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姓王的男孩名字霸气官场小说

“面上”是本书的专用名词,  意思是有别于工农兵学商的一类职业或部门。    第一章  一  我叫保尔,我有一个弟弟叫柯察银,所以我应该叫柯保尔。我弟弟跟着我妈姓,而我却跟着爸爸姓。我爸姓屠,所以我叫屠保尔。  我爷爷本姓王,是个屠夫,手艺传自祖上。  说起我爷爷的手艺,一个字:精。据说,一张猪皮能片两张,骟驴骟马不流血。我爷爷是韩家庄的外来户,山沟里搭起两间窝棚,就住下了。那时日本人还在,天下乱得不成章。流民遍野,谁也不在乎山沟里多了这么一个人。  爷爷来的时候,除了衣物,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把屠刀,尺八长,头尖刃薄,防身,兼作镜子。一本《金刚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有插图,线装帛本,一页一行字,每个字有花生仁大,二十来页,通体泛着油光。  爷爷为人和善,自己开荒,摆弄出几亩山地。没事,就帮村里人杀个猪宰个羊。附近村子也去,赚顿吃喝,挣几挂下水,时不时有点荤腥入腹。  每次动刀,爷爷总弄得煞有介事。洗脸洗手,以刀为鉴整整衣裳,然后面色肃穆,双手捧刀,向北跪下,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完事,站起身,“啪啪啪”在膝上拍打三下,似弹去尘土,高叫一声“菩萨保佑不下地狱”,这才抄刀奔赴屠场。  姓王,又是个屠夫,村子的人都叫他屠子王,时间长了,便叫屠子,不知情的喊老屠。人家说,怎么改姓了你?爷爷也不在乎,叫啥不是叫?姓王姓屠不是一个鸟样?不下地狱就好!  后来,爷爷捡了个逃荒的女人,两个住地一起。一年头上,那女人给爷爷生了一个儿子。产子当天,女人因大出血就过世了。三天头上,爷爷葬了奶奶。一个老秀才给孩子起了个名字:者仁。他说,屠者也得有仁心。屠者仁,就是我爸爸。  我弟弟跟着我妈姓,是因为我妈是独生女。姥姥生下我妈,高烧不退,病好了,就再也没有生育。姥爷怕老柯家断了香火,临死都不肯闭眼。我妈说,已经给二子改了,老柯家还有根儿。姥爷才闭上眼。  实际上,弟弟是在姥爷去世后才改的姓,弟弟的原名叫屠察金。改姓柯,村里就有议论。村革委主任找上门来说,屠保尔、屠察金都没问题,名姓是自己的事,但叫柯察金就是大事,上升到政治层面,人家是伟人,这就不是私事了,几个委员碰了碰头,三比二,这名字不能叫,否则村里不给出证明。  没有证明,就落不了户口。这让爸妈很紧张,爸爸提着一挂猪下水敲开主任家的门。主任说,这么办吧,把后面那“金”字改了,人家是金子,那是英雄,你们改叫银子吧。柯察银,行不?于是乎,我弟弟由屠察金变成了柯察银。  
二  察银比我小三岁,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妈妈火一样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一个血乎乎的婴儿,接生大妈大声诵经的声音。还有,我说过的一句话:屠者仁,叶子要生小孩了。  这也许是留在我脑海中最早的记忆片断。  察银生下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不缺胳膊不缺腿,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是两个鼻孔。这让我很瞧不起他,这太没创意了。少条胳膊少条腿,或是四条腿,没有胳膊,再不就是三只眼,诸如此类,我都能接受。一个鼻孔,或者没有鼻孔,就更好了。  为什么我如此讨厌鼻孔呢?主要是因为我天天拖着两条鼻涕,一说话,不小心鼻涕就跑进嘴里,小风一吹,上唇刺痛难忍。由老师曾经笑我,瞧你,鼻子下面老挂着个“11”。这让我很受伤。因此养成了擦鼻子的习惯,没有手帕,感觉不妙,就用袄袖抹一把,时间一长,袖口处总是锃金瓦亮的。为此,妈妈在我所有的衣服上都缝上活袖口,方便拆洗。这让我对鼻孔深恶痛绝。晚上睡觉时,我偷偷用纸团堵住鼻孔,结果差点憋死。我告诉妈妈,我发现一个秘密,堵住鼻孔,就会睡不着。妈妈说,那有什么?我很不屑地说,可我以前一直以为鼻子是喘气用的,谁知道它还管着睡觉!  妈妈狂笑不已。  小时候,我走到哪察银跟到那,我说他狗儿似的。他说,哥,我就是你的小狗。他胆子又小,干什么都得拉上我。饿了,他求我,哥,咱俩去找苹果吃吧。所谓找,就是去大队果园里偷。我说,好啊。  他蹦着高说,带着黄毛吧。黄毛就是我家那条狗。我说,黄毛,来。黄毛极不情愿地站起身,一边走一边嘟囔,又是放风,好事总轮不到我。我跑回家,爬上平房,捡起一根晒得可以当柴烧的骨头丢给它。它看一眼,冷冷地扭过头,还是上回那根,都三次了。我一生气,说,你爱去不去。它叼起骨头,送回平房,一会儿又跟过来。两个孩子一条狗,这是偷东西的绝配。当然,我们偷的东西绝不止苹果,地上长的,地下结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入口,来者不拒,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更奇的是,我们从没有被抓住过,这可能与黄毛的预警有关。  察银吃东西也不着调,吃完了,脸上衣服上粘得一糊一糊的,划拉起来也有半斤。我说你这是备荒啊。他问,什么是备荒?我说就是吃了这顿怕没下顿。他一脸崇敬地说,哥,你懂得真多。  我说,都五岁了,还这么俗。他马上直起身,立正站好,对对对,我这人就是俗!  有一次,察银问我,哥你怎么能和猫狗说话?我说,就能。  他越发崇敬,你教教我吧。我说,屁来,就你?他很委屈地说,你就是瞧不起我。我说,就是瞧不起你,怎么啦?  他不声不响地贴上来,一弯腰,照着我肚子就是一头,我嗷的一声坐在地上,死东西,看你俗不可耐的样子,还有这一手。  他双手叉腰,歪头看着我,一脸的坏笑,你教不教?我大声叫,黄毛黄毛,咬他!  黄毛一副懒懒的神情,你们俩之间的事,别把我扯进去。气得我直骂,你这个狗娘养的。  三  自小我就喜欢写点东西。小学的时候,我的作文曾获得过全市一等奖,作文的题目叫《我的理想》。  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个作家。这个美丽的理想就像一棵顽强的刺槐一样,一直百折不挠地伴随着我成长。  高考时,我报的专业是中文,录取的是工民建。由文而理,我以为录取时搞错了。人家说,没有啊,报中文的有四百多,超额二百,报工民建的只有两个人,缺二百,彼二百调整至此二百。  我和理想商议,看这个情况,你就别跟着我折腾了,不小心误了青春。理想说,一起这么多年,不算是青梅竹马,也算是患难与共,再大的事,我等。我说,不行呢,你看,一个文一个理。  那时理想还小,也不说话,只掉眼泪。  我个人觉得,当年没有秋天,夏天刚过就入了冬。  为了对得起理想这份痴心,我咬咬牙,两个专业一块读,左脑学工民建,右脑学汉语言文学,没事就做作家梦。大学四年,我竟然修成了双学士。据说建校五十八年,我是第一个跨学科的双学士。尤其令理想欣慰的是,我的著作已等半身,只可惜,所有这一切仅限于自娱自乐,私下里,所有的报刊编辑串通一气,对我的作品不理不睬。  大二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作家梦就像空气,她是如此地不可或缺,又是如此地无所不在。中文系二百零五个人,有二百零七个人在做作家梦,因为有两个女生怀孕了,所以未来的作家又迅速减少到二百零三个,因为那两个女生被勒令退学。  由此,我得出如下结论:一是,作家梦是必须做的,不做显得你另类;二是,不做也罢,做了显得你俗气。因为和理想的关系,我常常压抑后一念头。  四  因为品学兼优,我直接被现在的部门选中。爷爷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封刀近二十年的他,亲自挥刀上阵,杀了一头猪,全村的人一人一碗猪肉炖粉条。  那年爷爷整九十,那是他最后一次杀生。本来爸爸要动刀,爷爷不同意,你那手艺,一把刀,半年就得换,看我这把刀,跟着我快八十年了,没换过。爸爸愤愤地说,杀猪你就杀,说这多么废话!  妈妈给我买了一套西服,鲜红的领带,一双假冒“老人头”皮鞋。  报到那天,我一身喜气,飘飘悠悠就去了。到了地方,一报名姓,人家说要等一等。问什么原因。人家说只招党员。我说我是预备党员。人家说,预备就存在能不能转正的问题。我一下子懵了,说,我要见局长。  局长姓姚,单字一个希。此人身形魁梧,国字脸,招风耳,阔鼻翻孔,扫帚眉,只是眼睛小得好像没长一样,也许压根就没长。  我说,我的档案都转过来了。姚希局长和风细雨地说,知道,可以改派,往年也有先例。我带着哭腔说,你叫我怎么办?局长大人说,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有困难。  找人一打听,是一个副市长的亲戚把我顶了。  爷爷急得满地转,猪肉炖粉条都请了,怎么会这样?  有人说,那领导没有一口说死,也不是完全没希望,要做工作。  我家世代为屠,哪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关系?  有人出主意,你不是见过姚局长吗,他要是坚决要你,准行。  爸爸问得多少钱。人家说,怎么也得三万两万吧?  妈妈狠狠心拿出一万八,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又借了两千,凑了个整数。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从毕业到就业,延宕三个多月。等到重新打点行装的时候,突然有些从空中落到地上的感觉,一股酸楚,从心里往四处放射,那些曾经无穷无尽的力量刹那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整个人仿佛变成虚空的一个,没来没去地活着。  我说,分手吧。理想伤感地看着我。我说,就这么定了。我说,你不用哭。我说,哭也没用。没等我再说,理想已经远得看不见了。  五  参加工作第一天,一位前辈请我吃饭,他说,要记住一句话,在“面上”工作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这位前辈姓祖,大号得志,北大毕业生,核物理应用专业。他常说自己年方四五,其实是四十五。大家都客气地称他祖处长,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大头兵。不过,开始我并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头兵。  这人很神奇,好像有点特异功能,从来不会晚点。坐公交车,他上车就睡,醒了就下车,一定是他想去的地方。几位同事出差,坐飞机,他不小心睡过头,路上又堵车,到了机场,起飞时间已经过了,大家都埋怨他。他也不言语,到问事处一打听,飞机晚点了,刚开始检票。最神奇的一次是一个朋友请客,在一渔家店。我们俩开车,不知道地方,边走边打听,天又黑,跑着跑着,车子熄火了。想找几个人推车,看见前面有一平房亮着灯,两个人一进门,一个人站起来,说,来得正好,刚刚点完菜。嘿,正是请客那朋友。  酒桌上经常有人谈起他,开始的时候,他常常自嘲说,我这人什么事都赶点儿,就是他妈的提拔不赶点儿。后来,岁数见老,人家便替他惋惜,可惜那满腹经纶了。他说,别说这个,说说我赶点儿的事。自顾自地讲自己的种种传奇,一时间包袱迭出,满面红光,满桌一片欢声笑语。  