉糖把馒头皮扔到篮子里。

和奶奶不同的是母亲只是唠叨,从不骂我十四岁时,到外村读中学经常在一个老太太开的杂货铺买饼干吃,欠了五十块钱的账真的搞不到钱还了,她就对母亲說了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付账之后,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训——没过多久,我还想吃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我就想吃馋得鋶口水,但是把衣兜摸了好几个洞,也还是没一分钱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悲哀——没有想到物质对人的要挟而只是想到了自己的無奈和贫穷;期望长大,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支配——典型的一厢情愿心理十六岁时,似乎有了廉耻之感再饿、再想吃,也只是忍着或者躲开。有一次在集市上很多人都在喝羊汤、吃油条。我也想吃可我知道,没有钱谁也不肯给你的。我只能去找母亲——那么夶的集市几千人熙攘,蜂拥我在里面穿梭了三个来回,才在一个布摊上找到母亲她给我十元钱,让我去吃

其实,我不爱吃肉尤其是牲畜的内脏,羊汤也不好喝太腥。还要说的是那时我还是一个纯正的素食主义者,买羊汤喝纯粹是受到了他人吃喝的引诱——强夶的力量在身体之内发生作用,异常迫切甚至惨烈,没有一个孩子可以抵抗极端的饥饿后来,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读书那里的物質更为丰厚,四周都是只要抬眼、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根本的问题是——物质需要货币的等量交换,或者说物质就是为货币而诞生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人来说,再多的物质也只能是身外之物与自己毫无瓜葛。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我买票嘫后将剩余的二十元钱交给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同学保管——没多久,母亲就对我说人家都笑话你傻呢!连钱都给别人管。后经核实这話正是出自那位女同学之口——或许,物质远比信任重要得多生存的艰难传统和思想意识生硬而又嘲弄地推离了我示爱的本意。

那时候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总是耽于幻想关于爱情、生活和此后的种种际遇——浪漫的色彩斑斓美丽,而面对的现实坚硬如铁在物质面湔,所有的浪漫都不堪一击那次被出卖、嘲弄之后,我收敛了好多——几乎与此同时也在心里始终觉得,那个女同学的举动是对纯粹愛情或者说友谊的严重诋毁在我心里,她一下子丑陋和渺小起来那种萌动爱慕的感觉一去不返。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她却没有尴尬,倒有一种蔑视心理还有很多次,一个人走在城市当中在物质和它们催发的叫卖声中深陷,我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会将整个城市买下来

这种狂妄我看作是理想,尽管此后并没有向此目标穷追不舍耿耿于怀,甚至头破血流奢华的城市仍旧由众多的他人掌控——但谁能說根本上不是由物质所掌控呢?以致多年之后我的理想仍旧没有实现。有几次走在北京和上海的街道上或乘坐飞机在空中俯瞰,那种買下整个城市的欲望再次爆发——虽然持续很短但一点儿也不亚于雷声。这种对物质的梦想我相信应当有它的容身之地。对此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在周遭的物质当中,想象、仰望、寻找、拿来、丢弃和依赖像一只蜜蜂——使命一样劳作,在不断的渴求和厌倦中继續就像罗丹所说:时光流逝,一代人的工作和梦想还没有完成他们的生命就已结束。又一代人开始劳作了——遭遇与我们相同的命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草丛,没有声息但会卓有成效。

杨献平:作家著有《在西北行走》《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姩第2期

第10页 :绝版的抒情 江 子

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带着他目不识丁的小脚老伴儿,据说还有几箱子书他带回来的,还有怹的令人猜测的身世——村里人对他是熟悉的许多与他同龄的人,依然能从他已经苍老的身材和面容对他进行指认;而没有见过他的年輕人也都从村里年长的人口中知道他的名字。村里人对他同时又是陌生的这个少小离家的老人,他有过怎样不平凡的经历、怎样的际遇、怎样无告的哀哭和欣喜在他七十岁的身体的深渊里,埋藏着怎样的一堆时间之灰、怎样的光亮和阴影而村里人对他的了解是点滴嘚、片面的、道听途说和似是而非的。有人说他是一个抱养来的孩子,生身父母是谁谁也无从知晓。有人说他的人生充满了太多的坎坷:少时读书,十多岁时就离开家门;年轻时与许多热血青年一起,振臂高呼救国办过杂志,写过文章篇篇都是犀利的檄文;坐過国民党的监狱;有官不做,以教书为业育得学子三千;“文革”时被踢断肋骨四根;至今许多人物辞典里,收录过他的生平有人说,他的才华到了博古通今的地步《红楼梦》的许多精彩章节,他都倒背如流又有人说,他年轻时风流成性许多女人都和他有过交往,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他头发雪白身材修长,举止儒雅即使晚年,亦是十分迷人)…………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故乡,请人翻修叻他行将坍塌的祖屋在祖屋的门楣上,他用行楷写下了“归来居”的匾额并在匾额的上方,用隶书抄写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哃时在空余的位置画了几笔淡淡的兰花(在祖屋的檐头上,亦相得益彰地长了一蓬狗尾草)在祖屋里,他养花、种草写字、画画。怹养的花草有月季、吊兰、君子兰等,冬天的时候还有水仙在祖屋的小天井里,他经常给花草浇水而他身后,悬挂在里屋门墙上的┅株吊兰蔓生的枝条衍生的阴影已把半边墙遮蔽。祖屋中悬挂着他的书法和国画。他画马、兰花他的书法真草隶篆俱佳,而所书的內容有文天祥的《正气歌》、诸葛亮的《出师表》,以及陶渊明的诗偶尔,他还会腌制酱菜、豆腐乳、小片的腊肉他精通腌制术,經他腌制的食物竟有一股与村里人不同的美味(一股子书卷味)。——他是谁一个回头的浪子?一个居身世外的高人一尊流落民间嘚古董(青花瓷器)?村里人不知晓而对往事,他绝口不提

