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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

文学的表现对象是人,正是从这个几点出发,高尔基才认为"文学即人学"。当然,人并非在真空中生活,南唐李后主说"剪不断,是离愁",其实,现实生活中剪不断的不仅仅是离愁,人与人、人与山水林泉,与天地万物皆构成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纠葛。中国古典诗人是相当聪明的,他们常常通过人在空间的位置的变化反差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感情。这种空间变化主要有空间的大小比衬、空间的扩展与浓缩、空间位置的转向这三种主要方式。

主要是通过空间大小的比衬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这种比衬的依据主要出自一个视觉原理,即视野中的背景越是阔大,背景下的物体就显得越是渺小:一位老师站在讲台上,以黑板做背景,居高临下会显得很高大;如果站在操场上,以周围的四百米跑道为背景,他的形象就会缩小很多倍;如果是站在万里长城上,以蓝天白云为背景,那他就会显得十分渺小。中国古典诗人常常运用这个原理,来表现人生的孤独感,例如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是初唐著名诗人,继"四杰"之后,以更坚决的态度举起反对柔弱纤细齐梁诗风,倡导汉魏风骨的大旗。他不仅在文学上开一代风气,被李白称为"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在政治上、军事上更想有一番作为,陈子昂在睿宗文明元年(684)年举进士,官麟台正字、右拾遗。为人直言敢谏,切中时弊。两次从军边塞,以博取功名。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他随建安王武攸宜攻契丹,任行军参谋。武攸宜仗着是武则天侄儿,为人霸道又轻率少谋略,不但不采纳陈子昂的分兵合击谋略,恼怒之中将陈降职为军曹,结果大败而归。陈子昂报国无门,只好怀着满腔忠愤辞官还乡,回到四川射洪县金华乡。不久就被武三思指使县令段简诬陷,死于狱中。这首《登幽州台歌》即是他武攸宜攻契丹途中在幽州台登览时所作。幽州台又称蓟丘,位于今北京市西南郊。这座古台是战国时燕昭王为招揽贤才所筑。昭王登位之初,决心要令燕国强大起来,筑碣石馆,并置千金于台上以招揽贤才。结果各国群贤聚集燕国,史载"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燕国终于强大起来,一举击败宿敌齐国,占领齐国七十多城。陈子昂忠心谋国却遭到贬斥,满腹才华却得不到任用,登览蓟丘时自然会想到那位礼贤下士的燕昭王,他有首《蓟丘览古》就是直接咏歌此事:"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与《蓟丘览古》不同,同时写作的这首《登幽州台歌》并未直接咏歌此事,而是抒发登览之中的历史沧桑之感,在怀古伤今之中含蓄地倾吐不被理解的孤独情怀。应当说,比起《蓟丘览古》,它的涵盖面更加宽泛,更有种历史的沧桑感,也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而这个主题的凸现,主要是通过画面之中空间大小的比衬来实现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条上下的历史纵线,其"古人"已不限于礼贤下士的燕昭王,也许包括三顾茅庐的刘玄德,也许包括善于纳谏的唐太宗;其"来者"也不仅仅限于帝王,也应包括武攸宜这类执政为上者。"念天地之悠悠"则是一条横线,是诗人遥望悠悠的地平线而生发的无限感慨。历史纵线和地理横线构成了交汇点,交汇点上有座幽州台,台上站着一位不被人理解的孤独者,他正在抚今思昔、怀古伤今,满怀感慨而怆然涕下。一面是阔大的背景,那种纵深的历史沧桑感和广漠无声的天地,一面是背景之中孤独渺小的诗人。由于背景的阔大而纵深,就更显得画面中的人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种孤独、这种无助,这种哀苦无告,不仅通过一个"独"字点破,更多的是通过这种空间大小的比衬给人留下的深刻感受。类似的手法还有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是代宗大历二年(767)杜甫漂泊在夔州时所作。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诗人避乱四川已经八年。由于好友成都尹严武的去世,诗人离开生活相对稳定的成都来到夔州也已经两年,但安史之乱仍无平定之象,随着严武的去世,巴蜀的州郡长官拥兵自重,相互攻城略地,本来的天府之国陷入战乱之中。杜甫本人已55岁,不但归家无望,而且身体也越来越差,在夔州时又患上肺疾,用以浇愁的酒也只好戒掉。国难、家愁,老病集于一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无处无人可倾诉的痛苦,使诗人更觉孤独和伤感,而这一切,通过深秋登台这个特定时刻、特定场景集中表现了出来。同《登幽州台歌》一样,诗人首先刻意营造一个阔大的背景,以此来反衬自己的渺小和孤独:"风急天高猿啸哀"这是画面的上部之景。高天之下,瑟瑟秋风中不时送来凄厉的猿啼,这是仰视;"渚清沙白鸟飞回"则是俯视,画面下部之景,飞鸟盘旋在洲渚的白沙之上。这两句一写高台背景的上部,一写高台背景的下部,但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近景。颔联则拓展开来写远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上句是由近到远,下句是由远及近。有了这两句,画面的背景得到无限的延伸,顿时显得渺远而阔大。在这个渺远而阔大的背景下,高台上的诗人再来抒发秋风万里、年老多病、战乱不息、思亲怀乡的人生感受,就更能突显一生潦倒、漂泊无依的孤独感,读者也更能体悟到诗人所慨叹的"百年多病独登台"的"独"字。这种漂泊异乡、孤独无依的人生感受通过空间大小的比衬表现得十分真切感人!这里要强调的时,杜甫非常擅长这种手法,在他的诗作中曾多处使用,如《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用一片影与万里云形成大小比衬,更显出这只雁之"孤";《咏怀古迹之五》:"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诗人称赞诸葛亮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同样是运用空间大小的比衬,将诸葛亮"廻出尘表"(仇兆鳌《杜诗详注》)的清高风致表现的十分明晰,再加上"万古"这个历史的纵深感,更显得诸葛亮的勋业,千古以来无人出其右。

当然,擅长此法的也不仅是杜甫,中国古典诗词中许多佳作都是采用了此法,如马致远首脍炙人口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同样是采用空间大小的比衬来达到天涯孤旅的抒情效果:倦于宦游的诗人骑着一匹瘦马在踽踽独行,背景是西下的夕阳,是衰草连天的西风古道。诗人的人生疲敝感、思念亲人的孤独感被反衬得十分明晰。诗人甚至都不如寒鸦,寒鸦在黄昏后还有老树古藤可以栖息,诗人却仍在天涯古道上踽踽独行。柳永《雨霖铃》上阙的结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也同样是把自己流浪江湖的一叶扁舟,投放到千里烟波和沉沉暮霭之中的楚天之下,形成强烈的空间大小比衬,来突显自己离别情人后的孤独和伤感,也使这几句成为千古流传的佳句,刘熙载曾把它作为词中"点染"的典范。王维的《送贺遂员外外甥》的前四句:"南国有归舟,荆门溯上流。苍茫蒹葭外,云水共昭丘"采用的手法与柳永《雨霖铃》的"念去去"三句几乎完全相同。

中国古代边塞诗中为了表现戍守生活的艰苦、单调,抒发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或是为国舍家的豪情,边塞诗往往以大漠雪海来反衬戍守中的孤城,如隋代杨素的《出塞》:"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范仲淹的《渔家傲》:"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在唐代的边塞诗这更已成为一种定式,如王之涣:凉州词》:"黄沙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翁绶《关山月》:"笳吹远戍孤城灭,雁下平沙万里秋";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首秋轮台》:"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骆宾王《边城落日》:"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河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崔湜《大漠行》:"云沙泱漭天光闭,河塞阴沉海色凝…..火绝烟沉右西极,谷静山空左北平";骆宾王《夕次蒲类津》:"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结客少年行》:"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雨雪曲》:"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紫骝马》:"雪暗鸣珂重,山长喷玉难。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杨炯《战城南》:"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王勃《陇上行》:"云黄知塞近,草白见边秋";虞世南《从军行》之一:"萧关远无极,蒲海广难依。沙磴离旌断,晴川候马归";沈佺期《塞北二首》:"海气如秋雨,边峰似夏云","紫塞金河里,葱山铁勒隈";袁朗《赋饮马长城窟》:"日落塞风起,惊蓬被原隰"等皆是采用这种大小比衬之法。

这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空间变化的第二种手法,即通过空间的逐渐缩小和空间的逐渐放大来达到某种抒情效果。它同"空间大小的比衬"区别在于前者的空间位置是固定不动的,后者则是不断的放大或缩小;前者是静态的对比,后者是动态的比较;前者是利用视野中的背景越是阔大,背景下的物体就显得越是渺小这样一个视觉原理,后者则是运用另一个视觉原理,即:当人们的视野成倍缩小时,视域中的物体则成倍地放大。

