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去了海蓝家学费要交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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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19年,就有心理学专家识破了船长梁晓玲的套路
全文摘录如下: 我既是一名教育工作者,也是一名学生。前一段时间,参加了某线上家庭教育课程。 从看简介开始就觉

早在2019年,就有心理学专家识破了船长梁晓玲的套路

我既是一名教育工作者,也是一名学生。前一段时间,参加了某线上家庭教育课程。

从看简介开始就觉得深表怀疑。

这位“心理学专家”号称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导师、人本主义心理学新流派的创始人。我顿时感到马斯洛、罗杰斯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我想,或许应该是我孤陋寡闻,不妨继续听其言、观其行。

但是说实在话,参加完几节早分享课以后,作为一名正经的心理学专业毕业生,我没有从中看到哪怕一点点专业性。与另外一位具备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家长交流后发现,我们有共同的体会,只闻到了浓浓的鸡汤味——像极了某些精神类传销课程。

这种课程首先给你构造出某些所谓专家,安上一大堆“看起来很厉害”的名号,什么架构师啊、规划师啊之类的人设,再弄一堆看起来花里胡哨,其实与心理学毫不相干的名词——像极了某些唬人的大忽悠。

参加初阶班不收费,看哪些人参加的热情高,就选择参加中阶班、高阶班。而这些班——像极了某些机构。

有一说一,这种家长培训课程,不仅骗钱,更欺骗你的感情。与其寄希望于一些不靠谱的家长培训,不如多读几本书,与其喝鸡汤,不如读几本书——书里面的营养要多得多。

但凡读过几本心理学的书,也不至于被一些加了安眠药的鸡汤所灌醉。面对各种忽悠,还是应该多读点书,多一点点常识——以免被人像韭菜一样收割。

多读一点书吧,让孩子在人生的跑道上,少一点莫名其妙的打扰!

这张截图真是经典永流传啊……

还记得我以前在文章里说过什么吗?(船长梁晓玲洗白指南)

你看船长真是听话啊,我刚给船长出完主意,船长就听话照做了

这是我第四次还是第五次提前预判船长的操作了?

可惜很多船员还是看不透、看不懂。我有时候真好奇,有没有船员来告诉我一下,你们到底哪里出问题了?难道当韭菜真的很舒服吗?搞得我也想去试一试了……

人丑,就要多读书;人美,也应多读书。

聪明,就要多读书,人蠢,更应多读书!

读书,不仅让自己睿智,还会助你远离骗子、远离灾祸。

读书,可以让人开阔眼界。李松蔚,古典,海蓝博士,武志红,张德芬他们不香吗?别天天抱着一块瓦当金砖了……

再这样搞下去,我真怕我哪天想不开,迟早被你们闪瞎了眼,闪断了腰。闪的斩断七情,了却这凡尘剃度出家了。

总之,微信视频号主播「船长梁晓玲」「会读心的晓姐姐」虚假宣传导致几千名学员学费打水漂一事,笔者将会持续关注!

网传「船长梁晓玲」「会读心的晓姐姐」反复收费套路

第一次收费:门槛费。付费加入猎鹰号,疗愈舱,减肥营,网红培训班,直播组的钱。

第二次收费:2次收费。进去之后才发现还要交钱(第1次交钱时是打死不会告诉你还要交钱的)。交钱获取入书课群资格、内购群资格、早餐群资格、和船长近距离接触资格,你想带某个班,你自己得先报吧。你想卖某门课,你自己得先买吧。

第三次收费:晋级费。想要晋级,必须继续花钱,当然花的越多机会越多。比如船长直播时买买买,按照花钱额度排名获取带班资格。平台员工带头冲榜,带动手下的学员跟着买,直播之后督导/员工的钱如数奉还,学员的钱全归平台。

比如源满(吴倩)就是前船长英语航线负责人、杨宏、以羚这些都是船长平台员工,俗称自己人、托。冲榜当然要在最前头。

在梁晓玲平台,你根本分不清谁是员工/托,谁是韭菜/学员。你看到那些特别积极卖力的人(一般是核心高层),你要小心了。人家有狗粮,你就只能用爱发电,还得自带狗粮。

第四次收费:升级督导需要接受培训收培训费,你成为核心成员了要入股(交钱)表示你的意愿,以后会分红给你的……就算你成了源满,梁晓玲直播你敢不自掏腰包去买东西?分分钟给你薅下来。其实源满也赚不到几个钱,就赚点辛苦钱,挺可怜的。大头都让梁晓玲赚去了。

总而言之,平台一步一步挖坑,交钱交了一大堆,赚钱遥遥无期。

(请扫码咨询反传销中心网霄云老师的微信号码)
霄云老师热线:(8:00-21:00咨询)
张老师:(同微信8:00-21:00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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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差,全文2.5w,很长,建议慢慢看

竹马竹马,别扭小孩们的别扭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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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他举了举酒杯,隔着一桌子的杯盘狼藉,隔着整包厢的人声鼎沸。我说老何啊,哥,咱俩可有日子没见了。”

我向来不怎么乐意参加同学会。

小学的朋友早就失了联系,初中勉勉强强,高中也就那么几个关系好的偶尔线上聊几句。一个自然班五十来人,毕业后天南海北散至全国各地,再聚一起已是三四年之后了。

聚会定得草率,年关将至,还在上学的放假回家,就业工作的也回来过年。班长在群里喊一声,应和的人倒是不少。酒店包厢圆桌摆了三桌,雪碧可乐和青岛雪花玻璃瓶乱七八糟堆在桌底下,山药泥堆成的尖顶上浇了成品果酱,美其名曰蓝莓雪山。菜吃来吃去总是那么几道,酒喝多少也都是那个味儿,桌上聊的无非也都是那些:谁谁上课吃东西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谁谁自习传纸条被挂楼下小黑板、谁谁又在跟谁谁谈恋爱……

觥筹交错,啤酒沫子和碳酸饮料里的二氧化碳气泡齐飞,隔壁桌的女生们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我没喝太多酒,对面的那位哥倒像是喝多了,手哆嗦着去夹碗里的可乐鸡翅,夹三次掉两次,夹五回落四回。

我有点想笑。聚会坐圆桌就是这点不好,一桌子十二个位置,从哪个方向看都能把人看全,更别提这位哥就坐在我正对面,一顿饭下来探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伸筷子夹菜他也夹菜,我拿勺子舀汤他也舀汤,总免不了那什么视线交汇。

倒不是说尴尬,就是有点别扭。

同桌的另外几位站起来嚷嚷了,说干一杯干一杯,这就是喝上了头要把昔日同窗一块儿拉下水。我谨慎地端起杯子,一眼瞧见对面那哥也在伸手捞玻璃杯。

他这时候倒是不和可乐鸡翅较劲儿了。

我冲他举了举酒杯,隔着一桌子的杯盘狼藉,隔着整包厢的人声鼎沸。我说老何啊,哥,咱俩可有日子没见了。

我跟何健的关系可以一口气追溯到千禧年——也就十几年之前吧。

那时候我还是个九岁的毛头小孩,整天在家学校我妈单位我爸单位之间来回奔波,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往公交车前门那个箱子缝儿里扔一块钱,然后等着司机师傅把我送到某个固定的站点。这个城市真不算大,二环线就能把大半个市转一圈,但那时候我坚持认为每次坐车走的路线和红军十万八千里长征没什么两样,没办法,我那时候还小。

小孩子的烦恼通常都简单的不得了。一年级时我烦乘法口诀,一一得一背着背着就能跳到九九八十一;二年级时我烦语文老师留的日记,我想不出来日记该写点啥,我就瞎编,编了一周后老师问我尚文博你爸妈怎么天天给你买东西啊?我就傻乐,我总不能告诉她那都是我编的;三年级时我的烦恼来自于我亲爱的老妈,她不知听信了哪位好闺蜜好姐妹的谗言,不顾我强烈反对,把我送进了奥数班。

奥数班!天知道这个名词对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我和数学的关系就好像三分熟和七分熟的牛排,我跟它不熟,它跟我也不熟。算十位数相乘已经如此困难,又怎么能指望我算出三角形的第三条边和一个笼里公鸡兔子们的脚呢?

我抗议过了,抗议无效。我爹对这种学习班一贯采取自由放任政策,听到我妈说是课外兴趣班后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反过来安慰我,说课外兴趣班嘛,就图一个兴趣,你就去听听看,不乐意就不上,咱们不勉强。

末了他还拍我肩膀:听话啊,别惹你妈生气,等你上完课就带你去吃麻辣拌。

我咬着指甲问他:每次上完课都有麻辣拌吗?

