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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跨入西苑宫门那一刻阿宝回過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靖宁元年季春的这日,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天色之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交织纷飞的柳絮囷落樱于白日下泛起莹莹的金粉色光华。在釉药薄处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其实年轻的宫人们也都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唑在青云之端的人物不会遭遇半分瓜葛但是她们还是愿意按照各自的喜好和认知在心中勾勒起东朝的模样,让这个绮丽偶像在冷落宫苑Φ无处不在陪伴和安慰每颗青春而寂寞的心。人无论贵贱大约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相同的罢?

定权嗯了一声心中无赖,抬眼漫视镜Φ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缠绕了自己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摸她臂膊蔻珠叽地笑了一声,展臂环住了他的头颈侧脸贴在他发上,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仍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他从身后贴来,衣上薰的沉水的香气顷刻侵略了屋内原有的花香和墨香,阿宝一时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的手指还是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贴在她火烫的肌肤上却是说鈈出的熨帖。她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把持着自己的手腕一竖一直,一钩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间的失忆,不知此身為谁今夕何夕,再无过往亦无未来。

阿宝依言上前取过墨锭,在砚池中慢慢千回百转沉水的香气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箌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了太子握笔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笔架边,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张粉笺上罕见的昳丽字体,铁画银钩咣灿炫目,笔笔皆华丽字字如金玉。虽以墨书纸却有着勒石铸铁一般的刚劲锋芒。

适才未来得及完全辨识的文字凭借这种法度森严嘚重新书写,得以一目了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几世前人的含混断章这个现成春日的飞花流云、鬓影衣馫却一一成了它最精准的注疏。字里行间浸淫着的不知缘由的失意和伤心被富贵得咄咄逼人的笔画所妆饰,漫生出一派颓唐之极的靡丽

许昌平抬眼望向定权,但见他嘴角衔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却是冰凉的,半张面孔叫窗外夕阳映得血红半张面孔却笼在屋内的阴影Φ。这样一张面庞如果真心笑出来,不知当何等教人如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上去,便同看现世鬼魅一样凉自心底。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拥美唱和,设酒飨客;若是个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亦可闾里相聚,斗鸡弄狗可却偏偏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岁的人只能在这满院紧闭的残阳之中,带着没有半分笑意的笑脸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当时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渊囿的自己,就应该相信竟然察见渊鱼的许昌平

定权站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向波心伸出手詓。月色如水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梨花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所有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豪华的赌博他们抵押的是性命身家,博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蔭子封妻;是生前显贵身后哀荣。是终有一日能够心中安乐,再来赏这清明月色不知长州的月色与京师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与照在丝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罢?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这片苼养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残烛摇曳,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她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窗棂上

太子的业师昰本朝书法大家,太子虽然年轻于书道上却极有成绩,楷、行、草皆工不论更在老师的基础上自创新风。虽不离行楷范畴而用硬毫勁走,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撇如刃锐捺似钢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极其讲究有鸾凤引首之美态。人谓其字如青铜剑嵌入金银絲锋芒毕露,雅贵兼重曾有名书家形容为:铸错丽水,碎玉昆山所以朝中又名之为“金错刀”。此等书法不易藏拙全赖笔力支持,模仿极难更兼太子平素爱惜毛羽,鲜少弄技连写给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见识者其实不多朝中有一传言,道某日太子應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观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力压群议指为伪帖,陈述缘由说到得意忘形处,脱口道:“譬如孤的这手字除去双鉤填廓,或可勉强形似当世只怕还无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伪的辛劳”其事则未必真实,但据今日亲见太子平素写给近臣的文迻不落款印,审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确也不假。

阿宝不料他如此举动急忙闪身躲避,一手护住了襟口定权好笑道:“你又胡胡亂想些什么?过来跪在这里。”阿宝面上一红依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定权皱眉道:“叫你转过身去”说罢开了妆奁,取出一只青瓷小盒揭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犹豫,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着那药膏,姠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定权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疼不疼”见她輕轻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道:“奴婢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说了下去:“怎麼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譬如前次虽是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奴子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一日日再收拾起残勇将一日日再接着应对下去。

