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选择漂泊在外,一个doctor异乡人人的回忆录

Sina Visitor System永为异乡人|“家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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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为异乡人|“家国记忆”
大约人活到某一个自认为是生命节点的时候,总会沿自己的生命轨迹溯源一番。回忆中沿途的风景也许并不那么悦目,重拾脚印的努力却不会罢手。走得远了,行到水穷处,坐看的也许不是云起,最可能的倒是双眼一合,怆然涕下。
不愿回忆的部分,也许是内心的苦楚还没有到消散的地步,抑或是真相难以捉摸而不敢触碰。总之,困惑常有,苦痛随行。应该也有梦。——愈是绝望的处境,人的梦想反倒会越发瑰丽。这些可爱的梦想虽然于现实处境没有丝毫改变的可能,但足以在某一时刻慰安自己的灵魂,短暂地麻醉自己。
我不知道,也从没问过,父亲的梦想。我所知道的是,他为之耕耘过的那些曾经蛊惑和诱骗了他的所谓希望。这希望中,也许还有我吧。
用一种物件来形容我的父亲,“小舢板”大概是比较贴切的一个。在我的认知中,以人力划桨、摇橹推进的小舢板正是他持久的一种形象。
这一形象的渐次生成,说来久远。这就不能不说到家史。而说起家史,又不能不使我困惑和犹疑。困惑我的,其实也无解于父亲。因为很久以来,他都不能确信自己究竟缘何出生姚家却最终换作梁姓。为此,他内心经受的折磨和苦痛似乎比我要剧烈得多。保罗·高更当年徘徊于南太平洋上的塔西提岛,用题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的画作试图解答纠缠内心的天问,而我的父亲迫切想知道的是:“为何要把我过继到舅舅家去?为何是我?为何在大舅三舅家流转?”这个疑问他的父辈原本很容易给予解答,在父亲的探问中却并未得到确实的告知。
隐晦的历史,最终只能依靠揣测和推断,还有旁证。当二○一○年冬天的一日,值父亲的三妈(实为三舅妈)十周年祭日,我们一家四口回到那个养育了父亲,也生养了我的名叫盐池的地方,被时光打结的历史遗留问题终于被还健在的事件旁证者解开了小口。这个我唤作姨奶奶的老太太虽然作为旁证不过十来岁,但她凭印象还是将当时的情景勾勒出来:一九五七年的秋天,在山陕境内,不时有野兽出没的山野间,在杂草淹没的小径上,走在前面、手中牵条缰绳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后的驴背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妇女。从位于山西中部的孝义县尉屯村出发,横穿陕北黄土高坡,翻山越岭,最后到达宁夏东部的边陲小城盐池。
那怀抱中的婴孩,便是我的父亲,而那妇女便是他三妈,牵驴的中年男子则是三妈的父亲。这段颇像小说的情节起始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亦有种悲凉的意味。而当事人的感受则无从得知,想来有的不光是颠簸。不记事的空白,只有除父亲之外的亲历者才能填补,偏偏这段空白在父亲随后几十年的生活里并没有人将之生动起来。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父亲也终于没有机会解开心中的那团迷雾。如今,在那黄土高坡间曾留下片刻身影的行旅中人多已故去,只有那时的那个婴孩还被蒙在鼓里。那可是两千多里路,来回得一个月啊,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们有那样豪迈的决定,远赴千里之外完成一项注定悲凉的任务?不仅父亲在想,我也在想。
