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第一山洞如图昼江中,门闾团圆事事双中途分拆去,空纬龙话对银调,白衣娘娘四十七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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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穷人党
  日,本市镇反办公室调查记录(上级领导批示:与其他调查材料相矛盾,在当事者活动时间上互有冲突,马盛同志忠诚可靠,需继续审查金善卿。):
  镇反干部:您是革命老前辈,在辛亥革命和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运动中,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难得有这个机会向您学习。这次请您来,也是万不得已,因为有关金善卿的一些事情不得不向您核实。
  马盛(本名马有财,省级领导,59岁,原籍天津):这事是哪一级领导批准的?
  镇反干部:是中央首长。为了请您来,我们特地向中央打了报告,这是批文的原件,请过目。
  马盛:调查金善卿?上个月我还碰见过他,我,就是我本人,特地请他在包子铺吃了顿包子,不是咱们食堂里定量供给的菜包子,是一个肉丸的,个个一兜儿的油,香得很。我一直有这么个愿望,已经38年了,就是想请他吃顿饭,饱饱地吃上一顿。这辈子让他也能吃我一顿……
  镇反干部:1912年2月,您跟他在一起么?
  马盛:这就开始了?那年我是在正月里第一次见到他,大约是正月初三。那会儿,他是个大阔佬,听说早些年还是本地最出名的阔少爷之一,花钱如流水,不知怎么的混进了同盟会。我当时是个小工人,比要饭的强不到哪去。那个时候,辛亥革命不能说是成功了,我现在也这么认为,那只是个开始。北方,特别是天津这里,有一批革命党,好几十个组织,跟同盟会没有隶属关系,目标也是要推翻满清政府,至于成功后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没有一定的宗旨。就算是在同一党内的人,也没有统一的革命理想。我所在的那个革命组织,叫北方革命总队,都是由工人、小贩、车夫,还有各种各样的穷人组成的……
  约在法国桥见面不是个好主意,两个大闲人站在桥边上,不管是在哪一头,既不搬罾,也不撒网,只是来回遛达,没有正经事,即使是在平日里,火车站前贼一样精的中国巡捕,或者桥南的法租界巡捕都有可能把他们抓了去。更何况,眼前这是个非常时期,大清国倒台,民国却还没建立起来,全国四处在闹独立,每个手握兵权的人都觉得“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自己称王称霸的机会来了。
  但这一面还是必须得见,金善卿没有选择的余地。事情紧急,也无从选择,因为,北方革命总队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里组织一场新的暴动。姑且不论这件事对南北和谈的时局有什么不利的影响,他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他没有瞧不起穷人的意思,只是觉得,闹革命是件很费钱的事,北方革命总队里都是些连每天两顿饭都混不上的穷人,他们“干不起”革命……
  刚刚傍晚六点半,但天已经黑下来,法租界的街灯早早点上了,车站那边是租界包围中的中国飞地,还是黑洞洞地没有点灯。
  没约准在桥的哪一头见面,这是送信人的疏忽。不巧的是,法国桥正要开桥过船,这便耽搁时间了。
  金善卿与一身男装的宝义姑娘站在桥南法租界的地面,不住地向桥北张望,但黑糊糊的看不清,不知接头的人来了没有。开桥过船的时间只有6分钟,很短,但用电机将桥升起,然后再落下,便费工夫了。很快,桥南端挤满了等待过河的马车、洋车,还夹杂着两辆新近时兴的汽车。
  自从相识,金善卿从未见宝义穿过女装,她总是一副豪门公子的派头,衣饰时新、华贵,当然他承认,她搭配得很雅致,像是位家资豪富,而又腹有诗书的少年举子。其实,任谁只要是仔细看上几眼,多半便能识破她的女儿身份,她眉目如画,肤色浅黑,两个笑靥中带着的那几分甜意,不是硬装出来的“英武”所能掩盖的。同时,这甜意又是一种天然的伪装――她是本地革命团体“女子暗杀团”的重要头目。
  等得久了,街口的两个安南巡捕时不时地拿眼来打量他们。宝义不自觉地整了整肩上路易?威登牌的大号皮包,皮包很沉,她有些紧张。其实,金善卿也已经很紧张了,这么等下去,等桥落下来一通车,安南巡捕腾出手来,至少会过来盘问一番,自然是凶多吉少。在本地各租界中,数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和日租界的高丽巡捕对中国人最坏……
  “先生,要车么?”两辆挂着八道捐牌,可以通行全市的洋车停在他们身边,两名洋车夫年轻、干净,青布短棉袍穿在身上――这说明他们有一阵子没拉客了,因为,拉车跑起来,棉袍是不能穿的,那不像样子。
  金善卿摇了摇头。这时他注意到,桥两边的车流开始移动,两个安南巡捕懒懒地往桥头走过去,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这边。这两个家伙必然会中途折转过来扑向他们,这是各租界的巡捕都会使用的手法。
  洋车夫并没有离开,他们也发现了安南巡捕的意图,三两下把棉袍扯下,来不及放进车厢,便往坐椅上一丢,对金善卿低声说:“上西头去么?就一盒烟卷的车钱,海盗牌的。”
  金善卿与已经握住手枪柄的宝义心中一喜。这正是接头暗号,这些人有些聪明劲儿,装扮成车夫不会引人注意。而且,“西头”是本地最底层的棚户区之一,从这一带,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直接奔那种地方,那好比从天堂径直便奔了地狱,连人间都忽略了。
  就在安南巡捕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们二人跳上洋车。两名车夫显然是属于跑飞车,多要钱的那一种,脚下用力,转眼间就窜出好几丈,等听到安南巡捕吹响警哨时,两辆车早已分开,金善卿那辆沿河奔向了日本码头,宝义那辆拐了几个弯,已能够远远望得见旭街了
  宝义的洋车穿过法租界,上了日租界繁华的旭街,两旁一排排的店铺都不很大,但密得像蜂窝,一串串的电灯和刺眼的矿石灯,照得大街亮如白昼,街上热闹得很。
  便是有人跟踪,到了此处也容易避过,她想。
  车子一晃,险些撞上个“背人儿的”。“慢着一点。”宝义让车夫收收脚步,不要在车缝、人群中钻来钻去。不为别的,宝义要的是体面,不能被人误会成赶条子的“红相公”。
  这条街靠海河那边是寿街,二、三等的班子几十家,而另一边则是同乐后等几处著名的销金窝,外加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饭庄,此时,正是嫖客们饮酒作乐、叫条子的时候。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街上跑的飞车只有一种,就是班子里的红姑娘出条子。而没钱坐洋车的穷妓女,则是让个“背人儿的”送她出门。这也是本地一景,大清国时多是如此,如今很少见了。“背人儿的”多是二十出头的棒小伙,青布裤褂,腰系蓝搭包,脚上布袜鞋,既是脚力,也是保镖,防着本地混混儿把姐儿抢走藏起来,以此勒索钱财;上面的妓女多是梳着老派的元宝头,点翠包金的头面,双手扶住伙计的肩,伙计扳住她的小腿,一对裹得菱尖柳细的小脚向后翘着,被外地过客诧为赔本赚吆喝的异事。
  几次回头,见没有一辆洋车长时间跟在身后,宝义放了心。单是穿过拥挤的旭街,便花了一刻多钟的时间。过了东南城角,便是华界,东马路、北马路、估衣街、针市街,这一带都是老字号的买卖铺户,一路走来,到处是提着灯笼的伙什、先生,上边写着各自的买卖字号,出来张罗生意。
  到了针市街口,车夫在街角把她放了下来,“您老换辆车吧,到高记杂货铺,有人等着你。”
  一个仍然戴着满清红缨帽的看街的向这边慢慢遛达过来,不住地打量他们。
  “你不送我去?”宝义有些个诧异,但还是把两角钱的车钱放在车夫早等在那里的手上。
  会不会安排错了?宝义又有些犹豫。总不能走着去西头,要是那样,没到地方,说不定她就叫人给抢了,给扒了。这种事情,那地方每天都有,更不要说大年关头,穷神下界的时候。
  沿着北马路往西走了几步,叫了几辆体面的新车,没有人肯去“西头”这样的地方,更不要说坐车的主儿连个准地界都说不上来。最后,只得坐上一辆少灯没铃的破车,拉车的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车从针市街开始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不愿意坐,太脏。
  难怪好车不肯来!宝义一眼望去,黑糊糊的小棚子连成一片,中间即使有路,也如同高低不平的垃圾堆。
  “你真的认得那地方?”宝义被黑暗中向她压迫来的贫穷吓住了,把皮袍下的手枪拿了出来。这枪向来都是顶着火的,但保险没打开,她还不至于害怕到那种程度。
  “少爷,我给你找个好玩的地界?那儿花钱少,又干净,又舒坦,保你一玩到天明,外带想住下待到灯节儿。”拉车的少年声音嘶哑得很,全无这个年龄的稚嫩。
  宝义没敢接车夫的话茬。
  “放心吧,不是外人,那是我亲姐。去吧,拐俩弯就到,一准够您二爷乐的。”
  “不去。”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你送我到地方,我给你两块钱。”
  “是大子儿,还是钱票?”
