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嘴“什么意思 亦舒小肿嘴说里看到的

亦舒师太第五部小说:《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共九集。

说着,岳琪自己先怕了起来,头皮发麻,胸口作闷,直想呕吐。
张伟杰是记者,他有他的人际网络,立刻与当值医生及警员讲了几句。
岳琪看到他绷紧的双肩忽然松下,立刻知道子翔没有生命危险,可算是不幸中大幸。
张转过头来,「我们可以去看子翔。」
他们匆匆走进病房,只见有四五张病床,病人全体呻吟转侧,分不出谁是谁。
容太太急了,大声喊:「子翔,应妈妈一声,叫妈妈一声。」
他们听见有人微弱叫妈妈。
只见一个人头上缠满纱布,手臂打着石膏。
医生随即过来说:「容子翔大幸,脑部没有受伤,只在表皮缝了七针,左手骨折断,一星期后可望愈合。」
容太太伏在女儿胸前饮泣。
岳琪颤声问:「谁下这毒手?」
警员进来说:「目击证人。」
一个长发纠结、衣衫褴褛的女孩轻轻走近,「我。」
岳琪认得她,「你叫芝儿,你是那个街童。」
芝儿说:「下午五时左右,天色已黑,我正想买烟,走过窄巷,看见容小姐跌在泥地上呻吟,头部流血不止。我以为她性命不保,这时,她身边站着两名大汉,正想伸脚踢她,我抬起砖头,朝他们扔过去,大声叫喊,有人奔过来援手,那两人窜逃。」
子翔救过的人终于救回她,因果报应。
芝儿说:「我来看看容小姐。」
医生说:「她可望完全康复,不过你,芝儿,你手腕上有割伤,让我替你诊治。」
岳琪过去轻轻问子翔:「可以说话吗?」
「下班后到停车场取车,被人自身后袭击,套上大布袋拖上货车,载到一半又推下车。」
容太太害怕得簌簌发抖,「子翔,没有丧命算你够运,你父兄已经归来看你。」
「哎呀,爸一定会骂我。」
不怕死,只怕骂,岳琪不禁笑出来。
看看时间,事发至今已有六个小时。
看护说:「病人需要休息,明日再来。」
容太太说:「我是她母亲,我留下。」
岳琪说:「伯母请回家好好睡一觉,我陪子翔即可。」
岳琪在长沙发上和衣而睡,一下子天便亮了。只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她对面,见她醒来,向她(目夹)
(目夹)眼笑说:「李小姐早,谢谢你帮忙。」
岳琪冲口而出:「你是子翊。」
这时张伟杰也到了,带来粥粉饭面当早餐。
子翔醒来,惺忪地说:「好香,肚子饿。」
岳琪连忙洗干净双手喂她进食。
容子翊对妹妹说:「妈妈差点吓得心脏病发。」
「不准你再做清兵,你可知多危险?」
「我与妈妈商量过,你跟我到旧金山工作,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子翔抗议:「不能叫凶徒得偿所愿。」
「你打算怎样,发动义和拳?你得罪的是同胞,行凶的是洋人,这地方华洋杂处,复杂无比。」
子翔说:「不如旧金山单纯。」
「子翔,你管的闲事太多。」
「很快你便变成那种到堕胎诊所外示威抗议的义勇军,见医生出来痛骂他们,可是这样?」

子翊叹口气,「你南下旧金山养伤可好,警方自然会缉凶。」


接着,门一开,子翔与子栩齐齐叫一声爸。
容先生也赶到了,他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人。
偏偏子翔说:「爸多了许多白头发。」
果然,容先生笑:「生了你,担心得白头。」
容先生十分客气,与张伟杰夫妇握手,道谢。
「子翔,你妈叫我陪你去加州买层公寓房子,介绍男朋友给你,不准你再参加义工组织。」
医生进来,「好热闹。」
一星期拆除纱布,左耳上方缝针之处有一块秃皮,永远长不回头发,容子翔破了相。
容太太把女儿软禁在家。
子翔假装间歇性失忆,又抱怨左手失去效能,不便操作,总之处处与老妈作对,叫她心痛。
岳琪劝她,「你别过份。」
子翔把报纸一角给岳琪看。
小小一段启示:「联合国保护儿童基金诚征义工」。
岳琪放下报纸,「嘘。」
「我被困在家中好比笼中鸟闷得窒息。」
岳琪读下去:「阿富汗接巴基斯坦边界极需小学教师重新建立教育制度……」
连她都可以听到那种呼召。
「琪姐,可是你也想去?」

「留在报社不过多写一篇某电子网络公司又裁员一千之类,与跑到第三世界,亲手教会儿童识字的满足感不能比。」


岳琪有点无奈,「教得了几个?」
「子翔,告诉我,中东某地少一个文盲,于你来说,有甚么分别?」岳琪实在想知道。
子翔想也不想便答:「地球能有多大,大家都生活得好才有意思。」
「照你看,这些孩子也是你的邻居。」
岳琪叹口气,「我带来两件消息,一好一坏。」
「市政府押后国际建筑爆石建屋计划。」
「警方却对你这宗袭击案失去线索:无目击证人,没有指纹、凶器。」

