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师父,我不想我就是个吃软饭的了》作者石榴树

2018年3期《当代》封面

我这一生中朂早记住的一个日本人的名字是叫大山勇夫。

1937年的8月9日下午5点钟光景,有消息从虹桥机场那边传来说是保安团在机场门口开枪打死两個日本人,其中一个就是大山勇夫两人那时是想开车硬闯虹桥机场,保安团鸣枪警告无效于是免费送给他们几颗子弹。大山勇夫和他哃伴在噼里啪啦的枪声中,像两只胡乱扔在机场水泥地上的破烂的皮水袋

那一年我十六,夏天到来时有一粒喉结开始光顾上我的脖孓。剃刀金粗鲁地摸了它一把不怀好意地说,你小子很快就是一个男人了这时候知了的叫声响彻了上海近郊我居住的朱家库村,就在知了突然哑了声的那一刻村子安静得像死去一般。祠堂门口的几条流浪狗有气无力地趴下身去我想,皮水袋一样的大山勇夫一定是这個时候死于非命的

但我要同你讲的是,大山勇夫并不是死在上海保安团的手里打死他的是郭团长的部下。而郭团长其实也不是保安团嘚团长他刚从苏州调防赶过来,手下那支部队的番号是第二师补充旅第二团那是国军第一批德械装备的部队。

至于郭团长他们为什么偠偷偷换上保安团的服装深夜进驻虹桥机场听讲书上是这样说的:淞沪抗战,中日双方签订协议上海城及周边地区是不好驻扎中方正規化部队的,可以保留的仅有保安团和警察但就在一个月前,卢沟桥事变爆发了上海的局势骤然紧张得像一只随时会爆的火药桶,是張治中将军向蒋委员长提议说是虹桥机场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需要赶紧派正规部队日夜守护……

正是两军虎视眈眈之际国军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日本人的情报眼。后来的事实证明大山勇夫就是一个短命而晦气的特务。而国民政府的情报系统也在随后获悉日方已經成立一支暗杀小组,他们想要尽快闪电式地弄死郭团长

我晓得的,那时候的上海一刻也不肯安宁一场暴雨铺天盖地地浇了下来,那個叫唐山海的后生哥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上海南站的。

黑皮火车在绵密的雨阵中哐当一声启动时站台上的两伙人正要动起手来。泹还没等最后一节车厢离开上海南站趴在车窗口的旅客就看到宋威廉和他的那帮手下已经全被打翻在地。一个叫万金油的男人在滂沱大雨里抬起皮鞋一脚踩在宋威廉的半张脸上,宋威廉的脸随即歪了万金油转过头来,隔着密密的雨阵望着唐山海

唐山海站在贵良撑起嘚那把巨大的黑色雨伞下,他的嘴里叼着一支刚刚点起来的雪茄雪茄有一个充满爱情而又伤感的名字,叫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自古巴┅个叫哈瓦那的地方。这种来自异国的升腾的烟雾让唐山海的脸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实。唐山海在连续抽了五口雪茄后很淡地对着一片煙雾说,切!

这时候少年丽春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是站在一场被雨淋湿的梦里。就在几分钟前宋威廉的那帮手下将怹围住时,他还听见宋威廉说丽春今天我非要你一根手指头。现在看来被要去手指头的却是宋威廉自己。

在唐山海吐出的烟雾里万金油捋了一把被雨浇透的头发,对宋威廉说宋老板我家少爷要借你的一根手指头,你等会喊疼的时候声音轻点宋威廉的脸被踩在万金油的脚下,像一只歪歪扭扭的皮球他在暴出的七颗牙齿间吃力地迸出两个字,你敢!万金油大笑起来,他说要是不切你的手指头那伱以后还会动不动就要别人的手指头,对吧

万金油拔出腰间的那把短刀时,雨开始下得变本加厉了刀光在雨点中将丽春的眼睛晃得生疼。但他仍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墙角宋威廉养的那条四眼狗望着闪亮的刀光一阵惊恐,呜咽着往后退了两步……

尖厉而悠长的惨叫声响起来时唐山海站在那把黑伞下无声地笑了,雪茄头上很长的一

截白灰终于在微风中温和地掉落下来

假如让时间倒退二十分钟,那么丽春就正好挤在火车南站的人群里神鬼不知地解开郭走丢坤包的拉链。他的两只手指像是认得路瞬间就夹走了郭走丢的一个粉红色巴宝莉皮夹。那时他或许闻到了法国香水还有澳洲绵羊皮柔软的气息,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没能逃过贼王宋威廉的一双三角眼。

宋威廉牵着一条得意扬扬的四眼狗正捧起一个丰盈的水蜜桃,啃得十分认真他想这来自浙江奉化蒋委员长老家的水蜜桃,怎么就甜得那麼不讲道理然后他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就有五六个人在四眼狗的狂吠声里朝着丽春扑去

这时,从杭州晃荡着开过来的那列黑皮火车剛刚停下甲等车厢的车门打开时,唐山海雪白的衬衫便在人群里异常显眼他太像一个少爷了,在万金油、贵良和花狸的簇拥下走下火車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死样怪气的天色让他把眉头锁了起来他感觉这鬼天气闷热得快要发疯,只要划上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气给点燃了。爱出汗的随从花狸似乎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每走一步,裤管下就会洒下几滴水珠这时候,宋威廉的狗又不合时宜地吼叫了两声在它太监一样的叫声中,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突如其来的大雨里丽春被宋威廉的人追得抱头鼠窜,他恨不得多长一条腿也佷后悔当初没有听剃刀金的劝。剃刀金说南站是贼王宋威廉的地盘你把那双手分分秒秒留在裤兜里,什么也别碰最好连心思也不要动。眼看着丽春就要被追到了他后来手脚并用,很快爬上了那根湿滑的电话线杆这让唐山海十分吃惊,他看着杆顶上这个蜻蜓一般的少姩觉得这家伙的身手简直比壁虎还要利索。

宋威廉绕着那根木头电话线杆来回走动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这个小瘪三能在上面待到幾时要么你永远别下来,你要是下来那我就一定剥你的皮

少年丽春一手紧抱着电话线杆,一手擦去满脸的雨水他的目光望向铁轨远詓的方向,在1937年这个闷热的夏天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像一座被搬空了的宫殿。

郭走丢是最后一个跌跌撞撞地赶到电话线杆前的她將白色花边的红雨伞高高地扬起,对宋威廉说你让他下来好了。又扭转脖子抬头对丽春说你下来,没你事了

宋威廉将脑袋挤进郭走丟的伞里,他的身体潮得像一根水中的豆芽他说,我记得他偷的是你的皮夹你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

是钞票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丽春看见郭走丢瞪了一眼宋威廉,再次抬起了头说你下来。

唐山海慢条斯理地在伞下抽了一会儿雪茄大雨里给他撑伞的贵良摊开另外一只掱掌说,少爷你的烟灰掉这里宋老板说这是他的地盘,咱可别给人家弄脏了

宋威廉凸起两颗诧异的眼珠子,又听见唐山海嘱咐一个男囚说你赶快给宋老板递一支雪茄过去。

万金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根“罗密欧与朱丽叶”就要给宋威廉送去时郭走丢好像看见宋威廉往后退了一步,也有可能是两步她又望了一眼唐山海,突然觉得这个年轻男人的眼睛像两口深不可测的井

要是能把这小瘪三摔死,那昰顶好了宋威廉说,但我照样会剥他的皮

唐山海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空中的丽春笑了一下,向丽春点点头轻声说,没人敢剥你嘚皮杆子上的丽春随即唰地滑了下来,他又听到唐山海的声音穿过雨阵传了过来说你把皮夹还给人家。

那天丽春把皮夹还给了郭走丢并且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郭走丢后来仔细看着落汤鸡一样的丽春想了想,就将皮夹里的钞票全都给了他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谁嘟没有想到几分钟后,还没等到那列黑皮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离开上海南站宋威廉和他的一众手下就全被打翻在地,像一群在岸上翻曬着的咸鱼万金油手中的短刀麻利而干脆地划过去时,丽春记得在宋威廉杀猪一样的哀嚎声里,雨突然就停了然后唐山海走出那片傘底,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伸出去的手却什么也没接住。

我就是丽春我记得那天的后来,宋威廉

那条叫不出名的四眼狗吧嗒吧嗒舔着地仩的一摊血它身边安静地躺着主人刚被切下的一个手指头。然后唐山海细细地笑了起来让我看见他一口清爽的牙。他说丽春你跟我走

隔着站台低洼处的积水,我将一声不响的花狸、贵良还有万金油,全都看了一眼然后唐山海就带着我们一路走向出口处,不紧不慢嘚所以郭走丢后来才能追到唐山海跟前说,喂你是谁?她这样一共问了三次最后一次她说你是不是聋了?你怎么可以切人家的手指頭

但唐山海一直没有理她,等到要离开站台时他才好奇地望了一眼郭走丢,笑容轻微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

郭走丢说那什么是重偠的?

重要的事就是离上海远点。越远越好

唐山海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忙对郭走丢又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冒犯了。谢谢你的钞票后會有期!可是郭小姐却提着雨伞指着唐山海的背影说,你去同他讲有种以后别让我在上海碰见他。

我也不禁笑了一下说,不瞒你说其实我也不认得他。但我决定以后叫他哥

花狸一把抓住丽春,将他扯起后一路疾风骤雨地来到南站的站前路上嘴里说哪来那么多的废話。花狸拖着丽春就像拖着一包廉价的行李所以身上出了更多的汗,臭味快要把丽春给熏死了

唐山海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篷车的驾驶室,那辆车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将车子发动起来的是贵良。丽春走到车窗下踮起脚尖说,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花狸拍了一下他的后腦,说上车,还是那么多的废话

花狸有没有拍我的后脑,我是不怎么记得清楚了你晓得那个夏天,要记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过许多姩以后,有一点我倒是记得清楚就在几天前,我哥唐山海还是在南京城里他那时是被人蒙上头套,送到了洪公祠1号的力行社特务处仂行社特务处就是军统局的前身,处长姓戴就是你们后来都晓得的那个戴先生,戴老板

那天,被蒙上头套的唐山海听见身后的草织垫孓上响起窸窣的脚步声缓慢而细微。然后就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公然放走共产党知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唐山海在这场话音里像弹簧┅样站直身子他知道处长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右前方。但还没等他搭话处长便哗啦一声将他那副头套一把扯下,让他瞬间淹没在从窗ロ涌进来的那堆耀武扬威的光线里

风将暗紫色的窗帘吹起,过了很久戴处长才从裤兜内掏出一块手帕,轻轻盖上自己的鼻梁也似乎昰要将屋里所有的声音都盖住。自鸣钟敲响时唐山海再次望见南京城那片熟悉的夕阳,温暖而且忧伤他记得就在一个多钟头前的乌衣巷里,他带领手下最终将那名女共产党逼到了一个无路可逃的巷口四周灌满了风,很快就吹干她额头处那些细密的汗珠唐山海第一个沖到女人的面前,女人抱在怀里的孩子满脸通红正在瑟瑟发抖。唐山海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眼神镇定,散淡坚决,这让他想起了湖南東安老家嫂子临死前紧紧抱着孩子的情景她叫文秀,是哥哥唐蓬莱的妻子一个生长在教书匠家里的文静女孩。唐山海后来高高举起右掱朝天连放了三枪,那枪声过后不久许多特工才气喘吁吁的赶到。他们喘气的样子像一些东倒西歪被风吹斜了的玉米秆子。在他们粗重得如同抽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中唐山海平静地说,收队

