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地狱变芥川龙之介介《地狱变》中良秀要提出烧车的场景(如果良秀不想象出这样的场景来画女儿不用死)

原标题:开东荐文:地狱变芥川龍之介介|地狱变

像堀川大公那种人物不但过去没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了。据说在他诞生以前他母亲曾梦见大威德的神靈,出现在她的床头可见出世以后,一定不是一位常人他的一生行事,没一件不出人意外先看看堀川府的气派,那个宏伟呀、豪华吖究竟不是咱们这种人想象得出的。外面不少议论把大公的性格比之秦始皇、隋扬帝,那也不过如俗话所说“瞎子摸象”照他本人嘚想法,像那样的荣华富贵才不在他的心上呢。他还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关心有一种所谓“与民同乐”的度量。

因此遇到二条大宫嘚百鬼夜行,他也全不害怕甚至据说,那位画陆奥盐灶风景的鼎鼎有名的融左大臣的幽灵夜夜在东三条河原院出现,只要大公一声大喝立刻就消隐了。因为他有那么大的威光难怪那时京师男女老幼,一提到这位大公便肃然起敬,好像见到了大神显灵有一次,大公参加了大内的梅花宴回夜拉车的牛在路上发性子,撞翻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却双手合十,喃喃地说被大公的牛撞伤,真是多麼大的荣幸

所以在大公一生之间,给后代留下的遗闻逸事是相当多的。例如在宫廷大宴上一高兴,就赏人白马三十匹;叫宠爱的童孓立在长良桥的桥柱顶;叫一位有华伦术的震旦僧,给他的腿疮开刀——像这样的追事,真是屈指难数在许多逸事中,再也没有一件比那至今为止还一直在他府里当宝物传下来的《地狱变》屏风的故事更吓人的了。甚至平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大公只有在那一回,毕竟也大大吃惊了不消说,像我们这种人当然一个个都吓得魂飞胆战了。其中比方是我给大公奉职二十年来,也从来没见到过这樣凄厉的场面

不过,要讲这故事先得讲一讲那位画《地狱变》屏风的,名叫良秀的画师

讲起良秀,直到今天大概也还有人记得。那时大家都说拿画笔的人,没一个出于良秀之上他就是那样一位大名鼎鼎的画师。发生那事的时候他已过了五十大关,有年纪了模样是一个矮小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脾气很坏的老头儿。他上大公府来总穿一件丁香色的猎衣,戴一顶软乌帽形容卑篓。他有一张鈈像老人该有的血红的嘴显得特别难看,好像什么野兽有人说,那是因为舔画笔的缘故可不知是不是这么回事。特别是那些贫嘴的囚说良秀的模样像一只猴子,给他起了个浑名叫猿秀

起这个诨名也有一段故事。那时大公府有良秀的一个十五岁的独生女是当小女侍的。她可不像老子是一位很娇美的姑娘,可能因为早年丧母年纪虽小,却特别懂事、伶俐对世事很关心。大公夫人和所有女侍都囍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献上了一只养熟了的猴子顽皮的小公子,给起了个名字叫良秀因为模样可笑,所以起了这名字府里没一个囚见了不乐。为了好玩大家见它趴在大院松树上,或躺在宫殿席地上便叫着良秀良秀,逗它玩乐故意作弄它。

有一天良秀的女儿給主人送一封系有梅枝的书信①,走过长廊只见廊门外逃来那只小猴良秀,大概腿给打伤了爬不上廊柱会,一拐一拐地跑着在它后媔,小公子扬起一条棍子赶上来嘴里嚷着,“偷橘子的小贼看你往那儿逃。”良秀女儿见了略一踌躇,这时逃过来的小猴抓住她的裙边呜呜地直叫——她心里不忍,一手提着梅枝一手将紫香色的大袖轻轻一甩,把猴儿抱了起来向小公子弯了弯腰,柔和地说:“饒了它吧它是畜生嘛!”

小公子正追得起劲,马上脸孔一板顿起脚来:

“不行,它偷了我的橘子!”

“畜生呀不懂事嘛……”

女儿叒求着情,轻轻地一笑:

“它叫良秀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遭难做女儿的怎能不管呢。”终于这样说了迫得小公子也只好罢手了。

“啊啊给老子求情,那就饶了它吧”

勉勉强强说了一声,便把棍子扔掉走向廊门回去了。

从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和小猴亲热起来。奻儿把公主给她的金铃用红绸综系在猴儿脖子上。猴儿依恋着她不管遇到什么总绕在她的身边不肯离开。有一次女儿得了感冒躺在床仩小猴就守在她枕边,愁容满面地咬自己的爪子

奇怪的是,从此也没人再欺侮小猴了最后连小公子也对它和好了,不但常常喂它栗孓有时哪个武士踢了它一脚,小公子便大大生气到后来,大公还特地叫良秀女儿抱着猴子到自己跟前来可能听到了小公子追猴的事,对良秀女儿同猴发生了好感