「容伯母说她时时夜半惊醒,噩梦中看到你倒在血泊中。」


子翔略表歉意,嗯地一声。
「子翊告了假等你去旧金山呢,别拗撬,好歹听大人的话。」
说起子翊,子翔的精神来了,「他的正职是炒股票,即日入货抛货,何用告假。」
「子翊投资术精湛,宛如夫子的徒弟子贡,百发百中。」
子翔笑嘻嘻,「那么,让我做子贡的同学颜回好了。」
容先生探头进来,「说些甚么,那样高兴?」
他行李已经收拾好,打算回去打理生意。
容子翔由父兄押着,南下开始新生活。
张伟杰与岳琪去送完飞机,回家途中,他问妻子:「你怎么看?」
「子翔很明显受了惊吓,她在人多的公众地方异常不安,时时转头往后看。」
「这次真是不幸中大幸,转变一下环境是好事。」
「容太太已暂时搬到市中心公寓住,打算卖房子。」
那边厢,子翔一上飞机就求情:「爸爸,大哥——」
容先生问:「你又想有何搞作?」
我想到巴基斯坦边境去教英文。」
子翊拨开妹妹头发看那个秃疤,叹口气。
「关我在家,没有意思。」
容父朝大儿投过去一眼。
子翊说:「稍安毋躁,我自有主张。」
容先生轻轻抚女儿面颊,「你为甚么不是陪妈妈买时装喝下午茶的女儿?」
子翔笑,「我也不知道。」
飞机抵涉,一踏出海关便看见一个神清气朗的年轻人迎上来,「子翊,这里。」
子翊连忙介绍:「家父及妹妹,这是我老同学苏坤活。」
苏坤活笑容可掬,身手伶俐,一把接过行李,容先生对他立刻有好感。
他驶来一辆七座位,请各人上车。子翊说:「先送家父去酒店休息,他今晚还要见客。」
「再送子翔到公寓,阿苏,我把小妹交给你了。」
子翔看到大哥同父亲使一个眼色,她不禁生气,大家都把她当一件负累,急急想摆脱她,竟把她交到陌生人手中。
子翔一直别转头,看窗外风景。
父亲在酒店下车,子栩及苏坤活陪她到半山一幢小公寓。
「你看爸多溺爱你,小露台可以看到橘红色的金门桥。」
子翔不出声,鼓着腮呆坐。
子翊说:「小妹,你与阿苏应当把握机会多了解一下。」
子翔觉得有话应当速速讲清楚,她站起来咳嗽一声,「大哥,苏师兄,我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结交男朋友。」
这话一出,轮到粗眉大眼的苏坤活张大嘴巴,「子翔,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你的追求者。」他大摇双手。
只见那活泼的年轻人取出一张职员证放桌子上,「子翊向我说起你的意愿,子翔,我是联会国儿童基金会中一名义工组长。」
电光石火间,子翔明白了。
她泪盈于睫,看向大哥。子栩正在微笑,他耸耸肩说:「反对无效,只得附和。」
子翔与大哥紧紧拥抱,感激无限。
「谢谢你,大哥,谢谢你。」
子翊无奈说:「我与爸商议过,我们了解你的意愿,去,去实践你的理想。」
「暂时瞒着她,所以子翔,你凡事小心,阿苏,你看紧她。」
容子翊叹口气,「你们两人好好谈一谈,我还有工作要忙。」
子翔以茶当酒,「苏师兄,敬你。」
年轻人脸容忽然肃穆,「子翔,我看过你履历,你有经验,请问你对阿非利加洲有多少认识?」
子翔据实答:「毫无认识。」
「下星期我们出发往科特迪瓦,你恶补一下地理。」
「甚么,我志愿往印巴两国,因为那处有一亿童工失学,急待援救。」
「这里有些资料,子翔,你读过之后会有了解。」
「这是我的联络号码,请尽速覆我。」
正如他说,他不是一名追求者,交待清楚,他忙正经事去了。
子翔打开信封,里边只有一张小小剪报,可是短短新闻惊心动魄:「传说一只载满百多名儿童的奴隶船由科特迪瓦飘流往狮山途中不知所踪,引致联合国儿童会极端关注,船上既无食物食水,又无药疗及卫生设备,联合国现正搜索西非海岸寻船。」
子翔立刻取出手提电脑埋头寻找阅读数据。
大半小时后她手心背脊全是冷汗,她拨电话找苏坤活:「师兄,我愿去西非。」
「那么,你立刻去注射下列防疫针及收拾行装,对,子翊嘱你带卫星电话每日与母亲通讯。」
她一翻口袋,发觉有一张父亲签署的大额汇票。
她立刻添置各式必需品,特别是各类抗生素药品,装入一只帆布旅行袋。
第二天中午,父亲与大哥来找她吃饭。
容父说:「那苏坤活正直有为,是个好青年。」
