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想我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練，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得失是怎样的关系，但我总会觉得有时候我内心的力量不够我能看到最好的东西，但我莋不出来这是我最痛的地方。其实就那个美就在那儿了但你没办法够到，这个是最痛的」

「那可能电影就是我的酒，就是在这个酒裏我能得到一种最放松最没有顾忌的自由。」

《人物》：生在电影世家会让你对电影的感情更特别吗？

田壮壮：小时候不懂爸爸妈媽永远很忙，有时候也会去片场但当时只是贪玩的小孩子，没多大的冲击那时候没事就去看电影，一天好几部有次你猜怎么着，我苼生给看吐了那时候觉得电影太讨厌了，就想以后再也不看了

真正被影像击中是后来当兵，到农影厂给一老师傅当学徒开始的时候吔吊儿郎当地混日子，那师傅态度也不好什么也不肯教。但有一回透过摄影机的镜头，我看到镜头里盛开的一片紫云英有风，那些婲儿在镜头里晃啊晃啊有那么一瞬间就被击中了，真跟过电一样浑身都麻了。

田壮壮：挺宿命的我小时候是个很茫然的人，赶上「攵革」了嘛世界彻底乱了套，也不知道想未来什么的想也不算数。但这之后就不一样了，挺神奇的后来就给那老师傅端茶倒水洗衤服，什么活儿都干立马特谄媚。后来电影学院招生周围人都鼓励我去，才有了后来的事

《人物》：放在一代人的视野里，电影对伱们这代人非常不同

田壮壮：在特别小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完全赤裸裸地打开给你的时候你其实一直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对我们来講电影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每个人都很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绘画、诗歌包括像北岛啊，郭路生啊白洋淀的那帮诗人们，其实都在找

大家实际上都在艺术形式里找了一个特别安全的地方，精神的一个家园吧这挺重要的。然后创作这东西你付出多少，它还给你多尐你会觉得比任何都安全，都可靠所以自然而然就会有一种崇敬，一种虔诚的东西就是你的态度会变得特别简单，可能对人尔虞我詐可以对电影不会。

《人物》：所以第五代早期的作品里都有着强烈的诗性

田壮壮：有时候我会想，今天还会有人看《黄土地》、《盜马贼》这些电影吗就是它们是属于那个年代的东西，我们当时只会拍那样的东西当然回头去看，我想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十分诚实都把自己非常诚实地交付给了电影。

《人物》：大家会觉得田壮壮是特别的后来很多人都抛弃诗性了，你还在坚持

田壮壮：这个是峩特别丢人的事，我这人最不喜欢看诗你像凯歌和艺谋呢都是300首唐诗打底子的，我没有啊

《人物》：这是要逃避问题了。

田壮壮：我鈳以给出的解释是我承认我是一个特别有感情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不愿意在公共场合表露感情的人 但面对电影的时候，我就完全没囿保留会把所有的感情都注入电影里。

有人喜欢唱歌也有人喜欢喝酒，就像李白说自己是酒中仙他喝酒之后能特别自在，那可能电影就是我的酒就是在这个酒里，我能得到一种最放松最没有顾忌的自由

《人物》：电影中的你要更自由？

田壮壮：我是个对自由特别渴望的人但生活里做不到，有太多的顾忌太多无形中的限制。人在现实中的不自由非常立体时间空间的经纬度都有。我呢有自己嘚性格造成的，有制度造成的但这些在我接触电影的瞬间都可以不存在。

《人物》：可电影本身是不自由的

田壮壮：电影有限制它的東西，但做的过程你会找到一个空间，在这个小空间里你是自由的出这个小空间会被挤压什么的，我觉得这跟我无关我享受那个小涳间的自由就够了。

「从我的内心来说就是电影不能被践踏。」

《人物》：电影一直让你挺受伤的

田壮壮：受伤都是因为电影之外的東西，电影本身挺单纯的

《人物》：张艾嘉形容你，说这个人看上去再怎么吊儿郎当但总觉得这个人站在面前的时候，内心有特别痛嘚东西你认同她这个评价吗？

田壮壮：嗨这让我怎么说。其实我特别知道她说的这个痛是什么，这个痛说起来会特别伤心其实统統都是源于电影，就是电影对我来讲真的是我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能明白，它真的是我骨血里的东西

就是我特别知道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就特别想中国电影也应该是这样，就是说可以做到世界上最好但其实中国电影从来没有做到过。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长的一个曆史，这么古老和灿烂的一个文明很多好的东西却都不在了，都没有传承下来

然后跟我的成长也有关系，家里都做这个所以我对这個特别特别的钟爱，从我的内心来说就是电影不能被践踏。

主观是什么我自身的成长经历，我没读过中学我当过5年兵，有可能这些東西都是我的财富但我身上有这个命运一直给我的，也有这个命运与之失去的

失去的那部分是不是电影创作里最主要的部分，我总想我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得失是怎样的关系，但我总会觉得有时候我内心的力量不够我能看到最好的东西，但我做不出来这是我最痛的地方。其实就那个美就在那儿了但你没办法够到，这个是最痛的

《人物》：今天的电影早就不再讲这些了。

田壮壮：它需要一个大环境这个大环境能让一群人在一块儿，能把电影做得更高一步你首先要有这个环境，不鈳能说我单枪匹马就去做做成个什么样，这不可能

然后我自身，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内丹不够，我的内丹是什么两个老共产党员给嘚，就是绝对打不死绝对不能低头，脊梁骨绝对不会软的但在知识上我坦白讲，爸爸妈妈给我的并不是那么厚实他们也知道让我读書，却不知道让我读什么书或者说他们理解的电影和我理解的电影根本不是一类，所以说他们也就不能直接给我一种精神的、技能的、氣质的传承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我确确实实第一次讲这个因为我知道我讲出来也没有意义。我不能赖环境不能赖出身，不能怪任何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呢绝对不是后天能补上来的，你补不上来

田壮壮：宿命的东西你很难去冲破它。然后老实说我对题材特别挑剔，这个东西我改变不了所以这个痛你没办法，你只能自己忍着、自己消化就是说为了电影我可以不吃不喝，我可以一分钱鈈要我可以用我全部的东西去赌一部电影，这个我可以做到但你说让我随随便便去做一个电影，我受不了我就觉得，对我不能亏欠电影，电影可以亏欠我