首先讲空间的浓缩,我们来看柳宗元的这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中唐诗人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写于永贞革新失败后贬在永州任司马期间。柳宗元是一个富有杰出才华又颇有抱负的人物,无论文学上还是政治上他都有革新的愿望。文学上他反对浮艳纤巧、空洞无物、一味追求形式美的骈文,主张回归文以载道的古文传统,与韩愈一起发起声势浩大的古文运动,成为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和中国山水散文的开创者。与文学上的极大成功相反,他寄于更大希望的政治革新却失败了。贞元二十一年,他参与王叔文的政治革新集团,任礼部员外郎,与刘禹锡等八个新锐一道推行革新,力改弊政,反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但仅仅几个月时间,这场革新就在宦官和大官僚集团的联合反对下失败。王叔文被杀,柳宗元和其它七位新锐一起贬到边远的荒州任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永贞革新和八司马事件。柳宗元被贬之处是永州,即今日的湖南零陵县。零陵在唐代是个偏远的荒凉之地,司马又是个定员之外的闲官,没有任何具体职务。柳宗元在永州司马任上一呆就是十年,这对一个忠心谋国又想大有作为的政治家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因此他的心中充满孤愤:为什么一心为国却遭到贬斥,为什么绝代风华却得不到任用。在这边远的荒州,又是一个没有任何具体职务的闲员,能做些什么呢?诗人不被理解的孤愤,独处荒州凄清幽冷,通过这幅寒江独钓图含蓄地表现了出来。其手法,就是利用人们的视野成倍缩小时,视域中的物体则成倍地放大这一视觉原理,将画面成倍缩小,让这位清高又孤独的"钓翁"在画面中不断放大,凸显期孤高的人格。诗人从充斥画面的"千山",浓缩到千山中的"万径";再从"万径"浓缩到其中一条小径旁的江渚边,再由江畔缩至"孤舟",由孤舟再缩至舟上披着蓑衣在寒江上独钓的老人。字面上,通过"千山鸟飞绝"的"绝","万径人踪灭"的"灭","孤舟蓑笠翁"的"孤",已充分凸显出这是一个凄清寒荒又寂寞无声的天地,无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都噤若寒蝉,俱在躲避严寒,又都患了失语症。唯有这位老渔翁身披蓑衣,冒着风雪在寒江独钓。通过以上的一系列浓缩,这里再用"独钓"二字,将渔翁的孤傲成百倍、成千倍的放大。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曾称赞柳宗元"虽万受摈斥,不更乎其内",这首诗就是个明证。诗人就是要借这位"独钓寒江雪"的老渔翁形象告诉世人、也是告诉那些政敌:你可以将我放逐荒州,可以让世人噤若寒蝉,成为一个无声的中国,但并不能摧毁我的素志,更不能玷污我高洁的人格。当然,通过这幅图画,也可看出诗人无人理解的落寞幽独的情怀。不管是那种内涵,都是通过人们的视野成倍缩小时,视域中的物体则成倍地放大这一视觉原理,将诗人要表达的情感成百倍地放大了。

与柳宗元《江雪》手法类似的还有卢纶的《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是中唐诗人卢纶的六首《塞下曲》中第三首。卢纶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但其诗歌在十才子中却别具一格,比起钱起等人,他的诗作更多反映军幕生活,也更多一些豪宕雄浑之气,这可能与他多年生活在浑瑊军幕之中,熟悉边戍生活并有很深的体验有关,其代表作便是《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在这首诗中,诗人首先写天空高飞的大雁,再到地面上逃窜的单于。然后将画面浓缩到正在追赶的我军将士,最后集中到将士手中的弓刀之上,形成一个百倍放大的特写镜头:一个堆满积雪的弓刀矗立在天地之间。我军将士追击逃敌的豪气,风雪之夜战斗生活的艰辛,都通过这把堆满积雪的弓刀表现了出来。诗人不畏强敌的豪情和立功边塞的进取精神自然也从中得以流露。

中国古典诗词中类似的手法还很多,如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同样是由塞外的千嶂峰峦、长烟落日,渐渐浓缩到千嶂里的孤城,再由孤城中夜不能寐的将士浓缩到他们手中的酒杯、头上的白发和泪水。词人作为军中主帅为国戍边、建功立业的气概和抱负不仅在这浓缩中得以突显,"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情"与"志"矛盾,边地之艰和思乡之苦也同时被放大,给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中唐边塞诗人李益的《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也是由回乐峰逐渐浓缩到峰下的受降城,再到受降城内思亲怀乡的将士,最后浓缩到一根正在吹奏思乡曲的横笛之上,它同《江雪》中的钓竿,《塞下曲》中的弓刀,《渔家傲》中的酒杯一样,都被百倍地放大,起到突显主题的作用。

其次是空间的拓展,这是与空间的浓缩截然相反的一种空间关系处理手法。它是首先突显一个细部,然后慢慢放大,最后形成一个整体,一个全局,如卢纶的另一首《塞下曲》: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旄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此诗描绘一位将军在军前发号施令。诗人并未勾勒将军的全貌,而是特写军帅手中的一支令箭"鹫翎金仆姑":金色的箭身,鹰鹫羽毛装饰的箭尾。强调令箭本身就是在夸饰军威。然后镜头再放大到将帅身后的帅旗"燕尾绣旄弧":旗呈燕尾型,上部装饰着彩绣的旄头。场面再由帅旗放大至旗下的主帅一个动作:"独立扬新令"。手中令箭一挥,斩截的动作意味着此帅的刚毅和果敢;最后是一幅全景:"千营共一呼"。全军的士气和对军帅的拥戴——这样的军队自然是无往而不胜!诗人在将空间逐层推展的同时又结合动静相成:前两句是静态的写生,后两句是动态的渲染,把这位刚毅果敢有深孚众望的军帅气质、声威刻画的惟妙惟肖,尽管只有短短的二十个字。

类似的还有戴叔伦的《登楼寄王卿》: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

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前两句是写诗人自己对友人的思念,追悔当年没有"踏阁攀林"随友人同去,以至今日隔着沧海云山留下无尽的思念。第三句则将这种思念放大至"数家"。秋天到了,很多人家都在砧上捣杵准备冬衣,这时也更容易引起对远方亲人的挂念,李白的《子夜吴歌》中就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最后则由"数家"拓展到"一郡",将这种思念之情推而广之,赋予它更为广漠的涵盖。戴叔伦是唐代诗风由盛唐的雄浑浪漫向中唐的自省内敛过渡时期关键人物,一般都认为他抒写离情别绪、羁愁旅恨之作,"完全涤尽了盛唐余风,流露出低沉、苍老、暗哑的情调,在大历诗中很有代表性"(《吴庚舜等《唐代文学史》》,从这首《登楼寄王卿》来看,也不尽然,至少在手法上,对盛唐诗人的承续还是很明显的。

这类空间逐层拓展的诗作,可以举出多首名篇,如杜甫《旅夜抒怀》前四句"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星垂原野阔,月涌大江流",由岸边的小草到水中的孤舟,再由细草所在的江岸拓展到整个原野,江中的孤舟拓展到整个大江。诗人漂泊江湘的孤独和伤感被反衬得更加突出。王昌龄的《芦溪别人》:"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亦是由眼前的扁舟、溪水拓展至荆门和三峡,将离别的忧伤和深长的思念成百倍地放大。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由松树下面的小童拓展到小童和松树所在的山中,直到烟云渺茫的深山之中。那渺茫的烟云,隐隐的深山与小童师傅的隐者身份非常贴切;王安石的《钟山晚步》:"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血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由初夏时节坠落在沙地上楝树花的点点落瓣,拓展到楝树旁的槿篱竹屋,再拓展到竹屋边的乡村小路,并一直延伸到小路尽头城郊的卖酒人家。于此手法相同的还有他的名作《书湖阴先生壁》:"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空间的浓缩是由整体或全局逐层缩小,最后突显一个细部的特写;空间的拓展则是首先突显一个细部,然后慢慢放大,最后形成一个整体,一个全局。空间位置的回旋则是上述两种手法的综合运用,即先由细部逐渐放大,然后在逐渐缩小回归这个细部,形成一个回环照,。如张继这首著名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中首先显现的是一叶扁舟,扁舟中是位在深秋的夜晚难以入眠的诗人。寒霜之下,乌啼声中,从月出东山到玉兔西坠,他面对瑟瑟的枫叶和点点渔火,愁绪满怀,彻夜无眠。这自然会引起读者的思虑?为何彻夜无眠?贬谪路上的幽怨,还是游子对故乡的思念?抑或是柳永式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诗人并未就此作出回答,仍然接着描叙:首先点出地点:"姑苏城外寒山寺",然后点出此时此地的独特景观:"夜半钟声到客船"。直到最后两个字"客船",我们才明白诗人此时的位置,此时的处境,才明白他要抒发的是"客愁"——一个游子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整首诗,在空间位置上绕了个大圈:由一条小船中贮满乡愁的游子,放大到附近的江枫渔火,月落乌啼,再到小船、枫树、渔火、乌啼所在的河蚌到附近的寒山寺,让寒山寺的钟声在从远处再回到客船。诗人的乡愁透过秋夜的冷月寒霜,伴着江枫渔火,掺和着阵阵乌啼和夜半钟声,更有种幽寂清冷的氛围,更突显孤孑清寥的感受。当然,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并不仅仅是空间位置的回旋这种手法的巧妙运用,还有许多独到的手法,如典型景色的选取和布局:落月、乌啼、寒霜,最易形成一种孤寂清寥的氛围;秋江、枫叶、渔火,这又是典型的水乡秋夜景色,这对抒发羁旅和客愁自然起了很好的渲染和衬托。从布局上说,前两句密度很大,十四个字写了六种景象;后两句却特别疏朗,只写了一件事:卧听夜半钟声。前两句的密匝,突出了江南水乡秋夜的繁富,反衬诗人独处清夜的孤孑;后两句的疏朗,不仅意在显示江南秋夜的静谧,更在揭示江南秋夜的深永和清寥,他带给客中游子的感受也就在意料之中了。不过这些手法,将是我们下面讲义中所要着重谈到的。