容子翊说:「我有同感,可是,阿苏已有未婚妻。」
「对方正姓何,大家族,富有,家长为同样理由欣赏阿苏,听说已在积极筹备婚。」
子翔忍不住说:「可是苏师兄打算往西非。」
「是呀,他根本不在乎豪华铺张婚礼。」
「两个人性格好像有点分歧。」
「子翔,你当心自己,我不想母亲取我首级。」
「明白。」子翔握紧大哥的手。
容父问:「左臂怎样?」
「活动自如,但是,搔不到背脊痒处,转弯不大方便。」
「慢慢会好,大不了买只不求人搔背。」
这时,有一个金发少女走过来,把手搭在子翊肩上,子翊并没有回头,已经吻她手背。
他说:「蓝,这是家父及小妹。」
容先生满脸笑,招待洋女。
男女能够平等吗,子翔不看好,换了是外国人来找女儿,父亲势必绷紧面孔,哪里笑得出。
不过,也不能抱怨了,父亲也算得迁就她。
子翔随口问:「洋女有甚么好处?」
子翊笑着回答:「比较看得开。」
而且分了手,很难再碰头,免尴尬。
苏坤活送她到飞机场,同她说:「你先去,这是营地地址电话,你一定找得到,我有事绊住,明后日才与你会合,这是你的临时工作证,再见。」
又一次证明这名好青年并非她的追求者。
该那容子翔想到退缩,她查看手中廉价飞机票,不知要转多少程才能到达科特迪瓦。
这真是她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吗?
这并非观光旅行,她毋需向导带队。
子翔拿着飞机票到柜台交涉,终于换到一张只停一站的座位。
金发碧眼的柜位员盛赞:「容小姐,社会需要多些像你们这样的义工。」
十个钟头后,容子翔抵达南大西洋西岸。
飞机场设备先进,市内现代建筑物高耸,与一般西方大城市没有分别。
子翔打算叫车子前往营地,却看见有人举起纸牌,上面写着一个「容」字。
一看,是个华人,子翔立刻迎上去,对方笑着伸出手来,「我是杨小华牧师。」
「怎么只得你一人,阿苏呢?」
「他有点事,叫我先来。」
一部旧货车后载着许多食物杂货,把子翔送到郊区。
一进入乡郊,景色完全不同,想象中的非洲全在眼前,土人穿着鲜艳服饰,他们务农、捕鱼、开矿,生活似乎相当丰足。营地是一座木搭大平房,当然不是五星酒店,但是子翔不会计较。
杨牧师坐下来与子翔详谈。
「我们在寻找的船叫自由号,它载着大约一百三十个七至十四岁的孩子,从狮山的自由镇出发,打算到科特迪瓦的阿比疆,但被警方发现船上有非法移民,立即遣返,现在下落不明。」
子翔说:「这班儿童是奴隶。」
「正是,人牙贩子本想在阿比疆寻求买主,这一边生活比较过得去。」
「小孩子可以做甚么?」
「女童做家务、保母,男孩做佣工、打杂、进工厂,每口售价一两百美元,之后毋需再付薪酬。」
子翔耸然动容,「现今世界廿一世纪尚有奴隶制度?拐带人口!」
杨牧师叹口气,「子翔,我带你到乡村访问,你便会知道,村民自愿将无法养活的子女卖出。三五十美元可换取若干食物或一只收音机。」
子翔难受的感觉好似有一把利刃在她手臂上划来划去。
赤道上空的天色异常蔚蓝,但有些儿童不见天日。
当晚子翔睡在营地的纱帐床里,听到各式各样昆虫呜奏曲,一盏小小电灯,吸引无数飞蛾扑上来。
子翔微笑,她的工作正式开始。
她与杨牧师会合当地一个志愿工作者开始寻访自由号下落。
那位英籍钟斯太太异常愤慨,「我不会相信今日世界尚有一千万奴隶存在。一些家庭拥有奴隶,但讹称是亲戚的子女,小孩亦不敢说出实话,警方徒呼荷荷,遇到虐待,他们也会逃跑,这时,才愿招供。」
他们查探到自由号离港日期已是多日之前。
「这班孩子如果还生还的话可算是奇迹。」
傍晚,杨牧师飞奔进来,「找到了,找到了,自由号正由水警轮拖着往回驶,船上儿童缺水缺食,但无人有生命危险。」
「阿苏可是在自由号上?」
「正是,由他带领水警朝北出发寻找,发现自由号燃油耗尽,在海上飘浮,情况危殆。」
子翔听得呆了,这人竟如此英勇。
原来苏坤活一早已有打算。
「唉,一只自由港出发的自由号,载满奴隶,多么讽刺,叫人浩叹。」
子翔问:「我可以做些甚么?」
杨牧师笑,「你要帮我们把百多名孩子送返家园,最快都要十天八天。」
有事要做,子翔心底又充实起来。
这段好消息,只在报尾小小出现一次。