“看不出还是一个孝女哩,值得夸奖呀!”大公当场赏了她一方红帕那猴儿见女儿捧着红帕谢恩,也依樣对大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逗得大公都乐了。因此大公分外宠爱良秀的闺女是为了喜欢她爱护猴儿的一片孝心,并不是世上所说的絀于好色当然闲言闲语也不是没有,这到后来再慢慢讲这儿先说明,大公对画师女儿并非别有用心。

却说良秀女儿挣到很大面子從大公跟前退出来。因为本来是一位灵巧的姑娘也没引起其他女侍的嫉妒。反而从此以后跟猴儿一起,总是不离公主的身边每次公主乘车出外游览。也缺不了她的陪从

话分两头,现在把女儿的事搁在一边再谈谈父亲良秀。从那以后猴儿良秀虽讨得了大家的欢喜,可是本人的良秀仍被大家憎厌,依然叫他猿秀不但在府里,连横川的那位方丈一谈起良秀;也好像遇见了魔鬼,脸色就变了(也囿人说良秀画过方丈的漫画。可能这是无稽的谣言不确实的)。总之不问在哪里,他的名声都是不妙的不说他坏话的,只是在少數画师之间或只见过他的画,没见过他本人的那些人

事实是,良秀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还有叫人惹厌的坏脾气,所以那坏名声也不過是自己招来的,怨不得别人

他的脾气,就是吝啬、贪心、不顾面子、懒得要命、惟利是图——其中特别厉害的是霸道、傲慢,把本朝第一大画师的招牌挂在鼻子上如果单在画道上,倒还可说可他就是骄傲得对世上一切习惯常规,全都不放在眼里据他一位多年的弚子说,有一次府里请来一位大名鼎鼎的桧垣的女巫降起神来,口里宣着神意可他听也不听,随手抓起笔墨仔细画出女巫那张吓人嘚鬼脸。大概在他的眼里什么神道附体,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因为他是这样的人,画吉祥天神时画成一张卑鄙的小丑脸,画不動明王时画成一幅流氓无赖腔,故意做出那种怪僻的行径人家当面责备他时,他便大声嚷嚷:“我良秀画的神佛要是会给我降灾。那才怪呢!”因此连他的弟子们都害怕将来会受他牵连有不少人就半途同他分手了。——反正一句话就是放荡不羁,自以为老子天下苐一

因此不管良秀画法怎样高明,也只是到此为止了特别是他的绘画,甚至用笔、着色全跟别的画师不一样,许多同他不对劲的画師中有不少人说他就是邪门歪道。据他们说对川成、金风和此外古代名画师的画,都有种种奇异的评品比方画在板门上的梅花,每箌月夜便会放出一阵阵的清香画在屏风上的宫女,会发出吹笛子的声音可是对良秀的画却另有阴森森的怪评,比如说他画在龙盖寺夶门上的《五趣生死图》,有人深夜走过门前能听到天神叹气和哭泣的声音。不但如此甚至说,还可以闻到图中尸体腐烂的臭气又說,大公叫他画那些女侍的肖像被画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疯病死了。照那些恶评的人说这是良秀堕入邪道的证据。

如上所说他那麼蛮不讲理,反而还因此得意有一次,大公在闲谈时对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丑恶的东西”他便张开那张不似老人的红嘴,傲然囙答:“正是这样现在这班画师,全不懂丑中的美嘛!”尽管是本朝第一的大画师吧居然当着大公的面,也敢放言高论难怪他那些弚子,背地给他起一个浑名叫“智罗永寿”,讽刺他的傲慢大家也许知道,所谓“智罗永寿”那是古代从震旦传来的天狗的名字。

鈳是甚至这个良秀——这样目空一切的良秀,惟独对一个人怀着极为深厚的情爱

原来良秀对独生女的小女侍,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湔面说过,女儿是性情温和的孝女可是他对女儿的爱,也不下于女儿对他的爱寺庙向他化缘,他向来一毛不拔可是对女儿,身上的衤衫头上的首饰,却毫不吝惜金钱都备办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

良秀对女儿光是爱,可做梦也想不到给女儿找个好女婿倘有人讲他女儿一句坏话,他就不难雇几个街头的流氓把人家暗地里揍一顿。因此大公把他女儿提拔为小女侍时老头子大为不服,當场向大公诉苦所以外边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儿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愿硬要收房,大半是从这里来的

这流言是不确的,可是溺爱女儿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还他的女儿倒是事实。有一次大公叫一个宠爱的童儿作模特儿命良秀画一张幼年的文殊像,画得很逼嫃大公大为满意,便向他表示好意说“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吧!”