有一次,半夜里,他打来电话,说在某某地方等我。我以为他有急事,衣服都没穿利索,开车就往那儿赶。到了地方,他正在练倒立,头朝下,双手并用,交错前行,嘴里嘿嘿有声。我说,这么晚,也不怕嫂子担心!他一翻身站起来,你嫂子?拉倒吧,结婚三十年了,她从来没在乎过我。一说话,满嘴酒气。  我说,喝高了?他弹着身上的尘土说,走了五十年,今天才知道,用手也可以。我问,喝了多少?他笑着说,回家睡不着,出来走走,你还别说,这一走,我真想明白了一个理儿。我说,就为这,你把我叫出来?他说,是个理儿,你听不听?不听你后悔一辈子。我气得直乐。  大概是后半夜了,整个城市一片沉寂,远处传来大海微微的喘息声,几辆夜行车疾驰而过,一两声短促的汽笛,好像睡梦中的咳。幽暗的天空,一弯下弦月挂在西方。春风带着一丝寒意,无声无息地游走。  他猛地放大了音量: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打过孩子而悔恨,也不因没打过老婆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偌大一个广场,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踱着四方步,用力挥着手,声音抑扬顿挫。  说完了,他拍打着我的后背说,你要好好体会,好好体会!每一掌,都仿佛用了全力。我听得胸膛里咯咯有声,有什么样东西涌上来,一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二十年前一口痰。  我说上车上车。  车刚转弯,他高喊,停一下,停。  广场入口处站着一个人。  他跳下车,跑过去,拉着上了车,一个女人。  他说,我老婆,你嫂子。又埋怨道,你怎么来了你?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你?  六  “面上”有句明言,一个人有点本事并不难,难的是你有人。  有人说,在“面上”,人人都必须是某个人的人。小瞎儿是小官儿的人,小官儿是中层的人,而中层,实际上都是某几个高层明里暗里的人。即使你不想成为某个人的人,人家也会通过某种方式——比如同学,比如战友,比如同乡,比如老同事,比如姻亲,等等——把你归为某个人的人。有时,两个人偶尔路遇点个头,别人请客同一桌,甚至在同一个厕所方便,几天后,在“面上”,就会有传闻:某某是某某人的人。枝枝杈杈,虚虚实实,这才有了官场这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万一哪条主枝折了,上面的分枝,连同叶子花朵,很快就会被扫进垃圾堆。有时,此某某人的人也可能成为彼某某人的人的打击理由,这就是此某某人与彼某某人的较量了。但是,如果你不是任何某某人的人,想要有所发展可就千难万难了。当然,有些人不但是此某某人的人,还是彼某某人的人,这边折了,也不耽误人家在那边开花结果,这样的人就是高人,升迁也快,不小心就会进入高层,成为某某背后的某某人。总而言之一句话:要想成为某某背后的某某人,必须先成为某某人的人!  了解了这个游戏规则,我暗喜,爸妈那钱没白花,不管怎么说,因为曾经的两万元,姚局长自然而然将我归于他的翼下,也就是说,我成了“他的人”,他成了我背后的“某某人”。  爸爸说,两万块呢,这世道!  不过,听说自己的儿子有个大领导罩着,他还是平静了许多,好好干吧,对别人客气点,有活多干点,这世界上没有白干的活,还有呢,逢年过节别忘了人家。  爷爷说,这是什么?有个新词,叫腐败,这就是腐败!你出两万,别人就不能出三万?  爸爸说,没有腐败,保尔能找到这么份好工作?腐败又怎么了?我看腐败也不错!爷爷说,干什么事都得有道,有见过杀猪捅腚的吗?  妈妈说,工作上的事,我不懂,都二十好几了,赶快找个媳妇,妈妈急着呢!  七  开始参加工作那几年,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母校转转。走一走从前的路径,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学子,自己仿佛尚未离开,时光的背影,余温犹存。  母校离工作单位不远,坐公交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学校分南北两区,中间一条八车道马路。每次去,我都是从东门进,走北区,转南区,再绕回来。走走停停,一圈下来,也得两个小时。  有时带本闲书,找个僻静的地方,一坐大半天,好像在读,又好像什么也没读进去。偶尔理想也会跑来和我交谈几句,但总是不咸不淡地开始,不冷不热地分手。  时间晚了,我就在学校附近找个小店,随便吃点。滨城大学附近有三五十家各式各样的小饭馆,服务不行,饭菜却比较实惠。  那天中午,从学校里出来,已十二点半,我拿着一本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甸》。  那是个春天,头发有些乱,我想起早晨没有刷牙,还有,我是步行过来的,突然有一种形散神亦散的感觉。  连找了几家饭店,每一家都人声鼎沸,乱得让人头疼。  好不容易看见一家小吃店,连门头也没有,只在门上贴了几个红字:肉食、凉菜、米饭。  小吃店小得不能再小,不足十个平方,拥挤地摆着四张饭桌,还算干净,空气中充斥着肉香。我不喜欢吃肉,因为我是吃肉长大的;我喜欢香味,因为这味道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  炖下水的情景。  里面已有一位食客,背靠门坐着,是个女的。  一个系着油腻腻的围裙,像服务员又像厨师的女人迎上来,老板,吃点什么?  我说,我不是老板,来盘清拌黄瓜、一碗米饭。  再来一瓶啤酒!门口那位女食客喊。  我找一张桌子坐下,与女食客对面。中间隔着两张桌子,但几乎很近,因为我把桌子往前推了推,否则坐不下。  那女的二十多岁,秀发披肩,一身嫩黄的阿迪达斯,脚蹬一双耐克,像个学生,又好像不是,因为她正在啃鸡爪。但见她一口咬掉一个鸡掌,腮帮子动两动,玉唇微启,噼哩啪啦,下雨一样落下一片碎骨。剩下的鸡干腿,由左到右,从嘴中一过,几乎不见牙动,出来的便是一根白骨。一口鸡爪一杯啤酒,啤酒喝得痛快,三两三的泡杯,一口见底,声音也大得出奇,咕咚一声,吓人啊。她面前的鸡碎骨小山般一堆,盘子里尚有七八个鸡爪,旁边还有两个空酒瓶。  像服务员又像厨师的女人给她拿来一瓶啤酒。她一边啃一边接过酒,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忙低下头。  我之所以低下头,是因为按照家训,做人要以慈悲为怀,盯着一个美女啃鸡爪,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这让我在没有想入非非之前,就禁不住暗暗自责。  不大一会儿,我的饭菜上来了。我夹了一块黄瓜,一下,一下,嚼得好像电影里面的慢镜头。其实,平时我吃饭也是狼吞虎咽的,那天却突然生出几分闲适气。现在想想,也许在潜意识里我就是做给对面那位美女看的。斯文,知道什么是斯文?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暗数着那美女喝酒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了,我想,该要酒了。  老板,结帐。那美女喊。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美女起身离座。那个头,比我还高。盘子已经清空,鸡骨头又多了些,三个空酒瓶一字排开。  坏了,我听见她说,刚换衣服,忘了带钱。明显底气不足,你们老板在不在?我先赊着,马上送过来。  我就是老板,像服务员又像厨师的女人说,我们从不赊帐。  我三口两口咽下剩下的米饭,多少钱?我帮她结了。  像服务员又像厨师的老板看看我,又看看她,好像在征求意见,收还是不收?不过,她嘴里已经念念有词,两斤鸡爪三瓶啤酒,二十,一盘清拌黄瓜,一碗米饭,五块,一共二十五。手上不停,接过我递过去的三十块钱,又迅速找回五块。  谢谢,谢谢。美女说,我回宿舍拿钱给你。  我说行。  出了门,美女问,我们见过?  没有,我说,做人要以慈悲为怀。  我说,我爷爷爸爸是杀猪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一出口,我感觉到两片脸腮开始发烫,顺着脖子、前胸后背,一直热到脚后跟。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口吃。  她笑着说,你是哪个系的?  我说,毕业三年了,以前是工民建的,没事到学校来转转,你呢?  新闻系,大三。她说。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怎么搞的?换了套衣服,能把钱包落下。  我说,那是人之常情,我妈就经常锁上门才想起钥匙落在家里,没办法,翻过院墙进去找。  把一个陌生的女生和自己的妈妈比,这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人总要老的,她说。风带来她呼出的酒气,我从没注意到啤酒的味道会这么诱人。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薛花。她说。  我说,这名字好啊,你父母起的?  不是啊,小时候,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薛平贵,说是个名人。长大了才知道,这人是唐朝的,还是个男的。上高中时,我自己改了,找派出所,费了好大的劲。唉,农村人,没文化。  我说,我姓屠,叫屠保尔,我弟弟随我妈姓柯,柯察银,原名屠察金。  她噗的一声乐,那你爸爸同意吗?  怎么不同意?我爷爷本姓王,莫名其妙让人改了姓,他自己还乐呢!  八  爷爷姓王,其实也不姓王,按照他的说法,他之所以姓王,因为他是跟着一个姓王的屠夫长大的。  那屠夫说,那天我一出门,冰天雪地里捡到你,手脚冰凉,热炕头一捂,竟然活了过来,看见我,直笑。我光棍一根,你是个没人要的小崽子,我养着你,也好有个人做伴,等老了,你给我送终,我姓王,你就跟着我姓,叫我爸。  那王屠户没活到老,有一次,出去杀猪,那猪不知怎么起了性,四个人都没按住它,发疯似的往门外冲。王屠户正要进门,那猪一蹿身,将他撞出丈远,几个人扶起来就不行了。当时,爷爷也在,跟着学艺。爷爷一个劲喊,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好半天,王屠户醒过来,嘴里咕嘟咕嘟冒血,看着爷爷,嘴张了张,吐出两个字:该死!举起一只手,头一歪,死了。手里是一把屠刀。  爷爷当时只有十三岁,几个邻居帮忙葬了王屠户。爷爷人小,屠艺倒不赖,开始帮人家打个下手,后来就自己找点零活,做过长工,当过货郎,十九岁那年,天降大火将三间草房烧了个精光,他拎起养父留下的那把屠刀开始流浪。  爷爷在很多地方待过,但没有一个地方留得住他。他挖过煤,淘过金,拉过纤,跑过马队,放过木排,背过死尸,还当过几天兵,为了生活,他总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每一个地方,最多一两年,他就继续开始流浪。  爷爷就像一片落叶,刚一停下,又被一阵风吹走;或像一匹亡命的豺狼,一天到晚在冷漠的大地上奔波。有时,他也害怕,害怕自己会突然倒毙在流浪的路上,在烈日下发臭、腐烂,只剩下白骨一堆,或被野狗吞噬,变成孤魂野鬼。