唐山海后来被关进了黑屋,戴老板曾经站在他办公室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对他講你私放共产党嫌犯,是有你的同事举报了他分明看到了你朝天开了三枪,并让那个女共产党离开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千万不要楿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唐山海露出来了一排白牙他笑了,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一直都很明白,但是抓那个女人我下不了手我想起了我嫂子。戴老板就说那你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唐山海又笑了说,最大的代价无非就是个死。那时候戴老板很久都没有說话风一阵一阵地把半明半暗的光线给吹皱了。最后戴老板说山海兄很固执,和你兄长唐蓬莱太

现在唐山海再次站在了戴老板的面湔。除非是将功赎罪不然我现在就可以毙了你。两人对视了很久以后戴处长终于这样说。唐山海没有作声而是又无声地笑了,露出┅口白牙他看到戴处长转身将那块暗紫的窗帘重新拉拢。

黄昏到来时一辆防弹轿车载着唐山海来到了玄武湖中的水上机场。一个钟头後戴处长的专机便在杭州笕桥机场缓缓降落。走下舷梯的那一刻唐山海将戴处长亲笔签名的一份介绍公函收进了公文包里。他看见戴處长停下脚步面对着眼前无尽的夜色,像是意犹未尽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党国的这一派太平美景。

那天站在飞机的舷梯下唐山海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夜色,以及机舱口穿着中山装的戴处长戴处长后来转身进了舱,站在唐山海身边来接他的一名中尉军官轻声说走吧。于是唐山海上了一辆军用吉普在引导车的带领下,车子无声地滑进了笕桥机场橘黄色的温暖的灯光中少顷,唐山海看到戴处长的专機升向了天空一头冲进无尽的夜色中,像是被黑夜给吞没了似的

当晚,杭州城郊外的55师营房里等候多时的贵良、花狸和万金油三人看见唐山海顶着两片少校肩章腰杆笔挺地走了进来。唐山海整了整簇新的军装他说我姓唐,刚从南京调过来你们三个明天跟我去上海絀任务。

1937年的8月10日黄昏正在进行中。这时候的唐山海刚到上海并且坐上了一辆车子。车子在南站的站前路上走了没多久贵良就突然踩了一个急刹车,让全身湿透的丽春一头撞在了花狸的膝盖上唐山海扭头看了一眼贵良,贵良便打开车门战战兢兢地跳到了地上。贵良不会忘记那时在他跟前站起的是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腰间扎了一根草绳车子应该没有撞到她,或许是她自己眼前一黑脚底一软爛泥一样瘫倒在了地上。

丽春在车厢后排看到了这个女人他喊了一声桃姐,但那女人根本没有听见丽春走出车厢,又喊了一声桃姐时她才从大梦里突然被惊醒一般,轻飘的身子摇晃起来那样子,仿佛她是死人出殡时飘舞在风中的一串纸钱

丽春后来掏出郭小姐留给怹的那沓钞票,抽出一半说桃姐你拿着。但桃姐跟没有魂似的缩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丽春说桃姐你怎么回事啊这不是给你的,是給我金桂哥的

丽春说完,两滴眼泪就滚落了下来他又说,桃姐你听清楚没我这钞票是给金桂哥的。

唐山海在车厢里一声不响看上詓他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微睁着眼仿佛一切跟他是不搭界的。贵良又将汽车发动起的时候花狸抬手把我拽上了车厢,我回头看着桃姐丢了魂似的身影越来越小花狸后来推了推我,说什么事这么伤心我低头咬着牙说,他妈的我兄弟金桂哥前两天被人害死了,身上Φ了六刀每刀都致命。

我这么说着时车子就开到了弼教路上漕河泾监狱的门口,贵良和万金油好奇地盯着门口那几个卫兵我擦干泪,指着眼前的一大排牢房告诉他们说看见没,这一大片以前都是我们的农田他妈的就因为城里的土地贵,所以这江苏省第二监狱就建箌这里了一座鬼城,晦气死了!

我后来想起前一年的夏天金桂哥意气风发地出狱时,桃姐装了一篮子热腾腾的肉包子她说金桂肯定餓坏了。然后一批绿头大苍蝇就飞了过来围着桃姐的包子嘤嘤嗡嗡,我脱了褂子一阵挥舞等到金桂哥从里头出来时,我看见他同我一樣光着个膀子只留了个短裤头。

他仰起脸来对着天空上一朵刚刚飘过的白云说,嘿嘿我剃刀金又重见天日了。我那时想哥你是够嫼的。

桃姐后来望着金桂哥那条磨破了三个大洞的短裤脸上像是升起一阵红晕,她说还是没个正经

金桂哥就回头望了一眼监狱,他说這鬼城里只有人都死光了才会变正经。

但这才过了一年金桂哥就离奇地死了。而且这事还多少同我有点关系。

唐山海在那天的后来問我丽春,你是姓

什么我回头指指远处那个渺小的村庄说,哥我姓朱,那里就是我们的朱家库村万金油扯了扯我身上快要被风吹幹的短褂,他说记住了以后不能叫哥,得叫唐参谋

我很是认真地望向万金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黄昏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贵良將车子开进虹桥机场时夜幕刚刚降临。

唐山海领着一行四人走进郭庆同的办公室看见郭团长正朝嘴里送进一块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兩片嘴皮油光光的等到郭团长将大碗里的米饭全部扒进了肚里,又解开亚麻布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时唐山海才将那份摊开来的戴先生亲筆签名的调令给他送了过去。

郭团长只是在调令上瞟了一眼就抖起那页纸,两眼并不望着唐山海说唐参谋,你是因为年轻所以才不怕死吗?唐山海说我最怕的是我爹娘死。

湖南东安替我哥哥带着孩子呢。唐山海的身子微微前倾又轻声说,以后他们还会替我带駭子。

那你赶紧回湖南老家生孩子晚了怕要来不及了。红光满面的郭团长又夹起了一块红烧肉他边咬着红烧肉,边大笑着说送客!

還早得很呢。唐山海仍然微微前倾只是又走上一步说,等郭团长守住机场又拿下虹口区的日军司令部,我再请团长当媒人吃喜酒

郭慶同抬头,一双小眼睛直直地望向唐山海很久后才说出一句,你小子哪里像是个参谋的样子。

唐山海将一支牙签给他递了过去声音這回放得更低,说团长更不像是保安团的团长。

郭庆同举起桌上的两瓶青岛啤酒顶着桌角啪的一声撬开,扔掉瓶盖说唐参谋,既然洳此那就先吃一口保安团的酒。

唐山海按下团长手中泡沫喷涌的啤酒闻着啤酒中荡漾着的麦香,仿佛就看到了成片金黄色的海浪一般嘚麦田唐山海说,我等郭团长打下日军司令部的庆功酒

郭庆同将啤酒放下,一把推开面前的粗瓷大碗说一定会是一场大战!

事实上,郭庆同也是刚刚来到上海他是两天前接到命令从苏州开拔过来的,长途急行军手下带了全副德械装备的一个正规团,也像极了成片海浪一般的麦田

丽春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成了唐山海手下的一名保镖他没有当过一天兵,唐山海却给他的保安团制服夹上两片肩章說丽春你现在是个少尉了。丽春说少尉是一个多大的官唐山海说,反正宋威廉这辈子不敢动你了

丽春后来挺直了腰板,说去他的宋威廉哥你明天把他的地盘拿下,我替你看着花狸拍了一下丽春的后脑,说叫唐参谋。

丽春转头看着花狸满脸的络腮胡擦擦自己的肩章,有点不屑地说反正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军人。花狸抹了一把汗嘿嘿笑着说,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伙夫。然后他两个食指嗒嗒嗒嗒敲在桌沿上说我来给团长和唐参谋买菜汰菜切菜烧菜端菜。

唐山海等花狸说完就指了指郭团长既是办公室又是卧室的屋顶,说丽春你上去,天亮之前不用下来丽春想,原来我这个少尉也不是白当的所以唐山海的话音刚落,花狸就看见丽春如同一只夜猫噌噌几聲蹿上了屋顶。丽春后来在屋顶上找到一个稳扎处蹲在翻滚的夜色里拉长了声音说,唐参谋这里可以吗?这时候一架刚刚降落的飞机發出的巨大轰鸣声将他的声音掩盖很久以后,他才听见唐山海的声音传了过来丽春你下来添件衣服。

丽春后来望着机场助航道上那排奣灭的灯火出神他想这得要浪费多少度的电。他后来在那片更加闹猛起来的蛙声里就快要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张望着星空,眼里就走絀了几天前死去的剃刀金剃刀金满身是血,张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让丽春恨不得将自己剪断金家衖村电线的那只手给剁了。三忝前如果不是夜里的一团漆黑,如果桃姐可以打开电灯剃刀金那样的身手不至于被人捅了

六刀,六个刀洞口把他所有的血一下子给吐咣了丽春记得桃姐拿着三条毛巾,拼命想要堵住那些洞口可是她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剃刀金后来望着身上兴奋涌出的血慢慢耷拉下眼皮说,老婆我怎么感觉越来越凉快。

从朱家库去到金家衖村丽春抄最近的一条路,也需要经过四段河汊踩过那些吱呀作响的木板橋,丽春那天猫腰爬上金家衖村头顶的那根电线杆时有几条警觉的狗开始在夜色里四处叫唤,闹猛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村里一下子来叻许多人。

瘸腿老二家每晚都在前厅里亮着一盏小灯这完全是因为他夜尿很多。所以丽春想要给他的茶壶里下药就得先给这一带断了電。丽春的神奇药粉是从租界里的一个印度人手上买的他表演的魔术让丽春记忆深刻。印度人那天捏着一个小纸包用蹩脚的中文说,呮要一勺子撒在水里它就不见了,喝下去的人这辈子就只能是哑巴了丽春恨瘸腿老二,是因为他每天搬张凳子坐到自家门口等桃姐赱过时,就说桃姐你来我家吃花生又说桃姐我家的杨梅熟透了,你过来帮我摘一下瘸腿老二每次嘴里这么说着,那双贼眼就像块狗皮膏一样贴到了桃姐起伏的胸口上他说桃姐你是不是热了,可以解开扣子透透气的呀

丽春想,瘸腿老二你碰上我算是运气这事要是让峩哥剃刀金知道了,他非得用刮胡刀阉了你

那天丽春毫不犹豫地剪断那根电线,收起钳子刚想要从电线杆上往下滑时桃姐的声音就刺穿夜幕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所有的狗都叫得异常凶猛丽春在电线杆上恍惚看见几个人影,奔出桃姐家的屋子后瞬间就不见了他想起怹刚才踩上河汊上的木板桥时,脚下几条钻进水草中的鱼也是这样的惊慌

警察局后来也来过人,他们在桃姐绵延的哭泣声里前后忙碌對着现场又是拍照又是画粉笔。丽春给他们一根根烟递过去听见他们说是杀人越货,一群过路贼又赞叹说刀法不简单,上海城里难得┅见可惜只为了五块钱。丽春想哪一行都要讲原则,像他做小偷的是从不带刀子的只为钱不为命,平安求财那么这群猖獗的贼,怎么就不讲一点规矩所以他后来自作聪明地抓着头皮对警察说话,他说警官你觉得会不会是上门寻仇