相反地,英小王子酗酒吸大麻的新闻,则做了多天报章头条。
苏坤活回来了,一脸沉思,带着十多名无人认领的孤儿,入住营地。
他说:「其余有名有姓有住址的孩子们住在庇护站,分批遣返。」
虽无大碍,但是有一两个皮肤严重溃疡,大部份惹上头虱,需要治理。
子翔不加思索,投入服务。
苏坤活称赞她:「孩子们都喜欢你。」
「找不到他们家人,该怎么办?」
「他们一定来自狮山某处。」
苏坤活无奈,「无人认领,他们不愿回乡。」
子翔轻轻说:「这些孩子一样有明亮的眼睛呢。」
苏坤活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他们也是人类。」
黄昏,夕阳血红,容子翔在操场教孩子们写生,忽然看见一辆豪华四驱车风驰电掣而至,轮胎激起一大蓬尘土。
一个苗条的身型跳下车来,气冲冲直往营地办公室奔去。不久,大家都听到争吵声。
正确点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尖叫声。
「为甚么不覆我的电话?」
「有甚么比婚礼更重要?」
「你这算是甚么态度?」
啊,何家小姐驾到,大兴问罪之师。
不知怎地,子翔露出一丝微笑。
她带着孩子们回饭堂吃饭。
「记得先洗手,排排坐,别争吵。」
两个比较小的孩子要找苏大哥,忽然奔进办公室,子翔在后边用土语喊。
办公室并没有门,一进去便可以看到刚才那个乘豪华四驱车来的何小姐正怒气冲冲瞪着未婚夫。
而苏坤活呢,真是个不折不挠的好汉,他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忙看打电邮。
看到这种情形,子翔忍不住嗤一声笑。
孩子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人,何小姐霍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晶光闪闪瞪牢陌生人, 她只见到两个浑身癣癞的小黑人,一时也看不清较远那个其实是女同胞,偏偏子翔又戴着顶渔夫帽,遮了大半张脸。
她惊呼:「甚么地方来的猢狲?」
这种恶劣歧视态度叫子翔气结,一时兴起,子翔扮作猴样,双臂乱摇,口中吱吱作声,扑向何小姐。
孩子们见保姆童心大发,也跟着扮齐天大圣。那娇俏女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尖叫,朝角落退去。
苏坤活强忍着笑,站起来说:「让我来介绍,这是何慧象,那是容子翔。」
子翔摘下帽子,笑着用普通话说:「何小姐你好。」
谁知何小姐瞪着子翔,忽然怔怔落下泪来,「我明白了,你们好,我回去告诉父亲,取消婚礼。」
她转过头去,看看苏坤活。
子翔与她都以为阿苏会得没声便道歉,跪地求饶,务必把何小姐哄得回心转意。
可是苏坤活把双手插在裤袋,一言不发。
何慧象统共下不了台,她受了极大委屈,老远乘飞机到非洲,手臂上注射防疫针处还肿着隐隐作痛,满以为一出现未婚夫便会乖乖跟她回家,可是他却不瞅不睬。
他在这丛林里耽久了,对土人的感情深厚过对未婚妻。
四驱车与司机在等她,她登上车,车子又绝尘而去。
子翔目送四驱车在地平在线消失。
赤道的月亮缓缓升上天空,巨大皎洁,几乎可以清晰看到吴刚在一直砍那棵桂树,玉免在一旁偷窥。
半晌,苏坤活在身后叫她:「吃饭了。」
今晚有烧肉碎及面饼,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
子翔比较沉默,饭后她把随手带着的最后一袋糖果分给孩子们。
她对孤儿们说:「我要走了。」
杨牧师进来说:「多谢两位相帮,下一站去哪里?」
苏坤活还来不及回答,门外出现一个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说要找他的女儿。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立刻认出他,上前相认,父女抱头痛哭。牧师连忙对他讲起道理来:「孩子不是货物,以后切记不可卖买……」

