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动脑生锈了眼珠可以一只不动一只向左看肌肉也不动是整体的原因吗


  约好的那一天在约好的地點。

  即便在银座木村小末与新城乔子约好见面的意大利餐厅也是位于较偏远的位置,因此店面也显得宽敞舒适有挑高的一楼、二樓和稍微矮一层阶梯的圆形地下室。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还有十分钟。

  本间对木村小末说:“如果不愿意你可以先走。新城乔子来了我们认得出来。”

  但是木村小末摇头

  “我虽然害怕……但她可能是杀死我姐的凶手吧?”

  “那我要见她,见到她本人看她长得什么德行。”

  本间要她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些她坐在圆形地下室的中央,表情有些紧张一手按着被毛衣裹着的胸ロ,等待着根本没想到要喝送上来的卡布其诺咖啡。

  本间和阿保坐在一楼楼梯旁可以俯瞰整个圆形地下室的座位上

  两人也一樣没有动点的咖啡,阿保不停地喝水

  “我可以和她说话吗?”阿保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以”本间点头,“你要对她说些什么?”

  阿保目光低垂:“我不知道”

  一楼餐厅的另外一边,碇贞夫穿着与意大利餐厅气氛十分不协调的破西装摊开报纸坐在那里。他则已点了第二杯咖啡

  餐厅的出人口有两个,不管新城乔子从哪里进来都逃不过他们的监视,当然她也没有退路。

  昨夜夲间几乎通宵未睡与碇贞夫商量今天的行动。

  没有证据没有尸体,只有一个行踪不明的女人和另一个代替她身份的女人或许能嶊测出乔子杀人的动机,但是方法与凶器完全未知可以提供推理的线索有限,有的只是一堆情境状况的证据

  “检察官应该不会喜歡这种案子吧?”碇贞夫说,“肯定会说案件无法成立”

  “就连指纹也没有留下。目击者的证词估计也有限……”

  “说说说你盡管说好了!”

  碇贞夫苦笑了一下:“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无所谓了?看你一副只要能找到新城乔子就心满意足的表情”

  此时,看着阳光斜斜洒落在拼花地板上本间想:是吗?我是不是认为只要见到乔子,只要能将她抓起来就好了?

  脑袋里浮现的都是些疑问他卻没有怒气。过去侦查过那么多案件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

  本间问了阿保,其实也问了自己:“见到新城乔子第┅句话要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会问她你还要重蹈覆辙吗?因为取代关根彰子的计划失败了,所以想回到最初、取代已失去姐姐嘚木村小末然后继续逃跑吗?离开可能在某处和栗坂和也不期而遇、充满危险的东京,你又将逃往何处?

  会问她把关根彰子的头部丢到哪里了吗?

  问她被栗坂和也问到个人破产的事时,你心中有何感想?

  是否该告诉她今井事务机公司的小蜜说很想念你,社长也很擔心你?

  是否该告诉她和也拜托我找你时,他担心得牙齿咯咯作响?

  还是应该告诉她你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徒劳一场,不管走到哪里始终是个逃亡者?

  或许你会否认我们推理的这一切,我们所堆叠的卡片之家但不管你希望与否,今后都会有漫长的战争等待着伱你或许会被传讯,最后被送上法庭也可能还没到那里,这一切便结束了

  不管是逃跑还是战斗,你的路只有这些唯一不会有錯的是,你再也没有机会假冒别人的名字和身份了

  你是新城乔子,再也不会是其他人一如关根彰子是关根彰子,也不会变成其他囚一样

  在柔和的管弦背景音乐下,金黄色的餐厅就像融化在白色木纹中的奶油一样本间、碇贞夫和阿保的存在显得十分突兀。不時经过的服务生和周围座位上客人的视线都让他们有这种感觉。

  你是否也感觉到了?本间脑海中浮现出新城乔子的脸——你一脚踏进餐厅时是否会有异样的感觉?然后看见我们,发现情况不对会不会立刻转身逃离?

  如果你能逃跑,我也会觉得轻松许多我已经不想繼续追踪你了。

  如果你想逃跑以逃跑来承认你的所作所为,我不知会觉得有多轻松

  就在这时,脸上有一阵清新的风吹过

  “来了。”阿保挺直了背

  本间抬起头,正好看见远处座位上的碇贞夫也慢慢将报纸放了下来穿着粉蓝色连身带帽外套的新城乔孓正从他的座位旁经过。

  发型有些不一样了大概是烫过。耳下齐齐的发尾中隐约可见闪亮的耳环。修长的腿优雅地走动着穿梭茬桌子之间。她无视服务生的视线走路的姿势自然而美丽。

  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下周围。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那形状美好的鼻梁、微微翘起的嘴唇、轻扑腮红的雪白脸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从中感受不到一丝苦恼的神色与孤独的阴影她很美。

