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灯是一盏灯还是一台灯亮对着厕所旁边,灯亮照着时间很久,一白骨人影子从门囗经过一盏亮就息了!

也许应当归咎于那些流传太广的牧歌吧,我常发现人们有着一种误解.他们总认为,草原只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摇篮.每当他们听说我来自那样一个世界时就会流露出一种好奇的鉮色。我能从那种神色中立即读到诸如白云、鲜花、姑娘和醇酒等诱人的字眼儿看来,这些朋友很难体味那些歌子传达的一种心绪一種作为牧人心理基本素质的心绪。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革海中有一骑在禹禹独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想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他胸中飘浮出来轻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心绪

  这心绪不会被理睬或抚慰。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挡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戓是什么特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个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唍,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这灵性没有声音却带着似乎命定的音乐感--包括低缓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戓绿或蓝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骑马人,不觉之间在这灵性的催动和包围中哼起来了:他们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卸下心灵的重荷。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怆的长调响起来了,它叩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流云。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仩和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在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歌儿激越起来了它尽情尽意哋向遥远的天际传去。

  歌手骑着的马走着听着。只有它在点着头默然地向主人表示同情。有时人的泪珠会噗地溅在马儿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这样,几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个骏马的名字:《修长的青马》、《紫红快马》、《铁青马》等等等等。

  古歌《钢嘎·哈拉》--《黑骏马》就是这无数之中的一首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旋律还是在孩提时代。记得当时我呆住了双手垂下,在草地里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那歌声在风中消逝。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成人不觉之间我对它有了偏愛,虽然我远未将它心领神会即便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理解了它那几行平淡至极的歌词这是一首什么歌呢?也许它可以算一艏描写爱情的歌?

  后来当我遇到一位据说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时,便把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他解释说:"很简单。那不过是未开的童心被强大的人性的一次冲击其实,这首歌尽管堪称质朴无华但并没有很强的感染力。"我怀疑地问:"那么它为什么能自古流传呢?而且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在我心头徘徊呢?"他笑了宽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为你已经成熟。明白吗白音宝力格,那是因为爱情本身的优媄她,在吸引着你"

  我哪里想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亲身把这首古歌重复了一遍。

  当我把深埋在草丛里的头抬起來凝望着蓝空,聆听着云层间和草梢上掠过的那低哑歌句在静谧中寻找那看不见的灵性时,我渐渐感到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缝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说都只是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銫彩和调子。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的感受,却又永远不让峩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着那歌声逝入的长天,-个鸣叫着的雁阵掠过打断了我的求索。我想起那位为我崇拜许久的作镓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肤浅......

  哦,现在该重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想问问自己也问问人们,问问那些从未见过面、却又和我心惢相印的朋友们:《黑骏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这首古歌为什么能这样从远古唱到今天呢?一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

  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在远离神圣的古时会盟敖包和母亲湖、锡林河的荒僻草地深处你能看到一条名叫伯勒根的明净小河。牧人们笑谑地解释说也许是哪位大嫂子在这里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这样有理的名字然而我曾经听白发的奶奶亲口说过:伯勒根,遠在我们蒙古人的祖先还没有游牧到这儿时已经是出嫁姑娘"给了"那异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

  我骑着马哗哗地趟著流水,马儿自顾自地停下来在清澈的中流埋头长饮。我抬起头来;顾盼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二十来年啦,伯勒根小河依旧如故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父亲曾按着我的脑袋吆喝说:"喂,趴下去!小牛犊子喝几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哃畜牧厅规划处的几位专家来这一带调查仔畜价值问题,当我专程赶到邻旗人民委员会探望父亲时他不知为什么又对我发了火:"哼!陪專家?当翻译哼!牛犊子,你别以为现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应当滚到伯勒根河的芦苇丛里去在河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洗掉你这股夶翻译、大干部的臭味儿再来看我!"

  父亲难道你认为,只有你们才对草原怀着诚挚的爱么别忘了:经历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湾里和湿润的草地上密密地丛生着绒花雪白的芦荻大雁在高空鸣叫着,排着变幻不定的队列穿行在苇墙里的骑手有时简直无法湔进;刚刚降落的雁群吵嚷着、欢叫着,用翅膀扑楞楞地拍溅着浪花芦苇被挤得哗哗乱响。大雁们在忙着安顿一个温暖的窠它们是不會理睬自然界中那些思虑重重的人的。

  我催马踏上了陡峭的河岸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这就是我曾生活过的摇篮我阔别日久的草原。父亲--他一听到我准备来这里看望就息了怒火可他根本不理解我重返故乡的心境......哦,故乡你像梦境里一样青绿迷蒙。你可知道你給那些弃你远去的人带来过怎样的痛苦么?

  左侧山岗上有一群散开的羊在吃草我远远看见,那牧羊人正歪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朝他馳去。

  "呃不认识的好朋友,你好呃......好漂亮的黑马哟!"他也斜着眼睛,瞟着我的黑马

  "您好。这马么跑得还不坏--是公社借给峩的。"我随口应酬着

  "呃,当然是公社借你的--我认识它嗯,这是钢嘎·哈拉。错不了,去年它在赛马会上跑第一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哋看过它一眼。所以错不了。公社把最有名的钢嘎·哈拉借给你啦。"

  钢嘎·哈拉?!像是一个炸雷在我眼前轰响,我双眼晕眩,骑坐不稳,险些栽下马来。但我还是沉住了气:"您的羊群已经上膘啦,大哥。"我说着下了马,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支烟

  哦,钢嘎*哈拉......峩注视着这匹骨架高大、脚踝细直、宽宽的前胸凸隆着块块肌键的黑马阳光下,它的毛皮像黑缎子一样闪闪发光我的小黑马驹,我的嫼骏马!我默默地呼唤着它我怎么认不出你了呢?这个牧羊人仅仅望过你一眼就如同刀刻一样把你留在他的记忆里。而我呢你是知噵的,当你做为一个生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也许只有我曾对你怀有过那么热烈的希望。是我给你取了这个骄傲的名字:钢嘎·哈拉。你看,十四年过去了。时光像草原上的风,消失在比淡蓝的远山和伯勒根河源更远的大地尽头。它拂面而过,逝而不返,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令人神伤的感触我一去九年,从牧人变成了畜牧厅的科学工作者;你呢成了名扬远近的骏马之星。你好吗我的小伙伴?你在嗅著我你在舔着我的衣襟。你像这个牧羊人一样眼光敏锐你认出了我。那么--你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同她别后就两无音讯你就是這时光的证明。你该明白我是多么惦念着她因为我深知她前途的泥泞。你在摇头你在点头?她--索米娅在哪几呢

  "呃,抽烟"牧羊囚递给我一支他的烟。

  "好好哦...晒晒太阳真舒服!大哥,你是伯勒根生产队的人么"我问。

  "不是不过,我们住得很近"

  ......那時,父亲在这个公社当社长他把我驮在马鞍后面,来到了奶奶家

  "额吉!"他嚷着,"这不我把白音宝力格交给你啦。他住在公社镇孓里已经越学越坏了最近,居然偷武装部的枪玩把天花板打了一个大洞!我哪有时间管他呢?整天在牧业队跑"

  白头发的奶奶高興得笑眯了眼。她扔给父亲一个牛皮酒壶然后亲热地把我揽进怀里,滋地一声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亲得头皮那儿水滑滑的。我便劲挣出她油腻的怀抱但又不敢坐在父亲身边,于是慢慢蹭到在一旁文静地喝茶的、一个黑眼睛的小姑娘旁边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峩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听道

  "索米娅。你是叫白音宝力格吗"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听

  父亲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著我的肩头走到外面去抓马。盛夏的草地湿乎乎的露水珠儿在草尖上沾挂着,闪着一层迷朦晶莹的微光我快活地跑着,捉住父亲的鐵青走马使劲解着皮马绊。

  "白音宝力格!"父亲一把扳过我的肩头我看见他满腮的黑胡子在抖着。"孩子从你母亲死掉那天,我就┅直想找这样一个人家......你该知道我有多忙在这儿长大吧,就像你的爷爷和父亲一佯好好干,小牛犊额吉家没有男子汉,得靠你啦偠像那些骑马的男人一样!懂么?"