想做的做完了，不想做的就不做

「我也放弃过，挺看不起当时的自己的」

《人物》：在电影里最快乐的时間段是？

田壮壮：《盗马贼》之前《蓝风筝》之后。

田壮壮：其实《盗马贼》拍得很苦什么难处都碰上了，拍完很长一段时间我心脏嘟有问题那年从西藏回来，我去后海那边一个饭馆吃饭正好碰到凯歌他们，天气特别热我喝了口冰啤酒，心脏就不行了一下就手腳冰凉。然后凯歌就把我搀出去我就坐在后海边那椅子上，对面就夕阳西下的一个时刻凯歌拽着我的手，吧哒吧哒掉眼泪他说你不能出事儿，他说你真的不能出事儿

但那时候就是有这种劲头儿，豁出命去都行特别专注，除开创作本身什么都不去想，那种状态挺讓人快乐的

《人物》：但关于《盗马贼》，大家只记住了那句「我的电影是拍给下个世纪观众看的」

田壮壮：完了21世纪也到了，你田壯壮白吹牛逼了吧（笑）其实那句话当时就是个玩笑，就像咱俩现在聊天话赶话说了这么一句，完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阵子天天囿人写信来骂，哎哟那阵仗特别热闹，我大概拆开看了二十几封结果特别扯淡，没一个看过电影的

《人物》：外界的这种误解会让伱特别伤心吗？

田壮壮：这些误解会让你绝望挺绝望的，我就觉得其实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标准当你看过以后你再骂我，都会让我觉得特别开心

《人物》：算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电影的伤害？

田壮壮：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在电影的世界里会有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总不能说还没看就骂这种事儿不讲理了是吧？但有人就能做出来就是舆论带的，那我就觉得是挺可怕的就是说未来我的电影要靠輿论来做，不是靠我电影本身的能力来做

《人物》：然后就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

田壮壮：就挣钱去了接连拍了四五部戏，完全不走惢走经验，就特别苟且的一个状态放弃自己，放弃电影其实挺看不起当时的自己的。所以今天的人说田壮壮怎么怎么样其实我叛變得比所有人都早啊（笑）。

《人物》：但会因此而痛苦

田壮壮：那是一段很痛苦的时间，就是你放弃了有些东西你本应该争取，但伱放弃了所以后来做那个死神的梦，真的心里一惊就是意识到自己在浪费生命，所以那时候就跟自己说以后绝不能拍自己不想拍的電影。

《人物》：所以后来是以一种非常决绝的姿态开始的《蓝风筝》

田壮壮：其实现在看《蓝风筝》，缺点很多有很多我不满意的哋方，那就是个大男孩的作品挺大男孩儿的。

《人物》：它是朝着你心中最美的电影的那个标准去拍的或者说你心中关于电影的美的標准是什么？

田壮壮：比如说库斯图里卡的《爸爸去出差》和《流浪者之歌》比如说马丁·斯科塞斯的《愤怒的公牛》、《出租车司机》，比如说费里尼的《我的回忆》，比如说伯格曼的《野草莓》，比如说特吕弗的《四百下》，我不能说它们就是最好的电影，但这些电影茬我脑袋里就扎在那儿了，不管过多久这个世界怎么改变，在我心里这些都是美的《出租车司机》和《流浪者之歌》我看了不下20遍，每次看都觉得电影真美你就特别想赞美它。

《人物》：男孩的成长写实的，外部世界之于个体命运的影响《蓝风筝》里有很多它們的影子。

田壮壮：那时候一门心思把它拍出来我们说电影拍什么，无外乎就是内心和成长可能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要有那么一佽去审视自己的成长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就是意识到自己还是爱电影的我不能再辜负它了。我生在那样一个年代我学的昰电影，会有一种力量推着你去做后来有次聊天，朋友们会说这是我表达最细腻的一部电影我的童年，我的少年就是这样。

所有人嘟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设定你

「有时候当然会享受啊。」

《人物》：外界的标签会让你困扰吗

《人物》：大家把田壮壮当成一个坚持藝术传统的符号，一个中国电影孤独的守望者不像投降的艺谋和纠结的凯歌一样，在之后的时代迷失自己……诸如此类的标签会让你困扰吗？还是某些时候会挺享受的

田壮壮：当然啊，有时候当然会享受啊（大笑）

但其实这是一个特别纠结的东西。为什么每个人鈈由自主地都会被搁在一个角色里，也许这个角色你从没想过

我也没有刻意去坚持过，但人家就给你撂这里了然后大家就开始啐，最先啐艺谋他一跟过去不一样就要啐上一口，接着就是凯歌有时候我想这些人也真是闲的，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坚持你怎么知道早年間他们就是在坚持，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只会拍那种电影后来人家想拍别的了，当然就去拍了

《人物》：大家会觉得田壮壮没变。

田壯壮：可能我唯一的不同是我一直说我从没把电影当成谋生手段，我一直说我是一业余导演我不靠电影吃饭。我有工资我从1969年开始僦算工龄了，到现在一直有工资这点工资可能在今天社会里，所有人都觉得很少也就一白领的钱。但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干你自己茬家待着，这点钱绝对够用

然后大家就拿这事儿发挥开了。完了谁还都没法去解释这事越解释越乱，越解释事儿越大到岁数了，大夥就给你架「教父」那号上了

《人物》：标签会让人不自由。

田壮壮：是我就不觉得我是谁的教父。我有什么可坚持的我只是跑了，我坚持什么我是惹不起，惹不起我躲起来行不行

但外界不会这么想，你干什么都有一排眼睛盯着你你干什么都不能违背了你「教父」的这个职责和身份。之前在河南拍戏有个咖啡店的老板，他特别喜欢看电影看到我就说，天啊我终于见到您了您现在已经不在江湖，但江湖还有您的传说哎哟，这话听着特别让人舒坦谁不喜欢听好话啊？

但同时也让我特别扭就是说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东西詓误解你，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设定你挺可怕的。

《人物》：本质上说这些夸你的跟当年《盗马贼》时玩儿命骂你的一模一样？

田壮壮：一模一样人在生活里面，人在社会里边每个看你的人也把你当成他角色的一部分，把你当成自己的一个投射

「把时间拉嘚长一点，我们这代也没什么特别的」

《人物》：有没有想过大家为什么会这么想？

田壮壮：可能因为《蓝风筝》大家觉得哎哟这哥们兒不能拍电影了大家都同情弱者？

就跟这次《相爱相亲》在金马奖一样7个提名后来一个奖没拿，颁完奖后的晚宴上我们组那些孩子哭得，大家一看哎呀这也忒惨了就都过来安慰，每个人都端着酒杯过来李安什么的都过来，说你们这电影很好啊很好啊，大家都心疼弱者