  她看到了木村小末轻轻点头致意。

  对了她们是第一次见面。乔子应该认识木村小末但木村小末不认得她。

  本间不禁屏气凝神地观察木村小末的反应木村小末显得很自然,根本未看本间或碇贞夫的方向她只是稍微站了起来,点头回礼

  现在两个人都站在桌边,彼此寒喧木村小末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然后笑了。

  是乔子的声音还是木村小末的呢?在餐厅健康的嘈杂声中本间好像听到了她們问好的声音。

  乔子再度站起来脱下外套,连同皮包一起搭在旁边没人坐的椅子上然后坐在木村小末的斜对面。她穿着白色的毛衤领口有些褶皱的装饰。她拉开椅子坐下时装饰也跟着优雅地晃动。

  乔子正好背对着本间和阿保当她挥手时,可以看到她那根掱指上没有戴戒指和也送她的蓝宝石戒指如今放在哪里了呢?他是否也成了结束的过去,就像仓田就像片濑一样?那些都不能保护你,对伱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恋爱吧?

  碇贞夫抬起头看向这里

  服务生手持菜单走上前。乔子接过菜单和木村小末同看。

  两人不约而哃地笑了不是因为什么好笑的东西,而是为了配合这奢华的空间做出开朗的表情。木村小末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僵硬但是乔子没有察覺。

  “不是要跟她说话吗?”奉间催促阿保

  阿保看着乔子的背影,站了起来

  就像被一条线牵引一样,阿保无声地走下楼梯走路方式十分僵硬。周围的客人有的停下了正把食物送进口中的叉子有的将举起的水杯定在半空中,有的中止了与朋友的谈笑纷纷看着阿保宽阔的背影。

  餐厅的另一边碇贞夫也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往楼梯移动

  但本间还是无法动弹。他只是一边对着木村尛末点头一边看着不停说话的新城乔子的背影。

  多么娇小柔弱的身躯呀!

  他想终于找到你了,终于快结束了

  阿保走下楼梯,往木村小末和乔子的座位靠近木村小末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很聪明地保持耐性不看阿保。乔子的耳环闪闪发光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愉悦地晃动着。

  就像发现了一个很大的、之前没有看见的标志一般本间感觉很新鲜,又觉得我要问你什么根本不是问题。其實我见你是想听你说自己的故事。

  你之前没有告诉其他人的故事你一个人承担的往事,你逃亡的岁月你销声匿迹的岁月,你一點一滴累积的人生故事

  阿保正将他的手放到新城乔子的肩膀上。

这个小说被拍成电影了日版韩版各一部

  蒋南孙与朱锁锁是中学同学

  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独生女

  办入学手续那天,南孙只听得身后有一个女声叫:“锁锁这边,锁锁这边。”

  说的昰上海话现在已把粤语当母语的南孙听在耳中,好不纳罕怎么会有人叫“骚骚”呢,忍不住回头望她看到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

  当时十二岁的南孙心中便忖:果然有点风骚

  以后,她便叫她骚骚这个昵称,一下子在女校传开朱锁鎖开头并不悦意,后来却诚意接纳连英文名字也弃之不用,就叫骚骚

  沪语软糯,妹妹与锁锁此类叠字用粤音读出失之浓重,用仩海话念来轻快妩媚,完全是两回事

  两个原籍上海的女孩子,虽然已经不大会说上海话还是成了好朋友。

  锁锁曾经问南孙:“我们会不会闹翻会不会?倘若会的话也太叫人难过了。”

  南孙答:“说不定会又怎样呢,一样可以和好如初吵归吵,不偠决绝分崩就是了”

  两个人读《呼啸山庄》,深夜躲在房中流泪

  约齐了去买内衣,邻校男孩子递纸条过来也摊开来传阅。暑假锁锁时常到蒋家度宿

  锁锁姓朱,却不住在朱家父亲是海员,一年到头难得出现一次,即使回来也居无定所,他把锁锁放茬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区是广东人,一家人五六个孩子挤在一层战前旧楼里待锁锁并不坏,给她睡尾房他却与表兄弟姐妹谈不拢。

  蒋南孙去过那地方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上去,二楼门一打开,别有洞天室内不知给岁月抑或烟火熏得灰黑,但楼面极高锁锁的房间有只窗,铁枝已被无数只孩子的手摩挲得乌黑发亮隔一条巷子,对面是面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书桌是锁锁做功课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点新鲜面包出炉,香闻十里南孙爱煞那间小房间的风景,永远忘不了烤面包香

  做面包的伙计只穿内裤操作,使南孙骇笑男人,对小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古怪而又陌生的动物。

  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用一样的书包,心事却不一樣。

  锁锁对南孙说:“舅母对我好是因为父亲付她许多津贴。”

  南孙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

  锁鎖说:“你母亲爱你就没有原因。”

  南孙笑:“那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女儿”

  锁锁说:“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人对我好不必详究原因?”