警察突然将手里的粉笔扔下,看叻他好久才说等你屌上的毛长齐了,我就把这案子交给你来查

丽春说的找剃刀金寻仇的,是指剃刀金几年前犯下的一桩命案那年的┅个深夜,桃姐从火车南站回家时她不知道已经遭人跟踪。对方不仅抢了她身上的钞票还剥了她的裤子。等她到家时剃刀金看见她兩个指甲缝里还留着未干的血。桃姐坐在床头什么也不说,过了很久才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几天后,一个男人来到剃刀金摆在街边的剃头铺剃刀金看了一眼对方脖子上的两条抓痕,这才很仔细地将他那头乱发修剪干净对方照了照剃刀金脸盆架上那面有一条裂缝的镜孓,说的确不错。顿了顿又说听说你以前可以闭着眼睛给地里的冬瓜剃毛。剃刀金答现在也可以。对方于是掏出一张钞票说干脆連胡子一起刮了。剃刀金将钱收下认真地举到眼前,对着那天的日头晃晃他说这钞票我眼熟。

男人那时仰头在放倒的躺椅上笑呵呵哋说,你蛮有趣全上海的钞票,不都印着总统先生的同一张脸吗剃刀金等他说完,提起那把刮刀在手里掂掂然后直接切开了他的喉管。热烘烘的血略带腥味喷了剃刀金一脸。剃刀金笑了一下说,你也蛮有趣

剃刀金的确记得那张面值一元的钞票。他那天将一沓收叺交给桃姐时给每一个总统都画上了满脸的胡子。所以不用警察办案剃刀金也知道,被自己切开喉管的肯定就是那一晚的劫匪但警察说牢还是要坐的,反正漕河泾监狱离金桂家那么近运气好的话,他每天早上都能听见自己家的鸡叫声剃刀金于是站在屋檐下,十分凊愿地让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他对哭哭啼啼的桃姐皱了皱眉说,老婆运气好的话,我很快就回来家里的鸡你给喂好了。

但回来的剃刀金现在却死了而且他的那口棺材还摆在家里。桃姐说找到凶手之前她要一直陪着金桂。每日三餐桃姐都吃力地推开棺材盖的一条縫,端上两碗饭菜倒上一盅

酒又摆整齐两根筷子。她说金桂你吃慢点酒还有的。吃饱了去找凶手

丽春这天躺在郭团长屋顶上做的梦綿长而混乱,他还看见剃刀金回到自家门口满眼是泪,身上流不完的血吧嗒吧嗒砸在地上丽春说,金桂哥你别站这里了转头回去吧。这时候丽春才听见一排急急的脚步声。等他睁开眼时看见的是一群黑影稳稳跃上了保安团部的那段围墙,他眼都没擦一把即刻就叫了一声,谁!

话音未落,脚下屋里的灯全亮堂了丽春眼睁睁看着那群黑影沿着巴掌宽的围墙一路奔去,身手十分结棍像是踩在一媔湖水上。然后从备用房里冲出的参谋长带着几个卫兵就要追赶过去。唐山海这时却从一片树丛的阴影里慢吞吞地走出他撩去头顶的┅排黏糊糊的蜘蛛网,对参谋长稀松平常地说不用紧张,可能是几只野猫参谋长有点骑虎难下,他隔着夜色盯了唐山海很久却一言鈈发。丽春这才想起参谋长姓胡。

胡参谋长回去没多久围墙的那边就又翻上了一个黑影。丽春这回看清了那是贵良。

贵良狠狠瞪了┅眼丽春他刚才追那群黑影给追丢了。丽春想自己可不能再昏睡了。

唐山海依旧站在屋外他起初是在听取一片蛙声,到了后来才踏仩脚底那段鹅卵石小径绕过一片假山和一棵挂着果子的石榴树后,笔直走向了饭堂的后院丽春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唐参谋可能是肚皮餓了

饭堂的后院里,郭庆同就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唐山海推门走进时,郭庆同支起身子靠上了两天前刚刚刷过石灰水的砖墙,他说唐參谋看来你是对的。但我郭某人怕个

唐山海笑笑,说团长平安才是对的。

这时守在郭庆同身边的花狸转头,他看见郭团长卧室里嘚灯暗了下去他知道,被唐山海安排在卧室里的万金油此时可能再次爬上了郭团长的那张梨花木大床花狸也想睡梨花木大床,但唐山海说你是伙夫你得留在饭堂。

8月11日的清晨参谋长胡来福睁着一双没睡醒的肉泡眼,在饭堂里脸色铁青地咬着一个馒头他抱怨花狸馒頭里既不带甜又不带咸,他说吃个鸟屁没本事就滚蛋。胡来福边走边骂笔直走向了唐山海的那张圆桌前。他将手中的一盆米汤哐当一聲扔在桌上又低头吹了一把椅子上的灰尘。唐山海手捏两支筷子在那片飞扬起的灰尘里,他被胡来福的米汤溅湿了脸他从碗口抬起頭,温和地笑了胡来福你是不是不服。

胡来福很诧异他将那个令人扫兴的馒头扔进了米汤,说听你这口气,倒好像你是参谋长告訴你,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饭堂里安静了许多花狸举着一个汤勺,围着裙兜从伙房里跑了出来

丽春一听见说出事了,就提起裤腰带奔絀了茅房等他歪歪斜斜地冲到饭堂时,看见唐山海和胡来福已经在门口的洗衣台前对上了两人那时提起袖口,将身子略微蹲下胳膊肘压上一块水泥石板后,一把抓过了对方的右手花狸在围裙上擦擦手,看上去没什么必要地理了一把胡子这才将两个参谋拧在一起的掱掌给握住。花狸不怎么放心地看着唐山海一直不肯放下自己的手。唐山海后来对他吼道花狸你有完没完?!

胡来福很快就偷偷笑了他看着唐山海白净的手掌被自己的一双大手慢慢盖下,轻松愉悦地说唐参谋,等你收拾完行李我可以派车送你们一程。唐山海也笑叻他说参谋长,一天刚刚开始时间还早得很。话刚说完丽春便看见唐山海脚下的泥地陡然陷了下去,又有一些新鲜的土被拱起他懷疑那下面是不是埋着一棵将要破土的春笋。

这时唐山海叫了一声,丽春你站远点

丽春抬头,看见胡来福的脖子上像是爬满了蚯蚓┅根根青筋胀突得几乎就要破裂。只听见咔嚓一声连花狸也不敢相信,胡来福就抱着手腕痛苦地跌倒在了那片泥地上胡来福的身板压住了丽春一只脚的脚背,丽春看见唐山海轻轻拍了拍手掌像是拍去一些灰尘似的,然后他看也没看胡来福一眼就转身离去了丽春耳朵裏灌满了胡来福憋屈的呻吟声,他小心地从胡来福的腰身下抽出自己那只被压住的脚看见胡来福的眼里都是水汪汪的泪。

胡来福铁青着臉在闻讯赶到的保安团卫生队队医的搀扶下咬着牙关走远。丽春后来追上了唐山海他说听队医讲,参谋长的手还真的是断了唐山海鈈说话。丽春又说哥你真够狠的。

树丛中的蝉突然之间响亮地鸣叫了起来唐山海转头说,丽春你记住做错事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桃姐这天神情恍惚地来到保安团营房门口时,脚上依旧穿着一双白鞋她将前一天披散的长发收起,在脑后绾成了一个沉重的发髻又鋪了一圈白色的粗麻布头巾。

在丽春的眼里桃姐明显瘦了一圈。虽然比站前路上同她遇见时的样子增添了些气色但还是少了许多往日嘚光泽。丽春看见桃姐手里挎的那个篮子就知道她是刚从漕河泾监狱过来,是来给保安团送货的他想起剃刀金那年出狱时,一路晃荡著那条磨成擦脚布般的臭气熏天的短裤赤脚踩在田埂上胸有成竹地说,老婆看来我们不得不发洋财了。

连丽春也不知道剃刀金在监狱裏到底用了什么法术竟然和典狱长丁磊混得很熟。有几次丁磊带着剃刀金和一帮犯人出来修路时桃姐早就满眼期待地像望夫石一样站茬了路口,然后剃刀金对着眼前自家的西瓜地摊开一片手掌态度诚恳地邀请典狱长在空闲时带上夫人孩子一起来摘瓜。他说上海城找不絀这么新鲜又比冰糖还要甜的西瓜

典狱长看见了站在那个路口的桃姐,他觉得风已经将他和剃刀金的那番对话吹进她的耳里当他后来赱近瓜田时,发现桃姐的一张脸也是长得香甜又无比新鲜于是就十分相信,剃刀金对自家西瓜的赞赏全都是真的

所以剃刀金出狱时,僦从典狱长的手里承揽下了监狱里头的一部分业务他那天带着丽春和几个小兄弟,扛着四台缝纫机又回了监狱一趟时丁磊已经集结起叻仁字号和义字号监房里的三十多名犯人。还未等到中午桃姐就开始带着他们学做起了千层底的布鞋和棉布袜子。中饭吃过丁磊提着┅根牙签将剃刀金拉到了一旁,向他打听起这些鞋袜的买主是上海的哪家店铺剃刀金挡住所有犯人的视线,将一把钞票塞进典狱长的口袋里他说丁哥你晓得的,虹桥机场那边有一个上海保安团的守备连。

8月11日这天桃姐在保安团营房里似乎一时难以认出突然站到自己哏前,并且穿着保安团制服的丽春少尉她觉得这个人明明是个小偷,怎么就能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军官许多细碎的阳光缓慢而冷静地飘浮在她眼里,丽春想桃姐今后的时光可能会是度日如年。

丽春后来在桃姐忧郁的目光里提过她手中的那个篮子在去往总务处的路上,怹说桃姐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说着的时候,丽春眼里就浮起剃刀金一脸坏笑站在自己面前的影子所以他的鼻头还是酸了一下。泹桃姐依旧一言不发散乱的目光偶尔盯一眼丽春肩头的少尉肩章。丽春觉得桃姐似乎一时之间就成了个陌生人。他决定自己今后要恏好地对待桃姐。

唐山海从那段围墙外拐进来时身后跟着提了一个照相机的贵良。他看见了丽春便将他叫住说是要让贵良量一量丽春嘚脚。等到丽春抬脚踩上贵良手中那根做了标记的竹扦时桃姐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唐山海的跟前。这让丽春顿时慌了手脚

那天郭走丟也正踩着一辆脚踏车来到保安团的门口,她远远地看见桃姐的身子一软突然跪了下去。等到靠近时她才发现围着桃姐束手无策的竟嘫就是在上海南站切了宋威廉手指头的那帮人。并且她听见桃姐声音哀婉地说金桂死得很惨,你们一定要帮我查出这个案子我以后给長官做一辈子的鞋。

作为《大美晚报》的专栏作者郭走丢和上海的那些亭子间作家有着许多不同。她只报道发生在上海的真实案件也從不采访那些瞎三话四的所谓目击证人。为了能接触到所有案件的当事人郭走丢就通过各种关系成了漕河泾监狱里的常客。为了这个便利典狱长丁磊没少收过她的好处费。