  “是大洋钱。”
  “哎呀,”车夫大叫一声,“我得给您磕俩响头,可这就到地界了。”
  所谓高记杂货铺,比个小糖摊子强不到哪去,说是有幌子,只是一盏微弱得几乎不见光亮的灯笼,四周依旧是黑漆漆的,只零星有几间草棚里透出点灯光。
  两块大洋放在脚踏板上,都是值钱的西班牙站人儿,比其他洋钱要贵些。小车夫真的趴在地上,给宝义磕了两个响头。宝义不便伸手扶他,只好往杂货铺子里边走,谁想小车夫竟然跟在她身后,一步不离。
  “你快些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宝义怕他的脏手抓她的衣服。
   “待会儿完事,您老还得回去不是?”小车夫仰着多日不洗的脏脸一笑,“好啦,不闹了。我认得你,你是赵宝义赵二小姐。我是北方革命总队的,也是到这儿开会来啦,顺便接你过来。”
  “既然知道我,你方才还戏弄我!”宝义有些生气。
  “不说不笑,不热闹。这大黑下的,您这样的体面人,钻进西头来,太扎眼。把您当个‘摸鱼儿’来的嫖客,不会有人起疑,这些日子,杨梆子(天津探访局的总办杨义德)的人盯得紧着呐。来,我给您背着包。”
  “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三梆子,姓钱,大号没有。”背着价值十五袋洋面的名贵皮包,嗅着宝义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小三梆子得意得很。
  马盛:宝义这个人在当时很有名,据说她亲手处决过好几个叛徒,被她找上的人,都恨爹妈为么会把自己生出来,反倒是早死早安生。
  镇反干部:宝义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盛:我也是听说,但很多人都这么说,说这姑娘天生挥霍成性,出门就坐洋车;一顿饭能吃两袋洋面的价钱。一袋洋面44斤,换成棒子面(玉米面)够一家四口吃一个月的。她的一件皮袍能买一套四合院……不过,这姑娘人品很好,对我们穷人不坏,不像金善卿,看不起穷人。
  镇反干部:你怎么认识她的?
  马盛:以前也跟她们打过交道。真正认识,是1912年2月份,在西头高记杂货铺……
  镇反干部:金善卿看不起穷人是正常的,这是阶级本性决定的。你们当时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扯到一块的?
  马盛:(怒)有他妈的么关系?都是这小子自己找上门来的,他是别有用心……
  金善卿坐的那辆车,跑起来也是风快,一进日租界,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后面跟上了尾巴――两个骑着脚踏车的汉子。这个时候脚踏车刚刚传入本地,骑这种车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玩票”,出风头的阔少;再一种就是巡捕。英、法、日三个租界的巡捕房刚刚成立了自行车队,很出了阵子风头;华界探访局总办杨义德也有此意,好像刚在试办阶段。能从法租界一直跟到日租界,不会是租界里的华探,多半是杨义德的人。
  再沿河往西北走,就该进入华界了,如果他们是来抓他的,一进华界他们必然动手。
  他踩了几下车上的脚铃,车夫的脚步慢了下来。
  “后边有尾巴,从法租界一直跟过来的。”金善卿的语调放得很平稳,第一次与北方革命总队打交道,不能让他们看扁了。
  车夫只是点了点头,脚步更慢了,手上一下一下地拉着车铃。其实,此时路上并不拥挤,他那紧一阵慢一阵的铃声,倒像是在打暗号。后面的两个暗探也放慢了车速,拉开二三十丈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嘴上叼着纸烟,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很快,金善卿发现,路上的洋车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大多是空车,也有不少拉着客人,都跟在他这辆车的后边,不紧不慢地小跑。他能听得见有些车上的客人在抱怨,车夫们却是不言不语,汇成了一条十几辆车的车队,跟在金善卿身后。
  再沿着河沿往西走,就要进入华界了。金善卿有些紧张,说不定杨义德的人早就候在华界口上,等着他的到来。就在这个时候,车夫向北一拐,上了刚刚建成不久的一座铁桥。这是本地除法国桥与金刚桥之外,第三座从外洋买来的可开启的铁桥,过了桥便是奥租界。
  这边的桥头上是一队日本兵,步枪上着刺刀。对于中国政局的变动,日本人一向最敏感,宣统皇上退位,他们的反应最强烈。桥那边只有奥租界的两名华探,把守桥头兼指挥交通。金善卿的车一上桥,后面的十几辆车便一同向桥上拥挤过来,紧接着就看到车丛中有两个车夫扭打在一起,劝架的车夫放下车围了上来,黄号坎汇成一片,将桥头堵塞住了。
  干得真棒!金善卿赞叹不已。看来穷人自有穷人的办法,这样的办法即使他能够想象出来,也没有办法实施。金善卿了解自己,他最擅长的解决困难的手法,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利用人?对极了。体面人当然要利用别人,而绝不愿被人利用。
  进入奥租界没多远,金善卿就被塞进一辆双轮的马拉轿车,马蹄NN地沿着河对岸,跑过重建的望海楼教堂,又从金刚桥上转回到河这边来……
  镇反干部:你们为什么会答应跟金善卿见面呢?闹革命有必要与这些个富人打交道么?
  马盛:你这个小鬼看问题挺尖锐。金善卿通过女子暗杀团的人跟我们联系,说是有这么个人要见我们。我们不愿意见他,虽说他打着同盟会的旗号,但对这些个有钱人,我们没有一点点信任。只是,他是个本地的娃娃,懂得办事的诀窍,但凡出来联系的人,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装孙子,不给恩人面子。就这样,才同意见面。接他时才发现,这小子早就让探访局给盯上了,这一面见得着实费劲。
  镇反干部:也许我这么说不合适,干革命工作有必要讲面子么?应该一切以革命目的为中心吧?