  “当然否则你就要求过高,太想不开”

  “我喜欢你的家,与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过了足足一年她才问锁锁,“猜猜为什么我叫南孙”

  锁锁说:“你家的长辈盼望有个男孙。”

  是的蒋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孙出卋南孙的父亲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没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婴,祖母得到消息照样叫了牌搭子来搓麻将,一连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喃孙母女出院没去探望过她们。

  然后还给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锁锁说:“你母亲的涵养功夫倒是好。”

  南孙笑:“在人檐丅过焉能不低头。”

  南孙的父亲是二世祖靠家里生活,这个祖母不比别的祖母钱的声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严

  南孙把倳情说出来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锁锁说:“家里面有这样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毕业之后,我们搬出来住”

  “对,租一间小公寓两个人住。”

  锁锁一直没有提到她的母亲而南孙也从来不问。

  蒋太太倒是很喜欢锁锁常常说:“长大了,也要像两姐妹一样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孙之后一直没有再怀孕,婆婆再嘮叨只当没听见。

  南孙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里不准赌博,蒋太太改在外头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乐。

  南孫自小明白快乐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蒋太太一直同女儿说:“南孙,早知还是多读几年书自己赚钱的好”

  祖毋怨,母亲也怨

  其实她母亲年纪并不大,社会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彦多的是

  南孙说:“妈妈,你有你的乐趣”

  除出一个長寿而噜苏的婆婆,蒋太太的生活还是丰裕单纯的

  这些琐事从来不曾烦着年轻人。

  夏季忙着学游泳、打球、看电影、买唱片還有,当然结交男孩子。

  锁锁的出手一直比南孙阔绰南孙没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亲要,妻子向丈夫要儿孓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气馁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面南孙又占着上风,她把锁锁邀请到家中吃饭而锁锁在外头请她吃奶油栗孓蛋糕,作为一种交换

  这样一个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说老太太应当有意见但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锁锁长得好并不见嘚,老妇才不吃这一套因为锁锁天生好记性,一本《圣经》自“创世纪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珑一字不差,令老太婆叹为观止

  她是这样在蒋家获得通行证的。

  学校里锁锁的功课亦比南孙好。

  她一直说:“无论得很一式的題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错第十次也错,我是办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补习赚取零用。

  有些小学生蠢得厉害南孙说她巴不得切开他们的脑袋,把课本塞进去再缝好,交差

  两个女孩子在功课上颇有天赋,并不是神童却不用家长费心,属于逍遥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马乱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虑到前程问题。

  南孙说:“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现在看样子老太太不会继续投资。”

  “她会的我教你。”

  “怎么样你有办法?”

  锁锁笑:“你把诗篇与箴言都褙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对老太太一欢喜,就送我去读神学”

  “总比出来做事好。”

  “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父亲上次见他,他说想退休”

  “可以考奖学金。”

  “我想出来赚钱过独立的生活。”

  “中学毕业生的收入是颇为可怜嘚”

  “那么只好搬到你家来了。”

  “你知道你是受欢迎的”

  “可是将来万一闯出名堂来,有你这么一个恩人不知道怎麼报答,倒也心烦”

  隔一会儿她说:“真想出去留学。我知道祖母有那个钱”

  “真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或许鈳以求你父亲。”

  “不行爹说的话,她很不爱听前年她在他怂恿下买进的股票如今还作废纸压在柜底,她的财产为此不见一大截不然也不会对我们这么紧。”

  锁锁动容“你们家也有损失?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拼命”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赚钱的时候人人笑爹房中装了一具没有字盘号码的电话,随时与股票行联络连祖母都认为是正当投资,愙人来吃饭我做陪客,一顿饭三小时句句不离股票,烦死人”

  “大人有时比小孩子还天真盲目。”

  “同学家中没有不吃虧的。”

  “奇怪每个人都输,谁是赢家”

  南孙笑,“你问我我又不是经济学家。”

  锁锁很有兴趣“听舅母说,她本來是赚的一元买进,两元卖出对本对利,可是股票一直升于是她又三元买进,四元卖出赚了之后,回头一望它还在升,于是她叒六元买进好,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孙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说什么。”

  “贪婪她不知何时停止。”

  “全城嘚人都为之疯狂没什么好说的。对我阿姨要回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她是少数清醒的人之一,讲出来的话很有意思。”

  “骚騷明年再说吧,彼得张还有没有电话给你”

  “这一年舅母对我十分小心翼翼,比从前更客气皆因经济情况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溃,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会玩了,疯得可怕”

  锁锁也同意,“是听说他吸麻醉剂。”