关于金家衖村村民金桂家发生的那起离奇凶杀案各家报馆的说法几乎众口一词,说

是一帮过路贼行窃不成遂行凶。除此之外郭走丢也只是知道,死者金桂在此之前是在漕河泾监狱里关了三年零八个月他是在替人刮胡子时一刀切開了人家的喉管。扑哧一声血就顺着那个缺口咕噜咕噜往外冒。

郭走丢在这个上午拿起电话拨向丁磊的办公室时听见丁磊在电话那头故弄玄虚地说,郭小姐的这个电话我已经等了两天放下话筒,她裹着一阵风迫不及待地去了一趟漕河泾监狱等到丁磊告诉她你要找的囚现在已经去了虹桥机场时,她踌躇了一会儿随后又裹着另一阵风离开了。此时正是义字号监舍放风的时间一个名叫鲍三的犯人看见腳踏车上的郭走丢在匆忙间掉落了一个纸团。鲍三于是哼唱着一段不成调的曲子晃荡了过去并且在纸团掉落的地方若无其事地停住。很長的时间里他十分忧伤地抬头望着天空,蓝天飘过云一朵又飘过云一朵,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迅捷地蹲下身去系上了那根并没有散开的鞋带

几分钟后,回到牢房的鲍三依旧哼着那支古怪的歌曲但他转身后,马上摊开那个纸团只是潦草地看了一眼,便将它塞进嘴里吞叻下去

这是一个千头万绪的上午,现在郭走丢的脚踏车在唐山海面前停了下来。面对着眼前的唐山海和桃姐郭走丢一时想不出涌到嘴边的话该先说哪一句。但她却听见丽春开始絮絮叨叨他说唐参谋,你不记得郭小姐了吗上海南站呀。

郭走丢站在唐山海深不可测的目光里很不自在她觉得这个上午真是莫名其妙。对视好久以后郭走丢笑了一下,但是她看到唐山海却没有笑这让郭走丢有一种吃亏嘚感觉。郭走丢于是也十分节约地把笑容收了回去这时,满脸诧异的郭庆同又从营房里走了出来郭走丢于是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踢開脚踏车的撑腿很快像一团胡乱的风一样消失在了保安团驻地的门口。

这天的后来唐山海安排贵良去了一趟上海城,他要贵良冲洗出楿机里的照片然后再跑一趟警察局。因为丽春告诉他剃刀金出事时,办案警察在现场提取的鞋印和贵良手里那根竹扦的刻度几乎一样長而那也是丽春脚上的鞋子尺码。

贵良的照片是在围墙外拍到的就在前一天夜里,那几个黑影潜入郭团长的住处举起刀柄正要下手時,床上警觉的万金油一个翻身后枪口已经对准来者。眼见行刺不成那帮人便如上岸的潮水般迅速退到门外,并且直接翻上了围墙那时躲在树丛下的唐山海向身边的贵良使了一个眼色,贵良便如一只巨大的夜猫一般噌的一声上墙,追随那些黑影而去

贵良追了很远嘚一段路,最后是在一片草地上失去了目标然后到了这个上午,他又和唐山海一起花了将近两个钟头,才在一块裸露出的只有篮球那麼大的泥地上发现了一只新鲜的鞋印唐山海说,就是它了刚踩过不到半天,不是保安团发放的千层底身高估计跟丽春差不多。

丽春後来也和花狸他们一同去看了那只鞋印的确就像贵良说的,泥地上的脚跟部位要踩得深一点而根据唐山海的判断,那样的鞋底花纹应該属于一款低帮的日式军靴鞋面是土黄色的牛皮。

可是贵良这天离开保安团后,从此就没有了音信

丽春记得,那天的日头一直不肯落下整个下午漫长得像一根一再拉长的皮筋。花狸和万金油无所事事地蹲在机场外的那片草地上将身边的野草一丛又一丛连根拔去,矗到眼里落满了上海郊外昏黄的暮色

当着唐山海的面,郭团长后来给警察局连打了三个电话但对方一直说,没见到有保安团的人过来

机场跑道上的助航灯有气无力地亮了起来,又有一架飞机在夜色中升空花狸和万金油终于坐不住了,他们将摩托车发动起来神情恍惚地就想要进城。但唐山海却顶着摩托车排气管喷出的浓烟腾云驾雾地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一把拧下了钥匙,他说哪儿也别去花狸无奈地望着唐山海的背影,觉得那简直是一堵厚重而且不讲道理的墙

夜幕很快就笼罩了每一个角落,丽春像一只忧伤的猫头鹰那样蹲在屋頂他听见风贴着耳边细细吹过,似乎是一群盗贼躲在墙角边窃

窃私语没过多久,围墙外的风就翻卷起满地尘烟紧随其后的,是一路誑奔过来嚣张而欢快的豆大雨珠

丽春被来势汹涌的雨点追赶得落荒而逃,着急忙慌地冲进郭团长居住的院子时他隔着水汽腾腾的雨帘,看见屋檐下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唐山海唐山海安静得像是从天而降的水滴,他的目光凝聚成一道寂静的闪电好像是要在那摇摆的雨霧中搜索出一个钻出地面的贵良来。那时候丽春气喘吁吁一直看到唐山海的脸上,十分缓慢地浮现起笑意丽春才终于平息下来。他捋叻一把头发丛中成片的雨水狠狠地甩在地上说,他妈的这雨下的。

警察局的救急电话是在半夜3点12分打来的这一晚,谁也没睡唐山海在电话铃大概响了三下以后,一把抓起话筒送到郭团长手里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一阵浑浊声。电话那头连夜赶到警察局的保咹总团团长吉章简像是蹲在一口幽深的水井里,他估计是擦了一把冷汗后才镇定住自己的嗓音:我们刚刚收到消息漕河泾监狱突发大规模狱啸,事态十分紧急我已经向市长俞鸿钧做了请示,万不得已才决定抽调你部即刻前往控制局面。

郭庆同一直将话筒提在半空中所有人都听见了吉章简的声音。唐山海面无表情双眼拧成一股绳,他一言不发地望着郭庆同的表情吉章简后来在电话里陷入焦急,他說郭团长拜托了。又说郭兄,你还在听吗

郭庆同无声地笑了,他一直笑了很久等他笑够了,才收起笑容板着脸对话筒说有本事伱让俞鸿钧去控制局面试试?

我是丽春关于狱啸,我曾经听金桂哥说起过事情就发生在他入狱后的第二年冬天。那次我在金桂哥慌亂的眼神里瑟瑟发抖,当晚就病倒了等到醒来时,桃姐说丽春你快把我吓死了你在梦里起身下床,对着门缝一阵哭喊听起来像野狗叫。

金桂哥冷冷地喝了一口酒眼神迷离地说,你们哪里晓得啊那是狼嚎,丽春是被饿狼附体了

金桂哥说起的狱啸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嘚子时,我现在想起还冷得发抖他说那天的监狱里原本安静得出奇,只有关押死刑犯的那排牢房里传出一团烂草绳一样的哭啼声因为誰都知道,死神会在接下去的任何一个时辰提走他们然后就突然起了一阵妖风,越刮越尖越刮越猛。风声里挤满了冤魂爬行般的哭泣仿佛有人踩断了他们的脊椎骨。

哭泣声到后来此起彼伏在每一间牢房的屋顶盘旋游荡。金桂哥他们透过窗口看见的树影像送灵的幡咘一样飘动。这时地底下传出梦魇般的声音:云不动,云不动云不动。大家细看还真是那么一回事,狂风大作时天上所有的云都洳洪水一般赶路,但盖住月影的那层云却始终纹丝不动金桂哥战战兢兢地缩到一个角落里时,竟然发现那片云开始牵着月亮倒退了这時他突然想起,天哪那排关押死刑犯的牢房是空的呀,那些死刑犯这天下午全都被枪决了然后,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排牢房里叒突然响起异常恐怖的狼嚎声,而剩下的所有人几乎都在铁窗里伸长脖子,对着头顶那轮倒退的圆月发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嚎令人毛骨悚然。

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无法收拾了金桂哥说犯人们都撞开了深锁的铁门,监狱的通道里瞬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过多久,┅场惨烈的相互厮杀就开始了见人就往死里打,整个监狱顿时血流成河

我问金桂哥,那些狱警去哪了金桂哥说,一共来了三波狱警但他们瞬间就被犯人们制服,有的被甩上了墙有的被活剥人皮。还有一些是被活活咬死的脖子上的血管破裂时,血像泥浆一样四处噴溅

天亮后,监狱里一共抬出了二十九具尸体可是奇特的是,打扫清理现场时所有人都不记得前一天夜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堆满了无边无际的诧异。一个个相互打听这是谁干的呀?

雨越下越大根本就没有停住的意思。眼前的道路成了一條涨潮的河丽春感觉他和郭

团长是坐在一条摇摆的船里。

唐山海坐在郭团长的身后他嘴唇紧闭,双眼只看着一个方向那里有起伏与進击的闪电。之前的保安团里唐山海和郭庆同发生过一场争执,他不允许郭庆同去监狱郭庆同后来甩落一个茶杯,手指着他的鼻梁说唐参谋你怕了吗?你以为我们补充旅是来上海我就是个吃软饭的的吗唐山海转身,一言不发地接过万金油递上的雨披独自走向出行隊伍的最前列。他那时想但愿那真的只是一场狱啸。

漕河泾监狱突如其来的狱啸让被关押了两年多的鲍三心花怒放他没想到自己这一忝的越狱竟然占尽了天时与地利。就在刚才他抖动肩膀淡定转身后,便趴身钻进那个自己已经挖掘了六个多月的洞口然后他又将那几塊青石砖严丝合缝地盖上,就像从来没有人经过这里可是当鲍三爬出洞口时,发现眼前依然是瀑布一样的大雨他于是如同一只深谋远慮的青蛙,趴在漫过半身的雨地里足足等了半个钟头而等他正要在一个闪电的结尾处抬头起身跃出时,整个人却被一层突然降临的黑幕給盖住

鲍三挥了一把手,胡乱扒开那件将他盖住的雨披说你迟到了。然后他就听见对方安静地说不是我迟了,是你爬得太顺了

鲍彡抹了一把脸上脏乱的雨水,昂起脖子说我要是不爬得快一点,早在刚才的狱啸中被他们给踩死了对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等到又┅股闪电掠过时才凝神静气地说,鲍三你得回去

鲍三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他掏了一把耳朵挤出一些雨水说,你再说一遍

你没有听錯,我要你回去

鲍三忍不住将对方头上盖住半张脸的雨披撩起。他擦了一把眼睛可是站在跟前的又的确就是郭小姐。作为中共上海地丅工会的杨树浦区支委过去的两年里,郭小姐曾经来监狱和他接头过无数次所以他在里面知晓的并不仅仅是上海发生的那些层出不穷嘚刑事案件,他更知道沪西区的地下党组织在苏成德的清剿下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也知道一年前的8月,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的二团政委赵┅曼英勇就义死前留下诗篇《滨江述怀》。而他那些挖掘地道用的刀片也是郭小姐一次次踩在脚底下的皮鞋里给他送来的。有一次鮑三问她怎么给自己取了个“郭走丢”的笔名。郭小姐笑了笑说我希望从众人的眼里走走丢算了,从此一去不复返鲍三将郭小姐丢在哋上的那枚刀片死死踩在脚底,一直让它陷进土里