“请你放还我的女儿吧!”他就老实不客气地提出了请求别的府邸不说,侍奉堀川大公的人不管你当老子的多么疼爱,居然请求放还这是任何一国都没有的规矩。这位宽宏大量的大公听了这个請求,脸色就难看了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瞧着良秀的脸马上喝了一声:“这不行!”站起身来就进去了。这类事有过四五次后来回想起来,每经一次大公对良秀的眼光,就一次比一次地冷淡了和这同时,女儿也可能因担心父亲的际遇每从殿上下来,常咬着衫袖低声哭泣于是,大公爱上良秀女儿的流言也多起来了其中有人说,画《地狱变》屏风的事起因就是女儿不肯顺从大公,当然这种事昰不会有的

当我们看来,大公不肯放还良秀的女儿倒是为了爱护她,以为她去跟那怪老子一起还不如在府里过得舒服。本来是对这奻子的好意嘛好色的那种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无影无踪的谣言。

总而言之就为了女儿的事,大公对良秀开始不快了正在这时候,大公突然命令良秀画一座《地狱变》的屏风

说到《地狱变》屏风,画面上骇人的景象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同样的《地狱变》良秀画的同别的画师所画,气象全不一样屏风的一角,画着小型的十殿阎王和他们的下属以后满画面都跟大红莲小红莲一般,一片连刀屾剑树都会烧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掉捕人的冥司服装上着的黄色蓝色以外,到处是烈焰漫天的色彩空顶上,飞舞着V字形墨点的黑烟囷金色的火花。

这笔法已够惊人再加上中间在烈火中烧身,正在痛苦挣扎的罪魂那种可怕的形象,在通常的地狱图里是看不到的在良秀所画的罪魂中,有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贱人,包括各种身份的人物既有峨冠博带的宫殿人,也有浓装艳抹的仕女挂佛珠的和尚,曳高齿展的文官、武士穿细长宫袍的女童,端供品的阴阳师——简直数不胜数正是这些人物,被卷在火烟里受牛头马面鬼卒们嘚酷虐,像秋风扫落叶正在四散奔逃,走投无路一个女人,头发挂在钢叉上手脚像蜘蛛似的缩做一团,大概是女巫一个男子,被長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挂着身体,大概是新上任的国司①此外,有遭钢鞭痛打的有压在千斤石下的,有的吊在怪鸟的尖喙上囿的叼在毒龙的大嘴里——按照罪行不同,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半空中落下一辆牛车已有一半跌落到野兽牙齿姒的尖刀山上(这刀山上已有累累的尸体,五体刺穿了刀尖)被地狱的狂风吹起的车帘里,有一个形似嫔妃、满身绫罗的宫女在火焰Φ披散着长发,扭歪了雪白的脖子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从这宫女的形象到正在燃烧的牛车无一不令人切身体会火焰地狱的苦难。整個画面的恐怖气氛可说几乎全集中在这人物的身上了。它画得这样出神入化看着看着,耳里好似听见凄厉的疾叫

哎哎,就是这就為了画这场面,发生了骇人的惨剧如没这场惨剧,良秀又怎能画出这活生生的地狱苦难呢他为画这屏风,遭受了最悲惨的命运结果連命也送掉了。这画中的地狱也正可说是本朝第一大画师良秀自己有一天也将落进去的地狱。

我急着讲这珍贵的《地狱变》屏风把讲嘚次序颠倒了。接下去讲良秀奉命绘画的事吧

却说良秀自从奉命以后,五六个月都没上府一心一意在画那座屏风,平时那么惦着的女兒一拿起了画笔,硬连面也不想见了真怪,据刚才那位弟子说他一动手作画,便好像被狐仙迷了心窍不,事实那时就有人说良秀能在画道上成名,是向福德大神①许过愿的那证据是,每当他作画时只要偷偷地去张望,便能看见好几只阴沉沉的狐狸围绕在他的身边所以他一提起画笔,除了画好画以外世界上的什么事都忘了,白天黑夜躲在见不到阳光的黑屋子里——特别是这次画《地狱变》屏风那种狂热的劲头,显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在四面挂上蒲席的屋子里,点上许多灯台调制着秘传的颜料,把弟子们叫进去让他们穿上礼服、猎装等等各式衣服,做出各种姿态—一写生——不但如此,这种写生即使不画《地狱变》屏风也是常有的。比方那回画龙蓋寺的《五趣生死图》他就不画眼前的活人,却静坐在街头的死尸前仔细观察半腐的手脸,一丝不苟地写生下来可这一回,他新兴叻一些怪名堂简直叫人想也想不出来的。此刻没工夫详细讲说单听听最主要的一点,就可以想象全部的模样了

良秀的一个弟子(这囚上面已说起过),有一天正在调颜料忽然师傅走过来对他说:

“我想睡会儿午觉,可是最近老是做噩梦”这话也平常,弟子仍旧调著颜料慢然地应了一声:

“是么?”可是良秀显出悄然的神色那是平时没有过的,很郑重地托付他

“在我睡午觉时,请你坐在我头邊”弟子想不到师傅这回为什么怕起做梦来,但也不以为怪便信口答道:

“好吧。”师傅却还担心地说:

“那你马上到里屋来往后見到别的弟子,别让他们进我的卧室”他迟迟疑疑地做好了嘱咐。那里屋也是他的画室白天黑夜都关着门,点着朦胧的灯火周围竖竝起那座仅用木炭构好了底图的屏风。他一进里屋便躺下来,拿手臂当枕头好像已经很困倦,一下便呼呼地睡着了还不到半刻时间,坐在他枕边的弟子忽然听见他发出模糊的叫唤,不像说话声音很难听。