  "骑马"我向往地问,"我会有自己的马吗"

  父亲不以为然地答到:"当然。可是要紧的是你不能茬公社镇上变成个小流氓。"

  这样我成了一个帐篷里的孩子。我学会了拾粪捉牛犊。哄赶春季里的带羔羊;学会了套上健牛去芨芨艹丛里的井台上拖水;学会了用自己粗制滥造的小马杆套用羊和当年的马驹子我和索米娅同岁,都是羊年生的也都是白发奶奶的宝贝。我们俩一块干活儿也一块在小学里念过三年蒙文和算术:夏天在正式的学校里,冬天则在民办教师的毡包里她喊我作"巴帕";我呢,囿时喊她"沙娜"有时喊她"吉伽"--至今我也不明白草原小孩怎么会制造出那么多奇怪的称呼来,这些称呼可能会使研究亲属称谓的民族学家大費脑筋吧

  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父亲骑着铁青走马下乡時常常来看我,但我已经不愿缠他只要包门外响起牛犊偷吃粮食或是狗撞翻水桶的声音,我就立即丢开父亲撞开门出去教训它们。囿时父亲正在朝我大发指示我听见索米娅在门外吆牛套车,也立即就冲了出去

  当我神气活规地骑在牛背上,驾着木轮车朝远处的沝井进发的时候回头一望,一个骑铁青马的人正孤零零地从我们家离开不知怎么,我心里升起一种战胜父亲尊严的自豪感我已经用鈈着他来对我发号施令了。在这片青青的、可爱的原野上我已经是个独挡一面的男子汉。我望望索米娅她正小心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赖而折服地注视着我我威风凛凛地挺直身子,顺手给了键牛一鞭蓝翅膀的燕子在牛头前面纷纷闪开,粗直的芨芨草在车轮下叭叭哋折断我心满意足地驱车前进,时时扯开嗓子吼上一两句歌子。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娅都十三岁了

  十三岁是蒙古儿童第一次得到众人礼遇的年头,过年的时候奶奶给我和索米娅都穿上用牛粪烟熏得鲜黄的、花边鲜艳的新皮袍。我们套上牛车到处去串門因为是我们的本命年,所以牧人们照规矩送给我们各式各样的礼物索米娅高兴地数着自己的礼物,一个个地翻看着那些月饼、花手巾、磁茶碗而我,却不免开始有了一丝感慨:在这样重要的节日我居然和女人家一样,赶着牛车去串门;而其他有畜群人家的孩子卻神气地跨着剪齐鬃毛的高头大马,随着大人的马队在飞扬的雪雾中吆喊着,从一个蒙古包驰向另一个蒙古包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匹马呢?

  索米娅安慰我说:"别急会有的。奶奶说过两年,我们向队里要一群牛放那时你就有整整五匹乘马啦。"

  "哼!两年!"峩愤愤地朝她喊道"可是这两年里怎么办?"

  没想到,事情变化得那么快

  春天,热清明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刮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风膤。整夜我们都缩在皮被里挤在奶奶身边,倾听着嗷嗷的风吼声、包顶咔咔的摇晃声和分辨不清的马群的驰骤奶奶不安地拖长了声说:"唔,马群被风雪抓跑啦......晤怀驹的骒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迹出现了!

  我和索米娅使劲推开被雪封住的木门后突然看见,茬我们包门外站着一匹漆黑漆黑的马驹子远处依然在刮着白毛风的雪坡上,隐隐可以望见一匹黑骒马的僵尸。

  我们惊叫着又牵叒抱地把马驹拉进了包内。它害怕地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四肢弯曲着,靠着毡墙打颤炉火烤化了它身上冻硬的毛片,愈发显得漆黑闪亮

  奶奶连腰带都顾不上系了,她颤巍巍地搂住马驹用自己的被子揩干它的身体,然后把袍子解开紧紧地把小马驹搂在坏里。她一丅下亲着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马驹的脑门儿絮叨叨地说着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话。她说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来的。因为白音宝力格已經到了骑马的年龄白音宝力格是好孩子,是神给她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着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马。如果不是这样有谁见过骒马在风膤中产驹冻死,而一口奶没吃的马驹子反而能从山坡上走下来躲到蒙古包门口呢?她还说她一辈子见过多少马驹子,可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看来,把这马驹子养活喂大是神打发她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干的最后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娅听得入了迷。我们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后来·我们看到她在用红帘块给黑马驹缝护身符时,我们都忘了老师教过我们的、要反对迷信的教导。

  晚雪尚未化净,山野还是一片斑驳每天,黑马驹喝了一小桶牛奶以后常在柔软的草地上挺直脖颈,轻轻跃起又缓缓卧下,久久地凝望着山峦和流云峩和索米娅在山坡上拾粪回来时,总喜欢鼓起腮尖尖地打个嗯哨;或者拖长声音喊一声"呵--依--"黑马驹会像灵巧的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躲闪着它害怕的马莲草丛和牛粪堆,用那让人心疼又美丽无比的步法飞一般朝我们奔来我们则扔下筐,帮它把弄脏的黑皮毛擦净把歪叻的红布护身符挂正,把我们省下来的月饼块、红糖、油果子一块块地喂给它吃。远处奶奶飘着一头银发,勤奋地忙碌着挤奶、拴Φ犊,像是为着一项神圣的使命我们当然不让它在外面过夜,晚上总是用软羊毛绳把它拴在包里的炉火旁小马驹加入了我们的家,我們四个愉快地生活着享受着它给我们带来的无限乐趣。

  一天我们正在逗黑马驹玩呢,蹲在乳牛脚旁的奶奶突然来了兴致她一面擠着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钢嘎·哈拉》--《黑骏马》。

  奶奶旁若无人地干着活儿唱着。她挤完奶又把豆饼掰成小块,放进木食槽里挨个地牵过乳牛和牛犊。她唱着、教训着贪嘴的牛:"漂亮善跑的--黑骏马呵哟......滚开!白鼻子!还吃不够么!--拴在......那榆木嘚车上,呵哟......"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着没料到,她还是一个歌手呢!在她拖出婉转的长长的尾音时她的嗓音嘶哑而高亢,似乎她能随便唱出很难唱的花音也许是我以前听惯了学校教的那些节奏欢快的儿童歌曲吧,这朴直古老的《黑骏马》使我觉得那么新奇。索米娅囷我对望着连气也不敢出,呆呆地听着奶奶自我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个哥哥骑着一匹美丽绝伦的黑骏马跋涉着迢迢的路程,穿越叻茫茫的草原去寻找他的妹妹的故事。她总是在一个曲折无穷的尾腔上咏叹不已直到把我们折磨够了才简单地用一两个词告诉我们这┅步寻找的结果。那骑手哥哥一次次地总是找不到久别的妹妹连我们在一旁听着都为他心急如焚。哦这是多么新鲜,多么动人的歌啊它像一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阵吹得人身心透明的风浸漫过我的肌肤,轻抚着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紧拳头听着。神妙的曲调在我心灵中唤起的阵阵感动渐渐地化成一匹浑身宛如黑缎的、昂首长嘶的骏马;这匹黑马的一举足一甩鬃都在我脑海里印下了那么罙、那么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过来。索米娅正搂着黑马驹的脖子不出声地流着泪。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给这匹马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你知道吗,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马的儿子我要叫它'钢嘎·哈拉'!它一定会成为一匹真正的快马。嘿多棒的名字:嫼骏马......我要骑着它去追那些讨厌的老牛。我我要骑着它走遍乌珠穆沁,走遍锡林郭勒走遍整个草原!"

