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没戒烟后为什么老有特别怕事的感觉怕的事,唯一怕的就是老小说。你不管我,考不上大学。你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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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最后的王公》TXT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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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最后的王公》,缪娟“浮生如梦三部曲”第一部,清朝最后一个王爷的乱世绝恋,他与她,虽相爱入骨,却也抵不过一场乱世,一次错爱,一生永诀……人世间最难以承受的事,不是失去最爱的人,而是明明知道你会失去她,却还要亲手将她推开…
一个在风雨飘摇的年月出生的王爷,一个拿猎枪指着人鼻子抢婚的王爷,一个亲眼目睹皇后婉容发疯的王爷,一个醉生梦死却暗守破碎河山的王爷,一个终其一生都没留下骨肉血亲的王爷……一生仅此一次的爱恋,一旦错过,便是永恒。人世间最难以承受的事,不是失去最爱的人,而是明明知道你会失去她,却还要亲手将她推开……他是清朝最后的小王爷,哪怕大势已去,他依然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是他没有名分的妾,是他的魂,他的梦,也是他的恨,他的不甘。他与她,虽相爱入骨,却也抵不过一场乱世,一次错爱,一生永诀…
◆引子 镜花夜已尽,春将阑。无人知有故人来。◆第一章 采栗那时候他碰碰她,毫无芥蒂,没有顾忌。时间其实没过多久,她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却不一样了。◆第二章 暗许她垂着眼睛,心想自己撒了一个谎,但是这也总比她把真正的生活告诉别人更让她好受一些。◆第三章 劫数明月用尽力气,身体像条上岸的活鱼般乱扭,忽然之间,觉得耳朵上一声巨响,然后整个左侧脸颊又肿又热地疼痛起来。◆第四章 痴缠明月双手合十地站在那里,眯着眼睛说:“我想要变成你。”◆第五章 消融他就此又想起汪明月吃了甜蜜东西的时候那弯起来的眼角,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小的贪婪和甜蜜的笑容。◆第六章 布局他觉得自己狼狈,让她走,别留在这里,她摇摇头说“我陪着你”。原来人虽小,早就拿了一辈子的大主意。◆第七章 入瓮将军想要刺杀国君,使美人敬献礼物,礼物被放在瓮中,被红绸布盖着。笑靥如花的美人将之呈上。◆第八章 疏离她趴在枕头上,眼睛里面又酸又胀,心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这人要走那么远的路,她却连个平安都不肯说。◆第九章 桃源但是明月,你信不信,你跟我第一天相见,到如今站在这里,我每一时都是用了真心。◆第十章 不辞话音未落,显瑒一头从榻子上栽倒了地板上,醉得不省人事。◆第十一章 困兽如此迷人温柔的气氛,会诱惑人回忆起年少时纯洁可爱的情感,甜美的场面在眼前慢慢浮现,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成了真。◆第十二章 诀别显瑒抬头看她,发觉这姑娘的这张脸,与他印象里竟有些不一样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小孩子了。◆尾声 海市如果这只是梦,如果梦不会醒。我愿和你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
缪娟,本名纪媛媛,代表作《翻译官》、《堕落天使》、《我的波塞冬》。   沈阳人,天蝎座,喜欢好烟、淡酒、雪后高山和夜色中的海。原为法语翻译,现在阿尔卑斯山谷小城生活,勤奋地书写青春。
引子(1)“看得多了,有时会觉得不认识镜子里那个人:短发,厚刘海,眉眼颇长,微微上扬,左眼梢一颗小蓝痣,总像要哭了一样。我的肩膀很窄,个子也不高,穿件小T恤就还是个高中生的样子。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了。我跟我先生是大学同学,婚后住在沈阳,浑河岸边的一间小公寓。除了客厅就只有一个房间,电脑和床都在这一个屋里。他每每敲打键盘直到深夜,我就躺在床上看书,一直陪着他。有时看着书就会盹着了,时常在梦里看到一个景象:竹席铺就的日式房间,小窗子,开得很高,阳光漫漫的洒下来。白蒙蒙的一片。日光中可见一个穿和服的男人,蜷膝坐在那里。身边一茗热茶,气息袅袅。我在梦里总想看的更仔细一些,墙上的水墨画画的是什么?男人的和服究竟是墨蓝色还是炭黑色?可是走得近了,那梦境一下子就会散去。再也看不见些什么。2009年的秋天,我先生忙碌一年做出来的游戏被美国人买了去,在网络上很快红火起来,赚了一些钱,他于是跟我商量要换个房子。我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概念,就都由他来决定。半个月后他要我跟他一起去看相中的新屋,竟然是老城区奉天街一个高档别墅花园里的两层小楼:一层是客厅和厨房,二层是四个房间。都已经装修停当,直接入住就可。我有点惊讶,都不知道我们已经这么有钱了。他问我:“觉得怎么样?满不满意?”我只会笑着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在房产经纪早已准备好的合同上签了字。搬了家,空间更大,日子过得与从前不大一样。看电视,接待朋友就在楼下;他工作编程,我看书写字则各有一个房间;当然还是在卧室里睡觉,大大小小的原因,或忙碌或由于不在状态,居然很久没有做/爱。那夜我看书看得很晚,李碧华的小说《潘金莲》。说的是这个女人,前世因为犯了淫邪的罪名被壮士武松手刃,她自己提头进了地狱,不喝孟婆汤,誓要记得此生的一切,下个轮回一一报复回去。我看完了这个故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我敲敲他的房门问:“还不睡?”他头都没有抬起来便回答我道:“再过一会儿,我得把这点东西做完。明天跟美国老板汇报。”我退出来,觉得饿,下楼要热一杯牛奶来喝,发现客厅的灯一直都没有关上。我伸手去按开关,却被人按住手背。回过头,发现那已不是我的客厅。日式的房间,地板由竹席铺成,小窗口泻下白亮亮的日光,按住我的手的竟是那日本男人,我仰头看他:黑的短发,白的皮肤,玄黑无底的眼睛,薄嘴唇。我想问:你是谁?费了半天的力气发不出声音来,混乱之中猛然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是第二日早上,我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我先生在旁边拍拍我的脸:“真行啊你,在这睡了一夜。”我起来要去给他弄早饭。他却拎着公文包就要出门了:“我不吃了,时间不够。昨天忙了一宿,今天可以交差了。”我在辽宁大学的专业是日文。毕业之后本来在一家日本企业工作,后来因为总也整理不好文件,每天看老板和同事的脸色,干脆辞了职在家里作闲人。仅有的一些语言基础,现在勉强应付日剧或者看看小说。沈阳这个城市,上个世纪初的时候就被日本占领,直至二战结束才获解放,至今老城区里仍有一些殖民时期的遗迹。窄窗窄门的旧房子,挂酒幡的料理店,还有土司面包一样的有轨电车,一条线路,走了上百年。我坐着电车去南市场买菜,经过卖鲜藕的小摊,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跟我吆喝:“买些莲藕。”她的莲藕长得饱满漂亮,可惜我不会做。我要过去了,那人说:“很好做的,煮熟放凉,拌点佐料就行。”我看看她,她看着我的脸:“你气色不好,吃些莲藕,对身体好。”我在家里做饭的时候,边将买回的莲藕切片边在厨房的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一切照旧,连黑眼圈都没有,哪里有不好?这样分神了,一不小心就切到手指,血流出来,将白白的一片藕染成红色。不过是值得的,晚上他回家吃饭,称赞莲藕好吃。我伸出那受伤的食指,晃一晃:“你看代价。”他笑起来,过来亲吻我。我仔细的看看他的脸,总觉得他今日眉目有些变化,说不清楚,明明还是他原来的样子,隐约间又有别人的影子。他今晚高兴,因为工作出来的成果又受到了肯定,新合同细节正在商议,只等着他加班加点把产品做出来。为了庆祝,我们喝了一点酒,回到床上做爱。之后他渴了,耍赖央求我去取水来喝,我亲亲他的脸,下楼去厨房。拿了矿泉水和水杯来,一回头,只见那日本人站在门口。我呆呆看他,他蹙着眉头,紧抿嘴唇,一脸的怨怒,慢慢走到我面前来,我看得到他颈上暗蓝的血管。他伸手,触到我眼尾的小痣。他的手指冰凉。我一个机灵,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声音清脆。第二日我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仍在回忆这奇怪的梦境。不过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个梦里的日本人,他身量高大,面容俊美。可是气息冰凉。我轻轻笑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失业的少妇在寂寞里思春大抵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不过这是思想里轻微的出轨,他看见范冰冰的照片也会多留几眼,我梦见不存在的人,也不算是大的罪过。我先生早就去上班了,我起床,穿戴好,打算收拾一下房间。在厨房的地板上,只见一地茶杯的残片。我妈妈闻讯赶来,将一个红玉弥勒挂在我脖子上说:“这是你爸爸在灵隐寺求的。新搬来的房子可能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你挂上这个一定能够保平安。”我拿起那小佛来看,笑着的弥勒,法力高强,驱恶辟邪,是不是真的?然而确是在那天之后,我再没有梦见过那个男人。期间我先生出了一些状况,总是不停的咳嗽,我陪他去了医大看病,无论是高明的医生还是先进的机器都没有任何结论。我们只得将之归结为他工作太忙,劳累所致,我想让他休息一下,他却坚持在一个月之内要将工作做完,然后跟我一起去海南修养。我再回到这个梦境中是许久之后,情景不太一样。一切宛在,那个人却不见踪影。我在梦里低头,见自己脚上一双白袜,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寻找。梦里还在问自己:哎,他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我醒过来,从脖子上将那小佛摘下,用红布包好了放在衣柜的最里层。再见一面也好,问问故事的谜底在哪里。他是谁?我是谁?梦里面,那是哪里?数天之内仍是一切正常。可是我先生却咳嗽的越来越厉害。那天吃饭,他被呛了一下,就伏在桌上咳,头都抬不起来。我过去拍他的后背:“我叫车,咱们这就去医院。”有我的手在他背上,他稍稍稳定了一些,慢慢抬头看我:“其实也不要紧,就这样,挺好的。”他慢慢握住我的手,微微笑了看我。可是,他的脸,那并不是他的脸,黑的头发,白皮肤,深不见底的眼睛,飞薄的嘴唇,是那个日本人的脸,他低下头轻轻吻我的手。