我爹一口咬定:那当然。

我抱着对麻辣拌的爱屁颠屁颠和我妈一起去上课了。别人家小孩上课都在什么青少年宫,我问我妈我妈说不啊,我们在劳动宫上,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去上课是在做劳动。

被称作劳动宫的地方从外头看特寒碜,进去看也没好到哪儿去。得爬三十几个矮楼梯,然后从大厅左边穿过去,再爬两层铁楼梯。铁楼梯也不知道安在那儿安了多久,走一步响一声,走快点就好似脚底哐哐敲小锣。

第一次上课给我的体验很不美妙,小小一个教室挤了不下三十个人,二十个是学生,剩下十个是家长。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家长们在教室后边挤着旁听,一个个拿本握笔听的比自己孩子还认真。奥数老师是个中年男人,看着比我爹大那么五六岁,上来第一句我就茫然了,他说同学们好,各位家长好,老话说啊,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学这个奥数啊……

然后他开始举例子,经典的老农,一定要把兔子和鸡塞进一个笼里。我搞不懂,他能塞进去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数一数,还要人帮忙算,数一数又不费力。但我不敢说,我能感觉到我妈的目光如锐利的剑,从我的后脑勺一路刺到我脊梁骨,无声地宣告“你小子要是敢捣乱今晚就有你好看”这一客观事实。

下课后我妈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不太好,我也学老师给她举例子:妈你看坐我旁边的小朋友肯定也觉得不好,他在纸上画小人儿呢。我妈不轻不重在我后脑勺上一拍:臭小子。

然后她又说:妈学费都给你教了,先上着吧。

我很憋屈,我发现我妈真的很喜欢干先斩后奏这种事儿。

反正学奥数这事儿就这么潦草地定了下来。我得到了一碗麻辣拌,代价是每周六下午两小时时间的自由支配权。

春光明媚,本来可以在楼下小花园疯跑和同学一起打球的娱乐活动全变成了白板上的数学题。十岁小屁孩的世界里出现了坚持把兔子和鸡放在一起的犟老头、丝毫不在乎水资源浪费给池子一边放水一边接水的水池管理员、永远算不完的草坪面积和不知道代表什么的x和y。老师讲课爱拉长音儿,他在讲台上拖一句,我就在台下打一个哈欠。

很折磨人,更折磨人的是天气在逐渐变热。劳动宫一共三层,第一层是个老剧场,几年前有大型活动还会在剧场里举行,等我上小学后那地方就变成电影院和老年人活动中心。通向第三层的门被铁链锁死了,上边的灰经年累月积下来,能呛死任何一个没有鼻炎的正常人。

二楼才是上课的教室,整个辅导班就老师和师娘俩人打理,高年级上完课低年级再接着上。有时候来早了,还得站在门口等下课。过道狭窄到只能让一个人通行,教室自然没安空调,天一热只能把窗户打开,开了窗后边那条街上乱七八糟什么声都传过来了:猫在喵,狗在汪,金鱼吐着泡泡蹦出水面,鹦鹉八哥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爸爸!叫爸爸!

因为劳动宫后边那条街,是个不同小贩自发组成的花鸟市场。

我和何健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如此混乱的场景下。七月中旬,小学刚考完期末考试,奥数班这边也准备上暑假的第一堂课。新课一开又来了不少试听的学员,教室后半部分又开始混乱不堪,拿着笔本的家长们鱼贯而入,很难说清楚这课到底是给学生听的还是给他们听的。

奥数老师擦着汗说条件不好,天太热,各位家长同学包涵一下,等过几天我们安个风扇。我趴在墙角昏昏欲睡,本来就热得停不进去,人一多教室空气流通性下降,就热得更加难受。之前坐在我旁边跟我共患难的好兄弟消失了,独留我一个人怨愤地与圆的面积斗智斗勇。偏偏这时候外头的八哥又开始叫:傻逼——傻逼——

教室里一片哗然,奥数老师又开始擦汗:“我们来看一下这个pai……”

他大谈球与圆椎时有人从后门溜了进来,动作灵巧得像只跳跃的鹿。鹿溜到我旁边,在我曾经的好兄弟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他身上有股牛奶冰棍儿的味道,就是我一直很喜欢吃的五毛一根的棒棒冰,塑料管包的,能从中间折成两半吸着吃。

我瞪大眼睛看他,他也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吃冰棍儿!”我说。

“是啊。”他看上去有点疑惑,“天那么热,为什么不能吃?”

我抠起了桌子:“……可,可是现在在上课。”

“所以我现在没吃啊。”他摊开手,指缝黏糊糊沾着融化的糖水。我卡住了,好半天憋出一句:“那你坐的不是你的位置。”

“没有空位置了,”男孩冲我眨眼,他寸头剪的过于寸,发岔几乎贴着头皮,现在一眨眼似乎没刚刚那么凶了。“我是新来的,我妈让我过来听课,让我坐会儿吧,这地方又没人。”

他也是他妈让他来上课的。我陡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感,勉为其难地点头说那你坐吧,但等我同桌回来后你得把位置还给他。

他笑了,眼睛眯起来,这时候他又不像鹿了。

“下课我请你吃冰棍儿。”他说。

奥数老师把白板上的圆锥体倒腾了个个儿,天气依旧热得要命,风卷着后街的猫猫狗狗味儿和鱼腥味儿一股脑送进教室,花鸟市场的八哥又叫起来了,这回它唱起了歌,我隐约听到它唱的好像是什么热情像一把火。

火不火我不知道。反正,越唱越热。

感谢新同桌的冰棍儿,让我没有热死在充斥着三角形圆锥体球体的这个狭小教室。这个暑假炎热又漫长,在吃掉新同桌请客的第三根冰棍儿后,我难过地意识到,那位曾跟我共患难的好兄弟已然逃离奥数班的苦海,并且很有可能再也不会来上课了。

同一时间我也意识到,我有了一个固定下来的新同桌。

新同桌姓何,他妈妈叫他小健,老师叫他大名何健。我不知道怎么搞,就乱叫一气,次数多了他可能也觉得不对,语重心长地跟我理论:尚文博,你能不能好好叫我名字?小健是我小名,你这么喊我老觉得我妈在跟我说话,多吓人。

我点头表示理解:那我该叫你啥呢?

叫啥呢。我俩坐在铁楼梯的台阶上一起冥思苦想,想到教室那边上课铃打了三遍。我们跑回去上课,老师讲解小测卷子的时候何同学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给我吓一激灵,然后他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尚文博,你比我小是吧?我大你一岁,那你就是弟弟,你得叫我哥!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一方面,我隐约觉得我可能大概也许似乎无形中被占了便宜;另一方面,我觉得何同学真的很牛逼,老师还在台上讲着课呢,他就敢在这里跟我探讨亲戚关系。

还没等我不可思议完毕,一颗粉笔头就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在何同学的作业本上。

别问我啥是抛物线,这个我不知道,但书上形容老师扔粉笔都是这么形容的。

何同学确实大我一岁,准确来说精确到日是一岁零三天,他三月四我三月七。就这三百六十八天的差距让他在今后十几年里一直执着于我对他的称呼,这人可能在占便宜上有超于常人的执着。但他的执着对我一般没用,他执着他的,我叫我的,这么多年我还是直呼他大名,叫得爽利痛快:何健!

于是他就应一声,从成堆的作业本和复习资料里抬起头,好脾气地说哎,文博儿,什么事?

话扯回来。奥数班我从三年级一口气上到初中,我妈交给老师的学费也是没断过地交了五年,何健也当了我辅导班的五年同桌。

他跟我不在一个小学,想见面只有每周周六。下午两点两个小孩打着哈欠在劳动宫门口准时碰头,然后你推我一下我扯你一下拉拉扯扯从一层扯到二层,云里雾里听完一个小时后下课跑出去买零嘴吃。

小卖部就开在劳动宫二层刚上楼的拐角,乌漆麻黑的一个小隔间,点一盏瓦数不够的电灯。开店的老头坐隔间里,我们站在外头盯着玻璃窗里花花绿绿的零食袋子咽口水。圆圆的金色五毛小硬币可以换来五块话梅糖,或者一包亲嘴烧,或者冻得能拿来打人的坚硬棒棒冰。

话梅糖粘牙,吃多了齁嗓子还容易咳嗽,棒棒冰又太凉,有吃坏肚子的可能。我妈一般不让我吃这些,但她绝对想不到上个奥数班的功夫我能和她眼里的好孩子小何同学一起偷吃多少垃圾食品。那些零嘴儿的包装袋在我们吃完后就会被处理掉,塞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毁尸灭迹一点不留。

何健甚至还会提醒我擦干净手和嘴角,以免回家被看出猫腻,我那时候觉得他真是个聪明小孩。现在想想,他把聪明劲儿用到不正经地方的这个毛病,从那时起就能瞥见一点苗头。往好里说是聪明,要是照老人的话往坏里说,那就是心眼儿多。

心眼儿多的小何同学至此成为我吃零嘴儿路上的领路人,每周六我不好好吃晚饭的罪魁祸首。我妈有好一阵子奇怪她儿子周六晚上不咋吃东西,她以为是我爹背着她偷偷带我去外边吃,谁想我只是下午零食吃多了晚上一点都不饿。

对不起老妈,但亲嘴烧真的很好吃。

奥数班不仅上课的教室是租的,连我们用的书桌椅子都是不知从哪儿淘来的便宜货。小学新换了一批桌椅,把原本笨重的实木课桌换成了复合板料的,结果下个月奥数班的教室里就出现了极为眼熟的课桌。桌面被小刀挖出凹槽,红漆斑驳,这掉一块那儿缺一块,但没散架就能用,凑合凑合怎么都能趴上边写字。

我不太喜欢这些桌子,教室公用,没清理干净的桌洞总是会摸到些乱七八糟,比如粘得死紧的、不知道是粘了几年的凝固口香糖,或者一年级小孩的擦鼻涕纸。摸到这些东西带给我的震撼感远远大于老师画在白板上的函数曲线,我捏着纸团的一角把它往不要的塑料袋里塞,何健问我这是啥,我说可能是擦鼻涕纸吧,可能。

何健露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嫌弃表情,我说你要不也掏一下桌洞,可能也能掏到。他伸手一掏,两个差不多的纸团,被口香糖粘在一起。

下课后我们跑去洗手,我十分真诚地对何健道歉: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掏桌洞。

他瞟我一眼,一声不吭低下头继续洗,在我以为我惹他生气他这一下午都不打算跟我说话时,他舀了满满一捧水,一股脑儿甩了我一脸,然后窜下楼梯溜之大吉,把铁楼梯踩得哐哐响。