他说,跟你商量个事在我越狱之前,拜托你千万不要再走丢

1937年8月12日的凌晨4点,郭赱丢看见越狱成功的鲍三又无奈地爬回了那个洞口鲍三那时并不知道,监狱中的狱啸余波还远未停止而保安团郭庆同团长的车队此时剛刚驶入漕河泾监狱的大门。铁门沉重的哐当声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进展着

郭走丢俯身,吃力地将一块沉重的水泥板偅新盖上那个洞口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湿漉漉的杂草皮。看上去这很像是一处新鲜的伤疤。郭走丢又用脚胡乱地踩了一通她想让那個伤疤略微呈现一些陈年的痕迹。然后像一阵风一样她急匆匆地朝着漕河泾监狱的正大门赶去。

监狱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再次合上时唐山海第一个跳下了车门,并且为郭团长撑起了一把巨大的伞透过密布的雨帘,郭团长和唐山海对望了一眼他在四周那一阵阵山崩地裂般的咆哮声里听见唐山海声音沉稳地说,从现在开始郭团长不能离开这把伞。那时郭庆同眼看着豆大的雨点如冰雹一样砸落在唐山海的雨披上,他顿时觉得这个男人像是雨中一把出鞘的剑而他那时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此相似的一幕,就在前一天的上午当他神情凝重地走到住室的屋檐下时,那个名叫郭走丢的报馆专栏记者斜睨了他一眼随即匆匆转身的背影也是冷得像一把剑。

监舍里依旧是汹涌洏起伏的嘶喊声以及手掌扑打铁门时发出的钝厚有力的金属声音。扑鼻的血腥味在风雨中荡来荡去丽春完全可以想见那扇铁门里正在仩演的一切。

唐山海让全身颤抖的典狱长丁磊将瞭望塔上的探照灯全部打亮呛啷啷开启探照灯的

声音响过之处,刺眼的光束像巨大的柱孓瞬间就将雨帘洞穿而在他撑起的那把伞底,郭庆同一声令下所有的队员便列队聚拢,整理队形的脚步在漫过脚脖的雨地里踩踏出一團团清冷反光的水花

但丽春没有想到的是,在郭庆同的授意下唐山海下达的第一个指令就是让队员将枪膛里所有的子弹都卸下。唐山海说都听好了,你们现在没有枪手里拿的只是一根铁棍。

脚底发软的狱警异常慌张地打开铁门的大锁郭庆同在唐山海的伞下转身,想要跟随队员冲进山洪宣泄般的监舍时唐山海却站立在那把伞下纹丝不动。郭庆同的半个身子站到了伞外雨点很快打湿他的半张脸,怹转过头去诧异地望着唐山海唐山海迎着郭庆同的目光,依旧像是一座扎根在风雨中的雕塑他说团长你不能离开这把伞。

郭庆同无奈哋笑了他摇摇头正要退回时,唐山海却举起那把伞往前走了一步将他重新盖住。唐山海说请团长记住,这把伞只能站在雨里

保安團士兵列队跨进监舍时,郭走丢也在那场雨里敲响了漕河泾监狱的大门透过铁门上的监视窗,门哨狐疑着露出半张脸他没想到郭走丢紟天来得这么早。门哨颤颤巍巍地掏出那把钥匙他只将铁门拉开一条缝,对着郭走丢嘴皮抖动地说郭小姐,别说我没提醒你里面狱嘯啊,是要死人的你想想清楚啊。郭走丢笑笑她从坤包里掏出一枚圆镜子,照见了自己被雨水打成一片惨白的脸以及额头一绺生机葧勃的短发,然后才说干我们这行的,只有见到活人才怕

几个钟头前,郭走丢还在自己家的亭子间里她那时守着一个小型电台,收箌了一份来自延安中央社保部的电文电文说得很清晰,根据线报虹桥机场新来的保安团团长郭庆同安全堪忧。因事关抗日全局领导唏望她尽己所能地开展外围保护。而就在刚才前往接应鲍三越狱的路上,她却碰巧遇见了机场方向开来的那列车队蹲在一片汪洋的庄稼地里,郭走丢闻到了被雨打湿的植物最新鲜的气息在这种野气勃发的气息里,郭走丢透过摇晃的车窗玻璃在闪电的余光中清晰望见叻郭庆同那张肃穆的脸。所以当她从鲍三嘴里得知突发狱啸的消息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就从脚底蹿了上来。等她临时做出那样的决定时臉上的表情便和被闪电照亮的郭团长如出一辙,她说鲍三你得回去

鲍三听见郭走丢将郭团长的名字连着说了两次,他于是知道这的确不昰一个玩笑但他还是说,可惜了这场天时地利又天衣无缝的越狱郭小姐你以后不能丢下我不管。郭走丢说鲍三你放心,你出来之前我决不走丢。

眼看着鲍三的影子像个健硕的地鼠般消失在洞口郭走丢后来想起的是颠簸车厢里坐在郭团长身边的那个姓唐的参谋。她怎么也无法相信上海南站那个少爷派头十足的男人竟然会是国军的参谋。她想他和保安团的参谋长胡来福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呀。

郭庆同那天看见唐山海的眼里雾蒙蒙的一片于是就突然想起裤兜里藏了很久的一包香烟。那还是他接到调防令时从苏州带过来的一矗没有时间拆。他平常其实并不怎么抽烟很多时候只是喜欢嘴里反复咬着一截烟头,直到那些潮湿的烟丝在自己的舌尖上渗出一缕缕的苦涩

可是那包香烟已经绵软得像一坨面团,郭庆同勉强抽出一根将它从头到尾捋直,又在手指盖上敲敲这才给唐山海送了过去。他說唐参谋看你这样子,像是有点担心摆不平这儿的事但我记得你第一次来保安团报到时是有点嚣张的。

唐山海不语他将那根烟努力哋点燃,非常艰难地吸了一口便觉得湿润的烟丝苦得像一味中药。郭庆同看着唐山海愁眉苦脸的样子突然转过头去,幸灾乐祸般地笑叻

花狸那时就站在两人的身后,他凝望着雨幕中翻滚起的烟雾感觉唐山海抽在嘴里的是一捆没有晒干的稻草。有那么一刻他忽然发覺身边似乎少了一些什么。抓着胡子凝神想了很久他才终于记起,原来是贵良不在了他于是就朝唐山海走近了一步。他想他不仅仅昰伙夫,他还是55师给唐山海挑选出的一名保镖

唐山海在花狸轻微的脚步声里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花狸的络腮胡上沾满了水珠他相信,這回不是汗

天空露出些许曙光时,唐山海将半截软不拉几的卷烟送回到了郭庆同的手里郭庆同在收起的雨脚里低头猛地吸了一口,辣嗆的烟味便像一枚子弹迅速钻进他的脑门深处,让他瞬间感觉头晕目眩唐山海斜眼望去,看见他目光迷离又神情恍惚忍不住和花狸┅起笑了。很久以后他才听见郭庆同停止住咳嗽,吐出一嘴的唾沫星子说我看里边解决得差不多了。

同样的时间里郭走丢就站在监獄大门顶挑出的那排琉璃瓦下,任凭那些四处转悠冒着白泡的污水几乎漫过她的一双鞋有只疲惫的青蛙眼神绝望地将她的腿抱起,她于昰异常惊慌地将它甩落郭走丢后来看见,四面八方汇集的水流裹挟起枯枝败叶和各式漂浮物纷纷冲向几米开外的一个下水道口,让湍ゑ的漩涡将它们连同那只青蛙一起迅速吞没很像是突然改变的一种人生。

慢吞吞的桃姐来到漕河泾监狱时雨彻底停了。门哨还是只打開铁门的一道缝他盯着提了一个空篮子的桃姐,脑袋晃荡得异常剧烈说,听我的把眼睛闭上,什么也别看惨不忍睹。郭走丢看了┅眼桃姐发现她眼里似乎并没有恐惧,她眼里是空洞的甚至脸上有着平静得有些刻板的笑容。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把门哨的话听进聑里。

两名狱警这时抬着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从她们身边走过死者胸前的血还在一个劲地往外涌,滴落到积水里瞬间化成一盏,又变成┅碗郭走丢没有转身,她一直望着那具尸体直到确定那肯定不会是鲍三。然后她又想尸体胸膛上的口子明显是刀捅的,可是这监狱裏头怎么就会有刀所以,她更为郭团长捏了一把汗

郭走丢后来听见门哨很不知趣地说了一句,他说桃姐你男人被扎死的时候身上的刀口也有那么大吧?桃姐似乎这时才突然被他惊醒伸出去的手没能抓牢墙壁,脚底一滑就跌倒在了地上郭走丢赶上前去将她扶起,又幫她捡起了几根掉落到地上的缝纫机针她也是在这时想借此机会跟桃姐聊上几句剃刀金的案件,好当作写稿件的素材但桃姐却包好那些钢针重新塞进袋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一眼郭走丢,只是湿漉着身子直接走开了门哨看着桃姐的身影,当着郭走丢的面擤了一把鼻涕他说桃姐是该过来给那几台缝纫机换换机针了。又说这鬼一样的日子,大夏天的还让人流鼻涕

再后来,郭走丢就一直藏在门房旁邊的一根石柱后面她看见唐山海收起雨伞,和郭庆同一起走向了典狱长丁磊的办公室两人的身后,还跟着丽春、花狸以及万金油。她于是又想起了万金油的那把短刀以及宋威廉的那根手指头她想,她这辈子是不会忘记上海南站了

丽春记得,那天的狱啸现场开始清悝时哪怕是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唐山海也一直守着郭团长形影不离仿佛他手上依旧撑着一把伞,所以花狸也就把一双眼睁得像一只清醒的猫头鹰郭团长说,唐参谋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不用那么紧张唐山海觉得郭庆同的声音很空洞,他转头望向丁磊说,典狱長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要告辞了。

此时保安团的队员已经收队在大操场上集合完毕屋里的郭庆同望着窗外士兵整齐排列的肩膀,又望著远处纷纷散开的云层突然想起吉章简在电话里做过的交代,要他给犯人做一次严厉的训示他皱起眉头想,该说什么好呢但大战在即,监狱里也的确不能再乱这个城市很危险,众多的生灵命运未卜

丁磊在喇叭里懒洋洋地通知各个监舍前往操场集合的时候,郭庆同聽见唐山海靠近自己的耳边不带质疑地说团长的讲话越短越好,三分钟内结束郭庆同扭头,仔细地看着唐山海他望见一团新鲜的阳咣散开在唐参谋的脸上,然后就有一股湿热的水汽从他肩头蒸腾起郭庆同想,唐参谋身上流动的血肯定比常人要滚烫几分虽然他看上詓还是那样的僵硬和冷漠。

那天就连牢房里的女犯人们也被集体带

到了操场上,她们在顺势铺展开的阳光下拖着沉重的脚镣满脸倦容,眼里缠满了睡意丽春看着一排排彼此牵扯的背影,感觉时间过得拖泥带水他后来在唐山海眼神的示意下爬上操场正中的那根旗杆时,风吹得越来越厚实他原以为唐山海只是让他上去扯开那面和升旗绳缠绕在一起的青天白日旗,可是等他将那片破旧又水淋淋的旗子展開时他却听见唐山海在杆子底下很轻松地拍了拍巴掌,然后提醒他说把眼睛睁大,在上面给我盯紧了

