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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回廊一寸相思地十年踪迹十年心。觅得神仙眷侣,遗世百年江湖…大靖王朝,皇后东方端华弑夫篡位年仅十岁的小公主慕绯随母容贵妃出逃,却惨遭追杀,贵妃含冤而死。慕绯却被女铸剑师南雪衣所救,从此拜师江湖,流落民间...辗转六年成长,师徒两情相悦,情定终身。不料宿命的追杀如影随形...苗民暴动,弑君复仇;妖娆的侯府千金,装疯自保的皇太女,野心勃勃的表哥...是谁在幕后操纵她的命运,是谁在九重宫阙,依旧等待她的归来...关键字:主角:慕绯,南雪衣 ┃ 配角:东方若情,东方端华,墨天诏,墨成香,高逸幽 ┃ 其它:师徒,GL,养成,公主,武侠
1第一章 惊遇
月夜,一辆疾驰的马车碾过山道...
满山松涛起伏,劲风啸啸如兽的嘶吼,轰鸣的马蹄声和错乱的车轮声掠过了这片深谷沟壑,正朝着更加深不见底的夜色深处驶去。待那声音近了方才看清,原来这辆漆黑简陋的马车后还跟着六匹骏马,守护着颠簸的马车。驾马的都是背脊挺直、肩宽圆阔的壮年男子...
几缕明晃的兵器冷光隐隐约约从腰间透了出来,这些赶夜路的神秘人似是忠诚的仆从,又像是随时都可以拔剑护主的修罗杀手。
“驾——”赶车的车夫心急火燎地催喝,烈马的长鸣在这个凄冷的深夜里显得有些恐怖。车帘紧紧掩着,里面的人似乎是屏息都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让人不禁对车厢里究竟坐着怎样的主子产生了好奇。
然而就在这时,一线苍白的寒光突然闪现在车夫眼前,那真是极细的一道寒芒,细的像是女子手中灵巧的针线,却在此刻化成了渴血的利器!
“啊!”只听车夫一声惨叫,头颅已经顺着那绑在两树间的细线斜斜飞出,速度快得连血都还没淌出来,刚借着马车狂奔而切断车夫头颅的那根细线,已经触到了车厢顶...
“保护娘娘!”六个随在车旁的男子在震惊中一跃而起,看清了暗器所在之后连挥数剑,要砍断那根夺命的细线。另一个人径直跳到了马车上去狠勒缰绳,控制那匹受了惊吓正四蹄腾空的烈马...
细线被剑光斩断的瞬间,一张铁网竟然从重重树影中从天而降,五个一心护住车马的壮士骇然变色,用尽全身力气将长剑的锋芒狠狠砸向那倾轧而下的铁链,狂暴的剑气立刻磨出了电光火石的撕裂声,车厢里在这时传出了幼童的尖叫。
“中伏了!快射,攒射!不留一个活口!”
“娘!”马车里的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了哭喊,年仅十岁的慕绯将手伸向眼前冰冷无望的黑暗,然后一双温热颤栗的手抓住了她的指尖,母亲熟悉的拥抱立刻护住了所有...她的弟弟,六岁的梦翎吓得魂不附体,小脸埋在了容妃怀里大哭起来。她们听到了车厢外各种各样的声音,箭矢不断地穿透隔板射向瑟缩在黑暗里的母子三人,仿佛是一场暴风碎雨的侵袭,是天降的劫难与罪罚,竟是不留给人一丝一毫残喘的缝隙!
“娘...娘!”
一双儿女绝望的哭喊让容兮然的世界天塌地陷。
她忍着一阵阵的剧痛搂紧两个孩子,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些随时可能扎进来的利箭。她在神思混沌中拼命回想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出了岔子,这次的出逃仅有她最信赖的七人护卫知晓详细。皇后与镇远候相互勾结,把持朝政意图篡位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皇上的体质每况愈下,眼睁睁看着开国老臣们接连贬官下狱的时候,他终于预感到了大劫难逃...于是半个月前,皇上就暗中遣送了容妃和一双儿女,前往临安行宫“度假”。
她在第一时间知晓了宫变的消息,然后早有防备雷厉风行地带了儿女上路逃命。
她只求活着,所有荣耀富贵皇恩尊宠,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抛却,都不及她想要抚养两个孩子平安长大这个愿望来得强烈来得真实...她真的只求苟活,难道是那个女人,是她非要穷追不舍、赶尽杀绝么!
她正混乱地想着,马车外的一切喧嚣突然归于静止。
两个孩子在她怀里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度的惊恐让母子三人都像是浸透在了腊月天的冰水里,冷得锥心刺骨!
粗重的脚步声突然迫近,厚达三层的车帘被人一把掀开...窗外的寒气携着湿冷的雪花扑入,呵气成霜。只见一个黑纱遮面的玄衣男子靠了过来,从腰间掏出一块镀金令牌,嘲讽地晃动在容妃眼前。他冷笑着,一手搭在几乎支离破碎的车梁上,一手抚着自己的左胸口做了低头恭迎的动作:
“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容兮然凛然站起了身子,染血的双手牵紧了一双儿女,脚踩着满地残箭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受尽恩宠的贵妃容兮然,俊俏灵动的长公主沈慕绯,以及聪敏过人的小太子沈梦翎...先皇心尖上的三颗明珠现在已经卑微如草芥,大人孩子都是一身粗麻布衣,血污满面,站在这荒郊野岭等待命运的宣判。
美妇视死如归地搂着自己的孩子,她站在孤冷的寒风里,依然保持着那份端庄与秀雅。浴血的容貌如倾城的皓月,如倔强不移的磐石。这女子美得凄艳,又美得苍凉蚀骨。
“东宫,乌衣。”容兮然喃喃念出了来者的名号,秘密保护她的七大死士都以已经尽忠而死。她从满地鲜血中走来,目光冷冷扫过眼前的十五个玄衣男子...“东宫乌衣”,本是受大靖朝东宫太子统御的组织。沈氏的江山开国才二十八年,历经两帝,两代单传,因此对太子的安全极为重视。小太子成年之前,这批“乌衣”则是由当朝帝王亲自挑选培养,忠心可昭。
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沈氏基业不稳,皇上体虚多病,皇后总揽朝纲多年还嫌不够,连“乌衣”都在不知不觉间被那弑君的毒妇收买了么?!
容兮然想到这里,禁不住嘶声笑道:“你们...你们不是应当誓死保护我皇儿才对么!一群大逆不道的孽畜,我的孩子是天子的龙种,岂容你们决定生死!”
那领头的男子冷冷一笑,立刻执出了一块玉印握在手心里,龙形玉印在深山峻岭的月华下犹如霜雪剔透。见印如见君,离开皇都玉京不过半个月,便是这样的物是人非天翻地覆。现在任何来自皇宫的东西都提醒着容兮然,那个她也曾向往逃离的宫城囚笼,已在一夕之间易了主,从此天下之大,再也没有她们母子三人的容身之所...
“是女皇的圣旨!”乌衣统领挑眉,用宣读诏书似的语气笑道:“要我们...送太子殿下上路!”
“哈?女皇?女皇的圣旨?”仿佛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容兮然放声狂笑,眸光森冷咒怨:“这世上只有一个皇上!我的皇上呢,我的夫君呢!”
“先帝爷前天夜里突发恶疾,崩于太极殿。端华皇后是临危受命继承大统,此乃天意昭昭人心向背!”玄衣男子持剑步步逼了上来,低哑的笑声里透着让人憎恨的疯狂。“端华皇后登基在即了,沈氏宗亲绝不留一个活口!女皇的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和一丝的仁慈啊贵妃娘娘!所以交出小太子和小公主吧,属下会给个痛快的死法...”
“娘?”十岁的小公主突然惊叫起来,稚颜煞白如纸,娇小的身躯颤栗着扯住了母亲的衣角,大声喊道:“他说什么呢,他说我父皇怎么了!娘...父皇呢,我父皇呢?”
“呵呵呵呵...”容兮然却笑了,笑得无畏酸楚。她垂首低眉看着身侧的孩子,纤细玉臂绕过了慕绯的颈,似是想留给女儿最后一丝温暖,温暖那些没有亲娘陪伴的以后...
“绯儿你给我记住。”她语气坚定地冷笑着,“是东方端华杀了你父皇,然后她又杀了你娘,是她...是她逼得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是她...”
是皇后娘娘?慕绯整个人都怔住了,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东方端华的脸。那个总是凤冠霞帔,凛然傲世的皇后娘娘...她并不年轻了,那五官残留着风华正茂时的绝色美艳,那双眼睛却含着曾经沧海的深邃遥远。她从记忆中款款而来,弯下身子向娇宠的小公主张开了怀抱。连她笑时眯起的眼角都在看似温柔的表象下,汹涌着令人发抖的肃杀气息!
“娘,娘!”
容兮然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她的唇角开始渗血,那血渍源源不绝地淌过了她白皙的下颚,又迅速染红了胸口朴素的布衣花纹...慕绯疯了般摇晃着母亲,她这才发现了娘亲背后大块的血迹,和那些直□身体里的三根箭矢...
“娘别丢下我,娘别丢下绯儿好不好...娘!娘!”慕绯哭得满脸是泪,这是个噩梦吧,这怎么可能呢!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父皇一下子就不在了,娘也好好的,娘方才还在不停地说话呢,怎么一下子就倒下去了!
慕绯疯了般地掏出了自己随身不离的白丝帕,她用那帕子刚触到娘亲的唇边,便被血染得透了...此情此景竟让那些“乌衣”杀手也怔怔看着,他们不再出手相逼,只是漠然地目睹皇妃的死亡。
然而却在那女子抬眸的一瞬间,铁石心肠的杀手们也震慑住了,那是怎样悲绝而复杂的眼神!——容兮然竟突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睛空洞洞地望着远方。风吹起她破碎的衣袂,她竟是爆发般地突然喊了一句:“端华,东方端华...为什么!”
然后她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十岁的小公主就这样亲眼目睹了一切,她看见了满世界的红色,红得艳丽红得凄美,那一抹红从脚下一直延展到了夜幕的尽头...连树叶都染成了红色,像是成片飘零的红枫叶。东天上的那轮冷月竟也沐浴在绯红色的光雾里,慕绯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红色卷走了,心跳也吞噬不见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姐!”正当慕绯吓得失魂落魄之时,六岁的弟弟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地扯着她的身子拔腿就跑。
伶俐的小太子梦翎竟比一群大人反应还快,娘亲死了,而她们姐弟俩还活着,她们必须活着!
“喂,两个不知好歹的小东西,给我上!”翻卷的玄色大袍携着那可怕的声音追了上来,如雷贯耳的风声里,慕绯回过头看见他们是那样轻易地凌空迈步,挥舞着雪亮的剑锋去追杀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姐,你去那边!”梦翎大叫着突然松开了慕绯的手,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慕绯眼睁睁看着那灵活地小身影消失在了荒山的飞沙走石之外,然后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自己靠了过来...
“翎儿,翎儿!”慕绯不知周围又来了些什么人,她在泪眼朦胧的视野里到处寻找弟弟的影子...“先杀太子,快动手干掉这小崽子!”慕绯突然看清看透了,梦翎小小的身子被那些乌衣撂倒在地,他的小手还在痛苦地挥动挣扎,那群冷血的恶魔竟然真的高举长剑,朝着六岁男孩直刺而下!
“不!”慕绯的嗓子在那一瞬间喊得哑了,她直扑过去却被脚下的碎石狠狠绊倒。
慕绯伸出手去,却见一条静若华美的白色绸缎从自己眼前飞了过去...
