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俩天就要填志愿啦,谁能告诉我内盟古艺术学院的代码,和舞蹈表演编码,急谢谢各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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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告诉我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艺术管理系文化课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谁能告诉我2010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艺术管理系文化课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更新时间: 13:22
这个专业的录取规则是文化4专业6…没有固定的分数线。再说每年的分数都不一样,并且这个专业要求还必须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去年最高分好像是501.最低分估计也得接近四百了。我也过了内大,正为文化课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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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招生信息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专业和天津美院2008年文化课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南艺是500左右,天津美院我不清楚,好像要低一点
南京艺术学院2008年舞蹈专业生的文化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湖北工业大学艺术类文化分数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我是湖北工业大学的反正你要读艺术类本科专业英语成绩不得低于60分数学成绩计入总分.文艺、特长生专业合格.就是联考、文化分数还没划定...
南昌航空航天大学艺术类,美术,文化课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1、2008年美术专业合格线150,美术专业公办本科线175,美术专业民办本科线165。今年美术合格线155,预计今年美术专业公办本科线在185以上,美术专业民办本科线170以上。 2008年美术文化本科线240。 2、你09年江苏美术省考216,分数一般。如果文化课270,总分486,估计可上江苏工业学院,盐城师范,徐州工程等好点的院校。
2007年南京艺术学院艺术设计录取分数线多少
600左右南京艺术学院二○○八年本科招生简章 一、招生规模 2008年南京艺术学院拟面向全国招收全日制普通本科新生1860名,全院最终招生计划数以上级批文为准。 二、报考条件 1、符合下列条件的人员准予报考:①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法律;②身体健康,符合教育部、卫生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颁发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标准,同时要求心理健康,五官端正,符合专业体检要求;③普通高中或具有同等学力、中等专业艺术学校应、往届毕业生;④经大军区政治部批准的现役军人。 2、下列人员不能报考:①国家承认学历的高等学校在校生;②应届毕业生之外的高级中等教育学校的在校生;③因触犯刑律而被追诉或正在服刑者;④被高等学校开除学籍或勒令退学不满一年者(从被处分之日起,到报名开始之日止)。 3、部分专业身
2010南京艺术学院摄影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所在省二本线的百分之60
新疆艺术学院去年的舞蹈史论专业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广播电视编导 460 戏剧影视文学 465 文化事业管理 450 播音与主持艺术 440 摄影 390 公共事业管理 430 表演(舞蹈表演) 350 舞蹈学(舞蹈教育) 350 动画 420 艺术设计(环境、广告、视觉) 420 美术学(美术教育、美术史论) 360 雕塑(城市雕塑) 330 绘画(油画、版画) 350 音乐表演(民乐、管弦、键盘、声乐)320 作曲与作曲技术理论 350 音乐学(音乐教育、音乐史论、木卡姆与麦西来甫)350
吉林艺术学院的录取分数线是多少
楼主你好,很高兴为你解答。首先我想问一下你想考的专业? 艺术生没上过高中的学生很多,很多人都是从中专升上去的。各个专业的分数都不一样,根据专业的不用有不同的录取原则。你得把你要考的专业说出来啊! 提问人的追问
21:44 呵呵不好意思 忘说了 我中专学的是 电脑艺术设计 要是深造的话 应该也要学这个专业 回答人的补充
22:29 2010年艺术设计考的是:色彩(静物,创意思维)、素描(人物头像)、速写(人物动势)。不过这几年改动比较大,比如09年考的就是创意思维素描静物和创意思维设计。 录取原则也有很大改变。09年的时候是按照文化课60%专业课40%的原则从高到低录取。到了2010年就变成了文化课在省内最低控制线60%以上的学生150%投档,在从专
2009年北京师范大学录取分数线是多少,北京哪个艺术学院最好
考北师艺术学院的话具体分数线是: 艺术学 (以下省略科目文字) 政治 55 英语 55 专业1 90 专业2 90 总分 350 音乐学 45 45 90 90 320 美术学 45 45 90 90 320 设计艺术学 45 45 90 90 320 戏剧戏曲学 55 55 90 90 350 电影学 55 55 90 90 373 广播电视艺术学 55 55 90 90 378 舞蹈学 45 45 90 90 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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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安徽2012年的艺术生,请问一些问题。谢谢你们帮帮我啊。【今天晚上就要填志愿啦!!】
我说一下我的情况,省内317,省外有江南大学(可是只过了两分 我463)和武汉工程大学,(这个更惨只过了0.4分)
,文化课我考了470,综合分779。我想报考的学校有江南大学,安徽大学,上海师范大学,请问我有没有把握呢,我又有点不敢填。
我有更好的答案
还是选择个有把握的学校。不要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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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红杏与墙》全文
感谢将全文打字录入的bigmole!他走进酒店小宴会厅的时候,发觉其余同事还没有出现。漂亮女服务员问他要喝什么,他答:「青岛啤酒,连瓶上即可。」声音低沉悦耳。他走到玻璃落地长窗面前,背着门,看港口著名灿烂夜景。这个大都会,坑了多少人,也造就多少人。他有点意外,这一班同事,是国际超贤投资公司精英,准时工作,准时玩,也懂得准时适可而止,知道明早要准时上班,今晚为何迟到。他转过头,发觉啤酒已放桌子,服务员却在凝视他,见他转身,连忙讪讪退至一角。他嘴角含笑,不以为忤,正在这个时候,门推开,她进来了。她目光炯炯上下打量他。啊没有来错,同事之间非正式聚会,他没穿全套西服,白色棉衫外套罩件外套,深蓝丹宁裤,牛津鞋,头发整齐三七分界,胡髭刮干净了,显得唇红齿白。他笑起来最好看,左颊有酒涡,右眼角有一颗痣,却丝毫不失男子气概。身形高大的他走近一步,向她点头。这还不止,他一副泳将身段,宽肩臂厚,好看到极点,她有时真忍不住要上前捏几下。是,她第一眼在老板房里看到他就觉得:啊世上竟有这样漂亮的男子,而且就站在她面前。有一刻失神,终于维持矜持。他自伦敦调回已经年余,同样是小组长,他管三十多人,她只服侍老板一人,坐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很多时候,午餐晚饭都一起吃。忙的日子,她住老板家客房,说是灵魂过分一些,把她形容为老板的左臂,一点不差。老板自叔伯辈取得承继权,十年八载下来,已经累得不象话。一次凌晨一时还在等纽约消息,她倦得叹气,抬高声线说:「我还是结婚退休算了,各位,谁愿意与我结婚?」大家不敢出声。幸亏那条左臂给她斟一杯大大蓝山,一边回答:「我,即刻叫苏珊去请注册官。」大家才松口气。这便是漂亮、机智、聪敏、顶尖时髦的她。她又走近一步,双手撑腰,显得腰身更窄。她今晚穿一件小礼服,领口颇高,全不露肌,这是她最大优点,平时在办公室,长袖衬衫纽扣永远扣严,头发掠脑后,绝不无故卖弄女性特征。大家都尊重她这一点。她样貌身形不是不好,但他从不自另一角度看同事,手底下一直拥有十多名经过人事部精选的女同事,若有旁骛,简直不用做事。两个人一起坐下,她开口了,「有没有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还没到。」他看着她,她坐很得近,膝头几乎碰到他,这也是平时没有的事。他觉得她有点紧张。啊,这个妙龄女,在会议室一向镇定如盘石,有谁略为失态,是要受她严责的,「走警报?还怕日本鬼子?」,十分搞笑,但谁也笑不出。他静静温和地牵牵嘴角,像是鼓励她说话。「是我让苏珊通知你早三十分钟到,我有话说,抱歉没事先知会。」他等她下文。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年多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说出我的心事,今日知道,待你先表态大约是不可能的事,都说我像一张绷紧的弓,箭在弦上,可是不能松手,因为没有目标……你不是不知道我对你有意思吧,你不致那样不敏感吧。」