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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字母分类 :流光| 陈彻篇
她在海里,裙带飘舞,脸庞白得发光,鱼群从她身边游走,她在水草间来来回回穿梭。海潮声巨大而澎湃,她的脑袋浮上水面,海的声音才缓慢地偃旗息鼓,浪花的白边在她身后越褪越远。陈彻在白天的音乐节喝了啤酒,微醺的程度,倒在床上就睡了。醒来时月光正洒在地面上,那是一扇绿色的玻璃窗,照进来的月光却是皎洁的。“余喜。”梦中女生的名字从他口中轻轻滑落,他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吸入肺腑。梦中她的脸近在迟尺,海潮声一段一段衔接着呼吸,陈彻有一瞬,想要伸手去碰她的念头。只是在平滑而空白的过渡里,犹豫地呼出一口气。羞悔和躁动拥堵在心室,少量轻卑的、廉价无用的酸楚涌上鼻腔。陈彻发觉,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初生萌发的感情卷走。
做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清晰得宛如真实,在白昼与黑夜的缝隙中,留下并不清醒的、混沌而温暖的世界。那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在刚刚结束的梦中没有说出口,反而在此刻融化成咸咸的液体涌上眼眶,紧接着伴随理智的指责。陈彻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一丝丝“喜悦”、一点点“满意”、一些些“有点心动”、一团团“有点甜蜜”,经过时间的酝酿发酵后,在他心里埋下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滚烫火山。
陈彻不是第一次梦见余喜,他还记得有余喜出现的第一个梦境里,耳朵装满鸟鸣和风声,眼睛里满是五光徘徊、十色陆离。她像是留在他梦里的一个倒影,轻轻浅浅,让他可以在夜里梦见,在白天里依旧记忆深刻。但梦境在白天里,就变成确凿的虚幻——拉过她的手,在手心写下“可不可以试着在一起”——也是确凿的,只在梦里发生的虚幻场景。庞杂的梦中场景,如潮水汹涌,让他躲闪不及。
少年时期的男孩子都有过梦中情人,浸在遐想里,偶尔在做习题的稿纸上不经意地涂鸦对方的名字。那个时期陈彻也经历过,他梦见过歌星观潮,于是整个少年时代都沉浸在观潮的歌声中。那会儿陈彻常常溜到学校天台,看风生云层,波纹膨胀,耳机里是“植物要是喜欢另一株植物,会不会偷偷咬它的叶子”诸如此类的青涩辞藻。天台的方格地板缝隙中,长出零星的草,颤着枝,嫩着叶。操场上的人在铺着绿色草坪的广阔空间嬉闹,他听着歌在方格地板之间跳来跳去,暖风熏着脸。
那时候他偶尔抬头,看阳光下的点点碎尘,幻想高中毕业后去某个小镇流浪。高中生涯鼓噪在耳边的零零碎碎的蝉鸣,仿佛在跟他说,走吧,走吧。夏季到来的时候,台风过境,把阳台晾晒的衣服吹到树上。他没有找到撑衣杆,爬了上去,手肘蹭破了一小块皮,热辣辣的痛。台风天下的雨很大,他抱起被雨淋湿的狗崽安置好,日日躺在床上看书,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睡得很安稳。梦中是台风天的江城,叶子在马路上卷着纷飞,用夹子夹紧晾晒的衣服鼓着风,像扬起的旗帜,一面红,一面黄,一面绿。
台风让茶绿色玻璃嗡鸣,日光让时间缓缓流动,脚下的沙子无声吸入细雨,陈彻寂寞又快乐地度过了少年时期,除了在梦中,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城。只是他谙熟观潮的歌声,毕业后的漫长暑假,观潮的巡回演唱会开到了江城,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很快他进入大学,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他和她约会,在阳光斑驳的午后并肩行走,把一只耳机分给她,跟她说:“呐,蝶衣,这是我最爱的歌手,我少年时期的梦中情人。”
直到潜伏在夜里的温柔,梵高的向日葵,爱神的话剧,意想不到地盈满梦中的世界,陈彻才不得不确认,他真正的梦中情人姗姗来迟。夜晚骤形于她的眼眸,有很多次,余喜只是呼吸着,站在他面前,他看进她的眼睛,就有想领她走的冲动,却没有办法像认领失物那样,告诉所有人,“她是我弄丢的,那根肋骨”。在听不到任何音乐的夜里,他辗转反侧,等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世界因永远的反复而回转,人类因感情的动荡而陷入痛苦,大抵就是那么回事。