唯有养父留下的那把屠刀,才能带给他一丝温暖,才能让他感到,那曾经的相依为命是如何地刻骨铭心。  那天,天色已经暗了,远远的一座大庙。爷爷上前敲敲门,没人应,一推,哗啦一声,倒下一扇。仔细看,门上有几个洞,是枪击。往里走,破落不堪的门窗,东倒西歪的塑像,还有几滩血污。进了大雄宝殿,一个老和尚,形容枯槁,佝偻着腰,一脸苦像。  爷爷叫一声师傅。和尚说,鬼子,刚走。爷爷说,我想住宿。  和尚说,能抢的都抢了。爷爷放下铺盖,找出几块干粮,端着一个砂碗问,有水吗?和尚说,善男子,若菩萨摩诃萨,能尽形寿远离杀生,即是施与一切众生无惊无怖,令诸众生不生忧苦离毛竖畏。  爷爷不理他,来到灶间,锅碗瓢盆一样找不到,一口缸还好,开了一个大口子,有点水。一把断嘴的破茶炉躺在地上,爷爷捡起来,舀上点水,几块瓦片垒成灶,搁上茶炉,生起火。  一会儿,水开了。爷爷将水倒到碗里,吹着喝了一口,想起那个老和尚,又来到大殿。那个和尚还在,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声。  爷爷喊一声师傅。那和尚睁开眼,爷爷把一块干粮递给他。和尚闭上眼,爷爷把干粮放在他身边。  和尚高声念道:见有众生,持二种戒,见诸众生被缚幽闭,解之令脱;行于旷路,为饥所逼,不盗他人甘蔗果菜;虽有势力,不夺他人浆水饮食,以其不杀放众生故,是人命终,生三十三天山顶之处,受无量乐。  爷爷听不懂和尚说什么,但他听见“不杀生”三个字,一种异样的感觉升上来,在胸中奔涌,在脑海里激荡。他慢慢坐下,就在和尚的对面,一块蒲团上。他说,不杀生我就活不下去。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牛皮,打开了,是那把屠刀。  爷爷说,我是个屠夫。爷爷说,我从不杀人。  那老和尚睁开眼,看着他。  夜色铺天盖地,爷爷能看清楚老和尚的双眼,颤动的眼皮,那些纵横的纹理,纹理中轻淡的灰尘,一颗颗灰尘,千姿百态。  黑暗中,爷爷听得天地间一声高诵:阿弥陀佛。  他想,我应该停下来了。  第二天,那和尚不见了,曾经坐过的蒲团上,放着薄薄的一卷经。爷爷把它收起来,放在行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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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阿一
10:31:00   “面上”是本书的专用名词,    意思是有别于工农兵学商的一类职业或部门。        第一章    一......  -----------------------------    第二章  一  薛花还没毕业,我们的关系就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奇怪的是,她一直不让我拜访她的双亲。  她说,家在农村,不方便。我当然信。  一个周末,俩个人滨城大学的林荫道上漫步。一个女生跑过来,花花,你爸来了。我说,正好见见未来的岳父。  一见面,我就发现自己被骗了,因为一个农民绝不可能开着奔驰来看她的女儿。  我说了一声大叔好,转头就走。薛花追上来。我说,他是你干爹吧?我说,你这么漂亮,认个干爹也是顺理成章。我说,你还有什么瞒我?  我突然想起一个奇怪的问题:女人为什么爱啃鸡脚?我想,正确的答案应该是:因为女人爱说谎。  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在意未来的岳父大人是干什么的,我娶的是老婆,又不是丈人。但问题是,她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因此博得了我很多自以为是的同情和呵护。对我来说,这不亚于一个脱光了的修女,突然发现错进了男浴池,情何以堪?  她看着我,呵呵笑起来,你这人,真是的!  我冲着奔驰大声说,结婚,毕业就结婚!妈的,便宜了个暴发户!  二  那天,回到梅阳,我不知该怎么说,忍了又忍。  因为一点家务事,爸妈吵得响。  爷爷好像对着墙壁说,又好像自言自语,早晚还不得死?爷爷说得轻巧,喝水吃饭一样随便。爷爷说,保尔是个干部呢!又说,三代才能出个贵族。  我心里烦,终于忍不住没头没脑吼了一句,我要结婚!  爸妈住了嘴,睁大了眼看看我,又看看爷爷。  我说,我要结婚。爷爷问,怎么不早说?我说,他们俩一天吵二十四个小时,我插不上嘴。  妈妈展开双臂,像雄鹰一样飞过来,我的儿!我说你们烦不烦啊。  妈妈抱得我喘不上气,我闻见她身上一股酸酸的体味。  我想到某个时候,我躺在遥远的某个地方,粉红的指甲,软软的,好像永远不会长大,一种温暖、柔软、安全、甜蜜的感觉,在我周身幸福地游走。  我悄悄说,妈,你要不要看看新媳妇?妈妈说,真的假的?  我说,你想不想?妈妈说,什么时候?我说,明天,行不?  爸爸哗哗啦啦洗着猪大肠,水面上浮起一片灰白的泡沫,屋子里荡漾着一股似香非香的肉味,臭小子,说来就来,不是骗我吧?  美得脸上开花。  妈妈眼里光芒四射,可要好好准备一下,看这屋子乱得!爷爷说,你个小王八蛋,连你爷爷都不告诉。  我说,人家来,你们可要替我装装脸,别再吵了。  察银正从外面刨地回来,妈妈说,银子,你有嫂子了。察银放下镢头,呆头呆脑问,哥你什么时候走?我哭笑不得,不走,等你嫂子。  他哦一声,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什么也没说,迈步进了屋,水缸里舀出半瓢凉水,咚咚咚喝了个干净,抹一把嘴说,南洼那二亩地我已经扬上粪,和秋生说好了,明天用他的拖拉机,翻一翻,个把钟头就完。  妈妈说,你个傻孩子,就是个干庄稼活的命儿。  察银突然回过神来,哥你刚才说什么,嫂子?我说,你个痴呆。他看着我,眼瞪得赛铜铃,那我得赶快告诉秋生,明天不行了,我帮妈收拾卫生。又问,嫂子是干什么的?我说是记者。察银憨厚地说,又是一个学问人。  妈妈凑过来,她爸妈干什么?我说,和咱家一样。妈妈说,他爹也是杀猪的?我笑得不行,人家是杀驴的。妈妈白我一眼,又来逗你妈。爸爸喊一声,晚上吃大肠。妈妈笑嘻嘻地说,再吃,吃,吃成个猪大肠样。  满屋子的笑。  三  大婚那天,一大早,我披挂一新,迎着初升的朝阳,带着四辆出租车去接薜花。四辆出租车,长驱百公里,这是我们家最大的奢侈。  薜花家在县城近郊,独门独院一栋别墅,门外挤满了亲朋,一溜停着十几辆奔驰、宝马。  我一开门,蹦蹦跳跳出来一条小狗,狮子狗,两捺长,周身雪白,毛绒绒的一个球,不见脚趾,丛毛之中露出一枚粉红的鼻头。  我想起黄毛,走过去,蹲下身子,打个招呼,你好。  那狗仰起脸,一双小眼,黑豆一样,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以为它没听明白,伸出手,摩挲着它光滑的背,可爱的小家伙。  那狗呼地蹿起来,周围的人一阵惊呼。我一闪念,往后一仰,后脑咚的一声,好像撞在门边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我在医院里,胸前还戴着新郎那朵红花。  我说,我死了没有?  薛花搂着我的脑袋,哽咽地问,怎么会这样?  我说,你家的狗怎么听不懂我说话?  我说,有钱人家的狗就不一样。  薛花说,那该死的小畜生!  我说,来世再结一次,轿车不用,用马车,马车也不用,我背你。  她脸上换上笑,娇滴滴地说,你当是你猪八戒啊?上下打量我一眼,又说,呀,还真像,就是体重不及格。  四  我对薛花的评价是:有点小性子,但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她挖苦我说,耍小性的都是你。  薛花在一家报社就职,一天到晚,东跑西颠,风里来雨里去,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有时,我都上床了,没好气地问她吃了没有。  她说没。我说怎么不吃饭。她千娇百媚地说,吃老公做的饭多幸福。我说,有鸡爪呢。她说,还是老公体贴。我说,一点也不像个女人。她就嘿嘿乐,鸡爪是我们的媒人,这可是你说的。我说,天天不着家,还说呢。她说,你害怕呀,要不我找个医院,毁毁容?我被她说中了心思,去去,你以为自己是谁?她扶着腰说,今天真累,饭也不想吃。我说我也吃的方便面,一边下床,屁颠屁颠给她去做饭。  吃着饭,她总会夸我,不错唉老公,手艺又进步了。一般还会说,来来,我喂你一口。我说,你嗲得没人形了,认识你时还以为你是个巾帼须眉呢。  要是星期五或是放假前夕,她就会早早回家,抢着做饭。我说把地拖拖,她说好好好。我说把花浇浇,她说马上马上。我说把衣服洗了,她从厨房里跑过来,手里拿着铲子,急三火四地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我说还有呢,吃完饭你刷碗。她低头哈腰,是是是,老公,还有什么吩咐?我说,没有了,明天出去玩注意安全,不要和男同志打情骂俏。她马上说,全是女的,没有男的。我说,又撒谎!她打一哆嗦,不敢。我说,你真会装,还说原名叫薛平贵,还说父母是农民。她嘟囔着说,不懂幽默!我大吼一声,我不缺钱!  她马上温柔地扑过来,这不好吗?你爱我,我爱你,关钱屁事?我说,你骗得我好惨。她说,钱多也不是毛病。我觉得也是,就改口,算了,只玩一天,后天请你爸妈。她说,说好露营,过夜呢。  我说,过这村就没这个店。我说,我就服了你,一回家就腰酸背疼,背那五六十斤的帐篷,我从没听见你喊累。我说,什么时候请他们,你看着办。  她看着我,那就明天!她说,我不出去了。她说,你去把剩下的菜做了,还有,吃完后刷碗。她说,把衣服晾上。我说,也是为了你。她哈一声,只要你不给他们冷脸。我说,没结婚的时候我也客客气气。她说,客客气气还不如冷脸呢!他们是我爸妈,你犯得上客气吗!  我说,你爸妈人也不错,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适应。其实,我知道,所谓不适应就是因为她爸妈不是农民,或者说太不像农民。  她恶狠狠地说,你就是放不下那臭自尊!我说,你说对了,还有一件事,电话你打,明天来不能开车,开车就开一三轮。她说,我们家没三轮。我说,没有,去买一辆啊,不是有钱吗?开一次就丢,要不送给贫困户,算是爱心捐助。  她气得把铲子往桌子上一丢,他们哪儿得罪你了?我觉得自己过了,闭嘴不言语。她看看我,忽地站起身,蹿进厨房里。伴着抽油烟机的嗡嗡声,我听得到她说,怕了你了。一会儿,她一样一样端出饭菜,煳的你吃。  四  我所在的部门叫建前审核一处,一共六个人。有一处,就有二处、三处、四处,每个处室的人数都差不多,业务略有不同,一处负责建前审核的前期审核,二处负责建前审核的中前期审核,三处负责建前审核的中后期审核,四处负责建前审核的后期审核,当然还有五处、六处、七处,等等各处,在此不再赘述。  一处的处长姓樊,大号金斗。其实,金斗先生只是个副处长,主持工作。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有些个房地产老板请吃,一般地,请吃大家就一起去。每次介绍樊金斗副处长,我们都说这是我们处长。樊先生总会谦虚地说,客气客气,我是副处长。老板赶紧补充,副处长也是处长。于是皆大欢喜。如果介绍是副处长,樊先生的脸会三天不放晴。三天中肯定会有一天,不定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定会当着大伙的面抖一下,怎么了?因为我是副处长就  不听指挥啦?你行,你干啊。