他有点意外,双耳不期然烧红,要这样一个英雄女毫无保留地示意,真不是简单的事,她不知千思万想在心里盘算多久。他欠欠身,没有言语。她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他连脖子都涨红。她就是喜欢他这点,三十岁了,照说不会没有经验,别人都老油条了,他仍斯文腼腆,脸上一股说不出的书卷秀气。她摊摊手,「我已把我自己扔在你面前。」他低下头,看着手上的啤酒瓶,嘴角仍微微向上。她的声音更轻:「我只想亲近你,并无其它目的,你可以相信我与你一般是极度守秘的人,绝对不会在办公室宣扬。」话已说尽,他若趋近在她耳畔一吻,便可认同此事。她特地没戴耳环,但,几乎十拿九稳的事并没有发生,她手心发凉。她听到门外有同事嬉笑声,他们到了。她站起来,「你要考虑?我会等你。」门一推开,同事涌进,「喂,香槟在哪里?」、「我今晚的波士顿龙虾上要撒白松露」、「喝死算了」……他们十来人坐下,侍者进来服务。他松口气,脱下外套,女同事像嗒糖那样看着他鼓鼓二头肌,男同事们吃醋,「啧,我也有大手臂」,竞相把外套除下,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密密汗毛。那一晚吃喝尽兴。上甜品时,有人贴近他,讨他那份巧克力蛋糕,他微笑把碟子递给她,几乎碰到她的脸。她发觉他从头到尾没讲过一句话。「喂,也不能光做酒肉之徒,我们玩一个游戏:每人吟一句唐诗,说不出的罚酒。」「可否代用莎士比亚诗句及名句?」「你吃了灯草灰,放的是轻巧屁?什么年头了,还藉词中文不好?这样吧,放你一马,唐诗宋词均可。」「喔唷,你还会宋词,失敬。」他们要来一副扑克牌,点最小的先说。「哈哈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轮到他了,轻轻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居然无人罚饮酒。她凝视他,他却看邻座点数。下一个说:「一枝红杏出墙来。」「哇哈,你倒想,呵呵呵,我说一树梨花压海棠。」轮到她了,中英法语均流利的她吟:「春日游,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陌上足风流,妾愿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大家笑语声忽然停止,似被韦庄的词触动。她轻轻站起,「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失陪,你们喝痛快一点。」他轻轻说:「我陪你等车。」他俩出去。有人说:「也算一对璧人。」「不会的,这年头,爱侣,要多少有多少,好的工作,买少见少,办公室爱情不牢靠。」「他们两个实在太含蓄,会不会同样留英,才如此古怪?」「背后莫说人非。」「那么,说道德经。」他俩一先一后走进电梯,两人都垂头不语,像闹意见的少男少女。走到路边,她咕哝:「这司机阿忠,一定要把车停老远,一定要人等他,讨厌。」他把手插裤袋微笑。忽然她趋近,在公众地方,捧住他的脸,深深吻他的唇一口,迅速放开。车子来了,她去拉开门上车。在车上,她像他一般发呆。那双唇比想象中还要柔软,意外的他并无一掌把她推开,她清晰闻到他的气息,男性汗味、啤酒与鲑鱼……她忽然落泪。他站在行人路上半晌,此刻追上也还来得及。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重新回到宴会厅。同事们也都准备散席。有人随口问:「明晨你们可去送机?一大早,七时到。」他扬起一条眉毛,谁,谁要远行?「咦,沈小姐呀,今晚就是替她饯行。」他发呆,坐在一角动也不动。他的手机响起,他一看,「苏珊,是你,你少发一个内部电邮。」「是沈小姐的意思。」「你什么都听她,你只得她一个上司。」「我明早跟她到北京。」「如此大调动我竟不知,以后如何在公司立足。」那明敏大秘书苏珊回赠他一句:「反正无论什么事,你知与不知,都一个样子同一表情。」他吁一口气。「沈小姐要说的话说了没有?」「嗯。」「你一点意思也无?」苏珊倒吸一口气,「你没有女友,她也没有对象,她那样人才,什么配不上你?若干年后,你会后悔得吐血。」可以听到苏珊在那边顿足。「老板舍得她?」「嘿,我们都叫做手下,旧人去了,新人自来,老板怎么会爱上我们?况且,沈小姐此去等于连升两级,返来述职,大家都要朝她鞠躬。但,一个女人,做得那么高,又有什么意思。」他不好置评。「你现在追上去,也还来得及。」他咳嗽一声。「我看着你长大,你心事不妨对我说,」忽然之间,苏珊醒悟,「啊你心中另外有人。」他哼声。「呀,这就无话可说了,看样子不是同事。」「替我祝她前途似锦。」「对,心想事成、国泰民安、五世其昌、身壮力健、仙寿恒昌、芳龄永继。」「再见,苏珊。」放下电话,他披上外套回家。多么长的一天。他把衣裳剥光,裹条毛巾,启开音乐,躺沙发上,本想淋浴,但全身乏力欠劲。沈什么都算好了。扣起内部电邮,让他早三十分钟到宴会厅,清晰表明她临别意愿,全部以她为中心。她觉得这是理想时机,她认为他不会拒绝,她会守秘,她并无结婚之念,她只想亲近他,他们会像从前一般表面上维持同事关系,一个月,一年或直至永远。她的精算无懈可击。世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在剑桥是诺奖经济大师的爱徒,亲笔为她撰写推荐信,一切都必须在她掌握之中,连感情也运筹帷幄,滴水不漏。他疲倦地闭上双目。不,不要追上。他永远不会爱她,事实上他最怕这种会计算的女子。他转一个身,渐渐盹着。女歌手轻轻清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缠绵低回惆怅伤感歌声叫他浑身酥软,他吁出一口气。就在这时,手提电话响起:嘟、嘟、嘟。他跳起,这是她专用暗号,早已废弃的摩斯电报密码:It’s me,这是我。他在半秒钟内清醒,读到电讯:会客室见面,实时。他忽然生气,把电话摔向墙角,用手摀着脸。太过分了,三个星期,音讯全无,半夜凌晨一时三刻,忽然一传个booty call:喂,召你,马上,快穿上衣服,不过,一会可是要脱下的啊。这是一个从无计划随心所欲的女子,但也如此骄横,这年头做男人真苦不堪言。他即刻行动,一身汗臊,非冲洗不可。镇定我心,他对自己说,一定要与过往那般做得不甚在乎。他的头却蓬一声撞到浴室门。他以最高速度洗头淋浴洗脸,刷了牙不够还用麻辣漱口水,叫舌头几乎失去知觉。拿起剃须刀,发觉手在颤抖,算了,他赶快套上外套。今晚,无论如何,蹭磨着不走。他开出小小油电两用环保车。这车,什么都好,可是要紧关头,再也不能奔驰到一百二十公里。他把车子驶进大厦停车场。她回来了,银灰鸥翼古董欧洲跑车静静停着。他心酸,只有她叫他情绪恢复到少年时期:失控、冲动、无助。他靠在门铃前喘口气,刚想按钟,里边已传脚步声,同时有愉快声音传出:「习知、习知?」那毫不隐瞒的欢愉叫他释然,呵她也同样渴望见他。门打开,他立刻敞开大衣双襟。她一看,哇哈一声,笑得无力蹲下。他连忙掩上大门。他抱起她,把她双腿搁腰两旁,走到沙发坐下。她还在笑,精致小脸肌肉牵动,可爱放肆,一点仪态不顾。他爱她这点,忍不住把头埋在她胸前。她双手没头没脑搓揉他的脸,温柔触觉叫他瞇起双眼。她轻轻说:「全裸上场,呵,越来越淘气。」他不知有多少话要说,但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与她紧紧挤在沙发上。习知心中只有她一个人,他根本不能再看别人。他如求生般地亲吻她,呵生物中只有人类可以面对面亲爱。这时两人掉落沙发,咚一声,索性滚到墙角。值得吗?他问自己。年余以来,做一个不见光的情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值得,他告诉自己。每次见她,倒像置身七重天上,浑忘世间一切烦恼,肉身以外,也只剩肉身。他含糊地说:「今晚我唔唔唔──」她却同时提出:「今晚可否不要离去?」虽然晚上已去一大半,他还是开心得落泪。清晨,工作催他开会:「习先生,八时正。」这不是一个周末,她从不与他在周末见面,周末,属于她的家人。他不知道她家有些什么人。他转身,发觉她已经起来。那一块床褥仍然暖而糯,他留恋地把大腿搭在那处享受温馨,忽然想起,她还在屋内,连忙找人。她做了一壶咖啡,斟给他一杯。他轻轻自后边抱住她,下巴搁她肩膀,这是他头颅最理想归宿。[ 此贴被刹那芳华-07-15 14:28重新编辑 ]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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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长发束在头顶,后脑漆黑乌溜如云丝一绺绺衬在雪白皮子上,像工笔仕女图里美人青丝。他用鼻子摩挲她脖子。她轻轻笑问:「你的衣服呢,如何上班?」「在车里。」「我唤人替你取上。」她去用电话,顺手摸摸后颈,他的胡髭长出,怪刺人。片刻他的司机来取了车匙,她说:「快去淋浴。」「不。」他说。身上有她气息,他要留着。她觉得好笑,幼儿最爱说不,第一个学会的字就是No,一岁多的他们还会煞有介事地摇晃头脑摆动小手,No。他匆匆穿上西服,她帮他结领带。他忽然说:「今晚,今晚我一定要见你。」「今天是星期五,下午我要回家,你知我的时间表。」「我有话要讲。」她明媚狭长的双眼忽然一沉,「习知,我们讲好不说话。」他坚持:「我要尽快见你。」「我会与你联络。」「不──」但电话又响,公司再次催他现身。她送他到门口,脸色已变。多次,多次他知道这是必然后果,提出要求会招致她反感。他只想在短暂聚会时间讨好她,不是惹她烦恼,但一年零十个月,他自觉已经赚得若干权利。回到公司,助手把该日章程交到他手中。他进会议室朝各人招呼,看到桌上有咖啡松饼,连忙挑一个吃。待各人都发表过意见,他缓缓对东京大发银行的代表这样说:「最低入场费三百四十万稍高,有商榷余地。」「但这是港元。」「依都会一般中等家庭收入,每月储蓄一万已是难得成绩,你想三百万要牺牲多少享乐,他们或者情愿留手边做些快速回报投资──」他站起把资料一一解释,完结后日本人看着英俊潇洒的他,忽然信服。会后助手对同事说:「习知声色艺俱全。」「他有种气质,让人相信,他真心先为客户利益着想。」但愿他也可以说服她。第一次见她在什么地方?留英旧生筹款会。除捐款外,各人有个表演节目,他们一组四人,为达款项目标,脱衣跳舞助兴。四子站台上搔首弄姿,众女宾咕咕笑,「先亮亮相」,「看看样板」,毫无诚意。他忍不住把汗衫自背后拉脱除下,丢到台下,这时有人举手。「五千?」「是五万。」他看到台下一双莹亮眼睛。众人纷纷加入捐款。习知高兴起来,双臂抱在脑后,学着舞男猥琐动作,款摆臀部,口哨尖叫声更响。善款到达七万时,音乐响起。他们四名健硕俊男施尽浑身解数,足足跳了七分钟,带着浑身大汗油光下台。