——爱神,你为什么让她在我心里如松绑的小兽横行?为什么让我梦见她就如梦见春天?爱神,你是否以看见灵魂波澜而非平静为乐?你是否想知道灵魂怎样落进一滴泪里?我的心脏只是填塞枕头的一根羽毛,你不该如此考验我。无论春天来不来临,无论玫瑰开不开,我知道爱情总在发生。可是我站在话剧舞台上,一束灯光打下来,你不该把一支箭射进胸膛,让所有看见我追求一个漂亮的女孩,然后又躲在暗处,用另一枚箭射穿我的脊背,让我在梦里向往另一个女孩。爱神,既然我站在柔软的、感伤的、弱的、暧昧的区域,那么请允许我蒙上眼睛,走向通往梦境的幽暗小径。
火车在江城的边缘寂静地呼啸着,陈彻一如既往地梦见了余喜,她穿着高领毛衣,身上挂着发光的灯串。陈彻记得,曾经她也是这样,挂着灯串站在舞台上扮演一棵树。表演结束后,他和她牵着灯串,在一片银亮中走回学校。可是在梦里,她把灯串从肩上摘下,挂在卧室那幅星空画作前,她在银亮的光芒中,脱掉高领毛衣,长发垂在她性感而苍白的锁骨上。她的身上总是有种错落有致的温柔,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这种温柔都会突然地装进陈彻的视野。她画的画,黑白的、彩色的,也在银亮的灯光下不动声色地凝固着,跟她一样动人。他站在她的身旁呼吸,于是空气中有了裂痕。空气中的裂痕像极了一个对话框,像极了他在无言地诉说他有多想成为一幅画,昼夜潜伏在她的身边。
早上起床的时候陈彻喝着牛奶,那种像兑过水的阳光映在玻璃杯的边缘,他突然觉得是时候和女朋友分手了。就这样,在飘着牛奶、煎蛋的香气中,他独自完成了情感的蜕变。他从一场感情中叛逃,并且打算马上投入另一段感情。他以为他会慌张,当这个时刻来临,意外地比任何别的时刻笃定。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不喜欢她。
——那就再抱一下吧。
陈彻没有张开手臂,他情愿动用脸上的肌肉和骨骼,努力将眼泪收回一点,也没有办法在听见蝶衣的呜咽后,像以往那样紧紧抱住她的后背,他害怕拥抱时发出的重重声响,害怕她背后的两块骨头会狠狠刺痛他。他听到她说:“你以后也会发现你不爱她,然后和她分手的。”那一瞬间陈彻听见空气里回荡着一种倒带般的“沙沙声”,历史在他的脑海中重演,他记得遇见蝶衣在卖花的时候,她跟他说的话很美,说的是:“今生卖花,下世漂亮。”离开的时候,陈彻经过一条温暖的河,河底是松散而干净的沙。那一刻心里汹涌的慌张,让他察觉,原来不只在梦里,在现实中,他也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哪怕转瞬即逝的颤抖。
日光在陈彻的眼睛里粉碎着,此刻是他跨越少年时期以后最激动的时候,他知道了一件他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尽管这件事超出了他的边界。他像一只蝉那样,栖息在夏天的树荫里,看河面缤纷的倒影,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湿漉漉的小鼻头有点忧伤,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翘了课的少年,而不是个移情别恋的负心汉。只有他知道,身体里那种喷涌的感觉、浪潮般的力量,和他若无其事的表情在进行矛盾的拉扯。数个小时以后,他的心里才漾起一些无辜的温情,在饱满的夕阳中,碎在他眼睛里的光看起来也不那么破碎了。
樱落河流向城西,在城西有个广场,广场初建即以诗人海子的雕像出名。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陈彻总觉得,诗不在远方,而就在那个有着海子雕像的广场里。五年级的时候,陈彻去给他献给花,从此再没有去过。但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秋日黄昏,他第一次听人说起海子那句著名的诗——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陈彻震惊了,怎么会有人用一句话,就将他在生命中大部分时刻的感受都讲出来。也是在同一天,他知道海子死去的方式,握着花束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没有人发现他有多么难过,多么遗憾。
陈彻参观过余喜的话剧排练,那天排练的是一部原创话剧,讲述的故事大抵是三个角色陷入了与爱情有关的困惑。雕刻家。雕刻家的女朋友。雕刻家的雕像。陈彻快速地浏览剧本,雕刻家爱上了自己亲手雕刻的雕像,一个阅读书籍的少女的雕像。话剧的高潮是雕刻家的女朋友砸了少女雕像,但是雕像却完好无损,雕刻家心疼地抱着雕像,他的女朋友绝望地哭:“你抱着她过一辈子吧。”