这是一个极为惊人的画面,虚空的黑暗里突然有一条月白色的水袖直捣刺向太子的剑锋,乌衣们大惊,染血的剑尖就这样悬在半空没有再刺下。那突如其来的诡异水袖拂过他们眼前与眉心,宛如坠落九天的银河...白影过处,催动的剑气竟如夜空中膨胀的莲花漩涡,剑气在神秘人的操纵下轮转得越来越快了,只听几个乌衣杀手突然惨叫,一道雪色的寒光竟是顺着翻卷的水袖滑了下来,剑芒过流水,令人惊叹的瑰丽招式!
“来者何人?!”乌衣首领率先拔剑,欲立刻斩断那条妖魔般的水袖,而那来者也慢慢露出了真容,她将自己长长的舞袖轻轻扭转,那水□融缠绕的剑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割过了五个人的咽喉...
众人震惊地向后退了几步,白衣女子微一抬手,便将自己的“雪袖白练”慢慢收了回来,那柄缠绕在水袖中的宝剑也随之回到了她的手中...
她杀人极为干净利落,剑尖暗红色的血滴落在地上,转瞬已被风沙走石掩埋。
她像是翩若惊鸿的仙子落在了慕绯身旁,不过十六七岁的灿烂年华。一袭特质的白色纱裙在风中静默绽放。这少女清风盈袖,身姿曼妙,长发如云瀑垂落,容貌精致而娴静。月光透过她的身体,在地面上投出了一道寂寞的影。
少女仰首握剑,步步沉重地踏进了这个她不该踏入的是非之地,然后她横剑一挡,唇角一丝笑意掀动,悠远而又神秘...
慕绯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看她,如同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2第二章 剑仙
荒山空旷寂静,树影婆娑的密林深处,又有几只失群的孤雁低低悲鸣,煽动巨大的翅膀从众人身后忽然腾空,叫声凄厉惊悚。
“少庄主,少庄主!”有焦灼的呼唤从耳畔传来,只见将近二十余个旅人打扮的男子纵身下马,朝这边奔来,簇拥在神秘少女身旁。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皆是凝重冷肃,警觉地打量十位玄衣杀手,甚至连投向慕绯的眼神都是异常戒备。这些旅人有老有少,年龄有些参差不齐。见自家少主被一群恶徒包围,立刻齐齐亮出了刀剑,对峙的气氛愈加紧张起来。
十岁的小公主又惊恐万状地哆嗦起来,她这时目不转睛地望向几丈外重伤不起的弟弟,他的腹部赫然插了一把剑,鲜血汨汨流淌,生命垂危...
被称为“少庄主”的少女低头瞥了慕绯一眼,只那一眼之后又将目光挪回了前方。乌衣杀手们个个气得青筋暴涨,干掉这两个孩子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竟然会撞上这样的不速之客横插一脚,实在是过分!
“敢问阁下是?”那乌衣首领强忍着心头的怒火,谄然问道。
“一个过路人而已。”少女朗朗微笑,声音清悦非常却隐隐透着杀机:“这两个孩子究竟与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样赶尽杀绝,丧尽天良。”
“呵。”玄衣男子冷哼了一声,他剑身一横拦住了九个暴怒的下属让他们暂且不要出手。阴骘的眸上下打量眼前出尘若仙的少女,笑道:“小姑娘,这个闲事你恐怕管不起!”
“可我见着了,”少女扬眉冷笑,“便是管定了!”
玄衣男子目光一凛,忽然催足了一股内力,将一块明示身份的皇家玉印高高抛出,看着白衣少女敏捷地身形一动接下玉印。不出预料,少女不羁的目光里果然闪现了一丝惊异与复杂...
“我们东宫乌衣是奉皇命办事,沈氏的余孽都要以谋反罪格杀勿论绝对不留活口。小姑娘,难道你不知这天下已经改名换姓,姓了东方么?”玄衣男子讥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这两个孩子一朝生在帝王家,一旦失势便是注定了要做政权更替的牺牲品。你知道他们是先皇的遗孤,你还敢插手来救么?”
“荒谬!”少女竟是气得一把将玉印摔在地上,毫不退让地喝道:“那妖后弑君篡位,竟然还说这两个孩子谋反?说出这种话,你们还是人吗?!”
“少庄主!”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复杂危险,一直伴在少女身侧的老家臣在这时上前轻轻扯住了她雪色丝薄的衣裳。老者和身旁的属下们都向她投来劝诫和意味深长的目光,少女朱唇咬合,绝色清丽的面庞都因内心挣扎而泛起潮红,素手微颤,却紧紧握着剑柄迟迟不肯松开...
“姐...姐...”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中剑不起的小太子忽然喃喃唤了一声,沾满泥土的小手在夜色里胡乱挥舞。
“翎儿!”慕绯哭叫着,撑起身子连滚带爬地扑向弟弟,费力地握住那双小手,搂住六岁男孩因痛苦而抽搐的小身子。慕绯看着他的脸,终于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她的哭声哀伤得近乎空洞,自打出了娘胎就是十年的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她从未想过身为皇帝的儿女,天地间最高贵的真龙娇凤也会遭遇这样的劫难!不久前她和弟弟还坐在父皇的膝上撒娇,她还和母妃香车宝马,前呼后拥地来到临安行宫,游湖嬉闹...
父皇曾说,江南的冬天很暖,从不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
可她分明感觉到了彻骨的凄冷,肩上的箭翎的擦伤因她剧烈的哭泣而流血不止,可她却浑然没了痛感。慢慢止住了哭声,木愣愣地抱着弟弟的身体,眼神呆滞失焦。
少女一直看着慕绯悲戚痛哭的背影,她年轻的生命里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震撼得无法言语。
“呀——”一个乌衣竟是按捺不住,趁着众人失神的时刻挥剑朝那对小姐弟砍去...少女眼神一凝,汹涌的怒火在一念之间焚毁了她犹豫片刻的理性。雪色的剑光倏地划破长空,那束白影已如青鹤般凌空扑下,娇喝了一句:“我杀了你们!”
慕绯惊愕地回过头,只见那位仙女姐姐竟为了她第二次出手!
满天剑光碎乱。
那一抹曼妙惊绝的身影在夜空中恣意舞动,她分明是在起舞弄清影,哪里像是在杀人...步伐轻盈如履浮云,笑意疏冷如拾百花!她的必杀技便是那突然飞出几丈远的水袖白练,十个玄衣男子怒吼着群起攻之,却被那翻卷如浪的水袖和强劲的真气所挡,根本无法靠近她的身子...
而她所使的那柄宝剑就好像是附在袖中,在无形无质的劲风里被主人的真气操纵,远远看去,就像是剑有了灵性有了生命,直追着对手不放,寸寸寒光都是杀机毕露。混乱的剑阵里已然找不到仙女姐姐的影儿了,只有斑驳的白光在眼前乱闪。那催动交错的剑气几乎把整座荒山旷野的树叶全都卷了起来...很快,仙女姐姐的随从们也加入了剑阵,杀声震天,保护他们的少主子...
慕绯抱紧了弟弟逐渐冰冷的身体,只觉得今夜好似一生那么漫长。若她真能苟活下来,一定会毕生都难以忘记。
梦翎在急剧失血,慕绯赫然发现他的致命伤原来不是穿透腹部的长剑,而是后脑勺下面的一块坚硬大石!慕绯急得快疯了,她掏出自己的白丝帕紧紧按住弟弟流血的后脑勺,那块丝帕染得更红更艳了,融合着母亲的血、弟弟的血、她自己的血...
“弟弟别死,弟弟别死!”慕绯不知自己又哭了多久,浑身都酥软了。她对着空荡的夜幕呼唤,声音已经细若游丝:“救命,救救我们...”
※※※※※※※※※※※※※※※※※※※※※
“醒醒!你怎么了,快醒过来啊!”
黑暗中有人拼命地摇晃她受伤的肩膀,伤口撕裂的痛楚让她使劲打了个寒噤。然后有一双清冷却温暖的手触上她的脸颊,似是为她抚去了满脸的血污和泪痕...
娘?她在恍惚如梦的状态里立刻抓住了那双温柔纤细的手,慕绯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那张完全陌生的脸,和一群黑压压的陌生人在她身周环绕一圈,紧紧地盯着她,审视她的惶恐与脆弱。
慕绯这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她的容貌,雪色的纱裙裹紧了颀长曼妙的身段,衣上剑痕与血迹交错,宛如绽放在雪地里的落红无数。初见时她是翩然空灵的仙子,现在的她因为一场血战鬓发散乱,芙蓉月貌的眉宇间透着疲倦与怜惜,看起来却是更加真实更加亲近了。少女将手中精致的宝剑抛在地上,那湿润清亮的瞳孔里映出了小慕绯苍白的影子...
“啊!”慕绯尖叫了一声,双手撑地使劲往后退,她现在完全成了一只受伤的小兽,拒绝任何陌生气息的靠近。
“别怕,你别怕啊!”少女有些手足无措地哄着,她盯着慕绯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又含着决断,“我不会伤你,我是救你的!”
慕绯却仍然是惊恐万状的表情,她环顾四周寻找着弟弟的影子。只见这一群神秘的相救者已经把满身是血的梦翎抱了起来,把他抱到了骏马的马背上随时可以带走...而那些乌衣侩子手,竟然全都在她昏迷的时间里一剑毙命了,四脚八叉地躺了一地。
“你...你究竟是?”慕绯结结巴巴地指着救命恩人的脸,她不再躲避,仍是令人心疼万分地惧怕。
少女低头看着她,这个满身污泥粗布衣裳的十岁孩子,夜色和满脸的血污掩盖了她原本的容貌,只有那一双黑亮的瞳像是镶嵌在暗夜里的宝石,依然明澈动人。少女蹲下身子靠近落难小公主的脸,淡淡地说道:“你是长公主沈慕绯,对么?”
慕绯不答,这是她平生最后一次听别人唤她的全名。
“而我...”少女继续道,笑容如月低垂,“我是南雪衣。”
“南...雪衣?”慕绯怔怔看着她,小手比划着,忽然攀上了南雪衣的如水般丝滑的衣袖,然后紧紧攥住不放了。仿佛她攥住的是最后一缕温暖,一旦放开,这个世界就会只剩她一人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再也看不到明日的黎明。
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白色光芒覆盖了慕绯的眼睛,那样宁静那样美好让人无法抗拒,连荒山里漫天的风尘都在她身周避让吹散。
南雪衣任由自己的袖子被她抓着,小心翼翼地想要再度靠近...慕绯因失血而晕眩,她真的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既想靠近南雪衣的怀里又因为害怕想要挣脱逃开。然而就在她还未停止挣扎的时候,眼前刷的一下完全漆黑,终是倒在了救命恩人的怀里...
※※※※※※※※※※※※※※※※※※※※※
密林深处,一双冷锐犀亮的眼睛隐在暗影里注视了许久...
阴冷潮湿的树丛虫声聒噪,子夜的迷雾氤氲而起,却依稀听得见有窸窸窣窣的摩擦不安响动。原来埋伏在此,按兵不动的远不止一人。然而那双仿若看穿生死的眼睛只是沉默地向外眺望,眼睁睁看着白衣少女和一众随从匆匆忙忙地救走了陷入昏迷的小公主和小太子,马蹄声起,再也不知去向何处。
“主上!”一个黑衣男子抱拳而起,极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请求追击的号令。
隐在暗处的人抬起掌心,身后的沙沙作响便消失了。只见那黑影身形挺拔壮硕,迈步朝万籁俱寂的林外旷野走去...
“铸剑山庄,南雪衣。”他忽然念出了那少女的身份,声音浑厚沉郁。两眼盯着自己的掌心,露出了玩味的怪异笑容:“果然是少女心性,不知天高地厚啊...”