  马盛:你这么说是对的,这里边不单单是个面子问题,我们对他还心存侥幸。你不知道,跟金善卿来往的都是有钱人,而我们最需要的也是钱。需要钱来买枪、子弹和炸药。当时是想,也许这家伙能帮我们解决一部分困难。
  在宝义眼中,所谓高记杂货铺,里边根本就没什么商品,里外两间草房子,墙壁被灶火熏得黑黑的,地上站着高高矮矮的七八个人,虽多是年轻人,但也有相当衰老的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大多数人衣衫破旧不说,其中有些人甚至只穿着夹衣。
  宝义对这次会面早有准备,她知道对方是个穷人团体,所以,特地捡出她衣柜中最便宜的一件灰鼠皮袍穿上,手上的钻戒和黄杨绿的翡翠扳指也摘了下来,只挂了块红蓝宝石镶嵌的金表――没办法,其他的怀表都是镶各色钻石的。尽管她很费了番苦心装扮自己,此时此地,她明白了,自己依然像个怪物,与环境、气氛格格不入。
  房里只有两个座位,坐在矮凳上的是一个与金善卿年龄相仿的青年,剃着光头,没有辫子,脸上洗得挺干净,指甲里全是黑灰。宝义这才注意到,房里的人大都剪了辫子。他们的动作?快,带有穷人鲁莽的特点。
  “请坐。”那青年指了指一把木椅,有一条腿上扎着麻绳,“宝义姑娘不会嫌脏吧?”
  “不嫌,干革命什么事都得经历。”宝义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还有些发僵,但她觉得回答得相当得体,“你就是马有财吧?”
  马有财(十几年后改名马盛)有些吃惊,“你们扫听得挺仔细呀?不愧是女子暗杀团中响当当的人物。”
  “我也是久闻你的大名。”宝义的笑容活动开了,接受对方的恭维时显出些许的扭捏,“金善卿先生这一次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你们商量,希望你们合作好。”
  马有财没有接这句话茬。
  宝义打开路易?威登牌的皮包,取出一支手枪,美国产的柯尔特,前几年的型号,周围的人不同程度地现出紧张的神色。这很正常,宝义心想,面对凶器,任何人都会紧张,哪怕这枪拿在你老婆手里。她又取出一支,比利时产的;下一支是意大利的产品……八支手枪,各不相同,同一特点就是,它们都是早几年出产的高档货。
  “现办货来不及,四处敛来几支,不知道是不是合用?”尽管是旧型号,但依然是精品,只是不再时髦罢了。宝义觉得,这些武器太昂贵,依旧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如果放在眼前的是七八根金条,马有财也不会如此震惊,因为他与他的战友们从未见过金条。但对武器他们有经验,眼前这姑娘从皮包中变出来的,都是他们不敢企及的“梦想”。
  “用这么高级的枪,是么滋味?打得准不准?”马有财取过一支小巧的女用勃郎宁,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便动手拆成一兜零件,又轻而易举地组装起来,再抻起袖头擦净上面留下的不洁净的指印。“这么个小东西,得值五六杆大枪。”
  后面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讲,只能算是震惊之下的感叹,宝义心道。她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贪婪”,看起来金善卿对人的了解确有独到之处,他的原话是:“他们这些穷革命党最喜欢的是两种东西,粮食与武器。”
  “这是我从朋友那里敛来的,看样子,里边大部分,打从洋行买出来之后,就从来没开过枪。”宝义淡淡地说,不想显露出施恩于人的痕迹,“这支勃郎宁是我的,别人送的。不好意思,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却给你们拿来。”
  “这可是件宝贝。”
  “我更喜欢火力猛的武器,点22的口径太小了。”宝义只是实话实说,却听起来像个“勇士”。
  “感谢你雪中送炭,过两天正用得着,我们要有一场大行动。”马有财捡了那把火力很猛的柯尔特掖在腰里,其余几支枪装入一个老头的糖豆篮子。
  宝义同意金善卿的看法,不赞成此时制造混乱,给南京临时政府与袁世凯的和谈带来新的麻烦。于是她说:“这件事怕是不妥,我们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发动起义。”
  “这些枪,我们感激不尽,但是,我们革命总队要干的事,谁也拦不住。”马有财年轻的脸上夹杂着决心与轻蔑,黑黑的眉毛里满是细煤灰。显然,他有着牛一般的犟脾气。“等会儿金先生来了,您老替我们跟他道声谢,也抱个歉。都是打江山,这里边也有我们一份,不能不干。再者说,他们在南边太远,够不上这里。等我们打下北京,完全可以请孙文先生来坐龙椅,没问题。可就是别拦着我们。”
  正说着,忽然门外有人扬声问:“王大嫂在家么?王大嫂……”王大嫂是店主,在后边哄孩子睡下了。这时,店门被推开,先伸进来一只祥德斋的点心匣子――巧妙的伪装,后跟着一个体面小伙儿――正是金善卿,他的皮袍外给人罩上了件破旧的青布长衫,但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
  金善卿许是在黑暗中太久了,定了定神,这才看清,足足有八支短枪指向他的头,其中五支粗糙得很,大概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仿造的“单打一”。他向他那荒唐一生,将家产挥霍一空的祖父与父亲的坟墓发誓,这种粗劣的武器,比他以往遇到的镶嵌珠宝的名贵手枪更加危险。
  三梆子打金善卿一进门,就闪在了门后。认清了他不是自己人,先是伸手一提他的大围脖把眼遮住,脚下使绊,肩膀靠腰,给小子来个“德和乐”。金善卿顺势趴在地上,几只粗手大脚上来把他按住了。
  “慢着,让他起来。”宝义已经看清楚了,来人是金善卿。“这就是你们邀请来的金先生。”
  “是他找上我们的。”马有财收起那把点三八口径的柯尔特,似是为没能试试新枪有些遗憾,同时反驳道。
  “你就是马兄弟?能见着你真太棒了。”金善卿放弃了官话,改成本地口音,以便与这些人拉近距离,“早几年我在南边,就听说过你们北方革命总队,都说你们是些有胆子,够义气的汉子……”
  与穷人套近乎,金善卿没有经验,但好话人人爱听,这个道理没有错处。
  房中没有够三个人的座位,马有财也没请金善卿坐下,大家伙儿都站在那里,显得房里很挤。“金掌柜的,你叫我们来见个面,有么事?”马有财说。金善卿是德商恒昌洋行华账房的二掌柜,所以,马有财讲得很客气,同时也有点拒人于屋外的意思。
  这样单刀直入地问来意,不是金善卿擅长的谈话方式。“咱们还是慢慢来,别着急。”他看了一眼宝义问,“东西都交过去了?”宝义点点头。
  他又道:“这就算我们拜门的一点小意思,不管怎么说,大家伙Y都应该算是一家人。”他的语调和缓得很,话题远远地拉开来,一点一点地往回绕,进入他与人交谈的习惯。“不过,说句到家的话,这种短家伙只能防身,派不上大用场。别说是两军对垒,冲锋陷阵,就是两伙人在大街上干起来,也不如大枪好使。”
  金善卿一向是坐得舒舒服服地与人交谈,有时还是躺在烟榻上,如今站在这里说服对方,很有些不自在。再有,套在外边的蓝布袍子有些瘦,紧紧地裹住里边的皮袍,老大不舒服。他掏出香烟让了一圈,没有人伸手,马有财兀自取出旱烟袋,当当地用火镰打着,蹲下来猛抽。其他的人也都蹲了下来,黑黑的一片,剩下的只有坐着的宝义和站着的他自己。
  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难题,革命总队的人都是短打扮,蹲下来不成问题,但他穿的是长衫……
  “马兄弟,你听我说,”金善卿翻起皮袍的后摆,很别扭地用手拎着,也蹲在马有财的身边,“去年上半年,清政府从禅臣洋行进了一大批武器,直隶总督的卫队都换了新枪,德国产的最新式的后膛七响快枪。咱们手里只有手枪,怕是干不过他们。”
  马有财不言语,只透过旱烟浓烈的烟雾,盯了金善卿一眼。在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发话了,大高个,带点宝坻县的口音,“我早就说过这话,硬着头皮撞南墙的事,干不得。要干,也得多拉上点人,多弄几条枪……”
  马有财一摆手,止住了不同意见,“听金掌柜还有么说辞。”
  “这件事,我们也干过。想必你也听说了,上个月,同盟会联合这儿的革命团体,攻打过总督府,结果失败了。那次起义,你们革命总队不是也有人牺牲么?为么失败了呢?并不是因为早放了信号,那是托辞,就是因为咱们火力不够猛。总督府把金刚桥往回一拉,用大枪隔着河就能打咱们。可咱们呢?拿手枪怎么能干得过他们?”看起来革命总队内部也有不同意见,金善卿发现多了一条成功的路子。
  “你么意思?”马有财两条黑眉毛拧在一起,很不喜欢金善卿的转弯抹角。
  “我的意思是,你们别忙着动手。再过些日子,我给你们弄一批大枪,再配足了子弹,联合上天津所有的革命同志,来他一个大暴动。咱们要是现在就动手,别说新调进城来的那一个协的新军,就是把守总督府的那一百多条快枪,也要了大家伙儿的命。”金善卿顿了顿,让对方品一品滋味,话锋一转,又道,“我不是怕死。天津卫的娃娃哪有怕死的?我是怕没来由地白送死。打下江山还有好日子过哪,你总不能让这些个穷哥们儿没吃上炖肉烙饼就没命吧。”金善卿终于找到了与穷人谈话的感觉。
  哐啷一声,大门被撞开,在远处放哨的人冲了进来。“快散,巡警围上来了,从东边。”
  马有财对金善卿叫了一声:“快走。”八九个人冲向一扇门,把宝义冲到了一边。一转眼间,众人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宝义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踩到块砖头,把脚给崴了,脚脖子疼得钻心,一步也迈不动。金善卿蹲得两腿发麻,一时还缓不过劲来。
  马有财提着两支手枪,回过头来盯着他们二人,让金善卿一时间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你们跟着我,咱们往西走。”马有财镇定得很,大大出乎金善卿的意料。
  “你先走吧。”金善卿不能让对方小看了自己,“他们多半不会抓我们。就算是抓住了,我在总督府里有人,不碍事的。”
  这时,三梆子钻了进来,对马有财道:“我送宝二小姐走,您老放心吧。”
  “马同志你先去吧,别管我们了。”金善卿知道他的说服工作并不成功,所以要尽可能表现出真正的平民化的义气,这样下次才好见面。
  镇反干部:金善卿是个有义气的人么?