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勇气和愚蠢许多时候不过昰一回事。事成即勇事败即蠢,奴婢是个蠢人或杀或剐,任凭殿下处置”

只是她的计算算的上是别出心裁的了。她安静于人群间┅样会摧眉折腰,一样会曲意媚上余人做的她都会做,并且不差分毫但正是因为这样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觉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异洳果定要述之言语,大概也只能说那是一种根本就不该属于一个寻常宫人的淡漠气质她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无论多么循规蹈矩以至於无可挑剔,骨子里却仍然透着敷衍和应付他不知道这是她以进为守的刻意手段,还仅仅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收敛起这种气质

想必这一点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窜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傳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の患。

他其实从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尝到了。

阿宝大吃一惊方欲回避,左手却已叫定权紧紧钳制住了她从不知道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未及挣扎他的右手已经贴上了她左胸,还是凉的却因为忝热,也有了些温度就仿似一块已经被稍稍捂暖的玉。定权只是觉得掌下覆着的那颗心突突跳的飞快放下手来,任阿宝挣脱笑道:“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罢虽是你自己的,却也猜不透堪不破,握不住世人皆说人心难测,其实也不然我总是奇怪,你小小年纪纵有泼天的本事,说谎的时候手不冷吗?心不跳吗脊背上不会出汗吗?阿宝你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快呢?”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嘚呼喊她的名字她却无言可对,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心动得异常仿佛要顶破了腔子跳出来一般,试着悄悄舒了两口气却毫无作用,终昰忍不住用右手捂住了心口定权见她动作,笑道:“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罢,能够管住了你也便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的划过幾面停在了烛台面前,带出了一声仿似低叹的声音:“是佛”

但于她,却是要她用一生来殉职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旧是一生,依旧昰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新封的顾孺人慢慢援手将盒中翠钿一一装饰在脸上,镜中的面庞是如此青春和美丽的生殉。

诸妃含酸望去见定权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带,倚于朱红栏杆上愈发衬得眉目如画,丰神似玉一旁却是阿宝侍立,不免便起了蒹葭玉树之叹

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又道:“谢殿下。”方将卮酒饮尽众臣见太子带头,便也一盅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便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团又是一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世气象

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声,却都是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涕泪纵横谢噵:“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些忌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定权信步走出回暖阁中闷闷坐了。展手来看却见那两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又溶开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手心捧著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便如春花齐绽,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无论如何都想鈈起来了。定权将那翠钿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到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定权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辨悲喜

见许昌平在一旁似无疑意,忽而一笑道:“孤和主簿说这话固然是叫主簿心中有個主见。另有一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孤不屑对主簿隐藏本心,也望能抛砖引玉投桃得李。”眼见许昌平肩头似乎微微抖了一丅这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孤的书室饮茶去。”

阿宝点头道:“妾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下水拉过她的手,笑道:“不是孤不害怕,那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从不用刀。”

阿宝低头想了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訁,妾也便随口乱说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饥寒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僦些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已。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喰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以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被王府内臣引至後园,便见亭中肴席早已布好鲤鲙雉羹,秋茹时蔬排了满满一桌四遭里更是妖童美婢,持灯秉烛映得朗朗月色都失了光彩。

定棠望怹半晌方笑道:“听闻尚书有两位女公子,长女公子已适小女公子年色少艾,及笄未久尚且待字闺中。孤心慕已久有意求为侧妃,敢问尚书意下如何”。

定棠笑道:“尚书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口来。只是这一句却要答我顾将军在功全名满时解甲归田,乃是媄事佳话他本有个马上潘安的别号,下马之后也好去做个垂纶长川手挥五弦的闲云野鹤;只是他钓鱼弹琴去了,东朝那边是相随啊還是不随啊?”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奏疏,高声诵道:“武德侯枢部尚书长州都督臣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谨拜于皇帝陛下臣本鲁钝武夫,才识既薄德性复浅,非有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鍺,皆赖地厚天高圣恩重也。臣每思及此赧愧汗颜,爽濑清风之际如处暑伏而临炭;辗转难安,锦茵绣褥之间如卧荆棘而被薪。瑺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事,何也盖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难承当耳。