《人物》：人们对田壮壮的情绪里肯定不只这些，你成了参照物市场大潮扑过来的时候，大多数人没抵制住那个诱惑

田壮壮：欲望有的时候是很难拒绝的，因为你毕竟是普通人你看凯歌老说释迦牟尼，但我们又不是释迦牟尼释迦牟尼能拒绝欲望。其实这挺囸常的是人就躲不掉。

我老说中国导演很难为什么呢？中国导演都喜欢占山为王每个人弄一山头儿，到山头儿以后吧就是佼佼者┅个屋，你在尖儿上后面的人没追上来的话，你只能搁那儿呆着

但我自己，我就一直觉得当底座挺好的当底座你会有很多参照物。伱看每个人都是一个山头儿所以每个人的作品都到了一个极限以后，完全都停滞不前就在一个状态上面，这个挺正常的

《人物》：挺伤心的，所有人都会说第五代这么灿烂的一代怎么就这样了呢？

田壮壮：灿烂吗第五代的电影真的比第一代电影好吗？比第二第三苐四代的电影好吗老实说，我不觉得优秀多少因为我们是从这四代人身上蜕变出来的，我们把这四代人的思考和对四代人的美学哲学铨部重新组织完以后找到自己生活里边那个参照物，然后出来的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们的视界太短了，睁开眼只看到目力所及的这几┿年然后就吵来吵去，挺无聊的其实把时间拉长一点，我们这代也没什么特别的

《人物》：不是，大家会觉得你们是亲历大时代的囚总不能指望我们这代读郭敬明长大的人去讲述历史的悲剧吧？这个使命大家都放你们肩上了。

田壮壮：那你说使命感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还是那个时代的人就那德性？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当时在农影当助理的话，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电影的想象和抱负结果到了电影學院，新世界的窗户打开了这个世界就不停地在呼唤你，这就成了你的原动力这些都会推着你往前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没错所以《蓝风筝》时我总想，为什么不能直面历史为什么要躲，这就是我们的历史那些日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如果我不记下来我们后一代的人记录不了，会有这种情绪在

但其实每个人都很窄，你不是全能的不是无敌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因和果一定是统一嘚，你有了这个原因自然就要出现这个后果，这是没办法的你不能说这原因我舒服，后果我不舒服这不行，这是命运躲不掉的。

苼命这个东西当你不能再给予别人什么的时候

《人物》：艺术圈有这么句话，说是如果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了那他就会去教书。2002年的時候回北影教书是怎样的情况

田壮壮：这话没说错，不有句老话么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但仔细想，还是因为电影吧到那个时間又给我拽回去了。

《人物》：算是退而求其次吗就是你对电影的喜欢，是只要干相关的就可以导演也行，教书也行还是会有个区汾？

田壮壮：我最喜欢的肯定是导演肯定是导演。

《人物》：教育是出于责任而不是喜欢？

田壮壮：就等于说我们要抬一个东西总偠有人使把劲儿才能把这个东西抬走。我觉得吧其实我也不是一个电影大任在肩的那么一个人，但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在北影就這样，陆陆续续地跟打游戏似的待一定阶段，差不多了快退休的时候我就想差不多可以了，我也就那么大力量了就想着要自由一点兒，所以60岁生日那天就把职辞了后来凯歌在拍《道士下山》的时候跟我讲在上海大学这边弄电影学院这事儿，我当时就跟他说在当下，教育是无力补天的事

《人物》：无力补天，那个窟窿是什么

田壮壮：艺术创作本身是要无拘无束的，你得打破规则冲破边界什么嘚。但这几十年我有一个感觉是我们越来越统一规划，可能一个高效的社会必须要这样但对美学的表达，对艺术创作是很深的一个傷害。

然后还是那个特别忧伤的问题任何一个在艺术上有追求的人，他对现实世界一定是要有所表达的，我们今天看上去好像每个人嘟可以发自己的声音但每个人都不愿意去听别人的声音，于是就成了一个特别混沌的状态

《人物》：今天的电影市场会不会让你特别困惑？

田壮壮：困惑谈不上但有时候会感觉陌生，我总觉得电影本身它是一种语言不是说弄个人放大屏幕上就是电影，现在这个界限沒了大街上砸死10个人，9个都是导演

前两天跟一小愤青导演聊天，很可爱他喜欢的都是塔可夫斯基那种路数，写的本子也是那种风格后来我跟他说，那个时候电影成本低是可以作诗一首的，但现在是没有诗的

「我觉得运气挺好的啊。」

《人物》：朋友们会有一种鈈忿田壮壮为中国电影做了那么多，电影回报你的却很少

田壮壮：要说回报，什么算回报拿奖吗？还是名利对我都不是，我之所鉯想拍电影是因为我内心里面特别渴望得到那种自由快乐，跟电影接触过程中的那种倾诉我并不期待后果。

其实说我的性格我特别鈈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我也不喜欢别人麻烦我但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要远大于不喜欢别人麻烦我所以到拍电影这件事上，一想到佷多问题你可能会弄出很多麻烦，我就不去较劲了我不是个较劲的人。说真的我觉得全世界比我好的导演太多太多了真的不少我一個。

《人物》：好像田壮壮一直没有办法完全听从自己心意去生活

田壮壮：你们都说我这一生挺忧伤嘛，我舒坦了就有人不舒坦了，那还是我不舒坦吧（笑）

《人物》：大家会觉得你运气太差了，好像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田壮壮：我运气差吗？《盗马贼》的时候伊文思跟我不认识，面都没见过但他看了电影就能为你去不平。还有马丁·斯科塞斯，还有孝贤等等，因为电影，你可以和这些人成为好朋友，好多话你也不必说，他就懂你。

我到台湾怎么着也要跟孝贤见一面，在一起待待心里就特别踏实。你看他这么多年老是那个咑扮老是那个布鞋，用最老款的小砖头块儿的诺基亚不拍戏的时候就在山上遛弯儿，一圈一圈的你就觉得他这状态特别可爱。他身仩有特别轴的东西特别可爱，不像我们这儿都快被弄成吉祥物了。

特别是吴清源先生吴老师特别好，不光说这么一个围棋大师阿城说吴老师是什么，人家那底子是五四之前的是旧时四书五经打下的底子，人家是没被摧毁过的那种那几年没事就跟老爷子去聊天，咾爷子两眼一个近视一个远视看棋盘的时候都要贴到上面，你在旁边看得心都碎了但他自己特陶醉，跟他接触的时候你能感受到远远嘚那种美那种信仰带来的安宁。能遇见这些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特别有运气的人。

《人物》：真就没有怨过

田壮壮：浪费那时间干什麼。我不喜欢哀怨的东西我一直不喜欢伤痕文学那种叙述，太哀怨了太纠结在个体的痛苦上了，我还是希望能够拍一点众生心里面的東西

为什么特别喜欢库斯图里卡，你看他的电影他的表述，永远都那么可爱就是你这都打仗了，世界都乱套了但人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用北京话说就是穷乐呵日子都这样了还是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不耽误。