“是铸剑山庄南家的二小姐。”他的属下补充道,似是对她的来路完全了如指掌,“这女娃倒是个有本事的人,十四岁的时候就铸成了数柄名剑,名震江湖,甚至有了剑仙的美誉。此后经手的宝剑更是千金难求!只是没想到...她不仅精通铸剑,连剑法都是如此...胜人一筹。”
“岂止胜人一筹!”那黑衣的主公冷声嘲道,“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竟然连看家的绝招都用上了,把我的人,杀得一个不剩啊...”
“主上!”那属下躬身唤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黑衣人再度抬手制止。月色如霜,他就这样负手站在月下凝神思索,片刻后露出了看似云淡风轻的复杂笑容:“此事到此为止,就在这片山林里葬了容妃娘娘,任何人都不许再查探长公主与小太子的动向!没有我的指示...亦不可动铸剑山庄!”
“属下遵命!”
“撤吧,我们...可以布新的局了。”
大靖王朝开国第二十八年,即昭华十三年深冬,昭华帝沈岩驾崩于皇宫太极殿,皇后东方端华与执掌兵权镇远候墨天诏发动宫变。而远在江南游历的贵妃容兮然携太子沈梦翎,长公主沈慕绯离宫出逃,从此下落不明。
东方端华登基继位,却未改“昭华”年号。端华成史上第一位女子帝王,时年二十八岁。
3第三章 亲近
她细细打量着她的睡容。
日光下煽动的眉睫又细又长,血污洗净后的小脸儿终于露出了原本白皙娇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柔光细腻,犹如含苞待放的雪中花朵。眉如皎皎新月蜿蜒,鼻梁秀挺小巧,唇形薄而饱满,由苍白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血色。眼前的她,活像个雪肤樱唇的俏娃娃。
果然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浸在金风玉露,捧在高傲云端长大的天之骄女,便不过如此了吧!
南雪衣淡淡笑着,手里的热毛巾继续慢慢抚过她的脸颊,这孩子足足昏过去三日不曾醒来,她就不得不三日里寸步不离地照应着。她带着山庄的弟子,从九宫山的深山郊野一路带着两个受伤的孩子,一路寻医问药,又忙着一路打点隐瞒行踪。终于熬到了在荆州匆忙上船渡江,伤势极重的那个六岁男童只剩最后一口气,只看上天造化了。
南雪衣想着必须尽快赶回地处蜀地的碧云山,铸剑山庄。她也清楚自己这次闯下了多大的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就是习武之人必须的品德,她不管这俩孩子是什么碰不得救不得的可怕背景,试问有谁能眼睁睁看着一群自恃高手的男人对无辜的孩子痛下杀手...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她南雪衣是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袖手旁观的!
既然做了,就绝不后悔!
南雪衣柔和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狠绝,继续手上的动作用毛巾热敷慕绯不断冒汗的额头,似是下手重了一些,慕绯竟然在一瞬间惊醒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昏沉沉的记忆立刻排山倒海而来:娘呼喊着东方端华的名字倒地而死,如影随形的神秘暗杀,弟弟被扎穿的身体,挥剑如仙子的少女,黑压压的陌生人,从九天坠落的雪袖白练...
是她,是仙女姐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南雪衣不知这孩子在想着什么,只觉得那双黑亮明晰的瞳孔死死盯着自己,渐渐湿润,渐渐凄迷。就在她以为慕绯又要哭出来的时候,这孩子却突然从被窝里腾起,一把抓紧了陌生的棉毯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她突如其来地紧张起来,满眼是泪地瑟缩在被子里。只见那娇瘦的小身子不住后退,直把自己逼到了墙角...
“你这是干什么呀?”南雪衣惊道。
“走开,你走开!”十岁的孩子大声哭喊着,小脸涨的绯红,“离我远点,走啊!”
至于这么惊恐戒备么!南雪衣霎时无语了,好心好意地救她照料她,换来的却是一睁开眼就大喊大叫地赶人。南雪衣不依不饶地往床头一坐,眸光流转,努力挤出了一个温柔亲切的笑容:“我有这么可怕么?”
她分明很美,甚至美得像是一道温煦的光芒,哪里谈得上半点可怕。可慕绯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就是想逃就是怕得厉害!慕绯惊恐万状地退至床角,靠着一层厚重的木板完全没了退路。她颤栗着,忽然又避开了南雪衣有些焦灼的目光,警觉地观察起了四周摆设。
轻纱暖帐,精木家具,仿裘地毯,雕花窗棂和屋里袅袅升腾的熏香。而身下的床板却是硬的难以坐卧,棉毯和衾枕有些粗糙不够柔软,而自己贴身穿着的衣裳竟然...原本满身泥土血污的粗布衣服早已换去,如今这身素绒绣花袄覆在身上整整大了一圈,长袖拖曳,腰部松垮,显然...是成年女子才能合身的衣裳。
“这...”慕绯终于掀开被子,小手抚弄着柔软而陌生的衣料,怯生生地问:“我在哪儿?我弟弟呢?”
“你在船上,而你的弟弟在另一艘船上。”南雪衣言简意赅地答道,冷冷瞥了她一眼,懒得多做解释。
“啊?”慕绯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念叨:“翎儿没死,翎儿不会有事的对吗!太好了,太好了...”
南雪衣垂下眸子,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时便听见了水声荡漾,这间闺房似的船舱果然正随着江浪平稳晃动。
“那...那你能告诉我这艘船是去哪儿的吗?”慕绯绞着手,隔了半晌才抬眸瞧向南雪衣,试探着问。
“我们现在正过三峡,船到渝州停泊,然后驾马行至碧云山。”南雪衣不紧不慢地答道,弯下腰把手中的毛巾放进床边的热水盆里揉搓、拧干:“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铸剑山庄,是我的家。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护你周全,不让人再伤到你,明白了么?”
“哦...”慕绯心中有些颤动,这话听得她鼻子又酸涩起来,难过得一时有些窒息。她想开口谢过救命之恩,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组织语言。她过去十年的帝王家生活里,从来不曾对人说过一个“谢”字...
正当慕绯坐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南雪衣手捧纱布和两瓶奇怪的药粉步步靠近,慕绯吓得又想揪紧棉毯往身上拉,却被南雪衣腾出一只手抢先一步撩开。十岁的小公主哪被人这般对待过,她大惊失色中立刻屈膝搂紧了自己的双腿,扬声喝道:“你又要做什么!”
“给你的肩伤换药。”南雪衣只觉自己已足够耐心了,伸手便去解慕绯的衣裳,慕绯立刻慌了,憋红了脸不顾一切地扑腾起来,两手交叉着乱挥乱打:“不要,不要你碰我!你走开啊!走开!”
不料慕绯尖叫到一半,右肩尖锐的撕痛感让她挥舞的臂膀悬在半空,她唇齿微张,竟是痛得连想叫都叫不出声。长睫濡湿,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精致的秀颜跌落...
南雪衣一看便知道她是怎么了,无奈道:“你看你看,不老实坐着,伤口裂开了吧!”
慕绯噙着泪水浑身颤抖起来,只能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第一次接受陌生人的靠近,任由南雪衣解开了她的上衣,纤弱的肩膀上有一道几寸长的箭矢擦伤。原本的纱布已被血渗透,红得触目惊心。
“不许碰我,谁都...不许碰我!”慕绯忍着疼,牙关咬得死紧却仍喋喋不休,做着无力的反抗。南雪衣瞥了她一眼,又审视着那处伤口将手中的一瓶药粉狠狠洒了上去...
慕绯如临酷刑般呜咽扭动起来,想避开,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更加疼痛难忍。南雪衣见状,冷哼了一句:“不许碰你是吧?如果不让我碰到你,你恐怕已经死了!”
她的话确实没错,然这一番口不择言的安抚反而让慕绯觉得更疼更悲。弥漫的伤痛和一夕间失去双亲庇护,失去公主地位的苦涩仿佛是随着周身血液的涌动,每分每秒都淌过心脏,提醒她这个噩梦般无力抵抗的事实。
——原来,她再也不是可以对人颐指气使的小公主了,她已然无依无助,任人宰割。
南雪衣利落地处理好了慕绯的伤,见这孩子怎么突然间又把满心的责难哭喊吞了回去,一时间沉默得有些令人担忧。
就在气氛再度僵持时,四个白衣胜雪的少女忽然出现在了舱门外,然后径直走到了南雪衣面前。其中一人偷瞄了一眼坐在床头哭花了脸的小慕绯,恭恭敬敬地对南雪衣禀道:“少庄主该歇着了,热水已经烧好,接下来就交给奴婢们伺候吧。”
南雪衣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慕绯一眼。慕绯又是一阵紧张,正要偷偷伸出手去拾被南雪衣撩到床边的棉毯,眼前貌若天仙的少女倏地站起身,双臂不由分地向她靠拢!慕绯惊得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南雪衣筘在怀里,硬生生地抱了起来...
四个小侍女都惊得倒吸一口气,南雪衣有些费力地挪了挪步子,若无其事地自语了一句:“还好啊,不算很重。”
慕绯又惊又恼,小脸青白交错,瞠目结舌。只见她两腿在南雪衣身上使劲乱蹬乱蹭,像是被侵犯了一样殊死反抗起来:“放下我,放下我!你敢!”
南雪衣也恼了,她恨不得两手一松把这个倔强又娇宠的小麻烦摔在地上!两人的脸凑得极近,少女铸剑师狠狠瞪了慕绯一眼,这目光竟如两道惊电凌空劈下,让人一阵胆寒...慕绯立刻止了声,仙女姐姐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这阵惊心动魄的喧闹声过去之后,南雪衣很快把慕绯抱到了船舱的一处隐秘隔间。四壁狭窄,光线幽暗,正中间摆放着绣有梅花傲雪图的精美屏风,越过屏风便是一个小小的木质浴桶,热汤沸腾,水雾弥蒙。
南雪衣将怀中的小人儿放下,慕绯一落地才觉出了自己的双腿肿痛酸胀,她险些没站稳,一手慌忙撑住了浴桶边沿,任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南雪衣伸手到了她的颈间,不缓不急地替她轻解襟扣。
自从上了这艘豪华江舟有了沐浴条件,南雪衣便吩咐随行的侍女每日都抱慕绯浸浴两次。遇袭时她被母亲倾力保护,身上虽无大伤但有遍布全身的淤青红肿。只有浸在药汤里活血化瘀,方能早些正常行走坐卧。昨日慕绯还昏迷着没有感觉,今日终于醒了,照顾起来竟是这般让人不得安宁!
慕绯忍着泪,眼前的景象让她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复杂多变,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委屈。此刻这玉似的小人儿衣衫凌乱半褪,而那为她宽衣的素手忽的停住,南雪衣对着身后叹道:“你们回吧,这孩子又怕生又娇纵,还是我自己来吧。”
几个白衣少女微微讶然,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南雪衣将一个小矮凳放在桶边,慕绯自己踩着矮凳,光溜溜的小身子自己浸入了浴桶。
慕绯浮沉在热水中静静闭上了泪眼,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栗发抖。水刚漫过胸前,她试图放松有不敢有所动作,生怕把水溅到肩上的伤口。
两人相对无言,南雪衣手执毛巾掠过水中替她擦洗,精致静定的脸庞在热雾中如水朦胧,清丽得不可方物。而她亦凝视着慕绯青涩稚嫩的娇躯陷入沉思...她竟然会救下皇室的小公主,这个年仅十岁心智脆弱的女孩,在尚未绽放风华的稚嫩年纪就遭此大劫,猝然失去了所有可以庇护的羽翼。那时南雪衣无法看透她的未来,那些暗潮汹涌的危险,那寂寞流年中的相偎相依,还有那命中注定要书写的绯色传奇...