汗衫已找不到,他搭着衬衫四处找她。她坐在酒吧枱前用吸管喝小瓶香槟,没有伴。他坐到她身边,「你好,多谢慷慨解囊。」她侧头微笑,「你身段极美。」他忽然脸红。「你是伦大经济学院高材生吧?」「你呢?」「我由友人的友人介绍来观光。」她穿一套深色西服长裤,却不掩秀丽,不止三十岁了,正是他最欣赏的年纪,衣服不算紧身,但躲在外套下美好丰满的胸脯一览无遗。她的容貌、肤色、纤体与及一把可以用手指梳理的长发,都是他梦寐以求,他心花怒放,眼睛圆大闪亮,专注凝视。他大胆轻声问:「可以到别处喝一杯否?」她大方回答:「我有个地方,是会客室──」「没问题,我跟你走。」会客室,多别致。她笑出声。她的脸盘很小,不比他手掌更大,这样的五官不笑比笑时更加完美,但她笑时却比常人更加欢愉妩媚。他也忍不住微笑。他用手臂护着她腰身在拥挤人群里离去。不,他的手没碰到她腰,他维持着礼数。在停车场她对他的小小电车注目,他轻轻解释它的环保功能。「你相信环保这件事?」「各人尽一分力,邻居孩子们做得十分努力,看到阿姨身上皮裘,怒目相视,必须对他们坦白:不是真货。还有,他们坚持垃圾分类,各归各。」他也是邻居孩子之一吧?她又微笑。他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她,像是一霎眼,她会在眼前消失。车子驶到指定地址,他发觉那是中半山一层旧房子,不远之处有个缆车站。白天,一定可以听到隆隆声,而车里乘客,如果留神,可以自树荫中张望屋里美女动静。她打开门,室内相当宽敞,天花板很高,只得几件家具。其中一张十八世纪法式卧榻,扶手边高边低,红色旧丝绒面子,叫Recaim,相传当时这位R名媛就那样半躺着见客,故名。地板门窗都维持老房子旧貌,韵味十足,呵,她是一个经济充裕的女子,她并不住在这里,这名副其实是她的会客室。她轻轻说:「你毋须客气。」自己先除下鞋子。厨房也不少,冰箱打开,全是酒,她取出一瓶香槟,交给他,取出两只长管杯子。她在考他,不会开香槟的男子少欠风骚,而她是那样喜欢喝汽酒。这是一瓶玫瑰克鲁格,他纯熟地三两下手势打开,瓶塞轻轻呵气。她叫他坐在丝绒长沙发上,「这间会客,有几个规矩,先得与你说清楚。」他静静聆听,上刀山下油锅他也去,他渐渐坐近。「你得听话。」他觉得好笑,她像是比他略大几岁,但他也不是孩子。但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不会逆她意思。「你不要多话,也不可问问题。」明白,嘴巴要闭牢。「今天以后,如果还有见面机会,我会先与你联络。」她要主动。习知伸出手,轻轻抚她额角与头发,她是真的,不是他喝了几杯当众跳脱衣舞之后的幻觉。她轻轻问:「可否跳舞给我看?」「不。」「脱衣呢?」「不。」「那你到会客室干什么?」「喝一杯,聊几句。」是,他们是那样开始。她轻轻把腿搁到他膝上,她有极之漂亮足趾,完全不似受过尖头高鞋虐待,一颗颗圆圆,天足。他见过女子△形足趾,像缠足,已把脚端挤压成尖鞋一模一样,可怕。这时,助手叫他:「习先生,老板要见你。」他缓缓走进。这时,他发觉上司身后坐着新助手。骤眼看去,真以为是沈,但不,她比沈更加年轻,打扮更加时髦。他眼观鼻,鼻观心,老板替他们介绍:「桂美是我新助手,这是习知,敝公司的完美员工。」他微微点头。自他一进来桂美便眼前一亮,国际超贤投资公司有这个人,她一早知道,也闻说过他的英轩,可是见到他真人,本来准备好的一句「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却说不出口。呵,这话虽然江湖油滑,但年轻的桂美却已知道,听者不知多受用,百试百灵。他真人温文尔雅,根本不似一个与数学打交道的人。他像──像《国家地理杂志》片集里专门研究文艺复兴古董真伪的教授专家。习知喝半杯咖啡,与老板说几句话,便退下。老板看一看新助手,桂美连忙低头。老小姐说:「年轻人都喜欢漂亮的人。」桂美不便出声,心中却想:婴儿也爱叫好看的阿姨抱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一边,她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家。与会客室不一样,那两三千平方呎专人设计的住宅富丽堂皇,把所有夺目的装饰家具都用上,连花瓶都有名称:嘉利、铁芬尼,就差没装上金色天鹅形水龙头。她第一眼看到完工后的公寓大吃一惊,骇笑,「这可真丑到极点」,装修师委屈地答:「王先生说要把最精致最好的给王太太。」是,是,她也不予追究。渐渐也就习惯,这样就十年,是,她结婚已经十年。她吁出一口气,踏进家门。司机早已通知女佣,提了行李进玄关。听见声音,王先生走出,「回来了?」她意外,「你在家?」「我回来等你。」她与丈夫拥抱一下,脱外套松头发,踢去软底平跟鞋。佣人给她一杯西洋参茶。丈夫凝视她,「你好似有点累。」她走到卧室换上浴袍。丈夫跟在她身后,「见到程师没有?」「见到,挑了五幅画。」「那不是成功之旅吗,为何一脸失落?」她抚自己面孔,如此明显?「你可有说出你与娟娟的关系?」那老人怕有一百岁了,动也不动,坐在一张古董木制轮椅上,穿着深蓝色黑色长大衣。老人是当代国际著名抽象画家,成名半个世纪以上,他异常低调,孤芳自赏,并不轻易见人。法国近郊贝坦尼的深秋如此肃杀,梧桐树叶全落光,掉满一地。她下车,脚踏厚厚落叶,听到枯叶刷刷碎开的声音。呵,假使心碎有声,这该是了。艺术家的优雅法籍夫人亲身招待她。「他很高兴你来探访,他行动有点不便,在画室等你。」画室在住所后园,像一间货仓,大如足球场,毫无装修,气派自成。大桌上放着各款画具、颜料,剥落墙上挂着画家著名庞大抽象画。他老远便看到她,示意她走近。当日她穿着豆青色丝棉布棉裤,仍觉得冷,她紧握双手。夫人体贴替她罩上一块大披巾。瘦削老人看着她一会。啊,他们说人老了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之类。这不是真的,没可能,眼睛的玻璃体首先干涸焦黄,哪里还能闪光。半晌他在夫人耳畔说几句法语。夫人问:「你是娟娟的女儿?」她欠欠身回答:「娟娟是我外婆。」夫人在他耳畔复述,他叹气点头,说了几句。夫人说:「他说你像足年轻时的娟娟,还请问你可有令堂照片。」她连忙打开皮夹子取出近照递上。老人缓缓接过,戴上眼镜,看许久,说:「她母亲不像,她像足九分九。」大家一起喝茶。大画室似冰箱,时间都似冷凝。接着他说:「挑什么都可以,作为见面礼物。」她意外,但夫人这时已示意她告辞。她大胆上前,握住老画家冷瘦双手一会,才走出画室。程夫人虽然比华裔丈夫年轻好些年,但也显得苍老,鬓脚白发丝丝。她陪她到大宅地库挑选画作。她选了五张,坚持按时价一次过付款。「我经营画廊,代客户选购。」夫人说:「那么你自己也选一幅。」她微笑,「夫人别怪我贪婪,我看到程师用过的调色板都扔一角,可否赠我?」「真是可爱的孩子,你要多少块?」「我想要十块。」「可要他签名?」「不,无价之宝,永不出让,毋须签名增值。」「我会一并运往你的地址。」她再三道谢。夫人忽然轻声问:「你可见过娟娟?」「外婆?不,我没见过她,当年她并没随我们南下,十年前她辞世,享寿七十。」「他俩一直通信。」她说:「听说娟娟之父,即我太外公,是程师家里伙计,程氏昔日在沪是银行家,为人豁达,从不看低别人。」夫人说:「他是少数家境富裕的艺术家,但当初为赴法习艺,与家里闹翻。」她叹息一声。王先生听完事情经过,也觉苍凉,「他为何一个人坐在冰冻大货仓?」「我也不好问,照说经济全不成问题,他并不花费,每张画七位数字,竟如此朴素。」「真正美术大师。」「这是那五幅画。」她出示映像,「横跨半个世纪。」王先生微笑,「我简直不知奥妙,只觉混沌一片,尺码奇大,每幅也无命名,只得一个号码,『抽象七零三』与『抽象一三二』毫无分别。」「你可觉肃杀?」「奇是奇在他是华裔,华人天性乐观,一有机会便自内心向往富丽堂皇灿烂,他却完全不喜热闹。你可有拍照,他是怎样一个人?」「嘿,」她倒抽一口气,「王先生你的坏品味又提升至另一更高层次,怎可以咔嚓拍照,多么不敬,简直煮鹤焚琴。」「饶恕我。」「他整个人像一粒干梅,没有当年影子了,但夫人仍然爱他。她吃醋呢,问我,可见过娟娟,差点没添一句:可像黑白照那般秀美。」王先生神往,「喂,当我一百岁,你会否为我吃醋?」她很客气地答:「那时我已不在人世。」「变鬼呢,鬼魂会否缠扰我?」「王先生你这人不怕鬼真有点奇怪。」「我只是不怕你。」「我累了要休息。」「你还没回答我。」她只得说:「会,每天你会在酒杯反映里看到我的脸。」王先生哈哈大笑。原先以为,妻子假使设会客室约见年轻漂亮男子,那丈夫必定丑怪猥琐,但不,王先生约四十出头,中等身段,五官端正。他有一种成功生意人慷慨从容自信之态,好笑容,却又不卑不亢,仪容整洁,打扮合时。这样人才,走出街,不知吸引多少适龄女子,但他却没有留住妻子的心,或是,她的身躯。甚或,两者。但他们感情融洽,说话气氛,一如老朋友,彼此了解到极点,打情骂俏,也宛如情侣。再也没有更奇怪的夫妻了。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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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痛快浸浴,直至指尖发皱。然后呻吟一声,倒在白色大床上盹着。颈后仍有习知胡髭摩擦过发痒留痕,她缓缓伸手抚摸,心思荡漾。第一次见面,他喝完香槟,又坐一会,便温柔告辞。啊,他居然没有失礼。送到门口,也无吻别,他这样说:「第一次约会,我从不接吻。」她忍不住笑,「那要等到几时?」「第三次或第四次吧,视情况而定,我等你电讯。」「进一步,又需等多久?」「三个月到六个月,这要看女方的意思了。」真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样懂得调情。他说:「把名字告诉我。」「让我考虑一下。」「可是,我已知道你住在哪里。」她哈哈笑,许久没听到自己的笑声,一定还有下次。醒来走到隔壁丈夫寝室,看到他在结领带。那是一条金黄色领带,照说颜色伧俗,太难配得好看,但他穿白衬衫深灰西服,一头清爽短发,说不出舒服。「还可以吗?」她露出赞赏表情,真丝领带在合身领口上结得很紧,一派斯文庄重。她点头。他微笑,「你说可以便可以。」「去何处?」「噫,我表妹忆如结婚,嫁立法局议员洪国立之子。喂,你忘了?岂有此理。」哇呀,大红烫金喜帖就在化妆枱上。她立刻赔笑,「十分钟就好。」他悻悻然,「迟到要毒打。」这次好像是真的。她急急进浴室,用面膜膏厚厚敷脸,慌张在衣橱挑晚服。女佣进来,「太太,王先生说穿这件,已替你熨好。」一看,是件肤色香蒂宜累斯旗袍,她一摸,幸好有衬里,「就是它了。」「我帮你梳髻。」「劳驾。」从前,肯定是娟娟时代,闺阁雇有梳头专人,今日,像所有现代人一般,非得身兼数职。很简单的发髻已经足够,匆匆上粉。她踏上芭蕾式平跟鞋便走。「太太,耳环。」「不用了。」「太太,披肩。」