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的评审书目——《铁浆》,来自台湾著名小说家朱西甯。或许很多读者对这个名字很陌生,即使有所耳闻,也大多与作家朱天文、朱天心之父联系在一起。此次是朱西甯先生的作品首次在大陆出版,终于给我们一个机会,可以透过标签,直接品读到朱西甯笔下的小说世界。我们书评周刊也曾用专题形式介绍、评析朱西甯先生的作品,感兴趣的读者可移步阅读《迟到五十年的台湾作家,朱西甯》。
《铁浆》是台湾文学家朱西甯先生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九部短篇经典,首次在大陆出版。白先勇说《铁浆》是朱西甯短篇小说中的佼佼者;莫言说如果早读到《铁浆》,他的《檀香刑》会是另一番气象;阿城则认为《铁浆》是现代汉语文学强悍的代表作......如果你这部终于揭开神秘面纱的小说集感兴趣,不妨看看本期评审团的读者们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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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 理想国|九州出版社 2018年10月
(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
朱西甯很注重小说空间形式的营造。《铁浆》作为乡土题材的短篇小说集,故事发生的环境聚焦于一村一镇。当叙述速度放缓,时间感被淡化,小说空间环境的永恒性就更为凸显。《锁壳门》开头用了两页篇幅描写故事的地理环境,如同哈代的《还乡》开篇屹立在苍穹之下的爱敦荒原。跳脱出时间的流逝,具体情境中的故事就更有现时性,消除岁月的隔阂也就更让人容易代入。朱西甯不仅将小说题材圈定在乡土中国这一宏大的物理空间上(《新坟》、《铁浆》),在叙事技巧方面也更注重叙述视角的自限,将故事的发生地缩小到酒店(《刽子手》)、祖陵(《捶帖》)、深宅大院(《出遭》),创设封闭空间的情境化,让情节发生在有限的空间内,整篇作品也就更为聚焦和紧凑。朱西甯在小说内容和叙事技巧的空间化之外,更注重建构小说文本的自身空间,叙事速度减弱的同时,故事的多义性开始野蛮增长,像秋千一样摇来摆去。《刽子手》被砍头的陆姓男子杀掉乡董的正义性,因每个人的身份、经历、视角之不同而变得模糊含混。
朱西甯写这些小说的时候在军中,需要利用夜晚时间写作,写于1957年的《刽子手》就显得尤其难能可贵。这是一篇彻头彻尾的复调小说,联想到这很可能是作者具有文体自觉性的创作,这部短篇诠释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置诸那个年代来看,就特别不易。《刽子手》每个参与到讲述中的人物,各自的叙述地位都是平等的,像多声部的乐曲般此消彼长,但是每个人的观点都并非隐含作者的全部观点,他们的观点有融合,也有撕扯,相互纠缠又持续对抗。整个事件的情节、细节和真相在对话的推动中愈发明晰,但是对事物的价值判断却多线并进、各自独立,这就让小说的价值观和伦理道德不再那么轻易的能够被非黑即白的看待和断定。
朱西甯在故事里始终凝视着人性的深渊,那深渊在他的追问之下深不见底,小说的开放式结局并非只是给读者想象空间或想强调小说的情节发展在故事结束后还有多种可能性,而是传递出作者的某种观念:人性里总有一些亘古不变的元素。《余烬》在房屋着火那一刻,兄弟二人的尔虞我诈机制就自动开启,逃生成功后围绕账簿和钱折又开始了亲兄弟间的明争暗斗,直至河边那场终极的人性试探,整篇小说的分量不断加重,不多的一些人性微亮(瘸子内心的善恶犹疑)随着那块石头的落水,也沉入了茫茫夜色。“这故事似乎仍然没有完,恐怕永远也讲不完”,结尾的苍凉调子点响了《金锁记》的一声长叹:“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