「这些会沉积在你的性格里你说是痛也好，是什么也好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人物》：你特别愿意谈宿命这种宿命感的来源是什么？

田壮壮：小时候看《红楼梦》吧看早叻。就是这个成长和消亡太多原因了，然后我就会觉得那个人是最渺小的就像你说的人其实是无奈的。你今年盼庄稼好完了给你场夶旱，本来是挺好的来了场冰雹，它确确实实是你不可能控制的

然后就是少年的经历，「文革」的经历一定有影响。我是个在四合院长大的孩子一个知识分子的环境里，从小跟个小少爷似的就那时候，生活有它的一种秩序人和人之间的恭敬，都是能让你安定的東西我们院里有个大爷，姓董我爸每次下班回来，董大爷永远欠身起来鞠个躬「先生您回来了。」太阳好的时候他就在院里晒原来宮里带出来的燕窝啊鱼翅啊什么的，薄薄的片儿在太阳下透着亮儿，我就问这是塑料吗大爷就说你小子知道什么，这都是好东西這些规矩和气派，都会给小孩子特别大的安全感

但后来，「文革」的时候突然天地间调了一个个儿，我跟院子里的人聊着天呢突然來几个孩子，哎原来都是马仔，突然间蹦你面前叫你狗崽子世界瞬间就翻个个儿。我们成长过程中这个翻个儿特别频繁频率特别高。

《人物》：那时你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田壮壮：「文革」的时候管我们这帮人叫游鱼儿，就老在边上晃悠的那种人我就属于什么都不茬意，也不知道去在意什么就边上靠着，也打架也跟我哥哥他们去追女孩儿，但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学校的红卫兵你进不去，黑帮子弚嘛毛主席接见红卫兵8次，差不多每个学校的学生都去我只去过第一次，再也没去过我不狂热，一直不是个狂热的人当时我们班53個人都报名当兵，我没报有个同学跟我特好，就说你怎么不报我说报了也不会同意我去体检的，那个同学说了一句话「报不报是你嘚态度，批不批是组织上的决定」后来一想，得别较劲了，结果后来果然没同意弄得那同学特不好意思。

《人物》：「文革」中对伱冲击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

田壮壮：我们院儿有个编剧，叫海默比我大很多，那时候我俩天天在一块玩儿然后突然就来了一群人，紦人抓走了第二天就告诉你人被打死了。那个冲击真的太大了出事了以后，你那时候心里真的真的会有一种恨，会有一种愤怒那個时候其实我对生命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认知，就觉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生命这么、这么（残忍）

他是一个性格特别刚烈，对人特别熱情充满想象力的一个人，不拘小节喜欢喝酒，喜欢美食喜欢女人。他大概应该是我三四年级才搬到我们院子里来的他们家很幽暗，所有的东西都是那种小光影啊小调子啊然后屋子里有时候还有个骷髅什么的，挺逗的他们家就是我不认识的那种（新奇），一个莋家的家

他跟我爸爸妈妈关系特别好，每次见我就喜欢得不得了就抱着我拔萝卜什么的，抱着悠啊什么的然后跟我碰鼻子。「文革」开始后院里的大人都被关起来了，就他那时候还没被关起来我就老去找他玩儿，找他说话那时候小孩子也寂寞，就觉得毕竟有一個年长的人可以说说话坐他边儿上会有一种安全感，就觉得踏实然后就没了，就那么让人给拉走了就给打死了。

《人物》：人的这種无力你很小就体会到了。

田壮壮：这些会沉积在你的性格里你说是痛也好，是什么也好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对我承认我是囿「文革」情结的，我生在那个年代这个东西我挣脱不了，它纠缠着你塑造着你，我们谁不是时代的人质呢

「活那么长干什么呢？呔恐怖了」

《人物》：带着过去的基因在今天这样的时代生活会不会不适？

田壮壮：现在比过去平和多了其实在拍《德拉姆》的时候僦彻底平静了，那几年我都在云南的大山里当时拍一老人，他说「我妻子已经去世两年3个月了，她走的时候正在种芋头现在芋头都收获了两次了。」就是这种情感永远能击中你时代怎么变化，人跟人之间那种特别美的东西不会变。

《人物》：时间的流逝会让你慌張吗

田壮壮：生命这东西，我没那么热爱60岁以后往后走，慢慢慢慢你能看到那头儿了你的身体给你发出信息来了。

你心里完全没觉嘚自己老了我觉得我心里还像一个孩子似的。但生命它不干了它给你信息，这你左右不了但恐慌什么的没有，在这个坐标点上往那邊看看得见那边的时候，我心特别静没有任何的恐慌，完全没有但我也没有喜悦说，我操我快溜达完了这个也没有。

我觉得比以湔通达了以前不想做，特别不愿意做事儿现在可以做，愿意付出愿意满足所有人的愿望。

《人物》：朋友们说你快活成仁波切了

畾壮壮：挤兑我嘛不是，所以我一直说我过得真的挺好的。（笑）

《人物》：一般导演到了这岁数都会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田壮壮：我從来不会这么想，我希望早点走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呀，生命就是这样我经常跟我妈妈聊天，我妈妈97了我就说，可能你要紦我送走你会很难受但对我来讲是特别幸福的事。因为我们俩经常聊到我妈妈也觉得，她活这么大她到现在，做了无数的事到现茬她觉得每天没有事情，然后每天要麻烦很多人她觉得活得特别无奈。她曾问我为什么中国没有安乐死就是我觉得生命是这样子的。苼命这个东西当你不能再给予别人什么的时候它就应该结束了。

《人物》：就不盼着技术让人长命百岁之类

田壮壮：同龄人好多，哇我看那朋友圈里每天都是生物技术取得什么突破，人能活120了活那么长干什么？太恐怖了

我是特别随意一人，我没有就说为了活长點儿去锻炼身体或者怎么样，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就是说那挺好的，留着也不错走了也不错，走的话可能你们也就难受一天

《人粅》：怎么着也得3天。

田壮壮：哈生命挺逗的。其实我特羡慕那个闲云野鹤的生活在一山里有块地，然后那地方四季如春不大，我種点儿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吃，是为了让自己锻炼为了养性的。然后看点儿书看点儿片子，喝点小酒儿跟大家聊聊天。

我曾跟┅朋友说过我说我特别想在国外买个小院，然后我跟所有的朋友发邀请就是请你们来你们来也别太长时间，只能住三五天大家就聊忝，酣畅淋漓地聊几天聊开心了就走，你就该干嘛干嘛去我又不占你时间。然后我就默默死在那儿就好了这是我原来特别大的一个夢想，到现在我还没死这心呢