“慕绯。”南雪衣忽的开口,肃然地唤她的名字。
“恩?”慕绯抬起头,温热的毛巾正掠过她的脖颈,南雪衣的话语却如深冬的浮冰,冻在了耳畔:“有件事我想开门见山地让你明白,虽然这很残忍,但这是你唯一能把握的救赎。听着,从现在起你必须学会忘记,忘记你姓沈,忘记你的父皇你的母妃,忘记你弟弟的太子身份,忘记皇宫,忘记京城,忘记过去十年所有的高高在上,荣华富贵!”
“如果你不能忘记,”南雪衣回眸转身,笑容清冷:“那么即使我救你出火坑,你迟早有一天也要自己跳回去!”
慕绯似懂非懂地怔住了,目光从南雪衣身上挪开,死死盯着虚空。小手在热水中突然攥紧,两行清泪夺眶涌出,大颗大颗地跌碎在了一池的温暖里...
“怎么又哭了?”南雪衣忙凑近去看她,热水沾湿的葱葱玉指抚过慕绯脸上的泪痕,心里忽然就有些后悔...她一时心急忘了慕绯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现在的她如同时时刻刻都在惶恐中发抖的惊弓之鸟。她需要的应该是拥抱是安慰,是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告诉她一切灾难都过去了,鼓励她好好活着...
南雪衣反观自己,显然没有做好。
“绯儿?”南雪衣扬起唇角,连银墨色的眸子里都沁出了丝丝温柔,努力用最亲近的语气哄她了。南雪衣心中遗憾,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啊!
“你叫我什么?”慕绯的小眉头皱的极深,“那是我爹我娘叫的!”
“那...那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娘啊!”话一出口连南雪衣自己都受不了了,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霎那间厚了三层有余。
“不...”慕绯低下头去,细细软软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撼动的执着:“你是仙女姐姐。你武功这么高,你分明就不是凡人,更不是我娘!”
南雪衣哭笑不得地怔在原地,秀颜嗔怒泛红,耳根都烫红得犹如红玉。然后她狠狠捏着手里的毛巾迫近浴桶边缘,伸出手一把将那气人至极的孩子拎了起来:
“你...武功高就不是人了?你这孩子,是夸我还是损我?!”
“啊!你别拉我,疼!我疼!”
只听屏风后一阵水花乱溅,与舱外的碧浪涛声交汇融合。暗室喧闹又起,久久不曾平息...
4第四章 渡舟
远山如黛,夕阳将落未落。一片绮丽的红霞映在江面上,更显得两岸风景如画,水碧云天。轻舟行过处,江面越走越宽,两侧又见崖壁万仞,耸立如利剑出鞘。连那山石陡岩都有霞光缓缓流动,望之视野开阔,心旷神怡。
南雪衣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眸光也被这夕阳染得潋滟无比。她换了一身素色浣花百水裙,手心紧紧握着玲珑轻巧的女子剑。江风凛凛,还夹杂着南方冬季特有的湿冷细雪,绵绵密密地吹过了水光墨色的发梢,又似裹挟着万水千山的寂寞,让人神思荡漾。
那一年南雪衣也不过十七岁,还带着少女的天真感性,一如阳春白雪的晶莹无暇。
素衣少女就这样站在船头赏景,裙如霓裳飘飞。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可能乘风归去脱离这个浊浊俗世,诉不尽的空灵缥缈。
“姐姐真的如传言那样美若天仙呢!”身后忽的传来了轻笑,南雪衣循声回首,就看见了一个端坐在船头的黄衫少女,朱唇皓齿,袅袅娉婷。此刻的她身前摆了一张有些古旧的七弦琴,托着腮细细打量南雪衣的容貌,又是憧憬又是钦慕。
黄衫少女正是渡船的舟女,南雪衣上船后就注意到了这个面善的小姑娘,然而她确实第一次见的新手。南雪衣带着庄里人走长江水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些船夫老实可靠、家有几口都是了如指掌。
若不是拖带着两个受了伤、身世又不可告人的孩子,南雪衣兴许根本不会选择这两艘条件最好的江船。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舟女望着南雪衣吟起诗来,“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飖兮如流风之回雪...先人的词赋说的便是剑仙姐姐这样的人吧!”
南雪衣微微诧异,笑道:“妹妹过奖了,你也知道我?”
舟女立刻咧嘴大笑,眼神灿若桃花:“那当然了,我可是对剑仙姐姐仰慕已久呢!铸剑山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南家二小姐是个铸剑奇才,人又长得倾城绝色,连你的庄主哥哥都不舍得送你出阁。据说这些年提亲的官宦公子啊,武林世家啊,都可以排满整条江了!”
她说的极为夸张,南雪衣摇头浅笑:“他哪里是舍不得我,恐怕是舍不得我的铸剑之术。”
舟女立刻作惊讶状:“原来是真的啊!传言铸剑山庄的女弟子出阁后就不能再铸剑了,而且还是立过血誓的!”
“那是自然不能把绝技带到夫家去的。”南雪衣紧盯着舟女的眸子,又耐心解释道:“世道乱,人人尚武,嗜剑如命。若是南家的铸剑术外传出去,庄里的一众弟子可就要饿死了。不过妹妹...你哪儿听来这么多传言?”
舟女面露微红,娇声笑道:“因为我心野啊,从小就喜欢跟人打听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多有趣啊!我接了爷爷的活儿做渡船女,常常一路听着渡船的客官天南海北地侃,自然就知道了。江湖上这些鱼龙混杂的门派里,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铸剑山庄哦!”
南雪衣微微一怔,黑眸似乎深沉了些,苦笑道:“妹妹着实误会,我们铸剑山庄...恐怕算不上什么门派了。”
自从她的哥哥南少卿十五岁继承庄主之位,广收门徒的同时,却把铸剑学徒们当成了苦工使唤。南少卿挥霍万金在庄里建造了巨型工坊炼铸兵器,剑分九等,皆以数万金铢的价钱卖给各方江湖势力,或者官宦豪门。因为南家的铸剑术天下仅有,剑通灵性又无坚不摧,所以无论白道黑道,各方都仰仗山庄的威望和绝世神兵。于是庄主南少卿开始乐于夹在各方势力中运筹权衡,为山庄赢得最大利益。
——所以铸剑山庄俨然像是发乱世财的“奸商”,越来越悖离弘扬武学、弘扬剑道的初衷了。
南雪衣沉浸在怅然若失的情绪里,任凭那个活泼的舟女连珠炮似地又问了好几个关于铸剑山庄的问题,她都缄口不答了。
那舟女立刻敛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南雪衣的衣角:“是不是我话太多姐姐不悦了?那不说这些,哦对了,你带在身边的两个小家伙还好吗?还活着吧?”
“那男孩八成是不行了。”南雪衣蹙了蹙眉,“那女孩...刚刚睡下。”
舟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神色的细微变化竟连南雪衣都未曾捕捉...
南雪衣一想起慕绯就心头来气,总算把那个小麻烦哄睡了清净了,还是和这个舟女年龄相仿更聊得来,才能解了旅途的乏闷。她在舟女的七弦琴对面坐下,拉家常似地笑问:“妹妹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舟女美眸眯起,又是一阵羞涩:“我十六了,名叫张翠儿。我爷爷就是老船夫张伯啊,姐姐应当认识过吧?”
南雪衣眼神一亮,这才完全放下了戒心:“认识啊,张伯过去总是提起他的孙女儿多乖多水灵,如今总算也有缘遇上了。”南雪衣说着,玉指已轻轻抚上了翠儿的琴弦,柔声喃喃道:“到渝州怕是还要在这江上漂泊两日,实在有些无聊。以前听张伯说翠儿的歌喉特别动听,又会吟诗又懂音律的,丝毫不亚于那些闺中小姐。这样吧,妹妹把这琴借我一用,你唱我弹,也好打发时间!”
翠儿呼吸一滞,凝视着眼前那抹动人心魄的笑容,顿觉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地把七弦琴捧到了南雪衣怀里,兴奋地两眼放光:“那姐姐想听什么曲子,我这就唱来。”
南雪衣颔首垂眸,指尖已在弦上静静摩挲:“随便唱什么都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她一开口竟是那首《越人歌》。声音灵动婉转,如新荷摇艳,动人肺腑...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慕绯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歌声,然后她醒了,江舟依然摇晃,落日透过窗纱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又渐渐听到了琴音淙淙,汨汨漾开的情意里仿若一世的繁华一世的忧愁。慕绯细细听着,她自幼在宫里接受最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弓箭齐射样样拿手。宫里设宴听曲、笙歌起舞时她已然听过了太多所谓风雅的曲调,和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唱词。
而在这样的落日时分,慕绯第一次听到如此简单纯粹的琴音与歌声,就好像真的看到了歌中鄂君与越女的传说:越女娇怯晕红的脸和绵绵不绝的温暖歌声,因那立在船头的男子不经意的一瞥,就俘获了芳心灼热,成就了一首隽永的歌谣。
南雪衣随着舟女的歌声渐入佳境,笑容含蓄,清冷的眸光中亦多了一丝妩媚。只见她纤手按住琴弦,柔音在指间尽情挥洒。到了最后那一句唱词之时,竟也跟随着吟唱附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曲唱罢,船头的两女相视而笑,意犹未尽。
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南雪衣回眸看去,便发现了倚在舱门口的慕绯...十岁的女童青丝垂肩,身披成人女子的雪色裙袍,曳曳拖地,苍白的病容在晚霞下泛起些许绯红。
不知是不是一时错觉,南雪衣竟发现慕绯的唇角微微扬起,牵动了右脸颊的小小梨涡。她竟然笑了?救下她几日里不是哭闹不停就是神情呆滞,如今终于笑了?虽然那抹笑意浅得若有似无难以察觉,却让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就如重新获得了生命...
“你醒了?”南雪衣诧异道,神色十分柔和。
慕绯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南雪衣和另一个黄衫舟女正盯着她看,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那抹笑容转瞬消失,慕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不知道该不该向南雪衣开口,她想问她的晚饭在哪里,慕绯肚子好饿,饿得浑身乏力头晕脑胀。
慕绯抿着嘴唇,一贯倔强的心性让她还是开不了口。一想到南雪衣对她的“以大欺小”,她就更不想对人摇尾乞怜。于是慕绯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回了船舱,脚步踉跄。
南雪衣也不理会她,顾自和舟女继续聊天。是时江面红霞渐褪,秋水长天,夜色渐渐合下。
※※※※※※※※※※※※※※※※※※※※※
这一年除夕夜,慕绯跟随南雪衣到了铸剑山庄。
船下渝州之后便是快马加鞭地一路向西,过了青木关到了蜀中。历经七天水旱两路的跋涉,二十匹骏马单骑和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供少庄主休息,另一辆就安顿着慕绯两姐弟。
一路风尘一路惶恐,慕绯片刻不离地抱着重伤昏迷的弟弟。小梦翎几乎全身都被绷带缠裹,身上致命伤两处小伤十五处,因为担心后有追兵所以车马一直无法停下来为他好好治伤。六岁男童被棉氅大衣和绒被紧紧包裹的小身体依然体温如冰...