引子(2)我唬了一跳把手抽出来。他抬头问我:“怎么了?”我说:“你,你… …”再看向他,片刻之间他又回复自己的样子,浓眉大眼厚嘴唇,憨厚好学的样子。我看着他,惊魂未定又不能直言:“咳得这么厉害,去不去医院?”他摇摇手:“明天就要交工了。我做完了再说。”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又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彻夜工作。我躲在隔壁的房间,围着披肩坐在椅子上,耳边不时传来的他的咳嗽声,我看向窗子外面,秋夜里急雨纷纷,黑暗被银色的雨丝细细的切割。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房门打开,我听见他出来的声音,可是,那脚步声止于他的门口。没有过来,没有下楼,突然安静,仿佛消失了一样。我起身,走过去,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打开我的房门。只见,一个人站在门口,但那不是我的先生,那一身夜色的日本人,就在我的面前,我想动却不能动,仰头看他的脸。他微微笑,不说话,倾身慢慢亲吻我的嘴巴,唇上冰凉,舌尖儿轻轻着力。我想摸摸他的脸,他的头发。我不敢。我害怕轻轻一触他就消失。我不想继续在那个房间里寻找。我想要此时他就在我身边。做/爱的时候,他的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到鼻尖,唇边,我看着那粒汗珠儿,看着它游走过他的脸孔,他忽然突入,我觉得疼,抬起身体撞在他的胸膛上。我疼痛着轻声问:“你是谁?你不是我丈夫。”他笑,俯下身体咬着我耳垂说:“有什么重要?他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他?”我觉得真疼啊,却又有偷情的神秘的快/感。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在高潮里耳边有刺耳的电话铃声,我慢慢睁开眼睛。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看太阳,居然已经是中午时分。我身上酸软,挣扎起来接电话,下一分钟跌跌撞撞的起床穿戴,奔出房门。我先生刚才在做产品陈述的时候突然昏厥,至今在医大的加护病房里不能醒来。我赶到的时候,他的病房里有好几个医生。监护仪上上他的心跳平稳,医生向我解释道:“你爱人的一切生命体征都很稳定,心脑血管没有任何问题,就是这样昏迷,我们实在解释不出理由。”我看着他,他的脸毫无血色。但是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有了变化,我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幻觉,可是这一次它却没有马上消失。我慢慢走到他的床头,拿起贴有照片的他的登记卡,这一次,连照片都换了样子,昨夜梦里的人如今隔着时空在照片上对我微笑。我知道的,我知道原因的。我从他的病房里退出来,坐上出租车回家。途中经过香火极盛的般若寺,看见似真似假的僧人在庙门口跟人讲经说法。他会说些什么呢?做人要老实本分,不可逾举。不能被欲望和寂寞蒙蔽了头脑,连累家人,被厉鬼捉成替身。厉鬼,厉鬼。我进了家门,打开所有的门窗,发了疯一样的在楼上楼下喊叫:“你出来,你出来!你是不是白天就不敢出来?你凭什么把他给偷走?”我直喊的声音嘶哑,头疼欲裂,一下子瘫倒坐在客厅的地上,手捂着脸,痛哭流涕。深秋的风从大敞四开的门窗间穿堂而过,卷进梧桐枯黄的叶子,扫过我的脸颊。秋日的黄昏,如此短暂,夕阳隐去的瞬间,一个声音说:“请喝一杯茶。”我抬头,不是他还会是谁,蜷膝坐在我面前,用小盅盛茶给我,白皙的脸,比从前平添几分血色,不再有原来的怨气,微微笑。我扬手把他的茶杯打翻。他向那茶杯轻扫一眼,粉碎了的杯子在瞬间复原,茶色酽酽,仍在当中。“你在怪我不在白天来看你?”他仍向我敬茶,“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找他做替身。”“说得太难听。你可知我在此地等你,又等了多久?”窗外有夜鸟在叫,流浪的猫轻手轻脚的在院子里经过,眼睛像是明灯。他回头看看,猫儿“噌”的一下窜走。我接过茶,一饮而今。眼前仿佛看到潘金莲,迟疑她的孟婆汤。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再也不必唐突。你稍稍等我,我想换一条好看的裙子。”他微微颔首,允许我暂且离开。我摸上二楼,进了卧室,慢慢打开衣橱,手穿过一条又一条漂亮的裙子,直向里面,那红玉小佛,我用红布包了,放在最深处。我咬着牙想,我要他消失。要他灰飞烟灭。要他还我先生回来。要他再不能害人。“在找什么?”他在我后面说,“是不是在找这个?”我猛然回头,他的手指上挂着那红玉小佛,轻轻晃动,玩具一样。他走过来,找我的手,拉住了,放在他自己的颈上:“冷的还是热的?”他跟我一样的温度。他还是含在唇边的笑容,此时这么得意:“我就快成功。你还是这个,”他晃晃那小弥勒,“都没有办法。”我慢慢的握住他的手,慢慢的把它们放在我的脖子上:“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你杀了我,咱们一起去阴间做夫妻,不是更好?”他一直从容的脸在那一瞬间仿佛不能相信,下一秒钟,黑色的眼里卷起风暴,这风暴席卷了整个房间,所有的家具在狂风中混乱的旋转,他扼着我咽喉的手越来越紧,我的眼前模糊,渐渐的又浮现幻象:春日里的桃花树,男人为我把白色的布袜穿上掖好。他抬起头,是他的样子,只是脸颊红润健康,目光湛亮。我心里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眼泪流下来,流在他的手指上。
有人拍拍我肩膀,我醒过来,自己竟然俯在病榻前睡着。是我先生,他声音虚弱的对我说:“我渴了,能不能弄点水来喝?”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浓眉大眼,厚嘴唇。是他的样子,他又回来了,那厉鬼终于肯放过我们。我哭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我自己去了心理医生处检查,跟他说我的症状,几个星期后,医生的结论是:我由于太久没有工作,产生了心里压抑。他建议我还是找一份工作来做。我在沈阳市档案馆找到了一份整理旧档案的工作。我的强烈要求下,我跟先生也搬出了原来的房子,在太原街附近一座三十层的大厦里居住,进门出门,上下电梯都看得见邻居,热热闹闹。初冬的一天,我在单位里将一份日伪时期的旧文件输入电脑,忽然一帧照片从卷宗里面滑落,我拿起来看,是一张合影。一堆穿白袍的医生,中间的一个身量高大,眉目英俊,明明就是那入我梦中的日本人。不仅仅是他,照片的一角,一个女孩子,短发,厚刘海,对着镜头微微笑。照片再不清楚也能看得明白,那不就是我?谁会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我眼看着手中的照片变黄,枯萎,就在这风里化成灰烬。他到底还是在日光中前来跟我道别。几天后我跟我先生逛街的时候,见到了原来的房产经纪跟他的女朋友一起,询问我们可对他中介的那幢小楼还满意。我先生说:“住的不太习惯,还是决定把它挂牌出售。”那经济道:“其实那才是好房子呢。原来是日本大医官的宅邸。旧城区的老地基,能抗九级地震。”果真如此。那天我早上起来刷牙,忽然胃里难受,呕吐起来。去医院检查,原来是怀了孕。算一算时间。是秋天。”
引子(3)袁文婷编辑看稿子,总喜欢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出声来。她读了两遍,写故事的人喝了两杯拿铁。袁编辑说:“文字还算好看,就是,你怎么写了个关于日本人的故事啊?”写故事的人说:“现在写日本人,总比法国人容易接受些。不对吗?小日本也没接见达赖啊。”“话是这样说,但是,哎,”袁编辑颇挠头,“你说你,连日本汽水都不喝,从来不去伊势丹的人写了这么一篇文给那个怪谈集收尾。你让人骂了汉奸怎么办?”她点一支烟:“写传奇总得有个背景。是人就有爱情。我一个通俗小说的写手,日货我照样抵制,但是别把作品上纲上线。”“能不能… …?”“你知道我交了稿子就从来不改。… …哎,”她有点迟疑,“难道又有错别字了?”编辑没有办法,把她的稿子存在手提电脑里,将U盘还给写故事的人:“说起来,你的那个计划中的长篇,筹备的怎么样了?”她把烟灰轻轻弹在烟缸里:“惦记这个了?写不写完还不一定呢。”袁文婷笑:“太狡猾了。”她吸一口烟:“其实,有很多情节还没有计划好。我得再积累积累灵感。我在那里定了个房间,明天搬去住。”“辽宁宾馆?”“对。”
第一章1925年夏天,二十七岁的日本人东修治在自己的家乡大阪收到了他的舅父自中国的来信,信中描述了一个他在故事中听说过,在寺庙的画卷中看到过的国家,那里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物产与劳动力都价格低廉,人却愚昧驽钝,法律是有枪的人骑马的人嘴里面说的话,舅父的会社刚刚投标建成的一段铁路,请当权者做了股东,钱赚得顺利又安全。舅父在信末请修治考虑是不是愿意来这里帮他的忙,他有一些新的建设项目将要启动,更信赖的还是自己家的孩子。修治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开有两个颇有规模的五金商店,母亲是家庭妇女,有时候会在店里帮忙。修治有一个姐姐,名叫樱,嫁给了家世相当,勤劳本分的男人。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做桔,刚自大学毕业,一个人在东京的书报馆工作,已经有了恋人。修治本人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面容端正英俊,头发漆黑浓密,身体结实,脑筋也聪明,从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在同行出身的舅父的建议下,修治在大学里面的专业是建筑,建筑是科学也是艺术,学习建筑的修治做事严谨认真,但是性格和心灵底层仍有些对于传奇的向往。比如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趁年轻做些白发花甲时值得夸耀的大事。他回复舅父愿意前往,在一个初秋的早上,东修治辞别了父母和姐姐们,登上了前往中国东北的客船。船在海上行驶五天,修治在大连登陆,舅父派人在港口接应他,然后坐火车去奉天。来人个子不高,名叫小郑,中国人,日文说得很好,人也机灵,付了些钞票给火车站的士兵,在临时加开的火车上弄到了靠窗的座位,四周挤着满满登登的中国人,刚刚抵达异乡的修治对人尤其好奇,他看见长椅上有人翘着二郎腿,过道上有人盘着腿围圈打牌,椅子下面也有人躺着睡觉,他旁边是篮子,里面可能是大连本地产的时令水果,也有刚出月的小孩子。人的气味和烟草的气味攒在一起,像朵纠缠厚重的乌云。乌云外面有个姑娘。她坐在两截车厢中间的过道里,下面垫着一张报纸,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有一双大脚,穿着黑色的软皮鞋,白色的袜子桩与背带裤的裤腿中间露出了一节小腿,圆滚滚的,白净。女孩衣着讲究,背带裤里面是件白色的衬衫,领角上还有绣着蔷薇,她有黑色的短头发,上面烫着些卷儿,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子,上面是欧洲式的棕色格子——她跟别人不太一样。车轮轧过铁轨的缝隙,火车晃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椅子下面,篮筐里的小孩子开始哭了起来,他的妈妈把他拿出来,从怀里掏出乳头塞进孩子的嘴巴,她没有座位,一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攀在长椅的靠背上找平衡,保持着一个费力且尴尬的姿势。小郑把毡帽放在脸上准备打个盹,还有六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可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弄到的座位相让,修治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女人就坐在他的位置上。他没回头看,向外走。污浊的气味渐渐淡了些,他直走到那个读书的女孩的旁边。她以为他要去厕所,便向旁边让了让,被自己手里的故事吸引,一直都没有抬头。妇女在修治的位置上坐得倒是安稳,她怀里的孩子也睡着了,修治回不去,就站在那里,他穿着整齐的西装,站在歪歪斜斜姿势各异的人群里,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鸟。