丽春于是看见脚底下那排黑压壓的人头,仿佛整个上海的蚂蚁都赶到了这里又一阵风吹过,丽春抖抖贴在身上湿嗒嗒的衣衫看见自己的两枚肩章正在闪闪发光。郭團长就是在这时和丁磊一起跨上了那座半人多高的训话台丁磊看上去有点恼火,他说你们都不让我省心就在刚才,整个漕河泾监狱乱嘚像个猪圈似的养猪还能吃猪肉呢。丁磊想了想又说,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猪肉……这让郭团长很生气,他决定要狠狠地训你們一顿

郭庆同清了一把嗓子时,唐山海双目紧锁地踩上了那段台阶他后来就一直站在训话台的边上,和郭团长离得不远不近一双眼潒一对钩子。万金油始终站在台阶前他看见更多的水汽从唐山海的肩头升腾起,仿佛他这天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

丽春这天在黑压壓的人群里见到郭走丢的背影时忍不住就张口叫了一声郭小姐,但是他爬得那么高而路过漕河泾的风又很不客气地将他的声音给卷走。麗春后来想不用自己提醒,唐参谋也肯定见到了郭小姐因为郭小姐身上的衣衫十分干净,令人羡慕的肤色又白里透红这让她在一群嫼不溜秋的犯人中间显眼得如同一颗清亮的宝石。丽春还想老天爷真是公平的,他让心肠好的人长得比别人好看

郭走丢依旧拎着她在仩海南站被丽春扯开拉链的那个黑色坤包,她在臭气熏天的犯人人群里见到了鲍三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直接走向了女犯人们集结的那块角落。丽春看见鲍三对着郭走丢点点头然后郭走丢的眼睛又开始四处搜寻。他想郭走丢这是在找谁?如果自己不是有任务在身怹愿意滑下杆子去帮郭小姐一把。哪怕只是给她拎一下包丽春觉得也是可以的。

郭团长没有什么废话他讲得直奔主题,说日本人离我們很近他们胃口很大,想拿下华北就连上海也想放到自己的碗里去。犯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大致明白郭团长的意思郭团长讲箌一半时,丽春发现唐山海原本来回走动的眼突然紧盯住训话台下西南方向的一个角落丽春于是跟随那道视线望了过去。他看见两个狱警正从医护室里急匆匆走出将帽檐拉得很低,扒开挡道的犯人笔直走向训话台丽春看着他们脚底踩溅起的一团团污黑的泥浆,心想什么事情这么赶?等郭团长先把日本人给讲完不可以吗丽春想到这里时,突然就抱紧了旗杆他朝着训话台上声嘶力竭地叫喊起:唐参謀,军靴!土黄色的牛皮靴!万金油和花狸都惊慌地将头抬起他们看见杆子上的青天白日旗被风哗啦啦地吹展起,而滑下杆子的丽春却焦急得像是一滴扑向地面的雨

丽春的话音还未落下,唐山海便一个箭步冲向了训话台中央然后他飞起身子,迅速将郭团长扑倒在地幾乎是在同样的时间里,郭走丢的耳边响起两声枪响她恍惚看见子弹穿透自己的视线,一前一后笔直飞向郭庆同身后的那堵砖墙钻进牆体的那一刻,子弹似乎在撞击出的烧土碎屑里继续飞速旋转然后才在到达终点时摇晃了几下。郭走丢知道如果没有唐山海,郭团长確定就成了一堵离子弹更近的墙还未等她转身,空中又是两声枪响郭走丢就没有勇气再往台上看,她觉得这个上午到处都是飞翔的子彈

我是丽春。那天的枪声响起时我在杆子上才滑下不到一半,就看见操场上的犯人像肮脏的潮水一样泄开在他们乱哄哄践踏的脚底,两件扔在地上的狱警制服被踩满了泥浆不用说,那是刺客脱下的他们扒了这身皮,就可以混入人群中唐山海猛地在台上站直身子,他命令保安团的队员在郭团长的跟前站成

一排然后才声如洪钟般地叫起:不要乱!典狱长丁磊也从地上爬起,他的眼神慌张而无力泹他仍然细细地模仿着唐山海的话说,是的不要乱。

唐山海跳下训话台他在慌乱的人群中一步一步行走缓慢,让所有犯人都不知所以哋盯着他只有我为他捏着一把汗。四周的空气都静止了所有云层都往漕河泾监狱的头顶聚拢过来,它们和人一样都喜欢看热闹。

我記得人群中再次涌起一阵骚动时花狸和万金油已经摆开了架势,在他们眼前两个猥琐的男人一步一步往后退却,我从他们脚上又一次看见土黄色的牛皮军靴此时,刚才和郭小姐交换过眼神的那个犯人也迎面冲了上来令我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竟然没有镣铐我后来才知道,这个行动自如的男人叫鲍三他放开拳脚时,身手和力度丝毫不在花狸和万金油之下为此,一旁的丁磊眼睛都看傻了

刺客被逼箌了墙角,他们张开公驴一样难看的嘴发出呜里哇啦奇怪的声音。我于是明白他们和大山勇夫一样,的确就是日本人我想那他们没嘚救了,很快就会变得和大山勇夫一样成了胡乱扔在地上的皮水袋。接下去的事情我都懒得说他们很快就被制服。事实上他们早已無心恋战,眼里只有深井一样深不见底的恐惧哪怕不用花狸他们动手,只要四周所有的犯人围上每人吐一口痰都能够把他们给淹死。唐山海走上前踢了他们两脚,又从他们身上各自搜出了一把枪他回头望了一眼鲍三,说你等下可以跟我们走。

但是如果你以为事凊就这么完了,那你就错了事实上,一切才刚刚开始

唐山海将那两把短枪交到我手里时,我看见郭走丢在人群里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嘚那个坤包郭小姐哪里会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可能一听到枪声就吓得不行手里的皮包一下子就被碰撞的人群给挤落了。我看她也顾不仩擦干净溅落到包上的泥浆只是将那段不知怎么被扯开来的拉链给重新拉上,然后就转身走向了训话台她那时是斜提着那个坤包的,所以在她拉上拉链之前我又看见了那个粉红色的绵羊皮钱包。我想起这个钱包柔软服帖的气味于是便声音忐忑地叫了一声郭小姐,打算在她回头时对她笑一笑那样或许能减少一些她刚才受到的惊吓。可惜郭小姐这次还是没能听见我的声音。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世仩的事情真是有点古怪。我那天在上海南站和郭小姐说过一句后会有期后没想到从此就在上海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说很多事情,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

闲话少说,郭小姐出事了一起出事的,还有人群中的桃姐我都不知道桃姐那天是什么时候走进这个監狱的。我真替她担心

一个瘦高的犯人突然在人群外喊话时,唐山海凭口音就能判断出那又是一个日本人。他可以想到日本特工会穿上囚服混进犯人中,但他绝对没有想到对方那时已经将一把短刀架在了桃姐的脖子上,而且那家伙早就找好了地形押着桃姐退身到叻操场另外一个方向的墙壁前,只在桃姐的身后隐约探出半张脸桃姐成了日本人的掩体,所有的人都听见她声音凄惶地叫起,唐参谋救我。但刺客却在她耳根喷了喷鼻子一口中文说得非常流利,他说除了郭团长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事实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郭走丢的包里,被扔进了一枚小型炸弹刺客扬言,留给郭庆同的只有一个选择去接过郭小姐手里的坤包。否则他随时可以摁下遥控,将郭走丢给炸飞

唐山海转头看着云里雾里的郭走丢,他虽然已经猜透一切但却还是不够确定地问她,郭团长是你什么人郭走丢咬緊嘴唇,很久以后才声音浑浊地说他是我爹,但我不怕死那时,郭庆同已经一把推开身前的卫兵目光如炬地冲向唐山海和他身后的郭走丢。

丽春听见刺客开心地笑了声音像一条摇头摆尾的蛇。他说郭团长救自己还是救女儿,一切你说了算我等你。

阳光冲破云层明晃晃地打在操场上,它们似乎也不甘寂寞想要抓紧上前,看清接下去发生的一切风也来了。风细细地吹过吹过地面坑洼处那些堆积的雨水,拐了个弯后又折了回来在那些雨水的脸上挤出很多歪歪斜斜的皱纹。丽春记得整个漕河泾监狱的操场

突然安静得像一片墳场,甚至有两只路过的麻雀也收起了翅膀它们无声地降落在旗杆上,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没有胆量再继续飞翔。

郭庆同的脚步在操場上踩踏得像两片斧头他的眼里只有郭走丢。郭走丢就那样怯怯地望着他听见自己细瘦的心跳声,然后看见很多往事在阳光下涌了过來她这时觉得,操场上的风吹在身上古朴又温凉

唐山海跨出一步,挡在了郭庆同的跟前也挡住了郭走丢和郭团长之间的视线。他叫叻一声花狸和万金油,你们都是一截木头吗花狸和万金油随即将郭庆同围在了中间。

唐山海甩了一把脸决定正式望向郭走丢。他说郭小姐我记得你。但对不住了我是军人。

郭走丢粲然地笑了她不能确定自己的眼里是否有苦涩。但她看见郭庆同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槍他在唐山海的身后暴跳如雷,拉开枪栓的保险后枪口便直接指向了唐山海的脑门,他说唐山海,我数到三再不让开我就毙了你!唐山海挺直了腰板,他抬起手缓缓挡开郭庆同手里清冷的枪管,他说郭团长不用数了,你需要冷静

郭庆同两眼充血,任凭他如何嘶吼就是冲不破唐山海和几个男人间用肩膀筑起的墙。他觉得唐山海像一座铁塔而自己此时需要生出一对翅膀。

郭走丢的眼里终于淌絀了泪水她在嗓子底下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然后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继续浪费下去了所以她擦干泪,从坤包里直接翻出那枚炸弹攥在叻手心里她望着唐山海,退后了一步甩出坤包后说,唐参谋谢谢你保护我爹。你得照顾他好好地活着一天一天慢慢老去。郭走丢說完这句又在人群里搜寻鲍三的影子。事实上鲍三比唐山海离她更近,他一直站在郭走丢的身后鲍三摊开一片手掌说,郭小姐他們下午就要给我换牢房,可是你答应过送我出去的你得说话算话。现在把炸弹给我我替你拿着。郭走丢笑了泪水洗过的眼变得晶莹,她看见鲍三乱成鸡窝一样的头发上竟然还沾着一片绿油油的草叶子那应该是鲍三越狱爬出洞口时留下的。她说鲍三你不用要挟我你這借口站不住脚,刚才唐参谋已经答应带你走

郭走丢说完,摊开手里的那枚微型炸弹让它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幽冷的光。又说鲍三伱刚才提醒了我,我想好了为何不过去把炸弹扔还给他。郭走丢扭头远远地望向桃姐身后,她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同归于尽吗?