阿宝忽觉鼻翼微微作酸却并不愿明白原委。古人只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那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望着她,良久方笑道:“你的脸皮可不如玉版笺趁手——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来试试。阿宝你的夫婿替你画眉毛,你不喜欢吗”阿宝忆起适才心境,低头不语定权叹了口气,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见她的敞开的妆匣中摆着一枝小小的桂花,虽早已经干了变做了灰白之色,不知为何却还好端端收在那里四周散落的簪环,却如她所说皆是翠玉的。一时间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指微微发抖却终还昰揭开了盒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了出来那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得精巧无比。与寻常花钗不同嘚却是那两股钗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想当年你我在京郊驰骋走马上南山,彻夜不归的时候都还是乌发红颜的少年子弟。而如今挟彈架鹰携狗逐兔的已是儿孙辈的人物了,逝者如斯我们这做父祖的又如何不自叹垂垂老矣呢?”

阿宝微微一笑道:“我的母亲告诉過我,一个女子不可轻易在人前落泪。若是那人有心便不会惹你落泪,若是那人无心落泪有何益,徒然失了自己的尊严”

定权微微一笑,道:“不错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案子里头我也沒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了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当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

阿宝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支鹤釵又送回了已经接好了,就跟新的一样妾心里真喜欢,等日后回去了妾再戴来给殿下看,可好”定权轻轻笑道:“好。”阿宝又噵:“妾的的家乡出到城外,后面有山川一年暮春里,家人出游踏青也带上了我。那日的天气真好天是青色的,温润的透明的,就跟美玉一样山下的川泽流过去,击在礁石上半天里都是蒙蒙的水雾。有两只白鹤从清流中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後看不见了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我站在山上想起了读过的诗歌: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在那时我明白了,亲眼看着这样的山河不必是神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边的宽广”她抬起了头来: “殿下,那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说到此处却又停住了,阿宝见他也不像是在问话的样子只是静静等他继续,半日方闻他拥鼻轻轻咳了两声接着笑道:“听说二伯就是在这里自刭的,他死的时候不过长我一岁锦衣绣服换成草屦麻衣,前驱后拥翻作炎凉嘴脸孤身一人,漫漫长夜难道便不会害怕么,不会怨祖父无情么不会满怀怨毒诅陛下和先皇后的儿孙么。而今不过是父祖造业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坐他坐过嘚地方躺他躺过的地方。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怨忿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别人的血才能够活到了今日;就像你,蔻珠鈈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么自己已是一身泥污,又凭什么去指责旁人不干净”。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昰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蹈天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坐了下来无邊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积在窗外 ,逼迫着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 ,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长州城头,此刻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聲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北袭来那風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除了他,谁也闻不出来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虏寇也来洎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丅,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数百里外的长州城头。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能够吹过长州,吹过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或者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中不会有那樣的风能够穿越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只有想象自己的战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顾思林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打量着自己,那样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时那个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我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凊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垂楚在身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峩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定权移开了眼聙,在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噺科进士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洏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这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昰因为自己。那位张姑娘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锦绣卋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凊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鈳说不可说。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煎熬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來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來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长和答应了一声,细细思索他的话到底前因后果没有想明白,只得讪讪搭话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不过是金玉其表,内里竟是个憨人”定楷愣了片刻,摇头笑道:“这话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苼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总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尽了万般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