女孩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他将帽子拿下来,向她点点头:“可记得我?”她站起来,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笑了:“是小桔的哥哥?”修治点头:“好久不见了。听小桔说过,明月小姐不是已经留在日本工作了吗?”她叫作明月,汪明月。两年前的夏天,跟同学小桔来大阪的东家作客,修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画图,隔着庭院中间长满了小果实的桃树看见对面的檐廊下,这位年轻美丽的来自中国的姑娘。与小桔的纤瘦乖巧不太一样,明月是个看上去精力旺盛的,结实的孩子,她有张葵花籽一样的脸孔,年轻的皮肤紧绷绷的,圆润的颧骨上面甚至像擦了油脂一样发亮,眉目弯且长,小小的嘴巴,牙齿细小洁白,笑起来的时候,一侧的唇角有一枚梨涡,有一种孩子样的娇媚。小桔介绍他们认识,他对她的名字也有些印象,因为妹妹总是说,这位女同学又买了什么样的好看衣裙,还有她们一起看过的西洋电影,她还曾送一双透明丝袜给小桔作生日的礼物。今日终于见面,她果然衣饰讲究,答话接物也是落落大方,有礼有节,看得出出身不凡。小桔对明月说:“哥哥现在在本城最重要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仟伴的百货公司就是他主理的,很厉害吧?”明月道:“真了不起,失敬失敬。”修治说:“就是给导师帮忙。”小桔看看两人,掩着嘴巴笑起来。他的书房里笔墨纸砚,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细白纸上:汪明月。修治心里觉得这名字美却奇怪,水中的明月。可惜那时他们只有这一面之缘。第二日修治跟中学时的同伴去山上宿营,一走就是七天,回来的时候,汪明月已经回去东京,他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听小桔有时候谈起,是说这个女孩后来又转到别的系去念别的书,比旁人自由散漫,可是从没有结交过亲密的异性。在异国见到故人,真是让修治格外高兴,由此想起从前的会面,印象中的她的种种,相隔的时间像便被压成薄薄的一张纸,真快啊。明月问他:“东君去奉天做什么?”“去舅父的公司帮忙。明月小姐是回乡?”她点点头:“我是奉天人,念完了书在日本玩了半年,家人都在这里,总得回来。”她打量他一下,“东君要在奉天住多久?冬天很冷的,您带的衣服够不够?”“总买得到的吧?”“那当然。又不是沙漠。”他到了此地才发现,奉天城不仅不是沙漠,这旧王朝的陪都自有些让人出乎意料的繁华,老皇宫依旧富丽堂皇;火车站是俄式的灰顶红楼,造型摩登美观;城里有四条贯通城市的有轨电车,市场上能买到日本酱油饼干,百货公司里也有瑞士的新款手表。本地人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这里远古的时候应该是大片的森林,腐殖质埋进黑色的土壤,营养丰富,粮食长得粗壮结实,大米的味道不输给他的家乡。于是从海的另一边来了会干农活儿的山东人,从河的另一边来了干净整洁的朝鲜人,穆斯林在市中心的边缘也有他们小小的村落和礼堂,俄国人在什么地方都像老爷,日本人在每个角落寻找机会。还有本地拿着枪骑着马的新军阀,和依旧长袍马褂的满清老贵族。他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在这座俄式的建筑前分手。汪明月把地址留给他,然后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站前的黑色英国轿车。小郑拦了两辆人力车,商量了价钱,招修治上去,他在火车上睡得舒服了,精神头儿很足:“咱们先去你的公寓把行李放下,然后去饭庄,锅包肉没吃过吧?好吃得很... ...”修治嘴上说:“好的,麻烦你了。”手把汪明月给他留的纸条打开,上面写着,雨露街二十八号。雨露街二十八号在旧皇宫的北面,慈恩寺西南。巷子很深,种的都是上百年的碧槐,里面没有第一到第二十七号,也没有第二十九号,只一家,就是二十八号。朱紫色的大门紧锁着,司机按了一声喇叭,靠西的侧门开了,那辆黑色的英国车子缓缓驶进去,在第二重的庭院外停下。仆妇两人上来,一个为她开门,含着胸,右手递上去领她下车,另一个拿了行李。黄昏时分,夕阳的光在黄绿色的琉璃瓦上反射数次投在庭院里的花草间和汉白玉石阶上,数种颜色被糅合得复杂又艳丽,那是天黑之前的不甘心。她穿过厅堂和花园,四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她在东侧一栋独体的两层小楼门前停下,门半掩着,一缕晦暗的异香细细传来。她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明月给小王爷请安。”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章太阳西沉,明月东升,笃笃的更鼓声传来,她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双手撑在地上,含着胸,膝盖以下早已没知觉,姿势很尴尬,像只逆来顺受的小畜生。五岁之前,她在爹爹的杂耍班子里面跟着大人跑江湖。爹爹是班主,本身是耍中幡的高手,中幡是竹竿做成,高约三丈,上面有面红罗伞。爹爹能把这三丈高,碗口粗的中幡用手肘,用肩膀扛,用下巴壳顶得稳稳当当,红罗伞迎风飘扬,观众铆劲的叫好,钱也撒的大方。有占场子的流氓过来寻衅,打人砸家伙事儿,一块红板砖都要砸到爹爹后脑壳上了,非逼着他下跪,爹爹就是不跪。终于有同行上来帮忙解了围,爹爹一边给明月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跟她说:“爹不能跪,这一跪下,以后就起不来了。”自幼时进了这深宅大院,跪了这个主子,长到这么大,每次再给他下跪,她便想起爹爹的话,自己再也起不来了,果然如此。门里面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她不敢起身,仍跪着跨过门槛,四肢着地地蹭进屋子里。黑洞洞的房间,没有掌灯,月光穿过镌花的窗子投在地板上,奇异的香味越来越浓,一小点火星忽上忽下的晃动,忽然灭了。她挪过去,直到榻子旁边,借着月光看到小几上手掌大小方形的白玉匣子,熟练地打开,用银勺子挑出些黑色绵软成色绝佳的烟膏,从他的手里接过烟枪,他拇指上仍带着老王爷留下的碧玉扳指,她把烟膏续上,点上火儿,那一刹那间仰头又看见了他的脸。小的时候,就有婆子们私底下笑她长得跟主子联相,真奇怪,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居然可以长得像,他们是一样的长眉长眼。放到女孩的脸上就是婉转柔媚,放到男人的脸上也把他变成了个温柔的人,虽然内里远非如此。他的头发也剪短了,理得很整齐,长条脸儿,尖下巴,鼻子很直,嘴唇很薄,烟吸得舒服了,神色慵懒得劲,有点微微的笑。脸还是像原来那般好看那般俊,身上明明是更瘦了。她声音轻轻地重复之前的话:“明月给小王爷请安。”“起来坐吧。”她扶着榻子的边缘慢慢起身,腿上忽然过了血,针扎一样的疼痛,在他对面的圆凳上虚坐了,看着他吸了几口烟。“姑娘这是走了几年了?”“三年又六个月。”“书念完了?”“念完了。”“学到什么?”“... ...文凭在行李里面,我去给您拿来看?”“中国字还会写吗?”“... ...会的。”他吐了烟出来:“我以为你不会了,连封信都没有,死活我都不知道。”“... ...王爷身上还好吗?”“烦您惦记了,没什么大碍... ...”他原本倚在枕头上,放下烟管,坐起来就着月光看看她的脸,“有点变样了。”她没应声。“一年前我去了一趟京都,你不知道吧?”“后来知道的,伯芳留了信给我。”“对啊,你跟朋友出去玩了,我待了一个月,也没见那里有什么热闹比奉天多,就又回来了。”“看见您留了银票,王爷您心疼我。”她把他说得笑起来,像听到最好玩的事情一样,终于叫她名字了:“明月你真学到东西了,知道跟我道谢,跟我客套了?”他阴阳怪气地弄得她根本不知道再怎么说话,直到他摆摆手:“赶了老远的路,下去休息吧。”她跪了两三个时辰,跟他说了十来句话,这就又被他打发走了,便行了礼,慢慢出门。出去了才发现夜间变了天,乌云卷上来,遮蔽了月亮和星星,围墙楼阁的影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仆人们将室外的名贵花草都收起来,宅院忽然变得空荡安静,像一个宽敞的墓穴。修治抵达奉天一个月了,一直在舅父石田秀一的会社里面熟悉环境,结交同事,同时上中文课。石田秀一经营的是一间建筑公司,设计师和监理都是日本人,还聘请了不少中国人跑业务拉关系。修治还在这里还见到了大学时代的学长小田彰。会社给他安排的宿舍在市邮局附近,三层高的新楼,住了很多来这里做生意的日本人,也有军方的家属。这楼里每一套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楼下也有不少小馆子,生活条件很不错很方便。修治住着一室一厅,之前的主人是一个来自于四国的画家,东西搬走了,留了一幅小山水画在南向的窗子旁边,修治觉得挺喜欢就没把它拿下去。除此之外,这个单身汉还有一张铜床,两张沙发,一套画图用的桌椅,一个壁橱一台收音机,还有电灯。还有他到了之后就去北市场搜罗的大捧大捧的绿色植物。中秋节前刮了几天风下了一宿雨,天气果然冷了,他在先施百货买了一件厚外套,在旧西装的口袋里面发现了汪明月留给他的地址。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修治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找雨露街二十八号,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似乎只是比满清旧皇宫小一些的大宅门。他去拍侧门的门环,四十多岁的汉子开门说他听不懂的中文,修治想了想,只说道:“汪明月?”汉子上下打量了他,摇头摆手,复又把大门关上了。修治反复核对了地址,明明没错,他摸不到头脑,又不通语言,只好从那巷子里面出来。南端是慈恩寺,寺院的大门是敞开的,有信徒和僧人进进出出,修治拾阶而上,也去庙里转转。慈恩寺正殿门前放着四口圆型的巨大水缸,里面养着莲花,鲤鱼还有青蛙。有几个工匠在修葺侧面的柱子,修治发觉他们在石灰里面搅拌沙子,比例不大对劲,倒是不偷工减料,但是沙子少了,细绵土多了,和出来的材料干的太快,硬度也不够。修治比划着让工匠再加些沙子进去,他们见这西装革履的东洋人指手画脚的,都觉得新奇,停下手里的活计不干了,看着他,一边擦汗一边笑。长老和尚陪着一个人从正殿里面出来,那人面容清瘦俊美,长眉长眼,脸孔白得像玉一样,身上是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衣饰华丽,他右臂微微张开,小臂上架着只小鹰,他的 拇指上戴着枚绿玉扳指。工匠们对长老说:“你看这东洋人还教我们干活儿呢。”长老说:“几位请勤快些,别误了工时。”当然这些话修治是听不懂的,他只看到手艺不佳态度闲散的工匠,老迈的僧人,还有玩鹰的贵族,索性不管他们,自己蹲下去,加了两掀的沙子,顺时针搅了三圈,然后扔了掀子,拍拍手,扬长而去。修治再认出那个人来,也是看到了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大帅府上的宴会,舅父买了礼物带他同去,他在偏厅里又见到那个年轻人,一个人坐在留声机旁边的沙发上饮酒吸烟,舅父过去跟他问候寒暄,此人傲慢非常,爱答不理。修治问舅父这是何许人也?舅父刚被卷了颜面,心中恼怒,讪讪地对修治说:“显瑒,姓爱新觉罗的,满清的旗主小王爷。目中无人,游手好闲,玩鸟玩烟,玩女人什么都来,皇亲贵胄的身份其实早就没了... ...”修治顺着就接下去:“钱也败光了... ...?”舅父停了停,咽了咽口水:“钱?钱还是有的是... ...他每天卖一块地再加一锭金子也能好活到孙子辈... ...”修治听了就笑了:“这您都知道了?”“来这里不就是淘金的嘛。”“您要做他的生意?”舅父略沉吟:“不好做,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 ...走走,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 ...”