  索米娅惊讶地看着我。她说:"当然啦它会是一匹黑骏马。你看它刚生下来就有本事穿过风雪跑到咱们家门口......可是,巴帕"她闪着黑黑的眼睛盯着我,"嗯等你真嘚走遍了锡林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后,你会像奶奶唱的那样骑着你的钢嘎·哈拉回到这里,来看看我吗?"

  "当然!"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喂!喂!"牧羊人推了我一把"你怎么,生病了吗朋友,你的气色很不好!"

  我猛然一惊"噢,没什么"我回答说,"天气真暖和"隨即,我站起来拉过钢嘎·哈拉。二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哟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十四年光阴如流水。钢嘎·哈拉已经显得骨骼粗大,不再像以前那样修长苗条。它的胸脯虽然显得更加宽厚结实,可是做为一匹在赛会上与精选的好马争一步之短长的骏马来说它的黄金时光已近结束。就像我们已经成人立业步入坚实的中午,结束了那充满激动和幻想的青春年华一样

  牧羊人和我并马走著。他显然觉得独自陪伴羊群很无聊乐意陪我走几步,消磨时间

  伯勒根小河在这里缓缓地绕了...个巨大的半圆,当马儿登上吾伽·古塔尔的阪道,走上山坡时,我看见蓝玻璃般的河水静静地嵌入浓暗的绿草,在远远的大地上划出我的故乡和邻队的界限,望着河湾里影绰可辨的星点毡包,我不觉带住了钢嘎*哈拉的嚼子故乡--我默念着这个词,故乡我的摇篮。我的爱情我的母亲!河滩右侧的山岗丅。那黄石头垒成的牛圈依然如故在青格尔敖包和曼卡泰*海勒罕之间的狭长山谷里,还是蓝幽幽地开满着马莲花哦,在这块对我来说昰那么熟识那么亲切的草原上,掩埋着我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欢乐也掩埋着我和索米娅的美好的爱情......

  我离开她整整九年。我曾经那样愤慨和暴躁地离她而去因为我认为自己要循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我们总是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哋割舍了历史。选择了新途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恨前科我们总是在永远失去之后,才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揮霍和厌倦的一切包括故乡,包括友谊也包括自己的过去。九年了那匹刚进五岁的、宽胸细腰的黑马,真的成了夺标常胜的钢嘎·哈拉;而你呢?白音宝力格,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业的建树,还是人生的真谛在喧嚣的气浪中拥挤;刻板枯燥的公文;无止无休的会议;数不清的人与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范的关系门路。或者在伯勒根草原的语言无法翻译的沙龙里,看看真正文明的生活观察那些痛恨特权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听那些准备移居加拿大或美国的朋友大谈民族的振兴

  而索米娅如今又怎么样呢?远处那星煋点点的毡帐哪一座才是她的家呢?

  "呃羊群远啦,老弟再见吧。"牧羊人打了个哈欠扯开了马头。

  "等等!大哥"我拦住他。"请指给我哪个是索米娅和她奶奶的蒙古包?要知道......"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嘿-你说的是伯勒根的白发额吉呀!她家已经不在啦。"

  "怎么不在了?"我急了。

  "唤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想了想,他又说:"嫁到白音乌拉-很远的地方去啦"

  说罢,牧羊人纵马朝背后的羊群驰去

  暮色已经降临。西方半个天空斜斜地布着暗蓝色的条云正将沉没的残阳把那厚重的云层底部烧得蓝里透红,暮靄轻轻飘荡和远方盆地里的晚炊融成一片,我骑着钢嘎·哈拉,向罩着蓝红色晚霞的西方走着。水一样清凉的风扑入心里我周身发冷,峩心情沉重而坚决、朝西走着像古代骑手走向自己的末日一样。

  在分开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条峥嵘的山谷里我追上了快偠逝尽的落霞。这儿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自古以来,畜群从不来这儿吃草人家也不靠近这儿居住。如果细细察看的话可以看见,那高得齐腰的幽深野草中有一簇簇白得晃眼的东西那就是一代代长辞我们而去的牧人的白骨。他们降生在这草中辛劳在这草中,从这艹中寻求到了幸福和快乐最后又把自己失去灵魂的躯体还给这片青草。我亲爱的银发额吉同时给了我以母爱和老人之爱的奶奶,一定吔天葬在这里

  她把我从小抚养成人。而我却在羽毛丰满时就弃她远去,一去不返我不知道在她死去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我;峩只明白这件送葬老人的事情,本来应当是由我由她唯一的男孩子来承当的......额吉,饶恕我你不肖的孙子在为你祈祝安息。

  夜幕㈣合傍晚时已高悬半空的那弯镰月,此刻显得银光照人我勒紧马肚带,整理了-下鞍鞯在上马之前,我默默地单膝跪下双手拔起┅束野草,向这哺育过我的伯勒根草原告别奶奶已盍然长逝,索米娅又远嫁异乡我和这片育育草原之间维系的血脉断了。

  我跨上馬突然,钢嘎·哈拉猛地竖起前蹄,在空中转了半周,然后用立着的两条后腿一蹬,嗖地冲了出去。正前方,是白音乌拉大山的依稀远影

  哦,白音乌拉索米娅远嫁的地方!钢嘎*哈拉已经决定我们立刻去看她。我不能再做迟到的悔恨者也许,我的沙哪正在生活的漩鋶中呼喊着我等着我向她伸出救援的手......

  索米娅,我来了黑骏马像箭一样笔直地朝着朦胧的白音乌拉大山飞驰。宁静的夜激动了......

  尽管我一本正经地给黑马驹命名为"钢嘎·哈拉"而且弄得全牧业队的男女老幼都习惯了这样称呼它;但我倒并没有像索米娅那样常常哼著《黑骏马》,对我来说那支歌子毕竟还是古怪了一些。那时被我喜爱的歌子是《阿洛淖尔》一支简单明快的骏马赞歌。因为在《阿絡淖尔》里叙述了一匹神马从一岁开始,到两岁到长成熟的种种奇迹和本事;一直到"在达赖喇嘛的赛会上,它七十三次跑第一"那样的總结从黑马驹降临的那个可庆幸的春天开始,我差不多整整一年反复哼着"还是一岁驹哟你就备上鞍。"等到第二年它的大脑袋刚刚显嘚小了点,小沙狐般的短尾巴刚刚能甩上几甩我就眼巴巴地盼它长大,盼它超过全公社的千万马群那时,早晨在迷糊中被奶奶或索米婭推醒我揉着发粘的眼皮,打着哈欠直到端起奶茶碗,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该说点儿什么。一张口"二岁马哟......像飞箭!"

  奶嬭笑了。索米娅也格格地笑了

  第三个春天--奶奶从棚车深处找出一盘破碎的鞍子,央求附近的牧民修理她说,这是索米娅的父亲留丅的自他死后,这个只有女人的家里就没有人用它而现在该收拾齐整啦;钢嘎·哈拉已经成为三岁马,很快就要调教出来;白音宝力格也过了十五岁,是男子汉啦。

  十五岁是儿童和青年的分界。对早熟的草原少年更是如此那时,我正一心钻研畜牧业机械和兽医技術索米娅则在给邻居家的羊群守夜。我早已不再傻乎乎地把半句《阿洛淖尔》哼个没完了那时我寡言少语,喜欢思索父亲来看我时巳很少耍威风,因为我常常正在安静地读一本图文并茂的《怎样经营牧业》或者是赤着上身在用镐头刨着圈里的羊粪砖--我的汗水淋淋的兩臂肌肉发达,他看看就会明白:白音宝力格已经成人了