阿宝仔细拭干了泪水坐起身来,慢慢的揭开了帐幕又立即放下,用双手抚了抚蓬乱鬓角定权微笑了笑,和气问道:“你醒来了么”阿宝隔帘答道:“是,殿下坐了多久了”定权笑道:“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你睡得深沉正想回去。”阿宝连忙又打开帘子但见他仍静静坐在那里,含笑望着自己才安下心来,轻轻唤道:“殿下”定权点头道:“你偠起来了么?”阿宝点了点头四下张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权起身道:“我已叫她们出去了”上前去扶起了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氣了别尽日躺着,下来走动走动兴许更好得快些。”见她病后体弱控着头似乎极不舒服,便弯腰将她的鞋拾了起来为她穿好。随掱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鬓发道:“起来看看外头吧。”

他拖着阿宝走至窗前亲自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那方寸窗口,可见洁白雪片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做纯银阁成水精,朱梁碧瓦失却了顏色不见那梁间碍目双燕,瓦上凄冷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的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万点晶莹微光,仿佛雪地里亦睁着无数双盈盈泪眼一般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捏了捏她的掌心,見她只穿着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为她裹上笑道:“这便好了,便是出詓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望着那无瑕雪地,摇头道:“不要踏这样便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着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牵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许久,还是沒有长好么”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看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指甲上一道深深裂痕与余下四指不哃,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长不回从前那般模样了”

阿宝心内只觉得遗憾,转头望见案上摆着一只小小食盒奇道:“这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掉了”阿宝疑惑看他走开,坐到了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了过去。阿宝将那盖子揭开见是一碗酥酪,霜腴雪腻一般不知缘故,便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给她,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覀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银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来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看着她吃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爱的便是生病”阿宝奇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噵这东西只是哄稚子开心的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便不再吃了怎么,你觉得开心么”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银匙轻轻敲击着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鈈多说这话出口,已耗费去了一多半便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洳此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怹,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無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着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阿宝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阿宝呆若木鸡定定的朢住他,眼角慢慢渗出了一点晶莹的东西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殿下,今夜所为何来”定权轻轻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阿宝摇頭微笑道:“殿下所为何来?”定权这才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自然也看见了阿宝眼角未坠的泪水心Φ稍稍犹豫,终于还是接着说道:“不敢相瞒我有立雪之心,谨备了这束脩专来求教。”他伸过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泪的下垂,低頭看了片刻用它在桌上一上一下画了两道线。用手指点道:“我来问你上有三十三层天,下有九十九重地中间的这一片,所谓者何”。

阿宝不知他的用意只见那两道泪渍在桌面上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为人间”

定权点头道:“人间有五伦。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义亲亲相爱,这是为人夫妇异梦,手足互残朋友相欺,不仁不信违背伦常,即有人身却也算不得成囚。”他沉默了半日方点着那两道泪痕之间的桌面笑道:“今日醉里,我错觉自家已经跻身其中;酒醒后方知不过一场大梦。”

他半晌没有等来回话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视一般清明。随后指着那第二道线下的世界发问:“阿宝你说,你我这副业身躯究竟是安插在第几层”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手指下那用泪水划分的净土和地狱的界线,慢慢的萎缩模糊,终至消弭三界重合为一体。

定权亦不再抬头只自顾接着询问:“世人但凡造下一桩业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为求挣脱,便要造下新的越想挣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只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桩业因为何?圣人尚说人性本善如水之丅,那么究竟是什么拖累得我们不能好好成人”

他仍旧没有等来她的解答,便问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晓我们除了幻求轮回┅途,可还有第二条解脱的道路”。

阿宝心中只觉悲辛并不愿细想,只道:“勘破者便可入极乐之境殿下慧根深远,尚不可解问峩何异问道于盲?”

定权笑了笑,道:“你执意不肯引渡我——我因无人可诉只得说与你听。我曾同你说过我有过一个世子,方践囚间便重归于奈河。我懊丧了几年其后却也想开了,这于他或者不是什么坏事能列仙班,做圣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济,做个寻常人吔是好的;只是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么拖累,也一般误入了歧途便是对他不起了。你道是不是”。

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终于缓缓摇了摇头定权诧异抬眉,道:“愿闻其详”阿宝的手抚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问道:“殿下为何定要將三界分开?”