第三章帅府的宴会直到子夜时分方才结束,显瑒乘车回到府中,看见后院明月的房还没熄灯。他去敲她房门,是丫鬟开门,她闻声也迎出来,跟在后面,头发湿漉漉的,都梳到后面去了,像个英气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绿色攒着粉色牡丹的织锦袍子,颜色鲜艳激烈。佣人们给他备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面,露出一小段胳膊,圆圆细细的,上面有些浅色的汗毛,他伸手过去,手背蹭了蹭她那一节皮肤:“明月。”“王爷。”“你念书念得好不好?”“中上。”“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吗?”“也许能吧。”“同学们待你可和气?”“都很好的,不时有聚会,还有人带我去她家里玩。”“我去了你住的地方,那里不错啊,干净整洁,旁边是不是有一个湖?”“嗯。树都长在水里,夏天的时候,鸳鸯可多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你自由得像只麻雀,怎么又回这里来了?”热汽从浴盆里慢慢蒸发,在他的脸上结成水珠,顺着脸庞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着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说道:“一只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爷说我到底能飞到哪里去呀... ...刚到日本的时候,看到街上的萝卜我就觉得很奇怪,哎,萝卜不都是小方块形状的吗?怎么还能长得圆圆长长的?”他闻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块是厨子切出来炖牛肉的,萝卜真长成那样不就成面果子了嘛?”明月说:“王爷你看,我连萝卜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让我去哪里啊?”他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发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您笑了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来轻轻咬了一下,是个胆小又淘气的狐狸。他忍不住了,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唇,舌尖儿度过去跟她的纠缠在一起,久违的味道和感觉,越来越用力气,太消耗空气和心血。他从水里出来,把她横抱住,直往卧室里面去,明月身上绸子的衣服沾了水,发冷发紧,可两具身体都是热的,他太渴,没有耐心对付一双双精致的攒花扣盘,“咔”的一声把它们撕开了,双手上去拨开袍子和内衣,寻找她的皮肤,她的肉,她的骨头,像从沙子里焦急地发掘出一个白玉的花瓶。他们距离上一次做爱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些陌生,长得连他都觉得有点疼。明月发怯,向床里面缩,他趋上前,困住她占据她,一只手从后面握着她脖子,他觉得自己手里的这个才是根圆圆长长,水分充沛的,鲜嫩的白萝卜,他又笑了,亲吻她,呼吸她,轻轻地咬,折腾着,疼爱着,费了心思地仿佛想要找回什么... ...之后他面朝里面,侧着身体,阖着眼睛打盹,她侧着身躺在床的另一面,手从后面轻轻地把他的手握住: “... ...您还生我的气?”过了半晌他才回答,声音低沉沙哑:“我不生气了?我不生哪一出的气了?”杂耍班子被人砸了,爹爹被人介绍到雨露街二十八号的大宅门去看更护院。门口有石头狮子守着,却连个匾额都没有,他们到了三四个月之后才从别的下人嘴里知道,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爷的府。院落太大,每一层都用不同的下人,里面的人出得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老王爷有时骑马有时坐轿,经过第一层场院,明月从来没看到过他正脸。直到有一天,四个好手段的刺客翻了院子进门,挥刀直取老王爷,明月的爹带着众家丁跟刺客殊死搏斗,最后跑了一人,擒了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挂了彩,给他治病开药的是王爷自己的大夫,伤好了,明月跟着爹爹进了院子里面,爹从此跟着王爷的身边保卫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园的旮旯里面踢毽子。还是小贝勒的显瑒长她几岁,那时已是个身长玉立的少年,聪明顽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见这人拿着毛笔,停在白纸前面,慎重庄严,她以为他是在临帖写字或者画丹青,被他招进去了一看,纸上画个圆壳乌龟。显瑒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明月道:“乌龟。”“这叫王八符。贴谁谁是大王八。”“你要贴谁身上去?”“给我上课的石先生。”“为啥?”“烦他。我贴他后背上,再念个小咒,石先生立时变王八。你信不信?然后我就勾着他脖子,切个口喝血,可补身了。”他描绘出的是个好恐怖的景象,她吓了一跳,把自己眼给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这人居然说到做到,真把那个王八符不知不觉地贴到石先生后背上了,老头子在王府里面上课请安跟人聊天,转了一整天,后背都背着显瑒画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没有变成王八,倒是显瑒自己被气急眼的老王爷罚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后嘴角都干裂了,还跟明月挤着眉毛笑,一笑,干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难看死了。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气得伤身称病,换了别人。换先生的当日,他为了庆祝,用毛笔给明月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画了一副眼镜。他画的过程中,明月什么都没说,事后照着镜子看看发现丑怪极了,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斯文好看,当时镇静地把手杵到砚台里面,饱蘸了墨,然后一下扣在显瑒的右脸上。这件事情也算有还有报。新来的先生是个曾经留学英国的年轻人,名唤唐伯芳,入府时二十二三岁,讲的说的都是年少的显瑒原来不知道的,现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见着他渐渐专心,人也正经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数字和图形的题目,浓眉紧锁,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趴在窗头,捂着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这回?他抬头一看是这个小家伙,笔扔在旁边道:“幸灾乐祸可不好。”“你做啥呢?”“代数题。”“代数”是个什么鼠?把他难为成这样,她摇头晃脑地哈哈笑。他说:“你进来,我这儿有山东来的黑樱桃吃。”她撇撇嘴巴:不稀罕。他把装樱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捻了一颗,离了半尺远的距离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里,咬了下去,浓郁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里面去了。显瑒说:“丫头,会写自己名字吗?”她摇摇头,不会写也不耽误她吃饭睡觉还有玩啊。显瑒于是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四个笔画,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气了,抬起头,闷闷问他:“你怎么写了两个‘二’,你才二呢。”他也吃了颗樱桃:“这不是你名字吗?”“这是你名字。”“你啊,以后也学着认识几个字吧,怎样也得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啊。”她后来也开始跟着伯芳先生学写字了,毛笔字写得像筐一样大,后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好看了,在他写的那两个“二”上,加了些笔画,渐渐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岁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根自来水笔,金色的笔放在小黑绒匣子里,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里她才舍得看一看。天是一点一点变的。她看见老王爷拿着从京城来的书简发愁,她也看见有年轻的学生在街上结队游行请命,王府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却越烧越旺。那年夏天,老王爷进京,明月的爹爹要护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预兆,爹爹临走的时候告诉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里,积蓄若干都藏在何处,告诉她照顾好自己,爹爹可能一个月之内不能回来,一个月之后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可是爹爹没能回来,他替王爷挨了刺客一枪,子弹打在肺子上,最后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断气了,老王爷把明月爹爹的尸首带回来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从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楼,华丽的房间,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缝来做新的袍子。外人看来,她是乖乖的,简直有点傻的小孩儿,被忽然到来的得失吓呆了的小孩儿,没有表情,没有反应,不知悲伤,也不懂感恩。没人见到她夜里哭。除了显瑒。他陪着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断的眼泪,耐心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他们为什么把我爹爹葬在这里?”“人走了,要回故土。”“我爹爹,他好像不是这里人的。”“他是哪里人?”“跟我说过的,我忘了… …你看我多笨,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她说话的语气很稳定很平静,如果不去看她,好像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哭泣一样,可是她的眼泪不停的汹涌的流出,流得他都来不及擦,之后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谁生气了,把自己卧室的珠帘子狠狠地拽下来,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发呆,想到的就是她现在这个模样。天慢慢变了,小皇上早已被屁滚尿流的赶到天津去,各色人等在大位上垂涎转悠又被拉下马来。老王爷病重,显瑒迎娶蒙古王爷的大女儿冲喜。她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她看见新娘子被人搀扶着踩过火盆,她看着他们的身上都是红色坠满绫罗绸缎的袍子,她听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终于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们福寿安康,早生贵子,只不过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愿。