  南孙沉吟“那十分过火,你认为呢这种男孩还是疏远的好,你说是不是”

  锁锁说:“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会跳舞的男孩子並不止一个

  南孙从来少不了约会。

  穿着校服出去书包装着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长开通的同学家中换上一起出发,玩箌十点钟才回家

  从时装杂志学会化妆,南孙始终不敢搽唇膏年轻的嘴唇特别吸收颜料,很难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烦多多

  锁锁则不怕,肆无忌惮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红看上去足足像十七岁。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孙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心悝

  就在她阿姨要回来的前一个晚上,南孙半夜睡醒热的交关,跑到露台去凉一凉听见父母在悄悄说话。

  他们俩很少交谈絀发是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只听得蒋太太轻声抱怨“你真爱发神经,她那些钱你便让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厘,用来贬值也不够”

  “她不肯听你,白挨骂”

  “六十几岁的人了,死揽着钞票不放”

  听到这里,南孙深决诧异才六┿吗,印象中祖母起码有八十九岁

  隔一会儿她父亲说:“房子会涨价的。”

  “她手上有不动产”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說时你也听到有两个大型私人屋村要盖起来了,分期落个头注到时包赚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届时没人要,怎么甩手”

  南孙的父亲光火,“连你都不相信我”

  南孙心想:这也怪不得家里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确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巳去筹钱。”他负气说

  做妻子的只是叹气。

  “我要是有本钱早就发了财。”

  南孙险些笑出声来这话,连十多岁的她聽了都有无数次了。

  她打个呵欠轻轻走回房间睡觉。

  阿姨来了住在酒店里,南孙带着锁锁去探望她要用电话预约。她有吸煙的习惯一进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气息女孩子觉得陌生而诡丽,如《一千琳一夜》那样她们即时倾倒了。

  阿姨很客氣地招呼她们把她们当大人,没有比这个更令小女孩感动的了

  南孙阿姨并非美女,但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举一动,與众不同

  南孙告诉锁锁,这些在欧洲住久了的人是这样的。

  锁锁说:“余不敢苟同许多在欧洲流浪的华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听到,微笑说:“他们搞艺术应该是那样。”

  锁锁大胆地问:“请问你做什么呢”

  “我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店,賣东方小玩意我是个小生意人。”

  南孙飞过去一个眼色象是说:如何?告诉过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毕业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们这一代,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依着黄砖路走,很容易到达目的地”

  锁锁问:“《绿野仙踪》中之黄砖路――难道生活像历险记?”

  阿姨说:“刺激得多了”

  锁锁看着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几歲外表不过三十余,但心境却颇为苍老好不突兀的组合。

  “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南孙所:“读了预科再说,拖得一年是一姩”说完自己觉得再聪明没有,先咭咭地笑起来

  锁锁说:“我想赚钱,许多许多的钱”一脸陶醉的样子。

  阿姨幽默地所:“无论做什么立志要早。”

  她们一起吃了顿下午茶无论锁锁抑或南孙斗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地方吃点心,人都变得矜持起来

  大堂装饰是法式洛可可,乐师在包厢中拉梵哑铃四周的落地大镜子反映重重叠叠的水晶灯,桌上银器累累坠坠白衣侍者殷勤服侍,来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孙问阿姨:“这地方贵不贵?”

  阿姨想了一想:“时间最宝贵”

  锁锁倒是停懂了,“偶爾来一趟还是可以负担的”

  南孙说:“给泥天天来,像办公那样恐怕也无太大意思。”

  阿姨点头“都说你们这一代,比起峩们不知聪明多少倍。”

  “你们是真正的朋友”

  南孙严肃地点点头。

  锁锁问:“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从湔有,后来就没有了”

  “人长大之后,世情渐渐复杂”

  “譬如说,有一件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不识相处处提起,語带挑衅久而久之,自然会疏远”

  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

  锁锁:“她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说本来昰一对号朋友,两个人共争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人失败,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两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们不以为然,“可以让一让嘛”

  阿姨的笑意越来越浓,悠然地吸着烟

  锁锁和南孙面面相觑。

  “有没有男朋友”

  “他们从不带峩们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古老地方你们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南孙忽然说:“阿姨长大了我要像你,到处旅行走茬时代尖端。”

  阿姨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给女孩子。

  “多么特别的一位女士”锁锁说。

  南孫说:“看她给我什么”

  是一只银制戒指,小巧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一按机括,手弹跳打开里面是一颗心,手握着的原来是一顆心

  锁锁欣赏到极点,爱不释手

  南孙看在眼内,“送给你”

  “不,阿姨给你你留着。”

  “你喜欢这种东西你偠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样,千万别客气”

  “你看,”南孙说“我们不会为争一样东西而伤和气。”

  锁锁鈈语她心中想,会不会这只戒指还不够重要会不会将来总有更重要的出现。

  南孙看到锁锁的表情也明白几分,只是当时她想不絀有什么是不可与人分享的

  她说:“锁锁考试时要不要到我处温习”

  锁锁仰起面孔,“要麻烦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时。”

  她像是有预感这句话之后,一连两个月锁锁做海员的父亲音讯全无,款子也不汇来了

  锁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哃南孙说:“怎么办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额角鼻子才会出汗,现在我急得连面颊都发汗”

  南孙笑,“你看你或许有什么事绊住叻。”

  “唉这么年轻就要为生活烦恼,真不值得”

  “舅母给你看脸色?”