与张继《枫桥夜泊》空间处理手法相近的还有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是个极富才情又极为坎坷的晚唐诗人,他无意在牛李党争中钻营谋利,却又偏偏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一生襟抱未曾开"。他那深情绵邈、富艳精工的无题诗,不知打动过古往今来多少读者。但这首寄给妻子的小诗,却通俗浅切,既不富艳也不绵邈,但同样深情和精工,与秦观的《鹊桥仙》一样,成为天各一方夫妻之间的爱情绝唱。这个成就的获得,主要是通过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取得的。从时间转换来说,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这将在下一讲提及;从空间转换来说,是巴山——西窗——巴山的回环:诗人此时在巴山写信给远方的妻子,回答她关于归期的询问。根据李商隐年谱,唐宣宗大中五年(851)至十年(856),李商隐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刺史柳仲郢处当幕僚。既然是幕僚,就是一种人身依附关系,行止自然无法自己作主,所以诗人的回答是"未有期",三字之中所蕴含的人生苦痛,自不待言。梓州秋夜那淅淅沥沥的雨水似乎就在诉说着诗人的愁绪和思念,它涨满了池塘也涨满了诗人的胸臆!接下来,诗人并没有像其它诗人那样去分写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即所谓"对面傅粉"之法,也没有像他自己的名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那样一写自己,一写对方,道出相互的思念,而是来个大幅度的时空跳跃,设想有那么一天,夫妻二人在西窗下相拥而坐,诉说自己昔日在巴山夜雨时的相思之情。如果说,由今日相思之苦设想来日的相聚之欢,这还是众多诗人都能做到的话;再跳一步,由来日的相聚再回忆今日的相别,即由巴山跳到西窗下再跳回巴山,这就是匪夷所思,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水平了。所以清人姚培谦赞叹说:白居易在《邯郸冬至夜思家》中说"料得闺中深夜坐,多应说着远行人","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是予飞到归家之后也,奇绝"(《李义山诗集笺》),清人桂馥也说:"眼前景反做后日怀想,此意更深"(《札朴》),都是在赞叹此诗空间跳跃的处理手法。

下面的两首诗词也都是空间位置的旋转,即由眼前所处之处,转到亲人或情人所居之地,再回到眼前之处,一首是欧阳修的《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眼前之地是驿馆,诗人旅途上暂居之处,高楼危栏则是妻子所居之地,诗人设想她对自己的思念,这就是上面提及的对面傅粉之法。结句的"行人更在春山外"则又回到"行人"自己所处之处——"春山外"。

另一首是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柳永是个浪子,思念难舍的对象常常在青楼,但这首词怀念的倒是妻子,而且很真挚,手法和欧阳修的《踏莎行》几乎完全一致:先是秋日楼头的诗人自己,面对着傍晚连绵不断的秋雨,一阵阵浸透寒意的秋风和默默东去的江水,对故乡、对亲人顿起无穷的思念。然后来个空间跳跃,遥想家乡的妻子此刻也正在妆楼之上思念着自己;最后又来个空间转换回到自己所在的楼头倚阑干处,抒发远离家乡的懊悔和愁恨。

周邦彦的《兰陵王·柳》也是采用空间位置回旋的手法,但比张继的《枫桥夜泊》、欧阳修的《踏莎行》、柳永的《八声甘州》手法都更进了一层:它不是两度转换时空(此处——别处——再回到此处),而是三度转换时空: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据研究者说,这是首"客中送客"之作:作者在京都客居,又送友人离开京都,此来抒发长期客居京都的倦意以及对故乡的思念。至于其中有无事业无成、岁月流逝的伤感,从词的伤感情调来看,似乎也不止是伤别。从时空结构来看,它是三度转换:首先是今日隋堤上的送别之处。作者明是咏柳,暗是抒别,因为"柳"寓"留",自古以来就是留别的代称,更何况词中还点明"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送别的主人自然是诗人自己,即词中的这位"京华倦客",客人是谁呢?有人说是京都名妓李师师,宋人张端义还言之凿凿,说是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相好,得罪了宋徽宗,被押出都门。李师师置酒长亭相送,周邦彦当场写下这首留别词(见《贵耳集》)。此事已被王国维考证为子虚乌有,但从中可见周词在宋人中的影响。过片的"闲寻旧踪迹"则从眼前的离席转换到昔日的两人相会之所,但一点即过,很快又回到眼前的"酒趁哀弦,灯照离席"。至此是"今——昔——今"、"此处——别处——再回到此处"的两度时空转换。接下去"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写离别时,"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春无极"写离别后,时间上在推移,但空间未变;"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几句则在空间上也开始转换,从眼前的留别之处转到昔日相聚之所;结句"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则又转回到眼前离别之处,这是三度将时空旋转。《兰陵王·柳》为周邦彦带来巨大的声誉,有人甚至说就是这首词让宋徽宗回心转意,让周邦彦返回京城,并提拔为大晟乐府的提举官(见张端义《贵耳集》)。甚至到了南宋初,这首词的影响仍在发酵,"西楼南瓦皆歌",有人甚至将它比之为流传千古的王维的《阳关三叠》。(宋·毛幷《樵隐笔录》)。这种声誉的获得,与此词数度转换时空的别致手法不无关系。

上一讲说到中国古典诗词结构上的空间变化。实际上,空间变化和时间变化几乎同时存在,只不过为了解析上的方便,分开来讲。这一讲着重讲时间上的变化,最后再谈谈时空交织的情况。时间变化分以下四种情况:

从某一特定时刻出发,或向前追溯到往古,向后延伸到未来,造成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和画面的广阔感,从而使自己某一时刻的特定情绪得以扩展,涵盖面更为深广,社会意义更加普遍,如杜甫的《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处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这首诗的创作时间是唐代宗大历元年(766)一年将尽的岁暮。此时的安史之乱尚未平息,西川的军阀又相互混战,烽火不断,吐蕃也在不断的侵袭蜀地。不仅是国计民生让诗人忧心不已,自己也在蜀地漂泊了七年,"此生哪老蜀,不死会归秦",家国之情也一直萦回在诗人的心头,再加上好友郑虔、严武、李白、苏源明、高适等相继去世,世无知音,更让诗人沮丧。这一切不幸和沮丧,在年关将近之时,集中喷发了出来。从时间说,这首诗有两次向上推移:第一次是从眼前的年关"岁暮"上溯到离开成都准备东下以来,乃至整个西南漂泊时期。前一年的四月,因好友也是上级严武去世,诗人在成都失去保护人,诗人因此买舟东下,经嘉州(今乐山市)、戎州(今宜宾市)、渝州(今重庆市)、忠州(今忠县)、云安(今云阳),与大历元年夏到达夔州(今奉节市),受到夔州都督柏茂琳的照顾,暂时打消出川的念头,在夔州的西阁安顿下来。诗中所叹息的"野哭千家闻战伐",即是指不久前发生的剑南西山都知兵马使崔旰在成都叛乱一事,以及随后的军阀混战,也包括尚未平息的安史之乱八年来给百姓带来的种种苦难。至于"夷歌"则是指代宗广德二年(764)以来,吐蕃对奉天、凉州一带的不断进犯。第二次时间上推得更远:诗人在联想到三国时的诸葛亮和西汉末年的公孙策。诸葛亮,人称卧龙先生;公孙策是西汉末年在蜀称帝,建白帝城,"跃马"是借用左思《蜀都赋》中"公孙跃马而称帝"。从地理位置上看,夔州西郊有诸葛武侯庙,东南有白帝庙,杜甫在夔州西郊极目远眺联想到这两位古人,是很自然,但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一来这二人都在蜀地建立过一番功业,二来都在夔州留有胜迹。这样就与自己在夔州乃至整个漂泊西南的遭遇构成对比。这个对比,表面上是自我排遣:像诸葛亮、公孙策这样一代英杰都成了一抔黄土,我在漂泊之中所遭遇的故人凋零、音书断绝又算什么呢?实际上这种自我安慰比直抒伤痛显得更加哀怨感人!由于经过这样两番时间延展,其伤痛更加深沉,覆盖面也更加广阔,已不是一己一时一事的伤痛,而是时代、百姓、家国的深哀巨痛!

