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大,这价种头发多少钱值不值值,品相如何

错版人民币又称作残次人民币,指在造币过程中出现错误的人民币。错版人民币至今在收藏市场都保有很高的价格,那么错版多少钱?近年来因为错版人民币的稀少,根据品相的不同,错版人民价格在几百元到上万元,甚至是百万这样的天价,详细情况大家可以参考以下的错版人民币价格表。

错版人民币如果是真币真错的话,价格在几百元到上百万,品相就是钱币的生命,要保护好品相,如果品相差了,价格也上不去。另外一些所谓的“公司”打着“价值几百万”的幌子进行,大家应该提高警惕,不要上当受骗。

目前第一套人民币、第二套人民币(不过除了无号纸分币外其他未见过)、第三套人民币、、第五套人民币、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纪念钞、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库券、外国纸钞均发现有错币(残次币)存在。

赵粤和许佳琪一同吃饭果然有事商量。两人在许佳琪车上的时候还在聊一些美容八卦的话题,等到在餐厅一坐下就直截了当地说起了生意的事情。

  和许佳琪一样,赵粤也面临着在家中如何站住脚的问题,她看中了严重企业现在的地位和许佳琪的行事作风,想和她合作。

  “你我合作,这绝对是双赢的好事,不出三年,我手下的公司和许重都会上市,等到那个时候,盛世就是许小姐一手遮天了。”

  赵粤说了很多计划,在她看来那是信心满满。

  许佳琪听她所述,了解这的确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每一项计划都没有让自己吃亏的可能性,这种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

  许佳琪把先前准备好的购物卡给赵粤,赵粤看一眼就知道这卡的分量,没接也没推脱,说:“回头咱们一起去购物好了,逛逛街,增进一下感情。”

  她们谈正经事谈到一半,孔肖吟来了。

  穿着一件元宝领的波点上衣和一条窄裙,头发不知道去哪家靠妖的美容店做出一个爆炸式发型,拎着闪亮的小包包娇滴滴地出现了。

  和赵粤坐到同一边,见两人你侬我侬的样子许佳琪真是有种瞎眼的感觉。为什么这年头好女人都被猪拱了呢?

  “我说,你们俩怎么厮混到一起去了?”孔肖吟装腔作势地疑神疑鬼。

  “需要向你报备吗?”赵粤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很从容地问道。

  “是不需要,也是,咱们俩说不定明天就散了呢。但我好姐妹你可别再惦记了,人家多优秀的直人一枚啊!别祸害健气少女了,要祸害就来祸害我这种祸害吧!”

  真是只要孔肖吟到达的地方就能刮起一股强劲的荡漾旋风,不必担心冷场,不用花脑筋找话题,就是那个一步到位最让人省心的调和剂。

  虽然这调和剂在某些时候稍微重口了一点。

  两人在对面打情骂俏,许佳琪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了。虽然她单身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因为自己是单身而觉得别扭,只是这个时候给了她一点时间,让她想到了戴萌。

思维才到这,赵粤就像是和她有心理感应一般问道:“话说回来,许小姐对我家的那个小球童,是不是有点意思?”

  许佳琪头上压下三条黑线,孔肖吟就像是见到食物的耗子一下子就窜出来了:“什么什么?什么小球童?对谁有意思?好哇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真私下勾搭哪!”

  “完全不是那回事。”许佳琪否认。

  “怎么不是那回事啊,你的风衣不还披给她了么?”

  “什么什么!风衣给谁了?”

  “那她不是衣服都透了吗?那样被人看着不太好。”

  “衣服透了?艾玛这太刺激了,怎么搞的?”

  “是吗?我倒是见到你们经常有眼神的交汇。上次许小姐也给了她五百块的小费吧。”

  “你都会查员工的小费数额的吗?”

  “……”孔肖吟插半天话结果没人理她,都是她在那边自言自语,这不乐意了,扯着赵粤的领子要她把前前后后都交代清楚。赵粤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把许佳琪狠狠地扒了一挂。

  孔肖吟果然是闲得慌,一般人对于八卦说完就算,她偏偏不,还让赵粤不那么快解雇戴萌,她要亲自去调戏一下。

  “肯定有奸-情!这小孩之前就和许佳琪有过结,没想到在这里又遇上了,这么有缘分的事情难道不能滋生一点火花吗?快点,带我去见!”

  没想到孔肖吟人还没驾到,戴萌就卷铺盖走人了,她白跑一趟。

  赵粤问了人事,人事那边说戴萌早上就办了离职手续,领走了衣服的押金,东西都带走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孔肖吟还在那里扼腕,赵粤走上来不知什么滋味地说了一句:“你对许佳琪的事情还真是很上心啊。她可是直的。”

  孔肖吟莫名其妙地看着赵粤说道:“是啊,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干嘛?”

  “没干嘛。”赵粤闷着,也不说。

  许佳琪自然是不知道自己这点小

  八卦会让最近打得火热的这一对小情人陷入了冷战。冷战并没有一个明显的开始,可是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理会谁。

  许佳琪这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又飞了上海两次,回程的时候子公司还没能订到机票,给许佳琪买了高铁票。

  坐在高铁一等座里无所事事地玩电脑打发这五个小时,用3G上网看了一会儿股市,又去看了一下竞争公司的资料,收到员工传来的市场调查,之后就不知再做什么了。想要睡觉却又有点睡不着,索性站起来到车厢连接处走动一下。

  “你看你,衣服也不穿好。”两个女生一起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许佳琪注意到这个细节,有些惊诧。更让她惊诧的是,其中的一个女生就是那戴萌。

  这次没有戴帽子,短发很黑亮柔顺,轻轻地盖在眼睛上,衬得她的眼睛更加明亮。她身后站着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只看见她露出大腿和肩膀的背影,那女孩正体贴地为戴萌翻好领子。