父亲幼时离晋赴宁的重要见证人:姨奶奶(前排左一)和其父亲(前排右二)。摄于一九八六年。
作为旁证的姨奶奶当时只知道这个婴孩是从遥远的山西抱回来的,至于此事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个中缘由也只能揣测。种种推断后,较为可信的版本大概是这样的:那时父亲的生母在山西老家生下父亲,因种种原因婚姻此前已破裂,经济也很困难,于是想让两个哥哥来帮助解困。因躲避抓兵远走宁夏的大哥和三哥,此时已在盐池扎根多年,知道妹妹带着三个孩子和母亲生活无以为继,遂商量决定收养妹妹的一个儿子,为其减轻负担。此时大哥有一养女,三哥有俩女儿,谁来养育这个妹妹的孩子,成了哥俩商量的重点。按理说,大哥家要儿子的理由较为充分,这样可以有顶门立户的主儿;三哥家此时还正怀着一个,在不知男女的情况下,再要个儿子理由不充分。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决定,实际发生的是,三哥的丈人领着女儿去山西打了个来回,带回了年幼的父亲。从此父亲便落脚盐池,之后更是度过了他人生最初的近十个年头。而此间所见所历,也成了他孤单童年一段倍感辛酸的回忆。
起初父亲是在他的三舅家生活。想想便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关照这个孩子。客观讲,没有谁能心甘情愿养育别人家的孩子,尤其在并不缺丁的情形下。好在是亲戚,不咸不淡便成了常态。之后不知怎么,他又转到大舅家生活了许久,似乎也是不咸不淡。试想一下,便会明白缘由:或是为了救急,哥俩并没有商讨清楚谁来抚养。这里有家庭经济欠丰的原因,也有哥俩掰扯不清的可能,总之,父亲像是一个皮球,虽然这个皮球上写着梁家的姓,却轮流翻转在两个家庭,吃着两家的饭,喝着两家的粥,也经受着两家被窝的冷暖。至于哪个养父是名义上的父亲,是他多年后才得以确信的,而此前无有定论之时,应该是叫过两个爹的。而那个一直存在但身影未现的生父,还是他在少年时回到山西才知道的。
父亲生母(左)和三妈(右)合影。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
据父亲回忆,一九六六年,他的大大(实为大舅)从宁夏迁回山西,他也随之回到出生地孝义县尉屯村。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耳边总有人唤他“二明子”,村人的街头巷语令他纳闷,明明姓梁,怎么被称呼为姚家“大明子”的弟弟。看看长相,确乎有点儿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少年的思忖持久而尴尬。终于有一天,他见到了那个从未谋面、业已与母亲离婚多年的男人。我无法准确描述父亲在那一刻的感受,而拙于文辞表达的父亲也无法将之写出,但自那时起,在父亲的脑际,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便堆积起一团又一团的阴云,从未散去。
我只能说,父亲是个漂泊者,从生命的开始便是,山西宁夏,成了他往返的区间,梁家姚家,成了他奔波的两端。在父亲心里,也许并不那么在意爹的分量轻重,但爹们留下的诸多困惑,还是经年累月地伴随着他。而遗留给我的,便是“我的父亲有几个爹”这一命题的延伸。
这些爹们的故事,没有给儿子交代清楚,当然作为孙子,也就没有机会像很多人一样,在夏日乘凉的树下,搬个小凳,听爷爷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有爷爷,虽然知道不止一个,实际上我也确实称呼父亲的三爹(实为三舅)叫爷爷,但当我了解到父亲孤单童年真相的时候,我突然悲哀地发现,我竟从没有真切感受过爷爷的爱。因为没有,所以很难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到了我三十岁的时候,才觉察这一不幸的事实。