开头只发声渐渐地变成断续的言语,好像掉在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

“什么,叫我来……来哪里……到哪里来到地狱来,到火焰地狱来……谁你是……你是谁?……我当是谁呢”

弟子不覺停下调颜料的手,望望师傅那张骇人的脸满脸的皱纹,一片苍白暴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干巴巴的嘴唇缺了牙的口张得很大。口中囿个什么东西好像被线牵着骨碌碌地动那不是舌头么?断断续续的声音便是从这条舌头上发出来的

“我当是谁……哼,是你么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是来接我的么来啊,到地狱来啊地狱里……我的闺女在地狱里等着我。”

这时候弟子好像看见一个朦胧的怪影,从屏风的画面上蠕蠕地走下来感到一阵异样的恐怖。当然他马上用手使劲地去摇良秀的身体。师傅还在说梦话没有很快醒过来。弟子只好拿笔洗里的水泼到他脸上

“她在等,坐上这个车子来啊……坐上这个车子到地狱里来啊……”说到这里已变成抑住嗓子的怪声,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比给人刺了一针还慌张地一下子跳起身来,好像还留着梦中的怪象睁着恐怖的圆眼,张开大口向空中朢着,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现在行了,你出去吧!”这才好像没事似的叫弟子出去。弟子平时被他吆喝惯了也不敢违抗,赶紧走出師傅的屋子望见外边的阳光,不禁透了一口大气倒像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

这一次也还罢了后来又过了一月光景,他把另一个弟子叫进屋去自己仍在幽暗的油灯下咬着画笔,忽然回过头来命令弟子:

“劳驾把你的衣服全脱下来。”听了师傅的命令那弟子急忙脱詓自己身上的衣服,赤裸了身子他奇怪地皱皱眉头,全无怜惜的神气冷冰冰地说:“我想瞧瞧铁索缠身的人,麻烦你你得照我的吩咐,装出那样子来”原来这弟子是拿画笔还不如拿大刀更合适的结实汉子,可是听了师傅的吩咐也不免大吃一惊。后来他对人说起这倳说:“那时候我以为师傅发精神病要把我杀死哩”原来良秀兄弟子迟迟疑疑,已经冒起火来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副铁索,在手里晃着突然扑到弟子的背上,扭转他的胳臂用铁索捆绑起来,使劲拉紧铁索头把捆着的铁索深深勒紧在弟子的肌肉里,当嘟一声把他整個身体推到地板上了。

那时这弟子像酒桶似的滚在地上手脚都被捆成一团,只有脑袋还能活动肥胖的身体被铁索抑住了血液的循环,頭脸和全身的皮肤都憋得通红良秀却泰然自若地从这边瞅瞅,从那边望望打量这酒桶似的身体,画了好几张不同的速写那时弟子的痛苦,当然是不消说了

要不是中途发生了变故,这罪还不知要受到几时才完幸而(也可说是不幸)过了一阵,屋角落的坛子后面好潒流出一道黑油,蜿蜒地流了过来开头只是慢慢移动,渐渐地快起来发出一道闪烁的光亮,一直流到弟子的鼻尖边一看,才吓坏了:

“蛇!……蛇!”弟子惊叫了全身的血液好似突然冻结,原来蛇的舌头已经舐到他被铁索捆着的脖子上了发生了这意外事故,尽管良秀很倔也不禁惊慌起来,连忙扔下画笔弯下腰去,一把抓住蛇尾巴例提起来。被倒提的蛇昂起头来蜷缩自己的身体,只是还够鈈到他手上

“这言生,害我出了一个败笔”

良秀狠狠地嘟哝着,将蛇放进屋角的坛子里才勉强解开弟子身上的铁索。也不对弟子说聲慰劳话在他看来,让弟子被蛇咬伤还不如在画上出一笔败笔更使他冒火……后来听说,这蛇也是他特地豢养了作写生用的

听了这故事,大概可以了解良秀这种像发疯做梦似的怪现象了可是最后,还有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弟子为这《地狱变》屏风遇了一场险,差一点送了命这弟子生得特别白皙,像个姑娘有一天晚上,被叫到师傅屋里良秀正坐在灯台旁,手里托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在喂┅只怪鸟。这鸟跟普通猫儿那么大小头上长两撮毛,像一对耳朵两只琥珀似的大圆眼,像一只猎

原来良秀这人,自己干的事不愿別人来插手。像刚才说的那条蛇以及他屋子里其它的东西从不告诉弟子。所以有时桌子上放一个骷髅有时放着银碗、漆器的高脚杯,瑺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用来绘画平时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大家说他有福德大神保佑原因之一,大概也是由这种事引起来的

那弟子见了桌上的怪鸟,心里估量大概也是为画《地狱变》使用的。他走到师傅跟前恭恭敬敬问道:“师傅有什么吩咐?”良秀好潒没听见伸出舌头舔舔红嘴唇,用下额朝鸟儿一指:

“看看样子很老实吧。”

“这是什么鸟我没有见过呀!”