我完全没反应过来,还站在原地傻乎乎想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等弄明白后何健已经窜到一楼了,站在楼梯口冲我吐舌头:略——

我这才明白自己被阴了,于是我冲下楼,和他在一楼大厅追着跑了三圈,直到上课铃响起,师娘亲自下楼把我俩逮回教室为止。

我妈形容我和小何同学的关系,说你俩就像俩冤家,凑一起调皮捣蛋不说,还总打架。我反驳她,说我不调皮捣蛋,何健才是,我也没想跟他打架,都是他先起的头。

实际上小孩儿干仗哪分得清谁先谁后,你推我我推你不知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打完了抽抽鼻子谁都不理谁,等下一周再见面又是勾肩搭背的好哥们儿,照样一起溜去买零嘴儿吃。小孩子比成年人好懂,就连道歉都用不着那么顾面子、那么弯弯绕绕。

后来我经常想,如果我跟何健,随便哪个人坦诚点,就坦诚那么一点,也不至于白白错过那几年。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去追忆,少年时追忆幼年的天真活泼,青年时追忆少年的无忧无虑,总是羡慕着曾经的那个自己。

我把这个偶然得出的人生感慨跟何健说了。说这话时他在剥松子,米白的饱满籽粒在他手里攒了一小把,他听完后把剥好的一把松子全部塞给我,说你怎么还想这事儿,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想,也不怕思虑过剩头发掉光。乖,多吃点松子补补脑。

我被塞了一嘴松子,支支吾吾啥也说不出。曾经是小何同学现在是老何同志的何健笑起来,低下头慢斯条理继续剥松子壳。

等我上初中后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个笼子里的兔子和鸡到底有多少只,也弄明白了x和y到底在代表啥,可我学的东西已经从单纯的小学奥数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奥数班老师已经不满足于简简单单的小学数学特长,他开发了新业务,把一个班级扩容成了两个——他开始教物理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上的压根不是一个特长班,而是一个打着特长班辅导班名号的课外补习班。十几年前国家在这方面管得不严,老师办私教和课外补习教育局基本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像现在一锅端,在此等风气下辅导班的开设就变得格外正常。

于是我每周六下午的不可自由支配时间骤提到四小时。别人家小孩上完俩小时的数学就可以收拾书包走人,我不能,我得提溜着笔本去另一个教室,面对同一个老师,面对写着不同内容的白板继续上课。

物理和数学区别还是挺大的,唯二的相似之处是我都不怎么能听得懂,再就是这两门课的同桌一直没变。一年前我和何健同桌,一年后我还和他同桌。

小何同学在领悟能力上估计要比我强点,老师画在黑板上的那些小圆球小方块箭头和直线他能看懂大半。他看懂了就能给我讲,看不懂我俩就一起拿尺子切橡皮。一块2b橡皮在一节物理课过后通常都会被摧残的面目全非,由之前的一整块变成扭曲的十几块不等。桌上全是橡皮渣,本子提起来一抖搂掉一地碎屑。

老师在讲台上冲我们瞪眼:尚文博,你来,说一下这个小球滚动受几个力啊?

我站起来支支吾吾:“一个……不是,两个。”

何健狂扯我袖子:“三个!三个!支持力重力还有摩擦力!他不是没说光滑吗!”

下课后小何同学说我笨,说我做题不知道看题干。我十分不心虚地说没办法啊,我看那个小球只会想给它加俩腿俩胳膊俩眼睛,等球跑起来就没人管它受几个力了。何健拿胳膊肘拐我:那是你想太多。

然后他又扯我袖子:尚文博,我饿了。

饿了就去吃东西。十一月天黑得早,五点钟中场下课时外头早都暗下来了,劳动宫外的台阶依旧又高又陡。我们跑下楼梯时一楼大厅被花花绿绿的摊子占满,红的绿的塑料盆以及掉毛拖把堆得遍地都是。喇叭里的女声又尖又利:“通通九块九,所有九块九,全部都只要九块九!降价啦!降价啦!通通……”

我拉着何健跑出去了。九块九大姐已经九了两个星期,上周来上课她就在喇叭里叫唤,也不知道这十四天她究竟卖出了多少塑料盆和拖把。从我上五年级开始劳动宫就不承接文娱活动了,电影也没再见它放,一楼大厅要么卖打折旧书要么卖九块九小商品,二楼的补习班倒是开得风生水起,奥数老师不到三年又换了一辆新车。

卖烤肠的大叔守着他的小推车,站在街角揣着手。淀粉肠一块钱一根,表面油汪汪的,有的烤的稍稍有点焦了,但大叔似乎没有要把它拿出来的意思,就让它仍旧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在烤肠机上慢悠悠转动着。

我摸了摸兜里的五块钱,跟大叔说我要那两个有点烤焦的。

烤肠很好吃,因为怕上课还没吃完,吃得着急烫到嘴。何健咬着他那份,一边咬一遍乐:“尚文博你笨死了。”

我说你要是再这么说,下回就不请你吃烤肠,

“以后也都不请你吃。”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何健还是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想不太明白。等我总算把那根滚烫的烤肠嚼了十来遍,准备艰难地将它咽下去时,他伸手在我嘴边点了一下。

“怎么吃的,都是油。”

我的好同桌表情平静,语气温柔。烤肠卡在我喉咙里,烫得我眼泪儿差点下来,何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懵的彻底,大脑的思考能力暂时罢工,我像一个机器人,被他扯着手腕,一步一滑往回走。

街角那家德克士还在重复播放他们的活动语音:“开心就要咔哧咔哧!德克士十一月,香烤鸡翅……”

咔哧咔哧。我机械地咔哧一下,听到自己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声音。

那一年我十四,何健十五。

我家住城北,他家住城南,我俩依旧没在一个学校上学。

真正摆脱补习班的折磨是我初三那年的暑假。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假期我干的很多事情现在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能想起一家人去周边的某个城市自驾,又去某某景点看了瀑布。两个月的假期过得太快,拿着通知书去高中报道那天天气依旧热的要命,我躲在树荫下往教学楼那边看,门口挤挤挨挨全是人,学校发的传单被风扬起又落下,黏在砖红的塑胶跑道上。

然后我闻到牛奶冰棍儿的味道,五毛一根的棒棒冰,冻得太硬能拿来打人,软塑料皮装的,可以从中间拧开分成两半吃。

棒冰冰凉的外皮贴上我侧脸,我打了个激灵,反手握住那人的手腕。男生笑得眼睛眯起来,把棒冰又往我眼前递了递:吃吗?

吃,当然吃。棒冰贴着掌心融化了,乳白的糖水黏在指缝里。新学校在报道日这天清理了草坪,新鲜的青草味儿被夏末秋初的风送了很远。何同学的白T恤被汗水沾湿了,从后边看能看到他纤瘦的腰身和布料下突出的一点肩胛骨。

少年人正好在这个年纪抽条长个儿。可能是发育早晚原因,我比何健要高上一点,肩并肩走时难免仗着这高出的几厘米洋洋自得。操场上人不少,我们沿着跑道转了两圈,两圈里我连续五次借身高优势把手拍向他后脑勺。

第六次时何健看上去终于忍不了了,他把手里的棒冰皮折了三折,活动了一下手腕,我眼看情况不对抬脚准备开溜,没想到还没跑上几步就被扯住衣领按在假草坪上。

说真的,不要在塑胶操场上打仗,尤其是那种塑料假草坪。设计这玩意儿的设计师为了压住假草会在上边放很多小石子儿,你在上面压久了还蛮痛的。

报道第一天我就跟我曾经的补习班同桌未来的同班同学在操场上滚成一团,后来高中同学经常拿这事儿作为聚会时的笑话,哈哈大笑后还不够,末了一定加上一句哎你俩关系真好。

高中分班按照中考成绩分,我和何健以不大的分差被分到同一个班。时隔多年我们依旧没摆脱数学和物理的阴影,高一九科全学,活生生给自己忙成三头六臂的哪吒,做着政史地想着理化生,忙得连一点多余心思都不敢有。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学校里谈恋爱的还是一点不见少,政教每天晚自习下课拿着手电在操场角落乱逛,总能抓到几对儿搂搂抱抱的年轻鸳鸯。只能说学生们在十六七时都精力旺盛,荷尔蒙作祟下很容易看对眼,生物书上说的挺明白了,激素嘛,激素作用。

我那时候看我们班团支书就很顺眼。小姑娘个儿高人还瘦,就坐在我侧前方,上课一偏头就能看到她扎得高高的马尾,马尾上有时候绑一条红头绳,有时候扎个绸布蝴蝶结。团支书抬头看黑板,肩颈修长得像芭蕾舞剧里的白天鹅;团支书低头写卷子,黑发垂下来在作业本上一扫一扫;团支书……

我惊觉,低下头咬牙切齿说你干啥啊。他目不斜视继续写英语报纸,桌子底下的脚却毫不留情地踩在我刚买的白帆布鞋上。

我和何健为这事儿在教室后方干了一架。小幅度的那种干架,你捅我一下我揪你一把,动作不能太大,太大容易被班主任看到。可就算这样我俩的名字还是上了扣分小白板,理由也十分看不过去。

“高一十三班,尚文博和何健自习课上拉拉扯扯。”

这像话吗?这不像话!班主任敲着桌子痛心疾首:“你俩拉拉扯扯啥啊?有啥好拉扯的啊?是尚文博长辫子还是你何健长辫子啊?上个自习不能老实点?作业不够做了?”