慕绯的头深深埋在幼弟胸前,在马车颠簸中倾听那微弱的心跳声。父皇驾崩、皇后篡权、贵妃冤死、太子被废、公主流亡...一系列惊天变故让慕绯觉得自己十岁的心脏已是痛到麻木,再也没有什么不能承受之事了。
只有在救命恩人时常流露出的怜惜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生涩关切里...慕绯焦躁的心境才能稍感安慰,稍感放松。哪怕是下船之后与南雪衣交流甚少,只要慕绯撩开车帘看到那翩若惊鸿的白衣少女驾马在前,她纤瘦的背影和手中坚如磐石的宝剑...慕绯就会觉得无比安全。
夜雾缭绕的碧云山,美得仿若到了另一个世界。
马车外的侍女提醒“山庄已到”。慕绯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车帘,果然,南雪衣为首的人马已经缓缓排成了一条线。马蹄过处,正是一条两面环水的木栈道。栈道很长很长,两旁宽阔的水面宛如一个袖珍湖泊,水波澄澈,倒映着星子满天,月华清朗。
栈道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长宽数丈的通天巨石。这大石古拙沉重,在夜色下仍然隐隐透出了与众不同的褐色冷光,神圣而又肃然。更让人惊异的是,巨石中间赫然插了一把巨剑,与其说是石中有剑,倒不如说更像一把神剑从天而坠,开天辟地,将那块通天灵石生生劈成了两半...
这座石像寓意极深,“神剑”上还有文字盘绕,刻曰“欧冶子剑圣之石”。
慕绯的眼珠子都瞪圆了,目若星子,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木栈道沿着“剑圣石”道分两路,形成了一个绕石一周的圆环。人马亦是随着拐弯处暂时兵分两路,然后又在剑圣石的背后重新会合。绕过了圣石,便是铸剑山庄的正门了。
那是一座高达三层的白玉牌楼,通体都用整块整块的白玉雕成,莹白华美而又不失庄严。正中挂着两块金色匾额,上书“铸剑山庄”与“乾坤楼”几个大字。慕绯抬头仰望,视野愈加开阔清晰...只见这山庄背倚碧云山,方圆千亩有余。名为“乾坤”的主楼犹如缓缓打开的城门,主楼两侧已有隐隐约约的院墙楼台,精美飞檐,繁花峥嵘,柏木森森。
而这铸剑山庄俨然不是碧云山脚下唯一的庄园。是时正逢除夕佳节,青山深处遍布都是村落小寨,万家灯火,鞭炮声时隐时现,民风淳朴如同世外桃源。而那众星拱月一般的主楼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派佳节喜庆,盛世繁华。
这样的景致和建筑,放在皇宫里不过是冰山一角。慕绯撇了撇嘴,又习惯性地流露出了骄傲姿态。而前方那抹惊鸿白影已纵身下马,所有人也都跟着下马恭候。
慕绯被小侍女牵着跳下马车,她直视前方,心跳忽然莫名地忐忑起来...
只见山庄真正的主人站在乾坤楼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5第五章 两难
那是一个典型的翩翩佳公子,剑眉星目,容貌俊美。身材颀长偏瘦,肤色白皙丰润如同女子,神情却略显孤傲。更引入注意的是一身华丽繁复的行头,品红长袍宝光璀璨,腰系翠绿双龙佩,长长的流苏几乎拖到地面,身后是一群簇拥的家臣和侍女。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然继承了家业,男子黑眸凝神,注视着妹妹南雪衣步履清风地向他走来,唇角漾开了深不见底的笑容...
慕绯见到南少卿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觉得这铸剑山庄的庄主与她想象中未免差距太大了,瞧那一身珠光宝气的华服,既不是翩翩少侠也不是温润君子,倒像个纨绔子弟或是暴发户!
“哥哥。”南雪衣淡淡唤道,“我回来了!”
“你的信我收到了,足足担心了两宿睡不好觉。”南少卿柔声叹道,目光在妹妹身上上下打量,直到确定她平安无事不曾受伤,俊秀男子流露出责备之色:“让你护送凤凰簪去临安城,竟然惹出这么大的是非!你可倒好,只管意气用事,都让为兄给你收拾残局!”
南雪衣神色不动,任由他牢骚。铸剑山庄虽以天价卖出绝世宝剑,但宝剑一旦铸成,庄主就会亲自甄选门徒和仆从护送宝剑到买主手上。自从这几年建成巨大的铸剑工坊广收学徒和劳工,山庄可以说是“产量惊人”。如今不仅铸剑铸刀,各种长枪长矛遁甲匕首、暗器飞镖甚至是价值连城的簪子金饰都纳入了“业务范围”。只要买家出得起天价,再小的东西都能由武功高强的门徒,甚至是少庄主亲自押镖上门...
——就如这次南雪衣一个月前动身,此去几千里,将一只名为“凤凰”的金簪送到了雄踞武林霸主地位的临安“沧浪阁”,面见三位阁老,退还天价订金完成交易。卖出去的宝物就是泼出去的水,铸剑山庄从不过问这些神兵神物是被买主拿来行侠仗义还是残害忠良,山庄只管收钱铸剑,押镖送货。
所以南雪衣才对哥哥的“经商”作风嗤之以鼻,长此以往,她真不知还有没有信心继续铸剑。日子平淡无波地过着,也许只等某一天哥哥送她出阁,女子的一生不过如此,还能有什么改变呢。
“这个就是你救回来的公...那个孩子?”南雪衣失神的片刻,铸剑山庄庄主已走到慕绯面前,他顿了顿又及时改口,剑眉微挑,目不转睛地睨视娇弱瘦小的十岁女童...
“是。”南雪衣轻轻颔首,站在慕绯身后咫尺的距离内,然而即使如此,仍然无法为她抵挡南少卿过于锐利的注视。只见成年男子的目光从头顶直逼而下,而慕绯也仰着头,正大光明地迎上那两道慑人的寒光...这一对视便割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鸿沟——南少卿瞪着她,眼神由疏冷戒备甚至变成了充满敌意的两相挑衅,这场景在他人眼里似乎很不可思议,堂堂七尺男儿竟和十岁女童较起劲来了...
南少卿面色青白,一个想要寄居在他家,乳臭未干、一无所有的流浪公主就是用这样桀骜冰冷的眼神作为回报?
连南雪衣都禁不住脸色骤变,“哥哥...”樱唇刚刚开合急唤,南少卿立刻抬手制止。男子的声音都变得异常嘶哑,仿佛是从牙关里挤出来似的:“雪衣,你快把她安顿了,速速到我房里见我!”
※※※※※※※※※※※※※※※※※※※※※
慕绯跟在那一抹素白的纤影身后,踏入了铸剑山庄。
南雪衣的步履匆匆快得让人跟不上,穿过乾坤楼又随她径直绕过了两座高阁。寒雾凄迷,凉风瑟瑟,茫茫夜色中完全辨不清楼名与方位。入庄后那些随行的弟子和家仆也都散了,甚至没有人为慕绯介绍一下路线和提灯笼照明...
南雪衣头也不回顾自向前走,踏过花海小径,步入九曲回廊,眼前又出现了人工开挖的蜿蜒水道。慕绯环视四周,渐渐发现原来有两条人工河交叉着穿过整座山庄。两河交界处是一个花藤四绕的亭台小筑架空而立,水面如镜,落花随风而散。
越过仙亭转而向左,行过悬浮水面的栈道,恍然又踏入了庭院深深的另一处迷宫。
慕绯还未反应过来身处何地,南雪衣已在推开了一扇繁花竟妍中的虚掩圆门...“你暂且住在这儿。”南雪衣虚指着房间里陌生的一切,“一切应有尽有,新添置的衣裳用品一会儿就有人给你送来。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丫鬟...你还愣着干什么,进去呀!”
见那傻孩子动也不动,南雪衣拎起她的衣襟就把人拖了进去。屋内窗明几净,丝被柔软,八仙圆桌,檀木书案。床边的梳妆台摆满胭脂盒和银簪玉梳,铜镜里倒映出了慕绯与南雪衣的影子...南雪衣见她人已坐下,翩然转身准备离去。
“你去哪儿?”慕绯忽然叫住她,神色充满了幽怨恐惧,“去你哥哥那儿吗?”
南雪衣立在原地,不想回答这明知故问。慕绯环视四周,空敞的房间幽暗的烛火,陌生的寒冷气息让她浑身打颤...慕绯怕黑,以往住在皇宫含光殿,殿内总是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宫女太监来往不休,何等奢华何等尊贵。而现在她落魄至此,该如何习惯从公主到孤女的巨大转变。又或者,她只是想有人陪着她哄她入睡而已...
“你...能别去吗?”慕绯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声音细微含糊,期期艾艾。
“我能不去么?”南雪衣的眸子深若寒潭,直直地瞅着她,冷声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绯儿,在船上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我叫你忘记,忘记你的姓氏你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你可倒好了,一来就给我哥哥摆脸色,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吗?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傲?!”
慕绯立刻委屈得两颊憋红:“我...是他先瞪我的,他那么凶的看着我,你没看见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介意你的身份...你可以低头不看他啊。”
“低头?”慕绯也冷笑起来,十岁女童的眸子里泪珠晶莹,却是透出了执拗的凌厉:“我沈慕绯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他不喜欢我,我还不稀罕他喜欢我呢!”
南雪衣霎时玉容苍白,原本温柔清悦的声音都凝成了冰霜:“我提醒你最后一次,不想再招杀身之祸就别再提你的姓氏,想让庄主出面寻医救你弟弟,你就得忍!”
话如锥刺,立刻戳中了慕绯的死穴。她极力隐忍,甚至痛苦地攥紧双拳,凄声哭道:“翎儿呢?把我弟弟还给我,我要和他在一块儿!”
“把嘴闭上!睡觉!”南雪衣忽然吹熄了烛火,屋内霎时漆黑一片,白影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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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慕绯安置在了“长亭别苑”,南雪衣就穿过她自己所住的“流音水榭”一路东行,很快又回到了两河交错的水域。此处又是另一间吹花小筑悬河而立,小阁名曰“琴坊”。琴坊与对面的亭子遥遥相望,是南雪衣平日里抚琴静思的地方。三面环水且有池塘小瀑,晶莹的水帘流动烘托出了曼妙倩影,水汽蒸腾而上,竟在月光下变幻出了绮丽的彩辉。
过了“琴坊”,便是南少卿所住的“南堂水榭”。
华服男子独坐桌前似是等了许久,暗影中的俊颜阴晴莫辩。桌上一盘饺子热气蒸腾,果盘美酒,还有一碗百合银耳羹。南雪衣落落入座,南少卿终于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桌上:“来了啊,饺子还热着呢,吃点儿吧。”
南雪衣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簪将长发绾成一个髻,秀指将散落的发捋到耳后,淡漠的目光中透着倦意:“哥哥有话直说,我倦了,说完我好回去歇息。”南少卿闻言眉宇深锁,阴沉着脸道:“你打算把她怎么办?”
南雪衣仍是淡淡道:“暂时没想过,避过这阵子的风头吧。”
“风头?”南少卿目若鹰隼,冷嘲道:“你也知道现在山庄有多么岌岌可危?雪衣,你知道外面天翻地覆了么?东方端华的登基大典就在今天晚上,除夕夜!她的人定是搜遍天下也要找到先皇遗孤斩草除根,你竟把他们带回家来,你还真敢救?!”
南雪衣毫不退让道:“你也知道是那妖后篡权,一介女流倾覆天下也就罢了,她凭什么要对先皇唯一的一双儿女痛下杀手?他们只是孩子,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啊!哥哥你知道当时的状况有多惨吗,两个孩子在泥地里连滚带爬地逃命,十五个男人乱剑挥舞朝他们砍啊!换成你,你看得下去?”
“我的妹妹啊...”南少卿苦口婆心地规劝,言辞更加坚决:“你行侠仗义也要看看对象好不好,你杀的不是山贼不是强盗,是堂堂东宫乌衣!我听老林说当时他们都亮了身份,你竟然还杀,你...”