类似的处理手法还有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在江西安抚使任上被劾落职,在江西上饶闲置了23年。直到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才被启用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第二年又被调到抗金前线的军事重镇镇江任知府,诗人已是65岁老人了。此时韩侂胄执掌朝政,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就打算北伐。北伐中原,收复失地,这是辛弃疾一生最大的愿望,韩侂胄准备北伐,他当然支持。在镇江知府任上他竭力为北伐做准备:招募沿江熟悉地形的壮士,计划在淮西的安丰和淮东的山阳设立两处军屯,作为北伐基地。但他对韩草率行事、仓促北伐又持不同看法,认为北伐必须长期做准备,"更需20年"(袁确《清容居士集》)。因此在这首词中,他一方面支持北伐,要人们不要忘记四十三年前金兵南侵不堪回首的历史,也不要忘记"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今日沦陷区现实,并表示自己虽老但老当益壮,要为北伐出力报效。但另一方面,又要执政者记住刘宋时代刘义隆仓促北伐的历史教训,要做好准备,慎重从事。而所有这一切,都是通过历史回顾、时间推移来完成的。比起杜甫的《阁夜》,辛弃疾的《永遇乐》在时间推移上又多了一层。首先它由诗人所在地镇江联想到镇江一带的著名古人,选取的对象又与北伐大业有关:一个是孙权,他联合刘备抗击南侵的强曹,也赢得对手的尊重,使曹操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就是辛弃疾感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原因所在;另一位是刘裕。晋安帝义熙五年(409)4月,身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实际上掌控了东晋政权的刘裕出兵北伐,攻灭南燕,生擒燕主慕容超。义熙十二年,刘裕再次北伐,一直攻到长安,灭掉后秦。诗人通过对他们的称赞与怀念,也表达了自己对朝廷北伐主张的支持态度,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终生追求的目标:"男儿西北有神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只不过通过时间推移怀古的方式来表达,显得更为含蓄和深沉!时间的再次推移是到刘裕之子宋文帝刘义隆的元嘉二十七年,这一年,宋文帝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派大将王玄谟北伐,结果被北魏打得打败。刘义隆在诗中称:"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辛弃疾重提"草草"地去"封狼居胥",结果"仓皇北顾"这段往事,是要告诫当局,北伐虽势在必行但又必须慎重其事,要有长期的精神和物质准备。通过这两个时间推移已表达了词人对北伐的基本态度,但仍意犹未足,还欲进一步的表达。下面的表达仍是通过时间的向前推移来进行,比起杜甫的《阁夜》,辛弃疾的《永遇乐》在时间推移上更繁富一些。首先是将时间推移到宋高宗三十一年(1161).这年金主完颜亮率军大举南侵,想从采石渡江,遭宋军虞允文等痛击,退守扬州。然后提到此时距今已43年了,但北方仍沦陷在胡人手中。当年北魏主拓跋焘(小名佛狸)在镇江对岸步瓜山上的祠庙香火正盛。词人重提这段历史,不外要提醒当局不要忘记这段民族耻辱,再次表明自己支持北伐、收复失地的决心。最后,诗人又将时间推移到一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以赵国名将廉颇老当益壮为喻,暗示自己为国杀敌、收复失地的老而弥坚之志!从上面分析来看,这首词的主旨和词人主张的表达,皆是通过时间的推移在回顾历史中完成的。

这样的诗例还很多,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诗人由眼前的长江,将时间推移到八百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赤壁之战,由此来抒发被贬黄州,岁月流逝而壮志难遂的悲愤。杜甫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也是由眼前的岳阳楼将时间推移到安史之乱发生以来的这段岁月,由此来表达自己忧国忧民、思亲怀乡的悲苦情怀!

上面所举之例皆是将时间向前推移,也还有时间向后延展的,如陆游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一生志在恢复,而且老而弥坚,我们只要稍微翻阅一下他晚年的诗篇就可知晓,如"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夜泊水村》),"僵卧荒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戌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当时,由于投降派当政,诗人长期被削职在家乡务农,其报国理想、收复失地的愿望至死也未能实现。诗人临终前写了这首示儿诗,来表达他终生不能实现其理想壮志的悲愤。其方法就是将时间向后推移,设想有那么一天,北方的失地收复了,国家统一了。这个时候后人在祭祀的时候,不要忘记将这个大好消息告诉我。这种表达方式,不仅符合这位时称"小李白"的浪漫特征,也暗中表达了诗人对收复失地、国家统一的坚定信念。遗憾的是,在诗人之后,国家倒是统一了,但统一的是元世祖忽必烈,而不是诗人期待的南宋。宋恭帝德佑二年(1276)年正月,元丞相伯颜率大军进逼南宋都城临安,南宋太后率幼帝和百官投降,南宋灭亡。作为不能屈节仕元的遗民林景熙,在国破家亡之际重读这首《示儿》,真是感慨万分,写下这首同样著名的《书陆放翁诗卷后》:"青山一发雨蒙蒙,干戈天南地复东。儿孙已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从这首感慨万千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陆游这首诗作的巨大影响。

这种手法和时间的延展相反,即把几年、几十年或千百年的经历、时态在铺叙、抒怀中突然来个凝聚,让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情怀浓缩在一个典型的场面或人物的语言、表情、动作之中,类似电影中的定格或特写,实际上是截取时间流程中的一个横断面,只不过它比一般场面更典型、更集中、更富代表性而已。如宋之问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宋之问(约656—712),字延清,虢州弘农人,弱冠即以文学知名。授洛州参军,累转尚方监丞。此公虽字延清,但并不清贞自守。被武则天看中经常随宴,写了许多拍马屁的应制诗,约占生平196首诗作的五分之一。先是谄事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兄弟。张氏事败后又阿附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睿宗即位后,追究前愆,被从越州长史任上召回,流放钦州,最后死于贬所。他的一些著名诗篇多写于晚年的流放途中,即事即景,怀乡思亲,写得深情绵邈、缜密精工。《旧唐书·文苑传》称:"之问再被窜谪,经途江、岭,所有篇咏,传布远近"。这篇《渡汉江》即是从岭南返回故乡时所作。如前所述,宋之问一生有两次被贬,诗中所写的是谄事张易之兄弟遭贬后的情形。宋中宗神龙二年(706),被贬在泷州(今广东省罗定市东南)的宋之问被赦北归。这首诗就是描述他北归途中的感受。泷州在唐代,是个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诗人被贬在此,经历了一个寒暑,其生活上的困窘和政治上的摧残,想必都相当难挨。这里与家乡远隔万里,在交通信息均不发达的古代,亲人音信不通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但诗人没有也不可能在这仅20个字的短诗中去细数上述的种种苦难,而是来个巨大的浓缩:在时间上将经历寒暑的漫长岁月浓缩到一个短暂的瞬时;在空间上在将万里之遥的回乡路浓缩到临近家乡这个节点上,通个这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来抒发自己急切思乡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非常符合诗人的特定身份和临近家门时的独特感受。因为诗人是个罪人,封建社会的刑律是要株连的。犯罪后不仅自己被贬荒州,亲人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再加上泷州地处蛮荒,亲人在经冬历春的漫长时间内又是音书断绝,当然更增加诗人的惦念和担心,而在临近家门时,自己长时间的担心也许就要变成再也无法回避或自我宽慰的残酷现实,当然会更加心慌气怯,甚至都不敢向来人打听一声。这个浓缩时空的表达方式,自然更能打动读者,甚至忘记他的人品而产生某种情感上的共鸣。因为通过这种浓缩的方式,这种情感已被舍去诗人自身的种种印记,而被放大为一个久居异乡、又与家人音信断绝的他乡异客的普遍感受,自然会引起有着类似遭遇的读者的情感上的共鸣!