每每这个时候,大家都不做声。  樊副处长,鲁西人士,四十略长,黑面,散白头,穿西服时,着布鞋,穿休闲装时,往往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此人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我这人面黑心不黑;另一句是,我对你是负责任的。说前一句,是告诉你,要出事了;说后一句,是表示已经出事了。此人口吃,有点类似韩尚严同志,一紧张,比如说谎什么的,就会特别厉害,一个字重复两三遍,好像一个青蛙在不停地练习原地跳,加上手脚颤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遭到了性侵。  樊副处长有一爱好,喜欢制扇,据说是家传的手艺,什么折扇、团扇,纸扇、铁扇,样样精通。据某地方志记载,他祖父曾用六十四根水杉制成一把扇子,需三百人同时发力才挥得动,动一动则飞沙走石,山动地摇。他父亲曾经用九十九吨钢筋加九百九十九吨混凝土制成了世界上最重的扇子,其效果不见经传,单凭想象,应该超越其祖。至于金斗先生,虽在魄力上不如其前人,但其执着之精神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上班没别的事,就是做扇子,锤子叮叮当当打孔,电锯哧哧啦啦破板。据说,在他以前的部门,曾有多名同事因为忍受不了巨大的噪音而发疯入院。樊副处长自己说,他曾经创造了一年造扇十万八千零一把的记录。其原材料的用量也骇人听闻,糨糊三天就得用一吨,为了保证木材供应,他专门到俄罗斯购买了一千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三家造纸厂昼夜不停地为其提供特种纸张。更令人惊叹的是,八家即将倒闭的棉纺厂因此而获得新生,其中两家已在纽约上市,股价都在五百美元以上。  我到建前审核一处三年头上,调来一位女士,姓潘,名子媚,三十有一,原在一家洗浴服务公司做领班。此女人模人样,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说话千媚百柔,黏黏糊糊如拔丝苹果。子媚女士穿衣尤具特色,着裙,则长不过腹股沟以下二寸;如穿旗袍,开衩必在腋窝以下三指处,人送外号“超女”。此女自我介绍,都是拿腔拿调的:奴家姓潘,潘金莲的潘,不过奴家没潘姐姐那么有福气,不知啥时能碰上西门大官人;妾名子媚,叶子媚的媚,可没有叶姐姐那么灿烂的胸脯。子媚有一位夫君,年方花甲,传说有一女,不知真假。  另外还有三人,一姓李,一姓孙,一姓陆。  李先生是学音乐的,大背头,专攻地方剧,有事没事,来一段越剧,唱得声震梁栋。时间一长,整个办公大楼出现了四十九处大裂缝、一百零八处小裂缝。机关事务管理处请了一家防震公司,用了三十多吨502 胶,打了二十多圈钢条,才没让大楼倒下来。后来,市委市政府联合下文,凡“面上”工作人员,只能唱秦腔,不能唱越剧。李先生唱秦腔细声细调,缠绵悱恻,颇得其中之五昧,有人说是十昧,也有折中人士小心翼翼地说,七八昧总有吧?  据他自己说,他正在写一部文艺专著,《浅谈地方戏如何在“面上”发扬光大》。  姓孙的是一位学究,是清华也可能是北大的毕业生,生前是研究导弹的,死后我就不知道他研究什么去了。该同志在世时,常有壮举,比如,上班不骑自行车,他嫌堵,坐火箭,站在自家阳台上,一按电门,噌地一下子就来了,下班亦如是。人称“无敌战士”。有一天上班,孙先生抱一猫,脸上血痕累累,都快成一蛛网了。他说是猫。其实是他夫人干的。但大家并没因此而取消无敌战士的名头。  姓陆的是一位年届五十的大妈,有点健忘,九点上班,她一般十点到。樊副处长问,几点了,才来?陆大妈则对曰,几点上班?或问,上班改点儿了?不到十一点,她又去找樊领导,说是早上走得急,孙子的奶瓶还在手里,得送回去。樊领导说你这是成心的,不同意。一会儿,人没了。下午上班,樊领导找她。她说,我不是请假了吗?樊副处长说,我没准啊。陆大妈恍然大悟,这茬我倒忘了,下不为例。下次还是这样。奇怪的是,每到年终,民主评议,陆大妈总是优秀。有人说,天天迟到早退,这样的人怎能评先进?陆大妈委屈地说,迟到早退,我怎么不知道?  与此五位高人一起共事,是我三生修来的福。一般说,只要有任务,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小屠是专家,你看行就行。我说,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不说别的,冲着这份信任,我也必须干好!  大家的无私支持,是我的最大动力。我基本上把建前审核一处的工作包了下来,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上班,晚上加班到第二天上班是家常便饭。  一个人干六个人的活,时间上总有些捉襟见肘。不小心就耽误了和薛花的约会,好在她胸怀敞亮,半斤鸡爪就能让她转忧为喜。  更兼她的老爹,我未来的岳父大人,一家上市公司的CEO,对我欣赏有加,这让我顺利地加了一年又一年的班。  对于我的表现,领导自然看在眼里。姚局长经常拍着我的肩膀说,不错,是块可塑之才。年值壮年的姚局长,拍我肩膀的时候,给人以力大如牛的感觉,我常常为自己是姚局长的人而窃喜不已。  这样到了第六年头上,我和薛花结婚三周年纪念日,离我三十岁生日还有整整两天的时候,组织上下发了一张纸片,红红的头,密密麻麻的四号仿宋字,中间有一行:屠保尔同志任建前审核一处副处长。  五  任命下来那一天,金斗先生请我的客,在一家西餐厅。  我说这么高档的地方啊。樊副处长说,想、想吃什么、么你就点、点。我窘窘地说,第一次,不知吃什么。他打一个响指,一个服务员拿着菜谱走过来。樊副处长张嘴就来,橙汁优酪蟹肉沙拉两份美式煎西泠牛排两份芝士白汁焗茶树菇两份奶汁海鲜意面两份。  他点菜的时候如同行云流水,恰似相声中的贯口,末了问我,你、你还要点什么、么?我说,吃不了,浪费。他说,那再来两份香草河内鱼块!  我说你常来吗?他说,祝、祝、祝贺、贺你、你。我说,用不着如此破费。他说,这、这、这是、是应、应该、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吃得厉害,我怀疑他言不由衷,但我马上自责,怎么能这么不厚道?  樊副处长说,以、以后我们、们就是搭档、档了。我受宠若惊地说,任何时候你都是我的领导,你怎么指挥,我就怎么干。  樊金斗说,我参、参加工作、作二十多、多年,到咱、咱局也、也快十年、年了,还、还、还他妈、妈是个副、副、副、副……  他憋得脸色通红,我赶忙帮他接上,处长呢!他长出一口气,拾起刀叉,会、会用吧?我说,我是左撇子,无师自通。他大笑两声,声音里没有一点水分。  你才、才几年啊、啊?他将一块牛排塞进嘴里,六年、年吧?才六、六年!他嚼得呱哒呱哒响,我守着眼着一大堆饭菜,有种没吃先饱的感觉。他说,提拔、拔你的时、时候,姚、姚局长征求、求我的意见、见,我说、说,不提、提、提拔、拔你,提、提、提、拔、拔谁、谁?你看看、看处里那些大、大爷大、大妈,不他妈、妈的添、添乱,就不错、错了!我抢着说,谢谢领导美言。  他说,酒、酒呢?来、来一个深、深水炸弹!我心想,不是酒吗,怎么起这么个恐怖的名字?  我说,我敬领导一杯,祝领导早日高升。他说,我、我这人,面、面黑、黑,心不黑、黑。我说,漏了呢。指指他的嘴。他抬手擦去嘴角的沙拉酱。他吃沙拉的时候,咯吱咯吱满屋响,餐厅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樊副处长咳一声,掏出烟。  我说,你冷么,抖得这么厉害?说着话,整个桌子都在动,杯盘哗哗啦啦满桌跳,眼看着越来越急,我整个身子扑在桌子上,才没让那吃了一半的牛排飞走。  我大声喊,保安,保安在哪儿?四位膀大腰圆的保安飞奔过来,一个人按住一个桌角。我腾出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羽绒服湿透了,鞋窠拉里全是汗,一动就往外冒。  我说,好玄,吃顿饭弄得这么夸张。樊副处长长吸一口烟,镇定自若地说,小、小屠啊、啊,我、我对你可、可是、是负、负、负责、责、责任、任的!  咔嚓一声巨响,整张餐桌碎成了十万八千块,有人大喊:炸弹,是炸弹!  我一抹脸,手上全是血。  六  我怕血,见血就晕。  爷爷曾试图让我继承祖业。爸爸不同意,你儿子杀猪就行了,还想让我儿子也当个杀猪的?爷爷呸他一口,没有我这个杀猪的,还有你。爸爸说,这年景,人都吃不饱,还养猪,靠杀猪,早饿死了!再说,你总不想让咱家世代杀猪吧?  爷爷说,早年间那说书的说,过去有个皇帝,就爱杀猪,自己杀了自己卖,一块肉,多少斤两,一刀下去就得,那个功夫!我没听说人家杀猪耽误当皇帝。  妈妈说,爸,吹得没谱了你。爷爷红了脸,怎么是吹,还有一个是汉朝的,叫何进,知道不?杀猪的,最后做了大将军。爸爸就笑,算了,你想让保尔学就让他学吧,但有一点,别吓着他。  我记得那年五岁,也可能六岁,腊月底,天上飘着零零碎碎的小雪,地上一层白,爷爷握着我的手腕,往屠场赶。以前,家里人是不让我去的,平常杀个鸡,妈妈都带着我出去躲。她说,小孩子,心儿嫩着呢,别吓萎了。  半路上,爷爷抱起我,放在脖子上,侧着脸对我说,小东西,小东西。我说,屠子王,你的胡子怎么是白的?爷爷说,白的?白的也能杀猪。我说我不喜欢杀猪。他说,你想不想吃肉?我说,不想,我想骑猪玩。爷爷说,我当猪,你骑。我说你是屠子王不是猪。爷爷把我从脖子上拎下来,使劲亲我的脸,乖孩子。  屠场就是村委大院,大队一年杀一头猪。村里人都在,有二三百口子,不少人手里带着一个碗碟,等着分肉。大队会计也在场,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名。爷爷说,家口挺齐啊。有人说,屠子叔就等你下刀了。爷爷呵呵笑着说,不忙不忙。有人说,屠子哥,多给点肥的,过年就指着这点油。爷爷说,缺油?我把那挂脂让给你。  我记得爷爷挽起了棉袄袖。我记得那头花皮猪和它凄厉的叫声。我记得爷爷把我叫到身旁问怕吗。我记得我说怕。我记得爷爷说不怕,说着就一刀。我记得那柄雪亮的屠刀。我记得爷爷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记得那滴血,那滴血顺着刀刃慢慢渗出来,像一颗鲜红的眼睛,亮晶晶地瞪着我,带着腥气。我身子一软,黑暗中,那颗红色的眼睛像烟花一样炸得纷纷扬扬,天上地下全是血,哗哗地流。  睁开眼,在家里,我躺在爷爷怀里。我说,屠子王,你忘了磕头。  爷爷搂着我说,我的小祖宗,你可吓死我了。老赤脚医生火生说,这是晕血,这孩子不随你,见不得血,见血就倒。  爷爷说,难道这手艺就这样失传了?说着话,盯着妈妈抱着的屠察金也就是后来的柯察银看。  妈妈说,爸,你不要打二子的主意,他长大了,也不能跟你学杀猪,再说,者仁不是也杀猪?怎么说失传呢?爷爷说,就他?会个屁!  爸爸说,老屠家这姓不吉利,要不就改回去,姓王。爷爷说,姓王?姓王就对了?  这件事吓坏了爷爷,为了防止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子得而复失,他执意要抱着我,吃喝拉撒、坐卧立行都不放手。结果,半年后,我的屁股和他的右臂竟然长在一起,爸爸不得不用屠刀一点一点把我们分开。  当然,正如爷爷所言,爸爸的手艺的确不行,他将爷爷胳膊上的一块皮肤留在了我的屁股上,我的屁股变成二层皮,而爷爷的胳膊则留下一块太阳一样的红色印记。  这件事造成的另一个严重后果是:爷爷从此封刀,退出江湖。  爷爷封刀的理由是,给自己积点阴德,别害了孩子。    