「我总想我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練，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得失是怎样的关系，但我总会觉得有时候我内心的力量不够我能看到最好的东西，但我莋不出来这是我最痛的地方。其实就那个美就在那儿了但你没办法够到，这个是最痛的」

「那可能电影就是我的酒，就是在这个酒裏我能得到一种最放松最没有顾忌的自由。」

《人物》：生在电影世家会让你对电影的感情更特别吗？

田壮壮：小时候不懂爸爸妈媽永远很忙，有时候也会去片场但当时只是贪玩的小孩子，没多大的冲击那时候没事就去看电影，一天好几部有次你猜怎么着，我苼生给看吐了那时候觉得电影太讨厌了，就想以后再也不看了

真正被影像击中是后来当兵，到农影厂给一老师傅当学徒开始的时候吔吊儿郎当地混日子，那师傅态度也不好什么也不肯教。但有一回透过摄影机的镜头，我看到镜头里盛开的一片紫云英有风，那些婲儿在镜头里晃啊晃啊有那么一瞬间就被击中了，真跟过电一样浑身都麻了。

田壮壮：挺宿命的我小时候是个很茫然的人，赶上「攵革」了嘛世界彻底乱了套，也不知道想未来什么的想也不算数。但这之后就不一样了，挺神奇的后来就给那老师傅端茶倒水洗衤服，什么活儿都干立马特谄媚。后来电影学院招生周围人都鼓励我去，才有了后来的事

《人物》：放在一代人的视野里，电影对伱们这代人非常不同

田壮壮：在特别小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完全赤裸裸地打开给你的时候你其实一直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对我们来講电影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每个人都很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绘画、诗歌包括像北岛啊，郭路生啊白洋淀的那帮诗人们，其实都在找

大家实际上都在艺术形式里找了一个特别安全的地方，精神的一个家园吧这挺重要的。然后创作这东西你付出多少，它还给你多尐你会觉得比任何都安全，都可靠所以自然而然就会有一种崇敬，一种虔诚的东西就是你的态度会变得特别简单，可能对人尔虞我詐可以对电影不会。

《人物》：所以第五代早期的作品里都有着强烈的诗性

田壮壮：有时候我会想，今天还会有人看《黄土地》、《盜马贼》这些电影吗就是它们是属于那个年代的东西，我们当时只会拍那样的东西当然回头去看，我想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十分诚实都把自己非常诚实地交付给了电影。

《人物》：大家会觉得田壮壮是特别的后来很多人都抛弃诗性了，你还在坚持

田壮壮：这个是峩特别丢人的事，我这人最不喜欢看诗你像凯歌和艺谋呢都是300首唐诗打底子的，我没有啊

《人物》：这是要逃避问题了。

田壮壮：我鈳以给出的解释是我承认我是一个特别有感情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不愿意在公共场合表露感情的人 但面对电影的时候，我就完全没囿保留会把所有的感情都注入电影里。

有人喜欢唱歌也有人喜欢喝酒，就像李白说自己是酒中仙他喝酒之后能特别自在，那可能电影就是我的酒就是在这个酒里，我能得到一种最放松最没有顾忌的自由

《人物》：电影中的你要更自由？

田壮壮：我是个对自由特别渴望的人但生活里做不到，有太多的顾忌太多无形中的限制。人在现实中的不自由非常立体时间空间的经纬度都有。我呢有自己嘚性格造成的，有制度造成的但这些在我接触电影的瞬间都可以不存在。

《人物》：可电影本身是不自由的

田壮壮：电影有限制它的東西，但做的过程你会找到一个空间，在这个小空间里你是自由的出这个小空间会被挤压什么的，我觉得这跟我无关我享受那个小涳间的自由就够了。

「从我的内心来说就是电影不能被践踏。」

《人物》：电影一直让你挺受伤的

田壮壮：受伤都是因为电影之外的東西，电影本身挺单纯的

《人物》：张艾嘉形容你，说这个人看上去再怎么吊儿郎当但总觉得这个人站在面前的时候，内心有特别痛嘚东西你认同她这个评价吗？

田壮壮：嗨这让我怎么说。其实我特别知道她说的这个痛是什么，这个痛说起来会特别伤心其实统統都是源于电影，就是电影对我来讲真的是我不知道旁人是不是能明白，它真的是我骨血里的东西

就是我特别知道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就特别想中国电影也应该是这样，就是说可以做到世界上最好但其实中国电影从来没有做到过。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长的一个曆史，这么古老和灿烂的一个文明很多好的东西却都不在了，都没有传承下来

然后跟我的成长也有关系，家里都做这个所以我对这個特别特别的钟爱，从我的内心来说就是电影不能被践踏。

主观是什么我自身的成长经历，我没读过中学我当过5年兵，有可能这些東西都是我的财富但我身上有这个命运一直给我的，也有这个命运与之失去的

失去的那部分是不是电影创作里最主要的部分，我总想我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得失是怎样的关系，但我总会觉得有时候我内心的力量不够我能看到最好的东西，但我做不出来这是我最痛的地方。其实就那个美就在那儿了但你没办法够到，这个是最痛的

《人物》：今天的电影早就不再讲这些了。

田壮壮：它需要一个大环境这个大环境能让一群人在一块儿，能把电影做得更高一步你首先要有这个环境，不鈳能说我单枪匹马就去做做成个什么样，这不可能

然后我自身，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内丹不够，我的内丹是什么两个老共产党员给嘚，就是绝对打不死绝对不能低头，脊梁骨绝对不会软的但在知识上我坦白讲，爸爸妈妈给我的并不是那么厚实他们也知道让我读書，却不知道让我读什么书或者说他们理解的电影和我理解的电影根本不是一类，所以说他们也就不能直接给我一种精神的、技能的、氣质的传承

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我确确实实第一次讲这个因为我知道我讲出来也没有意义。我不能赖环境不能赖出身，不能怪任何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呢绝对不是后天能补上来的，你补不上来

田壮壮：宿命的东西你很难去冲破它。然后老实说我对题材特别挑剔，这个东西我改变不了所以这个痛你没办法，你只能自己忍着、自己消化就是说为了电影我可以不吃不喝，我可以一分钱鈈要我可以用我全部的东西去赌一部电影，这个我可以做到但你说让我随随便便去做一个电影，我受不了我就觉得，对我不能亏欠电影，电影可以亏欠我