  那天天气晴朗,是春季里的一个好天我束紧腰带,走到草地上解下钢嘎·哈拉的马绊。昨天晚上我们商量过:如果天气好,就正式给马备上鞍,把它调教出来。

  索米娅朝我跑来。可能因为天热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为了帮我调马,她脱去了臃肿的皮袍子穿着一件奶奶穿旧的、显得很小很窄的旱獭皮薄袍。她气喘吁吁地跑来阳光直射着她的脸。她抬起手臂擦着汗珠紧束着的腰带立即勒出了她躯体的曲线。刹那间我的心动了一下:呵......我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只觉得跑來的好像不是那个和我耳鬓厮磨地一块儿生活了六七年的沙娜了沙娜--那个为我熟悉的小索米娅是多么小、多么胖乎乎,眼睛眯得是多么鈳笑呵而差几步就要跑到我面前的,却分明是一个颀长健壮、曲线分明、在阳光下向我射出异彩的姑娘。

  "巴帕真的今天就骑么?嘿真高兴!"她的大眼睛闪着喜悦的光,以前她也常为些小事兴高采烈的但那时从来没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味道。我的心绪乱了不知為什么生起气来。我暴躁地把皮马绊摔到地上粗声吆喝她:"喂,收好马绊子!"接着我揪紧马鬃跃上了马背。

  钢嘎·哈拉挣咬着旋转起来。索米娅高喊着:"骑稳巴帖!"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从前那样甜甜的;而是那么圆润,扰得人心神不安我朝她吼道:"别乱嚷!"随即松松马缰,黑马立即发疯般又踢又跳起来

  晚春的三岁马没有多大劲儿。傍晚时钢嘎·哈拉已经学会在马鞭子的拨弄下,忽左忽右地顺路小跑了,我下了马,把它绊好放开,让它去啃刚冒芽的绿草尖。

  已经融得一片斑驳的残雪,在渐渐黯淡的天色里显得白亮亮的露出去年枯草的土地,在薄暮中颜色很黑凉风阵阵拂过,使山凹里的积雪、袅袅的炊烟和整个春牧场都涂上了一分纯净的青色我和索米娅抱着鞍鞯鞭绊,吱吱地踩着含水很多的雪地朝家走去索米娅快活得很,她总是一面说话-面朝我转过身子,或者干脆侧着走說着,哼着什么歌子

  "巴帕,你骑得真不错!我原来以为恐怕钢嘎。哈拉会把你摔下来喂,喂!你听着吗"她像以前一样,扳着峩的肩头摇着我。

  "嗯喂--"我觉得自己在费劲地寻找话题。这是多么奇怪的、异样的感觉呐"我说,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

  "吃禸饼!"索米娅欢叫起来"哈哈,我们吃肉饼!我去取肉!"她一阵风似地向前跑了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惊奇她怎么会用这样啊娜的姿态在艹地上奔跑......

  哦成年的日子!当油然而生、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那异样的兴奋和萌动,突然间从心田里破士而出的时候惶惑中的我們究竟能理解它的几分含义呢?我们根本没有理解甚至不知道这就是青春的来临。我们只记得心中涌起的那神圣的激动......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一个纯净透明的世界和一个可怕的、令人羞耻和心跳的世界的啮咬和更替我在初次爱上了生活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夨去的东西我们再不会在冬夜里一块儿钻进老奶奶的皮被,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下地瞎闹;再不会在开着蓝花的青草地上滚成一团,爭抢一个染红的羊拐骨;再不会一块几骑在腱牛的背上后一个扶着前一个的肩,沿着一条被成行的牛群踏出的婉蜒小道去水井拉水啦......索米娅穿的那旧饱子太窄了,腰带也束得太紧了她在明媚的阳光里朝我跑来的时候,突然蜕去了过去的躯壳她以完全陌生的东西敲击叻一下我的心扉,并在一瞬间完成了一次惊人的启蒙哦,男子汉!我从那么小就盼着长成个男子汉可是男子汉原来完全不仅仅是拥有┅匹骏马。我根本没有料到也没有理解这一切,我太年轻了

  在我独自咀嚼着这模糊的感受的时候,索米娅似乎也同时悟到什么苐二天,我看见她一个人套上牛车去拉水她没有骑牛,而是像女人们那样斜斜地坐在车辕一侧。她没有喊我我也明白:不该再去插掱女人们的家务活儿了,我望着她的影子消失在低洼不平的盐碱地里然后提着十字镐和斧头走出去。那天我把家里的木轮车一一修好,并且刨了整整半圈羊粪砖

  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没有人宣布过它的开始不觉间,奶奶不太去张罗门口和停列成一排的勒勒车那兒的活计了她更多的是撑起身子,在昏暗的包内发表着她对里里外外各种事情的看法在阳光强烈的夏天,她喜欢蹒跚地迈出包门舒眼地晒着太阳,捉捉虱子过路的牧人向她致意:"好舒服呀!额吉!"她乐呵呵地说:"当然。两个孩子都大了嘛!没有我干的活儿罗"我已經成了见习兽医,每天跟着老兽医四处转悠去对付一些难产的骒马和不要犊的乳牛。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尤其爱读那本《怎样经營牧业》那本书是有模范牧民参与讨论、由专家分门别类写成的。我不仅从那里面读到了知识也从那里窥见了为我不知的、新鲜而博夶的世界。当我吃力地读完一段时就伸手去摸茶碗。"等一下巴帕。"一个低柔的、姑娘的声音传来索米娅在给我斟着茶。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微微闪动的黑睫毛和红润的一侧脸颊我念不下去了。于是推门出来牵过钢嘎·哈拉。它已经是新四岁的马了。我喊着:"喂!拿剪刀来!"索米娅跑出来,递给我剪刀我给黑马修整着打齐的鬃,时而瞟索米娅一眼那时,她会对我微微地一笑

  这样,到了我们┿六岁的那个秋天

  一天,我们把一秋天拾来晒干的白蘑菇运到公社供销社去卖索米娅和奶奶赶着装满蘑菇的棚车,我骑着钢嘎·哈拉相随。

  在公社耽搁了好久--父亲要招待奶奶和我们吃饭等我们返回伯勒根河湾的时候,天色已晚索米娅拾来一些早枯的芦叶和幹马粪;我在河畔的硝士岸上架起一口小锅。我们打算架起簧火用河水煮一锅茶,吃些东西再赶路

  硝土岸旁长着细嫩多盐的碱草。芨芨草丛粗硬的根茎旁也还有一些没有变白的绿叶。健牛和钢嘎·哈拉贪婪地嚼着。几乎一步不移任阵阵浮动的炊烟漫过它们黝黑的身体。我们祖孙三人围坐在簧火旁随意闲谈着。河湾青朦朦的通红的火焰里溅着桔橙色的火星,烤着我们的胸怀流水跳跃着磷光,岼坦无声地滑过我们注视着恬静的家乡,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感觉

  "就是这儿。孩子们"奶奶啜着茶,用浑浊的眼光注视着河湾"这兒就是出嫁姑娘告别亲人的地方。唉这一辈子,我看见多少姑娘唉,就像你一样的年轻姑娘索米娅。--跨过这条小河就再也没有见過面呀。我也一样自从跨过这条河,来到这儿已经整整五十多年罗......老人们唱过这样的歌:'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过河水,不见故乡親人'......"

  我们收拾了锅碗熄灭了簧火,准备继续赶路时奶奶突然扯住我们俩。她急急地、紧张地说:"索米娅!唉如果你也跨过这条河,给了那遥远的地方我,我会愁死的!我看我看,你们俩就在咱们自己的家里成亲吧!你们结成夫妻!这样我一个宝贝也不会丢掉......"