  第三章  一  那时我还小,七岁,也可能八岁。敞着门,我站在屋里,紧邻房门的某个地方。外面大雨,雨水顺着屋檐像一条条粗重的金属线直跌下来,一些细碎的水沫越过高高的门槛,落在我的脚背上,还有一些随风飞上我的脸、我的唇、赤裸的周身。我感觉到它们的细微,那些针芒一样的细微,三十年后还在我的梦中游荡,像是某种看不见的气息,就在你的周遭,徘徊不去。  我记得那是个深夜,家里那台老式座钟一声一声敲着十二点,一连敲了三遍。第三遍的时候,妈妈醒了。我听见妈妈说,有风呢。她穿着短衣短裤下了地。  妈妈说,怎么不穿衣服你?她摸摸我的额头,小心着凉。我说,叶子,我看见它们了,三十年后,还是这场雨。  我看见妈妈眼里的惊恐,在黑暗中,我看得是那么清楚。我知道我吓着她了,又说,你说,三十年后还会下雨吗?心里悄悄想象着它们的样子。妈妈说,三十年,你知道三十年是什么?我淡淡地说,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上学,对数字没有概念,三十年,可能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如果三十年只是一个错觉,那么妈妈说的三十年与我说的三十年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东西。也许她认为三十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我却认为它只是触手可及的一个点;或许我认为三十年是转瞬即逝的一道光线,而她却认为那是一条幽深曲折的隧道,需要你有足够的耐心或体力才能穿行得足够远。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我所想的和妈妈想的如此不同,我为什么要说我知道?而且三十年后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妈妈想的与我想的就是不一样。  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不要轻易说知道,知道有时比不知道显得更无知;二是,不要以为你懂得别人的内心,哪怕是你的母亲,尽管曾经血脉相连,但剪断脐带,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比你想象的要远千万倍。  也许后者,更能让我们清醒地认识自身:我们争斗、冷漠,或不曾相识,沉醉其中,不愿自拔;而忘了,我们,万物,是曾经如此之近,活着,应该学会相依为命。  二  那是个周末,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察银打来的。他说正在楼下。我说你上来吧。他说门卫不让。我说我给门卫打个电话。他说你说也没用。我愣了一下。他说,我把黄毛也带来了。我说你真是个本事。  下了楼,他在门外等,乱蓬蓬的头发,人净瘦,一米八的个子像一米九。大包小包四五个,还有一个蛇皮袋子。  黄毛趴在他脚下,毛发见稀,比以前瘦了一圈,眯着眼,像个慈祥的老者,远远看见我,汪的一声,两眼有了光彩,前腿直立,跳着迎过来。我握着它的一只前蹄,它伸出又长又湿的舌头,舔舔我的鼻尖,又舔我的耳朵。我说,好啊你,累不累?它汪的一声。  我说,汪什么汪?它又汪一声。  一股凉气突然蹿进我的心里: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我竟然听不懂黄毛在说什么。  察银眯着眼走过来,叫一声哥。我说,带这么些东西也不嫌麻烦。他说,搭了个便车,刚要走,黄毛突然跳上来。我有些感慨,黄毛老了。他说,哥,这回我来了,就不走了。我说,先斩后奏啊?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打工。  察银自小就不是一个伶俐孩子,四岁还不会叫人。爸爸妈妈绝望地认为,这是上天对屠家的报应,他们生了个白痴。有一天,爸妈下地去了,我在家里照看察银,为了逗他高兴,我拿着一根棍子,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当的一声,敲碎了一把暖瓶。爸妈回来问谁打的。我说不知道。他们自然想到我这个白痴弟弟。爸爸脸色铁青,一把抄起炕头的笤帚。察银大叫,是保尔干的!这句话的结果是,全世界在骤然凝固了几秒钟后,随着妈妈一声惊天霹雳般的欢呼,变成了一片欢声笑语的海洋。  察银学习不好,总在全班倒数前几名转悠。每次考试结束,爸妈总是说,一点也不像你哥。察银总是乐呵呵地说,要不他是哥?我说,你傻啊,那是批评你。他歪着头说,不是表扬你?我说表扬我你乐什么。他说你是我哥啊。我觉得他就像那什么,还真不好说。  察银高中没考上,花钱念职高,职高也没毕业,因为他几乎没有一门功课及格。不得已,十八岁那年,他回村务农。我说,可惜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他笑笑,不可惜,咱就没念好。私下里,人家说,老屠家那二子少根筋。有几家提亲的,妈妈不同意,说都是歪瓜裂枣。一晃二十八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因为带着黄毛,打的不成,坐公交也不成。我说,我先打个车,把东西送回去,再回来接你。他说,花那钱干什么?走着,说说话。一个肩膀扛着蛇皮袋子,一手拎着两个大包。剩下两个包,我一手一个。好在只有两站路,一会儿就到。黄毛围着我跳来跳去。察银说,看它那高兴样。  到了家,薛花刚回来。我说黄毛也来了。她说是吗是吗,搂着黄毛亲个不停。我突然想到妈妈当年带着黄毛出嫁的情景。这有点奇怪,我经常想到或想象得出妈妈出嫁的情形。  我说,黄毛多大了?察银说,比我大四岁。我问,不对啊,我听说狗的寿命最长不超过二十年。薛花说,你盼着它早点死啊!我说,那也不能寿与天齐啊。  黄毛歪头瞪眼听着。我摸着它的头皮说,看什么看?它不说话。我说,你个老东西!它还是不说话,我说你说话啊。它低低叫了几声,我听到的只是狗叫,仅仅是狗叫!  我周身发冷,大汗淋漓。这种感觉像战士上了战场才发现丢了枪,地主老财突然发现多年的积蓄被洗劫一空。  薛花问,你怎么了,不舒服?我说,察银要来打工。薛花说,先在这儿住几天,我和你哥帮你打听一下。  晚饭我吃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黄毛,也许是因为时间长了,和黄毛的沟通有点障碍?也许我说的滨城普通话,让黄毛有了隔膜?  一个再试一次的想法慢慢涌上来,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害怕,怕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证明。我说,外面正禁狗呢。察银放下筷子,那怎么好?得尽快把它送回去。  三天后,察银去了一家建筑公司,装卸工兼保管。  三  黄毛是我送回老家的。  走那天,我带着它坐公共汽车,售票员不让上。好在那天乘客不多,我说我多打一张票。黄毛上车就趴在过道上,不声不响。  有人问怎么有条狗。它回过头瞅瞅我,面带惭愧。我说,它不是一般的狗。人家说,狗就是狗,什么一般二般的?黄毛低下头,睡着一样。  下车到家还有三里路,黄毛走得慢吞吞。我说你快点。它好像没听见,慢慢趴下。我说,怎么,累了?它看着我,不说话。  我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抱起它,这么轻,还不如只鸡呢。它闭着眼,很幸福地将头搭在我的肩上。我说,回来高兴吧?它喘着粗气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这就奇了,难道一回老家,那些消失的能力又回来了?  我说,没几颗牙了。它不言语。我再说,它起了鼾声。  经过一片高粱地,我说大家好。几棵高粱吱吱喳喳地说,你是谁啊?我说,不认识啊,屠保尔。一棵高粱说,前天,有个人边往我身上撒尿,边说保尔三个月没回家了,原来是说你。我说那人什么样。高粱说,头发全白了,少说也有八九十岁。我说那是我爷。心里发急,急匆匆往家赶。  村中那棵大槐树依旧站在原地,但已老得支离破碎。我招招手。它喘着粗气说,回来好。我说,越活越年轻了。它叹一口气,幽幽地说,活不动喽。  父母都在,爷爷也在,三个人坐在院子里剥苞米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丰收的味道。门旁那些用黑线串起来的红辣椒,笑得光彩照人。我说,几天不见,上墙了。它们说,臭小子没一句吉利话。  还有几串辫成麻花辫子的蒜头,从屋檐直垂到地面,雪白、饱满。我说又是一年啊。它们说,是啊,不小心天就凉了。  妈妈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苞米绒,红色的褐色的白色的苞米绒梦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来。  妈妈问,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说我把黄毛送回来了。一边坐下来,一穗一穗剥着苞米,雪白的苞米皮,细长均匀的纹理,剥一片,嗤的一声,好像天籁之音。  我想起两千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那时还是秦朝,我们一家人也是这么坐着,丰收的粮食,还有什么在我们的眼前闪闪放光,听得到远方金戈相错,铁马嘶鸣。我们坐在尘世之外,活着,并且不曾老去。  爸爸问,工作还好吧?我说,还好,察银在一个工地上打工。妈妈说,得好好照顾他。我说,我知道,薛花给了他一千块钱。妈妈问,薛花有了没?我说,有什么?爸爸说,你爷爷急着抱重孙子呢!我说,我们想等等,她工作太忙。爷爷说,你个小东西,再等,我就入土了。我说,什么呀,你那身体,再活一百年也说不定。  聊着聊着,天色暗了。  吃饭的时候,爸爸问,你们单位有没有一个姓韩的副局长?我说,有啊,怎么啦?爸爸说,咱村以前有个韩无非,你知道吧?我说,知道,都说是个汉奸。爸爸说,他有个儿子,叫韩尚仁,韩尚仁也有一个儿子。转头问爷爷,那孩子和他妈哪一年迁走的,爸?爷爷说,三十多年了,那韩尚仁被哑炮打死了,没几个月,他媳妇就改嫁了,那孩子走得时候也有十五六了。