反正你是我儿子
说起爷爷来,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我出生在盐池,一九九二年随父母迁往山西,虽然在盐池待了十多年,但因为并没有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所以关于爷爷留存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一九九五年爷爷过七十大寿时回过盐池一趟。还有就是一九九七年,爷爷去世的消息传到家中,父亲把一家人拉到他的办公室,和远在盐池的亲戚们通了电话。让我现在都纳罕不已的是,我那时竟然哭得十分伤心。至今想来,似乎都算得上哭得最豪放的一次。再有便是奶奶十周年祭日这次,若不是工作变动中的间隙,我是万不可能随家人一起回到那个生养我的小县城的。而在我心里,思乡的念头也是更胜于对爷爷、奶奶的祭奠的。
我只能这样承认,爷爷在我心里,一直不够亲近。爷爷在我,似乎一直只是一个我叫“爷爷”的老人。小时候,逢年过节,都会去给爷爷奶奶拜年祝贺,也照例会在饭桌上看到他每餐必喝三杯白酒。除此之外,记忆所存寥寥。只知他是做小买卖的,所贩松花蛋是用砖茶腌制、煮蒸而成,味道极美。听父亲说,他的买卖做得很有销路,除了本县以外,邻近的定边、靖边等县一直都有他的客户。但这样的成绩,似乎并不能给我幼小的心灵以震撼,所以他的形象也从没有高大起来。倒是生长在他院中的一棵沙枣树,却一直高大地生长在我的记忆中,毕竟,那是一株我爬过的大树。
如今,再想看到那株大树,已经很难寻到了。时光就像推土机,记忆中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就连人,也不再能一一对号。爷爷离世已快二十年,我对他的了解却是那么粗浅和凌乱,我甚至不能准确说出他的生卒年月,更不要说在这世界上他所经受的那些悲欢离合。
我不知道的,父亲还知道一点,我想知道的,父亲也想知道,但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三个都是爹的人,到底哪个该亲一些,哪个更愿意去亲,如今父亲已经六十岁,想来内心也从未真正思虑清楚。本是情感的事,得让位于重重思考,这本身就让人纠葛万分。或者说,对父亲而言,三个爹的分量,是没法从情感和理智上去划分亲疏、定论远近的。生活本来就像一锅粥,既然已经熬成,就无法再一一分辨米的成色和种类了。
脑袋里想不明白的,行动上却能见出真心。想得明白,做得未必清楚。但做出来的,往往会让自己更明白自己的情感所向。
记得父亲生父去世那年,大伯和父亲经历了一回要爹未成的败局。所谓爹,确实是大伯和父亲生物学上的父亲。只不过,这个爹后来他乡再婚,又抚养了一众老小。及至爹亡,大伯力主要把爹从别人家接回来,安葬在自个儿妈的坟边。在大伯心里,这可是不能含糊的事情,自己的爹妈不能共葬一室,哪里对得起老妈?又有何颜面立世?父亲的态度,看来也是很果决的,但感情自然不比大伯,这归因于他很小便被过继他处,和生父并无多少感情,而生母呢,因为共同生活过一些时日,感情则要浓些。大伯不同,自小就在爹妈跟前,及长,也是和妈一同生活的,感情更强烈些。因种种原因,兄弟俩最终没有成功,悻悻而归。父亲后来说起这事,仍旧愤愤,但也未到念及此事便落泪的情状,而大伯确实伤心和义愤,总觉得愧对母亲,还曾有过和父亲商量以非法手段抢夺爹来完成夙愿的想法。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入土为安的爹估计也不会答应子辈的这一行为了。这个爹,血缘上的父子关系,在父亲心中,究竟是什么分量,是能说明白的吗?