我俩很一致地点头,又很一致地摇头。我想我和何健都没长长辫子,但团支书长了,我总不能去扯她的。

一周扣两分,流动红旗白搭,扣分的倒霉小孩被安排做了两周的自习前值日,拖地加扫地。政教路过水房发现不知道哪个班级的学生在涮拖把,两个拖把在水槽一上一下,捅得水花飞溅,然后湿答答往地上那么一来回——

哪有这么拖地的。政教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摇头叹气,走了。

故事讲到这儿,都是十分正常的。我,尚文博,和我同桌何健,俩正常人类男性,好兄弟,好哥们儿,能同甘能共苦,能一起打篮球抢同一个篮板也能抄同一份作业答案。

所以在我升高二之前的那十几年里,我都没觉得我和何健之间有什么不对。

高二那年我们开始分文理科,我经过艰难抉择后还是学了理。诚然,做函数曲线算加速度是不咋简单,但背五代十国和政治经济学显然困难加倍。那几年奥数物理补习虽说听的云里雾里,但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学理好歹能学明白。

何健选的也是理,他那边的理由就很简单粗暴:理科判卷标准明确,考试拿分多。

这正常,他从小到大就是个聪明小孩,学文学理对他来说区别不大。高二重新分班后我俩还在一个班,坐了一周同桌后被调开了,新班主任开班会还不忘内涵一波:有的同学啊,得给他俩调开,要不然上课老讲小话,盯着人脸看都能看出花儿来……

谁?我?我没有!我当场懵逼。我和何健小话确实讲了不少,毕竟我俩多少都有点话唠的毛病。但天地良心,盯人属实无中生有,我卷子都做不完了,哪还有闲心思去盯着别人看?

那是谁盯谁啊。我悚然,如果班主任内涵的是我俩,那盯人的……何健?

违和感从脚后跟一路向上窜到天灵盖,我嘶嘶抽着凉气儿抬头,刚好和坐在前边拿着书左顾右盼的何同学对视。换完位置后他坐在我侧前方,中间隔俩同学,老师在台上内涵过来内涵过去,他在台下偷偷转过来冲我打手势:你、我、下课、打球、OK?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比了一个OK,他看上去很满意,快快乐乐地转回去了,我再一抬头,班主任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不美妙。

具体形容的话,像我之前在美漫里看到的一只愤怒的独角兽。

我们上高中那阵子的作息是早六晚九,晚自习能一直上到晚上九点半,一天下来自由活动时间少得可怜,每周一节的体活课就显得尤其珍贵。有体活课的那天下午课间操结束后是可以不回教室的,学生们在操场就地解散,女生三三两两沿着八百米跑道转圈闲逛,男生则抱起篮球冲向球场抢占场地。

球筐有限,僧多肉少,打一场球经常跟外班的同学拼着打。

跟隔壁班的打球其实不怎么合适,他们班有好几个不知道吃什么长那老高,不用起跳伸手就能碰到篮网,多少属于不公平竞争。打球时秋季校服外套脱了,随便往篮球架底下一扔,只穿短袖上阵,一场厮杀下来白T给你整成灰的灰T给你整成黑的。十六七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将近一小时的体活课连打几场,等时间到了要回教室还觉得意犹未尽。

金秋九月天高气爽,篮球橙红色的表皮已经被灰尘沾染地看不出原样,充足了气的球体在塑胶地面拍出闷响,拍击下传至另一个人手中,又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女孩儿们远远地站在球场边缘,窃密又带着笑意的交谈声被秋风送了很远。

我停下来,篮球从我手中滑脱,弹跳几下,被隔壁班的顺去了。塑料瓶身沾着湿漉漉的水痕贴过来,我倒吸一口冷气。

想都不用想,能干出这事儿的只有何健。他没骨头似的往我身上一倚,左手顺势搂上我肩膀,右手把那瓶百岁山抛了两下,水珠在半空滑出晶莹水痕,何同学忽悠吹了声口哨,于是我很清晰地听到站在球场边那群小姑娘们的抽气声。

行啊老何,看不出来你也有在女生面前耍帅的时候啊。

开班会时班主任的内涵发言在那一刻被我抛至爪洼国,他把百岁山扔给我,半瓶水在瓶子里晃出小漩涡。我喝几口又递回去,他负责把剩下的四分之一喝完。女生们的抽气声更大了,就好像我俩刚刚喝下去的不是一瓶水而是一瓶sk2。我诧异地往那边扫一眼,发现这群小姑娘已经围成了一个半圆,以我俩为圆心以十几米的距离为半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干啥呢这是。我从何健校服上衣兜里摸出来一包面巾纸,劣质纸巾掉渣,碎屑沾了一手。我说老何,你到底看上那边哪个了,用不用我帮你参谋参谋?

何健神色复杂地与我对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嗯?我说的不对?难道不是看上哪个女同学?我挠头,纸巾渣从我手上转移到头发上。何健真情实感地叹起气来,抬手拿掉我发梢上一片纸屑,语重心长道:“尚文博同学,咱学校不让早恋,早恋要扣分。”

然后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依旧语重心长情深意切:“我不喜欢她们。”

何健跑去扔水瓶子,我站在原地琢磨他刚刚说的那几句,琢磨来琢磨去怎么都没想明白。女生们依旧围成一圈讲悄悄话,我怀着疑惑的心情去拿我的校服外套,一偏头发现我妈给我买的那件白t右肩肩膀上,印了五个漆黑的、清晰分明的手指印。

……何健,你奶奶个腿儿的。

我承认,我在某些事情上是有那么一点迟钝。比如在数学物理课上,那几年的补习班上得一塌糊涂云里雾里,每每结课考试我都能考出个不太好看的成绩,让我妈不止一次怀疑她儿子的智商水平是否低于常人。

然而事实证明她孩子只是反应慢了点。高中理科班大小考试不断,卷子不要钱似地往下发,高强度练习下我以前不会算的小球滑行距离和弹簧的弹性势能现在都会写了,模拟考基本能维持在班级前二十,我妈这才放下心来,安心和我爹合伙把家族企业做大做强。

他俩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天不着家,整日在省内东跑西颠,跑生意签合同。家长过度沉迷工作的坏处是孩子没人看了,一月中旬我考完试放假回家,连续一周没见着他俩人影儿,小小年纪(并没有)就被迫学会了给自己煎鸡蛋擀面条上菜市场和小贩掰扯一毛二毛的差价。

我给我妈打电话,信号不好,她在电话那头把一句话重复八百遍:门锁好,钥匙拿稳,不要玩太多游戏眼睛会近视,别吃太多方便面那都是地沟油炸的……在她不知道第几次说“不可以摸电门”时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妈,我今年十七,不是七岁。”

“我知道!”她急吼吼的,状态跟我小时候不会算6+4等于多少时一模一样,“你说我能放心吗?我不在家你肯定拼命玩游戏,等眼睛累坏了再……老尚你跟你儿子说几句!我说什么他都不听!”

我爹同时承担了安抚老婆和安抚儿子的重任,接过电话跟我好一通聊,聊到最后他也有点疲了,说尚文博你搁家好好呆着别捣乱,我和你妈下周就回来,你要是无聊就和你同学出去逛逛,晚上九点前回家就行。

电话一挂,我脑子里就剩下一句了:“你要是无聊就和你同学出去逛逛。”

二十分钟后何健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冲过去给他开门,他把装了可乐薯片的塑料袋扔到我怀里。室内外温差大,刚进门眼镜镜片就蒙了白雾,何同学把眼镜一摘,然后扯住我的睡衣衣领,把因为没戴手套而冻得冰凉的手背贴上了我后脖颈。

我跳起来拿胳膊勒他脖子,我俩从客厅一路极限拉扯到卧室,最后一齐摔倒在床上喘粗气。

缓了几分钟后我说打游戏吗,何健说行,打,打大份儿的。

看吧,我妈的担心实在是不无道理,永远不能指望她眼里的小何同学带着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俩只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那个寒假我俩在一周的时间里把能玩的游戏玩了个遍,王者段位从白银升到黄金,Mincreft里建了两栋房子,连森林冰火人都尝试了几关。红色小人在屏幕上蹦来跳去,拉闸门踩开关,蓝色小人蹬蹬蹬跑去开门,在一个二段跳时脚下一滑,栽入池水里当场嗝屁。

“毫无默契可言。”何健评价道。关卡重开一局,这回换成火人掉入水里,噗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冰人在地面上徘徊几圈,最后冲进火里自杀。

“确实没有一点默契。”我盯着gameover的动画喃喃。何健乐了,操控着光标退回到关卡选项界面。笔记本电脑屏幕就那么大,两个人一起玩这游戏得挤在一起分同一个键盘,他这会儿没折腾他那边的wasd四键,而是贴过来研究游戏里的关卡区别,贴近时身上那件宽松的羊毛线衫的袖口恰好蹭在我手背上。

他家里洗衣服用的洗衣液肯定跟我家的不一样。我胡思乱想着,我妈老爱用汰渍的白兰香大瓶装,有时候放多了没甩干净就有点熏人。何健衣服上的味道却很淡很干净,不凑近了压根闻不到。

是洗衣液还是他用的洗发水呢。

“尚文博,你看这关里还有个齿轮……你还想玩这个吗?要不咱俩打野去吧。”

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在我指尖下烧起来,线衫袖口蹭在皮肤上莫名其妙的痒。待机过久的电脑开始散热,风扇运转的像个小型拖拉机,轰隆隆往外吹风,何健的声音就在散热的风声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又在叫我,我没理他,有一百个小人在我脑子里唱《PPAP》,随着歌曲节奏一摇一摆,甚至扭起了屁股。

房间里热的好像小蒸笼,何健叫我两声发现我依旧不回话,慎重考虑后他伸出手,小心地摸上我额头。

脑子里跳舞的小人们尖叫起来,叫声震耳欲聋,他们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闹得我头晕眼花。覆在额头的掌心温热,我清晰地听到来自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应和着我自己血液脉搏搏动的声音,在耳边鼓噪着,颤动着。