  马盛:这话不好说。他这种大少爷,跟我们这些穷小子讲不上义气。我们觉得走投无路的难事,他花俩小钱就全办了,而那俩小钱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么,也就是顿饭钱,还不用吃好的。可是,你这一提醒,我倒是觉着有那么一点意思,当时他好像是……也不对呀!我们就只有几条穷命,他图我们的么?不会,一准儿的不会,他跟我们没义气可讲!要是说他可怜我们,倒还像回子事。这小子总是假模三道的,你摸不准他是怎么回事,不像宝义,宝义就是可怜我们穷人,她那心软得跟豆腐似的,一见我们那个穷样儿,马上就要掉泪儿……
  镇反干部:当时你的组织里,有没有人被他给迷惑住?
  马盛:那是一定。本来队里边意见就不太统一,再加上他过来一掺和,还有不乱的?我恨这小子就恨这一点,这里边有他的么?
  金善卿与三梆子俩人一边一个,架住宝义上了那辆破车,他还随手扯下那件箍得他难受的蓝布袍子,丢在了路边。
  “往南走。我从南边过来,没见着巡警。”金善卿扶着车帮,跟在三梆子身边一路小跑,往南边下去了。
  没走出一箭地,便东一下西一下地响起了枪声,幸好枪声在西边和北边。宝义伸出手来,拉住金善卿的手,小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有我呀,你不谢我了?”三梆子在前边嘴也没闲着。
  眼看着再转几条小巷子,就可以到西南城角了,金善卿叫住三梆子,“你先拉二小姐一边躲躲,我到前边看一眼。没有危险你们再出来。”
  “我去吧。”三梆子用他的脏手一拉金善卿闪缎的袖子,“你这身皮袍,从这片地界出去,不用巡警,任谁看见,都能知道你不是这块儿的人,不是革命党,便是高买,要么是飞贼。这里的人,身上没补丁就算是财主。”
  宝义倚靠在车座上,脚上一抽一抽地疼,额上也见了汗。
  “还忍得住么?”金善卿是那种肯花钱请最好大夫的人,同时,他自己也肯动手照顾病人,尽管是少爷羔子出身,谁让家败了,什么都是本事。“要不,下来遛遛?”
  宝义心中惦记着逃散的众人,虽说彼此贫富不同,脾气禀性各异,但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听着远处零星响起的枪声,她伸手给金善卿,“握住我的手。”
  三梆子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回来,手里大大小小地提着一串纸包、蒲包,喘着气说:“西马路、南马路上全是巡警,过不去了。我一看,正好有家羊肉铺子没上门,就买了些个吃食,你们跟我回家吧。”
  七转八拐的,金善卿早已迷失了方向,只发现越走周围的房子渐渐高了些,有些个院子的模样了。他们终于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三梆子说:“放心吧,巡警不会查到这儿来。”
  说这是个院子,其实里边只有搁辆洋车的空地,外加能挤过一个小号胖子去。院中南北各盖着两间房子,墙上全是半头砖,顶子上也不像是瓦。
  “姐,姐,挂帘子了么?”进得门来,三梆子直着脖子喊叫。左手屋里边有一个年轻女子用好听的声音回答道:“今儿个没人。灶上给你留了窝头,吃了早睡。”
  “姐,我带客人来了。”
  “胡说八道,还没吃就撑着了,赶热被窝子也不在三更半夜。”
  “是我的朋友,你起来烧点水,她崴脚了。”
  “大姐,打扰了,请帮个忙。”金善卿插话。
  房门吱呀一声,钱大姐手里擎着个油灯,披件补了双肘的水红袄,缠着小脚,一见宝义,吃了一惊,“浑小子,怎么弄个女客来?莫不是你们的……”
  “对,就是闹革命的同志。快扶屋里去。”三梆子到了家中,俨然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我屋里不洁净,小姐,还是这边来吧。”钱大姐伸手搀住宝义,进了对面的房子。这里外间是个灶间,挑开蓝布帘,里边盘成一张大炕。“这是我兄弟的屋,虽说是肮脏些,总比我那里强。”
  金善卿小心地脱下宝义的皮鞋,发现脚脖子肿得老粗。
  “这是淤血了。”三梆子把大包小包放在炕上,满不在乎地说,“没么大不了的,等会儿吃饱了,三下两下,我就给她消肿止痛。”
  三梆子买来的是些个羊蹄、羊肝等贱食,外加七八个高粱面饼子、五个白面火烧和一罐子白酒。宝义原本也吃不下这种东西,加上心中有事,仍然惦记着逃散的同志,就推托说只想喝口开水。
  “这样啊,这么好吃的东西。”三梆子有些失望,“那就,姐,点火烧水。趁着这会儿闲工夫,我把她的脚先治了。”
  宝义的天足匀称、结实,全不似缠足女子那般丑怪,让金善卿看得心旌荡漾。三梆子取过一只黑釉的粗碗,倒上半碗白酒,划根洋火点着了,又把宝义的裤子向上卷了卷,对金善卿说:“老哥,您老高升,上炕扶着她些。小姐多半没见过这个,怕吓着。”
  宝义其实已经吓坏了,只是在金善卿面前,她不想显出过分的娇嫩,咬住嘴唇硬挺着。
  三梆子用手抓起一把带火的白酒,在宝义的脚腕上由轻至重,一下一下地搓着,淡蓝色的火苗在腿上、指间跳跃,时不时地还噼啪作响。
  起初,宝义死命抓住金善卿的手,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那跳动的火苗并不真的烧人,她的腿上只是感觉一阵阵地灼热,再不似方才那样钻心地疼了。半碗白酒搓完,三梆子伸手拉过来金善卿的毛线围巾,比了比对金善卿说:“还是你来吧,给她裹严实了,别着凉。”
  外间灶上烧着火,屋里暖和了一些,钱大姐端了只大碗进来,“二小姐,没好东西,就一个鸡蛋,还是昨个儿客人剩下的,来碗甩果汤吧,暖和暖和。这位二爷,还有您一碗,这就端来。”
  买来的吃食都摆在炕上,大家吃得很热闹。宝义的腿已经止了疼,肚子也就饿了,她就着那碗鸡蛋汤,泡半个火烧在里边,慢慢地吃。
  “今天要不是二小姐给我那两块钱,我还真没钱给你们买吃食。”三梆子就着羊蹄大嚼高粱面饼子,没去动火烧与羊肝。就这样,他也吃得头上见了汗,兴奋得不得了,“那辆破车,一天拉不上几毛钱。”
  “买辆新车得多少钱?”宝义问。
  “好车得一百多块,七八成新的,也得个七十来块,还得是人家急着卖。不想那个,咱也没打算一辈子干这个。”三梆子口中塞着粘粘的高粱面,也碍不着他讲话。
  “回头你来找我,我给你钱买辆新车吧。”宝义心软了,同时也是真正被感动了,她这一生,除去在父母那里,从未有人如此真诚地待她,“你也别推辞,就算是我给你的诊金,我这腿好多了。”
  “等天亮,我再给你抓一回,转天就能下地了。”三梆子望了望他姐姐,又看了看金善卿,把满是油腻的辫子从头上解下来,又盘上去,有些为难的样子。