“我就是要杀他们!他们死有余辜,天诛地灭!”十七岁的少女竟是出乎意料地倔强争辩,桌边的火光照得她脸颊绯红,更显摄人心魂的动人。
“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南少卿怒了,嘭的一拳敲在了桌上,“我告诉你雪衣,端华皇后代理朝政已经整整五年,她发动这早有预谋的一切,你以为孩子失踪了她就能善罢甘休吗!外边到处是流言蜚语,说皇后和容贵妃多年不睦互相仇视。而且先帝驾崩后端华皇后就逼死了先帝的胞妹巫阳夫人,另一个妹妹韩阳夫人因为是庶出免了一死,竟被她贬成宫妇,去西宫伺候她的女儿东方若情,过受尽屈辱的日子...韩阳夫人的驸马高寒将军气得一病不起,独子高逸幽,年仅十五岁的天才少将竟被发配去了昆仑山!她对沈家,对容家都是恨之入骨!权谋上的事哪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历朝历代哪一次的政权更替不是由血铺成的?”
哥哥的连珠炮似的斥责渐渐把南雪衣逼入死角,素衣少女的眼神有些涣散,却又一字一句地喃喃:“我是不懂,我也不想去懂...”
“你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么?!”
南少卿继续冷笑,俊秀的五官都狰狞起来:“自身不保了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斗得过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家掌权者吗?呵,我们不过是些形同蝼蚁的老百姓,我们要的不过是守住家业守住这条命!而你呢,你藏匿了先皇的龙种女皇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东窗事发,那就是株连九族整个山庄的人都得为她而死!你担当得起么雪衣?”
“哥你够了没有!”南雪衣腾身而起,被他这一番逼问气到泪眼婆娑:“可我已经救了已经做了,我还能如何!”
“把她送走啊!”南少卿终于在一番强有力的说服后抛出了最后的残忍,他竟然笑出声来:“我的傻妹妹,我们把那两个烫手山芋扔出去,咱铸剑山庄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6第六章 危机
“你说什么,送走?!”南雪衣惊得连呼吸都险些窒住:“往哪儿送?这普天之下还有她可以去的地方吗,还有人可以照顾她吗?”
“她有没有人照顾究竟关你什么事啊!雪衣,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操心什么,同情心泛滥还是母爱泛滥?”南少卿面露轻浮鄙夷之色,斜睨着自家妹妹越说越过分:“如果你那么喜欢小孩子为兄完全可以帮你领养一个更好更乖...”
“住口!”素衣少女仿佛是忽然看透了他似的,厉声喝道:“南少卿...你真自私,简直无耻!”
华服男子怒极反笑,神色愈加诡异:“是...我是自私,那是因为我骨子里淌着南家人的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铸剑山庄上百口人的利益!而你呢,你又算什么身份?你年纪尚幼不能为你自己的天真任性负责,如今引火烧身殃及山庄的安危究竟是谁恬不知耻!你有什么资格把自己的理想凌驾在南家的利益之上?雪衣,倘若父亲还在世,他一定会与我今日一样地失望!”
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话已然不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责难,而成了不留半分余地的人格凌/辱...
南雪衣抬眸望着她,樱唇颤栗,泪水划过冰雪娇颜:“好...你终于说出来了,说出你心里的想法了对吗。我问你,是你封我做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吗?我是南家的二小姐吗?我是你妹妹吗?如果我什么都不是,那这些年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南雪衣的最后一句话近乎是吼了出来,原本性格清冷又不失娇媚的妙龄少女忽然情绪爆发,势如山崩地裂...就在争吵中的两兄妹都未注意到的时刻,一直死死抓着窗棂偷听了一切的某个黑影,也同样震颤摇晃了几下...
只见南雪衣的泪水扑簌而落,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地上,哭得无声无息。
南少卿面色煞白,立刻懊悔欲死,凑上前把手搭在了南雪衣肩头:“雪衣...妹妹,你别...这大过年的咱兄妹俩别吵了行不?”
南雪衣一把甩开他的手,黑眸凄冷决然:“你既然如此讨厌我、不容我、对我失望透顶,那雪衣恳求哥哥还是尽早送我出阁吧!以免时日久了你我互相怨恨...而且这几年娘的身子也不好了,她应该很希望在辞世前亲眼看见女儿出嫁才是!”
南少卿闻言大骇,他忽然两手搭上南雪衣的单薄的酥肩,男子的眼中透出了不寒而栗的疯狂,剧烈摇晃道:“你在威胁我吗雪衣?我不会把你嫁走,我绝不!”
那话像是一道破空而降的惊雷...因为独自待在房里怕黑而一路尾随南雪衣至此,并躲在窗外垫着好几块石头才攀上高窗偷听的小人儿霎时吓呆了,慕绯的身子晃了晃然后脚下忽然一松,三块垫脚石立刻土崩瓦解,不安分的十岁小丫头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
“谁!”屋内的南雪衣听闻门外声响,飞一般地掠至门前,四下环望。果然,她看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黑影正疯了一样地往水榭外围逃窜,步子惶恐而凌乱,却身形敏捷如同夜风中惊起的飞鸟,越来越遥远。直融入了山雾迷离的夜色深处,再也寻不到了。
南雪衣容色憔悴,素手扶着门框怔怔站着,望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陷入沉思,长久回不过神来...而南少卿孤坐在桌边发呆,他似是受了深重的打击,对刚才的声响完全不闻不问。
慕绯奋力逃着,唯恐南雪衣追来责骂。陌生的深宅大院,连漆黑的苍穹都那般遥远可怖,漫天星子在云雾里忽明忽灭。却是更加黯淡,更加寂然。她跃上蜿蜒复错的栈道,绕回了三面临水的琴坊。
山雾渐浓,她却对一切美若幻境的景物视而不见,只想快些逃离,却根本不知自己能逃去那里...
“哎呀!”慕绯在奔跑中眼前忽然一黑,好像撞上了什么似软似硬的东西,接着又险些被一双样式奇特的粉红绣花鞋绊倒...与此同时,便是一个陌生少女的惊叫了。
十岁女童也吓得一哆嗦,只见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童挡住了去路。那两个年龄稍长的女童皆是肌肤胜雪,清秀可人。一个着蓝衫一个白裙,手持袖剑寒光凛凛,俨然不是庄中的侍女。慕绯才知,原来自己低头狂奔,莽莽撞撞,险些撞到了这两位陌生姐姐。
“你是谁啊?”水蓝衣衫的女童皱眉问道,话音刚落,竟又被那娇小黑影撞了上来...“让开!”只听来路不明小鬼头哭着喊道,她非但不道歉,还冲上来硬生生地把拦路的两人扒开了,然后一溜烟儿又逃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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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绯一路跑回南雪衣给她安置的别院,她爬上床,静若寒蝉地裹上一条棉被,在黑暗中嘤嘤哭了起来。她好想家,想念皇宫,想念京城...想念那体虚多病、却把她当做心头肉宠了整整十年的短命父皇;想念母妃,她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德才兼备的太傅之女,貌倾天下的温柔慈母;想念调皮伶俐的太子弟弟,他尚在生死边缘徘徊,那该死的南少卿把弟弟藏起来了,他会不会伤害弟弟?铸剑山庄到底是好是坏?莫非是刚逃劫杀,又入了虎穴?
她年幼时不曾目睹后宫争斗,只知道自从她和弟弟出生后,端华皇后便日日失宠,更加一无所出。本是庶出的慕绯和梦翎,一出生便受封了长公主与皇太子,昔年的前呼后拥,尊贵奢靡,如今全成了黄粱一梦...梦醒来时她已是失去父母的孤女,遭人遗弃的亡国公主!这一辈子,也许都逃不开端华皇后的追杀;天地之大,根本没人有胆子容下她!
慕绯料到南少卿不会接受她的“寄人篱下”,这在她知晓南雪衣并不是铸剑山庄一把手的时候就隐隐有了预感,令她没想到的是...她在偷窥中看到南雪衣为了她和哥哥据理力争,吵到面红耳赤时,慕绯感动得想要用一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南雪衣的救命之恩。可接踵而来的对话又代表了什么?
南少卿为何要质疑南雪衣的身份?两人为何情绪失控?南少卿为何近乎偏执地不肯把妹妹嫁出去?
慕绯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她隐隐感觉这对兄妹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简单,又或者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屋内的烛火忽然亮起,慕绯惊诧地抬眸,却见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丫鬟手端铜盆,款款踱到了她的床边。
“我是少庄主的贴身丫鬟胭红。”她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迅速打量了一下慕绯狼狈的小模样,惊道:“你发什么愣啊失魂落魄的?快把脸洗了早些睡去,我好跟少庄主交差。”
“这位姐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慕绯似是挣扎了很久,局促中夹杂着丝丝不倦的好奇。
“你说。”
“你们少庄主和庄主...是什么关系?”
“兄妹啊!”胭红白了慕绯一眼,“这还需要问吗?”
“有血缘的亲兄妹?一母同胞?”慕绯不依不饶,紧紧盯着胭红丫鬟的脸。
“当然是亲兄妹,你...你问这个做什么?”胭红原本就愕然万分的神色更加黯沉。
“哦...没事,”慕绯垂下头去,一双莹润秀瞳溢满了泪光,她亦不想多问,自己又有何资格多问。只是南雪衣在她心目中不仅是善良的救命恩人,也如完美无暇的凡间仙子,是她唯一的求生希望了。她不希望南雪衣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胭红丫鬟的神色却是变幻不定,放缓了声音劝道:“早些睡吧...大人的事情你不会明白,也不是你该过问的!”
言罢,涨红了脸的丫鬟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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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深山,年初五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日出雪止,几缕细碎的日光从腊梅树的枝桠流泻下来,花间的薄薄积雪都蒙上了一层光晕。
慕绯独自坐在在一棵梅树下,身着一袭大红对襟棉袄,灿烂得好似青山间的残阳斜晖,苍白世界里唯一的一抹嫣红。待在铸剑山庄好几日了,一切风平浪静,却又好像暗潮汹涌。她被好吃好住地对待,又要神经紧绷担忧庄主随时可能的驱逐。
慕绯变了,她整日整日地坐着不搭理人,或者是在山庄里乱走乱跑,从旁人惊奇或者是不屑的目光中穿梭而过,然后找一个荒僻无人的角落沉进自己的世界。她疯狂地渴望一夜长大,渴望获得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自己舔舐自己伤口温暖自己坚冰似的内心,她已害怕相信任何人的施舍,不想在经历那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跌宕起伏...
原本玉似的娇人儿就这样变得忧郁了,澄净的眸子里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哀愁。弟弟梦翎据说是与庄主的母亲,也就是老夫人住在同一个别苑里养伤。慕绯浑浑噩噩地找了好久,问了好久,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她弟弟的下落。
——包括她的救命恩人,在那日偷听事件之后就不曾出现的南雪衣。慕绯知道她在保护自己与维护山庄之间挣扎了,她们其实住的极近,慕绯却没有勇气找她追问弟弟的下落。
她坐在梅树下的石头上,手里紧紧绞着一张红白交错的丝帕。这是她唯一带在身边的皇家物饰,它镌刻着属于皇宫的奢华,残留着父皇的爱意,也浸透了娘亲和幼弟的鲜血...后来无论如何洗涤,这染血的帕子都褪不掉那触目惊心的嫣红,那刻骨锥心的记忆。
就在这时,一个晃动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慕绯眼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负剑的少年径直朝她走来。黑衫长靴,气宇轩昂,眉目清奇棱角分明。他不知带着什么心思蓦然迫近,慕绯顿觉周身不自在,立刻起身要走,却被那神秘少年一把扼住纤细臂腕:
“你就是那个...二师父捡回来的小丫头吧?”
“你才是捡的呢!”慕绯猛然甩开那令人生厌的手,“离我远点儿!”