  爸爸说,前几天,我到乡里,听人说,这韩尚仁的儿子,在滨城,一个什么局,当副局长,可能就你那个单位。爷爷嘟囔一句,老屠家的人饿死也不求他姓韩的!妈妈说,爸,这还不是为了保尔?爷爷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顿,别忘了他爹是汉奸!  桌子下的黄毛低低叫了一声。妈妈说,黄毛这些日子精神不济,老是打瞌睡。爷爷叹口气说,老了,同龄的都死绝了。  房间里升起一阵灰雾,朦朦胧胧的一片,头顶的电灯变成了一团模模糊糊的红影。后来我想到,也许就在那一刻,黄毛吐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口气息。  第二天,黄毛依旧趴在那里,毛散了一地,几颗牙整齐地排在面前,淡黄,没有了棱角,两眼微启,面容安详,如同老僧涅槃。  妈妈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妈妈说,这孩子!又看我一眼,关切地说,好好工作,别让人揭了短处。  我嗯一声,心里已经开始嚎啕了。  四  我们局是一个大局,姚希同志以下,还有三十九位副局长。这其中,确有一位姓韩的,但他不是我们韩家庄的。我想,也许韩太爷的孙子不在我们局。  有一次,我和祖得志闲聊。我说,我们村还有一位在滨城干副手,就是不知在哪个部门。祖得志问,你老家叫什么名?我说,韩家庄。他说,是不是三面环山,村中有条河?我说是呀。他说,还真有一位,但不姓韩,姓水。我说,水局长?我们的分管领导,怎么会?我们村没这个姓。  他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我在组织部门,一九七八年,“面上”进来一批干部,大概有十几位吧,都是高中毕业生,那一阵子,我们天天忙着政审。其中有一位,就是你们水局长。我之所以记住他,是因为只有他没通过政审。他家在莱阳,人家说,他随他妈改嫁过来,继父姓水,他就改姓水。他妈已过世,原来是梅阳韩家庄的。我们又跑去梅阳,找到那个村,一了解,没几个说好话的。他是地主出身,爷爷是个恶霸,解放后被枪毙了,父辈弟  兄三个,都没干过什么好事,一个被解放军打死了,一个跑到台湾。他父亲活到解放后,遭了不少罪,好像也不是好死。他妈带着他嫁给莱阳一个老光棍。他人聪明,文章写得不错,因为继父是贫农,他被挑到公社革委帮忙,干得不错,又被推荐到市里。没成想,政审出了问题,公社也回不去了。他先在一个企业待了几年,再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终于进了“面上”。这人也是本事,不到两年就提干,一步一步,坐上了副局长的位子。  我说,水局长从来不说是韩家庄的。  老祖说,问他的籍贯,他只说莱阳,从小死了爹。  五  水领导,名到渠,暗隐一个“成”字,四十挂零,长得精干,瓦棱脸,肤色重,尤其是手,不仔细看,还以为戴着一副黑手套呢;肚也小,腰带松,好像随时可能掉下来。其人还有一特点,舌头极长,据说能舔到自己的耳朵垂儿,平时不用,折放在嘴里,为盛下他的巨舌,他的嘴进化得出奇大。  水领导在三十九位副局长中排位最前,常务副局长,曾有传闻他要转正,但姚局长迟迟不动,他就一直这样“常务”着。水领导分管建前审核一到七处,平时没事,就好喝个小酒,每次喝酒都要带上敝处的潘子媚女士,而潘小嫂也是事必躬亲,逢招必到。  据传,有一次,水领导一朋友请客,众人戏谑,请水潘二人喝个交杯酒。二人面无惧色,各持物件,挽臂贴胸,闭目努唇,徐徐而入。众人惊叹,见过喝交杯酒的,没见过这样交的,二位太有才了!在鼎沸的赞叹声中,潘女士放下酒杯,说,小女子有一上联,如有对出者,甘愿领罚。众人问如何罚。子媚小嫂说,有何不可罚?说罢,粉唇轻启:女子无才便是德。一时间,对者纷纷,但似乎都不如潘小嫂之意。这时,水领导举杯晃脑,语出惊人:官人缺德即为才。有人说,这“德、才”上联都有了。潘女士说,“官人”二字最为贴切,不论德才。这次著名的宴会史称“德才会”,水领导也因此得名“缺德官人”。  当然,知道这一传说时,我已离开敝局很久。  六  “面上”有个游戏规则:你可以不干活儿,但你不能不在乎活儿。  我个人认为,水领导就是这一规则的伟大践行者。尽管他一年有半年泡在宾馆里,为敝国餐饮业的振兴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另外半年在练歌房苦练男女二重唱,但是他从没有放松对业务工作的要求,冷不丁就打电话查查岗,通常的内容是,小潘在不在啊?后来有了传呼机,水领导说,小潘工作忙,先给她配一台。此事导致樊金斗副处长连续三天感冒发烧,无法上班。最后还是小潘同志亲自陪他就医,并顺路到足浴中心调理了一下某些生理功能,他才重返工作岗位。不过,私下里,他还是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对公物的担忧:妈、妈的,不、不干不、不净,弄、弄脏了传呼、呼机!  自从潘女士配上传呼机,水领导基本没有查过岗。偶尔一次,听得小潘说,人家传呼没电了嘛。再后来,手机也有了,查岗的事就不了了之。  我一直认为,水领导对我还是不错的。两个人碰面,我没打招呼,他先张口,小屠啊,最近忙坏了吧?本来一肚子的委屈,领导一句话,不仅烟消云散,还陡然生出无尽的感激之情。在厕所相遇,他伸手在我的肩头猛拍一下,好好干!我下意识地缩回半截。刚有了点便意,他又是一掌,干得不错!我赶忙打消继续的念头,恭听领导训话。等他收拾完了,我自以为可以大胆一搏了,他回头又是一掌,再接再厉!我一哆嗦,淋了自己一裤腿。看着水领导风摆荷叶般的背影,一股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雄心壮志在我胸中来回激荡。  爷爷常说,活着,要知道感恩。在那些孤独的日日夜夜里,我多次以黄毛的灵魂起誓,这一生我至少要对得起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姚希局长,另一个便是水到渠副局长。  七  爷爷长得瘦,所谓筋巴那种,话不多,说得慢,不争不抢,从不着急。  那年腊月二十八,县民政局派人走访百岁老人。一袋米,两桶油,还有一千块钱。来了三个人,带头的姓王,是个局长。  王局长说,我代表政府来看你了。爷爷说谢谢政府。人家问,老先生高寿啊?其实人家知道爷爷的岁数,要不也就不来了。  爷爷说,九十九。爸爸悄声告诉人家,脑子糊涂了。其实爷爷明白着呢,他早就告诉过我,说活一百岁,那是驴,人过了一百岁,都得说九十九。  人家笑笑,说,老人家好身体啊。爷爷说,年轻的时候吃不饱。王局长说,你赶上好时候了,好好活着享福吧。爷爷冒出一句,伤了那么多生灵,还活个什么劲儿?早就该死了。王局长听话不对路,转头跟爸妈说了几句客气话,呼呼隆隆撤了。  妈妈不高兴,糊涂了你,快过年了,说那些丧气话!爷爷说,你妈会说吉利话,还不早早就死了?妈妈气得不理他。  尽管家里人总爱开玩笑说爷爷老糊涂,其实,私下里,人人都是承认,他一点也不糊涂。爷爷之所以不糊涂,除了有一副好身板以外,按照爸爸的说法,爷爷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一个聪明人。也就是说,因为自小不是一个聪明人,所以说,到老就不会糊涂。  我怀疑爷爷偷偷摸摸学过黄老之学。当然,这仅仅是怀疑,因为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我家住六楼,这个高度,爸爸妈妈很打怯,上下一次累得直喘。两个人天天窝在家里,没有事,就是看电视。我说,你们这样会闲出病来。妈妈说,买菜、做饭、刷碗、打扫卫生,这也是锻炼。  我说,这些事我们可以雇个保姆干。妈妈说,你这孩子,那钱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如果再说,妈妈就亮出她的杀手锏,你是摆阔给你爸妈看!  我找薛花助阵,她却说,老人想怎地就怎地,也好。我说,不是你爸妈,你当然不心疼!她说,我爸妈你还上过心?一句话,噎得我半天上不来气。  与爸妈不同,爷爷则闲不住,天没亮就不见人,顺着海边散步,东西十里地,走个来回,正好吃早饭。平时没事就拎着个马扎子,出去找人下棋。老人孩子都愿意找他下,因为爷爷从来没赢过,至少他赢棋的时候我没见过。  人家说,你这棋,臭得没边了,隔着三条马路都能闻得见。爷爷乐呵呵地说,高兴么!你高兴,我也高兴。有人,他就让地;没人,他就上场。经常有人在楼下喊,老屠,下来,陪我走几盘。饭还没吃完,他屁颠屁颠就下去了。不到五分钟,又上来了。问他怎么不玩了。他说,刚过去就来人了,回来接着吃,还剩下半个大馒头呢!  有时吃着吃着,他突然放下筷子,要是桂香在就好了。我问,桂香是谁?爸爸说,你奶奶的名字。爷爷说,你奶奶跟着我,没吃上一顿饱饭。爸爸妈妈说,没事瞎想什么!  爷爷叹口气,粮食啊。又转向我,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保尔?  薛花说,他呀,一天天好酒好菜,把身子都吃坏了。  爷爷说,我说什么来着?就那句,吃饱了撑的。  
  第四章  一  前文说到,有个叫刘相的,给了我二斤茶叶。刘相其人,三十整岁,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零五公斤,走起路来,其粗重的喘息之声堪比海啸,千米之外清晰可闻。据说,他买的房子抗震级别是十五级。后来,他在某个时候不小心压断了模特出身的新娘的三根肋骨,并波及到钛合金高弹加宽双人床,一时传为敝城之佳话。  通过他的名片,我知道他至少是十个公司的董事长或总经理,业务范围涉及烟酒糖茶、五金交电、文化传播、咨询策划、婚庆典礼、机械制造、建筑安装、心理咨询、预测吉凶、代开发票等一百多个领域。但是,介绍自己的时候,他往往很谦虚,说自己只是某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而已。他谦逊低调的行事风格,让我敬佩不已,并一度成为我学习的榜样。  刘相与我同岁,只比我小一天,他说大一分钟也是哥,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我好像不认这个兄弟就对不起他那张嘴。没事他就约我出去吃饭,一般情况下,是我帮他牵线,约几个相关人士出来吃个饭,或是他来了朋友,请我陪陪客。刘相常开一宝马,据知情人士说,那宝马和翁美玲版黄蓉一般老。自从我提拔为建前一处的副处长后,他请得更频了,人家请他,他也喊上我,两个人常常一连三五天凑在一起。  刘相天赋异禀,面盆似的脸上嵌着一张阔嘴,大如防波堤横亘苍茫大海,小如面盆上放一擀面杖。一个朋友开玩笑,说非洲有一部落,以大嘴为美,自小把碗碟放在嘴里,天天含着,以期将嘴撑大。刘相嗤一声,那算什么?随手将眼前一个十二寸的盘子端起来,一张嘴,大半个盘子进去了,再一仰脖,一盘子肉沫海参咕咚下了肚。令人叹为观止。  刘相经常对我说,人生在世,惟升官发财两事耳。他小学没毕业,吐出“升官发财”四字,却总要加一“耳”字,好像为了掩饰牛粪之臭,刻意在上面插一朵鲜花。而实际上,由于两个人无比深厚的阶级感情,我压根就没感觉出牛粪之臭,倒是因为那朵鲜花,不知不觉生出些许异样之感。  有一次,酒饱饭足,两个人又去喝茶。守着一壶明前龙井,他神秘兮兮地说,手头有笔大生意,你做不做?我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滋溜呷一口茶,你这脑袋,坐办公室坐出锈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全身的赘肉都在动,话说完了,那肉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到快停下来了,下一句又接上了,因此,和他在一起,总感觉他在一刻不停地哆嗦,像犯了疟疾,又像害怕什么。  我说,再说,我也没本钱。他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做生意,还需要本钱?这是什么年代的事!我说,我就是一看家护院的,没那空手套白狼的能耐。他说,我给你一空手套白狼的机会,干不干?我说,我怕套不着狼被狼咬了。他噗的一声笑,巨大的鼻息将茶水溅了一脸。  他抽出一张面巾纸,奋力擦两把,说,我手头上有二百亩地,就在高新区,买的时候一百五一平方,一亩十万左右,这是五年前的价,现在的价,你也知道,一平方最低也得二百三四吧?我刚成立了一个公司,急着用钱,只好把它转出去,又没时间打理这些琐事,一平方二百三,多了是你的。你看行不?  我哧一声,最低,二百三?最高吧?脑子飞快地计算着,假如二百四一平方脱手,一亩净赚六七千,二百亩,一百三四十万呢!顶我辛辛苦苦干半辈子。