思乡是一个永远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因为"人总是爱他的故乡的,尽管他乡的水更绿、山更清,他乡的少女更多情"(艾青)。宋之问在遭贬困顿中返乡是这样,贺知章荣归故里也是这样,而且两人都采取浓缩时空的手法,通过特定的一瞬来表现特定的情感: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市)人,盛唐时代著名的"吴中四士"之一。少以文辞知名,武则天证圣元年(695)进士,由国子四门博士累迁至礼部侍郎、太子宾客、秘书监。玄宗天宝二年(743)冬,上书请求返回故乡去做道士。当时玄宗正崇信道教,闻此举大喜,将贺知章家乡镜湖的剡川一曲赏赐给他,临行时并亲自赐诗,太子以下百官送行,可以说是百倍风光。但在这首回乡诗中,我们看不到丝毫矜夸和洋洋自得,有的只是一位久别归来时意味深长的人生感慨,而这正是所有游子返归故乡时共有的一种情感,所以能引起人们的普遍共鸣。当然此诗成为人们吟诵不衰的名篇,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将几十年来对故乡深长的思念浓缩到踏上家乡土地这个特定的时刻,家乡儿童将这位归来的游子当成异乡来的客人这个特定的场面。通过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特定场面,通过这个让人唏嘘不已的特定时刻,将诗人对故乡的感情,对人生的感慨,通过浓缩显得更加凝重,也更加深沉。

佛家说,境由心造。人们在生活中都会有这种经验:同样的时间,在高兴时会觉得很短暂,忧愁时会觉得很漫长,所谓"欢愉嫌时短,忧愁觉日长"。中国古典诗人们即利用这一生活常识,创造出许多美妙的诗篇。

由于心境不同,时间变长的诗例,如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南朝乐府的内容我称之为"三歌",即:妇女之歌,作者的身份多为女性;都市之歌,都反映都市生活;偷情之歌,在两性关系上都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相爱乃至偷情之类。这首歌表达的是一位女性对情人的思念。情人是因为约会没来,还是外出不在身边,这不得而知,总之情郎不在身边,辗转难眠,黑夜会觉得分外的漫长。诗人的高妙之处在于他把社会生活中这种常见的现象处理的很巧妙:这位女性明明是思念情郎而辗转难眠,她却怪夜太长,怪月亮太亮,这都让她心烦意乱,都让她难以入眠。下面两句更是精彩:冥冥之中好像情人在敲门,在呼喊她,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一声,但只是这位女性的悬想虚拟,因为诗中点破是"虚应",是"想闻"。产生这种幻觉的原因是深度的思念,是"想闻",才会出现"虚应"。而这美妙的种种变现手法都基于这个前提——"夜长不得眠"。篇首的"夜长"二字正是领起全篇的关键,而这个"夜长"恰恰是时间的变形!

类似的还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置身抵御西夏前线时所作。范仲淹在西北边陲拒守四年,西夏强寇闻风丧胆,时称"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但家与国是有矛盾的,有时卫国就必须舍家。作为一代英杰的范仲淹也是位性情中人,他有为国之志,也有思亲怀乡之情。这首词就是重在表现家与国的矛盾,情与志的冲突,显得真切而感人。其中下阙数句,将将士们的思亲之情,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怅惘尽情加以挥洒和倾诉。"人不寐"的前提,自然又是时间的加长和变形。

在现实生活中,不止是忧愁会使时间变长,悠闲也会使时间变长,如陆龟蒙的《王先辈草堂》:

松径隈云到静堂,杏花临涧水流香。

身从乱后全家隐,日较人间一倍长。

诗人笔下的这位前辈是位隐士,诗人夸羡其隐居环境的清幽:静谧的堂前是条白云相偎的松径,堂旁的山涧开满杏花,使流水也带着芬芳。环境的清幽再加上隐者特有的清闲,所以给诗人的感受是:时间在这里仿佛已经凝滞,岁月显得格外漫长——"日较人间一倍长"。当然,诗人对这位前辈隐居环境的夸羡,也暗含自己的人生追求。陆龟蒙也是位隐者。陆龟蒙精六艺、工诗文,年轻时就"名震江左",但因应进士试不中,再加上唐末政局昏乱、吏治腐败,所以在担任一段时间幕僚后就隐居于松江甫里,而且隐居之后不与流俗交,只是闭门品茶饮酒,以读书论撰为乐,即使朝廷以高士征召也辞不就。陆龟蒙这种隐士风度和洁身自好的行为赢得了士大夫们的敬仰和仿效,把他与春秋时的范蠡、西晋的张翰一道并列为"吴中三高",建祠膜拜。但是,陆龟蒙并非是一位脱离现实的隐者,并非像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中所说的那样,他的诗集中没有一篇反映现实的诗篇。相反,他的双脚一直扎在苦难的大地上,双眼也一直注视着民生的疾苦,我们只要读一读他那著名的诗篇《新沙》、《筑城词》就会同意这一点。就是这首诗也不例外,它并不是一首纯粹咏歌隐逸的诗,内中亦有对政局的惦念和民生的关怀,因为其中有句"身从乱后全家隐"。自己归隐,也许是人生志向的选择和归趋,但全家隐呢?妻子、孩子也一起归隐,这就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了。况且"乱后"二字也点出对时局的担忧。所以这首诗表面上看是咏歌隐逸,实际上暗含着士大夫在乱世的无奈和喟叹。这也为"日较人间一倍长"增添了新的内涵:不仅是时间仿佛凝滞,岁月显得格外漫长,同时也还有"挨日子"、"艰难时事何日了结"的感叹!

由于心境不同,时间可以变得漫长,时间也可以变得分外短暂。只要参加过应试考试的学子都会有这种体验,时间的车轮仿佛转的格外飞快,试卷还未做完,时间已到了。与友人相聚、与情人相会,也都会有这种感受,下面这首南朝乐府《子夜变歌》说的就是这种感受:

打落长鸣鸡,弹走乌桕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前面已经说过,南朝乐府多为妇女之歌、都市之歌、偷情之歌,这首诗写的就是偷情时的感受:两人好不容易结合到一起,共度春宵,但天亮得太快了,转眼之间就又要分手。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它不说时间过得太快,而是抱怨公鸡不该报晓,鸟儿不该晨啼,似乎鸡不叫、鸟不啼天就不会亮了。最后说出自己的希望:"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这种看似无理的荒诞表达方式,却反映了一种真情:两人结合如此之难,希望永远结合在一起。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这种由于心情和主观愿望使时间变短的例子还很多,如同属于南朝乐府的《子夜歌》:"岁月如流迈,春尽秋已至。荧荧条上花,零落何乃迟",诗人对时光的无情流逝,青春的苦短伤叹,使本来同样长度的时光变短了。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更是以高度的夸张将时间变形。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时间变形,除了上述的形式外,还有种时间上的回环,即由某一特定时刻出发,经过一番延展,最后又回到初始,如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与公京口云水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诗人与友人在京口(今镇江市)分别,当时的明月为友谊作证。经过一番人生颠簸,诗人又回到京口这个初始之地,再往下延展就是归隐钟山。杨万里《听雨》:"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蓬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蓬声",亦是采取同样的手法。所不同的是王诗是昔——今——未来;杨诗是昔——今。在时间的延展上,王诗的时间延展更长。

以上两节,分别从时、空两个角度解析中国古典诗人们处理时空变化的一些手法。实际上,这种处理往往是同时存在或交错进行的,即一首诗中既有时间的延展、凝聚或变形,又有空间的扩展或浓缩。如曾谈到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所采取位置旋转的手法,其中有空间变化也有时间变化:从时间转换来说,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这将在下一讲提及;从空间转换来说,是巴山——西窗——巴山的回环转换。在中国古代作家诗词创作中,采取这种手法者很多,如陆游《逍遥诗》:"州如拳大真无事,日抵年长未易消"上句是对空间的改造,属于空间的浓缩;下句是对时间的改造,属于时间的延展。此诗是陆游在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任知严州军州事时所作。严州是南宋腹地一个贫瘠的小州,既不可能在民政上有所作为,又远离抗金前线,这对"一生报国有万死"、以收复失地为己任的陆游来说,无疑是种摧残和折磨。所以他在任上感到空间狭小、度日如年,上述两句分别对时空的改造,很好地表达了此时此地的心境。王安石的《萧然》也属于这种时空改造的组合,而且排列得很整齐"

萧萧三月闭柴荆(时),绿叶荫荫忽满城(空)。

自是老来游兴少(时),春风何处不堪行(空)。

这是王安石在熙宁九年(1076)再次罢相后,隐居金陵钟山时所作。此时,他在江宁府和钟山之间筑了一座半山堂,阵日在此间读书诵诗、谈禅出游,也不废著述。此诗即是吟咏他在暮春时节的感受。首句是时间,第二句是空间,第三句再是时间,第四句又是空间,呈现很整齐的对应关系。从空间来看,极力渲染春色之浓、之美;但从时间来看,又着意强调意兴阑珊、闭门独坐,与时间上的春色之浓、之美形成强烈的反差。王安石晚年诗作属意于闲适,写下相当多的雅力清绝、精工脱俗的写景抒情小诗,如《北山》、《南浦》等。但他并未忘怀世事,尤其对他一手推行的新法,更是念念于怀,不但写下《歌元丰》、《元丰行示德逢》等咏歌新法的诗章,而且惦念着政局的变化。元丰八年(1085)神宗病逝,旧派秉政,王安石闻讯后苦闷异常,"在书院读书,时时以手抚床而叹"(陆友《研北杂志》)。元祐更化,新法全面毁弃,使王安石深受刺激,第二年(1086)四月即去世。这首诗虽写在元祐更化前,但从"萧萧三月闭柴荆"、"自是老来游兴少"等诗句中,我们已看出端倪。

但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这种整齐的时空组合并不多见,更多的是一句之中时空的交织,规则之中又有变化,如杜甫的《洞房》:

洞房(空)佩环冷(时),玉殿(空)起秋风(时)。

秦地(空)应新月(时),龙池(空)满旧宫(时)。

系舟(空)今夜远(时),清漏(空)往时同(时)。

万里关山北(空),园陵(空)白露中(时)。

"洞房"是空间位置,"佩环冷"则点明季节,一句之中时空交织;第二句"玉殿起秋风"至第六句"清漏往时同"亦是如此,结构完全相同。第七句又起变化,只有空间变化,结句则又变成时空交织。《洞房》一诗写于漂泊夔州时期。杜甫此时已五十五岁,中原战乱仍未平息,返家无望,诗人对夔州又无好印象——"形胜有余风土恶",于是更加思念故乡和惦念着国事:"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诗人在清秋之夜,以一个宫人的口吻,写出时代的感伤和个人的不幸。其中时空的不断交织转换,将今日的凄凉与昔日的鼎盛,故地的遥想与异乡的清冷反复呈现,其中又通过空中的"清露"与季节上的"秋风"将今与昔、故国与异乡连成一个整体,更加深了漂泊异乡的凄凉和战乱未息、故国难归的幽怨。可见杜甫是个善于处理时空变化的高手。杜牧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也采取同样的手法,只是时空变化更为繁富,变化多于规则:

六朝文物(时)草连空(空),天淡云开(空)古今同(时)。

鸟去鸟来山色里(空),人歌人哭水声中(时)。

深秋(时)帘幕千家雨(空),落日(时)楼台一笛风(空)。

惆怅无因见范蠡(时),参差烟树五湖东(空)。

第一句"六朝文物草连空"和第二句"天淡云开古今同"皆是一句之中时空交织,但两者之中又有变化:第一句是前"时"后"空",第二句则是前"空"后"时"。三、四两句又变成单纯的空间和时间,五、六句则和一、二句对应,时空组合完全相同;七、八句则和三、四句对应,时空组合又不同于五、六句和一、二句的对应关系:三、四句是由"空"到"时",七、八句则是由"时"到"空"。此诗是杜牧在宣州团练判官任上所作。这位与李商隐被时人幷称为"小李杜"的晚唐著名诗人,少有大志,读书时"留心治乱兴亡之迹,财赋甲兵之事",一心想挽唐王朝这座百年大厦于既倒。但是,事与愿违,到了34岁仅在州里担任一个低微的团练判官,内心的伤感惆怅可想而知。但宣州是个江南大郡,物产富庶,景色优美,尤其是宛溪两岸,人烟稠密,风光绮丽,李白就曾经称赞宣城是"江城如画里"。所以杜牧在诗中一方面赞叹宣州的秀美富庶,一方面又生发人生的伤感和惆怅。在表达手法上,空间描绘则明丽秀美,伴之以轻快的节奏和流畅的语调,格调明朗俊健;时间表述则重在抒发人生感慨,语调低回,情绪惆怅。通过这种时空交织和反复变化,出色地表达了上述主题。

中国古典诗词中有的动态感特别强,有的诗人或读者也特别欣赏这种动态感,例如杜甫,就常用动态感来称赞他所喜爱的诗篇,如称赞岑参的诗作是"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是"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称赞李白的诗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至于自己追求的诗歌境界也是"毫毛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赠郑谏议》)。老子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既然有动态,也就有静态;既然有人喜欢动态美,也就有人喜欢静态美。王籍笔下的若耶溪,王维诗中的鸟鸣涧,孟浩然吟哦中的鹿门渡口,那隐没的斜阳、栖息的夜鸟、睡去的青山、闪烁的渔火,都给人一种静谧、安详的美感。但是,中国古典诗人在向人们展示这种美感时,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以动写动、以静写静,而是化静为动,或是以动衬静。

所谓以动衬静即是在诗词中以富有动感的表情动作或声响,来反衬周围环境的静谧或心情的寂寞。动静的相衬和相承,这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人们悲伤到极点,往往会大笑;高兴到极点,往往会哭泣,杜甫的"剑外或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是如此。同样的,午夜传来"嘀嗒、嘀嗒"单调的钟摆声,或是一阵阵鼾声,会使午夜显得更为寂静;炮击声突然停息,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意味着一场人仰马翻的大搏杀即将开始。中国古代诗人很懂得这个原理,并把它运用到诗词创作中去,如王籍的《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云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王籍,字文海,原籍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县),出生在山阴(今浙江绍兴)。他广学博涉,富有才气。初仕齐,后仕梁。王籍颇有六朝名士风度,喜欢游山玩水,据《梁书·文学传》记载:"籍除轻车湘东王谘议参军,随府会稽。郡境有云门天柱山,籍尝游之,或累月不反。至若耶溪,赋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当时以为文外独绝。"。史称王籍有文集10卷,但存留下来的只有两首诗,其中就有这首《入若耶溪》,可见此诗的知名度。若耶溪在浙江绍兴市东南,发源于距城约40里的若耶山,向北流入鉴湖。沿途有支溪36条,两岸丰林茂竹,峰峦叠翠,秀美而幽深,是风景绝佳之处。王籍的这首诗就是描绘在若耶溪上游览的感受,由于山水之美而动归隐之念。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两句,其手法就是"以动衬静"。诗人为了表现密林的静谧和山体的幽深,用了两个极富动感的音响效果:蝉噪和鸟鸣。一遍蝉噪再加上鸟儿不停鸣叫,似乎是个喧闹的世界。但如细加揣摩,这正说明若耶溪周围的幽深和静谧。凡是有点生活常识的都知道,蝉若叫个不停(噪叫),有两个前提:一是天气燥热,而是无人经过。前者不仅点明季节,也暗示其幽深是避暑的好去处;后者更是点明静谧,无人经过故蝉噪不停。至于突出鸟鸣,除进一步强调此处寂静无人,鸟儿不受惊扰,自在鸣叫外,也突出了山体幽深,人迹罕至。因为只有林"静"、山"幽",才会只有"蝉噪"、"鸟鸣"。除此之外,从整个诗境来看,这两句也很好地表达了诗人融入大自然的身心感受,为结句"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做好了铺垫。也正因为如此,这两句诗一直受到后人的追捧,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王世贞《艺苑卮言》、《梁书·王籍传》对这两句皆大加称赞,称为"文外独绝"。当然,也有人对这种动与静的辩证法不甚理解,将此改为"一鸟不鸣山更幽"。究竟是"鸟鸣山更幽"还是"一鸟不鸣山更幽",我想这个结论是不难得出的。

王维《辋川集》中有一名篇《鹿砦》,描绘他隐居之地空山深林幽寂的景色,反映他此时空无寂灭的心态,亦是采取"以动衬静"的手法: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人着意表现空山的寂静,但并非一味地去写死寂,也没有像王籍《入若耶溪》那样用蝉噪鸟鸣来反衬,而是用"人语响"来反衬,这确实不同凡响。因为从常识来说,有"人语响"的地方就不会是死寂,怎么会用此来表现寂灭呢?这正大家与常人的区别。因为"人语响"似乎是破"寂",但实际上是以局部的、暂时的"响"来反衬出整体的长久的空寂。空谷足音,愈显出空谷之空。试想一下:等这阵"人语"过后,空山不是要陷入更加空旷寂灭之中吗?更何况,我们并没有看到人影,只是听到偶尔传来的人声,这更给人一种空无之感。这就同他在另一名篇《山居秋暝》中"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等句采取的手法相似。诗人意在表现一个山村秋日傍晚的清幽寂静,偏偏用浣女的喧哗和渔舟的归来这些声响和动态来反衬。但是,又不让我们直接听到姑娘们的笑闹声,而是隔着竹林,让声音透过秘密的竹林传过来;也不让我们看到划过来的渔船,而是让我们通过莲叶的摇动感觉到,这不但减弱了声音的强度和动作的幅度,而且透过竹林和莲叶,画面更为清幽淡雅。王维是南宗画派的大师,苏轼也曾称赞王维"诗中有画",这幅《山居秋暝》图可作见证。同样的,如果说《鹿砦》的前两句是以动衬静的话,后两句"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也是运用绘画原理的杰作,这个原理就是"以明衬暗"。写一处幽暗,通常是强调不见阳光,甚至夸张为"伸手不见五指"。王维毕竟不同于常人,他凭着画家对色彩和光线的特有敏感着意在画面上安排了阳光,让它透过树林照到地上。乍看起来,这一缕阳光给幽暗的密林带来了亮色,给阴冷的青苔带来一丝暖意,甚至给幽寂的鹿砦带来一线生机。但如细加体味,就会感到无论是作者的主观意图,或是作品的客观效果都与此相反。因为一味的幽暗反倒使人不觉其幽暗,有一丝光线作为反衬,倒更能显出周边的幽暗。设想一下,当一抹余晖透过斑驳的树影映照在幽暗的青苔上时,那一小片微弱的光影与周围的幽暗会形成更为强烈的对比,使深林的幽暗更加明显。更何况,这是"返影"——即将落山的太阳,光线不仅微弱而且短暂。再推想一下,一旦这个"返影"从天空消逝后,整个深林不将陷入更加漫长的幽暗之中了吗!