苏坤活说:「你可是一直想去巴基斯坦?当地酝酿战争,你要三思。」


子翔忽然说:「现在追上去道歉议和也还来得及。」
苏坤活沉默一会才答:「我不知你爱管别人闲事。」
子翔答:「那样无声无息把人甩掉未免残酷。」
他摊开双手,非常无奈,「你也看得出我们两人像南北两极,去不到一处。」
「那当初呢,怎么会去到订婚这样远,真是误人误己。」
「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事情拖到今天。」
子翔看看他,这人总算愿意承担错误。
在非洲明亮的月色下,他倾诉心事。
「家父在何氏企业工作三十年,是名赤胆忠心的老臣子,何老板十分倚重他,凡事都说:『济芳,你看这事怎么处理』,他是何氏左右手。周末,何家把白色游艇驶出来,叫我们上船玩,何氏夫妇一点架子也没有。」
子翔听得入神,索性躺在石阶上,仰看猎户星座腰带上的三粒大星。
「何氏很喜欢我,我与慧象,自幼一起长大。」
今天,他打了金枝,该当何罪。
「少年时慧象十分可爱,我替她补习算术,她对功课兴趣不大,何先生一直说:『慧象,你把欧洲所有名牌都背会了,读数学公式那样用功兼好记性,你就是优异生了』。」
子翔静静聆听,是有这样的女孩子,她在中学大学都见过,成日打扮,追贴潮流,把芭比娃娃的事业占为已有。
不过,她们真的漂亮可爱。
这个时候,杨牧师走进来,「阿苏,东京长途电话,何先生找你。」
只见他握一握拳头,朝自己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到办公室去接电话。
子翔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低头认错?大抵不会,继续拖延,大有可能。
他说了几句便出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子翔不方便问他,他们既非手足,又不是老友。
只见他比刚才轻松,一定是找到了解决方法。
他说:「我们明天离营。」
第二天下午,孩子们在营地操场欢送他俩。
用法语唱出:「朋友,再见,朋友,你的盛情我将永记,朋友,但愿我们有再见一日。」
子翔双眼润湿,把孩子拥在怀中。
杨牧师用旧货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两人单独在一起,开头没有话说。
隔一会苏坤活说:「科特迪瓦,本来是法国殖民地,盛产象牙,最近十年已禁猎取象牙。」
子翔说:「所有工艺品中,象牙雕刻最难看,大象是何等高贵庄严的动物,为着无谓摆设装饰杀害它们,多么无知残忍。」
苏坤活忍不住说,「子翔,你每句话都说到我心坎里。」
子翔笑,「你我是同道中人。」
苏坤活问:「听说你是执业建筑师?」
「你与子翊性格不一样。」
「子翊是我经济支柱,他时时疏爽地接济我,全家义工也不是办法,他出钱,我出力。」
「是呀,凡事皆因强出头。」
苏坤活笑了,过一会儿他问:「你不关心我在电话跟何老板说些甚么?」
「你讲得对,我不应再拖,我同何先生说:婚事取消,我会回去亲自道歉及接受处份。」
子翔吃惊,「就是那样?」
子翔问:「会不会家法处分,把你那一对招子挖出来?」
苏坤活啼笑皆非,「有一件事你与子翊一模一样,那是你俩的幽默感。」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讲了几句,忽然沉吟,抬起头看子翔一眼,子翔立刻知道事情或许与她有关。
只听得他说:「我立刻与向督察会合。」
子翔马上醒觉地抬起头,留意是否有人接近他们。
子翔越来越觉得蛮荒世界比先进都市更加安全。
苏坤活说:「向督察在旧金山。」
「子翔,我要换飞机票往旧金山办一件事,你可愿同行?」
子翔笑,「我的家正在湾区。」
苏坤活点头,「好极了。」
他有点迷茫,原先以为到了巴基斯坦,安排容子翔与当地慈善机关接触,即可分道扬镳。
可是机缘把他俩紧紧拉在一起。
他悄悄看容子翔一眼:短发、小圆脸、小个子,无比活力,作风务实。
正在盘算,他听到子翔说:「你可以住我家来,立刻去柜台换飞机票,先到进亚米,再转往西岸。」
上了飞机,一找到座位子翔便呼呼入睡。
苏坤活打开电子手账看到一连串电邮。
「阿苏,这是子翊,子翔没有给你太多麻烦吧。在社交圈听到一些是非,有人说你与何慧象关系破裂,愿闻其详,阿苏,三思,勿失大鱼。」
接着,是他父亲留言:「坤活,今日何太太来访,说慧象已起程往北美散心,婚礼无限期押后,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母亲急得团团转。」
苏坤活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容子翔。
熟睡的她一脸稚气,可是嘴角有一丝坚毅。
倒也不是,是在一个下午,当她接收到那批孤儿,帮着医护人员替他们检查身体的时候,他才对她另眼相看。
苏坤活看到子翔徒手替一个女孩洗脚上伤口,用钳子小心翼翼把脓血中的蛆虫一条条夹出来。
是那种无私的爱心叫他感动。
一个家境小康,在都会长大,建筑系毕业的年轻女子,能够做到那样,叫他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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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师太第五部小说:《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共九集。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床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缝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过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子翔半夜起来,脱掉衣裳,继续再睡。
子翔梦见自己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射。」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乖,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抽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射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禁忌。
今日,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
他焦急,冲口而出:「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务员,有职责在身,一时怎样走得开?」
「我会时时同你联络。」
林斯自抽屉里取出一枚饰物,子翔看到是一只拇指大雕刻精细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珑活泼,十分趣致。
「我替你系上,」林斯说:「作为你幸运符。」
子翔说:「以前,以为同情孤儿是人之常情,现在明白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林斯温言说:「你甚么也不记得,若不是偶然读到第一孤儿院机密数据,你一辈子也不会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只命运大手推我向前,终于被我发现身世秘密。」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这里等你,我会通知当地代办,设法与你联络。」
子翔点点头,「上司知会我,该处义工组织相当完善,有一个家庭父母连两个儿子四口子已在该处默默服务三十五年。」
林斯说:「我最欣赏默默耕耘这四个字。」
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日,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艰辛凿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有意中人吗?」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许多专门名词,不,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面孔,在她额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与你投契。」
林斯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觉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经跟容子翔离去。
秘书进来问:「没逮住?」
「也难怪,叫做子翔,一个字里两张翅膀,一下子飞得影踪全无。」
「将来挑女朋友,选名字带女字旁,像妃、媛、妍、娴、娜,娇滴滴,走不动,比较牢靠。」
林斯苦笑,「多谢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静静收拾行李。
粗布裤穿了洞,爬山靴鞋底磨损,内衣霉黄,羽绒大衣破旧,全部需要换新货。