  “二小姐,我不想要你的钱。”他终于说道。
  “为什么?”这回是金善卿不解了。
  这时,一直在一边照应大家吃喝的钱大姐说话了,脸上淡淡的并不动情,“我这兄弟是个革命迷,别说他,我也是个革命迷。自从知道穷人革命能有饱饭吃,我们就忘了自个儿了,拼命替‘队里’忙活。我兄弟每个月拉车,省吃少用,能给‘队里’交上两三块钱经费。马有财大哥在比国电灯房烧锅炉,一个月八块半的工钱,他交出来七块钱,剩下的才拿来养活老婆、孩子。谁让大家伙儿都穷啊。就像我这个卑贱人,多接几个客,每个月也给‘队里’交个十块八块的,买不了枪炮,买几粒子弹也好啊。”
  “我姐姐是队里交钱最多的。”三梆子很为姐姐自豪,他望着姐姐的眼神,几乎令宝义落泪。
  宝义和金善卿都放下了手中的碗,他们吃不下去了。这几句淡淡的话对他们的冲击太大了。他们一向理解的革命,跟这姐弟俩理解的革命,相差太远了。
  革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金善卿一向知道自己这个革命者有些个问题,但问题出在哪,他没有把握。发大财,把他祖父和父亲败掉的家业兴盛起来?这肯定是理想之一。其他的呢?还应该有些更大的想头……
  建立民国真能解救他们吗?金善卿有些怀疑,穷人太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钱财,够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但他又抱有几分希冀,也许就能够……还是先救了自己,再救别人,发了大财之后,能拿出来的会比这姐弟俩多得多。
  于是,他那被搅乱的心安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日后该如何行事了,便又多吃了一只火烧。
  不知道马有财他们逃出去没有?这也让人担心。金善卿并没有希望马有财被巡捕抓住,从而使他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不,那种念头太过卑劣了,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他相信自己的办事能力,更相信自己的个人魅力,一定会把这件事圆满解决。
  金善卿喜欢宝义跟在他身边,尽管这姑娘有时也挺缠人的。但是,宝义这两天走不了路,他只好独自一人再访马有财。
  今天一大早,他把宝义送回家,便跑去找同盟会北方支部的联系人。他是被南京临时政府直接派过来的,虽算不上是同盟会正式成员,但也相当受重用,所以并不归北方支部领导,但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也有权力要求北方支部给他以相应的支持。
  然而,这位联系人对马有财的北方革命总队不感兴趣,认为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只是一群跟着凑热闹的穷人,没有钱财,没有势力,如何能干得了革命事业?他们感兴趣的是北洋新军,只有在那里做工作,才能引发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就像武昌起义一样,那就是由新军首先发动的。如今虽然南北和谈成功,但如果在北洋新军中策动出一批军队出来,受同盟会领导,袁世凯怕是再没有什么与同盟会讨价还价的资本了。但令他们为难的是,北洋新军不比江南的新军,这些人被袁世凯训练得只认袁世凯,连大清帝国都不甚在意,更不要说革命党了。
  “听说你与本地的铁血团和女子暗杀团关系甚好,能不能把他们引荐给我?他们家资豪富,有钱有地位,由他们出面拉新军的关系,必有好效果。”像这样的要求,这位北方支部里的小负责人已经提过多次了,都被金善卿回避掉了。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依旧是委婉的回绝。他们不肯为金善卿帮忙,这已经让他不快,便更不会把自己的关系交付给他们。本地的革命团体,如今已经成了他的本钱,使他在南方临时政府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如何能够轻易放弃?
  坐上洋车往河北赶路时,金善卿心中的不快还没有消散。北方支部的人太过自以为是了,好像北方的革命非他们莫属,别人都是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干不了正事。最让他心中不平的,就是他们既不给他以适当的尊重,还要对他掌握的革命力量挑挑拣拣,把有钱有势的富人挖过去,把力量薄弱的穷人踢出来。他并不认为马有财他们能干什么大事,但既是革命同道,他便不能眼看着他们去送死。
  镇反干部:有件事情还要请教。我总是弄不明白,同盟会与你们北方革命党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马盛:眼下讲这种事是不是合适?我心里不太有底。简单地说,我们北方革命总队跟别的革命团体没么关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那些有钱人的组织看不起我们,也不大愿意跟我们合作。即使他们找上我来,也从来没把我们当做革命党,那态度倒像是花钱雇上一帮青皮混混儿,所有危险、困难的活都来找我们干。
  镇反干部:是花钱雇你们么?
  马盛:他们觉着是,我们不那么认为。像扔炸弹,破坏个什么设施这些活,他们没那个体力,可又想干,就来找我们。有时送来几十袋白面,有时是百八十块大洋钱,反正他们每回找上我们,都送点什么过来。我们不管报私仇,其他的,只要是为了推翻袁世凯,是对革命有利的,我们都干。既干了革命,还能给组织挣点经费,那是好事。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老婆、孩子都饿得不行了,几十袋洋面能救不少人的命。辛亥年的年根底下,宝义姑娘烦我们去劫“西头监狱”,救铁血团的首领庄子和出来,当时她派人送来一张东茂军衣庄的提货单,让我们拉出来五十丈东洋蓝布,三百斤一个的大棉花包两大包,这一下子,所有总队的家属都有棉袄过冬了――当然了,都还没有棉裤。虽说劫狱的事后来不再提了,但宝义姑娘也没说把东西再要回去。宝义可是个好人。
  镇反干部:你还没说起跟同盟会的关系。
  马盛:同盟会,不太好说。那年汪精卫带着袁世凯的一大笔钱来天津解散北方革命组织,我们就没答理他。
  镇反干部:他没给北方革命总队送钱来?