天气冷冽,披肩不可无。她趾高气扬,「不多不少,刚刚十分钟。」王先生不放过她,「鞋甩袜脱。」他拉着她手上车。怎么看都是恩爱夫妻。他们没有孩子,也不想要孩子。像世上一切,你必须拿一样珍物去换另一样,孩子固然可爱,他俩不愿牺牲自由。到达现场,其余客人转过头注视这一对璧人。主人迎出,「阿康,欢迎欢迎,今晚酒席分开两厢,那边属于年轻人,他们打算跳舞喧哗到天明,我们这一边长辈吃完便可散席。」王实时抗议:「我为什么晋升老人席?」主人打趣:「这样吧,王太太坐那边,你与我坐。」她咧开嘴笑,好话谁不要听。结果他们坐在长辈这一边。稍后一对新人过来敬酒,新娘子礼服美丽如一团云,这还不止,稍后又换上一套苏州订制的大红百花彩蝶裙,那绣花在窍巧,都藏在裙褶里,走动张开才看得见满满七彩刺绣,富丽得难以形容,叫宾客喝彩。她安坐着微微笑喝香槟。她没有看见他。是,习知也在这一百多名长辈宾客中。他坐在一角,预备吃完鱼翅就走,稍后才发觉一对新人不赞成这一道菜,那么,他犹疑,吃完蒸鱼也差不多。明早要开会。或是,他一向不喜这种场合。但,主人家是他重要客户──「习知,你一个人来?不怕,我替你介绍我家少女亲眷」。他是认真的,一声呼唤,来了五六名花枝招展妙龄女,打扮极其豪华时髦夺目。有一个只穿丝织短裤,露着雪白肉孜孜大腿,全体穿五六吋高花盆底鞋,浓妆,戴假睫毛。好不容易挑到好位置坐在两对老夫妇之间。他为他们夹菜侍茶,忽然之间,习知看到了她。他怔住,一剎那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变得朦胧,只有她在他焦点之内。他就在她两张圆桌以外,缓缓喝香槟,没提起筷子。她微笑聆听身边一个中年女士发表伟论,怎么说呢,彷佛十分专注,但,大而闪亮双瞳却漫无焦点,她的灵魂压根儿不在酒席,不知游荡到便处。呵,习知心酸的想,带我一起走。那是一个有紫藤花架的秘密花园吗?带我一起。这是他年多以来第一次在会客室以外地方看到她。她穿一件极淡粉红透空旗袍,同她肌肤同色,小小鸡翼袖,并不暴露,但形容不出性感。因为旗袍为迁就丰胸尺寸略松,因为斜襟上一颗襟纽没扣严,以及她恍惚眼神……她一点不错是他心目里女神。这时邻座老太太夹一块鲍鱼给他,「年轻人多吃点。」他唯唯诺诺。他手心冒汗喉头干涸。她身畔是她的男伴。他知道,因为那人一只手臂搭在她椅背,宣布主权。啊,她心不在焉,习知魂不附体,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先走。她浑身没有首饰,连耳环及一枚指环也欠奉,更显清丽。新娘趋近与她说话,富家女脖子上戴桂圆大珍珠,钻石耳环每边有拇指大小,叫宾客赞叹不已。他低声向两对老人致歉,「公司明早有事,我得回去赶一些文件」,他们邀他放下名片才走。他离开酒会,在门外忍不住向接待员打听,「三号桌子,这两个位子,请问是什么人?」接待员查看计算机板,「王康先生夫人。」她的丈夫,她已婚!虽然一早已猜到七八成,但仍忍不住震惊。「王太太芳名?」「这里没有写。」「谢谢你。」这都会没多大,每人认识每人。人人知道人人的事,他们只是不知道自身的事。他说不出闷郁难受,愤怒得用拳头搥墙壁。回到公寓,喝两罐啤酒,气愤转为苍凉。一早晓得是这样。到这会客室来有些规矩:不要多话,不准问话。先发出警示,如果不高兴,下次别来。他心酸,她一早已许别人,不能许他。第三次见面,他告辞之时,轻轻说:「可以亲吻了。」她意外,看他如何处理。他半蹲下,轻轻抓住她的旗袍角,把紫灰色丝料捧手心,深深吻一下。这出其不意动作感动她。「请把芳名告诉我。」她轻轻答:「我叫杨素。」他点点头,高兴告辞。他清晰记得,袍角绣着一朵知更鸟蛋青色牡丹花。自此以后,在他眼中,其余粉黛均无颜色。宴会厅终于上了甜品,她一看,是苏式小糕点,一口大,精致得不得了,其中一款玫瑰糕甜香扑鼻。她与丈夫低声说几句。好一个王先生,把整碟取起,笑嘻嘻,「对不起,我取回家慢慢享用,各位乘机健康节食。」大家都笑,把邻桌那碟也取过,唤人打包。并不是她想吃,她知道家里老女佣,就是替她梳髻那一个,喜欢精美家乡甜点。散席了。她轻轻说:「天下无不散筵席。」「凡事往高兴处想。」「那边年轻人吃西菜。」「座位编排别出心裁,毋须十人排排坐,有些小桌子只坐二人,或四人,自由自在,多开心。」那是因为双方父母财雄势厚努力支持的缘故。「我俩也行一次大礼可好?广宴亲朋。」「你还有那样精力?」他答:「尚有些余勇。」她微笑。他俩当年结婚,并没有大肆铺排,静静在加国温端口注册,他在电话簿找到旧同学请他们做证人。他的生意刚开头,需全副精神挣扎。每晚临睡前读《孙子兵法》英语译本:All warfare is based on deception──兵不厌诈,攻之不备!不久,她便发觉他不是原先她倾心那个人。他有雄心,工作狂,他脾气欠佳,态度有问题:对她不是大声指挥,就是纠正错误,渐失温柔。在翡冷翠那样的文化古都,他都捏着手电不断讨论生意,对她说:「快自那辆破旧伟士牌机车下来!把皮不摔破你的,谁有空照顾半身不遂的病人。」要多难听就多难听。在米开兰基罗戴维像前,他说:「好像很小嘛。」回到家,她轻轻对他说:「康,我们不如分居吧。」他像是没听清楚,她并没有重复,终于他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十分悲哀,「你不再爱我,我也不再爱你。」「胡说!我会为你挡子弹。」「那是一种道义,不是爱意。」他顿足,「我就知道你那该杀的虚无飘渺艺术家脾气会坑死我。」她不出声,那时他们结婚刚两年。「我太忙惹你不高兴我知道,我尽量改过来,周末,以后周末我一定在家。」她摇头。「我不要再听到你要分手之言,我会掐死你。」他开始摔东西,女佣听到声音进来查看。啊,另一个周末又过去。一星期只见两天半是好安排,少了时间争执。星期一大早她到客户的办公室。一个中年男子迎出,「素,劳驾你了。」她出示打印图片、名单、价格。轻轻问:「打算挂在什么地方?」「就这里办公室,什么时候运到?」「专机空运,就这两天,不过侯先生,我有一个不容商榷的条件。」「呵,明白,不经画廊,节省的二十个巴仙,也拨入你佣金之内好了。」「不,不,不是这个。」客户半认真半调笑:「不为金钱,那必然是感情了,你不妨直言。」她觉得好笑,他们永不放弃吃豆腐机会,轻轻解说:「文艺复兴之际,默迪西家族的罗兰素巧取豪夺,自别人手中取到乌贝罗名画罗曼诺战争图,搬到他家中,发觉尺寸太大,竟命人把原画拱形顶部锯掉──」客户说:「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你得应允我,不能改动原画尺寸,以示尊重,否则,只好放弃这笔生意。」客户见她如此认真,立刻承诺:「我可以立下契约。」她嫣然一笑,「那倒不必。」他凝视她,「素,我想约你吃顿饭。」她轻轻答:「喂,我俩皆有合法伴侣。」「是,是,这是事实。」他叹息中有点羞愧。这时秘书把一张银行本票递进,她静静签收。那天下午,她到艺术学院舞蹈组。推开门,表演已经开始。因是彩排,观众不多,熟人招呼:「素,这边。」带她到中排好位置。她一抬头便被吸引。台上是一年轻男子,赤裸上身,围着民族黑色长裙裤,赤脚,跳土风舞。「是中东哪个国家?」「近日动荡不安的叙利亚,即古日波斯毗近。」怎么说呢,她那样喜欢看男子跳舞,都未曾看过男性波斯舞蹈,不禁凝视。台上那男子恁地好看,留须,长发梳一条辫子垂脑后,辫梢结红丝绸。男子随着鼓笛声强劲乐声挥舞健美双臂,呵好不性感。中东男子毛发丰盛,他胸膛都整理过了。可惜,好色的她心想,连腋下都那么洁净。他作出挥剑动作,顿足,跳跃,充满生命活力。「怎样,」友人问:「好看?」她忙不迭点头。「明天可来欣赏西班牙舞。」「哎呀。」「素,你是知音。」舞者在台上急促旋转,发梢打散,长发飞舞。古时东方男女一般长发,也梳辫子,也系饰物,到十九世纪才剪掉学西方,所以叫西式头。他们刮净胡髭不是不好看,像习知,秀美一如女子,不留胡髭,何以识别?她亮丽炙炙目光连台上都觉察到。邦一声鼓声与动作一起优美停止,他缓缓走下台,到她面前。友人连忙介绍:「薛是敝校族裔舞蹈组讲师。」她没有握手习惯,微微点头。薛一头一脸是汗,自有崇拜他的女生递上毛巾。她惆怅地想,不要说是女子,今时连男人也很少出汗。薛大胆示意:「大家一起喝杯茶可好?」友人笑着代答:「素是一定不去,她已婚,忠于誓约,你请我好了。」他失望,刚好有人叫他,他嗒然走开。友人诅咒:「──,──,──,天下男人均只欣赏美色。」「他不懂欣赏你,是他的损失。」「素,我妒羡你,你不但长得美,且是男人喜欢那种神秘艳色。」「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又不是男人,我结婚已十年,家里那位,觉得我千疮百孔。」「他故意贬低你好控制你管住你。」她无奈微笑。「有人说,看到素轻轻呼吸胸口一起一伏便叫他心神荡漾。」「哗,诗人一样,谁?」「那人是女子。」她连忙说:「我自小便知自家取向,我只喜男子,我觉得他们是两性之间美丽的那个。」「我已同她说了。」「劳驾。」她自舞蹈学校出来,回办公室处理一些文件。想一想,传电讯给习知:「马上。」马上,表示紧急之意,即刻,已经骑上马,飞驰出发,古时交通工具最快不过是马。一次,中介交上一块古董花砖,图案奇特,是一只猴子骑在马上。「这是什么吉兆?」 「马上封侯」,她忍不住笑出声,所谓急功近利,这也就是了,不但要,而且马上要。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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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著名美味小店买了粥粉饭面才往会客室。习知双手撑腰已在门外等。她曾建议给他门匙,他一口拒绝。「我是人客,并非入幕之宾。」她没料到他懂这一句话。他捧着一箱香槟进屋。她说:「太客气了。」「应该的,只是这牌子又要玫瑰酒实在不易订。」他脱下外套。她趋向前,轻轻吻他丰满嘴角,呵感觉甜美。第一次吻唇也由她主动,出奇不意吻他,这样轻声说:「先解决了,以免尴尬。」这时他握住她腰身,「我有话说。」她无奈微微扬起眉毛角苦笑,都有那么多话要说,反而她与丈夫关系进化,都不再多嘴。「这里好像不是说话地方。」「素,我要你听着:I want more。」口气像狄更斯笔下孤儿向管事要更多稀粥。她静一会,轻轻回答:「没有更多,我不可能付出更多。」「我不接受。」「你态度似孩子。」「那是因为你一直把我当小玩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有时又问:吃什么长这样漂亮如此英伟,你从不把我当男人。」她用手掩住脸。他扯下她的手,「说话,回答。」她终于问:「你有什么好建议?」「结束名存实亡婚姻,与我私奔,做我妻子。」「你不认识我,你不会想与我长期在一起。」「我不会叫你失望。」「我不可以应允。」「那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会客室。」