父亲生父(前排右二)八十大寿时,父亲(中排右二)、大伯(中排右三)祝寿合影。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
能说清道明的,还得是那一起生活过的。自父亲记事起,就已经是梁家的姓氏了。更名改姓这事,在一个人心中能掀起多大的波澜,那要看他更名的人家和改姓的缘由,还有那最最要紧的时间。谁也没有跟父亲打过招呼,便把这事给办了。你再有多大的不情愿,只怪你那时年纪还小。姓名权的问题,在家境面前,在父辈心里,只不过是顺水而下的事情,只要哥哥们疼这个妹子,愿意为其解困,姓甚名谁还是个问题吗?至于父亲何时何地被取了“和平”这样的名字,他自己也不得其详。爷爷们之所以为父亲取了这样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名字,难道是预感到将会有不太平的日子,或者是自己经历了太多的大灾大难,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不管当初他们怎么想的,这个名字所寄托的是一种内心求安宁、天下盼太平的愿望。从此以后,父亲便再没有更过名改过姓,但更名改姓之后的遗留问题却从未止息。
遗留下的最大问题,就是无论在哪边,自己都是儿子。生父就不说了,相隔千山万水,互不联络,也就形同乌有。但这只是短暂的,等你回到山西老家,有事自然还要把你拉挂上。夺爹一事,便是明证。而另两位养父,一个唤大大,一个叫三爹。年少时的事情,如今父亲也知之甚少,盖因长辈很少说到。他只记得在两家都生活过,至于何时转出,何时轮回,除了当事人,估计也就爷爷家院中的那株沙枣树见得最真切。说到尚在世的当事人,倒还真有一个,惜乎此人那时年纪尚幼。据父亲讲,参与其间并目睹过情状的是他的姐姐凤香(大大的养女),她曾告诉过他一些事情:那时大大和三爹为争这个儿子进行了一场拉据战,历时甚长,到了一九五九年,双方才结束了这场不亚于战争的争夺。“战争”的结束,让她再也不用两头受气了。原来,双方“交战”并不见面,而是让这个姐姐去领回弟弟而已。时过多年,对此她还记忆如新,可见夹板气之难以忘怀。事情最后弄到多大?据说,经居委会调解才确定了认养权归属大大。在数年互不相让过后,世界终于迎来了和平的局面,但这个叫“和平”的小孩,才刚刚四岁。
父亲在大大(右)和大妈(左)家时的全家合影。父亲后边是其姐姐(大大的养女)。摄于一九五九年。
父亲大大的故事,我听到次数最多的,就是父亲一九六六年随其回到山西,伺候他老人家,担水挑担,洗衣做饭,端盆倒尿,样样干得。那时父亲瘦小得像根芦柴棍,干的活、下的力,没有不在他老人家眼里的,但他照旧不管不顾,任其辛劳。父亲赚到的钱,也没有过手权,由他老人家掌握。妈(实为大舅妈)呢,对他倒是很好,多年以后,父亲回想起这位母亲的关爱,觉得自己内心的纯正多受她的影响。加上父亲的奶奶,一家四口(姐姐已外嫁)就这样过着,一直到老人们故去,父亲的赡养义务才算完结。这个爹,有无收养之心,不甚明了,但确有收养之恩,故父亲尽心尽力,伺候其颐享天年,孝顺的名实,那是干出来的。然而,父亲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码一码,总还是能码清楚的。我悬揣这位爷爷的心理,大概是这样的:做儿子的就得承担儿子该承担的,说是你命该如此也行,活该倒霉也罢,反正你是我儿子。
对于年幼的父亲来说,虽然爹很多,但自个儿的命运,实际从他三爹的丈人决定和女儿一起去山西的那一刻,就被注定了,注定了迁徙,注定了漂泊,注定了无法踏踏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
永为异乡人
父辈如此,祖辈们难道不也是这样吗?想想那些年头,军阀混战结束,抗日战争来了,保家卫国刚完,国共内战开打,一刻不得消停的日子,怎能不在心中呼唤“和平”?兵荒马乱的年代,姥爷从河北逃兵到山西,爷爷则从山西逃兵到宁夏。不能想象,当时他们要是被抓了兵,吾辈今日安在?祖辈们,一介草民,犹如丧家之犬,千里奔走,逐食而居;父辈呢,草民二代,好似风吹转蓬,微若草芥。到了我这一代,虽未遭兵燹,亦未遇“文革”,国势家境俱有改观,然祖辈父辈之际遇,偶有提及便沉压心头。如今,祖辈足迹已然为荒草所掩,不知其踪;而父辈路径则还需仔细爬梳,方可辨识。