  戴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对对方笑得却是无限的温柔明媚。

  许佳琪心里不爽,这小***,只有对着我的时候一副僵尸表情,对别人都笑得很开心嘛。

  刚想到这,戴萌就被抱住了。

  “我好想你哦……”那个女孩呢喃着。

  戴萌被比她高的女生。抱住,下巴被对方的肩膀挤得抬起,好死不死,就在这当下她和许佳琪对视到了。


    没两日便到了休沐那天。头天晚上,崔简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而后又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瞪圆了双眼看了好一阵,这才起身洗漱穿衣。想了想,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无视了院子中黑黢黢的林木,望向旁边的正房。正房里已经亮起了烛火,他心里不禁安心许多,悄悄地走了过去,轻轻地唤道:“阿爷?”
    正房内,披着衣裳正在练字的崔渊抬起首:“进来。”
    崔简遂迈着小短腿走进来,见自家阿爷正在挥墨写字,便好奇地辨认着他正在写什么。
    崔渊这回写的是楷书,颇有几分欧阳询之风,但铁画银钩间格外锋锐。崔简依稀认出了前八个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由得疑惑道:“阿爷在写《千字文》?”在他的记忆里,阿爷若是起了书写的兴致,一定都会写一些他全然看不懂的字。他几乎从来没见过阿爷写楷书,而且写的居然是《千字文》。
崔渊一口气将《千字文》写完后,将那一沓细白麻纸推到了儿子跟前:“阿实,过两日便是你五周岁生辰。若按虚岁论,也早便已经六岁了。”崔简出生于八月末,若是再过几个月,转年便是虚岁七岁了。“你大兄、二兄、三兄,也都是这般年纪正式启蒙,你自是不能例外。”说是正式启蒙,但生在崔家,两三岁左右便认字识字是常事。只是,五六岁时才可拿笔练字,因此便会开始安排固定的读书时间。
    崔简眨眨眼,粲然一笑:“所以,这是给我临帖用的?”能临阿爷专门为他写的《千字文》,他觉得非常高兴。而且,其实,他早便看着自家阿爷挥墨潇洒的模样眼热了。那时候,因他年纪小,手腕、手指均细弱无力,阿爷不愿让他用笔损手,他还曾经心情低落了一段时日呢!
    崔渊又写了一遍隶书、篆书的《千字文》:“若写楷书倦了,不妨也认一认秦篆、汉隶。”
    “篆书看起来像画。”崔简仔细地看了半晌,“阿爷,篆书的字长得和隶书、楷书不像。”
“你再仔细瞧瞧?字的演化,由大篆、小篆而来,汉隶其次,草书、行书、楷书皆在其后。汉隶、楷书于你这种入门者最为适宜,行书、草书便看你的兴趣,日后再练习便是。”崔渊又用草书、行书写了几个字:“汉时,我们的先祖崔瑗便被誉为草圣,又有《草书势》一篇流传下来。是以我们博陵崔氏尤喜草书,但真正能将草书写成者却寥寥无几。”连他的草书也尚在形成风格之中,所以很少在外人面前书写。
    “崔瑗?名字听起来和阿爷好像。”崔简看着那几个字,认真道,“阿爷,草书看起来也像画,像阿爷先前绘的水墨花圃。”
    “很喜欢。”崔简点点头,“我以后也要学草书。”他喜欢那位名字和阿爷一样的先祖,也喜欢和阿爷的画相似的草书与篆书。至于楷书、汉隶,确实浑圆可爱,也很有趣。而行书,他觉得看起来就像是处于楷书、草书之间的书体。练好了草书与楷书,想必便能练好行书吧?
    崔渊自是不知,自家儿子已经雄心勃勃地打算将五大书体一网打尽,只是耐心地教他如何执笔,如何写字。他握着儿子的手,带着他写隶书、篆书、楷书。崔简看着自己写成的几个字,一脸的成就感,越发跃跃欲试了。
    父子俩就这样写写,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意犹未尽地净了手,一同进朝食。
    这个时候,崔简早便将今日到访的母系亲戚忘得一干二净,积累了几天的紧张不安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像往常一样,胃口大开地吃了一个天花毕罗、一块桂花糕,饮下一碗鸡子羹、一杯羊乳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道:“以后我每日早晨都跟着阿爷读书练字?”
    崔渊略作思索,道:“阿爷若不作画,便能教你。今年你便暂且跟着阿爷,转年阿爷再问问你祖父,能否在族中寻个先生。”他突然想起了大兄房中的五郎崔会,那孩子比阿实大一岁多,早便到了启蒙的时候。若是家里有个先生,一起教着也好,公主府的大郎阿韧到了年纪也能过来一起进学。
    崔简颇有些失落,但仔细一想,阿爷自有需要做的事,也不可能成天围着他转。他能跟着阿爷启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至少他不会像在外头那样,因为沉迷赏景而将他忘到一旁。不过,照这么说——“那,阿爷,我们不出远门了么?”
    崔渊一怔,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这些天,他确实一刻都不曾想过远游一事。脑海里都被那些记忆深刻的景致所占据,恨不得将它们全部绘出来才罢休。另又有九娘一事让他谋划许久,除了绘画之外,想的便尽是如何才能将她娶回来。若不能将九娘娶回家来,他又如何能安心出门去?不,这一回,他必定不会也将她留在家中……
    “暂时不出门了。”他回答道,“在家中休息一年半载也好。”
    崔简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太好了,阿爷。我舍不得祖父祖母、世父世母,也舍不得大郎和王二郎。还有王娘子,若是出门了,便见不到她了。我曾经想过,如果离开太久了,说不定大郎、王二郎、王娘子就会忘了我。”只要一想到小伙伴们和王娘子往后会忘记他,他就觉得很难过。
    崔渊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牵起他的手:“那你留在家里?”
    “不!”崔简坚决地摇了摇首,“我要跟着阿爷!阿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于他来说,自家阿爷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刻都不想和阿爷分开!
    崔渊看着他,眼神格外温柔,将他的小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手中。
    正院内堂中,郑夫人、小郑氏、清平郡主、崔蕙娘与崔英娘都在。因今日有访客,她们也便穿戴得颇为华美,只是不如过节时那般隆重罢了。毕竟来的不是卢家的长辈,只不过是晚辈前来问安探望而已。
    “怎么没给阿实穿一身新衣衫?”郑夫人见父子俩来了,忍不住嗔道,“今日有客,专程来探望阿实的,你们都忘了不成?”她可不信爱孙竟然忘了此事,昨日分明还有些紧张不安、坐立不宁呢。
    崔渊与崔简对视一眼,父子俩那两张颇为相似的脸上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当真忘了。”
    “阿实身上还沾着墨迹……还不快去换了衣衫!”郑夫人皱起眉道,“四郎也仔细收拾一番再过来!如此见客,未免太过失礼了。卢家恐怕会觉得,咱们崔家这是瞧不起他们呢!你阿爷今日有约,早早地便出门去了。你须得好生招待卢十郎,将他们卢家的来意弄清楚。言辞小心一些,可别寒了这门亲戚的心,毕竟是阿实的母族。”
    崔渊皱了皱眉。他在外头颇有几分狂名,便是由于他素来不喜应付那些不感兴趣之人。卢十郎携着卢十一娘来访,若是寻常亲戚走动还好,如果流露出什么意思来,他可保不准会不会挥袖而去。
    “阿家,大郎和二郎都在家里呢!”小郑氏笑道,朝崔渊使了个眼色,“由大郎做主招待,二郎和四郎相陪,定是无碍。”按理说,崔澄是嫡长子,也确实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头待客才是。
    崔渊微微点头:“我略收拾一番后,便去见大兄和二兄。”
    待崔简自己换了身簇新的衣衫出来,他家阿爷已经不见了。看他穿上栀黄色窄袖圆领袍,更衬得唇红齿白,郑夫人的心都要化了,好不疼爱地将他揽在怀里,又将崔蕙娘、崔英娘都唤过来。美丽动人的长孙女、俊美可爱的幼孙、柔弱生怜的幼孙女,她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看得越发欢喜。
    “夫人,卢氏的牛车已经到了。”有仆婢前来禀报道。
    郑夫人略颔首,对小郑氏道:“幼娘,你去迎一迎卢十一娘罢。”
    小郑氏便笑着起身:“儿也从来不曾见过这位卢十一娘,不知和阿卢、堂嫂长得像不像呢。”她带着贴身女婢去了,崔简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陪英娘说起了话。
    郑夫人略有些疑惑:“阿实不想见姨母么?”
    崔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想见。姨母不是已经到了么?马上就能见到了。”
    “祖母可一点都瞧不出你有什么‘想见’的意思。”郑夫人轻轻地在他脸颊上揉了揉。她本想再多说几句,但转念一想,爱孙如此聪慧敏感,还是暂时不问得好,免得他多想。若阿实当真与卢十一娘投缘,想必四郎也无法执意拒绝这门亲事罢。
    不多时,小郑氏便带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缓步行来了。那少女生得皮肤白净、容貌端丽,一袭橘红色花鸟纹六幅长裙配上樱草色秋叶纹对襟短襦,手肘间搭着鹅黄绞缬四瓣花纹帔帛,穿着上便颇带着几分秋意之感。而范阳卢氏的教养自不必说,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动人,笑容也含而不露。
    郑夫人神色微微一动,清平郡主也淡淡地望了崔简一眼,道:“这卢十一娘,生得和阿卢倒是有几分相似。”
    崔简原本一动不动地盯着卢十一娘看,闻言问道:“二世母,有多像?我阿娘……我阿娘就是这个模样么?”因卢氏在他一岁多的时候便过世了,他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然而,在瞧见卢十一娘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像涌出了什么似的,只觉得异常眼熟。
    “五六分罢。”清平郡主道,脸色柔和下来。
    郑夫人轻轻一叹,拍了拍崔简的背。
    “卢十一娘见过郑夫人、清平郡主。”那卢十一娘入了内堂后,就蹲身行了礼,而后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崔简。整个内堂之中,也只有崔简一个小郎君,她自然知道,这便是她那二姊留下的小外甥了。
    “阿实。”郑夫人轻轻地推了推崔简。