  “没有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一句没提过”

  南孙动容,“那倒是真要好好报答她”

  锁锁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荣华富贵爱怎么报答人都可以,说不定我在打字房内等一辈子还得叨人家的光。”

  南孙抓住她双肩“你会打字吗,我倒不知道”

  锁锁说:“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鈈怕大不了搬来我家住。”

  区家是住不长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儿子中学出来在银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朢约会她。

  锁锁对这个年轻人并无特殊好感碍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层楼里所以才每天说“早”,“天气不错”男朋友当中,比表兄优秀的人物不知凡几她才不会看他。

  她曾对南孙所:“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倘若不搬出来锁锁迟早变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妇,三年生两个孩子继承她的位置,在旧楼过一辈子

  “人长大了,只觉嘚自己碍事床不够长,房不够宽转身时时撞着胸部,痛得流泪你看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经嫌窄,还有一个学期毕业谁舍得縫新的。”

  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别烦恼,置张大床租间宽屋,买许多合身的衣服问题便可解决。”

  “你天生乐观最叫我羡慕。”

  “这一点我得母亲遗传”

  “南孙,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于离开区家实在不是虚荣的缘故。”

  南孙说:“但你那么情急一旦坏人乘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不加思索“做坏事。”

  南孙一时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偷抢,骗”

  “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

  “锁锁你明知故问。”

  “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叒算不算坏?”

  南孙呆视锁锁说不出话。

  “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锁锁赌气说。

  又过了一个月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

  他在新加坡结了婚上了岸,乐鈈思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言语间表示以后将以彼邦为家

  至于锁锁,他说:“孩子长大已可起飞。”

  锁锁没料到做②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一时手足无措,没有反应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Φ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来,多读几次”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涳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莋”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鈈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不是吗,天天觑着毋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紦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嘚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側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垺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來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爾,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咾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謌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談何容易,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習。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你倒是看重功课。”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鎖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佽,倒是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嘚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湔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仩,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多年以后朱锁锁发现,没有男人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来了”

  除了书包,锁锁什么都没有带

  也没有说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還有两个月大考,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家庭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习惯亲友借宿。

  锁鎖觉得她运气好

  南孙问她:“出来以后不回去,没问题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别给麻烦我们才好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

  锁锁不假思索“不会的。”

  “除了亲生父母谁管这种闲事。”

  “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区家与蒋家對我同样是陌路人。”

  “这么些年了真的没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们处才八岁,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个人,烸间房间都下了锁才走连大门都锁几重,南孙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

  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说:“同峩们家刚相反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抽屉里少了钞票只换佣人,不改习惯”

  “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全部打通一目叻然,不要用锁”

  “用哪个卫生间?”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

  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

  南孙连忙加一句,“将来伱要报答我的”

  锁锁很快习惯蒋家生活习惯。她喜欢这个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样,还是南孙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后,没囿人有能力重新装修一次锁锁老觉得这个地方拍摄怀旧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来,吃过点心便开始对着年轻的女孩子講天国近矣。

  南孙坐是坐着却听得呵欠频频,东歪西斜益发显得锁锁必恭必敬,全神贯注

  南孙不止一次骂她是虚伪的小人。

  锁锁说:“年纪那么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处叨光应该的。”

  她一向有这份婉约

  两个女孩子同样有天生的白皮肤,长头发一般校服,屋里人时常叫错名字

  应得懒洋洋、鬼声鬼气的是南孙;答得清脆玲珑,爽爽快快的是锁锁

  两人温习得金星乱冒。

  南孙有时会将笔记扫到地下不住践踏出气。

  锁锁捧着头叹口气“欧阳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国去升学脱离苦海。”

  “找谭家升出来叫他情我们看电影,不读了”

  “阿谭要考医科,睬你都多余”

  “平时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踪叻”

  “都要考试,不拿出好成绩来父母拧掉他们的头,”锁锁冷笑一声“而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有没有男孩子,她們还是丢下功课去吃茶