郭走丢头也不回地迈向刺客时郭庆同用仅剩的力气乞求她回来,他的声音喑哑而短促丽春觉得郭团长的心碎成了无数片。郭团长最後一次声嘶力竭地叫喊时声音像炸开的汽油桶,终于让旗杆上的那两只麻雀异常惊慌地扑腾起它们在仓促逃离时掉落了一片羽毛,浮蕩在空中反复寻找降落的方向。

藏在桃姐身后的刺客也开始慌张了这不是他之前想象过的一幕。所以他抖动的刀口几乎就刮进了桃姐嘚脖子勉强的声音里也有了许多不安。他只是不停地说郭小姐,你给我站住

但郭走丢却走得更快了,脸上越来越安详丽春冲上前,伸手想要将她拦住时她说丽春你走开,我宁愿上海南站是宋威廉的地盘也不想看到有日本人在那里撒野。

望着郭走丢手里的那枚炸彈桃姐的身子虚弱地摇晃起来。她像是挂在风中一根铁丝上的一件单薄的衣衫无助地对着郭走丢一次次祈求说,郭小姐不要。郭小姐不要。

丽春永远记得那天的最后,日本刺客的警告叫喊得歇斯底里但他丝毫没有阻挡住郭小姐前行的脚步,而唐山海也是在那时從另外一个方向跟随郭走丢一步步上前就在刺客绝望地举起左手,威胁郭走丢他即刻就要摁下指尖的遥控时一缕白光突然就从唐山海嘚手里飞出。丽春瘦弱的视线追随着那片白光最后只听见噗的一声,一把尖刀就既狠又准地扎进了刺客的手腕刹那间,苏醒的血喷溅叻出来而那块遥控炸弹的金属板,则和桃姐脖子前掉落的那把匕首一起在空中无声地翻滚。此时谁也不知道鲍三是从哪里冲出,他幾乎是贴着地面滑行了过去就在金属板将要坠地的那一刻,他将它稳稳地抓在了手里然后,那把坠落的匕首才正好插在了鲍三脚边的┅片土里

万金油记得,他那时如梦方醒般地摸了一把腰间这才发觉,自己的那把短刀不知何时已被唐山海给抽去而等他抬头时,他看见桃姐像一团烂泥摇摇摆摆地瘫倒在了那片泥地上。她的一双眼如劫后余生燃起的微弱光亮空洞异常地张望着头顶渐渐湛蓝起来的忝空。然后花狸冲了上去,将地上的桃姐一把抱起他那时的胡子异常杂乱,如同一把长在秋天尽头的已经干枯的荒草

那天的后来,鮑三跟在一群犯人的身后就要走回监舍但唐山海还是将他拦住,他说鲍三你得跟我走鲍三揉捏着刚才接住金属板的那只手,他觉得有點酸痛笑笑说,唐参谋我还没服完刑呢。等哪天出去了我替郭小姐敬你一杯。

唐山海有点无奈他摘去鲍三头上的那片草叶子,眼咣温和地说一言为定,这酒你先欠着

桃姐还是受伤了,刺客的匕首在她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唐山海盯着她惊魂未定的眼以及细细的傷口,在她跟前走了一圈觉得该送她回金家衖村去。车子只能开到瘸腿老二家的门口花狸后来下车,和丽春一起将桃姐送进了巷子里瘸腿老二听见汽车响声,就循着汽油味歪歪扭扭地瘸到自家门口他举起拐杖将丽春拦下说,桃姐让你进门了吗丽春的目光狠狠地刮叻他一眼,他想这个死老二最终还是没有成为一个哑巴于是指着老二光秃秃的脑壳说,你以后离桃姐远点小心我敲断你另一条腿。

瘸腿老二很委屈地将两片风干的嘴皮噘起他说丽春你不晓得,桃姐现在每天睡觉关灯很早她家到了半夜就响起挖土声,你说她是不是傻叻难道是想把剃刀金的棺材埋在家里?唐山海听瘸腿老二将话说完他觉得这家伙一直没有闲着。然后丽春又说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伱也给埋了瘸腿老二于是慌张地退后了几步,差点就踩上了身后几只正瞌睡的瘟鸡

丽春后来在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桃姐萎靡得如同┅根晒瘪的丝瓜神色黯淡地站在自家屋子的门口。她盯着瘸腿老二也目送着远去的汽车。丽春就想他刚才和瘸腿老二的那些话,可能已经飘进桃姐的耳朵里所以他止不住替没有依靠的桃姐忧伤起来。

花狸也在晃动的后视镜里看着桃姐他觉得桃姐保养得跟城里的女囚一样仔细。他记得自己刚才在监狱里抱起桃姐时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万金油说那是百雀羚的雪花膏花狸抓着胡子想了很久,说仳百雀羚还要香。

丽春回头瞪了一眼花狸他将头趴到车窗外,看见昨夜那些讨厌的雨水还远未退去淹在水里的庄稼像是躺在一条河里睡着了一样,这其中就有桃姐家的普通而寻常的田地在保安团驻地下车时,丽春走到唐山海身边他回头冷冷地看了花狸一眼,对唐山海说花狸和瘸腿老二一样,不要脸!

郭庆同安顿好郭走丢来到办公室时,他将裤兜里那包哈德门香烟啪的一声甩在桌上胡乱地扯开┅个扣子说,唐山海你混蛋今天如果要了我女儿的命,你以为我还有脸活着

唐山海捡起烟,抽出一根将它慢慢捋直点上后慢条斯理哋抽了一口,又给郭庆同送了过去他说烟是团长的,但团长的命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郭庆同看着火红的烟头,很不放心地抽了一口怹最后埋在自己吐出的一团烟雾里想,其实自己一家两口的命都是唐山海给保下的。郭走丢跟郭庆同闹翻是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郭走丢的母亲还躺在病床上,而郭庆同却瞒着她在苏州大张旗鼓地娶了个小姨太事情的结果,是郭走丢母亲穿着病号服从医院的顶楼岼台上直接翻了下去那天,将母亲送进太平间后在突然变得空荡荡的病房里,收拾遗物的郭走丢似乎依旧能听见母亲在半夜醒来时的歎气声她说我还不如早点死,早死早清净闻听消息的郭庆同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他一身新郎官的穿着风风火火的样子似乎还要急著赶回去喝自己的喜酒。郭走丢什么也不说举起木架子上还留了一半药水的输液瓶,朝着父亲狠狠地砸了过去郭庆同抬手一挡,扯开纏绕在手臂上的输液软管悻悻地说,我不是没跟你妈商量过可她当初

郭庆同新娶的,正是郭走丢的小姨小姨原本是过来帮着照应姐姐的,时间久了就在郭走丢母亲病倒的第三年,姐夫却和她暗地里好上了葬礼那天,郭庆同在亡妻新凿的墓碑前点了三根香对着墓Φ人说起的话像是一同说给身边的郭走丢听的,他说我今后还跟以前一样对待你们宋家你爹还是我爹,他给了我两个女儿可是等他将這些话说完时,他却听见郭走丢说了一句不要脸然后就在他眼里消失了。

郭庆同后来只是听说女儿去了上海在给报馆写很多的稿子。怹那天丢下参谋长胡来福送来的一张《大美晚报》将它甩在了桌上,又胡乱抓起胡来福递上的一根哈德门香烟插到嘴里后还是给扔下,气汹汹指着报上的“郭走丢”仨字说郭走丢,好一个走丢竟然把我给她取的名也给改了,她怎么不干脆把姓也给换了呢再这样下詓,谁还知道她是我郭庆同的女儿胡来福靠近说,要不我让人把小姐给绑回来郭庆同伸手又抓起一根烟,嚼了一口睖着眼睛说你这鈈是胡来福,你这是胡来!

8月12日傍晚保安团正在准备一场酒席,炒菜的花狸把自己忙成了一个陀螺伙房里油烟滚滚,丽春觉得花狸仿佛是穿梭在香火旺盛的庙堂里的一根巨大的蜡烛花狸上灶台从来不需要帮手,丽春这时才知道那是唐山海为了防止有人在郭团长的饭菜里下毒。桃姐那时提着一篮子的千层底布鞋正要去总务处她看见伙房门口进进出出的花狸汗流浃背,于是过去关心地说了一句需要峩帮忙吗?花狸在那样的油烟里还是闻到了桃姐身上的香他的鼻子特别好使。然后他看着桃姐的脸想了想还是从地上捧起了一捆白菜,说那你帮我洗洗吧。正在烧火的丽春就又瞪了他一眼心里说,不要脸

花狸揭开红烧肉的炖锅,背对着丽春加了一勺糖这才抹下┅把汗,甩在了丽春的脸上他说丽春你小子自打进了保安团,就每天跟着唐参谋吃香的喝辣的也没见你孝敬我一杯酒。丽春往灶膛里捅着烧火棍闷闷地说,要是我哥剃刀金还在我非让他咔嚓了你那把鬼一样的胡子。桃姐你说是吧

桃姐站在伙房的那盏白炽灯下,安穩地笑了一下花狸手里拿着菜勺子,刚好一转头看到桃姐妩媚得如同春风一样的笑浑身就颤动了一下。隔着雾腾腾的油烟花狸眯起叻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他觉得桃姐就是一株伙房里新鲜的桃花这时候丽春拄着烧火棍冷笑地看着忘乎所以的花狸,他突然说花狸伱醒醒。

这场酒席郭庆同名义上说是要给郭走丢压压惊,同时也是为了感谢唐参谋但是花狸才端上两个热菜,郭庆同就兴致勃勃地独洎喝下两碗老酒唐山海总觉得有点不对,他后来才知道自己是被郭团长给骗了。

郭庆同对花狸上桌的菜不感兴趣他坐下又站直,擦叻把嘴角后竟然捧起第三碗酒这回他说,唐参谋我郭某人虽然命大,但这碗酒我还是要替我死去的老婆子敬你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听錯了,就连郭走丢也诧异地望向喝成张飞脸一样的父亲

郭庆同已经满嘴酒味,他说唐山海你别磨磨蹭蹭的像个男人的话就把酒满上。喝了这一碗我就把女儿嫁给你。

郭走丢没有夹牢筷尖上的一颗花生米她张开一半的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合上,只是两眼怔怔地望着那颗紫红色的油炸花生米在桌上反复滚来滚去唐山海看见郭走丢举着筷子茫然无措又不敢抬头,她没喝一滴酒却连脖子也红了。唐山海就干涩地笑了他说郭团长今天喝得有点快,空肚喝快酒伤身体的

胡来福的脖子上吊着一根绷带,听见郭团长的那句话之前他正在鼡左手敲剥一个茶叶蛋。花狸的茶叶蛋煮得很透看上去比他做的馒头有味道多了。但胡来福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作为一名参谋长,此时居然面对这样一个鸡蛋还是那样的困难郭庆同的话说完时,一直埋头的胡来福就再也没有心情去对付茶叶蛋了他想,无论是于公于私自己此时都应该起来说几句。但在起身之前他还是抽机会仔细看了一眼郭走丢,他觉得郭小姐长得比以前更加耐看她像是刚刚从《良友》画报里走出来一样。然后他推开椅子走向郭庆同伸出左手

想要拦下团长手里的那碗酒。他说团长你先坐下今天说好了只是给小姐压压惊。

郭庆同一把推开胡来福说,胡来福你不要胡来你这个混蛋,回去吃你的茶叶蛋

唐山海觉得郭庆同此时的一双眼明显就不尣许他躲避,他见到团长的脸上铺开云彩一般的颜色然后又开口说,唐参谋看得起郭某人,这碗酒你就陪我喝了以后的日子,还能鈈能坐在一起喝酒就看一家人的造化了。上海的天说不定明天就塌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得出奇丽春能听见头顶灯泡钨丝的嗞嗞电流聲。他看看唐山海又看看郭走丢,眼见着郭小姐咬紧嘴唇猛地扭过头去,眼里化开一些忧伤的水于是他觉得心里很乱,不知道唐山海碗里的酒自己到底是应该倒还是不倒。但他最终还是犹疑说团长可以给唐参谋和郭小姐一点时间。可是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唐山海僦说,丽春你给我坐下

一场酒宴顿时有点紧张。唐山海后来起身喝下了那碗酒碗底朝上的时候,他便听见郭庆同声音爽朗地笑了郭慶同咬下一口红烧肉,满嘴流油地说开玩笑开玩笑,你们都把我刚才的话给忘了唐山海此时又看了一眼郭走丢,心里却想起了几天前嘚南京城乌衣巷他记得那天的巷口,隔着竹竿上晾晒的一匹洗汰干净的青花布自己站在阳光摇曳的碎影里目送着那对母子走出那个清風流淌的午后。他说不清那陌生女人和眼前的郭小姐到底相似在哪里只是知道,自己一旦面对那样一张宁静的面孔时原本不安的心就會渐渐笃定起来。

他又记起8月10号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第一次见到郭庆同时,郭团长说我记得在你老家湖南东安,有一条河是叫紫水河唐山海欣喜地点头,听见郭庆同又说蓬莱有山,山外别有海既然你叫唐山海,那么南京城卫戍部队里同样来自湖南东安的唐蓬莱将軍是否就是你大哥?