    崔简起身,向着卢十一娘行礼:“阿实见过小姨母。”
    卢十一娘双目微微一红,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温柔道:“阿实,终于见到你了。你果然就像小姨母所想的那样,生得很可爱。”
    崔简歪了歪脑袋,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亲舅父和姨母。”母系亲戚卢家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了。来自于祖父、祖母、叔祖父、叔祖母、世父、世母与阿爷的疼爱,让年纪尚幼的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便会忘记卢家的存在。
    卢十一娘又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郑夫人安抚地笑了笑,道:“阿实年纪还小,不太熟悉亲戚间的事。”
    “也是家中父兄都忙于公务,儿又是一介女流,实在太忽略阿实了。”卢十一娘忙回道,“此次因堂兄入京赴试,这才有机会来长安见见阿实。”
    “赴试?进士科?明经科?”因她提了起来,郑夫人便不免问道。她自然知道,明经科与进士科截然不同。明经科取士众多,但凡有一二才能,便不会被埋没。倒是进士科每科顶多取二十余人,每一位新进士都可谓是傲视大唐的有才之辈了,十分难得。
    “进士科。此番堂兄一举得了幽州解头,便想尽早赶来长安,也好与天下名士结交,开一开眼界。”卢十一娘回道。
    郑夫人浅浅一笑:“能得一州解头,卢十郎的才学定是十分不错了。家中阿郎一向喜欢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想必也很是欢喜。他若是愿意多来走一走,便再好不过。”
    卢十一娘感激地笑了笑:“多谢郑夫人,堂兄也一直希望能得到崔尚书的指点。”
郑夫人与卢十一娘寒暄了几句后,心中便大致明白了卢家此番的打算。她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卢十一娘的举止,原本只因阿实而考虑两家继续姻亲,如今却对人也多了几分满意。毕竟是范阳卢氏嫡支嫡女,虽是幼女,性情瞧起来却也很温和,便如同当年的卢氏一样。她一向觉得,四郎表面上看起来随性,其实却是个执拗无比的,必须娶个能顺着他、理解他、支持他的世家贵女,才能过得夫妻和美。看来,卢家这门亲,便是再做一次也无妨。
她垂目细思时,见崔简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卢十一娘瞧,心里不免升起几分怜惜,遂道:“阿实,你小姨母头一次来咱们家,想必也觉得很是陌生。你不妨带她去园子里散一散?”她觉得不论是崔简或是卢十一娘,彼此间都有些亲近之意,自然愿意给他们些许单独相处的时间。说不得,这般多相处几回之后,往后的事情就好说了。四郎将阿实疼到了心里,应当也会替他着想的。
    崔简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好。”他对这位小姨母充满了好奇,也想与她多相处一阵。
    卢十一娘抿唇微笑,朝郑夫人、小郑氏、清平郡主盈盈行了礼,便暂时告退,随着崔简出去了。两人本是一前一后地走着,绕过旁边的回廊时,卢十一娘主动地牵起了崔简的手,而崔简也并没有拒绝。
且不说郑夫人如今盘算起了什么,崔简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又抬首望向卢十一娘的侧脸,突然有些恍惚地想起了身在青龙坊的时候。那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寻王娘子。待到夕阳西下时,她也总是这样牵着他,慢慢将他带回阿爷身边。那时,他其实也曾经想过,若是阿娘还活着,他们是否也会这样手牵着手,一起去找阿爷呢?回过神后,他瞧着卢十一娘,却突然有几分失落:不论小姨母有多像他阿娘,毕竟她也并不是阿娘。而且,他也隐约发觉,她虽然有心与他亲近,但好像仍有些紧张不安。
    崔小六郎仔细地想了想,在心里安慰自己:小姨母比蕙阿姊也就大了两三岁而已,其实更像是一位姊姊一样。而且,他们俩从未见过面,自然是有些陌生。他自己在前几天不也是坐立不安、左思右想么?
    “小姨母一直知道我么?”他低声问。
    “自然知道。”卢十一娘垂首笑望着他,“你尚未出生的时候,我便给你绣了小衣服小鞋子送过来呢。”
    “那,小姨母为什么不来看我?”崔小六郎咬了咬嘴唇,又问。
卢十一娘怔了怔,停下脚步,认真解释道:“卢家在范阳,属幽州管辖,距离长安实在太远了。你的两位舅父都在外头做官,天南地北,已经多年不曾归家了。小姨母一介女流,也不好出门。”她说着,微微一顿,眼眶红了起来:“你阿娘过世的时候,小姨母曾想过来看看你。只是,那时候你外祖母病重,小姨母须得侍疾,又担忧她的病情,所以才未能成行。后来,她也去了,小姨母和舅父们都须得闭门守孝……所以才……”
    “我……我不知道。”崔简低声道,有些伤感,“我不知道,外祖母已经去世了。”
    “你那时候还太小了。”卢十一娘轻轻一叹,“如今也还小呢。”
    “他身子还算康健,如今也已经赋闲在家中休养了。”
    “等阿爷下一回带着我出远门,我们便去幽州探望外祖父。”崔简道。他亦不知道幽州究竟有多远,但他相信,跟着自家阿爷,就算是再远的地方也能去。
    卢十一娘听了,笑道:“那他一定会很高兴。”
    崔简素来敏感,觉得她说此话时似乎语气隐有波动,便不再提外祖父之事:“除了小姨母,两位舅父,我还有哪些长辈?”
    “你还有一位嫡亲的大姨母,如今正在荥阳,也便是你祖母、大世母的娘家。”卢十一娘回道,“她也常念着你。若是你祖母、大世母有回娘家省亲的打算,不妨请她们带上你去见一见大姨母。另外,你还有三位庶出的姨母,她们都嫁得远,平常来往也不算多,不提也罢。”
    崔简年纪尚小,还不明白嫡出、庶出之间的差别,崔家也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这些。他想了想,又问:“庶出,就是像我三世父、五阿兄那样?”
    卢十一娘微微颔首:“嫡庶有别,你再长大些,进学之后便会渐渐明白了。说起来,阿实,你可曾启蒙?”
    “今天正好启蒙了。”崔简想起早晨与阿爷在一起写字,便忍不住笑眯了眼,“阿爷教我写篆书、汉隶、楷书,还写了《千字文》给我临帖。”
    卢十一娘微怔,终于露出了一个异常明媚的笑容:“阿实,你阿爷很疼你呢。”
    “嗯!”崔简连连点头,“我阿爷,是世上最好的阿爷。”尽管他知道,自家阿爷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崇拜和憧憬阿爷,更不妨碍他敬爱和依赖阿爷。
    卢十一娘松了口气,笑着接道:“你过得好,那小姨母便放心了。”
    崔渊跽坐在茵褥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卢十郎与崔澄讨论进士贡举之事。这卢十郎的年纪与他相差无几,态度也甚为从容自若,但或许因为中了一州解头的缘故,说话间颇有几分自信甚至自傲的意味。当然,身为五姓子,又在故乡颇有文名威望,自傲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却从那种自傲当中,感觉到了些许对他的审视甚至于轻视。
    崔子竟崔四郎并不是不曾受过审视与轻视,也并非受不得审视与轻视。年少刚成名时,他受到圣人夸赞,又拒绝圣人的征辟,便有各种议论涌过来,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前两日,他那未来舅兄打量他时也颇为苛刻,言辞中多有试探与机锋,但他也能够理解他并不相信自己会是九娘的良配。
    只是,这卢十郎分明奉了长辈之意,想继续崔卢两家的两姓之好,在贡举之事上又欲得他家阿爷举荐,却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也不明着说到底是为什么,简直是不知所谓。难不成他以为,他崔子竟须得怀着好涵养一直忍耐他不成?或者,他崔子竟必娶卢氏女不成?或者,他若不愿意娶,还有人能逼着他娶不成?
    崔渊眯起了眼睛,瞥了旁边的崔澹一眼。崔澹性子直,但眼光向来锐利,也不耐烦这样的“亲戚”。两兄弟互相瞧了瞧,决定将这人扔给大兄处置便是。既然是长兄,自然须得劳累一些。
    于是,崔澹率先起身,道:“大兄、卢十郎,我与同僚有约,也是时候出门了,便不多陪了。”他拱了拱手,以示抱歉。卢十郎自然连声道“无妨”,客气地起身相送。
    只是,没待崔澹走出几步,崔渊也立了起来,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有幅未完成的画,忽然生了些灵感,耽误不得。既然大兄与卢家十舅兄相谈甚欢,便多担待一些罢。”
    卢十郎听了,脸上微微一僵:“既然子竟事忙,便随意就是,我倒是无妨。不过,若有机会,可否让我欣赏欣赏书画双绝崔四郎的那些画作?我于行书一道也颇费了些功夫,也想请子竟点评一二。”
    崔渊挑了挑眉,说是点评,怎么听起来却像是不服输的挑衅?“罢了,我暂时没什么空闲。而且,你我性情似乎不怎么投契,欣赏点评这类事还是与知己友人一同做更畅快一些。想必,卢家十舅兄在长安也能结交到更对脾气的朋友,我这等闲云野鹤之辈便不奉陪了。”
    卢十郎神情骤然一冷,崔澄露出一个苦笑,瞪了幼弟一眼:“卢十郎,我这幼弟性子一向狂放无礼,莫放在心上。坐下来罢,我们接着说,别理会他就是。”
    卢十郎遂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好不容易才勉强勾起了嘴唇:“呵,不愧是盛名远扬的崔四郎。”
    当然,他这句讽刺,已经走远的崔渊也听不见了。他与崔澹出了外院,神色皆轻松下来。
    “这卢十郎究竟有什么可自傲的?”崔澹冷哼道,“区区幽州解头而已,我泱泱大唐每年有多少个这样的解头?!省试入第者又有几人?!实在是井底之蛙!雍州那些个入第的举子,哪个比不上他?更别提国子学、太学里那些苦读上进的世家子弟了。”
    “一州解头,自傲一些也无妨。”崔渊倒是比他更淡然些,“他见我与他同龄,却只痴迷于书画之道不务正业,赢得了一些虚名,所以才瞧不起我罢。不过,二兄,我可半点都不愿意接近这么一位堂舅兄。”如此这般的性情,这人便是当真省试入第,大概在官场上也走不得太远,恐怕还不如他那两位门荫出仕的正经舅兄呢。范阳卢氏的这一房,已经没落到如此程度了?
    崔澹挑起眉:“你若是想入仕,就算是考进士科又如何?省试及第也不在话下!只是你志不在此而已。”
    崔渊摇了摇首,失笑道:“二兄将进士科看得太低了。若换了我去考,恐怕连府试也未必能过。”见崔澹似有些不以为然,他又道:“这一阵,我也结识了一位有真才实学的雍州举子,改日将他引荐给阿爷,二兄可有兴趣一见?”
    “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王七郎。”崔渊回道。