必须指出,王维作为一位绘画和音乐大师,他对动静和明暗高妙的处理手法在其诗作中比比皆是。同为辋川集中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籍无人,纷纷开且落";《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等等,皆是采取类似的手法。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是篇颇富诗意的散文,在突出作者被贬之地小石潭的清幽时,同样采用了这种手法,如描写游鱼这一段: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皆若空游无所依"是突出小石潭的洁净,连潭中的鱼皆可数出"百许头",更见潭水的清澈。作者是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的,作者一片为国热情落得个被贬荒州的下场,心中充满悲愤是可以理解的。诗人在《小石潭记》中,就是要通过潭水的洁净来暗示自己高洁的人品,用小石潭周围的幽寂来衬托自己身处荒州的悲愤。作者在突显小石潭周围的幽寂时,用的同样是以动衬静的手法:作者着意描绘游鱼在潭中种种形态,一会儿是"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一会儿是"俶而远逝,往来翕忽"。无论是"怡然不动"或是"往来翕忽"都有一个前提:此处寂然无人,游鱼不受打扰,所以这个"动"正是反衬"静",从而突出身处荒州无所作为的悲愤之情。

与"以动衬静"相反,化静为动是通过人物语言动作或将无生命的物件生命化、动态化,刻意将静态的形象化为生动的场景,让人留下人物性格、形象或客观景物方面深刻的印象。在表述方式上,多采用描写和夸张而尽量避免叙述性或说明性的文字,如杜甫的《少年行》: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街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为了表现一位少年粗犷豪放的性格特征,诗人采用三个动态感异常强烈的语言动作:一是"下马坐人床"。翻身下马,这是个矫健的动作,也不与主人打招呼就到人家中大模大样地坐下,这就显得粗豪不懂礼仪了,(这里的"床"指"胡床",低矮宽大,类似今日的沙发),二是写语言——"不通姓氏",既是补充交代上句的动作,也是诗人对此举的评论;第三句"指点银瓶索酒尝"又是个动态描绘,是对"粗豪甚"的进一步补充形容。描写人物,可以静态的叙述,也可以动态的描绘。杜甫在此完全采用动态手法来完成静态写生,通过动态感极强的语言和动作,将一个大大咧咧、不懂礼仪的少年粗豪性格特征刻画的活灵活现。杜甫还有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被杜诗研究者称为"生平第一首快诗"的诗作,写于唐德宗广德元年(763)春天。在此之前,郭子仪等在洛阳附近的横水打了个大胜仗,安史叛军的头目薛嵩、张忠志等纷纷投降。第二年即广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杀,其部将田承嗣、李怀仙等相继投降,安史叛军的老巢蓟北(今河北东北部一带)被唐军收复。其时,杜甫率全家正漂流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因战乱离开故乡已经八年多了。这个消息给爱国的诗人带来意外的惊喜,也带来返回故乡的希望,兴奋之中写下这首生平第一快诗。诗中从表情——"涕泪满衣裳"到动作:"漫卷诗书"、"放歌"、"纵酒";从现实到遐想:"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无不充满喜悦之情,无不呈现动态感。所以诗论家感叹说:"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留注而曲折尽情"(王嗣爽《杜臆》)

说到化动为静,运用得最出色的还是中唐诗人李贺,这位仅活了25岁的天才诗人,不仅善于通过人物的语言动作来化静为动,甚至连诗歌的节奏意象都呈跳跃式,如这首《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关于此诗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敌兵压境,雁门太守坚守危城;有人说是雁门太守率兵平定藩镇;有人说是官军围城,有人说是驰援奇袭;有人说是描述战斗过程,有人说是描绘激战情状。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歧义,主要就是由于它才采用跳跃式结构:几乎每句就是一个片段、一个场面,而且之间并无直接的关联,也无叙述类的过度。有的批评家将此解释为西方印象派的写法,有的批评家则为此取了个中国特色名字——"印象连缀方式"。无论何种名称,其主要特色就是画面之间的跳跃,结构上极富动态感,强调片段的视觉印象。再加上画面色彩极为浓重——"黑云"、"金鳞"、"燕脂"、"夜紫"、"红旗"、"霜重",这就给读者留下更深的视觉印象。

李贺不愧为一个"鬼才",他不但写人能化静为动,极富动态感,就是写鬼、写神也是如此,熟悉中国古典诗词的人一定会知道他的那首《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虽是唐王室的宗支,但家道早已中落。他虽夙有大志,但因避父亲名讳,无法参加进士考试,断了仕进之路。只是靠宗亲关系,才得到奉礼郎这个管理宗庙祭祀的从九品的卑微职务,以此来养家活口。与"少年心事当拏云"的壮志相比,内心的痛苦和委屈是自不待言的。到二十三岁时,就连这点与朝廷的联系也要失去。据朱自清在《李贺年谱》中推测:此诗约写于元和八年(813),是李贺因病辞去奉礼郎职务,由长安返回洛阳时所作。诗人借当年金铜仙人不愿离开长安宗庙而赴洛阳的传说,来表现自己这位"宗子"的去国之悲。诗的主调低沉忧伤,诗的色彩灰暗幽冷,但诗中却充满动态感,诗人以化静为动的手法,来表现自己"宗子去国"的悲愤以及内心的躁动不安。这在环境的描绘、人物形象勾勒和内心世界的刻画上无不表现出来。汉武帝求长生,一直是李贺嘲弄的对象,"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马诗》);"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苦昼短》)。但在这首诗中,虽然仍在嘲弄这位求长生的君主只不过像秋风之中的匆匆过客,但却是个躁动不安的灵魂:白天看来。茂陵和其它的荒冢一样悄然无声,但一到夜晚,却战马嘶鸣,载着这位一代英杰在咆哮,在追寻。"夜闻马嘶晓无迹"虽仅仅七字,由于充满强烈的动态感,将汉武帝这个已经逝去的英魂从内心到外在动作都刻画的栩栩如生。金铜仙人的形象更是充满动态感。据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说:"帝(指魏明帝,引者注)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贺故意隐去金铜仙人因过重不便迁徙而留在霸城这段史实,想象他离开故国前往洛阳一路上的情形:"魏官牵车指千里"是强调离开故国的被迫和无奈,"东关酸风射眸子"是道出内心的悲凉和凄婉。"酸风"不仅是形容关东霜风凄紧,让铜人眼睛发酸,也暗含内心凄楚之意。诗人不仅用"酸风"和"射"这两个动态感异常强烈的词汇来化静为动,而且用拟人手法让无生命的铜人带有人的感受和心理,让画面和内涵都富有动态感。另外,诗人在描绘之中还不断地变换角度:"魏官牵车指千里"是写客体,突出铜人东迁的被迫和无奈;"空将汉月出宫门"则转写主体,突出故国的荒凉和空无,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已逝去,这是想象之中铜人对故国的感受,也是诗人这位宗子去国时的感受;用"铅水"来表现内心的沉重和对君主的深刻思念,恐怕只有这位"诗鬼"才能想象得出。泪水像铅水一样匝地有声,就不止是有动作而且有声响了。这种动态感,也不仅表现在武帝的行迹、铜人的表情和心理,还反映在诗人对铜人被迁洛阳一路上环境的描绘上。"衰兰送客"意在表现环境的凄婉和忧伤,"月荒凉"更给人天荒地老的亘古感受,"渭城已远波声小"更是用距离和声音给人渐行渐远的视觉和听觉感受,这都是化静为动手法的运用。

《金铜仙人辞汉歌》写的是神,他的另一首诗《苏小小墓》表现的却是鬼,这首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经典同样采用了化静为动的手法: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诗中的兰花在哭泣,蜡烛发出幽冷的寒光,风吹着秋雨洒遍西陵,不仅富有动态感,而且将无生命的自然改造成富有人的情感和生命:风作衣裳,水为佩玉,油壁车更是朝夕相伴,让苏小小这位才女的冤魂以风为衣、以水为佩,乘着油壁车、驾着青骢马,在风雨的陪伴下,在西陵下的松林里、草茵上来回游荡,倾诉作自己一生的哀怨和不平。只要比较一下南朝乐府中同题材的《苏小小歌》,我们就会感受到李贺笔下的这首诗作想象力何等丰富,动态感何等强烈:

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这首南朝乐府中并无环境描摹和象征着死亡的种种物象,西陵下的凄风苦雨、如啼眼的幽兰和不堪剪的烟花,以及鬼物象征的"冷翠烛"都是李贺的进一步想象并加以动画,"西陵松柏下"也细化为"草如茵,松如盖","我乘油壁车"之外又增加了"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等准备赴约的动态情节。

1、人物的神情、动作可以化静为动。

以上举了不少这方面的诗例,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李贺的《雁门太守行》、《金铜仙人辞汉歌》、《苏小小墓》等。下面这首王维《少年行》也有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

诗人咏歌的是京城少年游侠的讲义气、重然诺,但没有像李白《侠客行》中"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那样通过夸张式的语言来表现,也没有像曹植《白马篇》那样让其置身于为国舍家的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来实现,而是选取一个日常生活常有的饮酒小镜头,通过一个"系马高楼垂杨边"的动态感极强的、豪放又粗犷的动作来暗示其重义疏财的侠义性格,以及借酒使气、轻生报国等少年侠客的心性。