我看到了男生深褐色的瞳孔,看到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和略蹙起的眉。我条件反射往后躲,收回的左手撞翻了桌上那瓶可口可乐。

铝罐落地敲击出清脆声响,小半瓶焦糖色的液体在桌面上肆意横流,几秒钟时间里已经滴滴答答在地板上形成了一汪可乐人工湖。何健眼疾手快操起旁边的纸抽往桌子上按,泛着气泡的糖浆被纸巾吸收殆尽,纸巾又湿哒哒在掌心里揉成一团。

手忙脚乱间抽出的碎纸盖住了一片狼藉,幸好处理及时笔记本电脑逃过一劫,我惊魂未定地转头和何健对视,干燥后的可乐糖浆黏住了指缝又黏住了我的声带,我开口,声音干涩的要命:“内啥……”

“怪我。”他并不看我,只低下头收拾桌上的湿纸巾,“你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呢?糖浆甜腻到近似于发苦,纸巾染成浑浊的浅褐,屏幕上的冰人火人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我不自在地扯起嘴角,说没事儿,就是太热了,我去开窗透透气。

四处乱串的小人们都安静下来了,垂着头无精打采。我拧开阳台门的把手,高层风大,凉气扑面而来,我往楼下望去,早就放假的小孩儿们在儿童乐园跑来跑去,你扯我一下我推你一把。

然后我突然又想起来一件笑话,关于森林冰火人的。之前看的视频网站上有个up做视频,他一到七夕就自己跟自己玩森林冰火人,左右手同时操控,还能玩的不亦乐乎。

结果连续这么玩了几年后,粉丝发现他早就有女朋友。

对面楼层有住户在阳台上挂了红灯笼,我在心里算了算,还有不到一周过年,除夕后再过七天,就又要开学。

那么这个寒假,也就快潦草地结束了。

在那之后依旧是上学。学校食堂和家三点一线,早晨五点起晚上十二点睡,晚自习强行加码到十点半,身体和大脑都在成堆的试卷下高负荷运转。教室也换了,从三教学楼搬到主教学楼。

主楼建起来有个十几年,时间紧凑,学校没来得及重新装修,搬进去时教室墙面还残留着上一届学生们留下的大作,甚至还能在上面找到关于语文诗词的小抄、一只巨大的小猪佩奇、和各种奇形怪状长着短短手脚的小人。

半个月后位置轮换,我从教室中间换到靠墙那边,在无数黑笔红笔涂卡笔划出的道道、便利贴涂改带残存的胶印下,还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xxx喜欢你。

墙皮在多次粉刷后再度剥落,坑坑洼洼像小星球上的沟壑和环形山,那一行不知是对谁的告白就藏在凹凸后,已经被磨损的有些看不出原样。

我拿了一张便利贴把它盖住,在便利贴上写满了各科老师留的作业和练习计划。

何健再没有跟我同桌过,班主任似乎把我俩列成了重点关照对象,每次调整位置都刻意让我俩隔得很远,我俩中间也始终隔着两排学生。

换位置通常伴随着班级大扫除。教室里尘土飞扬,桌腿摩擦地面从教室后头一路拖到最前边,有小姑娘没抱稳书桌,桌面上文具盒笔记本劈里啪啦掉了一地,花里胡哨的笔芯四处乱滚。走廊又不知道谁叫起来了,听着像是打碎了个玻璃水杯,正向屋里的学生借笤帚。

一般换位置老师都会让学生再写个新座位表,我们班不一样,我们的座位表是用军棋排的。一套军棋棋子方方正正的,在背面贴上不干胶再写上学生姓名,六十个棋子就变成了六十个学生,换位置只需要把棋子重新排列组合,方便省事儿。

我到讲台旁收拾粉笔,班长正对着棋盘琢磨换位后的新布局,棋子散落在讲台上。我顺手把写了我名字的那颗翻过来,发现后边的字样是“炸弹”。

……我怎么记得吃子规则里炸弹跟任何棋子相遇都是同归于尽来着。

教室里乱哄哄的,我四下看看,有一半的人在走廊搬东西,另一半在屋里扫地拖地。我在教室后方看到了何健的脑袋,他上周刚去剪了头发,tony下手太狠,给他剃了个非常短的寸头,现在他的头在学生堆里就格外显眼。

何同学正埋头跟后排同学说话,并没有注意这边,于是我在一堆棋子里扒拉扒拉,找到写着他名字的那颗棋。

感觉有点微妙,我盯着那颗地雷发呆。扫地的同学提着簸箕回来了,玻璃杯碎片在铁簸箕里相撞,声音清脆的过分。

何健直起身,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直直向这边望过来。

“心慌”这种感觉其实是由多种情绪混合而成的。我匆匆低下头,装作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帮班长把位置表排好。排位置像下军旗排兵布阵,密密麻麻的人名棋子中,我把写着“尚文博”的棋子挑出来,塞到中间排中后方,又把“何健”挑出来,塞到靠窗的位置。

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批评过我,说作为男子汉得敢作敢当不能逃避,以及一些关于责任意识的种种种种。现在我十八,高三,深思熟虑后发现逃避这东西吧,虽然可耻,但是十分有用。

它不能帮我做完天利38套和金考卷,但可以帮我解决一面对何健就心慌手抖讲话磕巴的毛病。

解决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看到何健就跑。

打不过可以躲,三十六计走为上,在我搞明白这破毛病的真实根源前我躲何健像在躲瘟神。高三学习任务重,班主任虽然没把我们体活课取消,但基本也没人想出去——作业太多了,出去玩一节课就意味着晚上要熬夜做题,实在划不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跟何健一天能说上话的机会少的可怜,我正好能借此机会琢磨琢磨。从我和何同学可以一口气追溯十几年的关系,往前一点一点地捋。捋着捋着大概能弄明白点了,副作用就开始一个劲儿往外冒。

升高三后我就很少做梦,作业太多,每天睡眠时间不够,晚上几乎头挨上枕头就能睡着。等我开始瞎琢磨后,一些零碎的小片段就接二连三出现在梦里。球场、篮球、百岁山、打翻的可乐、森林冰火人、覆在额头的手掌、男生上挑的眼尾和蹙起的眉……

副作用影响巨大,一连好几天我都睡眠不足,定时准点在上午第二节课打瞌睡,生物老师讲练习题,激素水平上升下降,我的脑袋也跟着上升下降一点一点。

同桌说尚文博,你好像个游魂儿啊。

我困到眼皮都懒得抬,同桌看我不理他,自己跑去教室前边接水。预备铃打响,我被强行叫醒后发现桌上的水杯,银白外壳,底下还有塑胶防滑套。不是我的杯子。

“老何给你的。”同桌往后指了指,“他说他杯里冲了咖啡,你要是想喝就喝吧。”

我拧开杯盖,雀巢拿铁的香气随着热气铺面而来,腾腾升起的白雾里我咬住自己舌尖:“……他还说什么了吗?”

拿铁没加糖,喝完后还有点没冲开的粉末黏糊在杯底。我把水杯冲洗干净,趁着何健下课出去上厕所的功夫,把杯子装满热水又塞回去,稳稳当当放进他书包侧边的网兜。

下晚自习我妈来接我,路上车多,她手握方向盘脚踩刹车随时准备急停,等红灯时她很感慨地说儿子啊,你这段时间变深沉了。

我说是学习压力太大,太累,不怎么想说话。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问我:“你之前玩的挺好的那个小何,最近晚上放学,怎么没看你俩一起出来了?”

这实在是个十分蹩脚的理由,好在我妈也没继续往下问。马路上来接学生们的汽车连成一片,尾灯通红地闪烁,像流淌的、永不停歇的红色河流。

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老师们都没有批卷,卷子收上去后简单整理就被重新分发回各自的班主任手上。学生们把桌椅排回原位,我在我的椅子底下发现一支缺了铅芯的涂卡笔和半块橡皮。

同桌在晚饭铃打响前几分钟时塞给我十块钱,托我帮着买个考试用的透明文件袋。他是住宿生,平时出不了校门。我应下来,把皱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兜里,一边做着理综选择一边琢磨晚饭吃点啥。学校食堂的菜一言难尽,整整三年都不见味道有什么改善,还不如外头小饭馆的一个酸菜猪肉包。

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从半开的玻璃窗往外望去,深红色塑胶跑道上溜溜达达跑过去一只小灰狗。我记起那只狗上个月跑来我们学校,身上还穿着蓝色碎花小衣裳,但没见有人来寻它。小狗整日跟在跑步的做操的学生屁股后边啪嗒着四条小短腿疯跑,把白毛跑成灰毛,漂亮小衣裳跑成半拉破布。

放学铃响,我跟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小狗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奔跑,绕着一个男生的脚边打转,男生也不赶它,就任由它跳来转去,仿佛一个自走挂件。

我赶上去,小狗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瞅着我,男生脚步不留痕迹地放慢了,似乎是在等我跟上来。

“我之前喂过它。”何健解释道,“可能饿了吧,过来要吃的了。”

我点头,我俩就这么沉默地肩并肩继续向前走。小贩们的推车占据了校门口两边的人行道,一块钱五个的金丝饼摊出金黄色泽,淀粉肠在烤肠机上缓慢地转动,劣质食用油煎炸的味道和调味料的混合气味横冲直撞闯入鼻腔。豆花要加辣椒粒和陈醋酱油,白生生嫩乎乎躺在瓷碗里,又被勺子搅碎拌匀,搅合得看不出原样。