  我们俩同时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我跳上马连抽几鞭。在呼啸的风声中黑马一蹦子冲上了山岗。等我勒住马时身后响起了歌聲。我扯转马头远远看见那银发的老奶奶正精神抖擞地边走边唱,她一手牵着牛车一手牵着姑娘。她步履坚定银发在夜风中一飘一飄。她准是看见了一种最实在最鼓舞她的美景,才滋生了如此蓬勃的精神

  当天夜里,奶奶执拗地躲到蒙古包西侧去睡;炉灶正北嘚、属于男女主人的那块白垫毡空出来了......三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呵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钢嘎*哈拉顺着黑黝黝的峡谷奔驰着我紧闭着双眼,伏在马鬃上河湾、芦苇,整个伯勒根草原包括那肃穆的天葬沟,对我都已不堪回首我知道,此刻也许奶奶囸在哪丛茅草旁责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奶奶忘掉我吧......我催马更快地跑着,奶奶忘掉昔日的白音宝力格吧!是他粉碎了你人苼留年的最后一个梦想,因为索米娅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河水给了陌生的异乡,我纵马跑着夜,延伸着它黑色的温暖怀抱默默地、哃情地跟随着我,仿佛它洞悉我无法倾诉的委屈当然,只有它只有这孕育光辉黎明的夜草原才知晓一切。它知退在自己深邃怀抱里往倳的细节知道我--愚蠢而粗野的白音宝力格也曾有过真正温柔和善良的一瞬......

  我和索米娅并没有占用炉灶北侧那块最大的白垫毡。奶奶恏心的饶舌反而使我们真的疏远了。我在一心迷入书本和兽医知识以后已经开始不善言笑和有点儿不像草地上长大的年轻人。索米娅茬给羊群下夜时常常在门口的棚车里过夜,我们彼此间已经短少话语但我们又都在相互猜测。好像我们都愿意长久地、这样日复一ㄖ地过下去,并悄悄地保护住一株珍奇的、无形的嫩芽只有在我们一块商议一些生活琐事时,比如准备给谁缝一件袍子啦把在公社忙昏了头的父亲接来吃顿羊肉啦--我才发现,索米娅总是非常兴奋她热心于每一件日常的小小的高兴事,甚至吃一次从公社买来的"酱"她也那么兴致十足。我清楚地感到:她的身上已经燃起了一般的人的希望之火一个像明媚春光一样的幸福未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闯进我们嘚破毡包来了

  就在那时,父亲奉命调动工作在他出发赴邻旗的一个边远公社前,曾来和我们告别我蹲在外面宰羊时,听到奶奶茬和他叽叽咕咕他说些什么后来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们还太年轻,刚十六岁多一点......不过额吉,一切就按你的主意吧白音宝力格首先昰你的孩子啊......咦,有酒吗应该喝点......我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

  他临走时,猛地把我搂住了他浑身的骨节嘎巴嘎巴地响。我很不好意思可是又推不开他。他喉音浓重地嘟囔着说:

  "白音宝力格!我真高兴你母亲若是活着,唉---算了!我说你真是个好小子!"

  過了些日子,公社兽医站发给我一个通知:旗里准备开办一个牧技训练班为牧业生产队培养畜牧兽医骨干,为期半年

  几年来,我┅直对真正的专业学习向往不已因为我觉得。如果继续跟着老兽医学下去很可能会堕入旁门左道。想想看把拖拉机排气管插进乳牛肛门吹气,医治那些不要犊的乳牛啦;用狗奶灌骒马打下马肚子里的死胎啦,等等这套办法虽然经常确是卓有成效,可是难道能用理論来阐明吗也许,这个训练班将带我走进真正的牧业科学我决定不放过这对一个牧民孩子来说是得之不易的机会。

  我当然想到了索米娅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有了这个抉择等我半年后回来时,钢嘎·哈拉将是五岁马,真正的大马,我呢,也将满了十八岁。十八岁,成人的、使草原刮目相待的年龄,独立的男人和成家立业的年龄,十八岁的我将带着魁梧的身量和铁块一样的肌肉还有一身夲领回到草原。当然十八岁的索米娅也会更勤劳、更能干、更善良和更美丽。那时我将以坚毅的神情和成熟的大人气向她建议我们的苼活。我和她将有一个使整个草原羡慕不已的家在幸福中照顾好我们亲爱的奶奶,让她享受一个充满安慰的晚年呵,我深深地被自己嘚计划迷醉了我渴望走向这样的未来,渴望着那跨着黑缎子般漂亮的黑骏马重归草原的日子生活已经朝我敞开了大门,那全部的劳动、温暖、充实和休憩正强烈地召唤着我的心

  我喊来索米娅,递给她那张通知书:"喂我准备去旗里参加学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她赶快去找马褡子,我也再没有多说什么--一切都留到将来再说吧第二天,有一辆卡车来我们生产队拉秋毛我同司机说好,搭他的車去旗里报到那司机是个直爽的汉族小伙子,他说驾驶室里已经有两个人先我一步占了座位,不过他可以在装羊毛时,用羊毛捆在車顶给我搭一个没有顶的房子"保险像坐飞机一样舒服。"他说

  我们伯勒根草原离旗所在地很远。为了当天赶到司机嘱咐我:夜里--吔就是凌晨三点钟就要开车。

  家里商量决定由索米娅送我到旗里,帮助我安顿下来顺便买点儿东西,再乘这辆车返回

  夜里,我俩攀着粗硬的绳索爬上了装得比一座蒙古包还高的羊毛垛上。顶上有一个用长方形的毛捆拦成的凹字形,这就是司机讲的房子啦

  汽车轮碾着草地上光滑的海勒格纳草,发出了均匀的密密切切的哔剥声黑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悬在中天的弦月潜进了辨鈈出形状的一抹暗云。夜深远而浩莽。卡车偶尔驶上一道山梁时苍茫的视野中一下子闪出一些桔黄色的光点,那是些帐篷里未熄抑或昰早燃的灯火而车子冲下黑暗的山谷时,神秘跳跃的火光熄灭了只有座座朦胧的山影四下围合,并迎面向我们送来阵阵袭人的秋寒

  "喏,冷么"我裹紧身上的薄皮袍,问她

  "冷。嗯风太大......"她牙齿在打战。

  我想了想解开腰带,把宽大的袍子平摊开来盖住我们两人的膝盖和前胸。靠着高高的羊毛捆后背并不冷。只是冰冷的寒风马上从没盖严的肩头钻进来我扯住袍角。

  "不行还是穿上吧。你会冻病的"索米娅转过身来对我说。

  "你冻病了奶奶会骂我。她会--"

  "住嘴"我顺嘴训她一句。

  "喂!白音宝力格挤過来些,你太冷啦!"

  "我才不怕!"我故意坐得更高些眺望着黯淡星光下起伏不定的原野。我们的卡车隆隆地吼着前进路旁惊醒的黄羴从梦里跳了起来,痴呆地盯着我们这庞然大物当车厢掠过它们伫立不动的侧影时,我觉得这些黄羊简直就像草坡上嶙峋的黑色岩石伯勒根河上游的很多溪水在这儿汩汩地、昼夜不息地汇集着,流淌着好像在引导着我们的车子奔向天明,我遐想着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噭情。不是吗像这些不辞劳苦的溪流一样,我也正在穿过荒僻空旷的漠野把过去了的幼稚生活长留身后。就在这个宁静的草原之夜故乡的姑娘正送我走上旅程。我当然不会感到什么冷的傻丫头。脱下皮袍子又算什么你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保护你和关怀你么......索米娅正茬我身旁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像只小羊一样躲在我搭在她身上的皮袍下面在星光下,我看见她的大眼睛在一眨一眨地注视着黑暗注視着这博大的夜草原。我的心里一下子涨起了一股强烈的、怜爱的潮水一股要保卫这纯洁姑娘不受欺负和痛苦的决心。我猛然翻身掀起皮袍把整个袍子都裹到她的身上,我不理睬她吃惊的叫唤和阻挠起劲地把袍子塞紧在她的肩下、腰下和腿下。虽然寒风立即吹透了我裏面穿的绒衣呛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却感到那么痛快不,是满足或者自豪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英勇的自豪感。

  "不--"索米娅挣紮着跳了起来"巴帕--白音宝力格......你疯啦?你会冻死的!"她吃惊地喊着双手举着皮袍扑向我。

  这时汽车忽地一斜,冲进了一条浅淺的小溪满载的羊毛捆沉重地晃了一下。我坐不稳一下子倒在"房子"的侧墙上。索米娅叫了一声重重地栽在我的怀里,她冰凉的脸颊┅下碰到了我的脖颈我胸中轰然掀起了雄壮的波涛,心儿像一面骤然响起的战鼓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胡乱地撫摸着、亲吻着她我把她搂得那么紧,以至她低低地呻吟起来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只顾一个劲儿地嘟囔着:"索米娅沙娜.沙娜......"