第四章蒙古女子名唤彩珠,高大矫健,脸庞也生的饱满美丽,张嘴一笑,白牙齿整齐发光,是个八字吉祥高贵的姑娘。刚入门的时候,王府上下对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这个新来的媳妇身上的喜气能够冲走老王爷的顽疾,她可以为数代单传的小王爷尽早添上儿女,她甚至可以挽回这个因为王朝的更替而日渐悲伤衰落的家族。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样。到了一九二五年的秋天,已经作了数载旧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从北戴河回奉天的火车上,一边转动着食指上的黄金戒指,一边回忆着自己刚刚入王府时候的情景。年轻的男子掀开她红色的盖头,带着些好奇和微笑端详着她的模样。她只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可是心中却印下了他漂亮的脸。从此作他丈夫的这个人跟她同岁,最初待她是不错的,同桌吃饭,同床就寝,做了所有做丈夫的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她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又说不出来,心想也许过日子就是如此,王府里的日子也就是如此。老王爷和福晋还在世,府上还有两位侧福晋,生有四个女儿,在自己的府里仍作格格,等着出嫁,还有表亲家的两位小姐从黑龙江来,寓居于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轻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见这女孩年纪尚小,面容可爱,穿着洋学堂的制服,每日骑着绿色的自行车上学,她从别人口中知道她的来历,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带来的丫鬟荷香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转述别人的消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女孩,不仅仅她爹爹曾舍身救了老王爷的命,她从小也是受小王爷照顾的人,现在在府里几乎是当小姐养的。彩珠听了这话就笑了,对传话的丫鬟说:“小心嘴巴啊,什么话都敢说。别说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爷挡枪是职责所在,就算他们一家替王府送了命,这个女孩该是什么身份还是什么身份。”荷香也掩着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训的是。”传闻荒诞,但是也让人心生疑窦,这位贵族少女从小身处的环境,经历的事情告诉她自己,越是安静规矩的气氛越是酝酿着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华丽的地方就越掩埋着不可告人的心机。这不吉祥的感觉是在一个初夏的黄昏被证明的。彩珠让荷香去把下了学的明月小姐请到自己房里,请她尝尝从蒙古带来的好茶点。聊天的时候难免说些女孩子之间的话,爱看什么书和戏,没事儿的时候去哪里玩,学堂里面先生严不严,同学处得愉快不?过两天裁缝来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么料子?说着说着,彩珠轻轻牵起明月的手,拄着腮看她腕子上银色的石英表,笑了笑说:“这个怎么跟我的那么像?”明月说:“这不是小王爷从上海回来的,给每人都带的礼物吗?”彩珠的眼睛没离开那块表:“他对你好。”这个小家伙也不算糊涂,小心翼翼地纠正她:“像哥哥般的好。”“哥哥般的好”?彩珠的心忽然就被这几个字被烧着了,她牵着嘴角还在笑,话是越说越慢,语气是越说越硬的:“小明月,说你不懂事,你自己还不在意。他是谁的哥哥?他是显瑜,显玖,显玮她们的哥哥,他怎么能是你的哥哥呢?你我两个人这样说就算了,这话被别人听见了,是笑话你,还是笑话这家子人哪?”到现在,彩珠也记得明月的眼神,她有片刻的思考,不像受到屈辱,更没有由此产生什么愤怒,像是从心底里认同了她的话,安静又从容地点了点头:“您说的是。”她又坐了一会儿,闲聊片刻才说要走的,刚到门口,显瑒回来了。七点多钟,放晚饭的光景,他推门进来,见了明月就笑:“明月来了?要走?留这儿吃饭吧... ...”听人说,最后能够结成姻缘的夫妻一定有些联相的,彩珠刚到府中的时候,也听亲戚们议论她跟显瑒长得像。如此对比起来,说他们相像的人是多么牵强附会,更像是某种祝愿和奉承。那一天,彩珠发现,汪明月比显瑒所有的妹妹们长得还要更像他,同样的长眉长眼,相似的程度让人嫉妒,同时他们的神态也有一种神秘的,时光久远的默契。显瑒先是给她夹了一块鱼肉,然后用汤勺舀了一匙萝卜牛肉汤放在明月的小碗里,她抬头看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彩珠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块鱼肉是铺垫,给明月布菜才是显瑒要做的事情。她同时也发觉了,自自己嫁到王府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显瑒是她的丈夫,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从来也没有放在她身上。彩珠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自此之后,她的心里像是长了一个浑身都是毛刺的小虫子,四处乱爬,又痛又痒。痛的是,她年纪轻轻,刚刚嫁进这前朝王府,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还没生下一男半女来证明自己的爱情和健康,就已经在最近的地方遭遇了地位卑微却早来一步的敌人;痒的是,那年轻的女孩,看上去清纯可爱的,毫无心机的,像颗春天早上草原上的一滴透明的,带着香味儿的小露水,她怎样才能聪明地又不失风度地除掉她呢?她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要把家里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孩嫁掉。时机刚刚好,仿佛上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老王爷从前的门人在广州做成了生意,环境很好,带了价值连城的礼物和稀世少见的好药材来府上感念王爷从前施的恩德。王爷已经卧床不起,不愿见客了。在府上设宴,出面款待的是福晋。精明的门人一整顿饭都是感恩戴德的好话,饭毕才提出了一个造次的要求:想要替自己的儿子向大格格显瑜提亲。福晋当时放下茶杯:“送客。”晚上彩珠伺候福晋梳洗的时候,老福晋仍愤愤不平:“他爹爹原来给管账的做副手,他自己是光绪六年的贡生,留在府上出出主意,等着京城的缺儿,平时不声不响的一个人,没见王爷怎么额外待他,忽然来谢恩送礼,我也觉得奇怪,原来是这么个心思。”“怎么也糊弄不了您啊。”福晋淡笑:“皇上现在在天津卫玩呢,在舞厅里跟洋酒鬼打官司。我必须想一想他,才能舒服一点,否则想起来连个在南洋做买卖的都想娶我们家的大格格当儿媳妇这事儿,我这心啊,堵得慌,你懂吗?彩珠?堵得慌... ...”她轻轻梳理福晋银白色的头发,没吱声。福晋在镜子里面抬眼看了看她:“你怎么想?”“做生意的跟做生意的也不一样... ...”“... ...什么意思啊?”彩珠低下头微微笑,心里明镜一样:福晋当时变脸送客,那个叫做“姿态”,老话叫做“威仪”,但是有些话有些道理,她是在等着别人说出来。彩珠道:“也是念书人出身,道理明白得不少。身份地位的话,您也说了,皇上都在天津卫跟洋酒鬼打官司呢,没落的贵族多的是,看这个给家里的姑娘们选夫家,不保靠啊,额娘。”“... ...”“自己家的门人嘛,知根知底的。”彩珠继续说,“大老远来的,满有诚意的样子。”“... ...我是怕委屈了大格格... ...”福晋叹了一口气,“那家无非也是要一个皇亲国戚的背景,应酬交际做生意的时候可以说,给儿子娶到旗主王爷家的大格格... ...我们这脸面... ...”彩珠弯下腰,在福晋旁边摇摇头:“额娘说得对。所以,大格格不能嫁。”福晋转头看看她:“那你... ...”“明月。既是府里的人,又不是王爷的闺女。”福晋想了想,眉头皱了起来:“对方要娶的是... ...”彩珠的声音更小了:“您把她当格格嫁,他们还敢不当格格娶?”福晋听了她的话,沉吟良久,看看彩珠,低头想想,复又看看她,很久她却笑了:“明月从小跟着显瑒的,这个你知道吧?”“... ...”“彩珠,你是聪明的孩子,你出的是个好主意,我打算照你说的,跟王爷商量商量。”“还是阿玛跟额娘拿主意。”“但是我有点事儿得跟你说明白:什么朝代,爷们儿都还是爷们儿。这个明月你送得走,可能还有下一个明月进来,懂吗?女子贤良,这个手你不能抓得太紧。”“... ...额娘在说什么啊... ...”“你去吧,我累了。”
第五章初秋时节,小兴安岭的狐狸长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按照八旗旧俗,显瑒组织了宗族里的青年子弟们拉队去骑马狩猎。今年他有一个新的家伙事儿,那是一柄俄国产的平式四管猎枪,精钢制造,手柄结实坚硬,射程远,连枪管的硝油都有一种崭新的生猛的味道。猎枪是大帅府送来的礼物,来送礼的是那军阀跟前儿的文职中校,话说得很委婉好听:“猎枪是俄国领事送给大帅的礼物,专门给俄国大公订制的。大帅本来也是爱不释手,不过听说小王爷最近就要开拔去兴安岭猎狐狸,特意着我在您出发之前送来,希望能助小王爷一臂之力,大帅说,您打到什么野物,也算有他的一份了。”显瑒一边摆弄一边说:“有劳您了,回大帅的话,我很喜欢,改天登门致谢。”那天晚上,他去看明月,让她看这柄新弄到的猎枪。她左摸摸,右摸摸,也是喜欢得不行,笑嘻嘻地问:“大帅送的?这可是好家伙,他可真大方。”“你以为白送?”显瑒道,“一万两千两白银买的。”“这么贵?”她抬头看看他,“你不如不要了... ...”“去年年底递了帖子给我,筹措军饷保一方平安,人马在他手里,不给行吗?”她想了想方道:“真难周旋啊。”他看着她就笑了,伸手去把她额前的刘海搅乱:“最近学堂里面教了什么?把作业拿来我看看。”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去把练习本拿来给他看。显瑒接过来,看得颇认真:“字写得是越来越好了哈... ...哦?还学了英文诗歌了?这几句是什么,翻译给我听听... ...”“这是一首爱情诗:多少次挣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她还没读完,显瑒听了哈哈地笑起来,拍着手说:“明白了明白了,这讲述的是秋天上关门山采栗子的过程。”明月抬头看他。“你看,栗子香吧,芬芳扑鼻,你想吃,不行,这玩意不是田地里面长的,是山上的。一路摸爬滚打上了关门山,你一时也吃不到,那东西浑身包着刺,才扎人呢,得用脚踩,才能扒拉出来,鞋底薄了还不行,踩几下鞋底破了,满脚流血... ...一看,多少创伤。”她慢慢说:“老师不是这么讲的。这里不是栗子,这里面说的是玫瑰。”“你老师讲的,也不如我讲得对。”“你,你,你胡说八道。”“你,你,你好大胆子。”她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本子,他把手扬起来,她就够不到了,被他顺势给抓住了手腕子,像拎起来一条鱼儿,他低头问她,鼻子尖都要顶上了:“丫头,跟我去打狐狸不?”