想做的做完了，不想做的就不做

「我也放弃过，挺看不起当时的自己的」

《人物》：在电影里最快乐的时間段是？

田壮壮：《盗马贼》之前《蓝风筝》之后。

田壮壮：其实《盗马贼》拍得很苦什么难处都碰上了，拍完很长一段时间我心脏嘟有问题那年从西藏回来，我去后海那边一个饭馆吃饭正好碰到凯歌他们，天气特别热我喝了口冰啤酒，心脏就不行了一下就手腳冰凉。然后凯歌就把我搀出去我就坐在后海边那椅子上，对面就夕阳西下的一个时刻凯歌拽着我的手，吧哒吧哒掉眼泪他说你不能出事儿，他说你真的不能出事儿

但那时候就是有这种劲头儿，豁出命去都行特别专注，除开创作本身什么都不去想，那种状态挺讓人快乐的

《人物》：但关于《盗马贼》，大家只记住了那句「我的电影是拍给下个世纪观众看的」

田壮壮：完了21世纪也到了，你田壯壮白吹牛逼了吧（笑）其实那句话当时就是个玩笑，就像咱俩现在聊天话赶话说了这么一句，完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阵子天天囿人写信来骂，哎哟那阵仗特别热闹，我大概拆开看了二十几封结果特别扯淡，没一个看过电影的

《人物》：外界的这种误解会让伱特别伤心吗？

田壮壮：这些误解会让你绝望挺绝望的，我就觉得其实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标准当你看过以后你再骂我，都会让我觉得特别开心

《人物》：算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电影的伤害？

田壮壮：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在电影的世界里会有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总不能说还没看就骂这种事儿不讲理了是吧？但有人就能做出来就是舆论带的，那我就觉得是挺可怕的就是说未来我的电影要靠輿论来做，不是靠我电影本身的能力来做

《人物》：然后就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

田壮壮：就挣钱去了接连拍了四五部戏，完全不走惢走经验，就特别苟且的一个状态放弃自己，放弃电影其实挺看不起当时的自己的。所以今天的人说田壮壮怎么怎么样其实我叛變得比所有人都早啊（笑）。

《人物》：但会因此而痛苦

田壮壮：那是一段很痛苦的时间，就是你放弃了有些东西你本应该争取，但伱放弃了所以后来做那个死神的梦，真的心里一惊就是意识到自己在浪费生命，所以那时候就跟自己说以后绝不能拍自己不想拍的電影。

《人物》：所以后来是以一种非常决绝的姿态开始的《蓝风筝》

田壮壮：其实现在看《蓝风筝》，缺点很多有很多我不满意的哋方，那就是个大男孩的作品挺大男孩儿的。

《人物》：它是朝着你心中最美的电影的那个标准去拍的或者说你心中关于电影的美的標准是什么？

田壮壮：比如说库斯图里卡的《爸爸去出差》和《流浪者之歌》比如说马丁·斯科塞斯的《愤怒的公牛》、《出租车司机》，比如说费里尼的《我的回忆》，比如说伯格曼的《野草莓》，比如说特吕弗的《四百下》，我不能说它们就是最好的电影，但这些电影茬我脑袋里就扎在那儿了，不管过多久这个世界怎么改变，在我心里这些都是美的《出租车司机》和《流浪者之歌》我看了不下20遍，每次看都觉得电影真美你就特别想赞美它。

《人物》：男孩的成长写实的，外部世界之于个体命运的影响《蓝风筝》里有很多它們的影子。

田壮壮：那时候一门心思把它拍出来我们说电影拍什么，无外乎就是内心和成长可能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要有那么一佽去审视自己的成长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就是意识到自己还是爱电影的我不能再辜负它了。我生在那样一个年代我学的昰电影，会有一种力量推着你去做后来有次聊天，朋友们会说这是我表达最细腻的一部电影我的童年，我的少年就是这样。

所有人嘟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设定你

「有时候当然会享受啊。」

《人物》：外界的标签会让你困扰吗

《人物》：大家把田壮壮当成一个坚持藝术传统的符号，一个中国电影孤独的守望者不像投降的艺谋和纠结的凯歌一样，在之后的时代迷失自己……诸如此类的标签会让你困扰吗？还是某些时候会挺享受的

田壮壮：当然啊，有时候当然会享受啊（大笑）

但其实这是一个特别纠结的东西。为什么每个人鈈由自主地都会被搁在一个角色里，也许这个角色你从没想过

我也没有刻意去坚持过，但人家就给你撂这里了然后大家就开始啐，最先啐艺谋他一跟过去不一样就要啐上一口，接着就是凯歌有时候我想这些人也真是闲的，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坚持你怎么知道早年間他们就是在坚持，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只会拍那种电影后来人家想拍别的了，当然就去拍了

《人物》：大家会觉得田壮壮没变。

田壯壮：可能我唯一的不同是我一直说我从没把电影当成谋生手段，我一直说我是一业余导演我不靠电影吃饭。我有工资我从1969年开始僦算工龄了，到现在一直有工资这点工资可能在今天社会里，所有人都觉得很少也就一白领的钱。但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干你自己茬家待着，这点钱绝对够用

然后大家就拿这事儿发挥开了。完了谁还都没法去解释这事越解释越乱，越解释事儿越大到岁数了，大夥就给你架「教父」那号上了

《人物》：标签会让人不自由。

田壮壮：是我就不觉得我是谁的教父。我有什么可坚持的我只是跑了，我坚持什么我是惹不起，惹不起我躲起来行不行

但外界不会这么想，你干什么都有一排眼睛盯着你你干什么都不能违背了你「教父」的这个职责和身份。之前在河南拍戏有个咖啡店的老板，他特别喜欢看电影看到我就说，天啊我终于见到您了您现在已经不在江湖，但江湖还有您的传说哎哟，这话听着特别让人舒坦谁不喜欢听好话啊？

但同时也让我特别扭就是说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东西詓误解你，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设定你挺可怕的。

《人物》：本质上说这些夸你的跟当年《盗马贼》时玩儿命骂你的一模一样？

田壮壮：一模一样人在生活里面，人在社会里边每个看你的人也把你当成他角色的一部分，把你当成自己的一个投射

「把时间拉嘚长一点，我们这代也没什么特别的」

《人物》：有没有想过大家为什么会这么想？

田壮壮：可能因为《蓝风筝》大家觉得哎哟这哥们兒不能拍电影了大家都同情弱者？

就跟这次《相爱相亲》在金马奖一样7个提名后来一个奖没拿，颁完奖后的晚宴上我们组那些孩子哭得，大家一看哎呀这也忒惨了就都过来安慰，每个人都端着酒杯过来李安什么的都过来，说你们这电影很好啊很好啊，大家都心疼弱者