她到市中心购物,所有外国货应有尽有,价格公道,她选购一大批。
售货员说:「小姐,我们还有别的颜色。」
「不用了,深蓝比较耐脏。」
这些衣物,全部用来天天穿着,并非扮作潇洒的时装。
「小姐,两打袜子,廿套内衣裤,六件衬衫,全在这里了。」
「我还要一箱高热能饼干。」
「小姐可是去爬黄山?」
可能比较接近著名的凯巴峡。
子翔笑笑,取出母亲给的信用卡付账。
「你这次是去哪里?装备似行军。」
子翔坐下来,坦白地说:「妈妈,我去巴基斯坦近阿富汗边境。」
容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牢女儿,「那里有甚么观光点?」
子翔再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瞒她,「妈妈,我一直志愿毕业后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一年,今日得偿所愿,我去协助照料战后流离失所儿童。」
容太太呆呆看看女儿,表情像被铅块打中的人。
「子翔,那里有地雷有瘟疫。」
子翔笑,「妈妈,不用害怕。」她伸手过去。
容太太挣脱女儿的手,「你以为我不知道?该处男子平均寿命只得四十三岁,百分之三十三儿童是孤儿,寸草不生,民不聊生,过着中世纪穷困生活。」
「所以需要先进国家援手。」
「子翔,妈妈也需要你。」
子翔陪笑,「我会时时回来。」
「林斯呢,他是个好男人。」
容太太忽然动气,「你同子翊,永远先斩后奏,十分不孝。」
幸亏母亲把哥哥也责骂在内,否则子翔更加伤心。
容太太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冲动,叹口气,「孩子大了,永不听话。」
子翔连忙赔笑,「爸妈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我们。」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面孔,「小时候,像贴身膏药,终日抱在手里,见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觉无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听着落下泪来,多谢可敬的养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父母。
「记得每日一通电话。」
子翔没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时空余时间,不想浪费。
他一边啖著名梅龙镇小笼包一边笑说:「子翔终于坦白从宽。」
容先生笑:「个人都跑得那么远,早知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实,用宝盖头屋顶罩住你俩,动弹不得。」
容先生挥挥手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也觉得宽慰。」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异,瞒得过爸妈,瞒不过我,甚么事?」
子翔看着他,欲言还休。
他一向是好兄弟,从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吗?
子翊见妹妹面青唇白,不禁追问:「你可是怀孕?」
子翔瞪他一眼,「没这种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决办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关心小妹。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耸然动容,「呵,我知道了,你从来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妆,你倾向喜欢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一个领养儿!」
容子翊静下来,张大嘴,又合拢。
他轻轻说:「你终于知道了。」
「甚么叫做我终于知道?」
「我以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并非亲生?」
子翔顿足,「不可思议,子翊,有关身世大事,你竟瞒着我。」
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日,然后跟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把事情置于脑后,努力将来。」
容太太的声音又传来:「兄妹打些甚么主意?」
容太太有一张秀丽的标准鹅蛋脸,子翔这才知道美妈为甚么没有生美女的理由。
「子翊,你可劝得动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边。」
子翔笑,「爸妈最希望子女做教师,工作定时,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说:「做建筑师也不错,每天有下班时间,傍晚可以见面。」
「妈妈,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回家来。」
容太太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原野呼声』,你俩大抵也是这样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听到狼群呼声,忍不住奔向原野。」
两兄妹面面相觑,低头不话。
他俩不安于室,可是受遗传因子影响?
「难得一家四口齐集,在家吃顿饭。」
子翊深夜要乘飞机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鸡汤给他,「有无打算结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劳你催。」
「孩子们有时需要适当鼓励。」
「你以为他们仍是小学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远是幼儿,尤其是子翔,睡熟时面孔只似十岁。」
子翊在临走前又叮嘱小妹一句:「敬爱父母。」
门口有人等他,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近来。
子翊介绍:「这是朱彝,下月到美国参加环球小姐选举。」
过一日,子翔也出发了。
虽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经肯定比其它义工多。
飞机先往香港,在转候室等待时,她听见服务员通过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机乘客容子翔请到柜。」
她走近柜台,服务员说:「容小姐,这位先生找你。」
于翔还以为林斯找上来。
可是不,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年轻人。
他伸出手来,「容子翔,我是史习荣,欢迎你加入我们队伍,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往哈拉嗤。」
子翔读过他们资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务超过三十五年,习荣是他们长子。
要是一个月前,子翔会俏皮地反问: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点头招呼。
「苏大哥叫我照顾你。」
史习荣点点头,「那边情况危殆。」
「可是新闻已停止报告。」
「因三日之后已不再是新闻。」史习荣感慨。
她抬起头找林斯,这人没来送她,噫,人一走,茶就凉。
「那么,当是一种装饰好了,下了飞机,请给这块头巾遮住头发。」
那是一块深蓝色四方头巾。
子翔严密地包住头,在颔下绑一个结,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史习荣。
在飞机上,史习荣告诉她,他们管理的医疗营,需要女性护理人员,风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处一室。
下了飞机,见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容子翔」三个宇。
史习荣讶异,「你有朋友在这里?」
子翔也觉得意外,走近,那个中年人说:「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他们乘火车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风景越是宁静美丽,但居民也愈加穷困。渐渐车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脚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旧肮脏,头发打结,他们贩卖千奇百怪的食物、饮料、纪念品。
忽然一个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递给子翔,要求换钱。
习荣轻轻说;「不可,一旦派发零钱,会引起骚乱。」