那少年来了兴致,逗弄道:“哟哟哟,脾气这么怪!死丫头,你知道我是谁么?”他言罢,忽然取下背负的剑囊,剑鞘陡然一倾,剑身如一泓秋水映月,凛人的锋芒立刻展露了大半,明晃晃地照着慕绯的眼睛。慕绯顿时发现了那剑身上刻有两个小字,正要低头细看,少年已得意洋洋地收了剑,挑高了眉头笑道:“我是龙阳,铸剑山庄庄主的大弟子!”
“龙阳?”慕绯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脸,弯起的唇角牵动了久未绽开的小酒窝:“原来你有龙阳之好啊?”
“胡扯!我喜欢女孩儿!”龙阳万分排斥地耸起眉反驳,正要发怒的档口上转念忽然注意到了慕绯的笑容,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梨涡浅笑和稚容透出的红晕与薄俏,竟是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要好看数倍!龙阳不禁更加霸道地凑近去看,如此唇红齿白、水嫩精秀的一个瓷娃娃,若不是脾气差了些,定会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疼在怀里、爱不释手。
“我猜着了,”龙阳忽然挑起她的下巴,眯起俊眸邪笑:“你...莫非是二师父送我的童养媳?”
“把手拿开!”慕绯使劲甩开他的手奋力挣脱:“臭流氓!离我远点儿。”“嘿,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是烈的很!那你说,我二师父带你回来是干嘛的?”龙阳仍是拖着她不放,嬉皮笑脸地逗弄。
“我不知道,你去问她别来问我!”
“哼,不是做我媳妇肯定就是做粗使丫鬟!”
“才不是呢,我才不是来做丫鬟的,我是...”慕绯气得直想跳脚,龙阳挑衅的话语让她恍然想到自己即使留在铸剑山庄恐怕也极有可能沦为奴仆,那简直...还不如就死在乌衣的刀下了!
龙阳见她受了惊吓,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摸着下巴故作深沉道:“如果不是做丫鬟,那一定是做侍剑童子了...”慕绯黑瞳流转,惊道:“侍剑童子是什么?”
龙阳不知羞地把嘴贴覆到慕绯耳边,低低地笑:“哥哥告诉你哦,我们铸剑山庄剑分九等,其中普剑五等,名剑四等。居魁首的就是血剑。老庄主南震英当年为了铸血剑乾坤,足足用了十八个童男童女的血都未铸成!”
慕绯顿时吓得面色如霜:“什...什么?”
“乾坤剑铸造失败,侍剑童子们却都失血过多而死了,这下,你总明白了吧...”
不会的,南雪衣带她回铸剑山庄,一定不是要她去做侍剑童子!
慕绯想到这里拔腿就要离开,准备去找南雪衣问个清楚。而龙阳显然还没欺负够,他竟一把扯过慕绯的手并很快迎来了一阵挥拳乱打,揪揪扯扯中龙阳只觉手心一滑,蓦然抓住了一条女孩子家随身带着的丝帕...龙阳摊开一看,便见丝帕上的血迹斑斑,煞是惊人。
“还给我,把它还给我!”慕绯像是被人夺走了命根子一样,疯了般跳着脚去抢龙阳手中的丝帕。龙阳见状喜上眉梢,更把自己的手臂举得老高:“帕子上怎么有血,你交代清楚哥哥就还给你!”
“那是我娘...我娘她...”
“你娘?难道你娘杀人了?”
“你娘才杀人了!”慕绯只觉得浑身血气翻涌,胸口灼烧的强烈屈辱与愤怒让她如一头疯狂的小兽猛地扑向龙阳,挥动的小拳头狠狠砸向他的胸口...龙阳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退,谁知这倒霉的少年脚下陡然一滑,整个人都承接着慕绯的重量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里。
“死丫头,放手!”年少气盛的龙阳哪曾受过这等欺辱,他嘶吼着一把扼住了慕绯的脖子死命地掐,慕绯的小脸很快因这致命的窒息感憋得绯红如血,她的两只拳头顶在龙阳胸口似乎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压迫得他无法动弹...
“放...手...”龙阳一手卡着慕绯的脖子一手腾出去扯住了慕绯的头发,与此同时,打红了眼的慕绯一拳砸在了龙阳的鼻子上,她在恐惧和强烈的自卫意识中尖叫起来,闭上眼一记接一记的重拳如暴风骤雨席卷而下...
“啊!啊——”昏天黑地的痛苦哀嚎,慕绯骤然睁开眼,只见原本卡她脖子揪她头发的那双手正死死捂着鼻子,龙阳呜咽□着,嫣红的鼻血从他的指尖汨汨淌下,点点滴滴地洒在了苍白的雪地里。
慕绯吓得立刻从龙阳身上弹开数丈,龙阳抬起自己鲜血淋淋的手,竟然浑身抽搐瘫软,像是要死了一般...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还晕血!
慕绯一动不动地看着龙阳在地上扭动呼救,她甚至已经听到了尾随而来的陌生脚步...完了,把南少卿的爱徒打成这样,这下真的闯祸了!
7第七章 难舍
“来人啊!救救我...”
龙阳不停地呼号着,字字都像是碾在慕绯心上让她愈加焦灼害怕。他的鼻子似是真的打坏了,任凭龙阳如何捏紧鼻孔仍是鲜血直冒,血迹如赤色蜿蜒的小蛇直淌到了他的衣襟,染红了大片。
慕绯的大脑里只剩一个念头,赶紧逃开这里才是上策。纵使龙阳伤的不轻,她仍坚持认为这挑衅她的少年明明有错在先,她只求自保而已!
十岁的女孩从雪地里瑟瑟挣扎而起,然后她才迈出几步,已被闻声而来的“目击者”赫然挡住了逃路,只见两个妙龄少女惊骇万状地注视着腊梅树下那一片厮打后的狼籍,身后还跟着不下十人的家丁随从...
来者正是那天夜里她偷听南家兄妹对话后窜逃,在水栈道上撞过的两个神秘少女。一个蓝衫妖娆,一个雪白襦裙,发绾双髻,剑不离手...
那两人并不正眼瞧慕绯,而是惊惶非常地扑向龙阳试图将人搀起来,口中急急唤着:“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原来这两个比自己年龄稍长的姐姐也是南少卿的徒弟,真是冤家路窄,腹背受敌了!
众家丁更是围着龙阳一阵手忙脚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更显得龙阳在铸剑山庄的地位果然是非同一般。慕绯愣在原地被人忽视着,却也再没有逃开的念头认罚认栽了。只见那蓝衫少女利索地猛掐龙阳的鼻梁并不断调整他的身位试图止血,见效甚微后她眉头深蹙起来,本就冰冷无波的眼角射出两道寒光,直勾勾地投向慕绯,眸光如芒在刺...
“阿璎。”蓝衫少女却是开口对自己的师妹吩咐道:“快去请大夫!”
“是,师姐。”白裙飘飘的三师妹玄璎身形一动便要离去,不料她才踏出两步,就立在原地一声惊呼:
“师父!”
南家兄妹果然就站在出事地以外不足二十丈的地方,南少卿在前,南雪衣在侧。紧接着那长靴踏地的沉重声音就朝这边步步逼近了,像是要把慕绯渺小的自尊心逼得无处遁逃...尤其让慕绯心慌的是,南雪衣看她的眼神是那样复杂难解,本是澄净而柔媚的眸子里都凝出了一层冰霜,深不见底...
而南少卿脸上的怒意更甚,他的眼神倏地一寒,怒意翻涌的同时竟还有一点抓住把柄的冷冷讥嘲!
那一刻十岁的流亡小公主便平静下来了,若是某些人执意不容她,哪怕她事事谨慎小心不留破绽,迟早照样难逃任人驱逐的命数!
下一刻,南雪衣已迅速俯下身揽住满脸血污的龙阳,玉指狠狠点封少年颈间与胸口的穴位,并示意龙阳张口喘气规律地呼吸,慢慢地自我调节...
“绯儿!”墨色的瞳溢满焦灼,南雪衣冷声唤她,正要开口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赫然发现了慕绯纤细白嫩的脖子上竟然遍布了红色的掐痕,小脸儿也因为气息不顺涨的通红如霞...而这孩子压抑着咳嗽,投向南雪衣的目光里亦是戒备和绝望,再也没有曾经短暂交好的依赖感了。
“手帕...”慕绯迎上南雪衣的目光,小手指了指落在雪地里的那一块被人揉皱的帕子,南雪衣已恍然明白了所有...
“我该拿公主殿下怎么办呢?”南少卿在这时倾身上前,似笑非笑间透着难以捉摸的冷戾古怪:“既来之却不安之,把你们皇室里那些骄纵风气和肮脏手段带到庄里,偷窥我兄妹间谈话在先,伤我爱徒在后。少卿是该自认管教无方呢,还是该送公主的銮驾回九重宫墙,为自己邀功请赏?”
“哥你太言重了吧!”南雪衣心弦一颤,腾身而起挡在慕绯身前不允他再靠近。那样的直言蔑嘲连南雪衣这个事外之人都觉得字字穿心刻骨,对于慕绯心头未愈的伤痛更是火上添油!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对兄长斥道:“你口口声声担忧她身世暴露,现在又为何在这么多人的面戳穿绯儿的身份唯恐天下不乱?!不过是小孩子间无心的打打闹闹,哥哥要是执意追究,那么绯儿脖子上的掐痕又作何解释!”
“二师父,我...”龙阳呜咽着站起身来,止血后的脸色因惊慌更加惨白。
南少卿瞳孔一缩,浅浅勾起的唇角弧线如刀刻般更加犀利:“很好啊慕绯,小小年纪就懂得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与你那短命的父君还真是大相庭径!我们铸剑山庄救了你收留你好吃好住地奉着你,既然你就是这样以怨报德,南某也只能自叹命运不济,救了毒蛇反被蛇咬,天之骄女良心狗咬!”
“哥!”南雪衣厉声喝止那毒辣至极的语言,气得红唇泛白,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栗。
慕绯却好像早已麻木了似的,两手往前一摊,语调微扬,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来啊,绑了我去见官邀功吧,最好让篡我沈家大位的妖后亲自接见你,然后铸剑山庄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到时候连怎么被灭口的都不知道。你再清高再本事,还不是落得给本公主陪葬的下场啊!而且吧,救我的人是少庄主,才不是你这个卑、劣、无、耻、下、三、滥的小人!”
言及此处,慕绯的眼神已是炽热如焰,争锋相对的气势已随着那字字珠玑的反驳寸寸燃烧到了南少卿脚下。披着儒雅外衣的男子终于暴怒了,目眦欲裂的堂堂庄主竟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直刺而来...南雪衣一个闪身扼住了那疯狂失控的手腕,大声叫着哥哥以身去阻,而一旁呆若木鸡的几个徒弟也上前劝挡,毕竟公道自在人心。一时间梅林里喧嚣混乱,好一番鸡飞狗跳。
最后,南少卿抓狂的声音从挡在慕绯身前的人墙里透了出来,凄厉而决绝:
“送走这妖孽!送走这祸患!雪衣,你若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我以铸剑山庄庄主的身份命令你们,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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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的月光漫过窗棂,映出了那一缕单薄孱弱的剪影...
五日后,长亭别苑。南雪衣在那扇小窗前伫立,却久久没有勇气迈入一步。她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温习着准备说出口的话,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那些一己私欲而生的艰难选择,以及用护她周全为考虑的“连哄带骗”...
她无法预料慕绯亲耳听到那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后会是怎样的反应,甚至当这些话积压在南雪衣心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愧疚得无地自容,一颗心狠狠地抽痛过,几乎无法呼吸。
满园奇香弥漫,她微微握紧了手心,只有夜风遁走的回声伴在身旁...