    崔澹细细一想,嘿然一笑:“原来是他。他一向装得不显山不露水,居然去考进士科?若你哪天邀他过来,便叫我一声。当年狩猎抢我猎物之仇,我可还记得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偏你竟然还记得。”崔渊不由得又笑了。
    两兄弟暂时别过之后,他便自顾自地往“点睛堂”去了。只是,行到点睛堂附近时,他却发现,崔简正牵着一位少女在院子里徘徊说笑。他皱了皱眉,立在院门前,静静地望着他们。在他看来,卢十一娘与卢氏并不相像。许是她还年轻,与阿实相处时也有些陪着顽耍的意味,更像是阿姊照顾幼弟。仔细想想,他们之间也就差了十岁,可不正是长姊与幼弟么?
    不过,即使有阿实在,他与卢十一娘若是这样私下见面,毕竟也不合适,很容易引人多想。于是,他悄悄地转身离开了,信步往园子里走去。直到中午进午食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出现。崔澄只得独自陪卢十郎用午食,送走了客人之后,便循着仆人所言,到园子里寻找他的踪迹。
    待崔澄找到崔渊时,他正泰然坐在几棵桂树下,颇为惬意地煮酒自斟自饮。
    “四郎,卢十郎虽有些无礼,但你今日也做得过了。”崔澄伸手要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崔渊抬眉道:“大兄,他来我们崔家做客还能对主人无礼,我又何必给他什么脸面。不甩袖而去已经很是克制了。”
    崔澄一叹:“卢家毕竟是你的妻族,阿实的母族。与他们家闹僵了,于阿实有什么好处?”
    “大兄不妨倒过来想一想,若有这样的舅父,于阿实又有何益?倒不如不来往得好。”崔渊淡淡地道,“他也不过是堂舅兄而已,正经的两位舅兄都不曾这么不给我颜面呢!若是因我疏忽卢氏而恼我,我倒是坦然接受了也无妨。如今不过是文人相轻而已,还不许我狂上一狂了?岂不是白费我在外头的名声?”
    崔澄听了,一时竟无言以对:“你便等着阿娘责问你罢!我方才去见她,她可是一心想让卢十一娘嫁进来呢!”
    “我不会娶卢十一娘。”崔渊淡然答道,“阿娘若想要这么一位媳妇——不如让大郎娶了她,虽是错了辈分,但年纪上倒很合适。”
    崔澄哭笑不得:“胡言乱语!这也是你这做姊夫、叔父的能说得出的话?!”
    崔渊笑哼了一声。错辈婚姻这样的事在五姓七家中也并不算罕见,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当然,同一家如此做亲确实很不妥当便是了。不过,不论如何做亲,他若不愿娶,便谁都勉强不得。
    傍晚,一家之主崔敦终于回府了。于是,崔家人再度齐聚一堂,在正院内堂中一道用了丰盛的夕食。用过夕食之后,崔敦斜倚在凭几上,扫了一眼底下的儿孙们,又看向郑夫人,问道:“怎么觉着你们都有些沉闷?日间发生了何事?”他事务繁忙,早便不记得卢家晚辈来访这等小事了。
    “没什么。”崔渊神情自若地答道,“阿爷,我最近想着,阿实和五郎也都到了该启蒙的年纪了。转年之后,可否从族里寻个先生来教他们?如此,阿韧再过两三年也能过来与他们一同读书,叔父叔母便不必操心此事了。”
    崔敦抬起眉,欣慰地抚了抚长须,转向崔澄笑道:“都是当阿爷的,到底尽不尽心,真是一听便知啊。怎么就能差得那么远呢?”
    崔澄讪讪地看了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崔会一眼:“阿爷教训得是,都是儿子的错。”他既是如此说了,小郑氏也垂下双目道:“也是儿疏忽了,向阿翁、阿家请罪。”父母皆认错了,大郎崔笃、三郎崔慎、崔蕙娘、五郎崔会也都跟着拜倒在地。
    “行了,只是让你们俩上些心而已。”崔敦挥了挥手,“别以为大郎、三郎、蕙娘都大了,便将五郎给忘了。”说着,他又瞥向崔渊:“寻先生一事,便交给子尚罢。子竟,你也跟着看看,挑个你们都觉得合适的。记住,须提携那些家境虽一般,品性却不错的崔氏子弟。”
“是,阿爷放心。”崔澄、崔渊齐声应道。博陵崔氏二房虽显赫,但也仅限于嫡支而已,有些分支早便已经没落了。族中置有大量族产祭田供他们日常生活所需,却毕竟无法维持世族的体面,于是族人间也便渐渐有了高下之分。既有紧紧依附嫡支,靠着他们的日常节礼过活的;亦有自强不息,干脆便成了耕读之家的;甚至更有些罔顾博陵崔氏名声,靠着家中女儿收取大量聘礼的。崔敦作为二房之主,素来赏罚分明、毫不留情。只是,他如今虽然身居高位,却仍然须得谨慎小心。即便想提携族人,也须得越发不动声色方可。
    说到此处,崔笃、崔敏、崔慎、崔蕙娘与崔会便先告退了。孙辈中,便只留下了靠在自家阿爷身边不愿走的崔简与懵懵懂懂的崔英娘。
    “可还有其他事?”于是,崔敦又问。那些孙辈们不宜听见的话题,此时便可提起来了。
    “阿爷是不知道,今日那卢十郎来拜访,话里行间却很是自命不凡,还敢瞧不起子竟!”崔澹趁着崔澄尚未出言,立刻为幼弟说起话来,“只不过区区幽州解头而已,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一些!”
    郑夫人眉头微微一皱,看向崔澄、崔渊道:“你们兄弟俩怎么不曾提过此事?”
    “也不是正经的舅兄,无须说这些。”崔渊满不在乎地回道。
    崔敦却是笑了起来:“子放,你也未免将子竟看得太高了些。瞧不起他又如何?舍掉什么书画双绝的名声不提,他身为人子、身为人夫、身为人父,又做了多少能让人瞧得起的事?咱们一家除了他无所事事之外,皆已经出仕,还不许旁人瞧不起他么?”
    料不到父亲竟是这般态度,崔澹一噎,一时竟无法答话。而崔渊却像与己无关一般,漫不经心地又作出了走神之状。倒是他身边的崔简撅起了嘴,对祖父指责自家阿爷感到非常不高兴。但他是晚辈,就算是仗着年纪小,在这种场合也不能多语。
    “阿郎,卢家这个时候遣了卢十郎与卢十一娘来访,无非为了三桩事而已。”郑夫人接道,“一则想定下四郎与卢十一娘的婚事;二则是在来年省试里推举卢十郎之事;三则是提醒我们,卢家已经出了孝,丁忧的卢二郎与卢六郎也是时候谋个合适的职官了。”
    没待崔敦回答,崔渊便出声道:“婚事绝无可能。我不会娶卢十一娘。”
    郑夫人蛾眉微蹙:“你今日没见过阿实与卢十一娘相处,瞧起来便像是阿卢再世一般和睦。为了阿实,你也不愿与卢家继续做亲么?”
    “卢十一娘是阿实的姨母,往后自是能够继续往来。”崔渊答道,“在阿娘眼中,难不成以阿实为借口,便能左右我往后的亲事了?不论我娶何人,皆只因我想娶,如此而已。不然,我宁可不娶,免得又祸害了一个可怜人。”
    “四郎你……”郑夫人有些恼了,“你以为阿娘不知道,前两日你去见了何人?!”
    “我本便无意隐瞒,阿娘知道了也无妨。不过,此事尚是我一头热,她根本毫不知晓。若于她名声有碍,也都是我的错。”崔渊平静地接道,“此生我若再娶,非她不可。在她答应之前,我不想再提续弦之事。”
    “是哪家女子?”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崔敦问。崔澄、崔澹也一脸好奇,倒是小郑氏、清平郡主似是想到什么,皆看向了崔渊与他身边的崔简。
“阿爷,她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在这时候给她添什么麻烦,因此不方便提她的闺名。”崔渊解释道,“我相信她的品性,也觉得她与阿实相处更像母子。若是将她娶了家来,便算是无憾了。”在他心中,父亲崔敦身为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在儿孙婚姻上的顾虑反倒比母亲郑夫人更现实一些。郑夫人还能以情动人,崔敦却更多地会考虑与王家联姻将给崔家带来什么益处。至少,在目前来看,崔敦定会认为,太原王氏女不如范阳卢氏女——虽说两家这一房的嫡支都不曾出什么高官,但至少卢氏全族中还有位范阳郡公,五品以上的高官也有几位。太原王氏则是遍寻族中都不曾出过服绯之官,没落衰退之相已是难以更改了。
    崔敦望了望幼子,略作沉吟,对郑夫人道:“既是如此,此事便不可操之过急。至于其他两件事,倒是举手之劳。但范阳郡公眼看着便要升迁吏部考功员外郎,正好主持来年的省试。此事,不妨交给他们卢氏自己人便可。丁忧补缺,须得再等等。四年大考时才会有好缺,到时候帮卢家人看看便是。”
    郑夫人一声叹息,望向仿佛听不懂又仿佛什么都懂的崔简。她不愿相信,幼子便如此固执。倘若博陵崔子竟欲续娶的消息传出去,什么正当好年华的五姓七家女娶不得,又何必将就一个和离之妇?何况又是已经出家为女冠的妇人!事到如今,她须得好好想一想对策方可。
    该说的事都已经说了,时候也不早了,崔家三兄弟便向父母告退,各自带着媳妇儿女,回了自己的院落。
    当崔氏父子两人手牵着手,走回点睛堂时,崔简突然问:“阿爷不想娶小姨母,想娶王娘子?”尽管自家阿爷与祖母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来,但一向聪慧敏感的他自然联想到了真相。
    “我喜欢王娘子。”崔简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过,阿爷,我觉得……突然要唤她阿娘,还有些别扭。”在内心深处,他认为谁都不能取代自己的阿娘。因此,听着祖母总是将小姨母与阿娘放在一起说,其实他并不觉得愉快。小姨母便是小姨母,永远也不会变成阿娘;王娘子也是王娘子,同样不是他真正的阿娘。
    “生你的阿娘只有卢氏。”崔渊道,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必勉强自己。你只需想着,和九娘在一起生活高不高兴便可。将她当成你最亲近的长辈,像信任阿爷一样信任她,像敬爱阿爷一样敬爱她,便足够了。”
    崔简眨了眨眼睛,笑了:“我不会勉强自己,阿爷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如果是为了我,阿爷娶了不喜欢的人,我也会不高兴。王娘子……已经是一位我最亲近的长辈了。虽然比起她,我更喜欢阿爷,但我会努力更喜欢她的。”
    没两日,郑夫人便又下了帖子邀了卢十一娘过来顽。崔渊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便刻意避了出去,在外院待了许久。只是,当他突然一时技痒,想回点睛堂继续作画时,却不期然地在路上遇见了正与崔简一同散步的卢十一娘。
    “阿爷!”崔简眼尖,发现了自家阿爷,立刻拉着卢十一娘奔了过来,“阿爷去哪里了?怎么刚才不与我们一同用午食?”
    “有些事忙。”崔渊不得不找了个借口,有些冷淡地朝着卢十一娘微微颔首致意。既然他不想继续与卢氏联姻,便不能给这位内妹任何可能会引起误解的态度与举动,也只能冷漠一些了。
    “见过姊夫。”卢十一娘蹲身行礼,瞧着两父子的举止,又垂目想了想,忽然道,“姊夫可知,郑夫人将我邀来是为何意?想必定是很清楚罢,不然也不会避而不见了。见到姊夫之后,我便明白了,其实姊夫并没有与卢氏再续姻亲的念头。”