大概排练了一个多小时,由于三个角色都很难把握,高潮部分也尤其难演,于是他们心血来潮地开始朗读海子的诗。其实的剧团的人经常会在排练不顺利的时候这么做,海子的诗可以帮助他们立刻找到激情澎湃的感觉。他们横七竖八地坐着站着躺着,喊出“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世纪的孩子,挥霍我自己的青春,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海子的诗就这样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撼动了陈彻。尽管在排山倒海前,是漫长的蛰伏,是多年前那个秋日黄昏的静寂。
陈彻决定去看看海子,当他站在海子雕像前,你不能说他一无所有,至少他心里已经有了那么多温暖而荒凉的诗句。他就是站在海子的雕像下,酝酿了表白心意的句子,“余喜,如果我是雕刻家,你就是我的雕像”。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温暖的爱情,但是陈彻给余喜的,温暖里只能掺杂着荒凉。他拔掉了爱神射中胸口的那枚箭,可是脊背中的那枚箭,如今也已经射穿前胸。
——余喜,你不在我的身边,我的灵魂就会出窍,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顾一切地追求你。
月光泻地如水,现在在陈彻身体里生长出来的东西,大抵是海绵状的。他喝了点酒,快乐于是隐约栖息在他的身体里。他站在旋转木马前,四周的光都成了从眼底流经而过时拉长的金色光束,借着微醺的酒意,他吻了余喜,快乐像洗衣机里的泡沫那样转动着,他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的心脏猛地收缩,继而重重地跳跃起来。他接过很多的吻,可是在这个瞬间,他知道即使以前的无数个吻叠成一个吻,也比不上这个吻。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紧紧的,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地望着她,目光就像空气中的对话框,彼此耽误的时间差足够造成缓慢持久的电流通过,最终心有灵犀地接过彼此的爱意。
陈彻的手热软,掌心微微有汗,余喜冰凉的手背被他握着,握了很久也没有热起来。但彼此心跳都极快,脸烫得可以摊熟一层薄煎饼加一层蛋。他们走路去有海子雕像的那个广场跨年,时间随着读秒的灯光换了个年份,焕然一新的感觉从陈彻的身体里跳脱出来了,但是此刻的幸福既让人高兴又让人沮丧,因为他是多么想让岁月这温情的一面永远持续下去,生出枝枝蔓蔓。十一点五十五分,人声沸腾,余喜用手轻轻抚过陈彻的脸,停留在喉咙一会儿又放开,新一年的零点零分就这样降临,过去已如一骑绝尘。
在夜晚的灯光下看来,陈彻的脸瘦削了很多,和蝶衣分手后他总是乱梦不断。可是他的脸尽管瘦削,也是好看的。他藏在套头卫衣下面的肩膀、胳膊、手臂,看着让人依赖,有伏在肩膀上的冲动。他也喜欢余喜伏在她的肩膀上,然后他会像揉小猫一样揉着她的头发,尽管他也不知道随着他的动作,余喜心里涨满了一点一滴受宠若惊的骄傲。他们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依偎着,在跨年的狂欢中,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台风中心风平浪静的台风眼。
零点刚过,电子屏幕上,歌星观潮给陪所有人迎接新的一年,她说新的一年里,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她的声音是能溅起水花,在心里荡漾的。那一刻陈彻忽然觉得,年少最为深爱的歌星说的“有情人”,也包含了他和余喜。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但就是这么觉得。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和余喜相识以来的记忆,已有些遥远,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可也觉得用力伸手过去,还能触及得到。哪怕过去也不是彻底的真实,有臆想、杜撰和梦境,以及在梦境里日益强烈起来的“以后我也想和你度过”的念头,于是他才携着她的手,走到了新的一年。
手机屏幕在陈彻的口袋里亮了一下,发出微弱的蓝光,是来自蝶衣的新年祝福短信,他并没有立即查看,等到发现时,那句“新年好,你和余喜分手了吗”,让他不得不皱着眉头左滑,摁了删除键,才打下一句“别说这样的话”,摁下发送键。一周后再收到蝶衣的短信,内容是“初次到某个地方去,总会强忍着睡意,生怕错过每一个风景”,这时候蝶衣已经前往千安镇,教当地的小朋友画画。她给陈彻以钝痛,也给陈彻以温柔,明白陈彻不可能回心转意后像朵云飘走远游。她的短信试图重寄一段过往给陈彻,即使能换来下意识的恻隐,然而旧情复燃的希冀最终只能流放,显得荒唐而无辜。