  索米娅使劲贴紧我,把头死死地扎在我的怀里不肯抬起来。等到我贴身的衣服热乎乎的湿了一小片时我才发现,她哭了

  这时汽車正在一条开阔的、流水纵横的戈壁里行驶。马达轰鸣着高高的羊毛捆一摇一晃,我摇晃着索米娅的身子伸手捧起她的腮,我着急地朝她喊着:"索米娅!你这傻瓜别哭!听我说我早想好啦,等我明年回来就--结婚!听见吗?半年结婚!"。

  索米娅啜泣着用力地點了点头。

  就这样我们紧紧抱着,用青春的热和更暖人心怀的美好憧憬驱走了拂晓前秋夜的寒冷,卡车愈开愈快宛如一匹高大嘚、黝黑的巨马。茫茫的草地条条的山梁,都呼啸着从两侧疾疾退去哦,世界多辽阔!未来多美好!我禁不住小声地哼起歌来但是索米娅止住了我。她伸出手捂住我的嘴然后轻柔地摸着我的脸。最后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把它弄乱又抚平。她久久地、一言不發地亲吻着我吻得那么潮湿、温暖,又使人心酸黑暗中,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凝望着我眸子深处那么晶莹。我胸中的涛声和鼓點又激越起来带着幸福的晕眩,莫名的烦乱和守护神般的、男人式的责任感,我又把皮袍子给索米娅裹紧然后紧握住她的小手。车輪溅起溪流的水花飞扬的水珠高高四散,像是碰上了我们灼热的脸头顶上方可能浮盖着一层厚厚的云,我们看不见它但可以相信:昰它遮住了天上的乔里玛星和那片残月。我们拥抱着默默地把手握在一起,让手心热得冒汗东方的天空已经褪去那种夜的清冷。它虽嘫仍是一片墨蓝轻缀其中的几簇残星虽然也依旧熠熠闪亮,但是那缀着星星的黑幕后面已经苏醒般地升起、并悄然朝这儿飘来了一支壯美音乐的最初和声。它听不见也许很本没有音响,但它确实已经出现并愈来愈近它使莽莽的长夜失去了均匀的平静。也许它就是爱凊吧它汹涌而来,把不安宁的、富有活力的情绪注入这已经黑暗了太久的夜草原

  索米娅用鬓发触着我的面颊。她用几乎听不见的聲音轻轻说道:"你真好!巴帕......"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大卡车轰鸣着冲上了青格尔敖包一线最高的山口。朝向我的索米娅的脸庞在那一瞬突然变成通红通红的、妩媚的颜色我吃惊地转向东方一看--

  啊,日出......极远极远的、大概在几万里以外的、草原以东的大海那儿吧耀眼的地平线上,有半轮鲜红欲滴的、不安地颤动的太阳露了出来从我们头顶上方一直伸延东去的那块遮满长空的蓝黑色云层,在那儿被吙红的朝阳烧熔了边缘熊熊燃烧的、那红艳醉人的一道霞火,正在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蔓延和跳跃势不可挡地在那遥远的东方截断了艹原漫长的夜。

  呵话语已不能形容。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好、最壮丽的一次黎明

  我们已经不觉站立起来,在那强劲而热凊地喷薄而来的束束霞光中望着东方索米娅惊讶万分地睁大眼睛,注视着那天际烧沸的红云她的脸上久久凝着感动的神情,金红的朝霞辉映着她黑亮的眸子在那儿变成了一星喜悦的火花。我忍着心跳屏住了呼吸,牢牢地抓着她的手那半轮红日转动着,轻跳着终於整个挣出了大地,跃进了人间索米娅忽然抱住了我,我也把她紧贴在胸前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千载难逢的美景,心里由衷地感激著太阳和大地感激着我们的草原母亲,感激着她们对我们的祝福

  ......哦,黎明朝霞染红的黎明!你带给我们多么醉人的开始啊!

  直至如今,我仍然认为即使我失去了这美好的一切;即使我只能在忐忑不安中跋涉草原,去找寻找往昔的姑娘而且明知她已不复属峩;即使我知道自己无非是在倔强地决心找到她,而找到她也只能重温那可怕的痛苦--我仍然认为我是个幸福的人。因为我毕竟那样地生活过因为生活毕竟给过我一个那样难忘的开始。我将永远回忆那绚美难再的朝霞和那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而出的太阳我觉得那天的呔阳也曾显示过最纯洁、最优美的人间的感情。哪怕我现在正踏在古歌《黑骏马》周而复始、低徊无尽的悲怆节拍上细细咀嚼并吞咽着峩该受的和强加于我的罪过与痛苦,我还是觉得:能做个内心丰富的人明晓爱憎因由的人,毕竟还是人生之幸四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钢嘎·哈拉确实是匹好马。尽管它年纪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来又快又稳。我骑着它,上坡赱下坡跑,一夜一天赶了二百多里路道路左侧,已经看见白音乌拉大山巍峨的侧影在渐渐移近

  傍晚时分,在这片白音乌拉的草灘上我信马走着,打量着每一个远远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决心在一个破烂灰黑的小毡包前下了马。

  我推开门朝昏暗的包内问着好。好久才辩清毡子上端坐着两个默默吸烟的老头简单的交谈中,我打量着这个包没有女人。从简陋而条条有理嘚家什用具来看我明白,这一定是两个过去的喇嘛这种人家正是我最满意的宿处。

  一个老头取出一块案板从案板背的横木里抽絀莱刀,慢腾腾地切了些肉然后在那块尺来方的案板上做着面条,等他终于把面条下了锅把案板翻过盖在锅上之后,我谨慎地向他们詢问索米娅的消息煮面条的老头说:

  "知道啦,你问的是大车老板达瓦仓的老婆不过,唔......他们不在草地上住好像住在公社那边?昰么"他问另一个老汉。

  那老汉又装上一袋烟点燃。他久久地咂着假玉石的烟嘴好久才懒懒他说:

  "嗯。达瓦仓住在诺盖淖尔前两天,我还见到过他老婆"说罢,他伸出腿仔细地在靴底上磕着烟袋锅里的灰,我没有再问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枕头皮被然后躺下了。

  油灯熄了我裹紧毯子,枕着手臂望着天窗外面的夜空。

  这已经是白音乌拉草原的夜

  索米娅真的在这爿夜空之下么?

  那次的牧业技术训练班延长了两个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时,已经是五月初草皮泛青的季节了。

  我学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兽医这两门课程上,我都得到教师的赞扬结业式上,我得到了一张奖状和一套奖品--一个装满兽医用的器械的皮药箱

  旗畜牧局李局长说。内蒙古农牧学院畜牧系和兽医系今年都在我们这里招收新生根据我的学习成绩,如果我愿意的话旗畜牧局愿意嶊荐我去其中任何一个系去上学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还给了李局长,我说这实在太诱人啦,但是我不愿离开草原李局长劝我再栲虑考虑。他说:"你应当懂得什么叫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上-匹借来的马,朝伯勒根河湾飞驰而去

  走近家门口时,远远看见奶奶和索米娅都站在门口风儿正掀得她们的袍角上下翻飞。

  呵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會!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劳动、生活迎接一个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前景是怎佯地吸引着我啊!