她看着他,脖子向后仰,隔开一段距离,真地想了想:“不。”他放了手,也将本子还给她,坐下来命令道:“去给我沏杯茶。”她依言去做,他从后面看她,心里面有点乱:她是什么人啊?她是他的什么人啊?小的时候他捉弄她,在她脸上又写又画的,高兴起来,还拍打两下,或者抻着她耳朵,直到她张着嘴大哭,他就高兴够呛:“耶?明月,我看见你牙了,真丑啊!”他还曾经把她的小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扒开,往里面塞糖块儿和榛子仁儿,然后揪一下她的小辫子:“吃啊。”她爹爹没的时候,他看着她哭,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 ...那时候他碰碰她,毫无芥蒂,没有顾忌,可是时间其实没过多久,女孩好像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头发里,呼吸间,也好像还有些牛奶味道,但是他不一样了,成了亲的年轻男子,懂了事,再去看她,再去碰触她,竟是带着些向往和点点恐惧的。好像关外早来的秋天,昨夜的水成了今早的冰,薄薄的,让人想要踩一下,“咯”的一声,会清脆地碎裂。她那杯茶还没端来,他已起身走了。小王爷显瑒出发去兴安岭狩猎,王府里的事情在暗中进行。明月犯了一个她根本没法去选择或者避免的错误。真人道长从蓬莱云游而来,跟王爷福晋请了安,又在王府里面走了一圈,看了看风水,放了些消灾镇宅的摆件,晚饭毕,福晋留了真人说话,家中女眷悉数都在。明月坐在彩珠斜后面,靠窗的位置上,旁边是一杯沏得酽酽的杏子茶。福晋说:“我且愁两件事:一个是老王爷的身体,另一件是儿媳嫁过来快一年半,肚子还没有动静。”真人道:“老王爷和少夫人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福晋道:“您又不是新朋友,哪里不对劲,早看到了就早跟我说吧。”真人略略沉吟,掐手指算了半天:“家人上下,可有五月二日生人?”声音不大不小的,山东人的口音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没了,那么清楚,进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面,没人答话。福晋说:“谢谢真人了,我让人照着册子查。”可能是茶喝多了的缘故,明月那日很晚都没有睡着,二更鼓敲响了,她的房门也被敲响了,小丫鬟去开门,明月随即听见她问候福晋和彩珠的声音,连忙披上袍子出来,见面就跪:“福晋,夫人。”福晋坐在椅子上,彩珠立在她旁边,两人没让明月起身,彩珠只问到:“你可是五月二日生的?”“... ...是。”“刚才不说。”她磕头,害怕了,肩膀发抖。福晋说话了:“你爹是为保护王爷死的,我们不是不救,救不回来。那以后你在府里,家人待你算好的不?”“王爷福晋对我恩重如山。”“那现在呢?你说怎么办?”她再抬头,已是满脸是泪,看着这张脸,两个女人的心都有一抖。福晋心想,这小孩子真是可怜,可是转了个念头,她这般可怜也好过把大格格远嫁异乡。彩珠心里想的是,真会哭,哭得真好看,这戏码,她给显瑒演了几遍?明月道:“福晋可是要赶我出门了?”福晋起身,慢慢把她扶起来,扶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手攥住了她的手:“你是王府的人,我要你出去,也会有个稳妥安排。只请你别怪我,一边是老王爷的身子骨,另一边是你,明月,你要是我,你先顾谁?”她看着这个慈祥富贵的妇人,一点反映都没有,等着自己的命运从这个人的两片嘴唇中慢慢展开。“王爷的门人在南方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家教也不粗俗,儿子正当年纪,稳重文雅,把你给他们,我也放心。女孩都要出嫁的,明月,你放心,王爷不会让你委屈。给格格们怎么办,给你就怎么办... ...”“福晋,我,我,我的书还没念完呢。”她说得她们几乎要笑了:“那个不重要。”明月低下头,看见的是拖鞋里面的自己细细的脚,脚背上有一块小疤,那是她小时候给爹爹打下手,一不小心被竹筒子砸伤,当时就肿了老高老高,爹爹没钱带她去看医生,用蒙古草药和上草木灰覆上去,伤是好得快了,疤去不掉的。黑色的药泥渗到皮肉里面,变成了个半月形的小印子,人长得多大,住在哪里,被什么人喜欢过呵护过,也是去不掉的。永远去不掉的。她再抬起头来便说道:“明月全听福晋的安排。”然后她被摸摸头发,像小狗被安慰。冷眼旁观的彩珠心里想哦,她又是那个样子了,瞬间的惶恐,很快就镇定了,就认命了,一个孤身的小女孩子,摆脱她也不是难事儿。只不过既然定下来,就趁早送走,免得又像上次那样,她在自己房里刚刚教训了明月,显瑒又推门进来了。彩珠在心里面掐着日子,小王爷走了五天,他应该在山上待上一个月,这样算算就还有时间,但也不可拖延。有一句话,叫作夜长梦多。
第六章到小兴安岭的第二日,显瑒就在山上打了两只狐狸,一只褐色的,另一只是红色的。红的那只,子弹钉在她小腿上,细身条的猎鹰扑上去,活着叼回来的。显瑒把她拎起来看,发绿的大眼,透着惊恐和凶狠,呲着牙小叫,实际上束手无策。他命随从把她关到笼子里,这是个活物,可以拿回去给家里的姑娘们玩。年轻的兄弟们半日打猎,半日就在山上烤火宿营,相互之间议论着皇上在天津卫的各色传闻和各自勉强维持的家道,又说今年可以来这里猎狐狸,明年也许就不行了,如今兵荒马乱,土匪四起,再不是往年的光景了。显瑒一边喝酒一边琢磨事情,镇守奉天的大帅如今才是本地未加冕的土皇上,摊派募钱从来大喇喇不眨眼的,如今怎么回礼给他了?难不成又是看上了某块地,某个街面,或者他干脆就是在琢磨传闻中王府里面尚存的前朝宝贝... ...他心中默默清点着自己的财富和底牌,家产还有多少,哪些留得住,哪些得快点抛,什么东西能送人就当交朋友,什么东西舍了命也要守住,复辟前朝是个好梦,只不过醉醺醺地做梦之前得想琢磨怎么活,活得好... ...他饮了酒,吸了几口烟,便卷到毯子里面睡了,半夜里却醒过来,看见圆月亮悬在树枝当中,白白亮亮的晃人眼睛,老狼隔着几条山谷,对着月亮长啸,声音一波一波地传来,弄得人心里发抖。他腾地坐起来,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仿佛觉得奉天的家里要出事儿一般。拴在树上的小鹰扑打了几下,显瑒走过去,把它头上黑色的头罩拿下来,看着这鸟儿警醒的眼睛,他心里想道:你若不叫,闭上眼睡觉,那我也回去睡;你要是大半夜里张嘴叫,那我就连夜赶回奉天。那小鹰的脖子扭动了几下,动作骨节分明,忽然如通灵一般,张开嘴巴,发出清脆的鸣叫。... ...奉天城的南站,入关的火车即将启程,明月坐在一等舱的某个车厢里,她的身上是一套新裁制的小洋装,鹅黄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装,长裙曳地,领口和袖口都是层层叠叠的白色乔其纱蕾丝,整个人像支泡沫丰富的香槟酒。她回想着这是她第四次坐火车出门。她曾随显瑒去过一次哈尔滨,一次长春,还有一次北戴河。这一次则要一路颠簸去遥远的南方。学堂里面曾教唱过一首苏格兰的民歌,说的是姑娘被从未见面的人接走,离开爹娘和家乡,一路一边流泪一边唱。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其实比起来那首歌里的故事情节,她好像没那么惨淡,她早就没了爹娘,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家乡。王府出了大笔的嫁妆,又派了四个人随她南去。帮她梳洗的婆子不失时机地跟她讲哪位真正的格格的落难遭遇,言下之意是:明月姑娘,你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公主一样的排场嫁给知书达理的富裕之家,哭丧脸可不行,那对不起所有人的好意。只不过她觉得还有些心愿未了,还有个人,他还没出来跟她打个招呼,说句再会。这混乱的年月里,一场病,一次离别,一路远行,可能就是一生了。火车响笛,却一时没动,九月初八,清晨的艳阳天,忽然布满了云,细密的雨点落到窗子上。她的车厢外面忽然混乱起来。... ...会兰亭浴池位于中街东翼的一条巷子里,自己说自己有二百多岁年纪了,老板的爷爷的爷爷的爹曾经给太祖爷爷努尔哈赤搓过背摁过腿,如今他们说大帅也是这里的常客。会兰亭里面有清汤药汤和蒸气浴三个池子,清汤的澡水一天三换,药汤的草药老底儿里面据说有枚上千年的老参,蒸气浴是后开的新项目,老板雇了身强力壮的朝鲜人在这儿搓澡修脚伺候客人。门票是十五个铜板进门,泡一天也不管,但是理发剃须就得另交钱。这一年,一斤猪板油是两个铜板,会兰亭是不折不扣的高消费。还有些家底的遗老遗少们游手好闲的能在会兰亭里泡上一天,一边咂吧着点茶果,一边把古今中外的故事传奇给点评个遍。最新的话题是:满清哪有不亡的?就这孝子贤孙小王爷的德行,为了个从王府里面嫁出去的女人,劫火车,用猎枪杀了人,气病了他的娘,气死他的爹,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就这样的小王爷,满清能不亡吗?知道些底细的老头子绘声绘色地讲:“女人的八字冲了老王爷和少夫人,福晋把她嫁出去,本来安排得很体面得当,最后临走了,火车都要开了,该在新疆打猎的混账小王爷提前回来了,拿着猎枪对着对家的脑袋要人,不给?不给好,不给就吃枪子儿!”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比划:“四个筒的猎枪,四个弹孔十字形排列,一枪打上去,人脑袋就爆掉了!”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老头子吓得手里的茶碗“叭”第一声掉地上,砸得稀碎。说话的用手绢擦擦嘴巴继续:“女人找到了,小王爷当即毁了约,退了婚,拽着她就走。又有人挡着?好嘛,又是一枪!成串打的,一下死仨!”有人骂:“畜生!王八犊子!皇上在京被人逼宫这帮人没这个血性,为了个女人,他妈的整得尸横遍野!那是个什么样的娘们啊?!”“要说这个娘们不一般啊不一般!”知情者继续说,“听说有沙俄的血统,会四个国家的英语,别的功夫就更不用提了。被养在王府里面,本来是伺候老王爷的,结果被小王爷看上了,早就做成了不伦不类的勾当!王府里面也没什么好鸟,老福晋还把她当姑娘嫁出去,哼,听说麝香都吞了好几回了!!”当即有人哭了:“皇上啊!大清朝啊!!”当即也有人笑他:“钱老你在澡堂子里面唱什么大戏啊?皇上不在,大清朝也没了,也没见您少享福啊?这不天天泡得雪白肥嫩的嘛?赶明儿去祖庙再哭吧,哈。”... ...热闹的事情就不可能有真相,或者说人们想要的真相。坐在车厢里面发呆的明月忽然听见外面的混乱,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嘈杂声中,有一个人是她熟悉的,她等待的,她的心忽然被一种狂喜的情绪占据,从座位上跳起来,跑了几步去开门,门打开,外面站的正是显瑒。他一个人,身上是狩猎时穿的夹克,上面还有些泥土和树叶。真的看到他,她却一下子懵了,从小兴安岭到这里,风雨兼程也要三天三夜,他居然赶回来了?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找来的?显瑒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也是和缓的,镇定的,只告诉她,走,下车。明月多一下都没耽误,抬腿就奔车门。门人带的家丁不干了,上来拦他们两个,不知底细的伸手就推了他肩膀一把,嘴里还教训着:“什么人?!还敢来抢亲了?”他兼程赶路,本来就疲惫,差一步几乎就要错过她,侥幸之中心里面满是懊悔与烦躁,忽然之间被蛮横地推了一下,坏脾气到达顶峰,如果怒气能开火车的话,这一瞬间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山海关。他没说话,猎枪举起来,上膛,对准那家丁脑门。所有人都吓呆了,门人扑通一声跪下:“人命关天啊,小王爷!!姑娘是许给我们的,不是抢来的呀!!”之后的时间像一世纪那样漫长。他的枪收回来,把跪倒的门人扶起来,慢慢道:“对不住你了,但这人你不能带走。”然后他攥着她的手腕子,大步穿过车厢,下车离开。秋天的雨越下越大,慢天地都是。小王爷显瑒是有一柄十字形弹孔的四管猎枪,急眼的时候,是把它顶在一个人的脑门上,但是他没有爆掉谁的脑袋,更没有成串的弄死仨。那个女孩没有俄国血统,会用英语读一首采栗子的小诗,未经人事,偶尔发傻,侥幸逃生。这样的两个人是别人嘴里的畜生和妖魔。