——蝶衣,想到你的时候,我会从甜梦中惊醒。请你记得,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我永远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够相信,人生虽不如初见般美好,但仍有真诚的祝福。
十月最初的几周,秋风在水面拖曳着荷叶、芦苇和微风的曲线,跟夏天一叶一叶地作别。烟雨迷蒙的秋日,桂花香肆意的夜晚,陈彻撑着一把蓝色格纹的伞,阴雨偏斜,他那被飘雨洗过的发梢,是风的线条。
茂密的叶片间泄下伴着雨丝的光亮,他拎着便利店的袋子,站在曙光路的公交车站牌前。快步抵达约定地点的余喜脸颊贴着他的背脊,单手环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还撑着伞,伞却已经倾斜,完全不往自己身上遮挡,于是背着的单肩包就湿了一片。陈彻回过身来,彼此换成了贴身拥抱的姿势,余喜完全罩在陈彻的怀中,陈彻摸了一手余喜单肩包上的冷雨,低头检视她的衣物是否也已经淋湿,发现没有后悄悄用衣服袖子擦干了她的单肩包,喉音宠溺地说:“再靠近些,别淋了雨。”
余喜的笑声闷在陈彻的胸膛里,成为一股轻轻撞击陈彻的气流,于是这串笑声就变得百转千回,好似铃铛形的花在心中一瓣一瓣地开,涌动着彼此躲在不论哪一方撑起的雨伞下,只求不被雨淋到就足够的感动。陈彻手指的骨节捏着微湿的衣袖,稍稍弓了身,下巴蹭着余喜头顶的发梢。倾刻,温热的血液便涌动起来,在体内四下窜开。
学校放了假,陈彻要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回家,他等待余喜的时候已经错过几班公交车,眼看着末班车经过,他也没有舍得结束这个拥抱。他把便利店的袋子塞进余喜的单肩包,告诉她里面有暖热帖。他说着,拦下一辆出租车,有一滴雨珠落在他的鼻梁上,他下意识地眯上眼睛。车在一瞬间开远,他的目光轻轻刮过窗玻璃,玻璃外侧布满了水珠。余光扫见余喜在车窗外的侧脸和眉目,只一瞬便离得很远。他低下头掏出裤子口袋的手机,给余喜发了条短信:我们刚刚还在同一个地方,此刻却要到不同的地方去。
陈彻坐到59路公交车的站牌前就下了出租车,赶上59路的夜班车,这趟车要坐到终点站,所以放心地靠着车窗打瞌睡。陈彻是江城本地人,他脑中的交通路线比所有手机软件上的都要靠谱,以及省钱。车里没有灯,沿路黄的白的光,透过车窗折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郁结如拧巴的毛毛虫,即使睡着也不是惺忪的状态。他在醒着的时候用力抱紧了幸福,没有人知道他会在睡着的时候轻轻地松开手中幸福的气球。公交车拐弯的时候他醒了,手机弹出新短信,幸福的气球又重回他手中。
公交车在夜晚十一点零五分到站,陈彻走进老旧的小区,二楼以上的晾衣杆还留着几件没人收的衣服,其中一件保暖内衣淋了雨的缘故,衣服的下摆被雨水的重力拉长,看起来像是属于一个身材颀长且消瘦的人。陈彻已经不是稚嫩得连一点事过境迁的沧桑都没有的年纪,摆在他面前实实在在的萧索景象,让这里成为了父母想迫切逃离的地方。
陈彻在楼下把鞋子底下的泥巴蹭干净,如果不把厚厚的泥蹭干净,他就会走得很不自在。鞋底蹭干净后陈彻才上了楼,小心翼翼地绕过拥挤在每一层楼两户之间的公用厨房,打开自己家绿漆掉落的铁门。钥匙孔久没有上油,开门时传出锈味的咯吱声。节省电费的父母开了电视没有开灯,陈彻回到房间,伸手拉了台灯拉绳,眼前才有了小小的一片光。父母调低电视音量,问他吃过晚饭了没有,他回答吃过了,电视音量才恢复正常。湿冷的空气裹着胳膊,陈彻用手抚摸一下,又冒起了鸡皮疙瘩。天空不那么明亮,还在持续下着黏糊糊的细雨,只有台灯的灯光给了陈彻一点希望和温暖。
陈彻常常在绝望的时候抓住一道光,然后他便会让自己去信任这道光。小学的时候曾被问到过喜欢什么故事,陈彻的答案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引起一片哄堂大笑。可是陈彻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擦亮火柴的温暖,和火柴熄灭后的寒冷。他是个童年时代把打火机视为珍宝的男孩,终于长成了收集灯串挂在树上照亮整条马路的少年。亮起灯光的芳华路,甚至让他隐隐觉得他就快找到那个通往光亮的路口。
大雨罕见地绵续到翌日,陈彻洗脸后把湿淋淋的毛巾拧成一团沥干了水,他幻想江城的地下一定有个灰浊带沫、汹涌澎湃的海。他轻手轻脚地在开了门,在公用厨房的洗手池上洗干净米,打开煤气灶煮粥,搬了折叠椅坐一边等着,身上有薄薄的汗意。淋湿了羽毛的鸟儿停歇在鸡蛋托盘,发出清脆的啾啾鸣叫,偶尔往前微微地倾倾颈,仿佛是在试探雨势。细雨纷纷,天色却散着温润的白光,目力所及之处哪里都透着亮,可以看清电线杆上贴的野生设计小广告图案。