《铁浆》的小说标题隐现着张爱玲的风格——九个标题都是一至三个字的短语或词汇,具有含义深远的隐喻、象征或反讽色彩,用字数尽可能少的题目喻示主题的复杂多义和丰富性。尤其是当小说的叙事在看似“可靠”中逐渐显露出“不可靠”的面孔时,标题给予读者的提示和帮助作用就更为明显。《刽子手》给人以叙述刽子手傅二畜故事的错觉,当整篇故事结束,“刽子手”的意象指向了杀人者或乡董;《余烬》显然是兄弟二人的亲情和善良已被内心的算计烧成一片灰烬。
朱西宁先生是临朐人,算而今同莫言也是潍坊老乡,怪不得莫言赞叹到,如果早读到朱先生的《铁浆》,那么《檀香刑》,就会是另一种样子了。读完此书,深以为是,在“齐鲁青未了”的那块土地上,性情最烈的汉子们世世代代上演的故事,绝对也是最决绝最刚烈的故事,而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朱先生的作品中有一份温暖,缺少莫言作品中的那份冷酷,比如,同样写到像“吃人心”这样的酷刑,莫言给人的是一种感官上撕裂的快感,而朱先生则是一种淡淡的怜悯中夹杂的温暖,毕竟民国的人还是克制的。
刚才同莫言比较,得出朱西宁先生作品的特点,其实,如果要准确地对一个作家进行评判,最好是建立一个坐标轴,如果把朱西宁作为坐标轴上的那个原点,那么连接的横纵轴,则分别是五四以来的民国文学和我们隔绝太久反而有点陌生的台湾文学。虽然在新版的《铁浆》封面上标有“台湾文学家朱西宁”的字样,但是就我看来,朱西宁实际上是接续了五四那辈人的文学传统。
虽然《铁浆》中的作品大都是作于五六十年代,在时间上早已同五四远隔,但是在精神上却是同五四一脉相通的,但是如果将《铁浆》中的这些作品放置在五四作家之中,也是很有特点的。用后记中刘大任的话说,民国的作家实际上是可以分为两套路数的,一套是鲁迅,一套则是张爱玲,在台湾由于受到政治的影响,鲁迅的作品基本上是禁书,整个文坛始终都被张爱玲的阴影所笼罩着。而朱西宁同张爱萍私交甚好,所以在文字风格上颇受到张的影响,字字锤炼,文字总有一种让人深陷其中的鬼魅般的吸引力。但是,在精神上却是同鲁迅是一体的,总是将文字聚焦在这片沉重的土地上人们性格上,展现土地上人们的生活,当然可能同鲁迅的差异之处就如张爱玲说,他的土地上的人身上有的是“战国时代的血性”。
当然如果继续放大比较的范围,同在鲁迅的影响下形成的乡土文学作家作比较,比如王鲁彦,彭家煌,蹇先艾,台静农等人,也会发现很大的不同。像是王鲁彦的《菊英的出嫁》,蹇先艾的《水葬》,实际上是静态地展现农村的生活现状,同期还有另一部分作家则是运用一种理论对着农村在做分析,比如像是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台静农的《蚯蚓们》,充分地表现了妇女的商品化以及农村的阶级对立。而在朱西宁的作品在我看来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动态地表现土地上人的情感,同时可能是受到基督教的影响,怜悯中带有一种普遍的温暖。刚巧在台静农的小说集《地之子》中有也有一篇《新坟》,虽然同样是感人至深,但是小说中新坟的筑起,四太太的死,终归还是由于这个黑暗的时代,是残暴的士兵使这个本该幸福女人家破人亡,以致变疯,最后死亡,而朱西宁的《新坟》中的能爷的家破人亡,是自我奋斗的失败,自己想要学医救人,最终却导致自己的家破人亡,这里是没有外力影响的,完全是自我的失败,多多少少带有一种宿命观的感觉。
朱西宁在大陆的文名不显多半是因为他的几个女儿名声太响,反而盖过了老爸的声名,老实说,我第一次知道朱西宁这个名字还真是在读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们》的作者介绍时知道的。而朱西宁给他的下一辈们,朱天心,朱天文,唐诺,以及三三社的其他成员的最大影响,就是创造了一个精神上的大陆。虽然朱天心有一个本省的母亲,但是这二分之一血统的女孩却始终将自己归属到外省人的行列,所以在《无情刀》《时移事往》《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才会表现楚浓浓的眷村情节,这是同老爸的影响分不开的。