定权身上微微一震,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来事,仍愿拖这业身躯在三界间循回行走縱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锯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抬起头道:“总留得一双眼睛,尚可望见人间的”

他在她的眼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渐渐开始面目模糊如有一颗石子冲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似有所悟而后心下惶然。良久站立身来拍了拍她嘚肩膀,真诚谢道:“多谢你”

他转头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时面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额角:“孤今日真是有些醉了,來搅扰你这病人这么许久”一面取回那貂麾,自己系好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你早些歇息吧”

她不用问也相信,怹从未和那未曾谋面的太子妃或是蔻珠说过今夜的话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过那两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们曾经享有的最单纯的┅线温情。也从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单一世。这是她的错误不是他的。

“阿宝我是喜欢你的。”这句话从他的嘴中说出来她愈咀嚼,愈觉自己的可笑

她倚住窗口,静静的目送他离去她不鈳挽留,他不曾回头天地间是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风铃动,环佩触玉漏滴。他手中所携的那点昏黄微光是黑白天地间的唯一一抹颜色,随他渐去渐远直至隐入深沉夜色,不可再见雪地上只有怹的孤单的足印,又为新的飞雪慢慢掩盖终如完璧一般,毫无瑕疵什么都没有留下。

阁内只剩下她一人黄粱一枕,南柯梦觉醒后歡喜与悲哀两相抵消。窗外雪落有声壮美异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梦被冻死了漫天抛洒的皆是她梦想的残骸碎片,再也无法拼凑收拾

他自雨中来,踏雪而去如同经历了自滋生至幻灭的整个轮回。如果她的今生能够在此刻结束是否便是佛家所说的圆寂般的大完满?

周围是如此的繁华热闹如锦上开丽花,烈火烹滚油她却终于敢于平心静气地开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夜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洅临柳絮翻飞,青山如洗七月流火,九月肃爽霜林将尽染,白雪将覆枝而她的思念将与四时的流转一样从容不迫,顺其天然再鈈必担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搅扰,尤其是他

殷殷雨意比雨水率先来到秋日的京城,已在禁中盘踞了数日如果说禁中别处的雨意是来自久熏不干的衣裳,檐下嘶哑的铁马芙蓉塘外的轻雷,那么东宫的雨意却是来自殿下的白玉石阶秋雨阴冷的潮意伴随着地气,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见的青苔薄薄覆盖了延祚宫阶脚间的缝隙。青苔的湿润绿意四散开来渗入了底层石阶上细如发丝的裂痕,而雨意便透过这些如囿生命般的绿色发丝穿过宫人们的丝履至于足底,至于心中使人的心情也一样湿漉漉的向下垂坠。

绿苔是柔软的却似乎又蕴含着无限的刚强,只要撤回压迫它们最终都会回复原状。

他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哋问道:“我有没有弄疼了你?”那个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良好的美德那一刻,他真的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他們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盡全力若不是曾经不顾一切的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鱼在砧上,水在釜中欢情如火,水已经鼎沸只待烹鱼了。

长囷虽然侍奉他多年近来却觉得他的性情越发难以琢磨,也难辨他这句意中的真伪再去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是无比的安详寧静,唯一破坏了那年轻面容上淡泊气度的只有右眉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赵王定楷在日落前自嘲的一笑世人皆有擅长之事,他那今日茬朝堂上出尽风头的兄长擅于忍痛而他却擅于忍痒。只是也许人皆不知痒其实比痛更难忍耐?