快要拆迁的小区里还住着的几乎都是些起早便要营生的人,此刻正在渐明天色中,挟着花香和果香,拉着几笼早点,搬上一桶豆浆,照常开张,每逢碰上买东西的客人,软软地说声谢谢。一元两个的包子涨价到一元五毛钱一个,每天仍旧有不少人排队购买。陈彻偶尔也会光顾,记忆里有不少吃着热腾腾的包子走出巷口的时光。父母卧室里传出轻微的咳嗽声,陈彻料到是父亲咳醒了。父亲有多年的咳疾,喉咙里总是堵着痰,所以说话的喉音浑浊。父亲以前是做水果生意的,后来亏损太大,就改行开了出租。陈彻长得尤其像父亲,是眼睛鼻子嘴巴一水儿齐齐全全的相像。
陈彻不喜欢照相,家里厚厚一叠相册里,几乎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个皱着眉头、眼神涣散的他。母亲在开始降温,开始结霜,开始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会捧出相册翻看,照片里那个皱着眉头眼神涣散的陈彻,能带给她丝丝缕缕的暖意。陈彻的母亲就如天下大部分母亲一样,维持着旷日持久的温柔,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既回望过去,也憧憬未来。
陈彻有时候在清冷的空气中,看到冒尖的嫩叶,会突如其来地担心它们能不能在树上长成一片好风景。世上好物都在努力长成一片风景,太阳如是,月亮也是,星星们都是,四季是这样的,山河也是,海洋湖泊或者浅滩都是,公路也是的。陈彻是毫无办法变成风景的,他只不过是想在以后带父母去看些好风景。父亲的咳嗽声停了,他只在睡觉的时候咳得厉害,白天一般无碍。陈彻熄灭炉子的火,把收起来靠在墙上的桌子撑开,垫了几张超市购物的清单,搁了清火慢炖的粥锅在上面。佐粥的酱菜和碗筷摆好,吃完清淡的早餐后,父亲出门开出租车,母亲则在小区附近的公园湖担任游船的售票员。
父亲早些年是有脾气的,当他开着出租车白天黑夜地穿梭,等待交通灯变换颜色,左拐右拐地疾驰在载客的路上后,面对道路上一切难以忍受的状况,试过了太多次长久地按着喇叭,或者直接破口大骂,拍打方向盘。终于,他在漫长的折磨后,放弃了对生活的计较。陈彻原本以为一个人的棱角只有撞到南墙后才会被磨平,后来他才明白到磨平棱角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比如马路上的红绿灯就把他父亲的棱角毫不留情地磨平,不留一点痕迹。
陈彻父亲年轻时是个浪漫的人,他追求母亲的方式,是每周五傍晚去售票窗口,跟母亲说他要一张船票。直到有一天,母亲坐在了他的船上,他们开始正式交往。陈彻总觉得母亲的心里有一片潋滟的水光,所以在穷苦的岁月里她的气质根本不像一贫如洗的人。流光在流,岁月像个怪物,把母亲心里那片潋滟的水光,变成了不深不浅的皱纹,分布在眼角,和她弯起嘴角的笑容里。陈彻不喜欢翻相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他旁边的母亲,表情永远像坠入爱河的少女。而她看过的最好的风景不过是一面湖。
超市的购物清单在粥锅挪开后有一圈圆的水渍,酱菜碟被空空落落搁在桌子中间。父母离开后,屋内的空气像被橡皮筋紧紧箍了,憋着一股厚而闷的冷,不到12月份家里是不会奢侈地开暖气的,好在体内还有些热粥的余温。陈彻收拾好桌子,呆呆朝着天花板望,他突然很想开一会儿灯,哪怕现在是白天。灯管的光导进眼睛,日光灯的光并不刺眼,却让他感觉到眼眶里涩涩的暖。希望能早日找到光亮出口的念头,被自己暗暗嵌于脑海,如粗糙蚌壳里的珍珠般,从未想过要放弃。
落叶在秋风中颤抖,完成了最后的飘零,在水面点开一道涟漪。鹅卵石路的缝隙填满落得哪里都是的淡黄桂花,空气中漫洒着将要进入冬季的清冷空气。即便天空一副阴沉欲雨的模样,猫也照旧在草坪上闲庭散步,吃着路人投喂的火腿肠。咖啡店在白天也开着色调温暖的吊灯灯盏,客人点了抹茶拿铁,陈彻取了杯子,伸手拿玻璃罐装的抹茶粉,取了三茶匙于杯内。鲜牛奶倒入奶缸,温热至65度,打出奶泡。牛奶从纯液体到棉细奶泡过程,声音会由脆变闷。
客人站在旁边看得入了迷,陈彻眼里只有变得更加丰盈的奶泡,快要浮上杯沿,彻底充满了他的视线。陈彻很享受这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他浪掷在兼职上的时间就像这些空洞又丰盈的奶泡,至少让捉襟见肘才不得不在咖啡店打工的他感到尚有乐趣可言。陈彻是从学校放寒假后到咖啡馆兼职的,偶尔会有客人和他搭讪,他会随口敷衍几句,或者笑着给对方一粒巧克力糖。那些巧克力糖装在一个南瓜糖的罐子里,是像变戏法一样拿出来送给进店的小孩的,意外地被陈彻用来应付女客。