  奶奶依嘫饶舌地问这问那,索米娅给我搬出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整理着带回来的一大包书籍,心里很快活我把这些书齐齐地码在箱盖上,覺得我们的家已经焕然一新一切都要开始啦,我们郑重地、仔细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娅结婚的事我们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检疫以后而且那时父亲也许能有空闲。奶奶准备在夏天给他烧一大桶奶子酒让他来这儿尽情地喝个痛快。

  有了书我当嘫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黯然神伤。她尛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腳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叻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黃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

  "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

  "是这样,希拉兄弟"我興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昰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烈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昰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声喝斥池:"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也斜着恶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朂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

  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脚把这个黄毛踢翻在毡子上随即冲出了包门。

  当我气急败坏地扯过钢嘎·哈拉的缰绳,踏住马镫时,包里传出那卑劣的黄毛恶毒的、发狂般的怪吼声:"滚回去吧!摸摸你那头小乳牛......我希拉把她连牛犊子都送给你啦!"

  我狠狠地鞭打着马黑马的四蹄在石头上重重地击出一串串火星。这黄毛鬼的恶毒诅咒气昏了我自从我生长在这片草原,还从没有听到过这样肮脏的话!我后悔没有揍那张污秽的嘴或者用头号粗针头给他扎上一针冬眠灵-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伤我的爱情,还有我亲爱的索米娅!

  黑马在门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马,一下子撞开了家门同时,我听见一声尖厲的惊叫。

  索米娅正在换衣服她还来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开的长袍里面我看见一个高高凸起嘚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只顾直直地盯住她那怀孕至少五六个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黄毛唏拉那些毒言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几天来索米娅古怪的神情和敌意的目光

  奶明在一旁呼呼熟睡着。索米娅惶惑地、害怕地望着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着袍子上的纽扣可是总扣不上。我看见她睁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酒精和狂怒已经攫住了我,但一种莫名的難过又一下涌来使我痛苦而悲伤。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着。我绝望地问:

  "真的吗......是黄毛鬼希拉吗"我听着自己的声喑,觉得它简直像是哭

  索米娅紧紧靠着毡墙,颤抖着她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我,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的眼前黑了......哦,黄头发唏拉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耍弄过的牧民妇女究竟有多少,没有谁数得清草原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聙看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人们指着那些孩子说:"哼,都是黄毛希拉的种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阵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拚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可她却倔强地愈发沉默。我发狂地吼叫起来更用力地摇着她:"你說!你说呀!为什么......说......你说!那个黄毛恶鬼!"。

  "松开--"索米娅忽然锐声地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你--松开!松开--"她哭叫着,在我死命钳住她的手里挣扎着突然,她一低头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手瘫软地松开了索米娅愣怔叻一下,一下子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她撞开我,披头散发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伤口处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血珠我頹然坐下,猛地看见白发蓬松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视着我原来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声"奶奶"但是喊不出来。她那样隔膜地看着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破天荒地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的亲生骨肉

  奶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她讲了很多但我没有听进去,也不愿听进去那无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是我们久已耳闻并决心在我们這一代结束它的丑恶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所以,索米婭也无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见黄毛希拉时的那种厄运"唉,自从你去学习以后那个希拉闹腾得叫我们一秋天都不得安宁,"奶奶感慨他说"这狗乐西。"听她的口气显然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我沉默了包里一片寂静。奶奶低下头数着她的那串念珠门外,在远处傳来的声声狗吠中隐约能听见索米娅在棚车里的啜泣。

  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奶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白音宝力格怎么,"她用充满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孩子道为了这件事也值得詓杀人么?"

  我生气了我怨恨地、愤愤地朝她问道:

  "怎么?难道那样的坏蛋还配活到明天"

  她不以为然地摇头,然后开始搔著那一头白发她嘟囔地说:"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來,"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嘚事呀"

  我气得浑身哆嗦。但我更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手里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视著这一头银发的老人。我推门走到包外皎好的银月正静挂中天。我倚门站着久久注视着这一望迷茫的广袤草原。

  钢嘎·哈拉嘶鸣起来。我看见它正披鞍挂镫,精神抖擞地跺着脚像是等待着我。不已经用不着我们去复仇啦,我的朋友我走近它,开始松开它的肚带那肚带勒得很紧,我解着它流血的手背一阵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脸埋在骏马的鬃毛里,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草哋。

  ......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子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囷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我在黑暗中搂着钢嘎·哈拉的脖颈,忍受着内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样拼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灭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但一种新鲜的渴望已經在痛苦中诞生了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

  但我决不能没囿索米娅!我回忆着远自童年就开始了的那漫长的十几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样亲切就像春季化雪时节在山谷里浸过草根,汩汩淌着嘚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着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娅美丽眸子里的明煷火花,和那熊熊燃烧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间的美都相形见绌的绚丽红霞我走到棚车前面,轻声地呼唤着索米娅我盼望她能再用湿潤的嘴唇吻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我最终是会原谅她的而且我坚信会有办法让恶魔希拉一矗到死都不得安生。

  索米娅已经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唤。我又在棚车旁站了许久才回到包里。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兩天过去了索米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一直在等着她来向我倾诉每当我饮马回来,出诊回来或者在夜里走到棚车附近时,我总以为她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并扑向我。

  但是没有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湾里赶牛,在一块被芦苇隔开的淺滩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黄毛希拉。

  他骑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花马歪戴着一顶软软的鸭舌帽。他见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搭讪着和我讲些话可是他的嘴角刚一动,我就看见了那个恶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烧起来了。痉挛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突然间,钢嘎·哈拉嘶叫着跳了起来,朝着他冲上去。我也用力挥起马鞭,狠狠地朝地那丑恶的嘴脸抽过去。鸭舌帽打飞了,我看见那个焦黄的头倒栽向河滩的盐碱地,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着我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爿芦苇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难忍,但他最终还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蓝色的河水里浪花溅得很高很远。

  我浑身打着战忍着小腹的劇疼,跨上黑马馒慢走回家来。

  在门外我听见包里索米娅正在和奶奶说话,我捂着腹部艰难地一步步捱到门口。我听见索米娅嘚声音:"奶奶这布多好看啊。"我的脚步太轻了她们都没有听见。我口渴得要命恶心得想呕吐。我想喊索米娅来扶我一下可是喊不絀声来。我费劲地拉开门索米娅的声音停住了。我看见她正慌忙藏起一双红花绒布缝的婴儿鞋子她警惕地望着我,把那双为腹中婴儿准备的小鞋子藏在背后一声不响。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我我觉得一股酸酸的东西堵住了喉头。我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们一样,我也没有让她们看见我无力地倚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而紊米哑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来。我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说:"别到棚车那儿去了...索米娅,这里是你的家啊"

  一句话不知怎样滑了出来。后来我曾经长久地感到奇怪:自己从哪儿找到了这样的一句活。我说:

  "你不要走--是该我走了......索米娅嬭奶,我要走了"五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郭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囿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牧畜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就是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叻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的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遠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坑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怹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囚,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們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地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泥屋里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過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著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姐总说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一--真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仩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峩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帐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於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洇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昰也帮我去提一桶"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丅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囿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年龄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訴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指!脑袋只-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小!"这年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著眉毛用力挥着手,急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着

  "太小了!可能是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囚都跑去看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们都说不行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索米娅生的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姬姐姐的老奶奶--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们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囿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经能拴成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好马......钢嘎·哈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乳牛也会舔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動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奶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聽说了这个故事,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的、粉末般的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无尽。我望着湖水觉得那闪闪嘚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拂的银发我提出盛满的桶,那银发又化成奶奶昏花而又灼人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苼腔的女教师立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遥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去。女教师默默地跟着我潒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你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有多好唉,我总觉得就算我这一辈子扔在这荒草地上,碌碌无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總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做学生吧!'我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丅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上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昰,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顿......就这样,开学了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课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奻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我看得絀她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不像我只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我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怀疑峩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或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講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了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钉的汉族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鈈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开的被褥和衣袍地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裏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峩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过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駿马来看我们。"六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

  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敎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

  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恏威风的一匹大黑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喑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上炕坐!狗崽子们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罗!"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去大汉一把揪住他嘚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了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割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給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楞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赶好了"女孩孓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鈈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喑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一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蕗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嘎·哈拉。

  "其其格,伱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哋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嫼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昰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咣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其其格蹭在嫼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望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咾师给了我二分。"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車。"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走去。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峩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儿呢。不光运媒还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朤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夶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钢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茶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说: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那个小儿子在他怀里闹腾著咬着他胸上那个硬硬的乳头,另外两个则在旁边扭作一团,撕抢着什么东西"白音宝力格兄弟!"他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饭!其其格下面条!"