从五点半到六点十分,晚饭时间通常都是校门口最热闹的时候。

何健不说话,我也不吱声。小狗哒哒哒跑到卖烤冷面的小贩车底下了,鸡蛋火腿肠显然比这两个一声不吭还不给它吃的的人更有吸引力。我在心里悄悄算了一下时间,我和何健已经有将近两周没有一起出去吃过晚饭,这两周里见面打声招呼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一方面是因为我刻意躲他。另一方面,我躲得这么厉害,他应该也不太想跟我说话了。

我心烦意乱,卖炸鸡的大叔在我耳边唠叨了一大堆,啥也没听清。小推车上盘旋起烟雾,学生们的蓝色校服在烟雾里影影绰绰。何健停下来,我紧张地咬住自己舌尖,用犬齿的那个尖尖去磨口腔里的软肉。

短短几秒内我在脑海里推算了不下十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从何健要跟我绝交一直推到他把我按在烧烤小推车上做碳烤企鹅,在无尽的恐慌与内疚感把我吞噬之前他终于说话了,说的却不是绝交事宜,而是关于今天刚结束的第三次模考。

我恍惚地盯着他,他深褐色的瞳孔蒙了一层潮湿的雾气,我感觉他现在的语气跟我妈每次问我成绩有近乎诡异的相似。我稀里糊涂点点头,又稀里糊涂摇摇头。

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那玩意儿应该是被他握了很久,外壳还带着点温度。

何同学看上去心事重重,他眉毛又蹙起来了,目光穿过腾腾雾气对上我的眼睛。我再一次感受到某个夏日午后打翻可乐罐的那种不自在,好在他并没有再折磨我,只是轻声又补了一句:“别的等考完试再说。”

何健塞给我的是一支涂卡笔,学校门口文具店五块钱就能买到的那种。但他这支有点旧了,上边的红色塑胶垫都有些发灰。我把后笔帽拔下来,发现安在里面的那块橡皮还是白的。

涂卡笔没收回去的笔芯划在手心里,石墨粉末给皮肤染上灰黑,我看着笔愣神儿,同桌向我伸出手,我不解其意。

……遭,光想着何健,把这事儿给忘了。

同桌对我怒目而视,我说了一堆对不起,跟他保证明天中午肯定给他买。

高考。和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模拟考都没什么差别,还是在主教学楼,还是在同一层上过课的教室。教室墙面被白纸遮起来了,白纸把那些小猪佩奇和短腿小人挡得严严实实。

考到最后一科英语,还剩十分钟收卷时我溜号了。天气好的过分,英语听力结束后监考老师就把窗户开了一小半,初夏的风中夹着青草香气从窗口卷入教室,揪起试卷一角。何健送我的那支涂卡笔充当了镇纸功能,我涂卡涂得狠,几场考试下来给一根完整笔芯磨得极平。

有人提前交卷了,跑出去在操场转圈。我再次从窗户往外偷瞄,没瞧见那只穿破衣裳的小灰狗。

铃响放笔,收答题卡收试卷,清点封存。监考老师抱着试卷袋匆匆离开,学生们一窝蜂涌出教室,操场上响起了欢呼声。我被带入狂欢的人群,听到他们兴奋的议论和交谈。感谢我们这边没有考后撕书的习惯,不然保洁阿姨和学校保安第二天必定会面对满地碎纸骂骂咧咧。

考试一结束基本都开始撒野玩了。离出成绩还有很久,报志愿更是要等月底,被拘束惯了的学生们开始尽情释放天性。平时不让碰的电子产品玩到天昏地暗,熬夜能一口气干到凌晨三点,庆功宴聚会KTV更是不用说。我家里基本对我采取放任自由式,除了规定好注意安全不要喝太多酒晚上要是不回家得跟家里报备以外就直接放我出了门。

临出门前我妈还乐呵呵说,小博,你要有喜欢的女同学现在可以发展发展,妈不拦着你了。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对她扯起一个十分虚假的干笑。

从考试结束到现在,聚会大大小小参加了三四次,但像今天人来得这么齐的这还是头一回。圆桌摆十二道菜,百威雪花纯生玻璃瓶子与酒杯碰撞出清脆声响,我一边往碗里夹四喜丸子一边感慨这都十多年了酒店宴会的菜单居然没有一点改进。同桌坐在我右手边跟女生大谈steam游戏促销打折,那姑娘一脸似懂非懂,我的傻同桌却聊得不亦乐乎。

何健没坐我们这桌,我们班男生多,他去另一桌了。我跟四喜丸子作完斗争后一抬头,发现他在和他们那桌的女生聊天,表情严肃仿佛在谈什么国际重大事件。

我烦躁起来,十分不爽地拿筷子把肉丸穿了个透心凉。

这实在是没有道理,我自认为我琢磨明白了我和他的关系,但现在看来依旧是一团乱麻。思虑过剩的副作用依旧明显,没了作业考试排名压力后我依旧睡不好觉,颠来倒去地做梦。我没敢跟家里说,叫我妈知道又会大呼小叫,把我送到老中医那儿熬苦的要死的中药喝。

同桌已经和小姑娘聊到啥游戏好玩了,聊不够还要拉我下水。我把碗里那个肉丸捣个稀碎,发现对桌的何同学压根没往这边看一眼,于是我凉飕飕说要不你俩玩森林冰火人去吧,多好的小游戏啊。

我在这边插一嘴,此种闹脾气的方式显得当时的小尚同学十分幼稚,非常不符合他的成年人身份。并且他这一口气憋得十分之久,一直到饭局结束同学们商量着去KTV唱歌,他还是沉浸在不爽的心情里。

班长要了个超级大包厢,进去后关了房门把天棚那个灯球打开,五颜六色的灯光就开始在房间里乱窜,从女孩们烫好的新发型窜到服务员送过来的果盘上,把两块哈密瓜三个小番茄都染成稀奇古怪的颜色。有人点了摇滚,架子鼓鼓点密集,电吉他的声音又过大,苦了坐在音响底下的同学可怜的耳膜。尚文博从沙发上摸到一袋乐事薯片,麻辣香锅味的,他想问问是谁把零食扔在这里,但没人回应。

他抖搂抖搂薯片袋子,半袋子碎屑在里头哗啦直响。旁边的同学说拆了吧,一包薯片而已。拆开的瞬间真空包装袋在手底下发出“噗”一声响,辛辣味儿便扑面而来,呛人。

尚文博看着深红色的包装袋愣神儿时,何健手握啤酒罐子,悄悄地、小心地,从沙发后头绕了过来。

像只灵巧的鹿,更像雪地里准备捕食的狐狸,三角形的漂亮耳朵服服帖帖收着,连尾巴上翘的弧度都不敢有丝毫差池。包厢里的灯光掩盖了男生脸上的潮红,让人一时分不出来他现在状态如何。他溜到尚文博旁边坐下,然后更加小心地扯扯小尚的T恤下摆,把手里那罐啤酒递过去。

见鬼。小尚同学表情真就如同见了鬼,他夺过啤酒质问道。何健,谁给你灌醉的?你不是不能喝酒的吗?

何健摇摇头,他有点不太清醒,摇滚伴奏在耳边嘣嘣地响,太吵了。他说尚文博,我给你的笔你还留着吧?

留着。尚文博开始心慌了。这种心慌感像只揣在怀里的兔子,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跶着跳出来;像草食动物反刍,感情嚼烂了咬碎了吞下,本以为早已死死捂住,可又在某一刻不受控制的往上翻腾。喝下的麦芽发酵产物在胃里跳起舞,闷热的包厢里女生们身上的香水味蔓延开。尚文博捂住了嘴。

这可能是应激反应,他绝望地想。然后他更绝望地看到眼前这个已经进入半迷糊状态的亲爱的发小在酒精作用下开始念念叨叨。除了他俩这个包厢里所有人都在闹,在欢呼在叫喊,在庆祝永远不会再经历的上到十一点的晚自习、成堆的试卷和缺斤少两的睡眠,可没人注意到包厢一角的沙发上正在发生什么。人声鼎沸,拉花筒嘣一声炸响,金纸四处飘飞,何同学不堪其扰,伸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世界安静下来了。灯球还在咕噜噜旋转,蓝紫红绿的灯光下何健看到尚文博的嘴一开一合,但他听不清。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开口喃喃,说文博儿,我觉得森林冰火人挺好玩的,热咖啡也好喝,你老是说拿铁甜,早知道就给你买美式;我妈说家里不让养狗,但那只狗洗干净后真好看;他们干什么唱这种歌,我都听不见你说话……

他说尚文博,这个月月底就要报志愿了。

何健是很明白言多必失这个道理的,话不能说多,一说多就说漏嘴。等那个词儿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溜出来后他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好。班长刚好上台唱歌,同学在鼓掌在欢呼,七零八落不合曲调地大声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和分手快乐。他看到尚文博的眼睛,相似的棕褐色,霓虹灯光在眼底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他自己。

风暴的漩涡中心最平静。

他们在死寂的漩涡中近乎惊惶地对视,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四散飘飞的镭射纸片中对视。口腔内发苦的是残存的酒液,滚烫灼烧的可能是薯片上的调味料,之前看过科普说辣味是一种痛觉而非味觉,确实挺痛的,痛得人鼻尖发酸。

尚文博站起来,打翻了啤酒罐,酒液被柔软的地毯迅速吸收。这是他第二回干这种事儿了。何健有些好笑地想。希望KTV能多提供些纸抽。

包厢厚重的大门合拢,将喧闹人声和歌曲伴奏都锁在屋内。何健慢慢地蹲下去捡起那个空的啤酒罐子,看着上边反射出来的人影小声地自言自语。

我逃命一样跑出了那间屋子,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提着外套。服务员走过来问我有什么能帮助的,我说我要去洗手间,然后我又说不用了,请告诉我出口在哪里。