    崔渊没料到她竟然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挑了挑眉,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位内妹的性情,倒是与他所知的卢氏的性情并不相像。当然,他也更欣赏这样直爽的脾性,彼此说话不用太费心思,也更容易坦诚相对。
    “姊夫怕是不知,我家中阿爷已经打定了主意,将我这个女儿再嫁入崔氏。”卢十一娘脸上流露出轻讽,“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目前是博陵崔氏最显赫的一房之一,他又如何舍得断掉这门姻亲?只顾着要将我这个女儿的一生,去换我两位兄长的前程,也不管我是不是愿意,崔家是不是有意。”
    崔渊神色微松,缓声道:“岳父想得太多了。若是为了两位舅兄出了孝求职官一事,崔家当然会尽力,毕竟卢氏是阿实的母族。”有个实力强大的母族,往后也能支持与庇护阿实,自然是件好事。
    卢十一娘苦笑道:“但一个外甥,总不如一个女儿来得放心些。我先前也曾想过,若是阿实过得不好,便是顶着姊夫的冷眼,嫁过来照顾他亦是无妨。可如今见阿实过得这么好,我实在想不出嫁入崔家于他有什么益处,甚至于崔家有什么益处。也只有我那阿爷与兄长,才能从这桩婚事里获益罢了。”
    “于你也是毫无益处。”崔渊微微一笑,“十一娘,你如今处境很是艰难罢,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便是。”
    卢十一娘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大胆地道:“希望姊夫千万别答应联姻之事。而且……而且若有……若有……”她的脸颊上浮起了红晕:“若有合适的郎君,请姊夫帮我。”
    “此事交给内姊,是否更合适些?在荥阳郑氏里寻一位合适的郎君,想来岳父也不会断然拒绝罢。”崔渊沉吟道。这本来应是内宅女子之事,但想必卢十一娘如今在卢氏一族中也找不到能帮她之人了罢。那些嫂嫂、姊妹们,无不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都想让她嫁入崔家。但还有一位能够名正言顺替她打算的人,那便是她与卢氏的长姊。
    卢十一娘摇了摇首,眼眶微微红起来:“就因为此事,阿爷几乎已经与阿姊断了来往。我……我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崔渊细细思索了一番:“博陵崔氏二房中或许有合适的郎君。若你不介意并非嫡支——”
    “是否嫡支无妨。”卢十一娘恳切地道,“只需看人品才学便可。我阿爷想的也只是有利可图便够了。至于我自己……只想见一见,看看是否合眼缘。”说到此处时,她的脸越发红了起来,双目中却尽是坚定。
    崔渊点头,回道:“那我尽力一试。”
    “姊夫大恩,十一娘铭记终生。”卢十一娘感激地道,眼角也渐渐湿润了。
    胜业坊崔府中,因崔渊续弦一事而生出的暗流渐渐汹涌起来。而且,在或有意或无意的暗示下,不知不觉间,这股暗流便已经冲出了崔府、胜业坊,搅动了长安城内大大小小世族家中的安宁。当然,这一切,王玫都毫不知情。道观中的生活就像往常那样,安静得近乎平淡。而只要回到青光观,她便能让自己的心境如法号那般,彻底清净下来。
    这一天,她和往常一样做完早课,用过了朝食,便来到了院子里散步。在几盆菊花前逗留了片刻,她倏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翠绿的枝叶间便已经伸出了嫩黄色的花苞,正迎着风轻轻颤动着。想到几日之前,崔简和王旼两个小家伙还嘟囔着菊花什么时候才能开,她不禁微微弯了弯唇角。若是这些天他们有机会再过来瞧瞧,定会觉得很惊喜罢。
    不过,忆及那一天偶遇来访的崔渊时,母亲李氏与兄长的态度,她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的心湖又泛起了涟漪。若是她的感觉不曾出错的话:阿娘的举动始终充满了暧昧,甚至似乎像是很期待?阿兄原本应该持反对的立场,但与某人出去一趟再回来后,竟也像是软化了不少?而那位某人,如今又究竟是否还像当初他所说的那样,坦坦荡荡地只论相交?
    许是她想起了崔氏父子二人的缘故,下一刻,方才还在脑海中盘旋的人便赫然出现在了眼前。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庞上流露出的愉悦笑意,王玫双目微微一动,直起身,执起墨竹拂尘:“又见面了。”即便她尚不能分辨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复杂的情绪情感,但她至少能够确定一件事:再见到这父子两人,确实是个令人很愉快的惊喜。
    “王娘子!”崔简小步奔到她身边,仰起脸仔细地端详着她,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偷偷地笑了起来。王玫抬了抬眉,发觉今天小家伙的举动略有些令人费解。不过,他很快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举起手里的面人:“王娘子,上一回给你带的礼物,我送给了王二郎。这一次我特地让家里人给你做了一个面人!你瞧像不像?”
    “多谢阿实。”王玫接过来,发现这面人竟然做成了女冠的模样,实在是颇费心思了,“很像,我很喜欢。只是不知道,这面人应该如何保存,才能留得更久一些?”
    崔简一怔,拧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他只得回过首问他家阿爷:“阿爷知道什么法子么?”
    “我也不知道。”崔渊摇了摇首,笑道,“如今虽是仲秋,却尚未过寒露,想必这面人很快便会腐坏。若在冬日,还可在雪中冻严实了,放到天气转暖也无妨。”
    崔简有些失望,略作思索,又道:“要是坏了,我就再送一个,送到过冬为止。”
    “面人易坏,泥人便不易坏了。”王玫笑道,“以前我们也曾在集市上见过泥俑、陶俑,虽不及这面人精细,却也很是可爱,不是么?对了,不如我们俩出去走一走?我也正好寻些东西,回赠给你。”持续不断地送面人,总觉得有些浪费粮食。而且,易腐坏之物,远不及那些能长久保存之物便于收藏。
    “好!”崔简点点头,捏住她的袖子。
    崔渊闻言,却是眉头微动,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避开他?以为避而不见,便能无视他的存在么?以为不与他相处,不与他多言语,便能够装作不曾察觉来自于他的情意么?她或许不知道,他崔子竟生就了魏晋名士的狂风傲骨,不但平素接人待物随心所欲,在感情之事上,也不喜暧昧婉转。
    不过,眼下——便暂且放过她罢。若是步步紧逼,倒是更容易让她紧张不已,转身逃得更远罢。什么时机适合做什么事,才能达到如预期般的效果,他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千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反倒是坏了自己的好事。
    “阿爷也一同去么?”崔简随着王玫走了两步,又转身问。虽然自家阿爷也不曾叮嘱过他什么,但他本能地觉得,如果两人活动变成了三人活动,阿爷一定会很高兴。
王玫也回过首,目光终于落在了崔渊的脸庞上。许是已经习惯的缘故,如今见到这张脸,和那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她已经不觉得突兀了。想到崔子竟崔四郎的时候,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糙汉子的形象,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这位美男子。而后,再思及他那**脑残粉时,突然也便觉得理所当然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依然能像过去那般,毫无顾虑地与他来往。毕竟,与名人来往,总有种莫名的压力——当然,或许她只是纯粹以此为借口,试图避开那些来自于他的似有似无的吸引力而已。
    “我便不去了。”崔渊迎着她的视线,浅浅一笑,“你们自去罢,我去问候姑祖母。”
    “那阿爷也替我问候姑曾祖母。”
    王玫轻轻点头示意,牵着崔简,便缓步离开了。
    “王娘子,后日是我的生辰,你能去我家中看我么?”
    “这,恐怕不合适呢。我是女冠,那种场合不宜出现。不过,既然是你的生辰,那我便更该给你挑个礼物了。”
    “真可惜。比起礼物,我更希望你也能去我家里走一走呢!你就不能不当女冠么?”
    “其实,当女冠也没什么不好。”
    “我就觉得不好。上回王家的宴会,你也不能列席。”
崔渊听着渐渐远去的对话,心里不禁生出了些许疑惑。出家为女冠,本便是为了避开元十九那厮的权宜之计。如今他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为何九娘不愿意立刻还俗回家?避婚应该是最重要的原因,只要还有危险,她便不愿累及家人,所以宁愿孤身在外。不过,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的缘由么?令她认为,“当女冠也没什么不好”的缘由?或许亦是一些阻碍她接受他的缘由?
    他眯了眯眼,转身便去了观主的静室。
    静室中,观主张开眼,淡淡地道:“最近你倒是来的格外勤快。”
    “姑祖母说笑了,以前我也常来。”崔渊故作无辜地回道。确实如此,他算是崔家诸人中往来青光观最多之人。每逢回到长安,他便会前来拜望,所以才积累起了眼下这般的姑侄孙情谊。不过,那时候当然与如今的频繁程度无法相比。
    观主瞥了他一眼:“你的心思,早便路人皆知了,也不必隐瞒。”
    “那姑祖母觉着,我是否能得偿所愿?”崔渊索性问道。
    “那便端看清净心中如何想了。她若解不开心结,你也只能继续守下去。”观主道,“以前我也不知,你竟然生了这般厚的脸皮。有这样的脸皮,想必不管是谁,迟早磨也被你磨回家去了。”
    听了她的打趣,崔渊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我不过是不愿藏着掖着而已。心悦便是心悦,又有什么不能直言的?知己之间相谈甚欢便引为佳话,男女之间相互爱慕反倒是有违礼法,简直滑稽得很!”
    观主笑了笑,接道:“以清净的性子,率直一些确实也容易令她放下心防。”
    “姑祖母不想留住她?”崔渊略作思索,又问,“我觉得,她于修道一事一直很认真。”
“她确实不像那些空在道观中消磨时光之人,而是想认真地度过每一日,实实在在地充实自己,心怀善意地扶助他人。不过,即使诚心信奉道君,亦不必出家修行,在家中修行也够了。”观主半垂下眼,回道,“她刚来时,我便觉着她不适合此处。这里的女冠,都是些与家人无缘之人。她与家人彼此情谊深厚,又何必勉强分开?女冠的身份,也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超脱、那般无垢。若是频频行走于俗世与道观之间,迟早也会引来非议。”