她最终还是推门而入,轻盈的步衬着皎洁的月色迈过门槛。闺房内,慕绯盘腿坐在床榻上,像是早有准备早就等候了许久一样,即使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仍不回头。那孱弱的小身子竟是坐如铜钟,一如既往地倔强不屈。
“绯儿,我想...”南雪衣蓦然开口,温柔的声线如月下的流沙,任凭如何压低都掩不住那起伏的颤抖:“我想,送你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慕绯没有回答,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依然留给南雪衣一个冰冷的背影。
“对不起!绯儿...”见她没有丝毫反应,南雪衣心中的内疚更深更烈,她坐到床榻上,带着清冷气息的幽香立刻扑入慕绯的身旁...
——那曾是她以为安全的依靠。
“翻过铸剑山庄后的碧云山,有一座碧云庵建于北郊的旷野上。住持慧心师太武功高强又学识渊博,她是我父亲的故交,我已拜托她...代我照顾你。”南雪衣低垂的眉睫有了些许濡湿,雪玉似的娇颜隐在暗影里越来越看不清看不透,“绯儿,也许你的性格真的不适合待在铸剑山庄,你与我哥哥都是一样的急躁骄傲,我...我送你去碧云庵修行,那里更安全也更清净,也许能让你好过些...”
慕绯一言不发地盘坐着,她忽然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却仍是那样冰冷那样寂寞。看样子南雪衣终于结束挣扎了,她最终选择了支持哥哥的立场送走自己,这也难怪,一个是十几年血缘情深的哥哥和家业安危,一个是非亲非故遭人追杀的皇室遗孤,换成谁,都会选择前者吧!
慕绯的心里嘲弄着,只觉彻底看透了人情世故,皆是一样的残忍漠然。她本以为自己离开山庄后会流落街头,卖身为奴甚至卖身青楼都有可能,没想到南雪衣竟是要送她出家——直接看破红尘了!
“你弟弟他...我请了神医谷的三位长老用秘术日日医治,我会照料他,直到他能够康复醒来。”南雪衣怔怔看着慕绯,只觉那纤细的背影好似冻结的冰山,再也化不开了。“绯儿,我知道你怨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哪怕将来你长大了来找我报复都没关系!我只要你,平安活下去...”
慕绯的肩头微微颤抖起来,让南雪衣忽然想要从后抱住她,却又狠狠忍住了那一瞬间的心软似水。慕绯从头至尾都未说一句话,上次打伤龙阳后她就明白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与其说出来的都是错,哪怕任何带有情绪的神态都是错,那就索性不说不看不声不响!她兀自坐着,身体越来越僵硬。
南雪衣故作冷然地偏过头去,她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未如今天这样心疼这样无力,本是这孩子的救命恩人,却最终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了一刀!那时的南雪衣以为自己可以舍下慕绯,她自愧没能力护住她,送她去更好的地方,若能就此平安长大再也不受任何委屈...狠下这颗心又如何!
“明早,我来接你!”言简意明地抛下一句话,南雪衣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慕绯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令人心碎的低泣声在黑暗中蔓延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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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山果然不负其名,碧云千重,古木参差,流霞映彩。
晨曦刚刚透亮之时,南雪衣就带着慕绯启程入山。她牵着一匹健硕的黑色骏马,慕绯背着小包袱坐在马背,南雪衣牵着缰绳,一步步深入青山密林,朝那佛门境地而去。
一路谷境幽绝,唯有水声潺潺。两人都不说话,直到正午的日头攀上高天,南雪衣牵马上山,光洁如细瓷的额角渗出了一层薄汗。慕绯嚷嚷着下马自己走,上蹦下跳,南雪衣担心她被崎岖的山路绊倒,将随手不离的“试水”宝剑系到背后,忽的紧紧牵住了慕绯的手,任凭她如何挣脱都不松开...
此情此景若是有不明真相的人撞见,一定会以为是姐姐牵着妹妹上山郊游,吟风赏景,好不惬意!
行到半山腰处,南雪衣决定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她掏出水壶猛地灌了几口,又把水壶递到慕绯面前。慕绯站在半山腰的陡崖居高临下,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淡入天际,身周仍有云雾缭绕,山高风冽。慕绯昨夜哭红还未消肿的双眼微微眯起,她回首望向南雪衣,那人素白的裙裾宛如流云环绕,更显仙灵脱俗,在淡淡的日晕下美得恍若透明。
她依然是慕绯心中除了父皇和母妃以外最崇拜的第三个人,却要把自己永远遗弃在这片山林里。
慕绯小手一挥,南雪衣递来的水壶洒出大半。她赌气似地负手而去,片刻不歇地又踏上了山路:“快走啦!早点到碧云庵,你好早点摆脱我这个负累!”
8第八章 风波
南雪衣望着她蹦蹦跳跳地踏上崎岖不平的山阶,那步伐看似欢快而急切,直融进了蓊郁的森林深处,像是振翅的蝶翼挣脱了尘世,斑斓而颤抖。
南雪衣一时惘然,忆起了初见时慕绯小鹿般黑亮又惶恐的眼睛,和泛舟过江时她任性哭闹的点点滴滴。她曾经以为相遇即是一种机缘,救赎亦是一种守护,缘起缘散,竟是如此短暂么!
十七岁的少女铸剑师心乱如麻,牵过马儿便匆匆追上了慕绯,她不想让好不容易坚定的心思又动摇起来,于是两人继续携手赶路,行过处木风过海,如水静默。
翻过整座碧云山便是一片荒草飞沙的旷野,纵马疾驰到了旷野尽头,就看见了那座独立世外的尼姑庵。酉时已过,暮色仓惶。那暗黄色的墙瓦有岁月侵蚀的残旧,古朴庄重,缭绕的香火袅袅升起,抚过低垂的苍穹...
身着住持袈裟的慧心师太站在庵前等候,身后亦候着十几个年轻的女尼。南雪衣牵着慕绯,把她引到了师太面前。
“少庄主。”师太双手合十,微微屈身做了一个短揖。南雪衣立刻合掌回礼,种种复杂的情绪都凝在了眸底无颜开口。慧心师太又慈爱地打量了慕绯几眼,便执起她的小手,引入大雄宝殿而去。
慕绯很自觉地跪在了佛前,佛像的金光映得她青稚的面容都染上了一层碎金。她听着身后种种准备就绪的声音,碧云庵所有的弟子似乎都聚集在此了,她们在蒲团上闭目打坐,然后齐齐诵经...
慕绯试图平静,试图接受。这便是她以后的生活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南雪衣不要她了,虽然她仍站在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就会转身离去...
在众弟子愈加激昂的诵经声中,一双枯槁的手轻轻拆下了慕绯头顶的发髻,抚摸她乌黑流溢的发...“慕绯。”慧心师太沉声唤道:“你可知今后等待你的,是什么?”
“弟子知道。”慕绯的回答隐隐颤抖,双手合十,努力做出应有的肃穆与无悔:“青灯黄卷,长伴佛前,潜心修行,遗忘...所有尘间事...”
南雪衣狠狠别开脸去,她陷入了愈加混乱的矛盾与质疑,这样把慕绯推入佛门,她真的能遗忘所有,真的能快乐么?
“好...”慧心师太长长叹息,冰冷的剃刀已搁上慕绯莹白细腻的额头,然后在阵阵剃发的疼痛中,看到了满地青丝垂落的痕迹...
南雪衣看着她剃度,只觉一切已成定局,心里的愧疚却是丝毫为减。
她木然地走到慕绯身旁,伸出手去想再抱抱她,却又缩了回来...从此以后这孩子就成了“世外中人”,曾经相救的恩情与今日的放弃扯平,应是再无瓜葛了吧。
“绯儿。”南雪衣哽咽着开口,“好好照顾自己,听师太的话,好好生活下去!我...我走了!”
身旁一阵清风拂过,她竟是真的弃之而去了!慕绯猛然睁开眼,只觉那阵离去的风丝缎般缠绕在肌肤上,一如她那日出手相救时的惊鸿掠影,雪袖飞扬...
大雄宝殿内的诵经声停止了,剃度礼成,慕绯战栗着伸手摸了摸头顶,惊电般突然站了起来...大殿里无数双陌生的眼盯着她,一如悲悯的神佛几乎要看穿她羸弱的心。另一个小尼姑捧来了一套缁衣,而慧心师太的声音已然是最后的催促:
“从今往后,抛却俗名,归心佛门,赐法号——”
未听到法号是什么,慕绯已箭一般地冲出大雄宝殿,夺路而逃!
她竟然一直奔出碧云庵的大门,直追那个牵马独行的人而去...连慧心师太都愣在当场回不过神,待大家追出去,却见慕绯孤零零地站在旷野上,朝着那个尚未走远的背影大叫起来:
“南雪衣!你真的丢下我不管了吗?!”
南雪衣如被雷击地钉住脚步,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又出来了?不是已经剃度了吗?!她万分惊愕却不敢回头,急迫的奔跑声已经从身后传来:
“你等等我好吗?我反悔了,我不要出家了!南雪衣,你带我回去好不好?”带着哭腔的哀求越来越近,南雪衣觉得自己本就犹疑不定的心思被生生撕扯着,让她难以坚持。她疯了般地跨上马背使劲一踹,骏马长鸣,立刻甩开了慕绯追上的脚步...
这么大的事岂是说反悔就反悔,南雪衣拼命想着哥哥的训斥、家业的安危、险恶的江湖和前途未卜的以后...绯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拿你怎么办才好!
马蹄扬起的尘土直扑而来,迷了她的眼睛窒住了她的呼吸...她怕极了,被人抛弃的感觉有如天旋地转的黑暗将她吞没,夺眶而出的泪水如一团烈焰焚毁了她性子里所有的矜傲固执,和本就渺小不堪的自尊...慕绯也不管自己的脚力能支撑多久,她终于大哭起来,泪眼模糊中不顾一切地去追那个策马狂奔的影子...
“我知道我错了!我会听话的,我再也不任性再也不胡闹了!求你带我走好不好,南雪衣!不要把我留在这里!带我回铸剑山庄...你们怎么欺负我我都不怕了!我求你了,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她竟是哭着“求”她不要走...
南雪衣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一看就再是泪如泉涌,所有对慕绯的不舍、内疚、怜惜都排山倒海地一涌而来...她攥紧缰绳,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整个人都瞬间恍惚不知所措。而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了一声闷响,她再次回过头去,见慕绯再也跑不动了忽然跌倒在地,碧云庵的僧尼们急急追上,对她又扶又拖...
“绯儿!”缰绳陡然一拉狠狠勒住了骏马的狂奔,南雪衣急得无暇调头,直接从马上跳下来就往回跑。她从一群女尼的怀里把慕绯拖了出来,只见她满脸尘垢满脸泪痕,狼狈的小模样不亚于那天被乌衣追杀...通红的泪眼里倒映出了南雪衣的焦灼和懊悔,她捧着慕绯的小脸儿,圆圆的脑瓜顶真是一根头发都没剩全剃光了,却显得她的五官更加精致分明,清秀绝俗,惹人心疼。
“你回来做什么?不是铁了心丢下我吗?”慕绯一见她哭得更凶,整个人都像是风中的枯叶颤抖飘摇:“为什么你们都要丢下我?爹这样、娘这样、弟弟这样、连你也是这样!南雪衣,为什么?你干嘛救我,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了!”
“绯儿!”南雪衣想冷下脸来斥她,却同样哭得泪流满面,又有些啼笑皆非:“你不想出家怎么不早点说,头发都剃光了才哭给我看!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你以为我不想留着你好好照顾你吗?我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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