她胸腹忽然气痛,双手掩住。「我比你难过,我心胸犹如有千万只火蚁骚动,这叫煎熬。」他不该出言恫吓。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坐下,低声说:「那么,事情就这样了。」「什么叫就这样?」「你可以离去。」「你逐我?」「习知,是你主动提出要走。」说出那样话来,是要百分百准备输才好,出言威逼,赢面甚低。千思万虑,年轻的他还是高估自身。「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她说:「那并不正确。」大门已经敞开,他不得不走。她穿着一件宽身袍子,他忽然握住她衣襟深深吻一下,双眼充满泪光,毅然转头离去。她不得不那样做。她的生活经验较他丰富,她知道,如果屈服,约一年后,含泪离去的会是她。何必呢。那晚,丈夫说:「你好似有心事,哭泣过,整张脸肿起。」她却说另一件事:「海明威写过一个故事,叫《基利曼渣罗》,那是非洲今日叫坦桑尼亚的一座雪山,作者形容他在山峰发现一具无伤痕雪豹尸体,照说雪豹在非洲是最高食物链,不至于饿毙,但为什么牠跑得那么高,孤单地结束生命?」王先生听完,莫名其妙,「So? 」「我想起程师,他为何独自躲在寒冷工作室?」「各适其适。」「但是──」「素,这宗任务已经完毕,你可以放下,下一次为什么人装修什么?」「是一辆七三七飞机。」「呵尺寸不小。」「我需与飞机工程师开会;什么可以拆除,什么不可。」「剪错一条电线可是大事。」「客户要求装修成真正舒适的三房两厅通讯室及厨房,当然少不了浴室,装喷嘴浴缸。」「真有此必要?」「王先生,你比任何人都应该知道:真正奢侈,全无必要。」她丈夫微笑,「素,我们都搬回来住,你说如何?」她摇头,「不可行。」「你考虑一下。」「我俩已经吃足苦头,毋须重蹈覆辙。」「再试一试。」「我已没有精力。」他动气,「什么夫妻不住一起,各自拥有歇脚处,各自结交异性朋友?」「那么,正式离婚。」「你单方面去申请好了,两年后即可自由。」「你存心吵架。」「我不再容忍开放式婚姻。」「啊,三年前你觉得这个协议可行。」「我太天真。」「王先生,」她站起,「我得回公司处理业务。」「你给我坐下。」她不去理他。「站住!」他挡她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像是要掌掴她。她坦然无惧,睁大双眼,瞪住他。他凝住不动。啊,王某,无论怎样动气,都不可沦落成为一个打女人或是骂女人的男子。她知道不宜久留,也不可开口挑衅,她匆匆离去。她在办公室逗留一会,往见心理医生。柳医生见到她深呼吸一下,「你,王太太。」彷佛说,呵又是你,你的问题尚未解决,又见到你,你好不三心两意。「可以抽三十分钟给我否?」「美丽的王太太,愿闻其详。」她躺在沙发上,半晌才说:「王先生想我搬回家住。」「噫,他出尔反尔,难道不愿享受自由?很多男人愿意拿一条左腿来换。」「可是,他不愿意妻子也享受同等自由。」柳医生哼声,「呵,只准他一星期四天半在外享乐?」「他腻了。」「你呢?」她苦笑,闭目不语。「双方都觉疲倦,不如回家休息。」她拧转背。「你也可以选择分手,为什么还要维持这种关系?婚姻开放,怎还可算婚姻?我已说得太多,心理医生实在不应提出意见,我们的职责只是聆听。」她揉揉脸,「我只有他一个朋友,若果离婚,连他也失去,叫我恐慌。」柳医生不再叫她速战速决。她终于说:「你讲得对,我去找律师申请。」「王太太,我什么都没讲过,别说是我建议,这会招致我杀身之祸。」她忍不住笑,「明白。」医生忍不住丢下一句:「这男女关系,永无善果。」「柳医生这是你独身原委?」「我独身是因伴侣早年车祸身亡。」她唉一声,「对不起。」「三十分钟已届,我的忠告是:温委处事,不要做得使对方下不了台。」「王是生意人,他很会转弯,开放式婚姻,就是他的建议。」她整理衣物告辞。她带着糕点回公司与同事分享。小小设计室只有一个助手与一名秘书。她进门便说:「请速代约柯律师与我见面。」「王太太,有位郭女士在会客室等你。」她一怔,「我今日没有约见客户。」「她并无预约。」开门做生意就是这点突兀,无论是谁,都可以理所当然进来坐着喝茶说话。她推开会客室门,看到一个年轻女子转过头。她约廿岁出头,浓眉大眼,小圆脸,水灵双目,嘴唇丰满嘟起,淡紫的胭脂,噫,艳女。她站起伸手,「我叫郭少琼,王太太是吗?」杨素一向没有握手习惯,她学少年人那样用拳头轻轻碰客人的手。「请坐,敝公司可以帮你做什么?」不可小觑年轻貌美女子的能力,她们不难找到幕后英雄,支撑她们安装全粉红大理石浴室。她却觉得郭小姐不似客户。郭女忽然开口:「王太太,我是王先生的女友,我此来,是请你不要再拖下去,十年,足足十年,已经足够,一生没有多少个十年,请你爽快与王先生离婚,我俩打算尽快注册。」讲完之后,郭女松口气,丰胸一起一伏。这时秘书送咖啡糕点进来。郭女口渴,伸出手臂取杯子,外套腋下有一大搭汗渍,而且,有气味,是这种原始的感觉吸引男子吧?原来不是客人,是债主,上门讨债来了。不过,她找错欠债人。杨素轻轻站起。郭女看着她,心中忍不住说一声王太太好不秀丽斯文,而且,喜怒不动于色,有点可怕。只听得王太太这样说:「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Duh!?「你想结婚,与我谈判无用,要与王先生说,」接着扬声:「裘琳,送客。」她自己先离开会客室。那郭小姐还嚷嚷:「王太太,他不再爱你,你逃避无用,十年──」客人被勤练空手道的秘书裘琳连请带推赶出,锁上办公室大门。裘琳说:「对不起王太太,以后,不经预约的客人恕不接见,我们也太过友善了。」刚想好好检讨,预约的飞机工程师林君上门。高大英俊的他做足准备工夫,叫王太太高兴。小林聪明伶俐,让她把飞机舱设计图取出,与结构及线路图核对,他有一套软件,两图印证,一目了然。「这,这,这,全是不动墙,该处,该处,全部座位可以拆出,装修期间,飞机停在华盖飞机库,我在那边有小小办公室,全天候工作。」她颔首。「我有两个同事,一个机械,另一个机电,你打算把喷嘴浴缸装在何处,要趁早知会。」两人都笑出声。「主色是什么?」「主人要求金色。」年轻人倒吸一口气。「他的飞机叫Au,化学元素七十九号,金。」小林说:「有时生意人的脑筋真叫我佩服。」飞机舱用料也得请教林工程师。他说:「所有家具像游艇一样,都需钉牢,不能移动,飞机负重决不超载,用大理石时需知会我们。」说完话他告辞。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幸会王太太。」她微笑送他出门。助手维均对他五体投地。「没戴婚戒,即表示独身。」她不出声。她像维均那样岁数,廿五六,也非常希望结婚。她性格比较老成内向,有什么事坐在一边静观其变,在别的女子眼中,像是老谋深算。又还是杨小姐,实时警惕,啊有可能是只狐狸,化为人形,专门计算别人丈夫。做了十年八载杨小姐,累得不得了。终于遇见王先生,兴奋过度,几乎半年不到就订婚,知会全世界。父母开心到极点,「阿康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乘龙快婿。」王并没叫长辈失望,他热诚、爽朗、慷慨、有能力,杨家有事,缺乏壮丁,他毫不犹疑派公司助手秘书司机鼎力帮手,付账绝对抢先,次次成功……他是一人生力军,照顾老弱妇孺。只是,怎么说呢?一年后便纰漏浮现。在外头,她是王太太,亲友都放心了,一见面便亲热,「过来,素,这边,项链漂亮夺目,是王先生的礼物吧?瞧,他多么痛惜你,羡煞旁人!以你性格,至适合矢菊蓝宝石,身上这套西服是哪个牌子?多可惜你不搓麻将……」自己人,好说话。但在家,情况不同。一个下午,王在沙发盹着,呼噜打鼾,十分有趣。她走近细细看他,不算英俊,也是名须眉男子,是丈夫呢,真打算与他过一辈子。她有点感动,俯身,在他耳畔轻轻呼气。他惊醒,看到是妻子,不但没有趁势一把抱住亲热,他竟拉下五官,「这是干什么?」他一掌推开她,「怪麻痒好不舒服。」她愕然。「杨素,你从什么地方学得这些轻荡动作?这是职业女性妖媚色诱举止,请记住你是王太太。」站起走回书房,整晚不再说话。当然,王太太也不可以向丈夫索吻、拥抱、双手搓他头脸、爱抚他胸膛背脊。她震惊到说不出话。开始约见柳医生。医生安慰她:「他是老式人,比你大多少?」「六岁。」「一些中东回教男子,终身不在家人面前裸体。」「有这样的事?」「他的取向──」「啊,不,他只喜欢女子。」「你肯定?」「我此刻如堕五里雾中。」医生不出声。「他把我推开,医生。」「王先生会否见心理医生?」她摇头,「他固执如牛,全世界人会有毛病,不是他。」「王太太请对他说,病向浅中医。」但是,今天见到那位郭小姐,发觉他对妻子及女友的要求,完全不一样,南辕北辙。像所有妻子一样,她暗忍得胃痛,掩住胸口。这时裘琳说:「王先生来了。」王康气急败坏,快步走进办公室,紧紧关上门。他来回踱步,忽然又打开门,「裘琳,可有冰冻啤酒?」「王先生,我们不设酒类,但有冰柠檬茶。」「给我做一大杯。」他再次关上门,又踱步,一连串动作叫他冒汗。秘书送入冷饮,他一口气喝下半杯。她一直看着他,静观其变。她真认识这个人?她不认为如此。今日,小小办公室人来人往恁地热闹。终于,他开口:「对不起,素,我处事不当。」她轻轻说:「严重失误,导致我受不必要侮辱,一如粪便淋头。」他羞愧得头脸通红,「真对不起。」「你亏欠我。」他叹气,「素,回家来做王太太,我俩重新开始。」她摇头,「这个职位我已担当不起。」「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她哈一声,「我要什么?一向以来,我对金钱房产珠宝华服无甚兴趣,物质生活只要过得去已很开心。风头可有可无,应酬是苦差,我要什么?我本身有收入,财政一直独立,我结婚是因为想有异性体贴爱惜,合法享受柔情蜜意、男欢女爱,这便是我想要的。可惜,你推开我。」从头到尾,她没有提高声音。外头两个职员尽管留神,也听不到什么。终于,助手维均轻轻说:「女人真不易做。」秘书裘琳这样回答:「有积蓄又比较好些。」这时王先生开门出来,叹口气,嗒然离去。过一会,裘琳对王太太说:「柯律师明日下午三时。」「谢谢你,请马上帮我约房产中介。」呵,要搬出大宅,裘琳心里难受。傍晚,她出去看公寓房子。才三十多个小时,她已把会客室搬走。新会客室也在中半山,可惜已听不到缆车克隆克隆,但是路边有一个花档,那清香,贯彻整条街。她的心很麻木,伤透伤绝,似不在乎。柯律师问她:「真的无可挽回?」她说:「挽足十年,手臂粗麻绳都已断开,已经尽力,请叫王先生尽快签署。」「他后悔得吐血。」「别相信男人。」「他拒绝签字,看样子两年后你得单方面行动。」「那也没问题。」「王先生有一个极大优点:他十分慷慨。」「是吗?我看中美航空母舰卡尔文逊号,连甲板上三十四辆喷射战斗机在内。」「素你赌气。」「正在办离婚,气愤难免。」「听说有年轻女子着你交出王先生。」「我有什么资格与人争?」她摊摊手,「我大半生处于被动,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并非性格懦弱,柯律师,一个无财无势女子需有自知之明,只有忍耐方是上着,忍无可忍,重新再忍。」