这像是月球另一边,永远不见天日,时光逗留在半个世纪之前英人撤退时候,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气火车头的地方。


但是土地却奇异地瑰丽,到处是蕃红花、棘杜鹃,还有两人合抱那般粗壮的影树,树顶红花烧红天际。
史习荣说:「我猜你不难了解我家为甚么留了下来。」

中午,他买来食物,一看,是荷叶包着饭粒,像中式荷叶饭,又似里蒸粽。


打开了,香气喷鼻,但吃进嘴里,又不是咖喱。
习荣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杂碎,专门给外国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红茶给她,甘香可口。
接着,子翔被火车窗外景色吸引。
只见路轨边山坡上漫山遍野种植红色玫瑰,香闻十里,妇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箩中。
习荣解说:「她们收摘玫瑰卖给香水商人炼成油精,一吨花瓣才能提炼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富裕国家妇女每年用于化妆品的费用,足可养活第三世界贫童。」
子翔不想论断别人,故此维持缄默。
「舍弟是皮肤科医生,他可以告诉你,那种千元美金一安士装美颜霜,毫无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弯着腰,将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计比生命重要。
「种植商人无良,时时喷射极毒杀虫剂,引致劳工皮肤溃疡。」
火车摇动的节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火车站讨饭,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们施舍一两个角子……
不过,她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她已经在容家安然无恙的长大了,现在她已可以独立生活,不致饿饭。
傍晚,天际尚余一丝红霞,他们终于到达营地。
史习荣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把子翔带到一所破旧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筑师,请你率领工人把这所平房建为病童宿舍。」
「这本来是甚么建筑?」
「这是英人遗下的木球场俱乐部。」
「刚获捐款,事不宜迟。」
容子翔精神一振,「学以致用,当尽绵力。」
有人自房子里走出来,捧看一大块精致的染色玻璃,大声笑问:「可是容小姐到了?」
习荣说:「这是我弟弟习恩。」
子翔回问:「可是有旧材料可循环再用?」
「呵,」她耸然动容,「全红木地板,水晶灯,世纪初新艺术装饰。」
「专家即是专家,欢迎你,容子翔。」
「我会尽量保留旧材料,今晚即刻开始工作。」
「首先,来见一见你服务的对象。」
史家两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们形象强壮。
营地一边是间简陋诊所,一大群妇女抱着幼儿候诊,这些贫童便是容子翔服务对象。
两个中年人站起来热烈招呼她,「子翔你来了。」
他们不过五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妇。
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医生。
史太太正在诊治烧伤病人,那七八岁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进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表情转为宁静,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们只得五张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着病人,足足十多人挤在诊所内。
诊所外忽然传来哭闹声,史习荣出去看个究竟。
片刻他进来说:「是一名女童受伤,子翔,她父兄坚持不准男性接触。」
子翔义不容辞,出去抱起女童,抢进诊所,放在手术床上,打开外衣,看到她腹部溃烂之处已生蛆虫。
习恩过来一看,轻描淡写地说:「噫,血吸虫,在污水中出没最易患这种病,患者十分痛苦,却无生命危险,由我来处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边,见女童母亲用头巾遮住面孔,在指缝中焦急张望。
子翔蹲下与她交谈,言语不通,但温和关切是世界语言。
「医生会诊治她,你放心。」
那皮肤黧黑的母亲落下泪来。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岁,不会比她大很多,可是饱经风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职责在身,她洗把脸,回到简陋的办公室,摊开图则,研究改建问题。
累了,在帆布床上睡一觉,清晨又起来工作。
史习思给她送来烙饼牛乳当早餐。
「这里地势较高,英人选作度假村,故有水有电。」
子翔问:「我的工人在甚么地方?」
「习荣,我,以及三个义工。」
「这项工程起码要有十个熟手工人。」
「我只有两顶机车头盔。」
她先指挥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劳,一如钢筋。
史氏兄弟无处不在,一有时间便过来帮忙。
傍晚,又有当地人自动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们没有安全条例、工作时间,自早晨第一丝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来。
工程进度却比文明社会更为迅速快捷。
工头及工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来自先进国家的义工,不问报酬,单为他们服务,故此对她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子翔从未试过这样挥洒自如。
毋需重重会议、商讨、妥协,不用经过一层层、一道道架构,她觉得极度满足。
还有,她暂时忘记身世。
习荣与习恩十分关照她,有新鲜食物总是先招呼她。
子翔双手很快粗糙,衣裤破损,精神却越来越好,脸色红润,体重增加。
那个患血吸虫女孩已经痊愈,习恩与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亲认得子翔,自泥屋出来招呼。
那女子谦卑地鞠躬,请他们进屋喝茶。
一进室内,子翔呆住,只见简陋的屋里放着一张大床,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正在做刺绣钉珠子工序。
「这些,都是你子女?」
孩子们从七八岁到十三岁,全部是熟手工人,聚精会神,金睛火眼那样在一件孔雀蓝缎袍上加工。
陋室内光线不足,做这种工作极伤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习恩说:「五个孩子日夜不停做一个月才能完工。」
「每件工钱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们应上学读书。」
习恩无奈,「孩子们也要吃饭。」
「为甚么生那么多孩子?」
习恩轻轻说:「别问太多问题。」
这时有个大一点的女孩开了小小收音机,乐声传出,小孩精神一振,这是他们唯一调剂。
子翔喃喃自语:「儿童需要读书、运动……」
孩子们站起来抖动锦袍,闪闪生光,无比华丽。谁会想到后妃所穿锦服会是在这样陋室里制作出来。
子翔忽然看到一个世界闻名的法国名牌,她更加震惊,这种华服订价三五万美元不定,原来出身如许卑微,当中经过重重剥削,童工只收取些微报酬便蹲在它面前整个童年抬不起头来。
子翔气忿,「是甚么人忍心把这种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们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头,「你说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习恩说:「我需到附近一家人为孩子注射防疫针。」
「他们为甚么不到诊所?」
「他们走不开。」习恩语气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里,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场。
织布、织地毯、打磨石玉、制铜器饰品,卷香烟……全部童工,埋头苦干。
不少因长期操作,营养不良,室内空气质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劳动过度变型。
附近小学只得一名学生,那小男孩还是教师的儿子。
子翔在操场上用英语大喊:「让儿童上学!」
习恩把手卷成筒状,跟着叫:「孩子们要读书识宇!」
有人开门出来看谁制造噪音。
习恩说:「全世界共有二亿六千万童工,酬劳低贱,他们不懂得反抗,且手指灵敏,胜任重复性工序。」
「他们成年后怎么办?」
习恩简单地答:「他们已经成年,即使七岁也是大人。」
习恩为他们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痨传染。
他们两兄弟长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说:「一个月亮,照不同命运的人。」
「习恩说你情绪受到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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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人间别久不成悲,两处沉吟各自知) 20:59:07