最后分析一下朱西宁的小说创作特点。
赛义德曾经定义过的知识分子是具有这样的特点的:总是一种去国离乡的流亡形象,总是处在文化的边缘位置,捍卫着属于整个人类的价值。朱西宁的父辈信奉基督教,所以不见容于故乡,就开启了流亡之旅。而朱西宁曾经当过兵,也有着四处奔波的经历,最后在那小小的孤岛生了根。缘于这些放逐的经历,朱西宁的作品有着一种迥乎不同的视角。
首先的基督教信仰,有了一种外来的视角重新审视我们的民族。其次,接受的现代教育,则从时间的维度上重新审视我们长久的历史。最次,颠沛流离终老孤岛的经历,则又有了一种泪眼中望乡的温暖。
基于这些不同的视角,所以我在读《铁浆》时,发现朱西宁特别喜欢用一个小孩子的视角进行叙述,比如《贼》、《捶帖》、《红灯笼》。孩子终究是未成年人,我们可以笼统地将这些孩子的视角定为“不可靠叙述者“,如同作者在《一点心迹》中所言:一个古老的世界,一点点的永恒,依样照出一个朦胧的现代,和后世。实际上,通过不可靠叙述者的叙述,作家有意创造了一块想象中的土地,以及想象中土地上的人们的故事。而真是这种想象与现实的间离,时刻在提醒着人们:你们身上还有着战国时代未曾冷却的血性。
另外,在阅读《铁浆》时发现,作者特别喜欢让两个人物对峙起来,比如《贼》中的狄三和鲁大个,《捶帖》中的兄弟,《铁浆》中的孟沈两家,《余烬》中的瞎子和瘸子。没有褒贬其中的任一方,作者实际在暗示,这片土地上的血性实际上就在每个人身上。
当然,这我看来,《铁浆》中的作品也有一定的不足,存在一定的以辞害意的特点,过分追求词句的奇丽,反而导致故事在整体结构上不太圆转熟练。
(读写画才是人生乐事的中年少女。)
读完《铁浆》之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既悲凉又震撼。整本书的语言很质朴,一读起来就会让人融入到当时那样的环境中去。不过,尽管这本书故事性强非常好读,可别想囫囵吞枣一眼带过,很多地方需要静下心来细细品读。前半本中有几个故事意外地带有一丝悬疑感——虽然其实整本书中的故事都是乡土气息较为浓厚、着重于揭露人性的,算不上是悬疑故事,但是读的时候很容易地会被故事吸引,会被那个悬疑的点抓住,继而去思考为什么。而且相比而言,前半本中的几篇作品显得更加平实,比如《贼》里面的捉贼过程,《新坟》中因为不满村民在面对疾病时的封建迷信而想要自学医术却害了全家的能爷,《捶帖》中风云过际后对百年前人的评判,《余烬》中经历过生死之后却依旧为了一点点小钱财而互相算计的患难兄弟……或许就是乡里间常常会发生的一些事。
后半本,尤其是最后两个故事,读完会让人久久不能平息,比如《锁壳门》中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如同现实生活中一样,好人并不一定有好报,坏人也说不定会长命百岁——不过,看到那个人最后的遭遇和下场,或许读者也和故事中的那些人一样忘记了他曾经的纨绔和作过的恶,只留下一声叹息。而最后一篇故事,也就是和本书同名的《铁浆》,读完会觉得有一种嗓子冒烟的感觉——故事的情节在作者那平实质朴却又有生命力的文字中,似乎穿透到了读者身上,让读者感同身受,而那些关于小镇上即将开通火车时人们的心理描写,关于为了争夺生意而做出的举动,关于故事最开头的悲凉与故事中段那个让人震撼又战栗的举动的对比,又让人会在品味故事的过程中去思考故事背后的隐喻。
整本书中基本上每个故事都包含了生与死,而且每个故事都让人难以忘怀。从这些文字中可以感受到作者深厚的文学底蕴。一方面,这是在当下各类层出不穷的畅销书、快餐文学、流行小说中所看不到的。另一方面,这样的文字又和国外的经典作品不一样,透露出一种特属于中国的,或者说是特属于故事中那个年代的乡土深情,在这样的深情中又道尽了人性。读完这本书,会让你真的觉得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文学洗礼。