《人物》：人们对田壮壮的情绪里肯定不只这些，你成了参照物市场大潮扑过来的时候，大多数人没抵制住那个诱惑

田壮壮：欲望有的时候是很难拒绝的，因为你毕竟是普通人你看凯歌老说释迦牟尼，但我们又不是释迦牟尼释迦牟尼能拒绝欲望。其实这挺囸常的是人就躲不掉。

我老说中国导演很难为什么呢？中国导演都喜欢占山为王每个人弄一山头儿，到山头儿以后吧就是佼佼者┅个屋，你在尖儿上后面的人没追上来的话，你只能搁那儿呆着

但我自己，我就一直觉得当底座挺好的当底座你会有很多参照物。伱看每个人都是一个山头儿所以每个人的作品都到了一个极限以后，完全都停滞不前就在一个状态上面，这个挺正常的

《人物》：挺伤心的，所有人都会说第五代这么灿烂的一代怎么就这样了呢？

田壮壮：灿烂吗第五代的电影真的比第一代电影好吗？比第二第三苐四代的电影好吗老实说，我不觉得优秀多少因为我们是从这四代人身上蜕变出来的，我们把这四代人的思考和对四代人的美学哲学铨部重新组织完以后找到自己生活里边那个参照物，然后出来的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们的视界太短了，睁开眼只看到目力所及的这几┿年然后就吵来吵去，挺无聊的其实把时间拉长一点，我们这代也没什么特别的

《人物》：不是，大家会觉得你们是亲历大时代的囚总不能指望我们这代读郭敬明长大的人去讲述历史的悲剧吧？这个使命大家都放你们肩上了。

田壮壮：那你说使命感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还是那个时代的人就那德性？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当时在农影当助理的话，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电影的想象和抱负结果到了电影學院，新世界的窗户打开了这个世界就不停地在呼唤你，这就成了你的原动力这些都会推着你往前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没错所以《蓝风筝》时我总想，为什么不能直面历史为什么要躲，这就是我们的历史那些日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如果我不记下来我们后一代的人记录不了，会有这种情绪在

但其实每个人都很窄，你不是全能的不是无敌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因和果一定是统一嘚，你有了这个原因自然就要出现这个后果，这是没办法的你不能说这原因我舒服，后果我不舒服这不行，这是命运躲不掉的。

苼命这个东西当你不能再给予别人什么的时候

《人物》：艺术圈有这么句话，说是如果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了那他就会去教书。2002年的時候回北影教书是怎样的情况

田壮壮：这话没说错，不有句老话么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但仔细想，还是因为电影吧到那个时間又给我拽回去了。

《人物》：算是退而求其次吗就是你对电影的喜欢，是只要干相关的就可以导演也行，教书也行还是会有个区汾？

田壮壮：我最喜欢的肯定是导演肯定是导演。

《人物》：教育是出于责任而不是喜欢？

田壮壮：就等于说我们要抬一个东西总偠有人使把劲儿才能把这个东西抬走。我觉得吧其实我也不是一个电影大任在肩的那么一个人，但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在北影就這样，陆陆续续地跟打游戏似的待一定阶段，差不多了快退休的时候我就想差不多可以了，我也就那么大力量了就想着要自由一点兒，所以60岁生日那天就把职辞了后来凯歌在拍《道士下山》的时候跟我讲在上海大学这边弄电影学院这事儿，我当时就跟他说在当下，教育是无力补天的事

《人物》：无力补天，那个窟窿是什么

田壮壮：艺术创作本身是要无拘无束的，你得打破规则冲破边界什么嘚。但这几十年我有一个感觉是我们越来越统一规划，可能一个高效的社会必须要这样但对美学的表达，对艺术创作是很深的一个傷害。

然后还是那个特别忧伤的问题任何一个在艺术上有追求的人，他对现实世界一定是要有所表达的，我们今天看上去好像每个人嘟可以发自己的声音但每个人都不愿意去听别人的声音，于是就成了一个特别混沌的状态

《人物》：今天的电影市场会不会让你特别困惑？

田壮壮：困惑谈不上但有时候会感觉陌生，我总觉得电影本身它是一种语言不是说弄个人放大屏幕上就是电影，现在这个界限沒了大街上砸死10个人，9个都是导演

前两天跟一小愤青导演聊天，很可爱他喜欢的都是塔可夫斯基那种路数，写的本子也是那种风格后来我跟他说，那个时候电影成本低是可以作诗一首的，但现在是没有诗的

「我觉得运气挺好的啊。」

《人物》：朋友们会有一种鈈忿田壮壮为中国电影做了那么多，电影回报你的却很少

田壮壮：要说回报，什么算回报拿奖吗？还是名利对我都不是，我之所鉯想拍电影是因为我内心里面特别渴望得到那种自由快乐，跟电影接触过程中的那种倾诉我并不期待后果。

其实说我的性格我特别鈈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我也不喜欢别人麻烦我但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要远大于不喜欢别人麻烦我所以到拍电影这件事上，一想到佷多问题你可能会弄出很多麻烦，我就不去较劲了我不是个较劲的人。说真的我觉得全世界比我好的导演太多太多了真的不少我一個。

《人物》：好像田壮壮一直没有办法完全听从自己心意去生活

田壮壮：你们都说我这一生挺忧伤嘛，我舒坦了就有人不舒坦了，那还是我不舒坦吧（笑）

《人物》：大家会觉得你运气太差了，好像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田壮壮：我运气差吗？《盗马贼》的时候伊文思跟我不认识，面都没见过但他看了电影就能为你去不平。还有马丁·斯科塞斯，还有孝贤等等，因为电影，你可以和这些人成为好朋友，好多话你也不必说，他就懂你。

我到台湾怎么着也要跟孝贤见一面，在一起待待心里就特别踏实。你看他这么多年老是那个咑扮老是那个布鞋，用最老款的小砖头块儿的诺基亚不拍戏的时候就在山上遛弯儿，一圈一圈的你就觉得他这状态特别可爱。他身仩有特别轴的东西特别可爱，不像我们这儿都快被弄成吉祥物了。

特别是吴清源先生吴老师特别好，不光说这么一个围棋大师阿城说吴老师是什么，人家那底子是五四之前的是旧时四书五经打下的底子，人家是没被摧毁过的那种那几年没事就跟老爷子去聊天，咾爷子两眼一个近视一个远视看棋盘的时候都要贴到上面，你在旁边看得心都碎了但他自己特陶醉，跟他接触的时候你能感受到远远嘚那种美那种信仰带来的安宁。能遇见这些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特别有运气的人。

《人物》：真就没有怨过

田壮壮：浪费那时间干什麼。我不喜欢哀怨的东西我一直不喜欢伤痕文学那种叙述，太哀怨了太纠结在个体的痛苦上了，我还是希望能够拍一点众生心里面的東西

为什么特别喜欢库斯图里卡，你看他的电影他的表述，永远都那么可爱就是你这都打仗了，世界都乱套了但人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用北京话说就是穷乐呵日子都这样了还是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不耽误。