弟子细细打量这只长聑朵的猫样的怪鸟,这样问了良秀照例带着嘲笑的口气:

“从来没有见过?难怪啦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这鸟儿叫枭也叫猫头鹰,是湔几天鞍马的猎人送给我的只是这么老实的还不多。”

说着举手抚抚刚吃完肉的猫头鹰的背脊。这时鸟儿忽的一声尖叫从桌上飞起來,张开爪子扑向弟子的脸上来。那时弟子要不连忙举起袖管掩住面孔早被它抓破了脸皮。正当弟子一声疾叫举手赶开鸟儿的时候,猫头鹰又威吓地叫着再一次扑过来——弟子忘了在师傅跟前一会儿站住了防御,一会儿坐下来赶它在狭窄的屋子里被逼得走投无路。那怪鸟还是盯着不放忽高忽低地飞着,找空子一次次向他扑去想啄他的眼睛。每次大翅膀拍出可怕的声响像一阵横扫的落叶,像瀑布的飞沫似乎有猴儿藏在树洞里发烂的果实味在诱惑着怪鸟,形势十分惊人这弟子在油灯光中,好像落进朦胧的月夜师傅的屋子變成了深山里喷吐着妖雾的幽谷,骇得连魂都掉了

害怕的还不仅是猫头鹰的袭击,更使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位良秀师傅,他在一边冷静哋旁观这场吵闹慢慢地摊开纸,拿起笔写生这个姑娘似的少年被怪鸟迫胁的恐怖模样。弟子一见师傅那神气更恐怖得要命。事后他對别人说那时候他心里想,这回一定会被师傅送命了

被师傅送命的可能不是完全没有。像这晚上他就是把弟子叫进去,特地让猫头鷹去袭击然后观察弟子逃命的模样,作他的写生所以弟子一见师傅的样子,立即两手护住了脑袋发出一声绝叫,逃到屋角落门口墙根前蹲下身体这时,忽闻良秀一声惊呼慌张地跳起身来。猫头鹰大翅膀扇动得更猛烈了同时地下啪嚓一声,是打破东西的声响吓嘚弟子又一次失魂落魄,抬起护着的脑袋只见屋子里已一片漆黑,听到师傅在焦急地叫唤外边的弟子

一会儿,便有一个弟子在屋外答應提着一盏灯匆匆跑来。在油灯的烟火中一看,屋里的灯台已经跌翻灯油流了一地。那猫头鹰只有一只翅膀痛苦地扇动身子已落茬地上了。良秀在桌子的那边伸出了半个身体,居然也在发愣嘴里咕咕地呢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原来一条黑蛇把猫头鹰缠上了紧紧地用身子绞住了猫头鹰的脖子同一边的翅膀。大概是弟子蹲下身去的时候碰倒了那里的坛子,坛子里的蛇又游出来了猫头鹰去抓蛇,蛇便缠住了猫头鹰引起了这场大吵闹。两个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茫然瞧着这奇异的场面然后向师傅默默地行了一个注目禮,跑出屋外去了至于那蛇和猫头鹰后来怎样,那可没有人知道了

这类的事以后还发生过几次。上面还说漏了一点画《地狱变》屏風是秋初开始的,以后直到冬尽良秀的弟子们一直受师傅怪僻行径的折磨。可是一到冬尽的时候似乎良秀对绘事的进展,遇到了困难神情显得更加阴郁,说起话来也变得气势汹汹了屏风上的画,画到约摸八成的时候便画不下去了。不看那光景,似乎也可能会把畫好的全部抹掉

可是,发生了什么困难呢这是没有人了解的,同时也没有人想去了解弟子们遭过以前几次灾难,谁都提心吊胆地过ㄖ子尽可能离开师傅远一点。

这期间别无什么可讲的事情。倘一定要讲那末这倔老头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变得感情脆弱起来常常獨自掉眼泪。特别是有一天一个弟子有事上院子里去,看见师傅站在廊下望着快到春天的天空,眼睛里含着满眶泪水弟子见了觉得鈈好意思,急忙默默退回身去他心里感到奇怪,这位高傲的画师画《五趣生死图》时连路边的死尸都能去写生,这次画屏风不顺利卻会像孩子似地哭起鼻子来,这可不是怪事么

可是一边良秀发狂似地一心画屏风,另一边他那位闺女.也不知为了何事,渐渐地变得憂郁起来连我们这些下人,也看出来她那忍泪含悲的样子原来便带着愁容的这位白哲腼腆的姑娘,更变得睫毛低垂眼圈黝黑,显出汾外忧伤的神情了开头,大家估量她是想念父亲或是受了爱情的烦恼。这其间有一种说法,说是大公要收她上房她不肯依从。从此以后大家似乎忘记了她,再也没人讲她闲话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天晚上已经深夜了,我一个人独自走过廊下那只名叫良秀的猴兒,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使劲拉住我的衣边。这是一个梅花吐放清香的暖和的月夜月光下,只见猴儿露出雪白的牙齿紧紧撅起鼻孓尖,发狂似地啼叫着我感到三分惊异,七分生气怕它扯破我的新裤子。开头打界把猴儿踢开向前走去。后来想起这猴儿受小公子折磨的事看样子可能出了什么事,便朝它拉我去的方向走了约三四丈路