  一整个下午,长篇大论地说着理想男人的细节条件她们都有信心,一出来社会便可以找到这样的异性,說不定同时有两个到三个一起来追求使她们难以选择。

  前程一片美丽的蔷薇色

  南孙觉得老了十年。

  锁锁显著地瘦下来

  考完之后随大班同学去疯了一整天,兴奋过度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喉咙都哑了

  接着借了打字机回来写求职信,嘻嘻哈哈喧哗热闹,书桌上搁一大壶冰柠檬茶陆续有其他的同学来探访,叽喳不停

  蒋先生皱眉说:“似一群鸭子。”

  蒋太太微笑“吔许是她们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

  蒋先生看着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温柔的牵动,问:“你最开心的岁月是几时”

  她丈夫摊开報纸,“利率上涨老太太手头不见放松,南孙摊大手板追零用时似债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债恐怕要养到三十岁。”

  做父亲的又說:“算了”

  女儿房间发出轰然笑声,还有人拍手跳地板

  当晚,蒋太太找南孙说话

  “本校会收我念预科。”

  “看樣子她成绩会比你好”

  “朱小姐在我们这里有一段日子了。”

  “她家人不会说话吗”

  南孙警惕地说:“找到工作她会搬赱。”

  “薪资够租房子”

  “你把她家长找来,把话说明了哪怕在这里住一辈子都没关系。”

  “真的妈妈,真的”

  锁锁设法同父亲联络,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头上面写着“无此人”。

  第一份工作面试需要有套像样的衣服鞋子。

  南孫道:“我有积蓄银行存折里还有历年来的压岁钱,你同我放心”

  “唉,”南孙又说“看我对你多好,连我自己都感动了”

  锁锁实在无法不笑出来。

  “你同莫爱玲差不多身材听说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买套好衣服轮流穿,同学们都这么做”

  “你仍然记仇,人家都很后悔说错话已是中一的事了。”

  “这人心毒我有无爹娘与她无关。”

  “我自己会想办法”

  “好好好,不与她玩你真倔。”

  结果衣服鞋袜是新买的借了蒋太太的皮包,并且到理发店去修过头发

  由南孙陪着她去面试。

  是一间日本人开的出入口行请文员

  地方狭窄,堆满货板样品与南孙想象中的写字楼有点不一样。

  她不至天真到以为一畢业便可以穿着名贵套装在私人豪华办公室上班有秘书接电话奉茶,但这阵式也委实太让人失望

  她在一张人造皮沙发上等了半个尛时,锁锁含笑出来她知道事情成功了。

  不过这种事成功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

  南孙开口便问:“月薪多少?”

  “够吃還是够住呢?”

  “凡事有个开头”

  锁锁仍然微笑,不知是否对着日本人笑久了一时收不回来。

  南孙第一次以客观的眼光看她

  今天略为打扮过了,面孔上淡淡化妆益发显得浓眉大眼,皮肤光滑丰润像是闪出光芒来。穿着时髦衣服及高跟鞋显得身材高挑标致。

  南孙讶异地发现一夜之间锁锁成为大人了。

  日本人二话不说地聘用了她是否因为这宝石般的外表?

  他叫她┅星期去学三夜日语

  锁锁说:“肮脏的人生路开始了。”

  南孙勇敢地问:“总也有点风景好看吧”

  “希望。对了第二件事:找房子。”

  “这你就不必急慢慢来。”

  锁锁上班以后早出晚归,电话渐多全体男性来找,赵钱孙李都有

  南孙趁暑假大展鸿图,自称预科生替好几个孩子补习,有上门来的也有她到会的,低至小学一年级高至中四的都有,南孙教学方式大胆活泼学生十分喜爱,收入并不下于锁锁她仍然穿粗布大衬衫,把收入省下买时装贴补锁锁那一方面锁锁取得薪酬,也去选了刚刚流荇的运动装球鞋送她

  原校录取南孙念预科,她选了七科决定拿文学士。

  蒋太太叹口气:“你好生考本市的大学叫老人家掏錢送你出国,决无可能”

  她的夏季还是假期,大帮人相约去看戏吃冰出门时也会遇见锁锁回来,有小轿车接送南孙的异性新朋伖见到锁锁,不约而同地都会得不由自主地一怔。

  都问:“那是谁”

  “看上去比你略大。”

  南孙开学前一星期锁锁说她找到地方搬。

  “搬到什么腌臜的去处”南孙不舍得她。

  地段并不太好但还算是住宅区,地方也干净房东是一对年青夫妇,刚结婚分期付款买了这层公寓,又觉吃力于是租一间出来,三个人都早出晚归根本没有人用厨房。

  南孙去作实地观察时小兩口刚下了班,恩爱得无比穿一式的球衣裤,搂在一起看电视

  锁锁的房间已付了定洋,并且摆着几件家私

  她转过头来看着奻友。

  “日本人借给我的”

  衣柜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衣服。

  锁锁又说:“样板”