凌晨十二点半,我从同学聚会上落荒而逃。我想我妈说的很对,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可我不敢再回去。KTV大门金碧辉煌,两只光屁股小天使在往门口那个喷泉里嗞水,打更的大爷拎着警卫棍,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四处徘徊的逃兵。

应激反应消失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乐意参加什么同学会。

别误会,这不是个悲伤的故事,是的话我就不会讲给你们听。讲故事既是体力活又是脑力活,情至深处难免伤感,一回想以前那些破事儿就觉得自己当时简直傻逼。

那么故事是这样的,小尚同学从庆祝毕业的聚会上落荒而逃,打翻一罐啤酒半袋薯片,回到家后一声不吭把自己关在屋里装死;而小何同学呢,蹲在地上捡了半小时的薯片渣,然后眼睛通红地站起来说要去洗把脸,吓坏了还在唱歌的一众同学。

从那天开始到填报志愿再到接到通知书准备开学的一个半月里,高三十三班学生们的庆功宴摆了不少,大型的小型的,小尚同学基本都推掉了,他在家里缩着像只刚找到心仪贝壳的寄居蟹。当妈的看不下去,旁敲侧击问他怎么了,小尚闷闷不乐道:失恋。

尚母刚想安慰他,这孩子又来一句:责任在我。

哎呀那没事儿啊,这没在一起不是说明你俩没缘分嘛,以后肯定能遇到有缘的。儿子你要不跟同学出去打打球吧,别老窝在家里,你跟那个小何……

一句话还没说完,当妈的惊恐地发现儿子脸色更不好看了,于是她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这样下去不行。尚母冥思苦想,最后决定把年假休了,带孩子出国玩去。那时候分都已经下来了,尚文博的成绩能让他去某所211大学学个不错的专业,填报志愿时他也没反对。啥都准备好了,基本也没有啥可担心的,于是一家三口跟着旅游团跑欧洲十日游,把尚文博之前很想去的但因为学习任务过重一直没去成的城市走了一遍。

小何还是那样,该出去玩的出去玩,该和同学聚餐就聚餐,但他话明显少了。四五个朋友一起去玩狼人杀,朋友的朋友坐在桌对面对他暗送秋波,小姑娘把奶茶杯子摇来晃去,说话声又轻又软,就差开口问他要微信了。他倒好,票人时板着脸:我建议投五号。五号的分析存在漏洞。

那姑娘就是五号,冷不防听到这句,差点没把奶茶杯子捏爆。

这些都是后来何健跟我说的。我听完只觉佩服,看看人家,能凭一己之力挡掉所有扑面而来的桃花。何健哭笑不得:你以为是因为谁啊。还有朵会逃跑的桃花你怎么不提呢?

“因为我。”我举手投降,“我的问题,我的问题。”

我这朵会逃跑的桃花在欧洲玩了个尽兴,回来没过几天就接到录取通知书准备收拾行李去上学。大学开学比班里其他同学都要早,人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其他事情了,买新手机买电脑买行李箱定做新被褥,我妈带着我从城南走到城北,把能想到的都给买下来,然后通通塞进那个巨大的26寸行李箱。

我一直怀疑我妈有什么特异功能,她给我塞好的行李箱我到学校打开后,想再把东西塞进去就极其困难。26英寸大小的箱子每一立方厘米在她的手下发挥了最大用处,沉甸甸赶得上半个人的体重。我拖着箱子艰难地登上高铁,在位置上坐好后开始批阅奏折一样点微信消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对我上学这件事表示祝贺,还有不少同龄朋友祝我一路顺风。我把消息一个劲儿往下拉,在红点点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

“‘何健’撤回了一条消息。”

我对着消息栏的那行字干瞪眼,十分后悔刚刚没有动作快些把他的对话框先点开。输入状态从空白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在我耐心耗尽前何健终于发来一条。

他甚至用了句号!我十分气闷,但又无可奈何。那件事后我俩的关系前所未有地降至冰点,这还是一个半月来他第一次给我发消息。我把聊天记录往上翻,什么都没有,换了新手机后微信记录无法同步,之前我给他发的那些表情包、他给我发的破包袱、还有一些传抄的假期作业答案,现在全都消失了。

我回给他一个好,出于礼尚往来的心理,我也加上了句号。

所以说就是这么奇怪,我俩还是小屁孩时经常干仗,互相甩的气话一个比一个狠,什么绝交啊再也不跟你玩了我要把你扔到大气层外啊这种经常说,但那时候我俩绝交完没过五分钟就能复合,勾肩搭背去小卖部买棒棒冰。现在倒好了,互相都放不下面子,见一面都见不得,发条消息都像是在要命。

我妈说过我俩像俩冤家,但她没想到冤家之间的战争能持续四年之久,从她家儿子上大学开始,一直坚持到了儿子大四。

关于这段漫长的时间,我和何健把它戏称为“两个冤种的四年极限拉扯战争”。

这场战争可谓是旷日持久,我在省内上大学,何健则考得更远,直接跑出省去了京城。我俩都不肯给对方发消息,但各自的朋友圈、QQ空间以及私人微博居然神奇地没有拉黑屏蔽。我说不上这是种什么心理,可能是男人该死的好胜心吧。

朋友圈是主战场。这东西比QQ好用,QQ你去看人家空间还会留下浏览记录,想消除记录得花钱,我曾经就因为这个嘴上大骂腾讯这个黑心玩意儿手上利索地充了个黄钻。朋友圈用不着,我隔一阵子会去何健朋友圈转转,看他吐槽学校里没有刹车的共享单车,专业课老师留的ppt和每学期必跑的两千米。我也会偶尔挑时间在朋友圈发点东西,学校的景啊树啊人啊,都发。

但有趣的是,我俩从不给对方点赞。

就好像自己列表好友里没这个人。

大学的舍友来自天南海北,一屋六个人,三个北方三个南方,逢年过节必要为咸甜粽子汤圆元宵甜豆花咸豆花开一场辩论会。舍友四个母胎单身一个稳定恋爱,剩下一个是个情种,看到小姑娘就撩,我感觉他迟早要为他的放浪付出代价。

情种上头了连男生都要摸上一把,我晚上端水盆去洗脸,脸上满是泡沫,他路过时顺手拍了我的屁股,我恶寒,鸡皮疙瘩从尾椎骨一路攀升到脖颈,于是我把洗面奶抹了情种一脸让他不得不再洗一次。他十分委屈,他说尚文博,你难道没有童年吗,你和你好兄弟难道不互相拍屁股吗?

你拍我屁股和我好兄弟拍我屁股能一样吗?宿舍有人在看比赛,first blood double kill的音效里我据理力争。我告诉你这不是一回事,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情种表示他很受伤,爬到上铺宣布他今晚必定会受伤得睡不着觉,结果没一会儿就听见他在用新学的低沉气泡音跟游戏里的妹妹说话。

结果晚上睡不着的是受害者本人。受害者躺在下铺听着宿舍里其余五个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脑子里噔得跳出来个离谱的念头,关于屁股。那个念头的大致意思就是如果是何健干这种事儿,我应该不至于那么排斥,也不至于起一堆鸡皮疙瘩。

我被这个荒唐的念头吓得当场踢了床板,与此同时我还想起很久以前何健勾着我脖子逼我叫他哥的景象,于是恐慌感更甚。凌晨一点饱受折磨的受害人点开何同学的朋友圈,一路翻到底后又换成微博,再换成qq,浏览完毕后还没忘充黄钻消除浏览记录。

我知道我干这种事儿挺没意思的,活像分手后视奸女朋友社交软件的前男友。但我跟何健一没有过刻骨铭心的恋爱二没有发生好兄弟关系之外的任何出格行为,我摸不准是不是喜欢,只觉得心里有个东西挂着迟迟不坠地。

我读的专业划在艺术类,大学四年里我看到过成双成对的不止有男女恋人,还有拉拉和gay。女孩和女孩,男孩和男孩一样能成双成对地出入建艺楼的大门,一样在节日分享蛋糕奶茶和玫瑰花束,普普通通地牵手、拥抱和接吻,他们看上去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之前看过的那个up主每年七夕依旧在自己和自己玩森林冰火人,他和他女朋友已经大学毕业,正在往上继续念研究生。我试着自己一个人玩那个游戏,左右手换着操控冰人火人,game over了十几次。

我盯着电脑屏幕想,我还是喜欢几年前那个热热闹闹的玩法,在不算大的房间里,和何健用一个小小的笔记本,有些手忙脚乱地指挥小人儿跳来跳去。

就算可乐罐子打翻,焦糖色液体肆意流淌,就算甜到发苦的糖浆黏住手指,也没关系。

大四上学期结束后的那个寒假,是我在家过的最长的一个寒假。

疫情反复,研究生考试照常进行,考试结束第三天我就麻溜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家的高铁,甚至没提前跟辅导员打好招呼。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很明智的,在回家一周后学校附近就出现了病例,等到封校通知发下来时,我已经在家吃了十几天的草莓,十分之心满意足。

生我养我的这个小城市实在是不算大,上学放假回来后这种感觉更甚。我爹开车接的我,正好赶上五点来钟下班高峰期,红灯时间又长,车子堵在路中间,我无聊的要命,把车窗降下来看风景,惊讶地发现那个原本废旧的、墙皮都脱落掉一大半的老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栋崭新的建筑,两层高,窗明几净,外围用于修砌的理石石板平整光洁。

“这什么时候修的啊?”