陈彻从小喜欢寒冷的季节,因为冷才能呼出一口缥缈的白气,连呼吸都可以看得见,就好像是空气给他的话画了个完整的对话框。因而也觉得,“我喜欢你”这句话,藏在一口白气里才更浪漫。买抹茶拿铁的客人嘴唇原本轻蹭围巾上蓬松的毛絮,接过后解开围巾,娇嫩的嘴唇品尝了一小口,对陈彻做了个“很棒”的手势。陈彻穿着灰色的毛衣,系着咖啡店的黑色围裙,在小电磁炉上给新进店的小女孩煮热巧克力。巧克力粉、牛奶、巧克力豆混合煎煮的气味因为高温而张牙舞爪地散发出来,陈彻一只手轻轻搭在煎锅的把手上,另一只勺轻轻搅拌被牛奶稀释的巧克粉,他在这样的时刻充满了莫名其妙却慑人的吸引力,自己却毫不自知。
咖啡店的桌子上插着小瓶的花,都是些形状各异的玻璃器皿,陈彻刚来时冒失地打碎了其中一个,他想起余喜房里用啤酒瓶装的花,便用了店里煮德国热红酒的红酒瓶,插了几支香水百合,放置在书架前,竟然也有过目不忘的美。美在意料之外绽放,以这样既低廉又高雅的方式,瓶里剩的两口红酒,爬上百合花瓣的边缘。陈彻拍了张照片给余喜,寒假后余喜回浅春的家,两人默契地形成这样的习惯。余喜的浅绿色毛衣在洗衣机里掉了很多毛絮,她说似乎是把洗衣机的零件堵住了,滚筒没法运转,积水也排不干净。陈彻在手机震动后点击放大余喜发来的照片看,指导她放些苏打粉让洗衣机空转一轮。
陈彻在心里暗暗笑话余喜没有注意毛衣的洗涤说明,他笑起来,有两个不深的酒窝。咖啡店营业的繁忙时段过去后,陈彻抽空去清洗厨房里累积的杯具。洗手池里挤挤挨挨的杯子,除了咖啡的、热巧克力的、德国热红酒的,还有茉莉、玫瑰、甘菊枸杞花茶一类的。陈彻拧开水龙头,才发现水是冷的,调节水温的按钮在三楼,他摘了手套,上楼调好水温后,再回到厨房时,才发现没有没有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漫溢到地面,茉莉、玫瑰和甘菊涨满水后,如同一艘艘扬帆的小船。
秋天过去之后的草地,像是匍匐在水上,给陈彻一种枯草都变成了湖水的错觉。陈彻拎着咖啡店的厨余垃圾,扔进绿色的垃圾桶,然后折返回咖啡店换掉灰毛衣和围裙,穿回来时的格纹衬衣离开。他在地铁打开手机背单词,想尽办法弥补兼职耗损掉的时间。由于乘坐的地铁是环线,陈彻发现坐过站后,默数了一遍站数,发出轻微的叹息,用手背堵住眼睛泛起的疲惫酸意。格纹衬衫的袖子挽着折了两折,抬起手来摁住眼皮的时候,因为手臂弯曲的幅度,袖子拉伸到手肘的位置,冷意就见针插缝地钻进臂弯。连同成长之初就感受到的窘迫和困苦,也见针插缝地随着这股冷意渗透了皮肤。
地铁车厢拥挤着模糊不清的声息,从最初隐隐的细微,到随后变得清晰可闻。太多的面孔里都流露着卑微的神色,在角度越切越小的视线里,是陈彻缓缓闭上了眼睛。会是光亮的出口吗?陈彻绞着生出手茧的十指,内心出现了犹如火山塌陷后的空洞,出地铁口后才注意到,绯色夕阳已将屋顶染红。
陈彻在离地铁站不远的拉面店落座十几分钟后,有个女生掀着帘子进来,认出陈彻后没做什么铺垫就开门见山地提起,蝶衣在和他分手后有多么难过,完全没有理会陈彻尴尬的神色,就一股脑控诉,还刻意拖长了狠话的尾音:“你这样和蝶衣分手安心么?新恋情还好么?”陈彻虽然没有认出女生是谁,但看女生打击他的架势,估计和蝶衣的交情不错,他也只能潦草地笑着敷衍。
总是有这样的莫名时刻,当曾经亲历的记忆因断层而变得含糊,还是会有人突然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提醒你要记得。总是有这样的时刻,然而,陈彻比谁都清楚,名叫余喜的那个女生,在半空的时候和梦撞见,落下来就清晰了,已经让他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凭着本能感觉到,他和蝶衣不会再有可能。
女生正讲得气愤,下一秒从镜片后抬起眼睑望向陈彻,却是瞬间绷紧了下颌线条,微怔以后略显尴尬,随后很快泰然自若的表情。陈彻有一张柔和的时候显得秀气,硬朗的时候显得英俊的脸,所以脸上摆什么表情都是好看的。陈彻本就占了脸的便宜,还诚恳地说“我很抱歉”,搞得女生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懊恼地用筷子搅着拉面,陈彻也就识趣地站起身出了拉面店。
暖黄的楼灯灯光以及清晰的尘埃,自上而下倾泻。灯光和尘埃一旦被凝视,从某个在意的人窗口飘落,就会形成羁绊。陈彻看了一会儿,掉过车头,弓起背用力踩着脚蹬,衬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驶离蝶衣的宿舍楼。路灯的灯光在自行车轮子下泅开,剪着树叶细碎的影,一如既往的斑驳,把一段索然无味的路投进散文诗一样的意境里。球场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礼堂传来肖邦的钢琴曲,三三两两的男生女生抱着洗漱用品掀开澡堂的帘子走出来,头发上还蒸着白色的热气。