2、无生命的景物、事物也可以赋予生命、精神,变得气势飞动,富有动态感和生命力。

曹操的《观沧海》可以说是极为典型的一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欲剪箱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译文葛布轻柔,织得像江上小雨般细密透明,穿上葛衣,像六月的雨中吹来凉风。
当罗浮老人把葛布拿出山洞,千年石床上响起了鬼工吝啬的哭声。
天气闷热,毒蛇粗喘把山洞弄湿;江中的鱼儿也停止觅食,含沙直立。
真想裁剪一幅湘水中天光倒影似的葛布,吴娥不用担心说剪刀不够锋利。

注释⑴罗浮山父:指罗浮山中老人。罗浮山:在广东省境内。葛:葛布。
⑵依依:轻柔披拂貌。《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处形容葛布柔软。江雨空:形容葛布就像江上的细雨细密透明。
⑶兰台:战国时楚国台名。故址传说在今湖北省钟祥县东。《文选·宋玉〈风赋〉序》:“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李周翰注:“ 兰台 ,台名。”此处泛指南方。
⑷博罗老仙:指罗浮山父。时:另一版本作“持”。
⑸千岁:千年,年代久远。《荀子·非相》:“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石床:山洞里平滑如床的大石,古人称作石床,这里代指织布的机床。鬼工:古人把工艺精巧品为鬼工,此处则指手艺精湛的织工。据《格古要论》说:“尝有戒指内嵌玛瑙,其面碾成十二生肖,纹细如发,谓之鬼工。”
⑹蛇毒浓凝:一作“毒蛇浓吁”。浓凝:深深地喘气。
⑺不食:不吃。《论语·卫灵公》:“吾尝终日不食。”衔沙立:形容天热,鱼儿不愿觅食,在沙中含沙直立。
⑻箱:一作“湘”。箱(湘)中一尺天:形容葛布莹白,犹如湘水碧波一般柔软光洁。
⑼吴娥:吴地(江苏浙江一带)的美女。明何景明《白纻歌》之四:“吴娥白纻为舞衣,镂花缀叶纷葳蕤。”莫道:休说,不要说。吴刀:吴地(江苏浙江一带)生产的剪刀。南朝宋鲍照《代白纻舞歌辞》:“吴刀楚制为佩袆,纤罗雾縠垂羽衣。”涩:不滑爽。指刀钝。

  此诗开头二句有“江雨空”、“兰台风”等字眼,像是描述天气,其实不然。“江雨”是说织葛的经线,光丽纤长,空明疏朗,比喻得出奇入妙。“依依”形容雨线排列得整齐贴近,所以“宜织”。以这个副词“宜”字绾连“织”和“雨”,所织的为雨线之意便明白易解。“织”字把罗浮山父同葛联系起来,紧紧地扣住诗题。次句则以“六月兰台风”写出葛布的疏薄凉爽。宋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瑳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诗人巧妙地用六月的风比喻葛布。“雨中”二字承上句来,再一次点明以“江雨”来比喻葛的意思。“江雨空”,从视觉写葛布的洁净,有如雨后晴空;“兰台风”,从感觉写葛布的精美。这种绮丽而离奇的想象,正是李贺诗的本色。

  三、四句运用对比手法,进一步烘托罗浮山父织葛的技术高明。“博罗老仙时出洞”,老人不时走出洞来,把精心织成的葛布拿出洞来,递给索取的人。句中的“时”,暗示他织得快,织得好,葛布刚刚断匹就被人拿走,颇有供不应求之势。下句就是由此引起的反响。诗人不直接赞美葛布,而是用“千岁石床啼鬼工”七个字来烘托。“石床”原指山洞中形状如床的岩石,这里指代罗浮山父所用织机。“千岁”,表明时间之久,也暗示功夫之深。

  后四句是诗人由葛布引起的联想。五、六两句极写天气之热,为末二句剪葛为衣作铺垫。诗人写暑热,不提火毒的太阳,不提汗流浃背的劳动者,也不提枯焦的禾苗,而是别出心裁地选择了洞蛇和江鱼:“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蛇洞由于溽暑熏蒸,毒气不散,以致愈来愈浓,凝结成水滴似的东西,粘糊糊的,整个洞堂都布满了,所以洞里的蛇应当是十分窒闷难受的。江里的鱼热得无法容身,不吃东西,嘴里衔着沙粒,直立起来,仿佛要逃离那滚热的江水。这可谓诗人苦心经营之句。洞堂和江水本来是最不容易受暑热侵扰的地方,如今热成这个样子,其他地方就可想而知了。描写酷暑天气,诗人毫不轻率下笔,而是极力幻想、夸张,从现实生活中典型现象出发,进行再创造。诗人挑选、提炼出盘绕在洞中的毒蛇和翔游在水中的鱼这两种生物,写出这样奇特的诗句,来形容天气溽暑郁蒸。这里,诗人奇特的想象和惊人的艺术表现力,具有鬼斧神工之妙。

  酷热的天气,使人想起葛布,想起那穿在身上产生凉爽舒适感觉的葛衣。尤其希望能够得到罗浮山父所织的那种细软光洁如“江雨空”,凉爽舒适如“兰台风”的葛布。用这种葛布裁制一件衣服穿在身上,那种感觉非常之好。结尾二句,诗人没有写穿上新衣服的快乐,而是通过吴娥裁衣来进一步赞美葛布。“欲剪箱(湘)中一尺天”,与开头二句遥相呼应。有人说这句脱胎于杜甫的“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李贺写诗,是力求不蹈袭前人的,这里偶尔翻用,手法也空灵奇幻,别具新意。例如末句“吴娥莫道吴刀涩”,诗人不写吴娥如何裁剪葛布,如何缝制葛衣,而是劝说吴娥“莫道吴刀涩”。一个“涩”字蕴意极为精妙。“涩”有吝惜的意思,这里指刀钝。面对这样精细光滑的葛布,吴娥不忍下手裁剪,便推说“吴刀涩”。诗人用“莫道”二字婉劝吴娥,亦使全诗摇曳生姿。这一曲笔,比直说刀剪快,诗意显得更加回荡多姿、含蓄隽永。

  此诗当作于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年间,说罗浮山(在广东省境内)中的一位老人赠送给诗人一块葛布,诗人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诗。李贺一生从未到过博罗一带,这首诗的题材可能是虚构的,也可能是根据传闻加工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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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欲剪箱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葛布轻柔,织得像江上小雨般细密透明,穿上葛衣,像六月的雨中吹来凉风。
当罗浮老人把葛布拿出山洞,千年石床上响起了鬼工吝啬的哭声。
天气闷热,毒蛇粗喘把山洞弄湿;江中的鱼儿也停止觅食,含沙直立。
真想裁剪一幅湘水中天光倒影似的葛布,吴娥不用担心说剪刀

  此诗开头二句有“江雨空”、“兰台风”等字眼,像是描述天气,其实不然。“江雨”是说织葛的经线,光丽纤长,空明疏朗,比喻得出奇入妙。“依依”形容雨线排列得整齐贴近,所以“宜织”。以这个副词“宜”字绾连“织”和“雨”,所织的为雨线之意便明白易解。“织”字把罗浮山父同葛联系起来,紧紧地扣住诗题。次

当作于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年间,说罗浮山(在广东省境内)中的一位老人赠送给诗人一块葛布,诗人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诗。

一生从未到过博罗一带,这首诗的题材可能是虚构的,也可能是根据传闻加工而成的。

1、 萧涤非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李贺(约公元791年-约817年),字长吉,汉族,唐代河南福昌(今河南洛阳宜阳县)人,家居福昌昌谷,后世称李昌谷,是唐宗室郑王李亮后裔。有“诗鬼”之称,是与“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诗佛”王维相齐名的唐代著名诗人。著有《昌谷集》。李贺是中唐的浪漫主义诗人,与李白、李商隐称为唐代三李。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之说。李贺是继屈原、李白之后,中国文学史上又一位颇享盛誉的浪漫主义诗人。李贺长期的抑郁感伤,焦思苦吟的生活方式,元和八年(813年)因病辞去奉礼郎回昌谷,27岁英年早逝。

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欲剪箱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

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

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钳在口。

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

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

我车既攻马亦同,其鱼惟鲔贯之柳。

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

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

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钳在口。

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

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

我车既攻马亦同,其鱼惟鲔贯之柳。

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

模糊半已隐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

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

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

上追轩颉相唯诺,下揖冰斯同鷇鹁。

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

厌乱人方思圣贤,中兴天为生耆耈。

东征徐虏阚虓虎,北伐犬戎随指嗾。

象胥杂沓贡狼鹿,方召联翩赐圭卣。

遂因鼓鼙思将帅,岂为考击烦蒙瞍。

何人作颂比崧高,万古斯文齐岣嵝。

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

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文字谁记某。

自从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

扫埽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

当年何人佐祖龙?上蔡公子牵黄狗。

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

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

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随击掊。

传闻九鼎沦泗上,欲使万夫沉水取。

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

是时石鼓何处避?无乃天工令鬼守。

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

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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