    崔渊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或许,他需要找个时机,问问九娘到底想借着女冠的身份做些什么。若是不问,他便不会明白她的顾虑。他的揣测猜度,未必便是她的所思所想。也只有明白她想做什么,理解她、支持她,才能获取她的心罢。
    待王玫与崔简回来时,两人各提了一个素色布囊,里头放着种种粗糙的玩物,有草编、木雕、泥塑,也有些劣质的玉石刻。因崔简的属相是马,那些木雕、泥塑、玉石刻便多是各式各样的马,有的颇像回事、活灵活现,有的造型却十分奇特。不过,崔简每一个都爱不释手,也不愿仔细挑,于是王玫便干脆全都买了回来。
    “多谢王娘子。”崔渊笑着道谢。
    “应该的。阿实总是挂记着我,我也一直想着如何才能表表心意,如今总算是有了机会。”王玫回道,“买来之物到底还是不及亲手做的。过些时日,我再补上一个香囊罢。久不动针线,阿实可别嫌弃才好。”
    “不管王娘子做的香囊是什么样的,我一定都很喜欢。”崔简立刻接道,“王娘子也别着急,慢慢地做。”
    “我本便不擅长女红针黹,若是以此为借口总拖着不愿意做可怎么办?”王玫不由得失笑道,揉了揉他的头发,“阿实,你也太贴心了。总是为他人着想,也并非不好。只是,照顾得太过了,反倒是过犹不及。”
    崔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他家阿爷一眼。
    崔渊勾起了嘴唇:“王娘子说得有道理,待回去后我再解释给你听。”说罢,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扎得紧紧的浅碧色帙袋:“这是我近日绘的一幅图。因又是花鸟,便觉得送给你才最合适。”
王玫想起挂在寮舍墙上的那三幅画,突然觉得有些心虚起来。她几乎每天都会驻足在画前欣赏,总觉得越是瞧便越是喜欢。原本一幅变成三幅,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早便应该寻机会向他道谢才是。但她方才却因想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便带着崔简躲了出去。如今不待她就那三幅画说些什么,他便又送上一幅画——她到底该如何是好?若是拒绝,想必会让他很失望?但若是接受,那便更不合适了。
“好画赠知己。”崔渊微微一笑,接着道,“我听阿实说,你很是喜欢我先前送的画,也觉得又感慨又欢喜。若是将那三幅画赠给他人,想必也很难听到他们的好言好语。不是讽刺我失了气概,便是讽刺我失了风骨。我其实一直都很想试试花鸟与人物,但若不是你主动提及,我也不会生出画它们的豪气。因而,我的花鸟画,你是唯一有资格收下的人。没有必要拒绝,也不需要想得太多。”
    被绘画大家引为知己,王玫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了。但她确实真心喜爱那三幅画,便忍不住道:“我觉得山水、花鸟、人物不分高下,只是各有侧重而已。或许有人会觉得山水才足够气概,但花鸟鱼虫,各类生命,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气概?在这大千世界中,美无处不在——既有雄浑之美,也有细腻之美,将美尽数绘出来,而不计较什么高下,才是大家所为。”
    “确实如此。”崔渊眼尾微微一挑,目光中仿佛多了丝丝缕缕更深的意味。
    王玫本能地转开了目光,不再与他对视:“那……便多谢了。”
    “改日我们再来拜访。”崔渊道,“到时候,希望能听到你对这幅画的见解。”
    王玫轻轻颔首:“只盼崔郎君不嫌弃我见解浅薄才好。”
    “怎么会?我十分期待。”崔渊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待崔氏父子辞别之后,王玫这才回到寮舍里。她将那帙袋放在书案上,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打开它。
那是一幅绚烂夺目的桃花图:一棵桃树自山石后探出了枝桠,枝头上粉色的桃花簇拥在一处,灼灼华丽,落英缤纷,美不胜收。她看得一惊——这一回虽是工笔为主,色泽却非常浓艳,充满了热烈的活力,看得令人甚至想伸手去画里摘上一朵花、嗅一嗅香气。不愧是崔子竟,给她的四张画,竟然每一张的风格都不同。当然,这也意味着他正在尝试着勾勒出一个他眼里的完整世界。而在艺术家眼中,或许每时每刻,这个世界都会变得不同。
    她正在感慨的时候,视线移到画边那一行小字上,脸庞便突然烧了起来。那异样的温度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耳部,“脸红耳热”这个词的涵义,她也终于头一遭有了最直观的体验。一时之间,所有的理智都像飞到了九霄云外似的。分明寮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她却羞窘得手足无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哪里是一幅画,简直是一封情书!而且是热情燃烧的情书!看了那行字,再看那一树桃花,眼前便浮现出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随着她的心念微动,那双眼中,便透出了她很想回避却不容错认的炙热情意。
    她其实记得很清楚,最后告别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她。虽然只是一眼,但却已经在她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就算她再如何欺骗自己忽视它,也始终无法忘怀。
王玫回过神,有些恍惚地抬起首,看向难掩担忧的丹娘。她眨了眨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垂首看向食案上那碗早就被她搅拌得面目全非的粟米粥。这粟米粥是厨下精心烹制的,她这些天来很是喜欢,几乎每日朝食都会喝。据说是以粟米混合芡实、白米、糯米,在水中浸一下午,放入陶罐当中,再注入炖鸡的高汤,烧木炭慢慢烘了一夜熬出来的。颜色金黄诱人,一层薄薄的粥油浮在面上,香浓软糯,味道也非常不错。然而,昨夜她辗转反侧、一晚难眠,今日起身后更是混混沌沌,看着这碗粟米粥也依然没什么胃口。
    “九娘可是身子不舒服?”丹娘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神色,蹙起眉,“奴这便去请观主来瞧一瞧。”因一时情急,她便恢复了往日的称呼。
“不必了。”王玫摇摇首,也不曾发觉什么,“我只是昨夜没睡好,所以有些昏沉罢了。”若是观主来了,一眼便能看得出她昨晚休息不足罢。至于为何睡不着,难不成她还能解释说,就因为某人送了一幅堪比情书的画,她又羞又窘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所以才难以成眠?便是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得很,前世也并非不曾恋爱过,经历的表白也有几回。或者冷静地拒绝,或者微羞地接受,开始或结束都是那般理所当然。她从来不曾如此犹豫过,更从来不曾如此纠结过——心也从来不曾跳动得如此急躁过。
    丹娘低声劝道:“就算没有胃口,多少也用些罢。什么都不曾动过呢,一上午如何能撑得住?”她仔细想了想,觉得自从昨日崔氏父子走后,九娘将自己关在寮舍内,便有些奇怪了。当时她离得有些远,只依稀听得他们说了些绘画之事,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不过,新得的那幅画,九娘倒是不曾挂出来。
王玫勉强喝下了那碗粟米粥,便道:“已经吃不下了。”想了想,她突然又道:“我有些想阿娘阿爷了,不如今日便家去罢。待到过了重阳再回来。”其实,她在家中过了中秋才回道观,如今满打满算也才待了十来天而已。原本想着重阳前两日再归家,如今却再也呆不住了。她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昨日某人说,再来拜访的时候希望听到她对这幅画的见解——这不就意味着,他随时都会过来索要答复么?
    若是她能像前世那般干脆利落,他索要答复那便给他答复便是,又有何惧?只是,她如今脑中纷乱无比,根本想不出答案。其实,想不出答案又何尝不是一种答案呢?至少意味着,她也确实已经动心了。
    既然无法给答复,自然只能选择避开了。若是避回家去,他总不会追上门来罢。至于到底能避多久,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只期望在这段时日里,她能将这份感情理得清楚些,既不辜负自己,也不敷衍他。
    丹娘一怔,道:“那奴这便去山门外头看看,是否有眼熟的部曲大兄在附近。请他们回宣平坊禀报一声,遣辆马车过来接九娘。”
“去罢。”王玫颔首。王珂曾经提过,元十九似乎知道了她身在青光观之事,时不时地便坐着牛车过来监视。这种类似于跟踪狂的行为再度出现,也让她不寒而栗。不过,因兄长特地安排了十来名部曲住在青龙坊中护卫她,兼随时向家里通报消息的缘故,她也渐渐地安下心来,不再去想此事了。幸好那人渣也不是天天都过来盯着,她偶尔也能有喘息的机会,走出山门四处散一散。昨日与崔简外出时便正赶上了这样的时候。
    趁着丹娘出去,王玫便简单收拾了行李。昨日那幅画她早便卷起来收进了那个浅碧色帙袋中。看见它时,她拿起来左思右想了一番——将它留在寮舍内实在无法放心,若是有人瞧见了便是妥妥的私相授受了;但若是将它带回家去,也只能找个妥当的地方暂时藏起来了。于是,她将帙袋放在箱笼的最底下,又将其余三幅画也收起来,挡在上头权当遮掩。
    如此忙碌了一番后,她又去了观主的静室,禀报她将家去之事。
    观主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一双幽深的眼眸仿佛洞若观火:“去罢,多待些时日亦无妨。”说话时,她的声音也仿佛柔和了几分。
    王玫已经不敢再多想下去——否则她怎会觉得一贯淡然的观主眼中竟也含着一分戏谑的笑意?“下回施药看诊之日正好在重阳之后,弟子定会赶回来帮忙。”
    “便是只能帮着师姐们抄抄方子也是好的。更何况,弟子已经能认出几十味药了。”
    观主弯了弯嘴角:“几十味药……好罢,待你能将常用之药认全,便让你去抓药。”
    “多谢观主。”王玫躬身行礼道,“弟子在家中时,也一定会仔细研读《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难经》这样的医书,她看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懂。倒是觉得专门述说草药的《神农本草经》很是有意思。她自知资质兴趣皆有限,能从养生之术延伸到抓药识药便已经很不容易了。