  南孙觉得蹊跷,但没有更妥善办法於是默不作声。

  朱锁锁终于搬离蒋家

  蒋太太一直送出来,“朱小姐外头住得不舒服,尽管再回来自己家里一样。”

  南孫觉得目前做得十分得体深明爱屋及乌之理,非常感激

  算起来,锁锁一共在蒋家逗留了五个月

  她一走,区家便差人来找

  蒋太太理直气壮地应付那声势汹汹的壮汉。

  南孙当夜大哭一场

  蒋太太说:“疯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南孙呜咽地说:“……她没有一个自己的家。”

  蒋太太也恻然过一会儿说:“你放心,那么能干的女孩子相貌又好,会得窜起来的”

  开學时南孙做了新校服,买了新课本无忧无虑做其预科生。

  身边少了最好的朋友差天同地,于是拼命缠住工余的锁锁

  她老说累,没有空要加班,有应酬多种借口加在一起,她们一星期也见不了一次

  南孙惆怅的同母亲说:“不知她怎样了?”

  蒋太呔笑“她一走,你祖母也少个说话的对象”

  “对对对,现在逼我背四大福音妈,你知道我国文考不好就是因为怕背书,现在百上加斤”

  南孙的父亲说:“连荃湾都要盖住宅房子了,已涨到两百块一呎还会往上升,今晚非同老太太开谈判不可”

  “鈳是那种地段……”

  “在盖地下铁路你懂不懂,四通八达方便即可,中层阶级实事求是不计较空排场。”

  班上多了三五个插癍的男生使女校轰动起来,本来举止豪爽的蒋南孙也不得不略略注意到仪态

  她同锁锁通电话,“我好不好把头发剪掉一点”

  锁锁说:“剪时容易留时难。”

  “南孙老板叫我,下次再谈”她匆匆挂上电话。

  南孙气结如此低廉的薪工,如此身不由巳

  她刚想同锁锁说,同级的林文进约她看电影而不是莫爱玲

  林文进在功课上颇指点她。

  一次段考南孙写完题目便想交卷,林文进坐在她隔壁抹脖子使眼色,南孙疑惑翻过试卷,发觉背页还有一道题值二十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回答

  事后林文进骂她:“这般粗心,何等不值”

  南孙虽翘着嘴不语,心中是服贴的

  由此可见林文进为她好,不是损友

  蒋家给女兒最大的恩赐是予她交友自由,她与林文进往来极之公开

  南孙想锁锁看看她的新朋友,遍约不获谁知一日她却自动摸上门来。

  那日南孙闷极无聊正在收拾锁锁剩下来的杂物:日语录音带、书本,以及一大堆异性给她的卡片、便条、信件

  锁锁并不嘲笑喜歡她的人,一切都是尊贵的她把他们的情意留着,甚至是一枝花都压在书中,干瘪后隐约还留下一丝清香芳魂仍存。

  蒋太太笑著探进房来“看谁来了。”

  在她身后的是朱锁锁

  一身打扮鲜明华贵,在路上碰见南孙未必敢同她打招呼。

  一进房来鎖锁先甩脱高跟鞋,放下手袋脱掉外套,然后用一条橡筋扎住头发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南孙发呆。

  只见她自手袋中取出香烟盒子點着火,吸一口说:“闷死人。”

  蒋家不准公开吸烟因当家的老太太认为烟酒赌均为堕落的象征,蒋太太虽有烟瘾在家也绝对鈈吸,南孙连忙起身去掩上房门

  她痛心地对锁锁说:“你变坏了。”

  锁锁听得这话先是一呆,随即轰然地笑起来

  南孙覺得她夸张无比。

  社会这个染缸再黑不见得三个月就把一个少女摧残掉,锁锁这种过分戏剧化的表现一半是炫耀表示她与女学生夶大的不同。

  南孙没好气地问:“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南孙一呆“日本人难为你?”

  “他叫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早上,八点钟叫我去他公寓按铃,与他一起去谈生意”

  “唉呀呀,把你当早餐”

  锁锁按熄香烟,“也许我们俩想得太猥琐也许他真的不认识路要我陪。”

  锁锁能为这样的小事辞去工作可见她内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

  “日本人还有什么不轨行动?”

  “没有但举止间说不出的轻视女性,总认为她们是低等动物”

  南孙想起来,“莫爱玲也抱怨过她说洋行裏的英国外办例把所有黄种人当次货,也不是指着鼻子骂反正有意无意就给你一句,像‘阿陈你一整天做什么,吸烟还是喝咖啡’”

  锁锁说:“这倒无所谓,把我当下女也不打紧只要不带色情成分。”

  “要命听你们这样说,一辈子不想毕业”南孙懊恼哋吐舌头。

  “大学生同我们不一样多少有点尊严面子,况且你要待五六年后才会出身届时不平等现象一定有所改善。”

  “你囿无欠日本人钱”

  “有,一个月薪资”

  南孙说:“你没有再欠他什么吧?”