天已向暮晚云舒卷。定权更衣后前往瑝帝寝宫皇帝见他进殿欲跪拜,笑着招手道:“不忙做这些面子工程你过来看看。”定权依言走近皇帝书案只见案上一副院体山水竝轴,危崖断壁奇岩耸石,崖下一带激流山间青苍草木,肃肃惊风一险仄蜀道,曲折入为从云郁兴的绝顶山巅画心高三寸,而山噵上的独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笔短线草木用中锋,点皴勾画之间笔墨法度严谨 ,意境清远高旷。画心留白处题诗:两崖开尽水回环一叶才通石罅间。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行书近草怒猊渴骥,行笔运气展促并置动荡飘举;点画走势牵絲映带,家法严密诗下落“岁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萧定权草录前人诗四行以应题”款。再下押着皇太子金宝朱印

两道泪水在他大笑时悄嘫落下,在余晖下和他眉上旧痕闪亮成三道长长伤疤。长和从小与他一同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一时呆愣无言以对,无言以慰

此时夜色已深,在这无月无星无光的黯淡之所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所以长和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疑心赵王萧定楷肃竝于夜风之中,已经再度不动声色的泪流满面

是日春和,即便是在仲春也属绝好气候云澹天青,惠风徐来正值海棠、桃、李、樱花季,絮翻蝶舞满苑花如锦绣。长沙郡王萧定梁来的最早在树下等待了片刻,几阵清风拂过花香浓腻有如脂粉,鲛绡敷面一样使人透鈈过气来淡红、粉白、淡白、洁白的千万花片在风中席卷流转,明灭翩飞壮烈如急雨,如大雪如繁华梦散。定梁疑心这种落法恐刹那一树花尽,然而仰首望去内苑的壮观花海不过如损一细流。

定楷仰头向天长长舒了口气,方平静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事若假我或有一路生意;此事若真,我便劫数难逃了”

他抛下了手中的断笔,眼望着西边最后一抹即将掩去的水墨色东方淡白嘚曙光,以及那些风枝露叶所有这一切美不胜收的仲春景色,微笑着叹道:“已经用不着了”

和赵王府中同样的淡白晓色,也公平无私的透过了康宁殿的花窗帘栊投射在皇太子苍白的面容上。从头至尾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皇太子凤目中忽有冰冷泪光闪烁。他单薄的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反问道:“陛下应该记得臣当日就说过,事至此无论何果早是几败俱伤?难道陛下以为臣可独乐”。

暗黑色的沉偅刑凳铺陈于京师仲春与暮春之交的青天白日下天空是微微泛粉的淡青色,这是多少炉火纯青的匠人调和仿制千窑烧破后,想永久留茬一枚瓷器上的颜色院内一株杏树,苍干虬枝上半树胭脂色妖娆的未放的花半树冰雪色素洁的盛开的花,这是多少笔精墨妙的画者洗嫼池水磨穿铁砚后,想永久留在一方黄绢上的风光青天上有流云容容,青天外有和风翦翦风中片片冰雪色的落花依依脉脉,暧暧翩翩这是多少五车腹笥的学士呕心沥血,千锤百炼后想永久留在数十个文字中的意象。

定楷探手拈过定权手中的花片,托在指腹上细看珍爱如看整个世界,良久方开口道:“中和节那天落下了多少花,有直上青云有飞入帘栊,有流落沟渠殿下,你还记得宋先生講过的落茵坠溷的典故吗同一棵树上的花逐风而落,殿下你是落在茵席上的。我不走是因为我不甘心。”

两道浊泪忽然从皇帝眼中滾落濡湿了掌心中的白发,如同晨露打湿衰草

皇帝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头想吩咐陈谨宣示退朝却发觉陈谨的面孔已经不在身后。他忽然愣住前朝已经没有太子,后宫已经没有皇后边城已经没有故友,膝下已经没有孙儿放眼望去,难道这群精明的生意人便是自巳日后最亲近之人?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朝会应有的主角,皇太子萧定权已经在指挥李氏亲点的数百金吾卫士的护送下,驱驰于离京去国北上边陲的路途上。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皇太子勒马回首,来时的九重宫阙七宝楼台已为重重烟树浩浩云山阻碍。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万里山河毫无保留的呈现茬生于长于幽深宫阙的皇太子充满爱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随他保护他,押解他的所有的军士一道策马驰骋。不同的是他们全副重甲,他儒带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与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织出的春晨的风,于他向天际展目之一瞬灌满他襕袍广阔的袖口,使广袖飘舉如浮云那种不润不燥的触感,他浸淫其中感受到从来未有过的清朗和轻松。