  马盛:没有……
  从金钢桥到天津新车站这一带,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开发的新区,把城区向海河北面延伸了一大块,与东边的金家窑、锦衣卫桥一带连成一片,也接上了更东边的意租界和奥租界,成了一片繁华的居民区。
  金善卿从直隶总督府门前经过时,发现辕门外荷枪实弹的卫兵比往日增加了许多,里边必定还会有更多的卫队和武器。
  当然,袁世凯开发河北,主要是为了修新车站。因为,东车站被租界包围着,他要坐火车进京,只能是轻车简从地溜进东车站,他的官位应有的出行仪仗租界里不让用。新车站修成之后,他可以从这里开出自己的“花车”(专列),从海河南岸的北洋大臣行辕(三岔河口裁弯取直以前)出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全副导子、仪仗、执事牌、顶马、跟马可以摆下一条街,来送行、迎接的地方官员也可以全部到齐,那才是他所应有的体面。
  洋车从大经路向西转上昆纬路,金善卿远远望见三梆子的那辆破车停在东三经路的路口上。他离着老远便停了下来,打发走坐来的洋车,慢慢地向三梆子踱过去,眼睛留意着四周。这是约定好的,由三梆子拉着他去见马有财。
  马有财的家在河北新区的更北边,从东四经路越过京山线的铁路道口,金善卿觉得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北新区这边,路两边是有名的李善人兴建的大片青砖瓦房,居安里、庆吉东里等小胡同中,一套套的小四合院,倒是中等收入的人家理想的住所。一过铁道口,便没有了正经房屋,灰渣路面也变成了被大车压出道道深沟的土路,紧挨着铁道边上,是一片片草顶的棚屋。
  太阳已经快要转到正南了,向阳的墙根底下,像蘑菇一般冒出许多晒太阳的老人和疯跑的孩子。金善卿下车没走几步,礼服呢面的双梁鞋上便沾满了尘土。
  马有财的房子比周围的人家似乎要好一点,有个浅浅的小院儿,两间草房都朝南,院中一排站着四个几乎分辨不清男女的孩子,正在向屋里张望,一脸的泥,却都穿着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因为敞着门,房里还算亮堂。马有财蹲在灶台边,灶台上有两只粗瓷大碗,一只里边是半碗灰灰黄黄的菜汤,另一只碗里有一只大窝头。里间屋门口,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发如飞蓬,低眉顺眼的样儿,也穿着件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来啦?”马有财放下咬了一半的干辣椒,站起身来。
  “来了。”金善卿来以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应付他的想象都难以达到的贫困,如今看来,倒还不至于将他吓住。
  “坐。”马有财拉过一张小凳子,递给金善卿,自己蹲在一边抽旱烟,不言语了。
  金善卿今天特地在皮袍外罩了件河南绸的大褂――过估衣街时顺便买的件估衣,打扮得不至于在这穷地方太扎眼,就算被人注意到,也多半能够混充个收房租的二房东。他把皮袍折在屁股底下,大褂任由它拖在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很不得劲儿。
  “马老弟,今天来,我不绕弯子,有话就照直里说,有么得罪的地界,您老多包涵。”金善卿的本地口音是城里的口音,软软的,有多年财富浸润的味道,与马有财堤头一带杂居户的口音还是有些差别。
  这时,三梆子走了进来,盯着灶台上的窝头。马有财把碗向他推了推,他三口两口就吃了,连同三五个干辣椒和半碗菜汤,便又出去了。
  那孕妇的脚步挪到门口,回过头来又望着马有财。马有财嘬着嘴沉吟一番,就点了点头,没言语。
  金善卿有些个不自在,因为他弄不懂这些人的举动有什么意味。如果是铁血团的那群少爷,一举一动他都能看透他们的用意。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根本就不赞成你们现在搞起义,那太鲁莽了,没有顾全大局。你是个革命者,一切应当从革命的利益出发,怎么能凭着一股子冲劲,说干就干呢?”
  马有财黑黑的眉毛拧着,像是要做出不屑的表情,却又不会,扭曲的嘴唇上满是愤恨,“别跟我来这套,革命总队我说了算。你要是来帮我们的,咱们是兄弟,我把你当一家人;你要是来劝阻我们,趁早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我们的好日子,得靠我们自己去抢,去夺,去拼命。么革命利益?那是你们的利益,跟我们有么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呢?不管是同盟会,还是铁血团,跟你们北方革命总队,还有其他的革命组织,利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推翻满清政府。现在清政府已经垮台了,这是件大好事呀!”金善卿觉得对面这个人的理路有些浑,是那种穷人式的狭隘思想。
  “照你们的意思,满洲人垮了,革命就成功了?革命要是成功了,我和我的兄弟们怎么还住在这个倒霉地方,吃不上一口白面,一年也见不着一回荤腥,为么?都是因为你们把我们给卖了。孙文不是把大总统让位给袁世凯了么,那他还算是革命者?”
  “孙大总统的决定,也说不定有点太急了,但他绝对是出于革命的利益,为的是避免打仗,让老百姓跟着糟殃。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就会帮着咱们推翻清政府不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按着孙大总统的计谋在进行。”从心底里,金善卿并不赞成孙文让位给袁世凯。
  “你这是矫情。袁世凯是么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天津这儿当总督那么多年,我们清楚他是么人。大清国早该亡了,为么到现在才亡?就因为有袁世凯给撑着,他不想让它那么早就亡,为的就是让你们许给他好处。这不,大总统他当上了,这个样子,整个是一个‘陈桥兵变’,看起来好像是孙文退位让贤,其实是你们给袁世凯黄袍加身。么民主呀,议会选举呀,都是糊弄人的,袁世凯要不当一辈子大总统,我把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马有财大有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之势,这股怒气想必在他胸中憋闷已久了,“说出大天来,就是你们这帮人胆小怕事,那武昌起义还不知道是怎么干成的呢?要不是孙文胆小,黄兴言过其实,怎么会把到手的江山让给袁世凯?我们不听你们那一套。满清政府打倒了,我们接着打袁世凯,袁世凯打倒了,谁再上来压着我们,我们就打倒谁。”
  “把他们都打倒了,还干什么?”金善卿让他给气乐了。
  “都打倒了?都打倒了就没人压着我们了,我们也就该有饱饭吃了。”马有财显然对自己的主张甚有自信,手臂大开大阖,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慨。
  两个人的争论,一直到过午,谁也没有说服谁。
  那女人走了进来,从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张薄板红漆的小炕桌,放在金善卿面前,又拿进来一只黑釉小碗和一只盛吃食的小笸箩,放在金善卿面前。
  碗里边是切得细如发丝的咸菜丝,笸箩里是薄薄的三张小饼――白面的。
  女人虽然身子笨重,但进进出出地忙活,脚步相当平稳。见丈夫露出询问的目光,便浅浅一笑说:“跟隔壁借了碗咸疙瘩头。就是没有香油。”歉意是给金善卿的。白面的事不用说明,丈夫最了解她,她身上厚实的蓝洋布棉袄,此时已在铁道口那边高丽人开的小押当里,要再赎回来怕是难了。
  门开了一道缝,从上到下,排出四个小脑袋,八只眼睛大嚼笸箩里的白面饼。女人用大肚子将四个孩子顶了出去,自己也没留在房中。
  “光吃饼太干,来碗水。”马有财的脸上没有招待客人应有的喜色,生计的艰难大约让他忘记如何微笑了。
  外面跑过一列火车,哐哐当当的,震得顶棚落下一阵薄雾般的灰尘,炕桌上的碗也咯咯直响。
  趁马有财转身给他倒水的工夫,金善卿将一小叠外国银行在本地发行的纸币塞在饼下边,里边有银两的,也有一元钱顶一块大洋的,都是他平日的零用。他知道不能一下子给得太多,像马有财这样的人,越穷却越骄傲。
  “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金善卿站起身来,重整出庄重的神气,冲散同情引起的眼酸心痛,“咱们还是把正事说定了。起义的事,你先放一放,怎么样?”
  “你不用再费唾沫了,不可能。”马有财也站起身来,“趁着袁世凯还没登基,我们是越早动手越好。”
  这是一次失败的说服工作。对马有财这样的人,金善卿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是靠嘴就能说动的。假如他们近几日就动手,不单是同盟会与袁世凯的和谈有麻烦,马有财他们也多半活不了。
  “有件事得麻烦你。”马有财说,“给我们上禅臣洋行买点子弹,点三八和点二二的,各要200发,钱我预备好了。我们自己没法子去,到了那,人家一看这身打扮,多半就把我们当成抢钱庄的,要不就是绑票的,绝不会卖给我们。在黑市上买又太贵,只能拜托你。行不行?”