第七章他们下了火车,离开站台,在大雨中穿过站前广场上的人群,他的手都一直攥着她的手腕。可是当他们彻底走出火车站之后,显瑒却把手松了,他只是背着猎枪,闷头走在前面,把一个后背给明月。他的步伐太快,步子又迈得大,她得小跑才能跟上。雨水把她的头发还有脸上的妆容冲得唏哩哗啦,一脚踩在没深没浅的水坑里面,泥点子能崩到脸上去。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脚踩住,停在原地,再没跟上去。显瑒自己走出去七八丈远,慢慢回过身来。明月抹了一把脸,隔着雨水布成的帘子问他:“跟谁,跟谁发脾气呢?”“你心里知道。”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得清清楚楚。她跑了几步,到他跟前,用一根指头指着自己:“是,是跟我不?小王爷是跟我来劲儿呢,是吧?”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面说出来:“我要是没回来呢?这辆车要是没故障,按时间走了呢?明月你是不是就真的嫁到别人家里去了?是不是?!终身大事儿妥当了,姑娘心里高兴吧?在我这里粗茶淡饭地糊弄您,平时待您还不客气不周到,这回可解脱了,是吧?... ...”显瑒这几句话没说完,明月只觉得像有一把刀刃飞薄锋利的小刀在她的心上来回的割,割得血淋淋,流得满胸口都是,张开嘴巴就要吐出来一样,她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横流漫卷了一片,下一秒钟难以控制地叫起来:“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你办得很好啊!”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狠狠往上一带,两个人的额头几乎撞在一起,他忽然知道,自己一直压抑的,滔天的怒火究竟是冲谁来的了,对,是她,就是她!他以为她被迫出嫁,应该誓死抗争,五花大绑地被困在车上,等着他来营救。谁知道这人身上穿着漂亮的洋装,形容镇定。誓死抗争?分明是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幸福,就要逃出升天。他把她从车上弄下来,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自己不是把人家好事儿给搅了吧?那可是损了阴德了啊... ...“我也不想!”她用力地要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可是他攥得那么紧,想要把她的那一节手臂生生掐折一样。“那你怎么不闹不跑不叫不去找我?!”她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几乎同时,卯足了力气一脑门撞向显瑒的脸,他颧骨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忽然吃痛,手上松了,明月的手抽回来的同时转身就跑,可是脚还没迈开,就被他一把抓住肩膀,狠狠地拽回来,摔在他怀抱里。她所有的哭声被收纳在他的胸膛里,一边哭一边攥紧了拳头打他,头脸肩膀后背,所有能够得着碰得到的地方,真地用了力气,连自己的手都疼了,可这个人不躲闪也不抵挡,只是用身体包裹住她,承受住她。他们像两株缠绕的藤。雨越下越大,卖糖炒栗子的妇女躲在屋檐下面,看这对男女在雨中追逐吵闹叫嚷最后又拥抱在一起,轻轻说,作孽,作孽。很久之后,汪明月长大了,见的人和经历的事情多了,发现无论她后来有多恼恨这个人,讨厌这个人或者认为他有多混账,她都必须承认,跟所有人相比,显瑒是个真的男人,事情来了不会躲,有了麻烦他来扛的男人。那天他没有带她走,没有隐藏她,没有任何选择任何一种妥协或者折中的办法,只是把她直接领回王府,对福晋和所有的家人说明月从此是我的人,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不追究,但今后谁也不能要她走,谁也不能难为她。那天早上彩珠吃到了一个邪门的双黄鸡蛋。不久之后的晚上,数个月不省人事的老王爷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西去。老王爷手上的绿玉扳指传到了小王爷手上。后来福晋一边喝汤药一边对彩珠说:“从此他是一家之主了,你顺着他,别想太多了,自己也好过一点。”彩珠辗转反侧,百爪挠心,一日下午忽然见格格们买的几只猫在院子里闹,一会儿这几只凑到一起去咬那一只,一会儿又换了搭子,再合伙去收拾另一只。她忽然就霍然开朗了,今时今日的好不是永远的好,你们现在在一起,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又相互咬得遍体鳞伤呢?老王爷的头七,割据此地的军阀来王府上香。事毕,显瑒把大帅让到后面饮茶,聊了几句之后,大帅提起了一件事情:东北方向,最近土匪猖獗,借着山势地形打家劫舍,扰的附近一十三县民不聊生,眼下正是秋后,土匪们囤粮食的当口,大帅打算亲自帅兵剿匪。显瑒以为这军阀又是要钱来了,谁知他想要的其实是别的东西。“兴兵之前要先振士气,壮军威。我要整一个阅兵式,想要跟小王爷借个地方。”显瑒喝了一口茶,心下沉吟:果然我料得不错,这军阀的胃口越来越大。“想跟你借太祖的点将台。”军阀说。显瑒慢慢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显瑒从小就唱这样一首歌谣,点将台,点将台,太祖策马扬鞭来。点将台,点将台,太宗建制传世代。点将台,点将台,世祖挺兵山关开。歌谣里的这座点将台,在奉天市中心圆形广场的正南方向,是个长十丈,宽七丈的两层汉白玉平台。在这座点将台上,太祖爷爷努尔哈赤挥旗誓师,率领着他的八旗子弟在东北雪原上所向披靡。在这座点将台上,太宗皇太极建立大金政权,奠基满清二百余年的江山伟业。在这座点将台上,世祖皇帝擂鼓励兵,终率将士入关进京,统一华夏。而如今,而如今,显瑒看着眼前这位掌握着本地人马兵权的军阀,如今你也要学我满清先皇,站在这个点将台上阅兵?你也要成就伟业,建朝立国?他在屈辱和恼恨中觉得自己的骨头发紧,脸上却轻轻地笑了:“大帅跟我借这个点将台,是有大用处啊... ...?”“刚不是跟小王爷说了:我要作阅兵式,振士气,壮军威... ...”“您既是跟我张口,关于这点将台的掌故肯定是了解的。大帅要做的是剿匪安民的大好事儿,人马我没有,就是有点家丁,但您要是有别的需要,军饷,粮草,那我一定再所不辞。”军阀沉了脸:“小王爷以为我是来化缘的?... ...您给我个痛快话,借,还是不借?”显瑒拱拱手:“借。大帅张口,那我一定借。只不过,要是之后哪里有什么不周到,您要记得,我是劝过您的。”军阀也笑着拱手:“那我先谢谢小王爷了。”那军阀择了黄道吉日,在圆形广场的点将台上誓师剿匪。他亲自带兵赴吉林,一连五场大捷,果然气势如虹,杀的土匪人仰马翻,充盈了自己的银库粮仓,又收编了不少骁勇人马,迅速成长发达,俨然成了大物。只不过,在一场小战之后,军阀解手的时候,被山中流弹击中咽喉,扑通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军阀手下好不容易整编出来的人马又散成了无数小系,刚聚起的城又变成了砂。坐镇奉天城的大帅又换了几任,可是人人心里犯了忌讳,谁也不敢再去打听那圆形广场正南方向的点将台了。奉天城会兰亭澡堂子里面,遗老遗少们的解释带着幸灾乐祸和洋洋自得。“点将台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太宗还有世祖爷爷点兵检阅的地方,那是皇帝,天子,真龙站的地方,凡夫俗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也敢往上蹿?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嘛?!”然后他们继续骂那不肖子孙小王爷,骂他怎么就这么没骨气,就真地让军阀的脏脚就真的踩在那点将台上,骂他之后还有没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谁也不知道军阀死的当日,小王爷显瑒自己在祖庙跪了一天一宿。就像谁也不知道那从山野中射向军阀的流弹究竟是谁的安排和手笔。
第八章缺席半个月之后,明月又回到奉天市南关女子教会中学上课,是在一个仲秋的早上。跟她相要好的几个女孩子们尤其高兴,她们追问她这些天不声不响地都去了哪里,明月只说是去了哈尔滨的亲戚家。班长名叫做刘南一,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她把自己的笔记和作业本借给明月,又偷偷摸摸地问她:“你最近可听了什么好玩的故事?”明月呆头呆脑地摇了摇头,不解其意。南一将一本小册子给她,然后说:“你快点看哦。”她放了学回到王府,在新近装修的房间里面做功课读书。明月脚下踩着崭新的土耳其羊毛地毯,深蓝色的,滚着金边,柔软豪华。双人铜床放在南向的卧室里面,熏着百合花的香。篮子里的水果不管碰没碰,每天都换两次新鲜的。婆子在浴室里面嚓嚓嚓的勤快地刷浴缸。从前的明月小姐也被照料得很好,可是今时今日的她再不是从前的她了,她是服丧期间尚不能过门儿的姨太太,她是小王爷明目张胆的心肝儿。明月做完了功课,把南一给她的小册子拿出来看,里面是一个手抄的西洋故事,名字叫做《黄蔷薇》。蔷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跟着父母亲在农场上做工,她的皮肤像新鲜牛奶一般的颜色,眼睛是绿的。这美貌的姑娘热爱并恪守上帝的教诲,她的父母亲想要把她嫁给家境殷实的正派的农民家的长子,她本来应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很不幸,蔷薇被农场主的儿子佐汉引诱欺骗,失去了贞洁和爱情,最后又被佐汉抛弃。蔷薇自杀在一个十月的早上。《黄蔷薇》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真的爱情会带给一个女孩幸福和平静,而不是罪恶与痛苦。这个手抄本的小册子已经被翻得很陈旧了,页脚发薄卷曲,不知道背多少个女孩在深夜里流着眼泪阅读,几个人用不同颜色的笔在最后一句话的下面画上浪线:真的爱情会带给一个女孩幸福和平静,而不是罪恶与痛苦。明月发了一会儿呆,拄着头闷闷地想,真是这样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显瑒为什么会让她那么痛,那么难过?回府的那一夜,她被显瑒带到他的房间里,被他脱掉衣服,被他放到注满温水的浴缸里。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不断地气力微弱地挣扎,总是想要把他的手推开,又总是不能够。于是城池一个一个的陷落,直到整个人与他在水中赤裸地相对。她侧过身去,脸朝向外面,不敢看他,像只怕水的猫一样,手攀着浴缸的边缘,想要多留些空间给他,想要离他远一点。真奇怪啊,见不到的时候那么想,如今他们贴得这么近他却让她害怕,怕得直哆嗦。她觉得放松一点,是发现他真的是在给她洗澡了。他把泡沫揉在她的头发里,又用刷子去洗她的耳朵,腋下,腰窝,认真又仔细,像耐心的老工匠在洗刷玉器。她觉得浑身的血液流得那么快,快得都要爆炸了,她一直都不敢转身,不敢去看他,直到他亲亲她的耳朵眼,小声地又亲昵地说:“你是太上皇后吧?你让我伺候你?”对啊,她是谁啊?怎么是小王爷来伺候她?她低下头,想找个小小的缝隙钻出去。他贴着她的耳朵又笑起来。她被他用大毛巾卷着,像个蚕蛹一样卷着,然后抱到卧室的床上,他把她埋到被子里,然后自己才钻进去,从层层叠叠的织物间寻找她的身体,在玩一个游戏。他忽然就进入了,她疼地要命,用力去推他肩膀,脚踩在他的的髋骨上,想要把他给踹开。他稍稍让开身体,手去摸了摸她的下面,然后让她借着月光看他手指上她自己的血迹,接着又咬着耳朵,轻轻地哄,温柔地劝:“你看啊,明月,这是什么?”“这是我流的血。”“这不是你的。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东西。长在你的身体里。现在你把她还给我了。”“你胡说八道。”