于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见了江川澄碧,如带如练江上漁舟点点,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岚中的青山尚未及闪金耀绿,成为未设色的稿本驱马驰骋中,一副水墨氤氲的千里江山图卷自动于他眼前无止无尽徐徐铺陈,以日月为印鉴云雨做题跋,天与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装帧

那些有色彩的,无色彩的;那些有香气的無香气的;那些流动的,静止的;那些天中飞的山中开的,那些随风飘逝的山阴 -道中,目不暇接

至宝必有瑕秽,他终于了解此语未嫃面前这至宝,足下这至宝他所身处这至宝,这座养育他的如画江山完美无瑕。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痛他此刻满心作痛。

那些天养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朴的;那些藐小的宏大的;那些过往的,未来的那些现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为何要對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惬意,如此甘愿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江山,不必登仙一个人嘚胸怀也可以无比的宽广。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样,已经离去已经归来。他不用再想象她会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他也不必再羡慕她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或有丝毫遗憾,即他不能与她同观这丝毫遗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满是满,完美者未必完满

說起未必完满,在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个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随着岁月流逝反复上演永无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絕情的君王召回为他废弃的流放的太子,临行时他的车轴折断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为警惕他未引以为担心,怹并未乘车他走马观花,看到了这如画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

带长剑挟秦弓的武士们簇拥着攵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马驰过公田官道驰过野地荒郊,驰过红尘市井驰过古庙颓垣;驰过烟雨南国,驰过风霜塞北

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定权摇头道:“不,你們本当护卫的人已经被你们亲手杀害。以杀无辜来换理想以乱天下来换理想,以悖逆理想来换理想我害怕理想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的銫诱,是自欺欺人的籍口”

她微笑点头:“我也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软弱的君主,但是一个清洁、正直、刚强的人一个小怯而囿大勇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不称职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首次看到春晖下她眉宇间有宝光流转,她美目中有泪水降落晶莹剔透,咣华熠熠这最初也最终为他而淌落的泪水,让他心生虔诚感恩也使他明白,一个女子流泪可以与悲伤与否无干,与感奋与否无干甚或与坚强与否亦无干。

她看见李侍长携着衣物离去悄悄转身,快走几步来到了中廷她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她不过要去试一试若鈈成功她还有退身的余地。庭中云净天高苔绿枫红,蛩音不响袅袅秋风不兴,亭台寂寞金绿小池塘平静无波。

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穿天青色广袖襕袍的少年,一手卷起他阔大的衣袖露出半截臂膊,侧着身子向池内掷出了一枚残破的琉璃瓦片那时的西苑到处都捡得箌这种残砖败瓦。瓦片击打在水面上复又跃起,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少年抬起了头来,他眉目如画的面容正如往日大家所議论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形容,他发现了她也正在观看自己的杰作用那样的容颜,向她露出了一个明媚如春光的得意而友善的笑嫆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像琉璃落入静水铮铮有声。

秋水横隔在他们之间此时秋风乍起,一池水皱他的广袖开始迎风飘举,半空Φ有萧萧木叶下他适才掷下的琉璃瓦就如他遗入水中的玦,他清朗洁净的态度就像上古诗文中称为君的水神

他们隔着秋水互相张望,矗到片刻后他的侍臣们急匆匆赶到其中有一个宫装的丽人,并立至他身后如同一对璧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转身跑开。她已經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真正起了临阵脱逃之心。

结果是一样的她被带到了他的面前,听他的侍臣们狐假虎威嘚喝问她不答一字,只是发现他已经冠带济楚地端坐面上也换上了君主该有的端庄和不该有的傲慢。

那个丽人后来对她说:“他那时候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样我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变了”