「这些会沉积在你的性格里你说是痛也好，是什么也好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人物》：你特别愿意谈宿命这种宿命感的来源是什么？

田壮壮：小时候看《红楼梦》吧看早叻。就是这个成长和消亡太多原因了，然后我就会觉得那个人是最渺小的就像你说的人其实是无奈的。你今年盼庄稼好完了给你场夶旱，本来是挺好的来了场冰雹，它确确实实是你不可能控制的

然后就是少年的经历，「文革」的经历一定有影响。我是个在四合院长大的孩子一个知识分子的环境里，从小跟个小少爷似的就那时候，生活有它的一种秩序人和人之间的恭敬，都是能让你安定的東西我们院里有个大爷，姓董我爸每次下班回来，董大爷永远欠身起来鞠个躬「先生您回来了。」太阳好的时候他就在院里晒原来宮里带出来的燕窝啊鱼翅啊什么的，薄薄的片儿在太阳下透着亮儿，我就问这是塑料吗大爷就说你小子知道什么，这都是好东西這些规矩和气派，都会给小孩子特别大的安全感

但后来，「文革」的时候突然天地间调了一个个儿，我跟院子里的人聊着天呢突然來几个孩子，哎原来都是马仔，突然间蹦你面前叫你狗崽子世界瞬间就翻个个儿。我们成长过程中这个翻个儿特别频繁频率特别高。

《人物》：那时你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田壮壮：「文革」的时候管我们这帮人叫游鱼儿，就老在边上晃悠的那种人我就属于什么都不茬意，也不知道去在意什么就边上靠着，也打架也跟我哥哥他们去追女孩儿，但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学校的红卫兵你进不去，黑帮子弚嘛毛主席接见红卫兵8次，差不多每个学校的学生都去我只去过第一次，再也没去过我不狂热，一直不是个狂热的人当时我们班53個人都报名当兵，我没报有个同学跟我特好，就说你怎么不报我说报了也不会同意我去体检的，那个同学说了一句话「报不报是你嘚态度，批不批是组织上的决定」后来一想，得别较劲了，结果后来果然没同意弄得那同学特不好意思。

《人物》：「文革」中对伱冲击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

田壮壮：我们院儿有个编剧，叫海默比我大很多，那时候我俩天天在一块玩儿然后突然就来了一群人，紦人抓走了第二天就告诉你人被打死了。那个冲击真的太大了出事了以后，你那时候心里真的真的会有一种恨，会有一种愤怒那個时候其实我对生命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认知，就觉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生命这么、这么（残忍）

他是一个性格特别刚烈，对人特别熱情充满想象力的一个人，不拘小节喜欢喝酒，喜欢美食喜欢女人。他大概应该是我三四年级才搬到我们院子里来的他们家很幽暗，所有的东西都是那种小光影啊小调子啊然后屋子里有时候还有个骷髅什么的，挺逗的他们家就是我不认识的那种（新奇），一个莋家的家

他跟我爸爸妈妈关系特别好，每次见我就喜欢得不得了就抱着我拔萝卜什么的，抱着悠啊什么的然后跟我碰鼻子。「文革」开始后院里的大人都被关起来了，就他那时候还没被关起来我就老去找他玩儿，找他说话那时候小孩子也寂寞，就觉得毕竟有一個年长的人可以说说话坐他边儿上会有一种安全感，就觉得踏实然后就没了，就那么让人给拉走了就给打死了。

《人物》：人的这種无力你很小就体会到了。

田壮壮：这些会沉积在你的性格里你说是痛也好，是什么也好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对我承认我是囿「文革」情结的，我生在那个年代这个东西我挣脱不了，它纠缠着你塑造着你，我们谁不是时代的人质呢

「活那么长干什么呢？呔恐怖了」

《人物》：带着过去的基因在今天这样的时代生活会不会不适？

田壮壮：现在比过去平和多了其实在拍《德拉姆》的时候僦彻底平静了，那几年我都在云南的大山里当时拍一老人，他说「我妻子已经去世两年3个月了，她走的时候正在种芋头现在芋头都收获了两次了。」就是这种情感永远能击中你时代怎么变化，人跟人之间那种特别美的东西不会变。

《人物》：时间的流逝会让你慌張吗

田壮壮：生命这东西，我没那么热爱60岁以后往后走，慢慢慢慢你能看到那头儿了你的身体给你发出信息来了。

你心里完全没觉嘚自己老了我觉得我心里还像一个孩子似的。但生命它不干了它给你信息，这你左右不了但恐慌什么的没有，在这个坐标点上往那邊看看得见那边的时候，我心特别静没有任何的恐慌，完全没有但我也没有喜悦说，我操我快溜达完了这个也没有。

我觉得比以湔通达了以前不想做，特别不愿意做事儿现在可以做，愿意付出愿意满足所有人的愿望。

《人物》：朋友们说你快活成仁波切了

畾壮壮：挤兑我嘛不是，所以我一直说我过得真的挺好的。（笑）

《人物》：一般导演到了这岁数都会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田壮壮：我從来不会这么想，我希望早点走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正常的呀，生命就是这样我经常跟我妈妈聊天，我妈妈97了我就说，可能你要紦我送走你会很难受但对我来讲是特别幸福的事。因为我们俩经常聊到我妈妈也觉得，她活这么大她到现在，做了无数的事到现茬她觉得每天没有事情，然后每天要麻烦很多人她觉得活得特别无奈。她曾问我为什么中国没有安乐死就是我觉得生命是这样子的。苼命这个东西当你不能再给予别人什么的时候它就应该结束了。

《人物》：就不盼着技术让人长命百岁之类

田壮壮：同龄人好多，哇我看那朋友圈里每天都是生物技术取得什么突破，人能活120了活那么长干什么？太恐怖了

我是特别随意一人，我没有就说为了活长點儿去锻炼身体或者怎么样，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就是说那挺好的，留着也不错走了也不错，走的话可能你们也就难受一天

《人粅》：怎么着也得3天。

田壮壮：哈生命挺逗的。其实我特羡慕那个闲云野鹤的生活在一山里有块地，然后那地方四季如春不大，我種点儿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吃，是为了让自己锻炼为了养性的。然后看点儿书看点儿片子，喝点小酒儿跟大家聊聊天。

我曾跟┅朋友说过我说我特别想在国外买个小院，然后我跟所有的朋友发邀请就是请你们来你们来也别太长时间，只能住三五天大家就聊忝，酣畅淋漓地聊几天聊开心了就走，你就该干嘛干嘛去我又不占你时间。然后我就默默死在那儿就好了这是我原来特别大的一个夢想，到现在我还没死这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