    宣平坊王宅外院,王珂的书房内。
    红泥小火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霜炭,烘着炉上的一壶清酒。翻滚沸腾的酒发出轻轻的咕咚咕咚之声,淡淡的酒味在房内漫溢开来。
    王珂手执翠竹酒提,舀了一提酒,缓缓倒入酒杯中,朝对面斜倚在凭几上的男子道:“尝尝我自酿的樱桃酒,也不知这一壶能饮尽否?”临到待客之时,他才想起三个月前自酿了几酒瓮樱桃酒,自个儿还不曾开封品尝过,也不知味道如何。但光是看着那用酒床过滤出的微红清亮的酒液,便觉得至少品相上还算是不错了。
    那年轻男子端起酒杯,一口饮下,眼尾微挑,笑道:“不愧是明润兄,这樱桃酒煮出来之后,滋味竟也不错。不如下一壶慢火微烧如何?烧酒不会变味,滋味应当更上一筹。”煮酒确实风雅,但许多酒却经不得煮,味道变异得有些离谱了。烧酒才能保证酒的风味,也适合在秋冬时饮用。
    “也好。”王珂也自饮了一杯,眯起眼,“确实味道不错,总算是不曾暴殄天物。”樱桃可不比得其他果品,拿来做酒也只有他家园子中产樱桃才耗费得起。“下回试试自酿葡萄酒。若是能做出琥珀酒,便再邀你过来品尝。”
    “即便不是琥珀酒,明润兄也尽管邀我来罢。”年轻男子笑道,“我这一阵也正在酿桂花酒。不过,我性子急,大概等不得两三个月后再开瓮了。即便是浊酒,届时也请明润兄赏光。”
    “啧,上好的桂花酒可是能挂壁的,你也别太心急了。”王珂道。
    两人颇有几分懒散地对坐饮酒,并不觉得沉默尴尬,偶尔想到什么,才时不时地说一两句话,倒也颇为惬意。
    不多时,书房外忽地传来脚步声。
    屋内二人均听出了那熟悉的脚步声所属何人,神色都微微一动,直起了身,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然后朝门边望去。
    外头的人轻轻扣了扣门,而后便有些匆匆地推门而入,口中道:“阿兄……”她走了两步,闻见淡淡的酒味,抬首望去,竟不由得猛然呆住了。
    王珂对面盘腿趺坐着的人向着她浅浅一笑,一双桃花眼中光芒大盛,俊美的容颜一时间竟令人无法直视。
    他怎么会在此处?!王玫心中震惊无比,已经忘了控制自己惊愕的表情:她匆匆忙忙地家来,想要躲开的不就是他么?!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何竟然会在她以为绝对安全的家中遇见他?这不是适得其反,活生生地送上门了么?!
    “怎么?”王珂扫了崔渊一眼,心里猜测着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同时却忍不住觉得妹妹此刻的神情——实在是可爱至极。
    “没……没什么,不打扰阿兄待客了。”王玫这才回过神来,果断地转身便走,顺带将门也合上。而后,她立在门前,咬牙想着:某人实在是太狡猾了!居然从阿兄那里下手,直接登堂入室了!往后她还能躲到何处去?自己那幢宅子?不,她从未去那里住过,这样一来,不免太明显了些。
    书房里,崔渊想到王玫刚才的神色,禁不住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就知道,她一定会匆匆逃回家来。只不过,连他也未曾想到,竟然会在今日接到未来舅兄临时送来的帖子;更不曾想到,她竟然甫回来,便过来找未来舅兄了。他原本并没有打算今日便与她见面,不过,能得见她这番模样,也算是意外收获了。
    王珂瞥了瞥他,笑了一声:“子竟莫非做下了什么事?”
    崔渊略作思索,坦率地答道:“不过是表明了心意罢了。”
    王珂动作顿时一滞,见他一付理所当然的模样,只能无奈道:“你小心些,别吓着九娘。”
    他这般平和的反应,也在崔渊的意料之外。但对于这位未来舅兄,他仍然保持着谨慎:“明润兄放心,我一定恪守礼仪,不会唐突于她,亦不会逼迫于她。而且,不论她给出什么答复,我也都不会放弃。”
    王珂听了,嘴角勾了勾。他不由得想到,或许固执的妹妹就需要这样一个直率坦诚的人来打动她。不过,他其实也依旧很难确定,眼前的崔子竟于九娘而言,是否是最合适的人。毕竟,博陵崔氏二房嫡支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权势实在差得太远了。
    却说王玫出了外院,便有些心神不宁地向着母亲李氏的正院内堂而去。丹娘随在她身后,突然低声道:“九娘……虽说奴说这种话有些逾越了,不过,若是九娘与崔郎君彼此有意,索性答应了这桩婚事便是,又有什么值得忧愁烦恼的?九娘如今是女冠,但还俗返家也容易得很。太原王氏与博陵崔氏,门第名望上也相差无几。”
    王玫怔了怔,挑眉苦笑起来:“丹娘,你怎么会觉得,我对……我对他有意?”
    “若是无意,九娘为何不能像以前那样,坦坦荡荡地望着他?而是一直躲避着他?若是无意,九娘为何不能像对钟十五郎那般客客气气,不愿烦劳他?”
    “那是因为他生得太好了,我总是望着他才有些无礼罢。”王玫努力地找出借口来反驳,“而且,我欠他的人情已经太多了。就算一时想还也还不过来,索性便破罐子破摔了。”
    “九娘喜欢崔小郎君,也容易让人误会。”丹娘接着道,“奴觉得,娘子、七郎、崔娘子早便已经生出了疑惑。而且,九娘与崔小郎君,如今相处起来也越发像是嫡亲的母子了。若九娘当真成了阿实的娘,岂不是更好?”
    王玫咬了咬嘴唇,叹道:“我是真心喜欢阿实。”若让她不再见阿实,心里一定会异常难受罢。“我也是真心不愿意再嫁。至少,目前为止,我想不出再嫁于我会有什么益处。”或许因前身的经历太过惨痛的缘故,她实在是无法信任与期待此时的婚姻关系。即使是崔渊,或许也会觉得她那些对婚姻的要求太过惊世骇俗了罢。
    仲秋时节的暖阳照在身上,晒得令人有些昏昏欲睡起来。王玫努力地想要集中精神,认真研读手中那卷《神农本草经》,无奈连日睡眠不足的疲惫袭来,令她不知不觉便斜靠在隐囊上睡了过去,握在手中的书卷也掉在了地上,轱辘轱辘滚出了老远。
    也不知睡了多久,当她醒过来的时候,璃娘正在她旁边跽坐着,翻看那卷《神农本草经》。而后,因恐婚而纠结苦恼了多日的王玫王九娘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多了一项新技能:评估她眼前所见的已婚之妇的婚姻情况。
    就如眼前的璃娘,此刻身边似乎就自发浮动出了她自己“客观平淡”的解说:刘氏璃娘,身份为奴婢,嫁与管事王四喜为妻。婚后夫妇和睦,夫唱妇随。眼下有孕在身,据说王四喜每日家去必捎带各种开胃吃食,显然颇得爱重。暂时无出轨或类似传闻,一方面可视为品性不错,一方面可视为王家自上而下家风十分严格。总体而言,婚姻幸福,令人羡慕。
    “九娘醒了?”璃娘发觉了她的视线,笑道,“奴已经多日不曾见九娘了,甚为挂念。所以,不待九娘差人来唤,便自个儿过来了。不曾打扰九娘罢?”
    “我原是想着你有孕在身劳累不得,才将薰风阁中之事都交给了青娘与丹娘。却没想到你是个闲不住的。”王玫浅浅一笑,道,“既然你来了,索性便陪我去内堂罢,顺带去给我阿娘问安。阿娘今日外出赴宴,如今也该回来了。”
    “多谢九娘。奴确实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问候过娘子了。”璃娘接道。她本便是李氏的贴身女婢,自小在李氏身边长大,情分自是十分深厚。
    于是,王玫便带着璃娘、丹娘、青娘一同去了正院内堂。此时天色虽渐渐晚了,但也并未到用夕食的时候。她赶到之时,内堂里也只有李氏与崔氏二人。李氏面色微沉,似是在懊恼着什么,崔氏则在旁边轻声劝解。婆媳俩见王玫来了,便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神情也恢复了平常。
    “我的儿,怎么觉着你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些?可别是病了罢。”李氏将爱女揽进怀中,越看越是心疼,“趁着离坊门关闭还有些时间,去请一位医者来瞧瞧如何?不然,阿娘总有些不放心。”
    王玫闻言,想想自己思虑过甚睡眠不足,可能也确实需要喝些安神之物了,便道:“阿娘,我最近只是睡得有些少了,饮些安神的粥汤便是,诊脉喝药倒是暂且不必了。”她自己便能开些养生的食疗方,暂且照着喝几日罢。是药三分毒,药汤还是少用一些比较好。
    “怎么突然睡得少了?”李氏打量着她,“若有什么事,可别只顾着闷在心里乱想。尽管说出来便是,也好教阿娘和你阿嫂给你出出主意。”她的话中字里行间似乎皆意有所指,崔氏听了也微微颔首点头。偏偏此时王玫正在出神,根本不曾注意到她们的异样。
耳边仿佛传来再次运行的新技能所发出的平淡声音:阿娘李氏,身份为五姓七家女。出身顶级高门陇西李氏,嫁与阿爷王奇为妻。夫妇二人性情互补,阿娘刚硬坚强,阿爷温柔和煦。阿娘在家中说一不二,牢牢把控着王家后宅,并为阿爷孕育了阿兄与她,打破了三房嫡支三代单传的人丁稀薄之相。也因此,阿爷始终不曾纳妾或蓄养家伎,十分洁身自好。如今三代同堂,家族上下和睦,婚姻堪称美满之极,十分令人羡慕。
阿嫂崔十五娘,身份为五姓七家女。出身顶级高门清河崔氏,嫁与阿兄王珂为妻。夫妇二人性格相似,志趣相合,彼此信赖,情谊很是深厚。上头的阿家也通情达理,婆媳相处融洽犹如母女,内宅中始终一片和乐融融。阿嫂为兄长孕育了二子二女,如今又身怀有孕,是王家开枝散叶的大功臣。阿兄也始终未曾纳妾、蓄养家伎,品性高华。阿嫂的婚姻中简直挑不出任何不足之处,足可誉为此时难得的婚姻楷模罢。当然,对于来自后世的她而言,她的生育稍微有些过于频繁了。但在这个时代,多子多福便是评判一位妻子是否优秀的标准之一。
    “阿家,许是九娘这段时间都闷在家里或道观中的缘故,才觉着难受罢。正巧,我想起来上午曾收到十三娘的帖子,邀九娘过两天去公主府顽呢。”崔氏淡淡笑道,从贴身婢女捧来的一摞帖子里抽出一张,“听闻贵主很是想念九娘,也盼着九娘多往公主府走一走。”
    李氏略作沉吟,道:“既是如此,玫娘便去罢。”她似乎颇有些不放心,又叹道:“若是觉得不舒服,便早些向贵主告辞家来。”
    王玫终于察觉了她的过度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娘放心。”她也应该早日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走出来才是。被人表白本应是件喜事,怎么却反倒是成了她的压力之源?细想起来,逃避其实并不是她的风格。当初下意识做出这种选择,大约也是情绪不稳的缘故。若是一直这样犹豫不决下去,便不像是她原本的性子了。
    受邀当日,王玫便乘马车去了胜业坊的公主府。李十三娘照常在内院垂花门前接她,不过,她下车时便发现,公主府似乎正在举行饮宴活动,后头缓缓驶来好几辆马车、牛车,看装饰俱是官宦世族人家。远处还出现了金顶朱轮车、红顶朱轮车,似是公主、郡主之类的宗室贵女。
“表姊邀我来,可不是为了参加宴饮罢。”她微微一笑,走向迎来的李十三娘。而后,新技能继续在耳畔淡淡地道:表姊李十三娘,身份为五姓七家女。出身顶级高门陇西李氏,嫁与崔滔崔子由为妻。为崔滔孕育一子一女,然而崔滔却广纳妾室,又蓄家伎、出入平康坊等声色之地,常外出游乐不归。每日侍奉公主婆婆,幸得婆媳关系融洽;同时须打理内务,照料儿女,成天忙碌不堪。偏偏以世俗礼法而论,她的婚姻却并不算不幸,因那些妾室都不曾生育,崔子由也从未有过宠妾灭妻的举动。表姊无论出身或是容貌都堪称一流,却嫁了个花心的夫君,真真令人惋惜不已。倘若大唐高门时下最常见的婚姻生活便是如此这般,那她宁可孤独终老。