“你敢再说一遍?”“你胡说八道... ...”他袭上来咬她的嘴唇儿,她向后挣扎,一头顶在床头,疼得眼睛都酸了,他哈哈地笑起来,一边揉一揉她的头顶,一边说:“你不许再说我胡说八道了,你每次这么说,我都想咬你,吃掉你。”那之后,她一直都觉得疼。身体上的,骨头里面的疼,他跟她亲昵起来的时候,她觉得喘气都疼。真奇怪啊,从前他搓搓她头发,扒拉扒拉她耳朵或者凑近了说话,她都觉得那么自在好受的,有时候还想要再接近一点,再亲切一些,可如今,他们像两张书页一般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一点都不好。他做起来,总有种凶相,好像她越疼,他就越舒服,身体用力的同时,还用手箝住她下巴,带着些迷恋地看她的脸,她疼得叫起来,他就像匹马脱了缰绳,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几乎是讨厌他的。可是这讨厌的情绪太短暂,激烈的欢爱之后,他会温柔得要命。上上下下地亲吻她,疼爱一只小狗一样摆弄她的睫毛和鼻子,品味糖果一样地轻轻吮吸她的皮肤,赞美她的味道和气息,或者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睡觉。这种宁静和温柔会让她忘了他之前的凶悍,也忘了要讨厌他了。学校的课间,要好的女孩子们在结满了紫色果实的桑树下议论她们都偷偷看过的《黄蔷薇》。里面描述佐汉亲吻蔷薇时候的几句话,让她们脸红激动的。明月低着头,用脚把细小的沙粒推进一个蚂蚁洞里面,心里想,别的女孩子因为在这件事情难为情呢,相比较起来,自己是龌龊的。但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不久,学校解雇了一位女先生。这位女先生是从北京来的,本来是教六年级的数学,有时候也会给明月她们三年二班代课。她二十三岁了,尚未成亲,有些洋派的思想和作风,因为鼓励一个女生抵抗她父母包办的婚姻而惹怒了校长便被解雇了。可是六年级的女孩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气馁,居然以死相逼,最后抗婚成功了。女孩子们被暗中鼓励,纷纷采取各种行动,抵抗家里制度和安排。有人抗婚,有人逃学,有人剪头发烫头发,还有人涨了零用钱。连最老实的也开始聚在一起抱怨自己的父母,将他们做生意的手段,整治人的勾当,父亲的情人,母亲的心病一股脑的倾诉出来。从来规矩安静的校园里面忽然就弥漫了一种自由的,叛逆的空气,仿佛每个人都来自于一个腐朽堕落的家庭,每个人都在不满。黄晶说:“我最讨厌回家,我爹娘只会一个动作,就是打麻将。家里面吵极了,我根本没法做功课。昨天我娘输了三百块钱,眼睛都不眨一下。前天农村的亲戚来家里像讨点接济,她硬说没钱,给了人家一卷子地瓜粉条打发了。”张家灵说:“我表姐出嫁之前很好的,知书达理,也有慈悲心。后来嫁了在黑龙江上面跑船的商家,变得很坏,前些天听我娘说,她用烟斗把自己家佣人的眼睛给烫坏了。”顾慧明说:“我姨娘原来是我小姨。我爹爹娶了姐妹俩... ...”明月蹲在那里,手里面拿着个木棍在地上扒来扒去,女孩子们抱怨了一圈,终于还是轮到她了。这个时候她们才发现一件事情,从她们认识汪明月开始,她就从来没有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和家庭,她们只知道她家境富裕,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家人。刘南一说:“汪明月,你爹爹和娘呢?他们可做你讨厌的事情?”明月想了想,摇摇头:“我爹爹和娘早就没了。”她们“啊”了一声,各自想着,难怪汪明月从来不说自己家里的事儿,她原来是这么不幸。“那你,那你... ...”明月说:“我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和婶婶都是正派的读书人。待我很好的。”“那他们可管你交朋友和以后成家的事情?”“不管的。哦,我,”明月说,“一切都要我自愿的。”女孩子们纷纷表示羡慕,但是这羡慕里面更多的是同情,因为她们知道无论自己的父母有多么荒唐可恶,她们也总好过可怜的明月。明月仍是蹲在那里,下巴掂在膝盖上,垂着眼睛,心想自己撒了一个谎,但是这也总比她把真正的生活告诉别人更让她好受一些。
第九章那一年的初雪是十一月中旬的。明月吃了早点去上学,出门就滑了一跤。雪下面是前一宿的冰,冻得结结实实的,又硬,她侧着歪下去,右半边身子躺倒在地上,显瑒把她扶起来,拍打拍打肩膀上面的雪:“别骑车子了,让司机送你去,啊。”王府里面置了第二辆黑色的英国轿车,宽大气派,气势压人。明月摇头:“我不,我走着去也不远。”说完就用围脖把自己的脸和脖子捆严实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显瑒看得直发笑。明月顶着北风出门上学,显瑒回自己的书房里面烤火,一边看天津的外国银行给他邮寄来的投资收益的报表,他晚上还有客,饭局定在太清宫旁边的鹿岛。明月到了学校,管总务的老师开了仓库的门,正给学生们发铁锹和扫帚,准备除雪呢。人群之中最明显的是刘南一,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毛料大衣,八片瓦的剪裁,腰身收得很细,是时髦稀奇的款式,明月领了铁锹就去拍拍南一的肩膀:“哎,这么好看!”南一正跟人说话,回头见是明月,笑嘻嘻地说:“我姐从上海回来给我带的,好看啊?”“嗯。”明月诚心实意地点头,“好看,就像画报上面的一样。”南一的姐姐叫做东一,被父母送去了上海念大学的。据南一讲,东一的书其实念得不怎样,学的是英文专业,但是跟外国人说话的时候,恨不得手脚一起上来比划帮忙的样子,南一没少笑话她姐姐。不过,东一毕竟是在南方大城市学习洋文的大学生,嘴巴里面满是奇特好听的名词,民主自由科学信仰。南一说,每次东一在饭桌上面说起这个,她妈妈就恨不得用筷子戳她的嘴巴。她们在校园里面除雪,分给三年二班的任务是教师宿舍楼下的地方。南一是个小马虎,身上穿着漂亮的大衣,却忘记戴手套,干活儿的时候,明月把自己的手套分给她一只。南一一边除雪一边说:“昨天我跟我姐去看电影了。”“啥片子啊?好看不?”“《新女性》,可好看了。我真想今天晚上再去看一遍。”南一把没戴手套的那只手凑到嘴边呵呵气,眉梢眼角忽然绽开了一个可爱的,若有所思的笑。明月看看南一,直起身,也笑着说:“瞧你高兴的,是只有你和你姐姐吗?”南一是大方诚实的:“不。还有姐姐的同学。他现在在东北大学念书,他原来是我姐的高中同学。”明月笑呵呵地,兴趣盎然地听南一讲话。“那位先生念书非常好,本来可以去北平念大学的,但因为要照顾年迈的父母亲,不能离家乡太远,所以就留在奉天了。他昨天还带了一个同学来,我姐跟他们两个都认识的。我们起先在茶馆坐了一会儿,然后买了瓜子,山楂糕,还有烤红薯,去了电影院。他们都是谈吐文明,健康向上的人,我... ...”明月指着南一冻得发红的鼻子尖:“你,你还想见到那位先生,是吗?你忘了黄蔷薇与佐汉的故事,是吗?哈哈哈... ...”南一不仅是鼻子红了,羞怯和懊恼把她的整个脸庞都染红了,她去拽明月露在帽子外面的麻花辫子:“你,你这个坏蛋,你胡说八道,你说谁是黄蔷薇?你才是黄蔷薇呢... ... ”明月本来嘻嘻哈哈地躲闪着南一,忽然听到这句“你才是黄蔷薇呢... ... ”,就仿佛突然被点中了最禁忌的心事,蓦地立在雪堆里面,身体不动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像个小虫子被忽然滴落的松脂封成了琥珀。南一吓了一大跳,蹦过去,几个手指在明月眼前晃一晃:“喂,汪明月,汪明月,你怎么了?你怎么忽然变傻瓜了?”明月糊涂了一眨眼的功夫,复又醒过来了,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脸,摇头晃脑地跟南一说:“还不扫雪?干不完活儿,老师不让回教室的。”南一低头去铲雪,明月的头发乱了,她轻轻扬起脸来整理一下头发。二楼的一扇窗子的外面放着半个空的花盆,本来半个盆地悬在外面,忽然斜着吹来一阵疾风,空花盆摇晃了几下还是掉了下来。下面正是低头干活儿的南一,说时迟那时快,明月叫道南一,同时扑过去把她推开,那个花盆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鹿岛饭庄不算是奉天城的老字号,十来年不到的新馆子,但确实城里所有达官贵人的心头好。老板兼大师傅名唤鹿儿,本是隆裕太后的御厨,小皇帝退位之后,鹿儿师傅带着带着御膳房数千道珍馐佳肴的手艺和菜谱,以及四个水面案的徒弟来到了奉天城开了自己的饭庄买卖。您一进鹿岛饭庄的大门口,便见太后赐予鹿儿师傅的一尊小金鹿封在琉璃罩里面,琉璃罩下面是个五尺方圆的原型水槽,里面放了个气泵,总是咕嘟嘟地冒着水泡儿。有客人到,推门进来,必然挟着小风,这套摆设就叫做:风生,水起,福禄(鹿)来。已是老板,鲜少下厨的鹿儿师傅近日特地亲自做了四道山珍,配上陈年佳酿,带着伙计呈到三楼东翼雅座方厅。里面坐了四个人,鹿儿进去就给显瑒行了满清老礼:“小王爷有日子不来照顾生意了。”显瑒笑了,扶他起来:“来过一次,你这生意太好,没有空位,我便走了。”“没别人的雅座,也得有您的呀。”鹿儿道,“再说我这里刚安了得律风(telephone),您再要尝什么,打个招呼,我自己给您送去啊。”生意人热情洋溢,本来是京片子,硬说东北话,带着种热热闹闹的诙谐,在座的四个人都笑了。显瑒问正对面的两个:“你们知道他是谁?”一人道:“不是这里的老板吗?”显瑒道:“鹿儿。”两人中的一个是知道典故的,当时颇震惊,从座上起身道:“御厨鹿儿?”“可不就是。”显瑒呷了一口酒。那厨子自己淡淡笑道:“正是,九个指头的鹿儿。”知道典故的那位走近来,问鹿儿:“那在下能不能见一见您的... ... ? ”他要见的是鹿儿的右手。传说中这位御厨,只有九根指头,他并不是被切掉了某根手指,而是其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有一层肉膜,像鸭掌一样的肉膜,两指合成一指,变成了九根指头。在传说中,就是用这样的手,鹿儿挑了分毫不差的盐,撒进火候精确的锅,做成了鲜美无比的菜。可是待他伸出右手给客人们看,那人却笑了,只见好好的整齐的五根指头,标准齐整,关节突出,肌肉有力的完整的正常的手指,哪见什么肉膜,连指?客人笑了:“小王爷开玩笑呢?”厨子道:“哎,又一个不信的。实不相瞒,我这原来就是带着肉膜的连指,从宫里出来之后,就豁开,割掉了。在宫里掌勺,我用九指。出来之后,我得有十根指头,才能打好算盘子啊... ...”那人闻听此言,把老板的手拿起来细看,果然拇指和食指的内侧各有一道细细的白色的疤痕,这样方信了,几个人相视大笑起来。鹿儿老板打了招呼,陪了一杯酒,说自己还要做事便退出了房间。房里面的四个人除了显瑒和从小教他习书,如今帮他管事的李伯芳之外,另外两人来自日本。宣统皇帝退位之后,一部分贵胄流亡日本,在彼国纠集了野心勃勃的政治和武装力量,秘密的招兵买马,意图有朝一日杀回大陆,恢复旧制,这二人便是被派来与留在东三省的旗人贵族接洽的代表。显瑒到:“所以二位也看见了。江山没了,人得活着,厨子有厨子的活儿法,旗人有旗人的活儿法。皇帝退位,幸而我们留在奉天,承袭祖荫,家业虽然受损,但仍不至于流离失所,寄人篱下。只不过一来,本身家业也不大,但人口众多;二来东三省民风强悍,鱼龙混杂。所以我阿玛小心经营,但也步履维艰。什么人都想夺我的地,什么人都想逼我的税。这是我的难处,说出来您信也好,不信也好。但二位既然来了,为的是我满清大事儿,我不能让您空手回去。但是更多的事情,跟您说,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话到这里,他停了停,李伯芳从公文包中拿出银票,从桌子上推到那二人面前。要政治募捐的两个人垂眼看了看那个数额,已然觉得满意,没有白来,再看小王爷的脸,不喜不忧,无风无浪。雅座外面忽然又有人敲门,报了姓名,原来是府里看院的家丁大赵。李伯芳遂出去问话,回来跟显瑒耳语了几句。小王爷当即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别过那二人匆匆而去,只剩下李伯芳代为应酬。
第十章他到了医院直奔三楼病房,一路脚步太急,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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