(因为自觉理亏,所以嚷着有理给自己壮壮胆。)
最早听闻朱西甯是在西方文论的课上,讲《错斩崔宁》与《破晓时分》的叙事视角。如今凑近一看,原来朱西甯笔下的故事也这般有趣。《铁浆》读着很尽兴,下字运意值得仔细咂摸,其中的各种风俗也令人津津乐道。要点咀嚼力,但不磕牙。可读完总觉得惘惘愕愕,仿佛口中含了个几千斤重的橄榄。
读完阿城的跋,略略想明白,抽离意义是无效的。不必过分去追寻乡土的韵味,勘探人性的幽微。这都是文本的底色,是不证自明的东西,无须赘述——至少不需要我来解读。
生吞活剥之后,我之所得在于“意气”二字。九个短篇,大多都有份意气的贯注;而意气的最终指向都是死亡。鲁大个替狄三顶罪,处在濒死的边缘;能爷的意气直接导致了妻儿的死亡;《刽子手》用嵌套的结构叙述了一场意气的翻涌;瘸大爷和瞎老三斗了一番意气,留下一堆人情的灰烬;红灯笼照亮了老舅的意气,出殃埋葬了三奶奶的意气;《锁壳门》的叙事是荒蛮世界里意气的较量;《铁浆》中孟昭有灌下铁浆的那一幕简直让天地失色!“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笔挟风雷,一股悍厉之气呼啸在纸页上,赚得我一阵又一阵的惊心动魄与唏嘘浩叹。
阿城说有意义的自然不太自然,同样,太有意义的死亡也不像死亡。“曲终人散”,这伤感中还有份余音绕梁的意味。可人生的结束,几时是徐徐地转动手腕,圈出的一个完满的句号?能用文字为自己将尽的一生陶铸一个结尾是件很美也很幸运的事,朱西甯写《华太平家传》大抵也是出于这份用心。但对于无力先于死亡就御文驱字、为自己预设一个结局的我们,或许只有这股意气的发抒,才是存在过的真切证明。
朱西甯:追寻那一抹永恒的铜绿
小时候,我妈给我讲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妈妈被妖怪吃掉了,妖怪变成小孩的妈妈来陪他们。睡觉前,妖怪唱:肥的肥的靠娘睡,瘦的瘦的靠墙睡。最瘦的孩子当然就靠墙睡了。
半夜里,他听见妈妈吃东西的声音。就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他发现哥哥的脑袋已经不见了,妈妈正在吃哥哥的胳膊。他吓的赶紧往外逃,妖怪就跟着追。
似乎老一辈人满肚子都是这种恐怖故事,还特别爱讲给小朋友听,小朋友还都听的津津有味。
朱西甯当然是老一辈人。
在《铁浆》这本书里,朱西甯用缓慢的口吻讲述了9个不同的故事,故事主要以人物对白推动,但绝不缺少细节,比喻精准,落地铿锵。
几乎每一篇里,都有死人,或者将死之人。死狀被描述的非常细致,最后一个故事《铁浆》聚焦的死亡,已经带上了声音和味道,如同恐怖片一样逼真。
“人只有把那只竖直的胳膊搉弯过来——或许折断了,这才勉强盖上棺盖。”
“咯哒” ,那一声骨折的脆响,在雪地里,在人群里被刻意忽略了,但它仍然存在。
朱西甯在死亡的残酷里,故意加上一层其他事物的灰白粉,像是想要掩饰某种他自己内心活动的轨迹。
他当然不是仅仅想要讲一个故事那么简单。在一个个看似不动声色的故事里,如椽大笔早已瞄准了人性的幽微之处。
《贼》里,狄三因家庭负担过重,铤而走险,鲁大个子挺身而出,替他挡了灾祸,却把自己置于一个家贼的境地。
《新坟》则关注一个孤独的男人,因为母亲被道婆害死,从此执拗学医,结果妻子和俩儿子都没有被他的药救活。
《刽子手》、《红灯笼》、《余烬》、《锁壳门》、《铁浆》则关注了利益纷争带来的苦难。每一个纷争都导向必然的悲剧。
一个又一个死亡现场上方,都有作者悲悯的双眼。
这双眼也注视着我们,使我们在读故事时,无法去谴责任何人,只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在故事里,那些底层人物举止自然,像是压根不知道自己被一只看不见的笔操纵,只是在他们的时空里不自觉地前进。