  “没问题。”金善卿迈步出门,四个孩子在门口蹲成一排,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嘴。
  绝不能让他们去冒险,哪怕不择手段,金善卿暗下决心。
  回来时,三梆子拉着车刚过铁道口,便出来个瘦高个的汉子把他们拦住了。
  “老吴大哥,么事?”三梆子认得那人。
  金善卿也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在西头见面时,与马有财意见相左的汉子,宝坻县口音。
  “金先生,俺等您老半天了,有事商量。”老吴两手蜷在胸前,像是打拱,却又不熟练,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你还没吃饭吧?这跟前儿有没有……”这人也许有用,金善卿离开了贫困的压迫,恢复了富家公子的身份,头脑转得格外轻快。
  老吴把他们领到新大路与东四经路的交口上,是个三间门脸的二荤馆。他把三梆子留在门外,领着金善卿走了进去。“回头给你带好吃的出来。”老吴安抚三梆子。
  金善卿早上便没吃饭,早已经饿了。然而,即使在他最穷的时候,也很少在二荤馆吃饭,因为所有二荤馆的店面都不讲究,白茬木桌上的油泥都得有一个大钱儿厚,筷子粘手,粗瓷碗边如同锯齿。尽管如此,二荤馆却是京津一带最大众化的饭馆,受到普遍的欢迎,原因很简单,这里的菜肉多量大,价钱不贵。
  “吃点么?”金善卿扯下那件河南绸的大褂,像是终于甩掉了一身污泥,“甭客气。”对付有所求的人,他甚是在行。
  “听您老的,俺跟着沾光。”老吴的意思是,只要他不花钱,有得吃就行。
  这话金善卿听得懂,“我不饿,给你自己叫。”
  老吴叫了只肘子,十个火烧。金善卿跟跑堂的小力笨加了一句:“要前肘。”前肘比后肘香,也有意显示出他与老吴的身份不同。另要了二十个卤肉火烧,给门外的三梆子送去,吃不了可以带给他那可怜的姐姐。
  “说说吧,么事?”金善卿的本地口音还没倒过来。
  “按说呢,您老人家是富贵人,肯过来吩咐俺们一声,就是俺们的福气。可马有财向来是个碌碡子脾气,死活吃不进盐斤。”先交代对手的难缠,而后再相机献策。老吴一张瘦脸上长着双细细的小眼睛,湿湿地盯住金善卿,与他的细高身材不大般配,“俺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知道这个人,不好打交道。也只有俺……”
  话头停了下来,等着金善卿开腔。这是穷人的奸猾,金善卿觉得这两天学了不少东西。
  “能帮我办事的人,我绝不会亏待他。”这又是一个叛徒的苗子。金善卿像是热了,解开纽绊,翻出衣领下的狐皮,眩惑老吴的目光,“说说,你打算怎么制伏马有财?”
  “您老这是怎么说的,马有财是俺多少年的兄弟,俺哪能想制伏他?”老吴咧嘴一笑,皱起一脸缺乏油水滋润的褶子,明确传达给金善卿的是:俺不是不能制伏他。
  肘子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带着一股子甜香,只是,尺把长的腿骨,说明小力笨根本没理会金善卿的话。
  老吴先挖出一块肘花,做势送到金善卿面前。金善卿用手挡了挡,肘花便飞进老吴的嘴中。他的瘦脸上,竟然能有那么大的一张嘴!金善卿暗自心惊。
  山东馆的肘子炖得极烂,老吴两手各使一双筷子,贴在骨头上的肘花被巧妙地剥了下来,没见他怎么嚼便消失了。碗里剩下好大一张皮,一面带着肥膘,一面是焦红的糖色,他用筷子把它夹成径寸的小块,就着半碗肉汤,把火烧掰成核桃大小的块,浸在里边,而后便是一阵惊心动魄的风卷残云。
  “饱了?”那香甜的吃相,让金善卿更饿了。剩下的三个火烧,老吴揣在怀里。
  “这一顿,能顶到明早上。”老吴放下挑剔无遗的骨头,叹了口气道,“再过后,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沾荤腥。”
  “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我走了。”金善卿知道,对这种人越客气,越办不成事。
  “我能替您老把事办成。”老吴说。
  金善卿从袖中摸出粗壮的一卷钞票,抽了一张英商汇丰银行的当五两银子的钞票放在桌上,心道:你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票子。
  老吴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住了,说:“在总队俺不是年岁最大的,但人缘却好,多一半的人跟俺有交情,让他们上东不奔西。”
  金善卿又抽出一张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的票子,当五块银洋,手也停在空中。
  “俺保证让他们跟您老走。”
  “不对,不是跟我走,我要这些个穷鬼有个屁用?”装神像神,装鬼像鬼,金善卿有些佩服自己能在不同的角色间迅速变换,“你有么主意?”
  老吴探过身来与金善卿咬了阵耳朵,两张钞票收进他的袖中,“怎么样?事成之后,我怎么找您老?”
  “我找你。”
  “好找,到锦衣卫桥隆茂粮行,一打听‘快手老吴’,谁都知道。”老吴兴奋得手发颤,好似花子拾金,“可有一样,事情的铺排,也得有些个花销不是?”
  “你先把人安排安排,明个儿我过来,再详谈。”
  这顿饭一共五毛钱零八个大子,金善卿丢了块龙洋在桌上。找头也归了老吴。
  镇反干部:您当时的生活怎么样?
  马盛:还过得去。我在比国电灯房上班,一个班十二个小时,两个人管一个大锅炉,我上煤,另一个人上水。要说累,活是挺累的,好在比国人给的工钱高,一个月八块半,我要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干活,一个月挣不到五块钱,活儿比这里还累。就这样,我每个月能给总队里交上六七块钱的经费。大家伙儿都穷得很,我得带这个头。我要是不带头交钱,别人更不交了。
  镇反干部:那您一个月就剩下一块半钱,够用么?
  马盛:么叫不够。穷人有点钱就能活。我家里的每天带着孩子上新车站的货场子,我那老婆子给货场的搬运工缝穷,一天有几个大子的进项。孩子们大的带着小的,在灰场里捡火车锅炉里清出来的煤核,再卖给烧锅的,一天也进几个大子。有时他们偷着扒一篮子烟煤,卖给小炉匠,就换个毛八七的,日子不难过。
  镇反干部: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马盛:像我们这样的人,意思都差不太多。老婆子在东北易帜那年没的,儿子们有的死在冀东,有的死在渡江战役,就剩下个老闺女,小时候扒火车,摔成个拐子,参不了军,现在在被服厂当工人。
  镇反干部:您刚才说的几个大子什么的我不懂,我想问一句,一个大子值多少钱?
  马盛:(笑)三九年天津大水前,一毛钱,有的时候能换四十个大子,有的时候能换三十七八个,行市不一样。一个烧饼卖四个大子,一个棒子面饼子,也卖四个大子,饼子比烧饼个头大,也顶饥。当时我们穷人花钱不论(音l¨n)块,也不论毛,都是花大子……
  金善卿再上车时,三梆子的脸色有些难看,走到昆纬路口,他才说:“老吴那家伙不是么好鸟,少跟他打连连。”小孩子不会说话。“他是吃么么没够,干么么不行,就知道占小便宜。他的外号叫‘快手老吴’,为么?就因为他收粮食时量斗大,卖粮食时量斗小,别人还看不出来。可不知道怎么的,马大哥还挺信得过他。”
  金善卿没有理会三梆子的怨言,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临出门宝义一再叮嘱,便问道:“昨个儿夜里,总队有人受伤么?”
  “没有,就是给杨义德抓住了一个,今个下晚在南市砍头。”三梆子头也没回。
  “马有财知道么?”