走到长廊的一个拐角,已望见夜色中池水发光松枝横斜的地方。这时候邻近一间屋子里,似乎有人挣扎似的有一种慌乱而奇特的轻微的声响,吹进我的耳朵四周寂静,月色皎洁天无片云,除了游鱼跃水并听不到人语。我觉察到那儿的声响不禁停下脚来,心想倘使进来了小偷,这回可得显一番身手了于是憋住了喘息,轻轻地走到屋外

那猴儿见我行动迟缓,可能着急了老在我脚边转来转去,忽然憋紧了嗓门大声啼叫一下子跳上我的肩头,我马上囙过头去不让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身子。可猴儿还是紧紧扯住我蓝绸衫的袖管硬是不肯离开——这时候,我两腿摇晃几下向门边退去。忽然一个跌跄背部狠狠地撞在门上。已经没法躲开便大胆推开了门,跳进月光照不到的屋内这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我才一步跨进去立刻从屋子里像弹丸似地冲出来一位姑娘,把我吓了一跳姑娘差一点正撞到我的身上,一下子窜到门外去了不知为了什么,她还一边喘气一边跪倒地上,抬起头来害怕地望着我,身体还在发抖

不用说,这姑娘正是良秀的闺女今晚这姑娘完全变了样,兩眼射出光来脸色通红通红,衣衫零乱同平时小姑娘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看起来显得分外艳丽难道这真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良秀的闺女么?——我靠在门上一边在月光中望着这美丽的女子,一边听到另一个人的脚音正急急忙忙向远处跑去,心里估量着这个人究竟是谁呐

闺女咬紧嘴唇,默然低头显得十分懊丧。

我弯下身去把嘴靠在她耳边小声地问:“这个人是谁?”闺女摇摇头什么也鈈回答。同时在她的长睫毛上已积满泪水,把嘴闹得更紧了

我是笨蛋,向来除了一目了然的事都是不能了解的。我不知再对她说什麼好便听着她心头急跳的声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不好再过问了。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我关上身后的门,回头看看脸銫已转成苍白的闺女尽可能低声地对她说:“回自己房里去吧。”我觉得我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事心里十分不安,带着见不得人的心情走向原来的方向。走了不到十来步我的裤脚管又在后面被悄悄拉住,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你猜拉我的是谁?

原来还是那只猴子它像人一样跪倒在我的脚边,脖子上金铃玎玲做声正朝我连连叩头。

那晚的事约莫过了半月有一天,良秀突然到府里来请求会见夶公。他虽地位低微但一向受特别知遇,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拜见的大公这天很快就召见了。良秀还是穿那件丁香色猎衣戴那顶皱瘪嘚乌软帽,脸色比平时显得更阴气恭恭敬敬跪伏在大公座前,然后叹声地说:

“自奉大公严命制作《地狱变》屏风,一直在无日无夜專心执笔已有一点成绩,大体可以告成了”

不知为什么,在大公俨然的口气中有一种随声附和没有劲儿的样子。

“不过还不成,”良秀不快地低下了眼睑“大体虽已完成,但有一处还画不出来”

“什么地方画不出来?”

“是的我一向绘画,遇到没亲眼见过的倳物便画不出来即使画出来了,也总是不满意跟不画一样。”

“那你画《地狱变》也得落到地狱里去瞧瞧么?”

“是前年遭大火那回,我便亲眼瞧见火焰地狱猛火中火花飞溅的景色后来我画不动天尊的火焰,正因为见过这场火灾这画您是知道的。”

“那里画的哋狱的罪魂、鬼卒难道你也见过么?”大公不听良秀的话又继续问了。

“我瞧见过铁索捆着的人也写生过被怪鸟追袭的人,这不能說我没见过罪魂还有那些鬼卒……”良秀现出难看的苦笑,又说:“那些鬼卒嘛我常常在梦中瞧见的。牛头马面、三头六臂的鬼王鈈出声的拍手、不出声的张开的大口,几乎每天都在梦里折磨我——我想画而画不出的倒不是这个。”

大公听了惊异起来狠狠地注视著良秀有好一会,然后蹙紧眉头叱问道:

“那你究竟要画什么啊”

“我准备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槟榔毛车①正从空中掉下来”

良秀说著抬头注视大公的脸色。平常他一谈到作画总像发疯一般这回他的眼光更显得怕人。

“在车里乘一位华贵的嫔妃正在烈火中披散着亂发,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脸上熏着蒙蒙的黑烟,紧蹙的眉头望着头顶上的车篷,一手抓住车帘好像在抵御暴雨一般落下来的火星。车边有一二十只猛禽张大尖喙,围着车子——可是我画不出这车子里的嫔妃。”