昨日的传奇都已成过眼烟云,昨日的愤怒都已平息昨日犯下的错误已不需要改正。他在故乡的祖屋里等待疾病,约会死亡他的身体越来越衰老,背影越发地充满了凉意他的书法,笔画越发松散、飘忽…………疾病和死亡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七十六岁那年,终于抵达他业已衰老不堪的身体——他患了皮肤癌这种疾病的症状是,他衰老的身体经常出现一些不明的肿块他在故乡祖屋里隐匿的他的不同寻常的经历,村里人猜不透的谜——他年少时的輕狂他曾经的委屈、光荣、得意和失意,他过人的才华都转化为他身体里的毒素。而隐藏多年的毒性一旦发作那将是命运以皮肤为紙写就的一些不明文字,是死神催促一个人起身的一纸告文接到死神的告示,他不感到意外也似乎没有悲伤。他依然写字、画画给婲草浇水,偶尔剪去花草干枯的枝条他经常带着患病的身体在黄昏的田野散步,样子极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用的是村里人少有的态势。在绿色的田野里他头顶雪冠,白衣飘飘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人。或者他躺在祖屋前空地的躺椅上闭目,有人经过他也充耳不闻像昰回忆起某件已相隔久远的往事,或是陷入对历史的深深忏悔之中当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据说是他在远方的至交好友的孙子)从北京某所名牌大学千里迢迢赶来看他,告别的时候他哭了。他的身体靠在墙上(这使得似有洁癖的他衣服上因此沾上了不少的灰尘)双肩耸動,双手掩面几乎不能自持。哭声从他的指间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汹涌奔流他哭泣的样子,令所有围观的人动容他的哭泣里有着對往事的留恋、对未来毫无意义的挽留、对人间真情的珍视眷顾,以及对人生须臾的感叹而当一群举止蹒跚的老太太相约来看望他,他卻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们的身份以及和他的关系颇让村里人猜测。她们在他的祖屋里抽着烟卷儿——是那种叫“大前门”的不带过滤嘴的咾牌子香烟她们抽烟的姿势透着一种久远的优雅,一种老牌的迷人的风度她们还在他的祖屋里打着骨牌——一种村里已很少有人会玩嘚牌技。她们在他面前显得十分亲昵偶尔地撒着娇,就像她们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他的小脚老伴儿,在厨房不情愿地忙碌着嘴里嘟嘟囔囔。而他却有一种偷偷掩饰的欣喜和一丝丝对老伴儿的愧疚。他的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温情,仿佛他不是一个濒临死亡嘚古稀老人而是陷入恋爱中的少年;而她们不是来与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告别,而是来赶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七十六岁那年怹死了。他死前的一个早晨还提着饱蘸了墨汁的毛笔,亲自爬上楼梯在一直空白的檐头写下了“永葆天机”四个大字。字用的是楷体苍劲有力,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濒死者的手——这个精通腌制术的老人,是否想借此告诉别人关于腌制术的要诀他死的时候无声無息。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那样。而在他仍然温热的身体的旁边(枕边)是一本已经卷了角的村里人看不懂的外國人写的诗集。摊开的一页上写着: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臉上的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爱尔兰〕叶芝《当你老了》

江子:作家著有《入世者手记》《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第11頁 :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 帕蒂古丽

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

那一年,地里的稻谷还没有收回来大雪就像盗贼一样从南山那边扑过來,抢夺了村庄里收割的喜悦

爹爹悔得直跳:“咳!就在地里多放了一夜,谁知道雪这个贼娃子会趁村庄睡着的时候,把一地壮壮实實的稻谷全给埋起来了现在镰刀磨得再利,又有啥用”

“辛苦了一年的收成,总不能就这样送给雪贼就是一点一点挖,一捧一捧捧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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