柯律师忽觉物伤其类,双眼发红。「我单方申请离婚,理由是关系有不可冰释的分歧。」「今日手续简便许多,造福怨偶,上一代,需证明对方奸情……」办完正经事,她松一口气。这是什么人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连怎样接吻都已经忘记。看到年轻漂亮情侣在角落拥吻,她会凝视良久,微微笑,心中感触。是,他们看不到旁人,雨中,在伞下,是缠绵小宇宙。一次,在公园遇到一对老夫妇买冰淇淋,他俩被一帮小孩打尖,仍然精神的老先生喃喃责骂,老太太忽然吻他腮帮,他笑逐颜开,一切丢脑后。都叫她羡慕落泪。一直拖着,她恐惧做回杨小姐。留在会客室时间越来越多。他出差,她便独自在小公寓休息,沪人干脆把情妇住的地方叫小公馆,确实妙不可言。忙不迭吻习知,蜜之味,他取笑她:「好心急呵」,不知等了多久。真舍不得,像习知那样的男友,不容易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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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辈文明,与而时习之,他也有文化。一身名贵便服,怎么穿都好看,白衬衫料子缝工一流,突显身份。别看一件衬衫、一件外套,不知坑死多少男子。习知把爱马仕凯丝咪长大衣潇洒地当浴袍那样穿,路上如有水凼,他会毫不犹疑掷下给她踩过。她吁出一口气,但是,规矩是规矩,他不尊重协议。过几日,柯律师知会:「王先生把文件丢地下,像生气小孩那样踹踏。」她哼一声。「你们或许应该请教两性关系专家。」「太迟,轮到我无法亲密,他手碰到我皮肤,我起鸡皮疙瘩。」柯律师叹息,「我看王先生觉得不坏。」「那因为你不是他的妻子。」柯律师实在不方便再讲。她轻轻说:「许多事,难以启齿,苦不堪言。」新的会客室,比上一间还要简单:只得一床一桌两张椅子,书报都迭在地上。她喜欢空无一物,她清晰知道,没有带得去的东西。整个星期,她都在华盖飞机库视察工程。她着女佣带了丰富茶点招呼员工。员工开头雀跃,随即沮丧:「王太太你不来我们怎么办?」工程师小林着她换上防火衣裤、工场铁头鞋及头盔。她巡视一遍,给了适当意见。一直轻轻蹙眉,「飞机舱受先天限制,装修极难美观,你看那小器圆窗多么丑陋,相反,船就不一样……」小林耐心微笑聆听。忽然她说:「我讲得太多了。」嫣然一笑,似乌云边溅出妩媚金光,小林看得发呆。真庆幸装修师是美人胚子。他让她看飞机尾部哑色金漆。她赞赏:「漂亮极了。」「黑漆与玫瑰金,客户倒是不反对这两种颜色。」「我发一身汗,真怕他要大红与明黄。」「华裔与颜色真是依恋。」「大红、明黄、草绿、月白、蛋青、漆黑、澄蓝……听着都舒服。」「王太太,」小林忽然说:「可否请你喝茶?」她意外,他想私底见面。她微笑,「你叫我王太太,由此可知,某处还有个王先生,他或许不同意我与年轻漂亮男子一起喝茶吃饭呢。」小林脸都红了。「改天再说吧。」她替进行中工程详尽拍摄,传给客户:「若有意见请即─时─表─达,四十八小时之后恕不作任何更改。」客户回复:「竟有如此凶悍的设计师──明白。」她只知他姓金,朋友的朋友介绍,金先生是驻内蒙商人,十年前怎么会想到与蒙古人合作做设计,世事不可思议。为此她做了一些资料调查,乌兰巴托的西式公寓盖得不错,但蒙古包方是完美设计,惜至今不设卫生间,要到户外方便。金先生住北京,一次路经本市,请裘琳帮忙到一间名牌手袋店办货,「你也挑一只吧」,他那样对裘琳说。裘琳到底年轻,不贪心,只选一只普通设计日日可用那种。她的员工得到金先生极大赞赏。维均好奇,「金氏长得怎样?」「一板高大的中年汉,老觉得他像忽必烈汗。」她俩都喜欢小白脸,并不在乎内在美。「你们可向往私人飞机?」「如果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坐一般航空公司头等舱已很好,一年两次与爱人旅行,心满意足。」唉,谁说少女肤浅。工作逐日进度,叫她有个寄托。她不知道,那一边,习知又犯一个错误:未经通知,他找上会客室去。当然,那只是旧会客室,她搬离已近一月。他按铃,有脚步声传近,他心酸,呵,她在屋里。大门刷一声拉开,看到是陌生人,连忙又关成一条缝,「找什么人?」他看到一张少女可爱苹果脸,大眼转动,身段高挑,穿极短短裤。他意外脱口:「你又是谁?」「哈,」少女说:「我住这里。」「杨小姐呢?」他目定口呆。「那是前屋主吗?她已搬走。」他退后两步。少女不欲多事,连忙关上大门。他在门缝里的确看到墙壁颜色与家具都已更换,呵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他忽然双足不听使唤,渐渐软倒,靠着楼梯栏杆,缓缓坐在阶梯上喘息。他内心凄苦,那么高大英轩男子,竟落下泪来。不知在楼梯坐多久。他叹口气,刚想挣扎离去,那扇大门又打开,少女出来上街。「咦,你还在这里。」他连忙别转头,不想叫人看见,也不想解释。谁知那少女走近,放下手袋,坐到他身边,「噫,你手臂打石膏,怎么了?」他勉强答:「交通意外。」「啊,那前屋主杨小姐可是你女友,她摔甩你?你受刺激醉酒驾驶?」像编小说一样:「终于决定放下自尊,前来求和,她却已经搬走?」他没好气,瞪着她,这女孩恁地多事。「我本应请你进屋喝杯茶,但一个女子在都会生活,非得小心谨慎不可,你说是不是?」这时管理员巡视,「欧小姐,没事吧?」她扬声:「我有朋友来访。」少女看到他还带着小束鲜花,「多漂亮的铃兰,可否转送给我?嗨,我叫欧晴,你呢?」他只得取出一张卡片给她。她说:「习知,站起来,相信我,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他只得在她鼓励下站立,吸一口气,离开会客室。一出门,发觉冷冽,他拉紧衣襟。少女说:「快过年了,振作些。」要叫一个这样稚气小女孩费神苦劝,他不由得惭愧,低头无言。「有空叫我喝茶。」她把电话号码给他。这时一辆来接她的车子停在面前,黑压压一车同龄女孩,嘻嘻哈哈、叽叽咕咕笑,清脆悦耳如铃铛。啊,什么事这样开心,叫他羡慕。再主动找会客室主人已无意思。咎由自取:我要更多。没有更多,她说。他叫她害怕,她退避三舍。呵这个柔情如水般女子,将永远照亮他的回忆。过马路时一辆脚踏车险些撞到他,那送信员直喊:「不要命了你招子不睁大一些。」那一边,她在公司里,与助手维均研究各种家具,她俩喜恶分明,很快决定用何种料子、式样。「金先生的起坐间要皮料,这款可可颜色没话说,但可否加添一张distressed旧皮奥图门椅?」她答:「不可,他们品味仍在新簇夺目阶段。」「这是什么?妙不可言。」「这是主卧室的一张卧榻,怎么样,够漂亮吧?玫瑰红猄皮镶金边,哈。」工作有工作乐趣。在某区某幢办公大楼,王先生也在一间心理医务所向主诊医生诉苦。他的医生姓蒋,妙龄温婉,很少给意见,可是很专心听故事,彷佛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明白。有人调侃说:「王,心理医生老贵,有话你对我说好了,只需半打啤酒,我家沙发也很舒适,哈哈哈。」但他会把友人的烦恼与心事放大、夸张地传出去,医生则守秘。他对医生说:「完了。」「你仍爱她?」「已经升华:我们不会一天到晚说心肝脾肺啊我爱你,大动脉大静脉啊少不了你,但是随便失去一件器官,都不能活命。我有种感觉,她若离去,会像活生生把我眼核剥出,我生不如死。」「这样可怕的譬喻!」他有点高兴,「我说得不错可是?」「可有对王太太实话实说?」「她不再听得见我说什么。」「她可有别人?」「不是那种别人。」「但是,你不介意她拥有亲密男友,可有自问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只要留得住她,两个成年人的协议不足外人道,自问已尽人夫责任,要我天天肉麻奉承,我实在办不到。」蒋医生感喟,这王先生通澈得可以胜任心理顾问。另一个「我要更多」的角色是郭少琼。这时不施脂粉毫无表情的她坐在律师面前。民事律师有点诧异,「郭小姐你一向懂事,为何冲动闹僵?」她一声不出,看得出后悔得吐血。「恕我多言,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啊,经一事长一智,现在明白并不太迟。」律师把一只信封放她面前,「王先生的意思是,你俩不必再见面了。」郭少琼忽然说:「你们相信金钱万能,收买一切!」律师一怔,忽觉心酸,他抬起头,缓缓说:「是的,郭小姐,至少我个人真实这样想。」他完全无力反对。郭少琼打开信封一看,银行本票上的慷慨数目字叫她一愣。呵,她在王先生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她把本票收好,款款站起,离开律师办公室。王先生对郭小姐的处理妥当。王太太对习知更加决绝。他们两人之间,彷佛仍然维持着默契尊重,这是许多第三者永远无法了解的事。一连两个星期,杨素都在飞机库工作。维均做得累,蹲地上喝咖啡吃甜圈饼,她问:「为什么叫华盖飞机库?『华』字我明,『盖』是什么?」杨素指指头顶,「天灵盖,有一句话叫『运交华盖』,大吉大利。」「唷。」原来小林也不知有此典故,他围拢挑一件撒七彩糖碎的杯糕吃,一下子嘴边沾满糖碎。维均忍不住用尾指替他拨掉。小林傻笑。她想,他俩才是一对。飞机舱里每上一颗螺丝都须一分不差,上紧了的家具拆除不简单。维均说:「学习良多,从未想过如此复杂。」下班,他俩去逛街看戏。素往演艺学院探朋友。友人一时走开,她挂着嘉宾证四处参观。一个少女独坐课室自弹自唱,大提琴声瘖哑幽怨,她这样低吟:「我知道你不爱我──」呵一开头就晓得真相了。她不由得静静站门口听下文。「──你不爱我:拥抱之际有距离,说话时候不认真,沉默当儿太用心,眼瞳里全是一个人的背影,心里仍然播放你与她的电影……」素不禁怔住,怎么会在这样意想不到的时间与地点听到这样无奈缠绵的小调。还有下文:「──但,你还是赢走了我的心。」她低头在走廊徘徊。友人回来,「找我有事?下次可在我办公室等。」「我这就走了。」「这么快?」「这间学校,真是都会中一颗明珠。」「有人想同你说话呢。」她何等明敏,一听即刻明白。走廊那处有一个窈窕的人在等。她低声同友人说:「我没有兴趣,我只喜欢男子。」那人已经走近,「是杨小姐吧?我叫桂想,是本校注册部行政人员。」她只得轻轻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友人说:「我们一起喝咖啡。」她赔笑,「我还有点事。」友人恼怒,「你有屁事。」好不粗犷。用手臂夹着她便往外走。「今天不是有西班牙舞蹈表演吗?」「取消了!你就是想看男人腋窝。」那桂想只是笑。她们到花园茶座憩息。「天要冷了。」「那个时候,还有小男生冒着严寒蹲在我家楼梯口一两个小时为求见我一面。」「如不愿见他呢,他会放火烧你否?」她们大笑,「隔一两天,又蹭到别人门口去了。」「多好。」但毕竟有点惆怅。桂想忽尔轻轻问:「你怎么看我们?」