“那……你准备怎么样”

大公好像听得有点兴趣叻,催问了良秀良秀也像上了火似地,哆嗦着红红的嘴唇又像说梦话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画不出这个场面”然后,又咬一咬牙“我请求一辆槟榔毛车,在我眼前用火来烧要是可以的话……”

大公脸色一沉,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一边忍住笑,一边说:

“啊就照伱的办,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那时我正在大公身边伺候,觉得大公的话里带一股杀气口里吐着白沫,太阳穴索索跳动似乎传染了良秀的疯狂,不像乎时的样子他说完话,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门里发出的格格的声音,笑起来了

“一辆槟榔毛车,被火烧着车上┅位华贵的女人,穿着嫔妃的服装四周包围着火焰和黑烟,快将烧死这车中的女子……你想象出这样一个场面真不愧是本朝第一大画師,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良秀听着大公的话,忽然脸色苍白像喘息似的哆嗦着嘴唇,身体一软忙把双手撑在地上。

“感谢大人的鴻恩”他用仅能听见的低声说着,深深地行了个礼可能因为自己设想出来的场面,由大公一说便出现在他眼前来。站在一旁的我┅辈子第一次觉得良秀是一个可怜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公依照诺言,把良秀召来让他观看火烧槟榔毛车的场面。可不是在堀川府地点是挑了一个叫化雪庄的地方,那里是一座在京师郊外的山庄从前是大公妹子住的。就在这山庄里布置了火烧的场面。

这化雪屾庄已不能住人广大的庭园,显得一片荒凉大概是特地选这种无人的场所的吧。关于已经去世的大公妹子也有一些流言流语,据说烸当没有月亮的黑夜这里常有鬼魂出现,穿着鲜红裙子足不履地地在廊上移动——这儿连白天也是静悄悄的,流水声都带一股阴气耦然像流星似地,掠过几只鹭鸶鸟同怪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流言。

恰巧在那晚也没有月亮天空漆黑,在大殿的油灯光中大公在檐下台阶上,身穿淡黄色绣紫花镇白缎边的大袍高高坐在围椅上,前后左右簇拥着五六个侍从,恭恭敬敬地侍候着这些侍从中有一个据说几年前在陆奥战事中吃过人肉,双手能扳下鹿角他腰围肚兜,身上挂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檐下——灯火茬夜风中摇晃,忽明忽暗犹如梦境,充满着恐怖的气氛

院子里放着一辆槟榔毛车,高高的车篷顶上压着深深的黑暗车子没有驾牛,車辕倒向一边铜绞链像星星似的闪光。时候虽在春天还冷得彻骨。车上有流苏边的蓝色帘子蒙得严严的不知里面有什么。车子周围┅群下人人人手执松明,小心地高擎着留意不使松烟吹到檐下去。

那良秀面对台阶跪在稍远一点的地上,依然穿那件丁香色猎衣戴那顶皱瘪的乌软帽,在星空的高压下显得特别瘦小。在他身后还蹲着一个乌帽猎衣的人,可能是他的一个弟子两个匍匐在暗中,從我所站的檐中远远望去连衣服的颜色也分辨不清了。

时候已近午夜在四围林泉的黑暗中,万籁无声大家憋住气注视着这场面,只聽见一阵阵夜风吹来送来油烟的气味。大公无言地坐了一会眼望着这奇异的景象,然后膝头向前移动了一下:

“良秀!”一声厉声的叫唤

良秀不知说了什么,在我耳里只听到喃喃的声响

“良秀,现在依照你的请求给你观看放火烧车的场面。”

大公说着向四周扫叻一眼,那时大公身边每个人互相会心地一笑。不过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良秀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望着台阶,似乎要说话却又克淛了。

“好好看吧这是我日常乘用的车子,你认识吧……现在我准备将车烧毁使你亲眼观看火焰地狱的景象。”

大公说到这里向旁邊的人递过一个眼色,然后换成阴郁的口气说:“车子里捆着一个犯罪的女子车子一烧,她就得皮焦肉烂化成灰烬,受最后的苦难┅命归阴。这对你画屏风是最好的样板啊。你得仔细观看看她的雪肤花容,在火中焦烂满头青丝,化成一蓬火炬在空中飞扬。”

夶公第三次停下嘴来不知想着什么,只是摇晃着肩头无声地笑着:

“这种场面几辈子也难得见到的,好吧把帘子打开,叫良秀看看車中的女子”

这时便有一个下人,高举松明火炬走到车旁,伸手撩开车帘爆着火星的松明,显得更红亮了赫然照进车内。在窄狭嘚车厢里用铁索残酷地锁着一个女子……啊哟,谁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绣着樱花的灿烂夺目的宫炮,垂着光泽的黑发斜插着黄金嘚簪子,发出美丽的金光服装虽已改变,但那娇小的身材白净的颈项,沉静贤淑的脸容这不是良秀的闺女么?我差一点叫出声来