祖辈们经历过什么,得先从历史大脉络来探寻。自小,就听父亲说,他的名字入过书,闻之好奇,书那是容易上的吗?于是左翻右找,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被翻腾出来,果然,在这本由宁夏盐池县志办编的书中有篇题为《盐池县电影发展简况》的文章,记载有:“1976年11月……县科委、文教局又发展了两个科教放映队,放映人员梁和平……”让我惊诧的是,书里竟然还有我两个爷爷的名字。此书资料后来编入《盐州纪事:盐池文史资料选编》(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年5月版)一书,提到他们的条目在“史迹考证”一栏:
梁家瑞杂货铺 开业于1947年,业主梁家瑞,山西孝义人。铺面一间,位于北街,坐西面东。主营布匹、纸张、烟茶、日用小百货、小型家具等。资金约为一千元。1955年后参加公私合营。
虽然爷爷们在盐池生活的时间不短,但写到书里,就这么几十个字,实际上,这已很难得。自古买卖人就没有什么地位,如今写到书里,那不是高看你一眼啊。至于爷爷们除了做买卖外,还经历过哪些生死大劫,我就无从得知了。但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像个巨大的问号一直盘旋在脑中,使我不得不时时反顾,在历史书籍所展开的画面中,想象这些小人物的流徙奔突和艰难维生。
二○○九年,生活在盐池的大姑来山西的时候,带来几页爷爷平反证明的复印件。这应该是爷爷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字证明(其中涉及其二哥梁振瑞,县委文件却将“振”写作“根”,不知何故),兹录其下:
中共盐池县委文件
盐党落发(1978)34号
关于恢复梁家瑞同志公职的报告
银南地委落办:
梁家瑞、男、汉族,现年54岁,家庭出身贫农,本人成份小商,原籍山西省孝义县人。一九四○年由山西来盐池县经商。一九四六年加入我民兵组织。一九四七年马匪侵占盐池后向敌人交枪一支,同年任伪甲长六个月。一九五五年参加合作商店,一九五六年过渡到供销社。曾任私改合作商店经理,公社供销社主任。
一九六五年县“五反补课”中,以“历史上携枪投敌,解放后仍坚持反动立场,为其被我镇压了的二哥梁根(振)瑞翻案,恶毒向我人民领袖像吐痰辱骂等问题,将梁家瑞开除公职,戴反革命分子帽子,□□三年,交生产队监督劳动。
一九七二年原县委对“五反补课”一案复查中,基层组织对梁的问题进行了落实:
(一)关于携枪投敌的问题。经查,梁家瑞一九四六年在盐池加入我基干民兵组织。一九四七年马匪侵战盐池后,我军暂时撤退,民兵组织也在一天深夜向城外撤出途中,该梁行至五、六里路便私自留下,躲藏起来,第二天返回盐池后,将其携带的步枪一枝交给敌人;同年任伪甲长六个月。上述问题属实,本人供认不讳,并向组织作了交待。
(二)关于为其被我镇压的二哥梁根(振)瑞翻案和吐痰辱骂领袖像的问题。经查,该梁的二哥梁根(振)瑞五○年因民事纠纷被我政府镇压属实。但经向当地组织和群众了解,梁家瑞五三年回原籍探亲时,没有为其二哥搞翻案活动。原定案材料中也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旁证。故给予否定。关于向我人民领袖像吐痰辱骂问题的起因是:在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七日,盐池县公安局对刘士林的预审笔录中,刘士林的供词称:“在五四年十二月间,梁家瑞和我在郭廷梁的家,墙上有毛主席的像,梁家瑞就向毛主席的像吐痰,刘士林当时就问,你为什么要吐呢?梁就说他把我的兄弟杀了。”经向当时(事)人刘士林了解证实:原预审笔录中有关梁家瑞问题的供词纯属当时逼出来的假供,实际上梁家瑞并没有向毛主席像吐痰辱骂的事。郭廷梁也证实梁家瑞在他家时,没有向墙上贴的毛主席像吐痰辱骂的情况。同时,原定案材料中也没有这个问题的旁证。故应予否定。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一日原县委第二十八次常委会议研究,撤销原处理决定,按退职处理,恢复本人和家属的城镇户口。现在第一□□当季节临时工。