大概一个月前,蝶衣结束在千安镇的支教工作回来,开始每个晚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到陈彻打工的咖啡店写稿。分手后他们的关系既轻又薄,陈彻只好把假装不经意的目光落向她,确认她无恙,才埋头做自己的事。一丝丝的愧疚,伤脑筋之余,还绞着陈彻的神志,让他甚至产生缩减打工时长的念头。但是家里很快拆迁,能分到新房子和不菲的拆迁费,陈彻已经和父母讲好,拆迁费下来后把咖啡店买下来经营。选取新的咖啡豆、制定新的菜单、设计新的装潢,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都要做,脱不开身。
江城经年弥漫着不散的水汽,握着车把的掌心里蒙着淡薄的雾,衬衣单薄的质感也混淆在呼吸间。在店里原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准备下班时却收到蝶衣的短信,说是笔记本电脑的充电线不小心落在咖啡店的榻榻米上,而她还有一份采访稿要赶,电源眼看就快撑不住。陈彻果然在榻榻米找到了女生落下的充电线,提早了二十分钟关店,还算及时地给蝶衣送了过去。蝶衣小跑着冲下来,接过充电线后飞快地冲上楼,看来稿子是真的要得急。看来总有一天,彼此的目光也会漫不经心地退潮吧。
芳华路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记忆交错叠加,一脉又一脉,用绵延的方式留在脑海里。无数埋藏得悄无声息的心绪,由温柔的爱意组成,由缄默的靠近组成,程蝶衣和余喜,两个名字被摆在一起,可以分别加上密密麻麻的注脚,温柔的、值得深爱的;不可以被辜负的,沉浸地覆盖整幢心房的。前面两个注脚给了蝶衣,后面两个注脚则是属于余喜。
周末陈彻从广告商那里拿到了新的咖啡店菜单册子后,匆匆赶去机场接机。余喜出来的那一刻,他将好久不见的女生揽进怀里,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使她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一系列的动作无声地传达着“我很想你”的信息。余喜在他的怀里涨红了脸,整个机场大厅也在落日余晖的渲染下变成温暖的色调。女生的围巾在陈彻一系列的动作中从脖颈滑落,她刚伸手重新围了两圈,陈彻却带着笑容将女生罩着半个脸庞的围巾拿开,对着女生的嘴唇吻了上去。
房间里大抵是电压不稳的缘故,灯光时而微弱,时而明亮地筛落而下。行李箱倚在墙边,没有来得及打开,两人就重重地叠着彼此,脚步默契地从壁咚变作床咚。灯光筛落在头发、脸上、渗进手指间,卷进衣服的褶皱里,开襟的领口里,摩擦着挺括的裤线,柔和的裙边。呼吸的声音恍惚得像风拂动花海,很快所有的衣物都从各自的身上褪去,相触的滚烫把生疏的僵硬都融化掉,使人想到锻铁的高温和喷发的火山。
流光像落在树上的金币,在枝叶间徐徐流淌,流经清晰的脉络,相接着微风与轻尘。拆迁后搬进的新房子,午后经常能听见吹口笛的声音,以及空调压缩器发出的声响。房屋的隔音效果没有陈彻预想的好,同住一栋楼的说话声、脚步声偶尔能穿透房门。住在二楼,窗外有棵大树,春夏开淡粉色的花苞。白昼,地面有冉冉的热风腾起,从搬家事宜中忙过来的陈彻,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陪余喜去看展览,差不多一个礼拜没有见面,再见到时女生的脸上露出明亮耀眼的笑容,栖息在鼻尖的阳光顺势而下,下颌是温和的曲线。
展览的主题是“圆之无穷”,爱默生曾写道“眼睛是第一个圆,眼睛所见的视野是第二个圆,在整个自然界中,圆这个原始的图形不断重复,无穷无尽”。陈彻拿着介绍展览的小册子,视线望向圆形的团花图案,就像升起的小行星带,在视野旋转着,在匀速变动的装置中,闪烁着细微点滴的光泽。只要想到,此刻心里生发的自在满足,亦是某种形式的自在圆成,陈彻便一点一滴露出天真的笑容。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排除时光倒流的可能性,只要试着超越光速。在陈彻的梦境中,有过关于搭乘时光机的,梦境的内容是他想让时光倒流到和余喜相遇前,却犹豫不决。他觉得只要倒退回去,不和余喜遇见,那么他和蝶衣的恋情就不会受到飓风冲击般的影响。可是在他摁下倒退按钮前,心里想过很多万一,万一最爱的人的余喜,万一即使回到过去还是忍不住要去再一次遇见,万一她还是在重新经历的时间里带来了风暴和海啸。
梦境里在想过那么万一以后,陈彻摁下了那个时光倒退的按钮,毕竟当时是蝶衣正牌男友的身份。可是摁下按钮的那个瞬间,蔓延在陈彻胸腔里的情绪,绝不是心安,而是,悔恨。在梦里穿越时间的一片黑暗里,他害怕,他想向躺在床上真实沉睡着的自己求助,要在什么时候、去哪里、再一次、见到最爱的人。醒来的时候,陈彻怔着,梦里的悔恨的感觉一点没忘,脸上一阵痒,用手去蹭,手背就湿了一片。