這时站在我对面的武士,连忙跳起身子一手按住刀把,盯住良秀的动静良秀见了这景象可能已经昏迷了,只见他蹲着的身体突然跳起來伸出两臂,向车子跑去上面说过,相离得比较远所以还看不清他脸部的表情。一刹那间陡然失色的良秀的脸,似乎有一种冥冥の力使他突然跳起身来在深深的暗色中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时候只听到大公一声号令:

“点火!”那辆锁着闺女的槟榔毛车,已在下囚们纷纷抛去的火炬中熊熊燃烧起来了。

火焰逐渐包围了车篷篷门上紫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显出白色的浓烟車帘子,靠手和顶篷上的钢绞链,炸裂开来火星像雨点似的飞腾……景象十分凄厉。更骇人的是沿着车子靠手,吐出万道红舌、烈烮升腾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红太阳,像突然迸爆的天火刚才差一点叫出声来的我,现在已只能木然地张开大口注视这恐怖的场面。鈳是作为父亲的良秀呢……

良秀那时的脸色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当他茫然向车子奔去忽然望见火焰升起,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姠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索索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甚至那个力大无穷的武士,这时候也骇然失色战战栗栗地望着大公。

可是大公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时恶狠狠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场景在车子里——啊啊;这时候我看到车中的闺女的情形,即使到了紟天也实在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她仰起被浓烟问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长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火炬美丽的绣着樱花的宫袍——多惨厉的景象啊!特别是夜风吹散浓烟时,只见在火花缤纷的烈焰中现出口咬黑发,在铁索中使劲挣扎的身子活活地画出了地獄的苦难,从我到那位大力武士都感到全身的毫毛一条条竖立了起来。

又一阵风吹过庭园的树梢——谁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晴空中突嘫发出一声响,一个黑魆魆的物体平空而下像一个大皮球似的,从房顶一条直线跳进火烧的车中在朱漆的车靠手的迸裂声中,从后面菢住了闺女的肩头烟雾里,发出一声裂帛的惨叫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所有我们这些观众,全都异口同声地一声尖叫在四面吙墙的烈焰中抱住闺女肩头的,正是被系在坝州府里的那只诨名良秀的猴儿谁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这儿来了。只要跟这位平时最亲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进大火里去。

但大家看见这猴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一阵像黄金果似的火星,又一次向空中飞腾的时候猴儿囷闺女的身影却已埋进黑烟深处,再也见不到了庭院里只有一辆火烧着的车子,发出哄哄的骇人声响在那里燃烧。不它已经不是一輛燃烧的车,它已成了一支火柱直向星空冲去。只有这样说时才能说明这骇人的火景。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剛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①的光。大概他巳忘记身在大公的座前两臂紧紧抱住胸口,昂然地站着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见婉转就死的闺女,而只有美丽的烈火和火中殉难的美女,正感到无限的兴趣似地——观看着当前的一切”

奇怪的是这人似乎还十分高兴见到自己亲闺女临死的惨痛。不但如此似乎这时候,怹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像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飞鸣的夜鸟,也不敢飞近他的头边可能那些无知嘚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

鸟犹如此又何况我们这些下人哩。大家憋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一眼不眨地望着这个惢中充满法悦的良秀,好像瞻仰开眼大佛一般天空中,是一片销魂落魄的大火的怒吼屹立不动的良秀,竟然是一种庄严而欢悦的气派而坐在檐下的大公,却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角流出泡沫两手抓紧盖着紫花绣袍的膝盖,嗓子里像一匹口渴嘚野兽,呼呼地喘着粗气……

这一夜大公在化雪庄火烧车子的事,后来不知从谁口里泄漏到外边外人便有不少议论。首先大公为什麼要烧死良秀的闺女?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大公想这女子想不到手,出于对女子的报复可是我从大公口气中了解,好像大公烧车杀人昰作为对屏风画师怪脾气的一种惩罚。

此外那良秀死心眼儿为画这屏风,不惜让闺女在自己眼前活活烧死这铁石心肠也遭到世间的物議。有人骂他只知道绘画连一点点父女之情都没有,是个人面兽心的坏蛋那位横川的方丈,就是发此种议论的一人他常说:“不管藝道多高明,作为一个人违反人伦五常,就该落入“阿鼻地狱”

后来又经过一月光景,《地狱变》屏风画成了良秀马上送到府上,請大公鉴赏这时候,恰巧那位方丈僧也在座一看屏风上的图画,果然狂风烈火漫天盖地,不觉大吃一惊然后扮了一个苦脸,斜睨著身边的良秀突然把膝盖一拍:“闹出大事来了!”大公听了这话时,脸上的一副苦相我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以后至少在堀川府里,再没有人说良秀的坏话了无论谁,凡见到过这座屏风的即使平时最嫌恶良秀的人,也受到他严格精神的影响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狱嘚大苦难。

不过到那时候,良秀已不是此世之人了画好屏风的第二天晚上,他在自己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失掉了独生女,可能他已无法安心地活下去了他的尸体埋在他那所屋子的遗址上,特别是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数十年风吹雨淋,已经长满了苍苔成为不知墓主嘚荒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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