梁家瑞同志对原县委的处理认为不彻底,要求恢复公职。对此,县委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常委会议研究复议,原给梁家瑞所定主要问题均已否定,历史问题本人已交待且属一般历史问题。梁处理后表现尚好,目前身体健康,且又熟悉商业工作业务。我们意见,恢复梁家瑞同志的公职,退职前和复职后合并计算为连续工令(龄),开除和退职期间工资不予补发,退回退职费,恢复原工资级别□□基本工资52元)。
妥否,请研究批示。
中共盐池县委(公章)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时隔一年,批复下来了:
中共银南地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文件
南党落字(号
关于恢复梁家瑞同志公职报告批复
盐池县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
你县报来关于恢复梁家瑞同志公职的报告,经地委落实领导小组日会议研究决定。收回工作,从批准之日起执行。
中共银南地委落实政策领导小组(公章)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听姨奶奶说,“三反”“五反”的一个冬日,爷爷被一堆人围住往死里整,裤子里的棉花被拽得满地都是的时候,他也没有反抗过。最终被扒了个精光,从白天一直跪到晚上。不管怎么说,最终爷爷得以平反了,公职也恢复了,比起徐星拍的《罪行摘要》中很多类似情况的人,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但这些故事却让我感到沉重。
要说爷爷这辈子,和很多人的祖辈们一样,该受的苦,该遭的罪,没少一样。但平头百姓,顶多也就随风拂动,没什么大灾大难。据父亲讲,爷爷十五岁丧父,十六岁到盐池谋生,凭着骨子里特有的精打细算、吃苦耐劳、诚实守信的晋商传统,很早便有了自己的商铺,也在他乡娶妻养女。按理说,跟着国家的大形势走,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就是这么一个小老百姓,在一九六五年“五反补课”时,却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帽子。说起被戴帽,这就又说到爷爷的二哥,故事也是一串串的,惜乎多捕风捉影,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位离世之年和我出生相距三十余载的二爷爷,原来是哥仨所在尉屯村的村长,在那个血雨腥风的红色年代,说“因民事纠纷被我政府镇压”,什么民事纠纷严重到能被镇压,鬼才晓得。至于爷爷有没有向毛主席像吐痰辱骂这事,按《关于恢复梁家瑞同志公职的报告》来看是没有的,但这事隐含着一种立场,那便是爷爷隐忍多年,心里憋的那是一口气。自家兄弟被镇压,却无由为之申报,这事是能忘了的吗。不过,这故乡是再也不想回,也回不去了,自此便永为异乡之人。说来也怪,奶奶十周年祭日那天,立在二老坟前,想到爷爷在外漂泊多年,便从坟堆上抓起几把土,想带回他的故乡去,结果,到头来也没有如愿,心想,也许是他不愿意吧。
人这一生,总得有那么一两次怒发冲冠,才见得本心,爷爷虽是胆小怕事之人,却也真真有那么一股子不平则鸣的气魄。还有一件事,也可看出爷爷的行径有些另类,但这事还真是最见晋人根性。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间,正当全中国闹饥荒的时候,爷爷竟然盖起三间房。现在看,爷爷似乎很不明智,咋就那么大的胆子。但在那时,到底是胆子忒大,还是真不明智,已无法知晓。让我不解的倒是,那时他是怎么攒下那么多钱的。当一个人不能预感陨石即将砸来,要么是对政治风暴不大了然,要么是执拗个性使然。我以为,爷爷也许还真是二者兼备。
父亲三爹家的家庭合影。三爹(前排右)、三妈(前排左)坐抱孙女,三个女儿和儿子、儿媳立于后。摄于一九八○年。