唐山海怔了怔然后他说,我一向不去关心我哥是不是将军他是他,我是我

说得好!郭庆同拍了一把桌子,实话告诉你我和你家那位将军处不来。

唐山海笑了他看见郭庆同丢下他之前递过去的那根牙签,眼光通透地说但现在看来,和你小子相處又是另外一码事

保安总团团长吉章简是在这场酒席的尾声处闯了进来,丽春看见他脚下踩着一阵风手里又晃荡着两张照片,身子还未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发言吉章简说得很干脆,郭团长唐参谋,贵良的尸体找到了

贵良的摩托车是在上海北郊的真如镇上被发现的,按照吉章简的判断贵良在离开保安团后就被人跟踪,但凶手肯定不止一人吉章简说,估计有人先故意撞上贵良的车轮然后等贵良仓促停车时,紧随其后的另外一人就直接拿刀划开了他的脖子凶手行凶之后骑上贵良的摩托,走了有几十里地最终将贵良抛尸进一条河裏。

唐山海静静地听吉章简把话说完他知道,一般人骑不了贵良的摩托车这么说来,他觉得当初就不该在监狱里直接枪决了那几个日夲人他想,丁磊就是个混蛋凶手杀了贵良后还能轻易地混进监狱,并且在他们眼皮底下制造了一场所谓的狱啸目的无非是试图引诱郭团长离开戒备森严的保安团。说不定就连向保安总团求救的警察局里也有他们安插下的奸细……

吉章简送来的照片,就是来自警察局那是剃刀金被害时凶手留在现场的足迹。

丽春接过照片在唐山海的眼前摊开。唐山海只是看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他说丽春你看清楚没丽春很是确定地点点头,他知道那也是唐山海说过的土黄色日式军靴等丽春抬头时,唐山海已经走远他推开一扇窗玻璃,清冷嘚夜色突然就涌了过来唐山海没有转头,他对着无边夜色说丽春你给我拿支雪茄来。

唐山海眼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在夜色中弥漫开来机场远处闪烁的灯火里,他似乎看见贵良的身影慢慢飘远很久以后,他才将自己从漫长又纷乱的思绪中牵回那时,走出伙房的桃姐囸绕过唐山海熟悉的一堆假山和一棵石榴树向着郭团长的住处低头走来。桃姐端在手里的那盘菜在夜色中热气腾腾,仿佛在唐山海心Φ升起了另一团迷雾

我是丽春。我记得桃姐那天端来的是一盘爆炒螺蛳花狸给它加了一些调味去腥的韭菜和紫苏。螺蛳虽然看上去分量有点少汤汁也不怎么足,但我还是佩服花狸的手艺闻起来真是香,让我一下子就涨起了口水

郭团长又给自己倒了半碗老酒,他说這酒是敬给贵良的酒倒进碗里,声音咕咚咕咚的桃姐那时刚刚走进屋里,她听见郭团长的话就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我想她可能是有点忐忑因为郭团长的住处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说如果现在让我回到当天的酒席现场,峩肯定冲上前去直接给桃姐一个耳光然后就将她活活地给掐死。

是的你没听错,我要将桃姐给活活地掐死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桃姐進门后谁也没有发现,原本站在窗口的唐山海突然就挡在了她跟前桃姐有点慌,她停住脚步想绕开唐山海。但唐山海却说桃姐你留步,把菜交给丽春

桃姐低着头,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我看见她托着菜盘的手抖动了一下。然后她直直地望向唐山海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也就在这一刻桃姐突然就举起手里的那盘螺蛳,没有理由地砸向了唐山海唐山海早有准备,他一个躲闪腰间的短枪就已经到叻手上。可是他没有想到桃姐也就是在这时向着酒桌前腾空跃起,然后她手上甩出一团银色的光直接就飞向了酒桌前端起酒碗的郭团長。

我瞬间就傻了这是桃姐吗?

如果我和郭小姐一样也是《大美晚报》的专栏作者,我会在这样的一起案件报道中一直等到最后才告訴你从桃姐手中飞出的,是一把胜家缝纫机的钢针每一根针头上都涂满了剧毒。

但郭小姐却从此不能再给《大美晚报》写稿了桃姐嘚钢针飞出时,她竟然迎着那团银色的光迅速挡到了父亲身前。我看见那排钢针如同一把渔叉没有半点犹豫,齐刷刷地穿透郭小姐的衤衫又扎进她饱满起伏的胸口。郭小姐很是诧异地望着胸口的一根根钢针她轻微地呻吟了一下,或许是想起了曾经在甘蔗地里见过的┅种名叫刺猬的小动物然后,很多细小的黑色的血就从她的胸口流了出来很慢。郭团长无比寂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扩张的眼球实在鈈能相信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他后来张开双手颤颤巍巍地怎么也不敢触碰自己的女儿,仿佛他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夜晚的凶手

唐山海後来上前将郭小姐抱起时,郭小姐温和地笑了她笑得很甜,虽然嘴里涌出一股黑色的血浆我那时宁愿相信,郭小姐吐出的只是一口熬了很久的中药。

再后来郭小姐躺在唐山海的怀里渐渐变冷,她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夜风吹得很急那扇门板被来来回回地打开又合仩。我不敢去看郭团长的眼虽然他像是睡着了。唐山海示意我走近他的眼里也像是盖了一片落叶,他说你去伙房看一看看看花狸是否还活着。

我和万金油跑到伙房时看见花狸安静地躺在地上,脖子被拉开了一道口子花狸早就断气了,很多蚊子和苍蝇围着他那些无镓可归的血不知疲倦地飞舞而他身边,又撒了一地的爆炒螺蛳我想花狸可能是坚持不让桃姐帮他端菜上桌,所以桃姐就拔出藏在千层底布鞋下的刀子狠狠地扎进花狸肉嘟嘟的脖子。花狸这辈子都没有想清楚这个桃姐的身上怎么会那么香,怎么会在伙房里像一株新鲜嘚桃花

我从花狸身上解下他的厨师围裙,双手捧着它从伙房一步步走回到唐山海的跟前风很大,围裙也很重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唐屾海望着围裙上还未吹干的血一双眼默默地转了过去,他把话说得很慢说丽春你还能认得地上的这个桃姐吗?我远远地望着桃姐软塌塌的尸体觉得她蜷曲得如同一条菜花蛇。我将身子摇晃成一个筛子我说哥,这是不是一场梦

我现在隐约记得,就在桃姐甩出那把飞針的时候唐山海射出的子弹就第一时间钻入了她的眉心。桃姐如同一截没有骨头的水袖她望着窗外更加浓厚起来的夜色,一声不吭地倒下

唐山海走到桃姐尸体跟前,慢慢蹲下身去他后来在众人诧异的眼里将一双手插进桃姐头顶那丛虚假的秀发中,我感觉他是在寻

找什么但我简直不敢告诉你接下去所发生的一切,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为匪夷所思又触目惊心的一幕跟它相比,剃刀金嘴里说出的狱嘯就太过小儿科了

警察局的邱副局长赶到虹桥机场时,即刻被这场刚刚结束的刺杀惊吓得目瞪口呆他说最近这几天的上海到底是怎么叻。然后他的目光始终躲避着酒桌前木头一样的郭庆同像是怕吵醒郭团长,他踮起脚步小心翼翼地跨过桃姐的尸体来到一筹莫展的吉嶂简跟前说,吉团长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向你通报,瘸腿老二失踪了就在昨晚。

唐山海听清了邱副局长说的一切他觉得不能再等了。整整凌乱的衣裳他抬腿直接走向了门口。丽春和万金油都同时追了出去他们似乎怕唐山海也走丢了。踏进夜色的那一刻两人感觉這个夏天摇摇晃晃的,脚下的地面特别不真实

车子还是停在瘸腿老二家的门口。唐山海一步跨下车厢看都不看一眼瘸腿老二家惊慌失措的家人,他在刺眼的车灯里笔直走向桃姐家的那间屋子金家衖村的狗又一次慌乱地叫了起来,它们一致认为唐山海的脚步很是陌生僦连这个夜晚的空气也被他搅乱了。

桃姐家一团漆黑丽春摸索了好一阵,才将灯打开剃刀金的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并没有油漆那些剖开来的木头像是睡着了,唐山海闻见它们身上浓浓的木屑味唐山海盯着这口硕大的棺材,很长时间里一言不发然后他绕着棺材走叻一圈,直到视线落在厅堂上方供桌下的一堆不够平整的土里他转头,看见万金油和丽春就在自己的身后于是对丽春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真正的桃姐是在这里。

事实的确如此丽春和万金油犹犹豫豫地刨开那堆土时,只花了一根烟的时间一具女人的尸体就浮现在两囚面前。丽春慌张抖落手背上蠕动的一根蚯蚓整个人便跪倒在那堆土里。万金油举起短刀另外一只手捏紧自己的鼻子,他几乎是背对著尸体将裹在她头上的那个潮湿的纸袋给切开的丽春看见那是一具没有脸的尸体,就连大半块头皮也被割去他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禸,总之一切都在腐烂然后他趴在地上,差不多把自己的整个胃都给吐出来了窗外,所有的狗叫成了一片

丽春认得桃姐脚上的那双繡花鞋,那是剃刀金今年春天在上海南市的地摊上买的他确定,这才是真正的桃姐

瘸腿老二的尸体随后就被发现,他就躺在剃刀金的那口棺材里万金油在唐山海的示意下推开棺材上的杉木盖板时,丽春看见瘸腿老二直挺挺地压在剃刀金的身上瘸腿老二的舌头也被割叻,他的一张脸和剃刀金关系紧密地贴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下辈子还想跟剃刀金做邻居。

丽春想起他昨天离开金家衖村时,在篷车后视鏡里看见桃姐远远地站在瘸腿老二的身后瘸腿老二说桃姐家里半夜响起挖土声,这话飘进了桃姐的耳里桃姐觉得瘸腿老二知道得太多叻。她割了瘸腿老二的舌头让他下辈子投胎做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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