    接着,她心里又默默地加上一段:崔滔是崔渊的堂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风并无不可纳妾蓄家伎一说。家风不严正,意味着即使崔渊不愿意,长辈也有可能赐下妾室或同辈之间互送家伎。若是如此,诱惑太多,出轨的几率也大幅度增加。更何况,身为这个时代的男子,纳妾蓄伎方是常态,又有几人当真能一辈子坐怀不乱?
“别提这个了。”李十三娘挽住她,瞥了后头那些马车一眼,似有些不快,“眼看着重阳快到了,阿家便想着在别院里举行一次赏菊宴。她只想给芝娘、大郎找些玩伴,也不曾想过邀那些个十五六岁正当年纪的少年少女,以免又多了什么纷扰。不过,我念着有些时日不曾见那些亲戚朋友了,便打算赶在今天举行一次小宴,不但可以好好热络热络,正好也能将阿家的意思透出去。本来邀的人并不多,哪里知道,她们一个两个,竟然都带了五六个小娘子一同过来。那些平素来往的人家里有多少小娘子,谁还不清楚么?竟是不管是什么亲戚家的也都领过来了。偏我还只能笑颜相对,也不能流露出什么不快的意思。”
    “那可苦了表姊了,饮宴又须重新安排罢。”王玫深感同情。自从家里举行过一次饮宴,帮着忙前忙后了一番后,她便明白,虽说具体做事的都是下头那些仆从,但主人需要操心的事也很是不少。一桩桩事压下来,也非常耗精神。
“谁不知道她们是冲着什么来的?”李十三娘蹙眉恼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四郎要续弦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世母最近又并无饮宴的打算,她们便想着从公主府这头打听。今日世母虽然未到,但那头的两位嫂嫂都会过来,可不是正如了她们的意?”说着,她又叹道,“崔子竟果然是个香饽饽,大大小小的世家都闻风而动。别说五姓女了,便是那些公主、郡主之女也来了不少。还有裴氏、杜氏、韦氏、顾陆朱张、杨氏、萧氏,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王玫半垂双目。果然,虽是续弦,但崔子竟有意娶妻的消息一出,也不知吹皱了多少池春水。虎视眈眈的人实在太多,压力当真不小。而且,这似乎也说明,郑夫人对她并不满意罢,不然也不会公然放出消息了。莫非,她想让她知难而退?只是,她绝不可能知道,她所忧虑的难处,远比这些更多。
    因她早便想过这些事,倒也并不觉得意外,神色间亦是毫不动容。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心中惊讶于她的平静。如今她们这些崔家的女眷谁不知道四郎放出话来,只想娶他倾心的女子为妻?而谁又猜不出来,这女子除了眼前的王家九娘不会有旁人?她原以为四郎早便已经与这位表妹通过气了,如今却丝毫瞧不出异样之处,让她也不禁有些相信他所言的自己是一头热的说法了。
    “表姊既然还须在此迎客,便不必特意陪着我了。遣一人领着我去拜见贵主便是。”王玫道,“不知贵主如今可方便见我?”
    “就因为阿家不想理会那些人,才格外念着你呢!”李十三娘笑道,“你便替我好好陪阿家说说话罢。”
王玫微微一笑,思及真定长公主,又有一段解说在她脑海中自动响了起来:真定长公主,圣人之妹,身份贵重。与其说嫁,倒不如说娶了驸马崔敛,生一子崔滔。因是金枝玉叶的缘故,每一日都过得随心所欲、顺遂无比。权势自不必言,驸马温和自持,爱子虽纨绔些却从不闯祸,媳妇孝顺能干,又有孙女孙儿承欢膝下。这般的婚姻,大抵是这个时代最尊贵女子最美好而又长久的生活罢。只是,这样的生活大都因身份而来,旁人很难将婚姻经营成这般模样。
世间婚姻百态,总有美满者,也总有不美满者。无论在哪个时代,婚姻幸福都需要男女双方的共同努力。然而,后世女子尚可要求身份地位对等,可因男子出轨等各种理由离婚。在这盛世大唐,世俗却对男子优容得很,享尽妻妾之福不说,还能蓄养家伎更显风流。忠诚暂且不提,成婚之后,女子的时间便不由自己做主,甚至连想法、行动也未必能由自己做主。侍奉阿翁阿家、处理内宅事项、赴宴、照顾子女,困守在内宅之中,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所以说,此时的已婚之妇是否幸福,并不能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夫君,取决于夫家翁姑,甚至在年老之后取决于孩子。
    作为后世女子,她很难适应这样的婚姻生活常态,所以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如何回复崔渊罢。然而,光是自己苦恼又如何能想出答案?她需要崔渊解答所有疑惑,需要他理解她的困扰,才能对他们未来的婚姻进行评估,才能最终做出选择。
想通之后,王玫便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一路随着侍婢去拜见真定长公主,她也有了些闲情逸致观赏公主府的景色。与宣平坊的别院不同,公主府中的建筑更加规整大气,布局也与寻常人家的宅邸十分相似。整座公主府是个左中右三路的七进大宅第,长公主便居于内院中路的宫殿**中。远远看去,楼台深深,层层殿堂屋檐深远。寝殿尤其轩阔堂皇,重檐歇山顶正脊、垂脊、四条戗脊上的鸱尾高高翘起,有种别样的潇洒美感。
    见她来了,守在外头的侍婢转身入殿禀报。紧接着,真定长公主那特有的略带着些许慵懒的声音便从殿中传了出来:“快进来罢。”
    王玫缓步上了台阶,不着痕迹地扫了殿中一眼。除了正从屏风内缓步而出的真定长公主外,长榻旁的矮榻上,还跽坐着两位看起来年纪比李十三娘略长一些的年轻贵妇。左边的那位眉目含笑,装扮得稳重而优雅;右边的那位略显得有些淡漠疏离,那精心修饰的动人容色也似乎多了些许与众不同。
    见她们的神态之间很是自在从容,王玫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她们可能便是崔渊的长嫂小郑氏与二嫂清平郡主了。她那表姊方才还特意提起了她们,也有提醒的意味罢。不过,如今她也只能佯作不知她们的身份。
    “见过贵主。”她躬□作揖,行了女冠之礼,又对旁边那两位略颔了颔首。
    “这是我那两个侄儿媳妇,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多礼。”真定长公主笑道,在长榻上坐下来,洁白细腻的一截玉手抬了起来,“清净,也有段日子不曾见你了,到我身边来,让我仔细瞧瞧。”她的话中充满了兴味,打量过去的时候也格外仔细了几分,仿佛正在端详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似的。
表现得如此明显,王玫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除了郑夫人之外,恐怕崔家的女眷们对她这个“迷惑”崔渊崔子竟的人都好奇得很罢。即便是颇为熟悉她的真定长公主也不例外。旁边的小郑氏与清平郡主更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心里不由得暗自苦笑起来:她还什么都不曾答应呢,便引来众人围观。若当真答应了,只怕那些个吹皱的池水里便会翻涌起轩然大波罢。
    “以前不曾细看,如今这么瞧起来,你这孩子容貌秀丽得很,而且很是耐看,越看越是舒服呢。”真定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瞥了瞥小郑氏、清平郡主,道,“容貌秀美、性情也恬淡,除了身段略消瘦些,便挑不出不足之处了。”
    她这段话显然意有所指,小郑氏笑着接过话道:“儿也觉得清净道长很是合眼缘,只恨不得把着她的手臂多看几眼,多说说话才好。唉,以前儿怎么不常到叔母的别院去走一走呢?也好早些结识道长才是。”
    清平郡主也淡淡地道:“如今却也不算晚。往后若有机会,道长不妨也多与我们走动走动。”
王玫一怔,她们明明白白地释放出了发自内心的善意,怎么与她先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样?郑夫人确实应该不满意她才是,所以放出消息引来了大小世家的蠢蠢欲动。然而,从真定长公主、李十三娘,到小郑氏、清平郡主,却显然都赞同崔渊选择她。这并不合情理,唯一的解释,可能便是——她大概仍然太小看崔渊崔子竟的决意了。他所付出的努力,绝不仅仅是送画、接近她家阿兄这么简单。他正在做的事,远比她所见到的、想到的更多了无数倍。
    想到此处,她心中渐渐地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甜意。一度被各种纷纷扰扰的情绪所掩盖住的真实情感,此时终于显现了出来。不错,接到令她动心之人的表白,确实应当感到喜悦才是。就算当初那会儿有些受了惊,其实也应当是惊喜。然而,尚不能完全适应这个时代的恐慌,对不能主宰自己的未来的担忧,却掩盖住了她的真实心意。
    这个男子,确实是不一样的。同以前她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不一样。
    既然她从来不曾如此心动过,又为何不能信任自己的眼光?
    她应该努力地试着去相信他才是。
    相信即使生长的时代相隔了一千五百年,他们也依然能够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互相信赖——也依然能,坦率地相爱,一起度过未来几十年的美好时光。
    陪着她们说了些话之后,王玫再一次将真定长公主逗得笑了,心情也似乎好转了不少。而后,她颇有些感叹地握着她的手道:“我倒是很想再与你多说说话,但前头也得去应应景方可。你瞧,虽同样是长公主,但我到底还是不像我那些姊妹一般随性而为。”
    “也是贵主性子随和的缘故。”王玫接着道,“我才见过贵主几面呢,便从心底将贵主当成了一位亲近的长辈,说话之间也毫无顾忌。也只有贵主,才不觉得我失礼呢。”
    “瞧瞧,我就说你和十三娘真是嫡亲的表姊妹似的,说出的话总是让人爱听得紧。”真定长公主笑了起来,又望向小郑氏和清平郡主,打趣道:“十三娘让你们二人过来,也不是请你们来当客人的,还不赶紧去帮着她支应那些人。至于清净道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小郑氏不由得笑道:“不知不觉便说了这么些时候,不然儿也不会将十三娘给忘了。清净道长待会儿也别忙着走,得空我便来找你说说话。”
    “到时候阿嫂也别忘了唤我一声。”清平郡主接道。
    待真定长公主领着小郑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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