念及爷爷的遭际,不由又想起大爷爷的一桩事来。大概是在一九七三年,已经回到山西的大爷爷,收到了宁夏盐池落实政策办公室来函,说是可以恢复工作退休安置和儿子的城镇户口。大爷爷喜出望外,立马就公布了一项重大决定:让父亲先去盐池找三弟安顿下来,他随后也去。但摆在他面前的是三道坎:双目失明、九十高龄的母亲得人照料;城乡生活和文化的巨大差异;儿子在城市立足十分困难。实际问题就在眼前,他也不说怎么解决,直接就来个“我死也要死在盐池”。我猜想,大爷爷也是胆小怕事的人,经历了自己二弟三弟相继被打成“反革命”,胆子更是愈见其小。但在这件事关三代人死活的大事上,他却没能做出合理规划和切实安排,到头来也没有实现自己的心愿。虽然没能终老盐池,但他却成功地将父亲逼上了西行之路。事隔多年后,对大大坚持让自己离晋赴宁这件事上,当初曾视西行为畏途的父亲也坦陈此行的确成为自己人生的转折。在遵父命独自远行前,当时乡贤曾建议父亲改名梁炯桓,寄望从今往后,开始独立的人生道路,但不知缘何从未用过。
爷爷们这辈子,改变了父亲的,也改变了我,留给父亲的,也留给了我。父亲的名字是爷爷们的杰作,而在我出生后的某天,父亲请爷爷给我起个名,爷爷说:我给起个小名吧,三家顶门,叫三宝或三虎吧,虎勇猛一些。爷爷一辈子隐忍,知道梁家要的就是敢闯敢干,也因他这一辈子担惊受怕,锐气渐衰,希望子孙能顶门立户,不受人欺。时至今日,我那“三虎”的小名,依然挂在族人们口边。
父子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惊心动魄的一种关系。很多时候,它以战争始,以和平终。父亲前半生,慷慨激烈地反抗父亲对自己命运的摆布,有两次。第一次大概是在一九七三年,当父亲无法忍受大大的颐指气使,曾愤然出走过一回。还有一次,便是因为不服从三爹就工作的安排,对峙起来。父子间的“战争”,是一个原本弱小的力量逐渐成长,直到和本就强大的力量逐渐衰弱之间的抗衡。正是通过抗衡,父亲发现儿子已经长大,而儿子也在感到父亲走向衰老。这一长一消,家庭的原有格局便已松动。谭嗣同在《仁学》中认为五伦中的三纲即君臣、父子、夫妇,都有压迫性,兄弟之间也是有压迫性的。如是观之,那个时候的父亲显然已感受到某种压迫,但这种压迫最终转化出的行为,只有一条:离家出走。父亲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实现得慷慨激昂,但最终并未反抗成功,而第二次,还未离家,三爹便已默认。两个父亲,都感觉到了某种力量的崛起,指手画脚已不如原先应手。
在某些时刻和两个养父的剑拔弩张,最终让父亲走出了自己的道路。而和生父的“战争”,其实更加隐秘。没有硝烟,有的是持久的焦灼。如果“战争”有其必然性,那么父子关系也终究还会以某种和解的面目呈现。
在爷爷们和父亲之间,已有重重阻隔,无法言说。原先载荷着的丰厚家族信息变得稀薄,族人的面影也随之越来越模糊。如今留给我的,也只有一席残编断简的家谱和无数鸡零狗碎的记忆。
我的爷爷们,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骨肉,无法再亲自告知我他们生命中负载的历史信息和真实细节,那些属于他们的故事也不再频繁地在我和父亲的谈话中出现。对于家族历史,我们只有按图索骥、顺藤摸瓜,但索到的可能是骥,摸到的可能是瓜,但并不是原先的模样和形状。想起钱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说过的一段话:“在一个时代,必须有了一本本的小历史,才可由后人来汇集成一部大历史。现在大家都束手不写,将来变成一笔糊涂账,试问叫后人再如何下笔。”现如今,我家的糊涂账是留下来了,笔也还下得去,但能不能算清楚这百年旧账,已不是我一个人所能作为。
试问,父亲哪里还知道爷爷们的千里奔袭和悲欢离合,那一代的故事早已无从知晓。家史追寻得越早,背负的使命常常会越重,有时候觉得没有那么多背负反倒更轻松,但随之便会迷茫无着,并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感虚无。就像你没法选择自己所出生的国家一样,你也无法逃避家族历史所给予你的负重,当然除了负重,也还有希望。“一个民族及其文化之有无前途,其前途何在,都可从此处即历史往迹去看。”钱穆如是说。其实,一个家族之命脉亦是如此,往迹不但要寻,还要寻出兴衰之缘由,得失之大体,否则那希望,要么为自大所伤,要么为自卑所灭。