  “知道。”
  “那他还不赶紧躲躲?”
  三梆子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金善卿,两眼如火,“我们不担心那个,总队里的人,打死也不会卖哥们儿。”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专门明正典刑的地方,北京是菜市口,天津在南市。凡是市场这种地方都最具地方特色,是真正本乡本土的味道。天津卫这地界,每天天一亮,有钱的没钱的,都往南市跑,有钱的到这来花钱,没钱的到这来挣钱,整天里这儿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乐子,也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吃食。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乐的、哭的、笑的、坑的、蒙的、拐的、骗的,寻亲靠友、告帮求人,金皮彩卦、医卜星相,各色小曲、诸般玩意儿是样样俱全,所以,这里闲人最多,这里消息最灵通,有么出奇格色的闲话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有么格色出奇的挣钱主意都往这里跑。天津县把法场设在这里,本意是好的,因为看客多,消息传得快,杀人亦可警世,岂不两全其美哉!
  法场就设在三不管北边不远的空场上。犯人从南门外大街押过来,走不多远,便到了地界。空场上做买卖的事先都给赶开了,砍完了头,尸首拿芦席一卷,有家属来领的,领了去自行埋葬,没人领,专门有人拉去西门外义地,也是挖个坑埋了。这头尸首一走,空场又成了市场,卖驴打滚、豌豆黄、碗糕、盆糕、枣切糕的,属甜食一行,吆喝如唱戏,有板有眼,此起彼伏,边上配个烙大饼的用擀面杖敲打出诸般鼓点,多早晚都围着一群闲汉,不买吃食,就为听唱;烙大饼的另一边,兴许是江米粥、秫米粥、小米粥、薏米粥、小豆粥、绿豆粥、棒子面粥外加茶汤,这是卖稀的,不会唱,就知道直着脖子喊,调门最不济的也是正宫调,同样也有在家里喝过了燕窝粥,过来干听过瘾的;再过去一点可能是一拉溜的油锅,炸素帽、炸面筋、炸果仁、炸兰花豆、炸蚂蚱、炸铁雀儿、炸小咸鱼儿、炸油克螂(屎克螂的亲家)、炸油葫芦(读音,找不着正字,蟋蟀的一种)、炸蛤蟆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坑儿里蹦的,都有的炸,这一行不吆喝,买主循着香味就来了;您老要是再沿着场子折回来,有乐子了,运气好,能赶上满汉全席,两块铺板拼成的案子,排出几十丈去,上边美味佳肴无数,什么川苏浙闽皖各路名菜俱全,偶尔也有粤菜和大菜(西餐),这得看吃主的运气,但最大宗的还是鲁菜,要说买卖热闹,就数这里最热闹,两毛五分钱能买条尺半长的糖醋鲤鱼,便宜,而且刀工、火候、颜色、滋味一丝也不差,地道“八大成”的玩意,就是吃的时候别翻个,另一面,早在馆子里让花大钱的主儿给夹了几筷子;两毛五要是也掏不起,没关系,当街拉住一个穿大褂的,磕俩响头,准赏你仨大子,有这仨大子,能来一碗杂和菜吃吃,这个东西有意思,一个洋铁皮的大桶蹲在煤球炉子上,炖得咕嘟咕嘟直冒泡,掌柜的往里撒大把的碱面,遮馊味,掌勺的一手是大马勺,一手是小盆样的大海碗,一勺一碗,里边要是捞进来半个四喜丸子,您也别太乐,这是缘分,要捞上一只臭袜子,您也别生气,这也是缘分,说不定是只双股线的洋袜子,回家洗洗照穿不误,兴许下回来吃又捞上另一只来,也未可知……
  别耽搁诸位工夫了,有点太贫气了,信手写下去,万八千字也开不完这单子。市场上最后一位,远远地蹲在市场边上,周围四尺方圆没有闲人。他守着个小瓦盆,上边盖着个破草帽,隔半天才冷不丁喊一嗓子:“救命去吧!”能吓人一大跳,就又没音了。这是卖么的?别问,反正只砍头那天才有的卖,没存货,头没砍完,这买卖还开不了张。
  金善卿站的地界,就是这位买卖人的地盘,守着空场的进口。他花钱租了只凳子,站在上边,隔着人山人海,看得清清楚楚。押过来的那人,光头没辫子,依稀见过一面,身穿一身老木红色的罪衣罪裙,背后的法标足有四尺多长,上书“斩悍匪一名”,斩字打了个红勾,这就是所谓的勾决。没有犯人的名字,想必是什么也没招。
  那人的脚步有些晃,脸上笑模笑样的,多半是醉了。走到街口,他停住了,叫一声:“再来一碗。”
  两边人群往上拥,显见得激动起来。
  街边酒铺里的小力笨端只粗瓷大碗跑出来,酒色淡黄,那人就着小力笨的手,一饮而尽。满街筒子炸雷一般叫起好来,“唱一个,来段《锁五龙》……”
  大清国的规矩,处斩的罪犯赴刑场时,只要是路过酒馆,就有权力要酒喝。近法场的酒馆都明白这规矩,你要是不给,周围看热闹的说不定就把店给你砸了,而且还白砸。酒馆送酒也有规矩,向来是半碗白干兑半碗黄酒,这叫“迷魂汤”,喝了醉得快,斩首时不知道害怕,显得英雄。
  有人拉金善卿的衣襟,低头一看,是马有财,身边跟着俩小伙子,也都见过,又挤过来的是三梆子。
  马有财面色如铁,手插在短衣下边,把金善卿换下来,他站在凳子上。这时那犯人恰好走到近前。
  金善卿心下一喜,有点盼着他们劫法场。甭管能不能劫下人来,天津城必定是要乱,那时,不用他再出蔫坏损的招儿,他们自己?就没法搞暴动了。
  “号哇令一声啊,绑帐外。”马有财学的是侯喜瑞一派,调门起得有些高,嗓音干涩,泪水流了下来。
  背着法标的那人一眼发现了马有财,立时喜形于色,张口接着下句唱道:“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豪杰”两个字翻上去的那个高儿,唱得是满宫满调,响遏行云。
  整个法场一下子就炸了锅。搁着本地人讲,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过瘾的事了,于是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一股劲地往前拥。
  金善卿想,他们选这个时机很高明,如果监斩的只有天津县壮班的衙役,大伙往上一拥,把人抢下来就走,完全有可能办到。
  突然,押解队伍后边上来一百多名新军,端枪在手,枪上刺刀,跑步上前把犯人夹持在中间,簇拥着向场子中间去了。
  马有财见金善卿眼中颇多疑问,低声说:“我只能来送送,救不了他了。”
  周围的人群一松,向场子中间挤去。
  “就这么让他去死?”金善卿仍不死心。劫法场死不了几个人,可要是暴动,北方革命总队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马有财用沾着煤灰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没言语。
  号炮三声,人群轰嚷着又退了回来,想必行刑已毕。
  马有财向金善卿一拱手,“走了,回头见。”他带着那两个人,随着退潮般的人流,去了。只是,从背影看去,他像是矮了一截。
  三梆子没走,“马大哥说了,让我送送你。”
  一听这“送送”两个字,金善卿打了个寒战,一天没进食,越发地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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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简介:这是个复式结构的故事,发生在中国近代史的转折点上。主人公是孙中山派到天津的“地下工作者”,他的任务是联络并团结那些自发的,贫富贵贱各不相同,且与同盟会毫无瓜葛的十几个革命团体。这是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出场的是一群五花八门的革命者,追求的是大到虚幻小到一顿饱饭的革命目标,但他们相信自己对中国负有责任,相信自己能推动历史,相信可以通过斗争改变生活――他们是变革的信徒。于是,在一个纨绔子弟的撮合之下,北方革命党人押上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上演了一连串悲壮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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