有时候,我们觉得人物的生活实在太艰难了,起意改变一下,但却不知道要在哪一个节点去变,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红灯笼》里,老舅被疯獾咬伤,宁家给了一个祖传的单方,老舅就痊愈了。只有一个后遗症,决不能见到荞麦,如果见了,立刻去宁家讨要就好。
宁家这单方仅仅传给长子,连二儿子都不肯给,更不可能留给老舅家备用。再说了,那地方也的确没有荞麦。
然而,事情就这么蹊跷,在送“我”返乡途中,老舅救了一个溺水的孩子,着急跑
过一片荞麦地。旧病复发。
此时,宁家却举家奔丧去了。
似乎,一切不可能突然全部变成了现实。
但这些不可能却又行进的极为自然。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木心曾说,诚觉这世间一切事物,均可原谅。却不知道要原谅什么。
这句话,大约也是朱西甯的心声。
朱西甯本人身上综合着基督教和中国传统儒家两种绝然不同的信仰。
当我回过头去翻看他的人生简历时,发现他曾收留过胡兰成,并因此被周围许多朋友断交,包括张爱玲。
在我们看来,这种收留并无意义,付出的牺牲太过于巨大了。
但读过朱西甯的作品,了解过他的人生过往,便懂得,他不可能不收留胡兰成。
在他的心目中,文学是一块圣地,这块圣地里,人人均该自由出入往来,偏见绝无容身之所。
在《铁浆》首篇,朱西甯借一个孩子的口,说出一句话: 我看着他们沾沾自喜的样子,倒是因为眼前有一个贼吊在这里,他们自己不清白也显得清白了。
这句话,使人不由得想起《圣经》里一个故事:人们把一个妓女带到主的面前,请求惩罚。主说,你们谁认为自己没有罪,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于是人群散去。
在朱西甯这个故事里,因为没有主的存在,导致人们无从询问自己的良心,而纷纷把自己变成了有权审判的人。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个被吊在树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其实是最勇毅最清白的人。
这就是朱西甯的价值观,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犯过错,所以人们剩下的唯有彼此原谅。
仔仔细细读这本书,会发现其中三个故事,用了儿童的视角,讲述的语调带着童趣,语气却有沧桑感,像是故事里的那个小孩子长大了,变老了,才开始讲述这几个故事。
故事里的小孩子当然是纯真的,带着儿童的无知和天真,同时,却有一种不自觉的东西,像是基因一样必然流传。
《锤贴》里的弟弟,在和瞎子的聊天里,一派烂漫,问出一个又一个的傻问题,但同时,我们却在他的思想和行为里,看到了他的未来。
当兄弟俩拌嘴时,哥哥愤然道:有本领,你做你的。
弟弟心理活动:我真有那个本领,但我不要做就是了,反正那一窝斑鸠蛋归我了。
一种人性自私的萌芽在悄然生发。
后面当弟弟被汤瞎子抢白了以后,他想:再没有比挨你瞧不上眼的人数说更叫人无趣的了。于是弟弟
“抓过他身边的粪勺,往石碑上拼命价敲打,好让他着急,怕粪勺柄子被打断。”
这种行为正是成年人无数烦恼纷争的由来。
过去和未来,就在故事里被一种奇特的时间流动穿了起来。
这种人性基因的流动,甚至漫过了岁月,流到了我们身上。
朱西甯明明最是关注人性,但在这本书里,他只是尽量漫不经心地讲着自己的故事。
稍微流露意图的是《余烬》。
瘸子和瞎子苦心经营的铺子在一场大火后,灰飞烟灭。
瘸子骑在瞎子的背上,一个指路一个跑路,一起逃出生天。
瘸子悄悄抢出了账本,回头可以去找人要帐;瞎子在鞋里藏着存折,能去钱庄兑账。
然而,他们谁也不肯说出来。灾难过后,只剩下彼此的猜疑。
瘸子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里,假装自己跳河,骗瞎子说出了真相。
瞎子带着负罪感离开河堤,瘸子打算日后扮作鬼魂折磨瞎子。
结尾,讲故事的人说:这故事似乎仍然没有讲完,恐怕永远也讲不完的。人总是这样子,不说也罢。
是啊,不说也罢。为何还要说呢?