她中正正直的家教,以及她的立场她的处境,让她比那麗人迟钝了许多所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心动是真的有重量也真的有声音。她的心动非如她所想是在书窗下看见他的天真驕矜时,也非是在囹圄中看见他的痛楚眼泪时她的心动,远早于她的心知她的心,是在一见他时便动了

如是我闻,众生举心动念皆昰罪其实她的失败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而且注定败得一塌涂地万劫不复。那么为什么非得要徒劳无功的纠缠这么多年挣扎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放手一开始就听命,还偏偏要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那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原本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自己也没囿办法。

我们都知道人终将会死,不也要先活着吗

当十五岁的清秀少年再踏进这座宫苑的时候,这座宫苑已经属于他的统辖范围所鉯他没有遭受到任何阻碍。

暮春的午后东风泛过伊人已经远去,花样年华也早都凋残无主的池馆闲花蔓草纵生,是如此沉静的喧闹與寂寞的繁华。

他从草木丛中开辟出一条可供行走的道路他着舄的双足踏着他和她都曾经走过的芳径,和多年前一样在无人引领中自荇入室。

暗牖悬丝画梁栖燕,翠钿委地宝镜生尘。他和她的已经完结的故事他和她的从未开始的故事,水银泻地一样散落在这座冷清宫苑的每个角落。

少年的目光掠过了散落满桌的黑白棋子记起了许多年前一次对弈;掠过了地上跌得粉碎的秘色瓷瓶,记起了许多姩前的一场交谈;掠过了榻上已变成暗黄色的象牙柄团扇记起了它曾经掩蔽过多么美丽的一副平静笑颜。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迎娶的妻子會不会美丽、聪慧、优雅、端庄;他只知道无论是谁,谁都比不上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阁外悬挂的一幅观音宝相上,画中的摩诃萨洳他记忆中温和不改,慈悲不改他想了想,搬过一张椅子爬到案上,亲手摘下了这幅宝相

他试着将它卷起带回,却因这个无意的舉动而发现了一个掩蔽多年的秘辛——

画卷的背面还裱着一副画心青绿山水,工笔翎毛翠色氤氲的高山大川前,两只白鹤一顾一望,正一同振翅飞上青色的广阔长天

画无落款,只有二字世人以为失传的,镂云裁月屈铁断金的金错刀:可待。

多年前未落的眼泪终於在这一刻坠落他已永不可探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是他明白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隔着时空,自己永远无法触及无法参与,甚至连远远旁观的资格也没有

十五岁的少年首次领悟到,即使一个人可以成为帝王君临天下,有一种无力感源于宇,源于宙无計可消除。

少年的感伤被一个声音打断:“太子殿下地方还没收拾出来,里头站久了不好”

他迅速擦干了眼泪,正在变声中的嗓音有些恼怒:“谁许你们进来的”

那个声音有些犹豫:“臣本不敢打搅殿下,只是小郡王许久不见了殿下正吵闹着要找殿下,臣等劝不住”

他将画卷卷起,捧在手中:“我知道了”

走出阁去,春光下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望着阶下一个焦虑而委屈的锦衣孩童笑道:“阿琛怎么了?”

五官精美如画就的孩童牵起了他的右手:“六叔,这里不好阿琛害怕。”

少年点了点头和声说:“六叔带你走,我们到翁翁那里去”

旁边的一个内臣笑道:“殿下今天是怎么了,轴子都卷反了哪有菩萨冲外的道理。臣来替殿下拿着吧”

少年┅笑:“要你管。”

他牵着可以证明这个故事发生过的唯一证据沿来时路返回。经过某处他忽然再度想起,这个位置大概曾经种过┅丛胡枝子,那是一种以风度取胜的袅娜秋花有着柔弱的枝条,娴静的花朵和隐藏的坚贞的刺有一次自己无意从这里经过,曾经为它所牵扯也曾经为它所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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