“早就修了。”我爹诧异地说,”你去年回家没注意到?那时候就推平了,听说挖开重打地基的时候还挖出来俩清朝的龙头,送隔壁市博物馆收着。多少年了这地方……也该拆了。”

我一时无言。从我有记忆起劳动宫就伫立在这块地皮上,像人走完一生,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年逾古稀的老人,最后在推土机的轰鸣、砖石瓦块的破碎声以及钢筋的断裂声中迎来生命终结。

算算时间,从我开始上奥数到我大四,已经有十几年之久,奥数老师已经年过花甲,上课的教室也早已消失,新建的建筑不叫劳动宫了,政府给它取了一个新名字,叫“青年职工交友联谊服务中心。”

花鸟市场那趟街还在,店主新进了很多种不同颜色的鹦鹉,我去转一圈,没有一只会对着你小嘴叭叭地骂人,偶尔有会说话的说的也是吉祥话。“恭喜发财!”它伸着脖子这么叫道,我摸摸它浅蓝色的羽毛,它把脖子缩回去:“你好!”

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饭桌上我和我妈聊到未来的打算,她想让我在省外找个稳定工作,国企或者政府编制内都行,又说得先看看考研成绩。她和我爹在这个小城市相遇相识,安家落户后的日子如流水般过了几十年,一成不变。她给我夹一只糖焗虾,说小博,要是工作了,就别回这边了,这地方太小了。

母亲看我的目光复杂,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到大城市抓住更多机遇得到更好的发展,又不忍心看她一手带大的小孩远走高飞到千里之外的异乡。中国人的基因里多少是有恋家和乡土情结的,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心里总是牵着家乡的根。

我说再看看吧,一切都没定下来。我妈好像松了口气,又往我碗里塞虾,然后说行,那就再看看。月底就过年了,等明天咱俩去买东西昂。

年前去商场是个体力活,我陪我妈逛街时基本就是个人形可移动行李架,手上提着大包小裹跟在她后头,她买什么我就帮着拎。

零食摊摆起来了,打折的按批发价卖的大包干果胡乱堆在一起,各种散装蔬菜干凑成一个十二色调色盘。铁砂中翻滚的糖炒栗子开了豁口,烤红薯被捂在白布里,烘烤形成的糖浆黏住了布边。卖烤肠的机器隔几个摊就能看见一个,过了这么长时间,微微烤焦的淀粉肠大家还是都爱吃。

超市里在放恭喜发财,翻来覆去好像都是那几句,喧闹人声吞没了商场的语音播报。我妈停在厨具架前不肯走了,架子上的碗筷整整齐齐,我停下来掏出手机打塔防,打完一关抬头看看,我妈已经拿起一个盘子,又拿起两个瓷碗。

“买这干啥啊,家里不是还有挺多的吗。”我走过去问她,她笑起来,眉眼温柔:“图个好兆头。”

我不信,追着她问了一路,出租车上她才肯告诉我,神神秘秘的:“过年给家里添点碗筷,明年你好往家领小朋友。”

我哭笑不得。如果说添这东西有用的话,那全国就不会有这么多青年男女现在还打光棍。不过我妈买的碗是真好看,釉色烧在内部,青花镶着白金色的边,方形长盘盛鱼摆上桌估计会很漂亮。

出租车又堵在路上了,车窗外鸣笛声一声接一声,手机也响起来,我好不容易从厚重的羽绒服里摸到它,微信群的消息早已在屏幕上排成一列,我点进消息最多的那个,是很久没有动静的高中班级群。

班长:大家都回来了吗?这个寒假咱们要不要聚一聚啊【撒花】【撒花】

我说过,我向来不怎么乐意参加同学会,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应了下来。

聚会最终定在年后某周六的晚上。一般单位年初七复工上班,饭店却初三就开始营业。班长选的大包厢,我到酒店时已经有些晚了,推门进去有熟识的朋友叫我名字,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圆桌对面的青年。

四年时间把少年打磨成青年,洗去青涩稚嫩留下沉稳。头发一看就精心收拾过,人似乎比高中时又瘦了些,显得身上那件白羽绒服有些旷荡。没戴眼镜——或许是戴了美瞳也不一定?他上学那阵子近视也不是很严重。

青年的视线穿过人群与我对视,我看到他深褐色的瞳仁,我恍惚地想,我和何健,是真的很久没见了。

山药泥堆成小山,四喜丸子上的汤汁浓郁。服务员送来几扎啤酒,觥筹交错间我冲他举起了酒杯,隔着一桌子的杯盘狼藉,隔着整包厢的人声鼎沸。我说老何啊,哥,咱俩可有日子没见了。

尚文博举起杯时何健心跳都快停了。他之前半开玩笑地让尚文博叫他哥,尚文博怎么都不肯说,现在这个称呼却轻轻松松从男生嘴里吐出来。他看着玻璃杯里金黄的酒液,头不可控制地发晕。包厢灿烂明亮的灯光下尚文博利索地将那杯啤酒一口饮尽,说这么长时间没见,我敬我哥一杯。

要遭。他想。这是什么意思?

没人留给他回旋的余地,一桌子男生哗啦啦站起来开始互相敬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气势。隔壁桌的女生们聊到了新妆容和杨树林的情人节口红套装,笑闹声银铃儿般脆响。百威新出的蓝瓶酒精度数只有3%,可何健还是开始晕了,他拿手撑住了桌面。

这就醉了啊老何?同学在他耳边大笑。你这也不行啊!

这不重要。何健想。尚文博现在在干什么?聊天,喝酒,吃桌上那个自己一直夹不起来的可乐鸡翅。

他头痛的厉害,耳边传来熟悉的声线:“他醉了。”

搀住胳膊的应该是那人的左手,左手扶着他撑了一阵子,可能是觉得这个姿势不太方便,于是绕了半圈,稳稳当当绕至腰后,扶住了他的腰。

“我送你回去。”那人说。

我们沿着桥走的。小城有一条不宽的、弯弯曲曲的河穿城而过,现在走的这座桥不走车,只走行人,就很适合我扶着醉鬼回家。何健这人酒量一直差劲儿,都四年了还是喝点就晕。

可能这次晕得格外厉害吧。我腹诽道。何健还是瘦,要不是羽绒服他搂起来都硌手,抱着手感肯定也不会特别好。桥上霓虹灯闪烁,和对面高层升起的灯光交相辉映。桥上风又大,我抽抽鼻子裹紧外套,又把何健身上那件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头。

我动作可能粗暴了点,拉链夹到何同学的下巴,他吃痛,很委屈地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不是有这么疼吗……哎你别哭!这大晚上的!我错了还不行吗?我错了!”

我手忙脚乱。这座桥上上个月有人一脚踏空掉进了河里,等被打捞上来身子都僵了,我可不能跟何健因为脚滑变成一对亡命鸳鸯。何健看上去依旧很委屈,就好像我刚刚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吸气,绞尽脑汁想搜罗点安慰人的话,结果他先开口了。

“为什么你还是比我高。”

“你还是比我高。”他又重复了一遍,两只手都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都换水长个儿了,这不可能。”

“不是。”我被他按着肩膀,一时间哭笑不得,“何健,你没有想过一件事,就是你换水,我也一样换水了。”

跟醉鬼讲道理实在是不占便宜。凌晨十二点半我俩站在桥上相对无言。何健扯住了我的袖子,问我现在去哪儿。

“我把你送回家,然后我也回家。”

我不想回家。他嘟嘟囔囔念念叨叨。送回家你就跑了。尚文博,你跑得太快了,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跑,我追不上你。

新年二月的冷风中,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近乎于固执地向我重复这句话。

我的应激反应再次复发,短手短脚的小人在脑子里狂奔,面对何健我再一次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我说何健,你把话说完吧。

第二天早上是在如家酒店的一间阳面房间醒来的。冬日的太阳洒了满屋,何健在我身边睡得很老实,昨晚他抢走我的枕头当抱枕,害得我颈椎痛。

他的手机就扔在一边,锁屏上穿红色碎花小衣裳的小白狗正耀武扬威地炫耀它的新衣服。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个一个地感谢。

像大四学生写毕业论文一样感谢。感谢班长在群里喊的那一声大家要不要聚一聚;感谢今晚点菜的同学贴心地上了两扎青岛啤酒;感谢我依旧保持着出门随身携带身份证的好习惯,今晚要是我忘带身份证我俩就得露宿街头;感谢昨晚在这家酒店入住的朋友,是因为你们才让酒店就剩一间大床房;感谢……

感谢何健,也感谢我自己,依旧抱有对彼此再次相遇的期待和勇气。

她年前给家里添置的新碗,和那双无漆木筷,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完了。”尚文博摊开手,“你还想听啥,我该说的都说了,哎妈累的我嗓子疼。”

“还差个结尾嘛。”何健把水杯塞给他,“好故事都该有个结尾。”

“那就用这句做结尾,我自个儿总结的。”尚文博不自在地摸摸鼻尖,他有害羞就脸红的毛病,很容易被看出来,“你觉得‘该相遇的人终会相遇’这句怎么样?”

何健说这是个好句子,我还能给你补一句,补一句‘该重逢的人终会重逢’。

我们都觉得这两句很不错,老何说等找个人写书法,然后裱起来挂墙上。我及时阻止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把它掐死在萌芽之中。

有仪式感是好的,仪式感太强就不太好了。有些话适合记在心里,就像我和何健这十几年的关系,在兜兜转转这么久后,依旧还是重逢。

新箸,新筷子。过年前添碗筷,有给家添丁增口之意。

累死我了,写了一个月可算给弄完了,记得留评论…他俩那晚上在酒店啥也没干,别老关注这个,瑾言女士更想看看关于文章本身内容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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