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流行一种叫做清嘴的薄荷含片。对于五毛钱还是可以买到5个水煮豆泡或者是一整盒自动铅笔芯的年代而言,定价6块钱的它简直是昂贵的奢侈品,就是那种揣一小盒在兜里,小心翼翼地过好久才舍得吃一粒,生怕被别人发现的珍贵零食。更像是小偷怀揣着赃物一样怀揣着的某种纯情和天真,毕竟还没有见过琳琅满目的口香糖和薄荷糖。
一个外号叫做芬达的小姑娘,她总是穿着橘红色的裙子衬她白得透明的皮肤像是要交一块钱押金的玻璃瓶装芬达,用一片清嘴薄荷含片交换我听完整个同桌的他的故事,然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同桌的他是大队长,是班里第一个带上红领巾的同学,每次有新的同学加入少先队都由他来给他们系上鲜艳的红领巾。芬达因为成绩不好没能成为第一批拥有红脖绳的少先队员,她在那个升旗式看着大队长鲜艳的喉咙哭得最为汹涌。
芬达的故事里充满了白色的大方块2B橡皮擦和花花绿绿的小文具,因为芬达总是用它们来当作和好的礼物送给同桌的他。我问她整个故事的开端是什么样的契机?当然,3年级的我们还不会使用“契机”这种高级词汇,所以我只是充当了十万个为什么的作用。
她说,那是一节很特别的英语课上,严格的班主任大声宣布,没带书的同学都必须站到教室最后面去听课,同桌的他大课间才刚刚因为划在桌子上的“三八线”往自己的方向多挪了两厘米跟芬达吵完架,但是他还是把自己的书给了芬达,像一个勇士一样自己走到了教室最后。
课后芬达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半自己得白色大方块2B橡皮擦分给了他。芬达很爱护自己的橡皮擦,每次擦黑了都要在桌子上蹭干净,但是想起同桌的他大义凛然的背影就觉得分出去的橡皮擦像是某种秘而不宣的告白仪式。
好像从那时候开始,清嘴薄荷含片开始流行,当时才大二的高圆圆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想知道清嘴的味道吗”的广告在电视和街边的杂志摊上频频出现。芬达每个星期都会拿出几乎是自己零用钱的全部买一盒清嘴薄荷含片,然后时不时地分给同桌的他。直到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这种方式的赠予大概是女孩们最单纯表达喜爱的方式,叫做“我的糖分你吃”。
不幸的是每年最惨烈的座位大换血的时候,同桌的他就调去和别的没有清嘴薄荷含片的小姑娘同桌了,自此同桌的他再也没有收到白色的2B橡皮擦了。于是某天,收了数学练习本去办公室的路上的芬达,撞见同桌的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片清嘴薄荷糖含片给新同桌的她,躺在手心里的三角形含片有点像一颗心的形状。
那时候太小,并不明白失恋伤心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芬达就只是在看见的那一瞬间懵在原地,后来就不再吃清嘴薄荷含片了。
她同我讲起那个瞬间让我想起了每每我喝不完放在冰箱里启开了瓶盖子的芬达,在阳光下久置,二氧化碳都咕嘟咕嘟跑干净,喝一口,就只尝的到一肚子柠檬酸水味儿了。
多年以后,四十多个将近二十年没有联系过的小学同学在班级群里叽叽喳喳商量聚会的事情,就像是脱光了衣服站在二十年没放过水的水管子下面准备冲个凉,但是蜘蛛在水管子里面结了梅花样式的网,网上一只被啃得剩下一半的蚂蚱和半管子厚厚的灰“扑簌簌”一阵尘土飞扬。
好不容易等烟尘过去,有个头像是一只橘子的姑娘,拼命地艾特了我:昭君,昭君,你还记得我么?我是芬达呀。
喔,原来是那个用清嘴薄荷糖交换我挺同桌的他的故事的小女孩。
我回答她:我记得你清嘴薄荷糖和大队长的故事,你好吗?
最后小学同学聚会定在一个灯光暧昧,音乐柔缓十分装逼......不,是十分有格调的餐厅。从前在一边往脖子上拴红色结一边欢声笑语的小不点们,长成了各异的奇怪大人。
芬达回忆里拥有骄傲红脖绳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沙滩凉鞋里穿着丝袜,POLO衫领子竖起来油腻腻的大人,他有些低眉顺眼地和每一个皮鞋擦得可以当镜子,西装革履的同学们握手。旁边他的妻子是个气质市侩的胖女人,饭还没开始吃就把服务员叫来窃窃私语,问如果吃剩下了大闸蟹还能不能打包带走。
我伴随着高跟鞋狠狠敲在地板上的声音看见了芬达,她的橘红连衣裙披戴着落日余晖给天边云霞的最后一抹颜色,不知道是不是特意为了同学聚会做了新发型,总之波浪卷一丝不苟,规律得像是刚拆封塑料袋味儿的芭比娃娃发型。
西装革履的男同学们都像是商品扫描仪一般盯着她直直地扫射,如果没拆标的昂贵西服不用退回的话大概会像盯着骨头的犬类一样留下晶莹的液体。
芬达微笑着和同学们打招呼:对不起,来晚了。然后准确地扫射到我,穿着她可以把犯罪分子踢到不孕不育的高跟鞋轻快地向我走来。
她带着1.5L的香水掺杂着口红的脂粉味道,飘到我身边座位上,期间,路过油腻腻的大队长和他的胖妻子身边,一脸陌生地掠过。她优雅地掰下一只蟹腿,开始和蟹肉较劲,身边某个我不认识的小学同学殷勤地给她递过擦手巾去。
在同学们别有目的一轮一轮寒暄敬酒过后,一个个把自己喝成煮螃蟹的同学们站在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门口,口齿不清地许诺不知何年何月的再聚。
芬达没有喝酒,但是她腮红过重的脸颊让她看起来仍然像是微醺。
她用清凌凌的声音嘱咐泊车小哥把她停在地下车库的宝马开过来,恰在这时候一身烟酒味道的大队长不知道何时甩开了他的胖妻子过来和芬达打招呼。芬达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湿漉漉的手掌心,不安地摆弄着自己驴牌新钱包。
等扎眼得像是一滩大姨妈的宝马车停在了路边上之后,她逃也似的拿走了泊车小哥的车钥匙,表情尴尬地打断了大队长关于2B橡皮擦故事的回忆:“你好呀,好久不见。”
带着对陌生人的那种嗤之以鼻钻进车里,和放着屁的宝马车一起“呼啦啦”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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