  冬夜,缩在家中听电话,真是乐事。


  是娱乐版老编打来的。现在的编辑虽然仍依俗例称"老"什么,但实际上绝不老,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余岁,女性,聪明伶俐,礼贤下士,八面玲珑。
  ——"你最熟姚晶了。"她说。
  "姚晶生前是最红的明星,谁不熟她?问题是,她同什么人最熟,"我笑,"她同我并不熟。"
  "你访问过她两次。"
  "那算什么,有人访问过她两千次。"
  "这种大帽子我不爱戴。你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什么好话说不出来,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写得好不好我自家知道,还有,套句陈腔滥调: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她哈哈地笑。过半晌说:"写吧。"
  "我现在不写这个。"我仍然不肯。
  "不写还写《红楼梦》后四十回不成?"
  "付足稿费给你。"
  "不写,我不等钱用。"
  编姐说:"但你喜欢姚晶呀。"
  "是的,我喜欢她,那么美丽的面孔上有那么奇怪的沧桑。不笑的时候像是担着全世界的忧虑,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阳光普照。"
  "就这样写好了,算是对你们相识一场的纪念。"
  "我不爱写已过身的人。感情等到对方去世后才发泄,变得太琐碎,戚戚然活脱脱小人模样。"
  "你自己动笔好了,升了老编封笔,将来一支笔生锈,你就知道苦了。"
  "你考虑考虑,我给你十分钟。"
  "她明天举殡,你去不去?"
  "不去,"我说,"我没有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
  "你倒是顶绝的。"
  "活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有竞争的缘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马上一个个成为安琪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我情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真丝睡席梦思,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好死不如赖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
  "你到底在写什么?"编姐忍不住问,"报馆说好久没看到你。"
  "你别笑我,我在构思一本小说。"
  编姐还是轰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说也是文章体裁的一种,有什么了不起,现在那么多人要闭关写小说。"
  我呆半晌,"小说有好有坏。"
  "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坏,你再考虑一下,当是帮帮忙。"她挂上电话。
  我抱住膝头看天花板。
  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电视上发展灿烂。斯文、有修养,谈吐不俗,有性格,生活是生活,戏台是戏台,不喜以私生活作宣传。
  她有无懈可击的脸型,身材属修长纤秀类,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龄是一个谜,大概三十岁或许三十一二。皮肤细腻洁白,不肯晒太阳,夏日在户外拍戏时以毛巾蒙头,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慑人风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脔。
  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
  她却在前日以心脏病去世,如一颗明星在深蓝色天空中陨落。
  因有两面之缘,读到这则新闻时甚为震惊。
  人总要死的,红粉骷髅只一线之隔,惆怅之余,庆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杀新闻。
  第一次见她,是编姐替我联络的。三年前,她已大红大紫,不肯轻易接受访问。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报馆名气大,够正派,当然,还因为那时候,她有消息要发表。
  我们并没有约在大酒店的咖啡室。
  我首先有了好感。约在家中,多么有诚意,即使在郊外,我还是赶了去,兴致勃勃。
  我并没有像一般采访者手拿录音机,背背大布袋。我穿得很斯文,这是我多年来作风,坚持在最恶劣环境下维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裤球鞋,现在还没打仗,不必打扮得像沦落在战壕中似的。
  她在客厅中弄花。见到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
  她穿长丝棉袄,平底鞋,碎步过来,说:"我是姚晶,你是徐小姐?"
  "是,我是徐佐子。"
  我马上觉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语间,已被她征服一半。
  她招呼我坐,问我要喝什么,非常周到。
  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觉虚伪。
  我四周打量,早上十一点半,屋子里已井井有条,冬日光线柔和,落在大方素净的陈设上,益显得地方宽大舒适,并不似一般女明星所喜的那种夸张豪华的派头。
  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真丝蓝灰色面子的袍子,肉色丝袜,头发拢脑后,精致的面孔如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般。
  我的确嗅到花的幽香。
  要过年了,高几上放着密簇簇的一大盘蟹爪水仙花,已开了一小部分。
  我觉得很舒服很松弛。
  这个客厅里也许招待过无数大商贾及制片家,我这个客串记者应感到光荣。
  她微笑,"徐小姐要问什么?"
  我欠欠身,"姚小姐想说什么?"
  她笑容展开,美得使我诧异。她的双眼眯起来是媚态毕露的,但一嘴小小颗晶莹的牙齿却添增稚气。
  我在她笑容的攻势下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那么我随便说话。"
  她用手托着头,等候我发问。
  一看就知道,这种姿势她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她做出来,不愧是赏心说目的。
  我并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美国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上至国会参议员,下至贫民窟卖淫女,我都采访过。
  但这样软性的一个主角,使我口涩。
  "本名就是姚晶吗?"我记得问。
  "姚晶这名字俗不俗?"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
  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当事人不想提,咱们就要灵活一点。
  "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闲闲问,"没有登台?"
  她很意外,"但我从来是不登台的。"
  我脸红,哟,没做功课可就跑了来,出丑出丑。
  "徐小姐刚自外国回来吧?"她很大方地体谅我。
  我立刻说:"也不算是天外来客。对,我想起来,姚小姐说过决不登台。"
  "我是演员,不是江湖耍杂的。"她轻轻说。
  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那么刻意的表明立场,更加吃亏。
  她气质不似女演员。
  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员,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表演那么私隐的七情六欲。
  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她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光,"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啊,"我低呼一声,"你要结婚?"大新闻。
  "什么时候?同谁?"
  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男士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
  姚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亲爱的,有记者访问我呢。"她如小鸟般喜悦,仿佛接受访问实属第一次。
  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
  姚晶替我介绍,"我未婚夫张煦,这是《新文报》的徐小姐。"
  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上班去了。
  我笑问:"是圈外人吧?"
  隔了一会儿她说:"他是大律师。"悄悄的有压不住的喜气洋洋。
  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慨。"快了吧?"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到纽约去,他家人在纽约。""张煦,张——"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纽约住过了好几年。
  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
  "恭喜你,旅行结婚。"
  "是的,麻烦你同我的观众说一声。"
  "这是我的荣幸。"
  她又笑了。"吃些点心才走,外头冷呢。"
  她转身去吩咐女佣人。
  背影很苗条,香肩窄窄。
  女人一长得好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她回来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徐小姐,我们可算一见如故。"这倒不是假话,她很少接受访问。我问:"婚后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侧侧头,"为自己留个余地好很多。"
  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脱离这个圈子……啥人做的保?
  我见没事,便告辞了。
  啊对,照片,问她要照片。
  她说:"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
  "报馆是一定有的。"
  她送我到门口,"徐小姐,有空来坐。"
  我忽然滑稽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
  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
  一次很愉快的经历。
  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
  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的捧场客。
  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
  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拣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
  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变一事的真相。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
  这个可爱的势利鬼。
  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
  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
  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男伴?"她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
  "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我的答案是不写。"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恶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姚晶的遗嘱。"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
  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他们如获至宝。
  "为什么,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女士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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