梦中的细枝末节让陈彻每一次想起,心里都会泛起微澜,冥冥中,正是在这样不显山露水的前提下,他及早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没有丢失此刻的时光。而此刻的时光,美好得像被松脂包裹住、快要凝固的琥珀。展览的小行星带落在陈彻和余喜共同的视野里,陈彻偏转过头,看到了女生棕色瞳孔深处的小行星带,而女生也在随后偏转过头,两人对视着,彼此眼中的小行星带都消失了,而彼此眼中的对方却越来越清晰。
展览结束陈彻打了车先送余喜回去,车行至半途时,大滴大滴的雨砸在车窗上,流成无数细小曲折的雨线,有点像地图上的河道。街上亮起的灯光,晕染得光怪陆离,不断晃过陈彻的脸,余喜的眼睛。下车后陈彻脱下自己的外套,撑开在余喜的头上挡雨,反正也就三五步的距离,跑到楼道时两人都没怎么湿,雨水在他们迈上楼梯的身影后,簌簌弥漫天地,氤氲成片,把整个城市笼罩。
咖啡店装潢好以后,陈彻在店里办了一个小型的演唱会,歌声在夏日晚风中荡开层层涟漪。晚风中有熏人的梅子酒气,戴着发光头箍的余喜,跟着陈彻的歌声轻微摇晃着,神色的每个细微变化,如纷纷扬扬的星光,洒向陈彻的瞳孔。刷成淡绿色的墙面,挂着一幅余喜当初送给陈彻的向日葵,葵花的褐色和黄色交缠,明亮最终压过沉闷。
装饰咖啡店的部分物品来自选购,部分则是陈彻从家里搜刮而来的,比如几个插着花的瓶子,几本生活美学的杂志,一个黄色的复古柜子。
陈彻把柜子搬到咖啡店的那天,想将储备的白糖包放进柜子里,拉开抽屉却发现里面躺着一叠信,拆开后看年份是父母年轻交往时写的。通过阅读信件的内容,父母交往的细枝末节,以及旁枝错节都逐渐清晰,就像是掀开了面纱,看见在遥远的过去,他们也一度情难自控地相爱,时间仿若蜜糖,粘稠得化不开。
陈彻读到父亲写“喜欢你,不说,不代表不存在”时,窗外的蔚蓝里正翻滚着纯白的云朵。陈彻微仰起头,从窗外漏进来的光和影交织重叠在他的瞳仁。
陈彻把信件还给母亲的时候,笑得露出牙,还以为小时候找到过的船票就是父母最恩爱的证据,从没想过还有这么一叠信件的存在,尽管老套,却浪漫得超出陈彻的想象,原来父母是这样的夫妻,在索然无味的生活中,情爱不熄。母亲久违地弄了次火锅,锅里的水沸腾,细小的微澜在汤水里滚动着肉片和蔬菜,父亲捞了土豆片给母亲,在陈彻憋不住的笑意下开口:“其实在追求你妈之前,我还和别的人交往过。”母亲在一旁笑着接腔:“他都快和别人谈婚论嫁了。”
陈彻略微挑起眉,一点点惊讶的神色微妙地掺在笑容里,父母透露的秘密搅动着心室,回过神以后,眼里已经是扩散成温柔的笑意:“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你们是一对幸福的标本。那么我,和我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会得到幸福的吧。”来自父母的秘密,像轻柔的羽毛落下,不着痕迹地让解开了陈彻的心结。隔着火锅腾起的雾气,他注视父母的脸,脑海里不断闪回播放着父母生活的片段,从没有过的笃定倾刻盈满了心室。
陈彻在无比清晰的梦里让时光倒流,可是却再一次看见了余喜。陈彻拉过余喜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暖意像电流一样乱窜。陈彻望向余喜鼓鼓的小脸,低头亲吻了她,在口袋里捏了捏她的手。掌心的纹路叠在一起,温度叠加在一起,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嘴唇叠在一起,在漫长缓流的时光中,拥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其实,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陈彻开着麦克风,泪光兑进他的瞳孔,“重要的是,在漫长的时光中,我们也拥有幸福的可能。”
视线里的余喜坐在淡绿色背景前,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朵栀子花,恬淡地笑,笑容抵达陈彻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一直都知道,你才明白啊,笨蛋。”余喜嗔怪道。那一瞬间,陈彻觉得她被光线描着边,笑得明媚而温暖。
爱神可能在一个人身上射了不止一枚箭,搅乱了单纯的悸动和憧憬,让相爱的过程变得复杂一点,可是最终相爱的双方会发现,单纯的悸动和憧憬并没有被搅乱,而是一直在心底,躺成一面波澜不惊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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