作为历史中人,其实一出生,我们便是不同序列中的一员。从家族传承上讲,你上有父母,下有子女,是家族特定基因的中转站。从社会角色上讲,你的到来,最终会成为这个社会群体中的一员,不管从事何等职业,身处哪个阶层,你无法不从中获取衣食,亦得为其贡献劳动。再从个体生命来说,作为地球上诞生的生命体,你和所有生命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身为地球公民,你享有这个星球的各种资源,同时也在消耗着它的一切。不知道我的爷爷们在仰望星空时有过何样的感叹,在我翘首的那一刻,总能想到这样一幅画面:爷爷们不就是那星河中滑行的小舢板吗,或许他们也曾像我一样,遥望星汉,浩叹宇宙之神奇瑰丽。
小舢板样的人生,从爷爷们就已经开始,而漂泊者的故事却还在继续。
【后记】此篇动笔于二零一一年九月底,彼时正在看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和葛剑雄《亿兆斯民》,便有将家史做一梳理的打算,而此念最初的萌动,则在二○一○年十二月逢奶奶十周年祭日,一家人重返离开近二十年的宁夏盐池的所见所历。在盐池待了不过两三日,但内心所触发的震动却经久未息:回晋后,父亲竟写了几万字的回忆录。起初,催促他写回忆录,遭拒。对于过往,让他说说是可以的,但要写下来,确实有点难为他。后来不知何时起,他总算动起笔来,时断时续,写了小半年,停笔时已达几万字。这着实让我有些吃惊。后来姐姐将这些手写文字录入后发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不时停下来,自己都能听到长长的叹息。
回忆录截止我的出生,便再无下文,探问才知他在撰写的过程中,多次落泪,直到再也写不下去。对于一个不擅文字的人,撰写几万字,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见此次回宁经历对父亲触动至深。这几万字,对作为写作者的我来说,是上佳的一手材料,可以剪裁出一个自己家史的“小褂子”;对作为儿子的我而言,却像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幕布”。怎么说呢,我父亲的三个爹,生父在我年少时只见过一面,两个养父,一个压根没见上,另一个确在一地生活过,但并不在其身边,十二岁后也只见过两次。从记事起,“爷爷”对我来说,就是个远距离的存在,更何况随着年龄增长,爷爷们“出现”得一个比一个远,最终成了我始终无法抵达的一个存在。经由父亲,我对这些谋面或未谋面的爷爷们多少有一些了解,而直到开始收集材料,下笔成文,才感觉他们离我近了许多。在我年纪尚幼之时,虽然和爷爷们在时空上更近,但对他们并无探究之念,随着年岁渐长,才对已然逝去的他们渐生追索之想。其间所历种种,让我觉得一家族之历史就像一条长河,随着岁月的流逝,会决口,会改道,但只要还在流,其生命力就让人肃然,而其间惊心动魄的程度亦不逊一民族、国家之历史。
三年前初成此稿,觉得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搁下了,没想一放就是三年多。因了“历史百人会”征文的机缘,才又想起这桩事。于是动员一家人再次核证信息、增删校改、寻找照片,力图让此文细节更准确,文字更严谨。此间过程,当为多年后家人的一桩美好回忆,也许这回忆会连同父辈的记忆一同淹没在历史的荒野中,但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一代,能够将家族史一脉之剪影较为清晰呈现出来,让家族后人回溯起这段历史来不是了无痕迹,也不枉我们曾为此努力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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