刘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最低最高那么重要吗?反正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想想也是,卖出去就赚,卖不出去也不亏,何乐而不为?我说,我要看看地。他说,行啊,明天就去。  72  二  看了地,地角不太好,咨询了几个明白人,大家都说不容易出手。但因为那一百多万的诱惑,我还是坚决把这件事列为荣升副处长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首要任务。  说实话,做推销员并不那么令人愉快,也可以说令人非常不愉快。时不时有人客客气气地将你请出门外,不小心还会听到关门后轻蔑的吐痰声。有人还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地皮商。甚至有传言说我要辞职,去搞房地产。应同志们的吉言,我确实一度试图去做房地产生意,但这是后话。  我的种种表现当然逃不过领导的火眼金睛,姚希局长像是很无意地提醒我,要将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而水领导呢,则面带调笑地说,小屠啊,苟富贵,勿相忘哟。  我对刘相说,压力太大,别逮不着鱼惹上一身腥。刘相同志像一位伟大的舵手一样坚定地挥舞着一对肉嘟嘟的粉拳为我打气: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信心比黄金更重要。还有一句:发自己的财,让别人去说吧!  这让我一度很受伤的自尊又勇敢地膨胀起来,经过一个月的不眠之夜,我终于想通一个道理:一个不想做土地推销员的副处长决不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好老公。  三  自从敝人荣升副处长,同志们和我的关系迅速升温。每个人的表情如同三伏天的骄阳,整个办公室如同一把干烧的电热壶,热浪似火,火势连绵。  有人因为待的时间太长,衣服都烤焦了,一动一个窟窿;聚氨脂的鞋底也熔化了,不得不光着脚回去。几位来办事的,不小心烫伤了手脚和脸皮,后以工伤论。最严重的一次是高温引发火警,消防喷淋将整座大楼浇成汪洋一片,因为恐慌,大家蜂拥而逃,结果造成二十多人践踏死伤的恶性事故。  面对如此严峻之状况,市财政局紧急下拨了一笔数目不详的降温专项资金。利用这笔资金,建前审核一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上上下下安装了十六台空调。姚局长大笔一挥,又从小金库里拿出一笔费用,每天采购十吨冰块,以解敝处燃眉之需。如此,敝处的温度才堪堪维持在摄氏四十度左右。  与此同时,樊金斗副处长迅速行动起来,进一步改进制扇工艺,提高制扇速度。姆指做扇骨,食指做扇面,中指粘合,无名指打眼,小拇指完成最后组装。不过,这仅仅是右手的功能,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樊副处长是左右开弓。在右手辛勤劳作的同时,樊先生的左手也一刻不得闲,五把刻刀外加五只画笔,或刻或画,摆弄得每一把扇子各具风流、流光溢彩。由于连续高强度超负荷的付出,樊副处长多次因前列腺肿大而晕倒在办公室里。  陆大妈闲里偷忙,将电脑外壳融成的塑料水,吹成一个个小动物,牛头马面,活灵活现,说是回家哄孙子玩。而子媚小嫂则天天穿着比基尼上班,滚滚香汗荡漾在整个办公大楼,每天楼道上都有成片成片窒息而亡的蚁蝇、蟑螂、蜈蚣、壁虎什么的,一位保洁员还发现一条水桶粗的巨蟒倒毙在顶楼的仓库里。二位女士不止一次私下交流女性诸多炎症的最新防治方法。  李音乐天天发高烧,舌苔粘厚,声音嘶哑,时不时哑着嗓子抱怨,这戏越来越难唱。无敌战士则便秘加重,一天到晚,忙着采购庤疮膏、庤疮栓、庤疮贴。  而我呢,由于先天不足,脸皮架不住这么折腾,天天爆皮。有一段时间,薛花都不愿和我亲热,因为不小心就弄一嘴皮屑。每天上班前,我都得擦一寸厚的保湿霜,仅此一项开支,就耗去两个人大半的收入。薛花很奇怪地问我,你们那儿都是牛魔王的儿女吗,喷烟吐雾的?我说,不是,都是火德星君的表亲。  四  我私下认为,敝处温度过高,姚希局长功不可没。  每周工作小结,几乎期期可见他针对敝处的批示,其内容不外乎工作如何如何出色,干劲是如何如何十足,人际关系是如何如何和谐,诸如此类,偏爱之情溢于纸表。  在例行的半月小结会上,姚希局长也从不掩饰对建前审核一处的赞许,时不时会表现出强烈的表扬欲望,其模式通常是这样的:目光扫过整个会场,说,一处的工作不错,如何如何。发言结束  时转向我,大家要继续努力,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此间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如果表扬长得像柴火,那么姚局长的表扬足够装满一列货车,至少温暖十个以上的冬天。  每次表扬,姚局长总要在前面加上一个时间状语:近一段时间。这个状语加得有些挑逗意味,所以每次建前审核一处被表扬,樊副处长总是如坐针毡,不出二十四个小时,定会口舌生疮、胃肠不适、失眠健忘,但他一定会带病坚持上班。又因为领导表扬得过频,他不得不长年带病坚持上班。  不能不特别一提的是,我们的分管领导,敬爱的水到渠副局长。大家说,敝处能有今天全赖水局长领导有方。为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水领导总是带着一张笑脸上班,由于笑得时间太长,肌肉变形坏死,诱发严重的面瘫,不得不切除外脸皮,好在他面部角质层够厚,手术不影响工作,兼有美容之功效。有人夸他年轻了五十多岁。  这就有点无心插柳的味道了。  五  有那么一次,应该是一九九八年的四月份吧,我陪水领导到沈阳参加一个墙体新材料应用研讨会。按照惯例,类似的会议都会安排一些所谓的采风活动,实际上是旅游观光。这个研讨会也不例外,两天开会,三天采风。说是研讨会,其实只是请来几个专家推广新产品。对我们来说,也有点会不对题,交了六千块钱的会务费,领了一大摞没用的会务材料和宣传单,还有,一人一个鳄鱼牌坤包。  两个人一分钟的会议也没参加,直接联系了一家旅行社,先来一个一日游,沈阳故宫、清昭陵、清福陵,印象中,还有张作霖的大帅府,四五个景点。我们属于散客拼团,一辆老旧的依维柯,挤了十一二个人,有新婚度假的,有走亲访友的,有三四人如我们一般,开会的。  导游是个小女孩,姓张,二十左右岁,没地方坐,倚着车门站着。小姑娘很活泼,一口东北片子,说起话来,甜腻腻、滑溜溜的,又快又逗,像糖醋里脊一般。她说她是哈尔滨的,经济不景气,父母都下岗了,她孤身一人跑到沈阳,学过二人转,当过服务员,干前一行,没那天份,干后一行,又挣不着钱,于是改行做导游。干导游容易,只两个字:忽悠。假的忽悠成真的,近的忽悠成远的,便宜的忽悠成最贵的,坐车的忽悠成走路的,最重要的一点,一定要把旅游的忽悠成购物的!  上午参观了两个景点,一个景点不到一个小时。小姑娘很卖力,业务也熟,一路上讲得很细,有人发问,她也不厌其烦。看到大家累了,她时不时讲几个小笑话,调节一下气氛,一行人都很满意。特别是水领导,不离小姑娘左右,提问尤其多,对小姑娘尤其满意。  走了两家购物店,小姑娘帮着压价,尽管知道导游有提成,但大家都很给面子,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买了点东西。水领导买了一件胸罩,两千多块钱,要发票,开五千的价。人家不给开,说是多少就是多少,这是规定。水领导很不高兴,多开点钱都不行,这是黑店啊。双方就吵起来,几个售货员赶过来,几十口人围着看热闹。因为他买的东西有点敏感,我干焦急帮不上忙。好在小张在,找到经理。经理说,行啊,都是熟人,少交点税吧。人家问怎么列项。水领导说,就写办公用品吧。  吃了午饭,简单一休息,又走了三两个景点,也是小景点,走得快,忙着跑购物店。或许因为累了,或许因为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大家的积极性明显不如上午。到了一个珠宝店,任司机师傅怎么催促,大家就是不下车。司机师傅无奈地看着小张。  小张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导游靠什么?靠得是游客!如果诸位不买东西,我和司机师傅就要喝西北风去。话虽这么说,但忙忙碌碌大半天,大家一定累得不轻,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这是小张安排不周,让大家受苦了。下面我给大家讲个笑话,算是给大家赔理。  有人说,讲得好我们就下车。  小张清清嗓子,调了调麦克风,那我就开始讲了,算不上什么笑话,可是个真事,一个大姑娘生孩子的事。  大家就笑,是个导游就讲荤段子,这车上还有一未成年人呢。  小张说,保证不黄,小朋友听了也无妨。  六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不同,风俗各异,人的行为举止也千奇百怪。  我们那个屯有一户人家,母女二人,当妈的年纪轻轻就守寡,拉扯个孩子也不容易。这姑娘长得别提多俊了,二十出头,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可她就是不嫁。当妈的急啊。那姑娘说,我要一辈子陪着妈。当妈的说,哪有女人不嫁人的?女儿就说,我就不。  妈妈说,等你老了,谁侍候你?那姑娘岁数不小,但不懂事,张口就说,那我也生一个。她妈乐坏了,不嫁人怎么生?那大姑娘就说,你不也一个人?她妈那个乐啊,你妈嫁过人。姑娘一时犯了倔,不嫁人我也能生。  这事就这么怪,有一天,这姑娘进山,一个人,干什么不知道,走得深了,树后突然窜出一个人来,穿的破烂,胡子拉碴,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么一玩意儿。那大姑娘当时就吓晕了,动不了身,稀里糊涂被人给……那个了。等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跑了。姑娘整整衣裳回到家。  过了两三个月,姑娘觉得身体不对劲。她妈就问怎么回事。这姑娘就一五一十说了。当妈的就问,那人长得啥样啊?姑娘说不知道。当妈的又问,他说过什么?姑娘想一想,说,哟西。当妈的没听明白。那姑娘又说,他说哟西。  当妈的一下子明白了,是个日本人,鬼子。哟西是什么意思?就是日本话,爽啊!  有人问了,什么年代,还有鬼子?我一说您就明白。当初东北这儿的鬼子,叫关东军,这关东军被苏联红军消灭了,少数残兵逃到深山老林,时间一长,成野人了。我们那一带也有几个,不过时间长了,大家不去理他们。  趁着肚子还不显眼,当妈的得赶快把姑娘嫁了,请了几个媒人,不好说什么原因,只催着快找人。人家介绍一个,姑娘问姓什么,人家说姓张,不同意。再介绍一个,姓王,也不同意。  这一耗,肚子可就一天天大了。有个媒人看出门道,就问怎么回事。当妈的开始还支吾,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就说了实话。媒人说,这可就不好办了,还是个东洋种。姑娘说,只要是个姓姚的,就行。正好邻村有个姓姚的光棍,老贫农,快四十了,媒人一提,喜滋滋地答应了。  过去不到三个月,大姑娘生了一个小子。那姓姚的对孩子不错,就像自己亲生的。只可惜,过了不到两年,姓姚的喝醉了酒,冻死了。  你说这个女人,命也真够苦的。于是乎,这女的就带着孩子和她妈一起过。有句成语叫什么来着?对,一语成谶,真是个一语成谶!  