「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意见,对于我不了解的事,我一向不予置评。」「你十分公正。」「一些人陋习是一手持经文,另一手握剑,审判死人活人。」「越是无知,越爱做评判:『这种男人,嫁到也要哭』。噫,你自身挑人招子放亮些不就行了,各有前因呵。还有嫌人『一个钱字也看得太重了』,兄弟,他有问你要吗、你打算给他吗?大抵不,何必担心?」桂想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倘若是你子女呢,仍然如此豁达?」「嘿,我也这样问过自己:假使有一日女儿带回女友、儿子的密友是男性,我会如何处理?」素轻轻说:「我自问真的可以包容。」「呵。」「两位,生命短暂,像露水一般,瞬息消逝,这根本是露水的世,至亲与众不同,适应这固执社会,已经够辛苦,不可百上加斤。许多家长,为着表示『这并非我教养之错』,先将子女践踏撵出,划清界限,以示清白,真是可恶。」「这并非一种选择,亦非心理问题,而是基因失调,有人会选择脊椎弯曲否?我想不。」桂想吁出一口气。「有若干女孩,自幼已不觉得她们是女身,十分苦恼,成年后要求转性,她们不喜同性,因为同性对她们来说是男子。」连桂想都噫一声。友人吁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没有约会是天大烦恼。」素问:「你父母可有难为你?」「不大在亲友面前提起我,不十分以我为荣。」「但仍然允许你回家吃饭?」桂想点头。素说:「那已经很好,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在北美,不少人仍称华裔为Chink。」「素,你真是个明白人。」「我仍为感情、工作,及钓鱼台岛主权无比愤慨。」大家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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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想要叫一客香蕉船三人共享。「不,」素坚决节食,「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桂想站起,「素,很高兴认识你。」「太客气了。」她陪她等车,替她开车门。素微笑,丢下一句:「你不愁没有女伴吧?」桂想也笑,「我相当挑剔。」素回到自家会客室,松口气。本来想看英俊舞男跳西班牙舞,他们喜欢穿黑色紧身衬衫,或是赤裸上身。啊男子也不过只得那几年青春可供扰攘。他们举高双臂,手掌随手腕灵活作三百六十度转动,像在招手:过来,走近……真失望没看到。又抱歉婉拒桂想,素实在不能明白桂想的意愿:结构一样,她有的她也有,毫无意外惊喜,唉。第二天,飞机库有人急召她过去督工。「我正要出发,你是哪一位?」那边急促挂线。素去车房,发觉电用车引擎打不着。管理员说:「杨小姐,我替你叫车。」上车看到已经下雨,雨势且不小,幸亏一向穿平跟鞋,又添了大衣。往近郊驶去,雨越来越大。奇怪,亚热带的冬季会下这么大雨,全球气候异常。她有点心焦,终于,看到飞机库私家路了,吁出一口气;这时,车子引擎啪啪响,车身缓缓往前滑,然后停住。嗄?!年轻司机期期艾艾,「对不起──」「先别认罪道歉,什么事?」「我忘记加油,幸亏已经到门口──」幸?亏?她气得发抖,起码还要快步走十分钟才能到达飞机库,她也不想斥责,这样吧,唤裘琳或维均打伞来接驳这一段路。不对,人家也是女子,打一份牛工,平时已经够辛劳,无故叫她们在大雨中来回跑两程干什么?人的劣根性是反正不会坐牢,可以做多坏便多坏,但这不是杨素,她不想利用一时权威勉强为难下属。「小姐,我有一把伞。」司机手颤颤表示歉意。她付车资。「算了──小姐,免费──」「收下。」她接过破伞下车。就在这时,左脸颊啪一声,像捱耳光似着了一记,不但痛,半张脸都湿了,而那不过是一滴雨!如此凶险,始料未及。她也顾不得感慨,快步急急向前走。风大雨大,举步艰难,浑身打湿。怪不得仍有许多女子至今想嫁人坐家里,不是与家人搓牌就是由家人陪着生孩子。眼看到仓库大门,一阵劲风,把破伞刮走,就在门坎,她绊一跤,摔个狗吃屎,四肢趴地。耳聪目明的维均听见「哇」一声,连忙奔出,只见素摔在水凼中动弹不得,她连忙奔近将她扶起,用力举臂撑住,扶进室内,两人一起喘气,维均让她坐下。一看,维均呆住,这才明白为什么管落难者叫落水狗,只见平时端秀的杨素面孔煞白像落汤鸡,脸颊擦破,正在流血,衣服肮脏破裂。「我的天」,维均连忙叫人斟热咖啡,帮素脱衣,除下自己的外套,帮素换上,握住她冰冷双手搓揉。维均在咖啡里加拔兰地让她暖身,她却仍打哆嗦。维均替她脱下鞋子,用围巾罩住她双膝。素叹气,「你看我这豆腐渣,人家与我年龄相仿,还在周游列国四处找艳遇呢。」维均轻轻替她抹掉血渍贴上膏布。「一场雨叫我变成蓬头鬼。」维均又帮她拨好头发。她说:「不得不打退堂鼓,找部车,我要回家休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里交给你。」「但是──」但是什么?这时,所有人都听见有一个男人雄壮的声音这样说:「鲜粉红的长沙发!这学舞厅还是夜总会?」素一听,忽然浊气上涌,不知是否一场恶雨加小半杯拔兰地作祟,平时容忍力最强叫她自己都沾沾自喜的涵养功夫不知丢往何处。她霍一声站起,顺着侮辱性批评之声走近,一直到飞机舱门口。她看到小林与裘琳站在那里唯唯诺诺。裘琳一看到素,脸色都变了。素用眼色示意叫裘琳把那无礼之人赶走。但一贯机灵的裘琳竟然不出声,没动作。素忍不住蹬蹬蹬攀上楼梯,只见一个大汉,背着她继续讥笑:「还差一盏红灯,就像妓院。」素整天苦苦按捺的乌气这时泄发爆炸,她扬声:「谁在这里粗鄙不堪说三道四胡言乱语,给我撵出去!」那人听到吆喝之声,并无实时转身。啊,自从二十年前生母辞世之后,再也没听过有女子斥责。不,连男人也不敢对他提高声音,都只会「是是是」,这是谁?他缓缓转身,一看,呆住。那样纤弱的女子,而且不知恁地,一身污泥,像在某处摔过跤来,连脸颊都擦损。她紧握双拳,脸色发青,但一双眼睛,啊,怎么形容,炯炯有神,焕发精光,多么奇异的配合!素呢,骤然看到大汉转过身,也吓一跳,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退后一步,这人鹰眉鹰眼鹰鼻,好一副凶相。这时裘琳鼓起勇气,隔在两人当中,维均也来了,一时飞机会客室挤满人,小林一额汗,「王太太,让我介绍,真是,你们还没见过面,这是飞机主人金先生──」素耳畔嗡一声。当然,她怎么没想到,她一跤摔晕了头,除出户主本人,谁敢大声乱放厥词。素僵在那里,全身的肌肤骨骼都开始发痛,太阳穴卜卜弹跳,辛苦像要呕吐。她坐倒在那张妓院沙发上。众人再也想不到金先生会得先道歉。他回过神,第一句话便说:「我造次了,王太太,请原谅我是莽汉,你看你坐在沙发上,不是很好看吗。」连裘琳都忍不住朝他使眼色,这不是指王太太似风尘女子吗?呵越描越黑。可是金先生不介怀,「我们到酒吧喝一杯,酒吧装修得十分漂亮。」但是素已经筋疲力尽,她低声说:「我有点不舒服,想早些回家。」金先生连忙说:「我送你。」好一个维均,「我陪王太太看医生。」这时穿制服的司机迎上,原来一辆梅柏就停在仓库内。上车之前,素听到雨点落在屋顶上啪啪声。几个人一言不发坐好。车上有小酒吧,金先生斟一杯拔兰地给素,她也不客气,喝一杯暖身。几个人都沉默无言。雨声沙沙越发大声。客户比她大方,素有点懊恼,今日怎么了,似魂离肉身,每件事都辜负她。她看着窗外不语。大汉却肆无忌惮看着她,全神贯注,好比一只隼锁定了牠的猎物。他从未见过那样白皙皮肤,半透明,细细蓝色静脉小血管就隐在皮子下,吹弹得破。他并不喜欢那样娇弱女子,一向他的女伴身上都有肉,三围分明,有点妖媚,走路也扭动似跳舞那种。但这个水灵女子,却深深吸引他。一定是因为捱了骂。她娇吆:撵出去!他听在耳里,心却痒痒。怎么个撵法?用棒还是用棍,手推还是脚踢?他真想见识。女人对他,千依百顺,他反而有点贱骨头。他盼望知道也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这时裘琳吩咐司机:「到了,就这里。」司机把车停妥,下车扶她下车。金也伸手,但素避开他手臂,明显蹒跚,冒雨走到檐篷下。金与裘琳说几句上车离去。「他说什么?」「他说这属工伤,一切费用由他负责,还有,司机会一直等我们吩咐。」「我是自雇人士,不用他费心。」裘琳已经预先知会医生。中年女医生唠叨:「老人怕摔跤……」素不出声。脱下全身衣服,她自己都心惊肉跳,浑身瘀青,像一件扎染衣裳,没有一块好肉。这一跤摔得重。裘琳不忍卒睹,「我去买吃的。」医生仔细检查,「不幸中大幸,牙齿没问题,有人一跤跌掉两只门牙呢。」骨节也安全。「脸上可要缝针?」「不可以掉以轻心,我请楼上矫形专家容医生来看一下。」结果缝上三针。裘琳买来热粥,人人有份,乖巧的她留象拔蚌片粥给医生,白粥给素。「王太太你多吃点,都瘦得皮包骨了。」「这里有龙虾粥。」「那一包是何物?」「牛脷酥及油炸鬼。」「哗。」年轻人就有这种魅力,一下子转悲为喜。一会维均也到,带来替换衣物给素,服药后她已觉气顺平和。「我想回家。」「你给我躺下休息,让我观察一下。」这时有人大声问:「她在哪里,她人呢?」王先生到。他这个人就是如此扰攘。然后,脸色铁青的他走到素身边斥责:「卖力还不够,你还卖命?」他表达关怀的方法就是这样:一顿斥责,伤口撒盐。医生说:「王先生,你回家去打点一下,她一会就回。」「立即停工,裘琳、维均,听到没有?」「谁把这人叫来?」医生说:「是我啦,我怕──」「我的遗嘱早已写妥,你们放心。」王先生哗啦哗啦教训裘琳。人家医务所还有其它病人,素挣扎起来,「回家去。」裘琳要陪她,她这样说:「这几天你与小林看场,我回家有佣人照顾。」裘琳点头。回到家,王先生也就沉默,他的话,都留在多人场合说,以示权威,表明权威。可怜的男性主义。女佣问:「太太想吃什么?」「红豆沙。」她回房,掩上门,用被褥蒙头便睡。她做梦了。与那大块头吵架,说了两车话,什么你不尊重别人、不懂美术、不识好歹等等。莽汉大怒,把她拖近作势举手要打,素强自镇定,高声吩咐裘琳:「报警,快,我们孤儿寡妇可还有英勇警察保护。」女佣唤醒她服药,「太太,太太。」「王先生呢?」「在书房休息。」她点点头,这就是许多人尚未离婚的原因。年周一她往会客室就这样想:倘若一眠不起,众人要等到星期五晚才会发现她僵卧床上,彼时,肉身已经十分肉酸,吓坏活人,十分无礼。有这么一个王先生在,可电召他:对不起打扰,请代为收拾一下;他也可以叫她这样做,她亦责无旁贷。难道还麻烦老父老母亲朋戚友不成。这时王先生站在房门口,这样说:「这是示警,搬回来住吧。」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动。第二早,裘琳与维均到王宅探访。她们带来一只硕大鲜花篮子,面层全部是白色香花,底层透出淡绿色罕见樱,连女佣都赞美:「真好看」,直径足两呎。