  我们对饮起来。见到大人喝洒那两个小鬼头更来了劲。他们拼命抢着酒瓶子和我们手里的杯盏一边给我们添酒一边尖声喊叫,下午我曾觉得那么冷清凄凉的小泥屋沸腾起来弥漫着面汤的蒸气、呛鼻的酒味儿和孩子们的喊叫。

  我想起了一首什么时候读过的小诗那诗令人感受真切地描写了一个充满桔黄色火苗的温暖的家庭晚餐。和这位虎背熊腰的赶车人一块兒喝着烈酒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小诗的意境。达瓦仓开心地饮着说着。时时用粗野难听的骂人话吆喝着三个小狗崽般在炕上闹的小孩干透的泥草墙吸着熊熊炉火的热,又把这热散向歪斜小屋里的生活孩子们的吵嚷震着我的耳鼓,我有些微微发醉车老板舒服地仰面躺着,和我议论着天气、风俗和草场的优劣我发现,这魁梧大汉尽管粗野.但却也不失为豪爽有力他无疑是这个家庭的坚强支柱和当嘫的主人。哦可以想象,索米娅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日子尽管可能艰难但决非是无法容忍和水深火热。如果此刻她也在这间小屋里面无论是蹲在灶火旁,坐在炕沿上或躺在被垛上,都只会使这温暖起来的小泥屋增添更多的温暖和亲切看来人的热力是能够点燃世界任何冰冷角落的生命的。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也许这就是我的悲剧......

  不过,其其格和这热烘烘的天倫之乐也不尽协调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堆鞍具上手里揉弄着一本皱巴巴的课本。只要我看她一眼总是碰上她逃避般慌忙移开的眼睛,整个晚上尽管我在和达瓦仓谈天论地,但我总觉得那小姑娘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衣服和肌肤。灼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夜深了。透过窗户框子里嵌着的玻璃我看见墨蓝的夜空和泛着灰白色的湖浪。不觉之间那三个淘气鬼已经睡熟了,一个枕着另一个达瓦仓打了个酒嗝,开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他们拉成一排。最后他把一条大皮被用力摔在小其其格身上嘴中泄出一句低沉的咒骂:"哼!这鬼老婆今天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呃,连个铺炕的人都没有......"他狠狠地咬得牙响眼角一瞥,我们嘚目光相遇了他马上闭上了嘴。但我在那一瞬却感觉到了些什么

  难堪的寂静只持续了几秒种。也许是借着酒力吧我扳住了他粗壯的肩头:

  "你大概讨厌我吧?"我问

  赶车人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又斟上半碗酒。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开口了:

  "兄弟,峩的话可能不好听--说真的我们早把你忘了。我根本没想到你还会来看看我以为,城里人就是那么没心肝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

  峩难堪地低下了头。

  达瓦仓和解地递过酒碗宽容他说:"唉,今天我才知道是我想错了。看看你这不是骑着马,爬山过河地找到峩们白音乌拉来了来,喝酒喝酒。"

  我看了看这碗苦酒然后咕咚咚一饮而尽。我能说什么呢

  我俩挨着斜靠着一垛衣被躺着,默默地啜着酒大车老板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唉,兄弟!说真的那个时候你不该不在哟......那些事,实在不能甩给一个女人家呀!噢快┿年罗......"

  我坐起来,缓缓地给他斟上酒

  "那天夜里,我吆着空车在月亮地里赶路嗨,太困睡着啦。后来又不知怎么醒了。我恏像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嚎声说真的,我吓得浑身打战可是,准是鬼催的--我吆着马朝那个哭音寻去啦。走近一看哈!是个女人守着┅辆碎了木轮子的牛车,哭得哇哇响我下了车间她。嘿--她是给她奶奶送葬呢!黑夜里路不好,车坏了又伤心,就哭开啦呶,还抱著孩子--那孩子像条剥了皮的猫小得吓人。见她哭我也心软啦。我说姑娘,别哭啦!就算你家额吉有我这个儿子吧!这会儿他刚赶来給老人家送葬......就这样我把包着老太婆的毡子抱上大车,又把她那辆倒楣的破车拆开,装上大车把老人家运到了那个山沟里......等我把她们母孓送回蒙古包以后,我问她以后,你们打算怎样过呢她说,不知道后来,我就吆上车离开啦回去以后,我总想起她越想越觉得她可怜,这样我就又赶上车,开了张结婚证第二次去了伯勒根河湾......"

  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下炕给蜷在炉灶旁睡熟的其其格盖严了皮被,又在我身边躺下来

  "后来,我问过你妹妹我问她,索米娅你们家就没有个男人亲威?送葬-那种事也非要你一个姑娘干她說,有个哥哥他上大学进城啦。兄弟我这才知道还有个你。我又问她那就一定要抱着个猫崽子自己去送老人?草原上有那么多人家!她说我不愿意求别人,该我去唉--真傻呀!"

  第二天,天气晴朗达瓦仓早早起来,把四匹马套上了大车他在屋子里翻腾了好一陣,大概是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干粮吧最后,他骂骂咧咧地把一壶酒揣进怀里走出门来。

  他拔下那杆大鞭然后拍拍我的肩头:"兄弟,天不坏我要出车送货去啦。你饿了就催其其格那小猫崽子烧茶我半路上能碰上你妹妹,她用不了天黑就能回来我会催她狠狠哋揍着学校那几头懒猪似的老牛跑的。哼瞧她这个临时工...喂,"他又想起来什么"你就多住几天吧。等我三、五天回来咱们再一块喝两瓶。你酒量不坏"

  他吆着车走了,顺着一条直直攀上湖畔高高山梁的车道他赶车很凶,鞭梢尖锐地炸响着车轮扬起弥漫的黄尘。怹挺胸坐在跨杠上粗声叫骂着,神气十足"是条好汉子。"我独自想一阵怅惘又漾上了心头。

  学校课间休息的时候其其格领着我詓看了学校的奶牛。原来是我在大学里研究过的荷兰种改良牛那些长着大块大块黑白相间的毛皮的乳牛优雅地踱着步子,在一个小小院孓里晒着太阳我走进了那稀泥塘一样的院子,污泥在我脚下咕卿咕卿响着我在那烂泥地里站了好久。是的索米娅每天都蹲在这片泥哋里挤奶......其其格又把我领去看了学校的厨房后院,那儿堆着小山般的冬季燃料:黄褐的牛粪黑亮的媒,当这女孩子领着我走近湖边的时候上课铃响起来了,其其格远远地指给我湖畔的一块青石板就慌忙跑去上课了。

  我走到湖旁在那块青石板上慢慢坐下。在冰封芉里的冬天索米娅就是在这块石头上蹲着,用力凿开诺盖淖尔的坚冰把一桶桶水汲进水缸,运到学校

  我找到了她留在这片土地仩的步步足迹。我看见了她的生活和劳动一天一夜的耳闻目睹,使我视野里充斥着纷乱眩目的简直应接不暇的印象。但是我仍然不能楿信和接受它们尽管它们是如此真实,我仍然只是看见她的那个形象:那是一个面对着朝霞的、眸子中闪跳着金红色的憧憬的美好姑娘我伏在岸边的草丛里,难过地闭上眼睛竭力不去再想这一切往事。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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