说到这里,小张话锋一转:下面,我提一个问题,猜猜看,那小孩叫什么名字?猜出来有奖啊。  车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说,这怎么猜?有人说姚命。有人说姚头。还有人说姚尾巴。有人说摇来晃去。引得大家阵阵笑。  水领导语出惊人,姚希!  小张夸张地喊道,祝贺你,答对了!  水领导站起身,这事真的假的?  这是我爷爷说的,那时还抗美援朝呢。小张说,有些事,真假不好说,不小心说法就多了,可能都对,可能都不对,譬如说聊天儿,有叫摆龙门阵的,有叫侃大山的,还有叫拉家常的,更有叫编瞎话的,一个意思。东北人说,瞎他妈白话。如果你觉得不对,也可以这么说我。  我注意到水领导的古怪表情和他非常执着的追问,不是“东西南北”的“西”吧?小张说,可能吧。  水领导说,开门,我要下车。  七  从沈阳回来没几天,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察银辞职了,不放心,让我看一下。我赶忙给他发了一个传呼。还好,不一会儿他就回话了。  我说,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辞什么职?他说,也不是辞职。我说,什么叫“也不是”?他说,要不你过来看看。我问在哪儿。他说在原来那工地上。  半个小时就到了,他在工地门口等我,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破西服,浑身是乳胶漆点子,头发上也是,脸上也有几块,有一块正好从上眼皮划到下嘴巴,好像一道白口子。  我说,看你弄得,不像个人样。他就呵呵乐。我说,不到一年,你折腾个什么劲?他说,我要干点大事。我说,大事,就你?你知不知道找份工作多么不容易?  他不争辩,拉着我就走,拐过一个弯,穿过一片泥泞的土地,两个工人拖着几条钢筋在前面走,地上是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泥沟。几个人在卸车,一地建筑用钢卡,像是黑蝴蝶一样堆在那儿。后面一个人,背着一个大蛇皮袋子,急匆匆地赶过来,袋子里露出一角红色的棉被。我说,还没开工?察银说,明天呢。前面白花花的一片,几百间板房,像是用白粉笔画在地上的。  察银说,这是我们的宿舍区。我说,不冷吗?他说,冷,但就这个条件。我说,不行就到我家。他说,习惯了,再说,到你那儿也不方便。  不到板房的尽头,他站住脚,哥,你看看,我的壮举。我前后瞅瞅,除了板房还是板房。我问在哪儿。他伸手一指,左首有两间板房,屋外乱乱的一地,锅碗瓢盆,几个液化气罐,还有几堆烂菜叶子。几个人进进出出,提着桶,刷大白,里里外外忙,还有人在拉电线。一个穿红色面包服的女孩拿着即时贴在门上方比划,上面几个字:C—3 区食。手擎着一个“堂”字问别人,正不正?  我说,就这?他说,就这!他说,这个工地共有一千四百多人,分三个食堂,这个食堂最小,四百人就餐。我问,这与你什么关系?他说,食堂以前由一个莱州人承包,这人太杀,大伙都说吃不好,今年老板不让他干了,我告诉老板,我接手,每份菜便宜两到五毛。  我说,那你行吗?察银说,怎么不行?一个人一顿饭最少挣五毛,早饭不算,一人一天一块,四百个人,一天四百,一年按三百天算,多少?十二万!我雇了两个人,有活没活一个月六百,一年使费一万四,多了一万五,加上水电费五千,我还有十万,这是最低收入,做好了,在十五万以上。他算得起劲,兴奋得满面红光,这个工程得两年,最少也有二十万的进项。我说,厨师呢?他说,我啊。我说,你?他一扬眉,大锅饭,容易,现学现卖,没有什么干不好的。  说着话,穿红面包服那个女孩跑过来,抓着察银的手说,银子,看我贴得怎样?女孩面色红润,长睫毛,大眼睛,戴副红色细框眼镜。察银说,这是我哥。女孩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叫一声,大哥好。察银介绍说,刘香梅,我同事。我笑了笑,不言语。察银一脸的不自然。那女孩说,你们聊,我过去看着。  我问,告诉爸妈了?他问,什么?我朝刘香梅的背影努努嘴,还装你,这才几天啊。他有点结巴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还像个学生。他笑。我说,她在工地上干什么?察银说,保管。我说,一个女孩子,在这儿,可惜了。察银说,他是我们老板的侄女。  我恍然大悟,我说呢!他有点扭捏地说,承包这食堂是香……刘香梅的主意,开始他叔叔不同意,她去找她叔……  我禁不住笑了,看不出,你还有这心眼。他说,你别告诉爸妈,我们的事。我说,你们什么事?他傻傻地咧咧嘴。我说,怎么处上的?察银说,没什么,干活呗。干活?我问。是啊,他说,谁不喜欢干活的?  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我看着弟弟,伸出手,想握一握,手到半路又改道,拍拍他的肩,问,还需要点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想买辆三轮车,农用那种,看好一辆旧的,还差点钱。  他瞅我一眼说,香梅说她那儿能凑点。我说,行啊你们,已经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了。他红着脸一个劲摆手,不是哥,不是。我说,不是什么不是?告诉你,千万别出事,出了事可要负责任。他说,我不是那种人。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要交一万块钱的押金,本来交两万的,香梅……  我打断他的话,看一眼远处的红面包服,她多大了?察银说,二十三。我说,你虚岁都三十了,可得抓紧。他低低嗯一声。我说,改日我请客,让你嫂子把把关,顺便拿钱。不过,咱说好了,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他挠挠头,笑得让人暖洋洋地。  临走,他又叮嘱说,千万别告诉爸妈。我问,怕什么你?他说,人家条件那么好,我怕……我怕不成。我不知说什么好,半天冒出一句,你是屠保尔的弟弟,这就够了。  八  回到家,薛花正在做饭。屋子正中放着一个捆好的帐篷,两根步行杖,一个摄影包,一个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方便袋,好像是吃的喝的,一个指南针,几样别的什么。  我说,又要出去啊?她在抽油烟机的嗡嗡声中问,你说什么?我说,你要出去啊?她说,听不清。  我不理他,自顾给老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爸爸。我说,察银干得挺好,刚刚承包了工地的食堂,一年能挣三万五万的。我没敢说十几万,怕吓着他。爸爸担心地说,好好的工作不干,承包什么!万一赔了怎么办?我说,不会啊,稳赚呢,要不他能干?  爸爸还不放心,你是哥,经常过去看看,他人实诚,别吃了亏。我心说,他也许不希望我去呢。嘴上说,他又不是个孩子。旁边妈妈接过电话,保尔,你弟弟的婚事也得上上心,都三十了,还有呢,你爷爷急着抱重孙子……  又来了,只要打电话,妈妈就少不了这个,其实是她急着抱孙子,非要拿爷爷当幌子,我赶忙截住她的话头,妈,有件事,察银好像,是好像啊,谈了一个对象,模样还不错。  我还没说完,妈妈啊的一声,真的?我说,真的。我听见妈妈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孩子他爸,察银处了个对象!声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  我说,看把你美的,媳妇,咱家也不是没有。妈妈说,什么时候看家?我皱皱眉,妈,你真是,不问问多大了,干什么的,张口就忙着看家,真叫人没办法。妈妈说,察银那条件,有个对象就不错了,讲什么条件?  保尔,爸爸接过电话,咳一声,是,是个女的?我噗的一声乐了,很庄重地说,我确定是个女的。爸爸说,好,好,好。到最后一个“好”,连着咳起来。我说,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感冒了?妈妈说,行了吧,定个日子,让女方看家。我说,是是是。  放下电话,薛花已经拾掇好饭菜。我说,没鸡爪啊。她笑笑,昨天,美容店那老板说我皮肤有点燥,特别是手。我拿过她的手,摸摸说,很好唉,怎么看也不像鸡爪。她呸一声,说正经的,你刚才说察银承包了一个食堂?我说,是呢,他行吗?她说,那有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说,他谈了个对象,这一两天叫来一块吃个饭。薛花说,人怎样?我说,不如你,也差不哪里去。她说,那好啊,不是倾国之容,也有倾城之貌。我说,还有,给他准备一万块钱,交押金。  两个人吃着饭,薛花问我,地的事怎么样?我一边喝着稀饭一边说,不怎么样。她一阵冷笑。我把碗一放,笑什么?我,屠保尔,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丢过一张餐巾纸,擦擦嘴再说。我看看门旁的东西,又要上哪儿?她说,西藏,明天走。我吓了一跳,你找死啊。她说,不就是个高原嘛!我说,我刚回来,你就走,什么意思?再说,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她说,半个月以前就和你说了,而且不只说了一次。  我想想,可能有这么一回事,我喝醉了,给忘了。我说,怪不得这些日子你天天健身呢。她说,我不去西藏也天天健身,像你?天天醉!我说,今天不是没醉?她看看窗外,哎呀,我说呢,原来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少来你。她说,晚上,报社的同事给我壮行,你去不去?我恶狠狠地说,赴法场啊!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我的保险,万一我壮烈了,你可以有一百万的收益,足够你再找一个如花似玉的。我说,妈的,你以为我是谁?一百万就想和我一刀两断?没门!  她说,算了吧你,巴不得吧?我说,越疯越没边了你,我妈可又催了,急着抱孙子。她扭过头,手支着桌子,乌溜溜的大眼珠盯着我,屠保尔同志,这不是你的想法吧?我噌地站起来,薛花同志,即使我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不对吗?  她娇滴滴地说,坐下说,小心闪了腰。我义正辞严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她说,这一次不长,就一个月。我愤愤地说,奶奶的,上次也不长,也是一个月,我这是守活寡啊。她看着我,上眼皮一碰下眼皮,我感觉她眼里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掉下来,心一下子软了,转了话题说,我一直不明白,你这样天天在外面,工作怎么办?她说,我和总编说好了,我写旅游日记,发旅游版,配上照片,三家旅行社争着赞助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那个笔记本电脑包上有几个字:某某旅行社,触摸世界屋脊。  我暗暗自叹不如,真是C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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