「你俩太破费。」裘琳答:「是金先生约我一早亲自挑选,即场插好送来。」啊,大块头有这样心思,意外。「我特喜白牡丹部分。」女佣让她们吃冰糖白木耳鸽蛋。维均眼尖,「你有两团,我只得一团。」裘琳连忙捧起碗,不打算相让。女佣觉得有趣,「还有,我补给你。」不久,素咳嗽一声。「对,我们回去做事。」维均先出去,裘琳悄悄与素说:「维均与小林约会。」素微微笑,「你呢?」「她比我聪明能干,维家妈妈教养得法。」「你的缘分也很快到。」「女子一定要结婚吗?我老觉得没准备好。」素形容滑稽:「要不熟读《孙子兵法》:Let your plan be dark, and fall llike a thunderbolt,要不,一头撞上,不死必有所得。」谁知裘琳不住点头。维均叫她,两女一齐离去。王先生搭讪:「这两个女孩恁地有趣。」素本想讽刺:阁下对女子太有研究──但随即一想,还说什么呢,夫复何言。她漱了口,想淋浴,但无能为力。幸亏医生与看护上门。「真不好意思。」「裘琳一早约好。」这秘书要加薪水了。看护扶她浸浴,顺便检查,又助她洗头。「昨晚那场雨,造成若干低洼地区水淹至膝。」素因缝针半张脸肿起,双眼睁不开。她对着镜子,忽然哈哈大笑,直至落泪。「老太太打电话来,她在家请表姨吃饭。」「说我忙工作,还有,过几天才回家。」女佣有点为难。「做几盘大鱼大肉送去,让她招呼亲友,别忘记水果糕点,还有鲜花礼品,如果她不满意,请裘小姐到福至大饭店订座。」女佣半晌又回来,「老太太一定要你听。」素只好掩着歪嘴勉强讲话。「一顿在家吃,另一顿往福至最好不过,每晚都要两部车接送。他们路途遥遥自首尔来探亲,也得送若干礼物,一共四人,子女均廿多岁了。」「我会安排。」「你声音怎么了?」「喉痛,扁桃腺发炎,不能见客。」「多休息。」「明白。」韩人最喜名牌限量版,再丑再夸张在所不计。好一个维均,一下子办妥,大包小包直接送往王老太家。又按日子时间订妥酒席,「本无空位,是王先生桌子加大。」素头痛若裂,也不开灯,躺床上休息。王先生一进来顺手啪一声开亮灯。素佯装熟睡。隔一会他不得要领,关灯离去。是,自己的家,两夫妻,难道开灯熄灯还需问准不行?这叫家庭生活,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素吁出一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了。瞑瞑中不再醒转,也就是一辈子。身上青肿一日比一日浮现,她在家耽整整一个星期,王家客人来了又去,其余在秘鲁、东加、福克兰群岛……的亲眷听闻某一个地方有吃有拿,连忙联络王氏夫妇,信写得极其巧妙:「我是你既亲密又生疏的兄长某,自小失散──」当然最后要求经济资助。王母问:「怎么办?」「毋须问我。」「你喉咙尚未痊愈?多用盐水漱口。」稍微好些,她搬回会客室。收拾行李,被王先生看到,他生气,讽刺说:「有空来坐。」素只当没听见,你去问结婚超过十年的夫妇,大半都已失聪。回到公司,看到小林在会议室俯身指点图样,吩咐手下做事,那背影宽肩窄腰,像煞一个人。素垂头,脸肉全挂下来。这段日子彷徨失措,她无论如何不肯承认是因为舍不得习知的缘故。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她默默坐下。裘琳蹲下看她拆线之处,「容医生说万一有凸痕可以磨一磨。」「给我一杯咖啡。」素自手袋取出伏特加酒板小瓶,倒入咖啡。维均说:「金先生约了今日来付款,他这上下该出现了。」那是一辆外形最漂亮的飞机,遍体金光闪闪,说明炫耀是什么一回事。素点头。「他对工程满意,各送我与裘琳同款金表,小林那只更名贵,是白金的呢。」素抬头,「你们不妨收下。」「只是,他没送什么给你。」他还记得她对他无礼,素微笑,像他那样的人……恐怕是一族之长,麾下百多蒙古包,数千只牦牛,真是要管要打,都有权力。她与助手整理业务。维均说:「邀请我们装修钢管舞教室,哗。」这时,金先生到了。司机捧着热饮热食。裘琳连忙招呼。金诧异说:「地方这样小,才得三个人,承包工程却蛮大,叫人意外。」素不说话。他走近蹲下细细看她的脸,「唉,仍未消肿,到底不比十八廿二之际,彼时摔断手臂也三天复元。」说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却句句真实。他一时忘形竟伸手想摸她的面颊。那手有蒲扇般大,素连忙睁大双眼瞪视,他讪讪缩手,坐到她对面。这一天他穿着便衣,全身铁灰色。照说,那样大个子甚难穿得好看,但皮衬衫袖子紧紧绷臂肌,又十分吸引。他脚上穿深色运动鞋,素从未见过那样大尺码双脚,他像一个小巨人,这时素忽然脸红。唉,一见这人就已把最坏一面拿出,什么自尊自信都失却。金好像不愿离去的样子。不一会他的律师上来办妥钱银轇轕,他在支票上签的名字是金初。维均与裘琳只顾忙工作,素不客气,低声问:「金先生还有事?」他犹疑一下,这样说:「我想约你吃饭。」素一怔,真意外,嗄,她科学女怪那样的脸,又恶声恶气对待,还想吃饭?她不明白。「可是他们都叫你王太太,我知道一些女子为着工作方便,免受骚扰,会得佯装已婚。」「我确是王太太。」没有再滑稽的对白了。「那么,为什么我没见过王先生?」「我俩不同行,互不干涉。」「所以我踌躇,约王太太吃晚餐兼跳舞,是否恰当。」素觉有趣,本想问:你说呢;但觉得轻佻,脸上伤口尚未痊愈,不应调笑。「但我觉得,你若应允,也就可以进行,两个同意的成年人,你说是不是。」啊话说得如此清晰。「我从不认识受西方教育的汉女,觉得你好不特别:相貌与性格,俨如对比;想进一步认识你。」素也从未听过这样直截的表白,她睁大一肿一小双眼。她看牢这个留须的蒙古人,别人的须腮总还看到皮肤,他的须浓密似厚厚一层地毯。「听说你是内蒙人。」「我有克萨克血统,但父母均谙汉语。」「你当自己是外国人?」「是汉族把我当外国人。」「汉满蒙回藏,士农工商,你是商贾。」「我经营石油产品赚取佣金,汉人常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因转售商品从中获利,无实际贡献,蒙古籍商人,更加稀罕。」素忍不住微笑。金忽然说:「你会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笑。」素凝视他,「你在何处读书?」「南开化工系。」「内地学府要求严格。」「那如打人生一场最重要的仗,大家一早雪地里轮候进图书馆,看到西方学生一边读书一边谈情说爱、歌舞作乐,简直不可思议。」素不由得惭愧。「很少见你这样勤工的年轻女性。」「不敢当。」「你猜,如果王先生知道我坐这里不愿走一味向你搭讪他会否毒打我一顿?」又回到原题上。这分明是试探王先生在她心目中地位。「他或者会报警逐人。」「他放心你一人自由在社会工作?」「我们之间的自由度,可能超乎你想象。」「啊,可否说给我听?」这时裘琳进来,「侯先生约定时间到了。」金不得不告辞,「我先走,我们再约。」维均却说:「金先生送来的韭菜盒子好吃之极,谢谢。」「不客气。」他终于走了,算一算,足足说了三十分钟的话。整个下午,素都觉得一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大手大脚,他坐在一般尺寸椅子上,双膝要左右敞开一点,否则不够坐。真想到他家里看一看,家具是否普通尺寸。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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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以为开头总是好的,裘琳说:「有杂志要求访问如何装修飞机舱,他们是──与──,最迟明日答复,说明访问完成后照片及文字永久属于杂志社,随时可以抽用。」素轻轻答:「这还是其次,我实在无话可说,不就是一门营生。」「我推说你不在本市。」「拜托你裘琳。」第二早,友人找她:「可有兴趣观赏男子摔角?」啊,「可有泥浆池?」「素你趣味越发低级。」「何种比赛?」「大学体育系高级组比赛,兼有示范表演,这是一门艺术,不止用四肢角力,也斗智。」「六时你来接我。」「你自己先去,我可能要迟一点。」那天她最迟下班,把办公室门锁上离去,说不出寂寞。十年前初与王先生约会,她也看过他蹲下锁门,那是他父亲创办小小一间贸易行,王算是半个主人。当时她觉得满心安慰,看,一个有事业的男子,可托终身。那年她大学刚毕业,四处找工作,有点彷徨,一个同学这样感慨:努力学习,一无所得,四年寒窗,巨额学费,只够资格应征银行接待员。她几乎崇拜男友。稍后她驾车到大学,是,她就是该校师姐,识途老马。到达体育馆,比赛已经开始,人同此心,观众席坐满女同学,不够坐索性席地近距离观赏。人是动物,动态最美。只见两名年轻男子扑向对方,试图用四肢缠压敌手,其中一名已经流出鼻血,对手毫不留情,双臂紧紧缠住他肩颈,叫他在地上翻滚,却不能脱身。确是最原始运动,似一人要强暴另一人。根本从头到尾,这世界一直蛮荒,从未进步,以前用手吃人,今日,用刀叉吃人。观众兴奋,站立呼叫:「三船,胜!三船,胜!」裁判挥手,那日裔三船果然胜出,他站立鞠躬,浑身血汗,紧身衣贴身上如一层薄膜,女生尖叫涌近。她的友人还没有到。素见一个位子,把上边用作霸位的外套取过遮膝上。一个小青年拿着饮料走近,看到座位有人,不禁一怔。素是老手,自他手上接过汽水,让开一点点,眨眨眼,示意他坐一边。小青年见是一标致女子,也乐意合坐。素打开汽水瓶盖喝一大口,小青年取回,接着喝,这是大学里任何疾病都传染特快的原因之一。这时忽然爆出一阵如雷掌声,呼叫声比适才更响,她凝神一看,啊,怎么是他。不错是金初,他穿着摔跤裤软底靴,一人站一边,另一边站十多名学生,一看就知是示范车轮战。她双手抱住胸口,挤在人群中看他。他肌肉均匀手臂大腿全无纹身,蹲下身子扎马,将挑战者一一挑翻,每次招式都不一样,叫观众乐疯,喝彩扰攘。他朝观众答谢,忽然看到她晶莹双眼,呀她怎么会在这里。两个人眼神接触,她朝他扬手。这时对手扑近,他使出浑身解数,一手抄过去,把那人举起,放在肩上旋转,然后摔下。叫她看得发呆。示范完毕,他退回台后。她吁出一口气,友人到这时候还未到,一定被工作绊住。她悄悄离开体育馆,走向停车场。有人靠在她小小电用车上,「你好。」他已经穿上运动衣,体温导致头顶在寒冷空气里冒烟,一头一脸是汗。她也说:「你好。」「是偶遇吗?」「我不知你会示范摔跤。」「那真是巧,而数百个观众,我一眼看到躲在角落的你。」他是一只猎隼,没有什么躲得过他双目。他低声说:「我想与你吃顿饭。」他靠在车上,一半车身压得倾倒。「我没有打扮。」「就舍下如何?我家厨法国菜手艺不错。」「所有西菜中,数海皇汤最美味。」「那就是它好了。」她破例坐上半陌生人的车,去半陌生人的家。因为再隔几年,类此冒险刺激机会永久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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