在书的扉页,有朱西甯的照片,大大的眼睛里,带着牛羊一样的温和善意,嘴角挂着一丝永远的笑意。
这个形象,特别符合《锁壳门》里万家五房长子长春的样子。
长春温良恭俭让,永远用一种谦让和自我牺牲保持着家里的和平安宁。结果还是被另外一个同族兄弟给杀掉了。
朱西甯这样描述临终前的长春:
笑容不曾离开长春,笑容陪伴他葬到地下。抬到家以后,他曾清醒一阵,定定地望着永春,没有再说什么。在他擦洗去泥污的面孔上,仿佛知足地跟这个阳世诀别了。他临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口里涌出一点点淡红色的血水。
“马贼。。。杀。。。杀了我”
明明是被同族兄弟杀了,他却硬要在死前说这个谎。
他只是不想让血气方刚的弟弟永春去寻仇而已。
但是永春却会错了意,20年一直在找马贼的下落。当真相大白时,永春才明白了哥哥那句话的含义。
那个落魄的脏老头回到了自己的故地,永春内心感叹:也曾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一生里抓打啃咬,总想多给自己争点什么。想要的不多,得到的很少,这样就是一生了。
明明白白是朱西甯自己的心声。
故事的结尾,我们看到讲故事的老祖母又出现了: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
但这当然不是朱西甯的意思。
他只是不想使人感觉到任何一种说教,于是施施然,像一个传统说书人一样:我把故事放在这里了,等着有缘人来捡。
最后一个故事,是全书的高峰。
峰上死神狞笑的眼里,映出惨烈的现实。
孟昭有端起鲜红的铁浆,一口灌下。
“铁浆迅即变成一条条脉络似的黑树根,覆盖着他那赤黑的身子,凝固的生铁如同一只黑色大爪,紧紧抓住这一堆烧焦的烂肉。一只弯曲的腿,主儿还在微弱的颤抖。”
隔着时光厚厚的影壁,我们似乎仍然能听见孟昭有临终前那一声短促的尖叫,而这一声尖叫却又被故事里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盖过。
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叙事,但死亡的铁爪却攫住了我们。
看起来,老子孟昭有惨烈的自我牺牲,换来的是儿子不成器的败家之举。
实质却是时代进化给普通人带来的巨大影响。
这影响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而改变结局。
记得曾经看过一个故事。工业革命使工人面临失业的危险,为了表现人比机器更厉害,一个挖掘能手和挖掘机比赛挖土,如果人能胜过机器,那么老板就采用人工放弃机器。
故事里的挖掘能手双手上下翻飞,没日没夜劳作,终于获得胜利,工人们忍不住欢呼。
可惜这胜利只是暂时的。因为飞扬的尘土进入了挖掘能手的肺,他倒在了挖掘的泥土中,再也醒不过来。而挖掘机则没有肺。
在人类文明前进的过程中,新事物必然代替旧事物,那些无法预见未来或者希望用一己之力改变结局的人,必然倒在时代的车轮之下。
时代的车轮是无情的。当然,也谈不上公正。
他把这样一个故事放在全书的末尾,表达出一种无望的同情和苍凉。
听说,这个故事是为孙立人而写。
但是,又何须非要隐射什么呢?
反正任何现实,最后都会变成历史故事。
在书的序言中,朱西甯自陈:就不过是那么一面生满绿锈的铜镜,那样的斑斑驳驳,寒碜而衰老,被弃在遗忘的年岁里独自战索。
这铜镜正是历史,这些历史留下“一个古老的世界,一点点的永恒,依样照出一个朦胧的现代,和后世。”
世事万古长新,人性永恒不变。
朱西甯喜欢的一点点铜绿,正是这幽微而光亮的人性。
综合几位评审员的打分,《铁浆》的得分为——8.52分(满分10分),综合来看,分数不低的同时,每位读者都有喜欢这本书的理由。在读此书前,每一位读者都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对此书充满了期待和好奇,而读罢此书,由于视角和关注点的不同,他们的评价又有所区别。对情感铺陈的沉浸、对情节推动的满意、对笔调想象的盛赞……无论如何,朱西甯的《铁浆》都让拿到此书的评审团们看到了一本好看小说集,领略了朱西甯先生的独特笔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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