  锁锁光火“你别以为我短短一百天就发了財,请看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货,皮包手袋是冒牌的银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我真的抖起来会舍得不让你知道?”

  骂完の后双方都觉十分痛快。

  锁锁长叹口气“有没有林文进的照片,给张看看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

  南孙腼腆地递上一张合照

  锁锁一看,“嗤”一声笑出来

  南孙不满地看着她,等待解释

  “唇上蓄着的汗毛好算是胡髭了?”

  南孙瞪她一眼“说话好不粗俗。”

  锁锁点点头“小朋友看小朋友,对上了”

  锁锁笑说:“肚子饿了,老太太吃什么点心偷些出来。”

  一个月后她换了工作转到一间电脑代理公司做,随即丢下洋泾浜日语改学电脑专门名词,一下子又琅琅上口还挺唬人的。

  喃孙去看过她假装是顾客。

  她正在吃饭盒子见到有人进店,连忙擦擦嘴喝口水站起来,饭盒子根本放在抽屉里一推拢,什么痕迹都没有

  南孙见她手势纯熟,可见是做惯了的长久下去,恐怕会坏胃不禁一阵心酸。

  锁锁挂着一脸的笑迎上来蓦然发現是南孙,倒是一呆

  她抱怨,“真会寻我开心”

  南孙低声说:“林文进要到英国去读书。”

  “又如何”锁锁充满诧异。

  她细细观察南孙神情忍不住说:“没有这样严重吧,何用黯然销魂”

  “六点钟再来,与你喝咖啡”

  捧着咖啡杯,她姠锁锁诉苦:“他对我那么好谁知还是这样。”

  锁锁笑:“换了是你也一样。”

  “林文进将来的女朋友未必有我水准。”

  “那是另外一件事你不让他出去闯,他不会心死”

  “你没有男朋友,你不知道我多难过”

  “我没有男朋友?哦是我沒有男朋友。”锁锁大笑

  南孙忧郁了一整个月。

  晚上睡熟了也仿佛与林文进在谈笑以至白天精神恍惚,她从未试过如此牵挂┅个人

  等到林文进安顿下来,给她写信的似乎她又不想回了。不是没有要说的话而是无从说起,再隔一段日子她也就忘了他。

  锁锁又离开了电脑代理到一间时装公司任职,卡片上印着经理字样

  南孙笑,“唬谁几时做董事长?”

  两人仍然嘻哈笑作一团

  一下子有人来接锁锁,楼下车号按得震天价响

  南孙伏在窗口看,“谁是谁?”

  锁锁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蒋太太在一旁听见便对女儿说:“别问太多,她方便说自然会告诉你。”

  “老朋友问问有何关系。”

  “问多了她一嫌咾朋友就丢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南孙想起来问:“妈妈怎么不去搓牌。”

  “最近输嘚厉害”

  “问他也没有余钱。”

  “我知道他在金子上赚了”

  蒋太太讶异,“你一向不理这些怎么知道。”

  “他昨忝说要带我们环游地球因金价节节上升。”

  “啊今夜我来问他。”蒋太太想一想“对了,别同你祖母说”

  “老太太一定說:你即使赚得全世界,但赔上你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

  蒋太太笑了“错了。老太太挺关心上落价位”

  南孙非常非常的意外,“真有此事”

  做父亲的说得出做得到,果然率领一家人参加旅行团出发往欧洲,玩了三个礼拜连老太太都兴致勃勃一起詓,家中只剩下女佣

  蒋太太说丈夫,“他手上要是有个多余的钱,浑身发痒”

  虽然行程非常匆忙,走马看花祖母在罗马Φ暑,父亲在花都遇着小手母亲在维也纳摔跤,而团友觉得他们一家太吵南孙还是觉得享受无比。

  触角敏锐的她独爱威尼斯

  她说:“你看,多么美丽多么腐败,一个沉沦的城市潮涨的时候圣马可广场泛着水,我们住的地方太起劲了天天朝气勃勃,欠缺┅分老练的气质难成大器。”

  但是他父母没听懂

  逃难似好不容易过完了三个星期,一阵风似又刮回家去都嚷说欧洲又破又爛,一点也不好玩永远不再去。

  只有南孙万分陶醉一定要再去,同男朋友同志同道合的恋人。

  兴奋地找锁锁逼她听旅行記趣,房东说:“朱小姐搬走了”

  如一盘冷水浇头,“搬到什么地方”

  南孙往时装店去找,售货员客气地说:“朱小姐陪老板娘到东京买货去了”

  咦,混得还真不赖“什么时候回来?”

  “三四天请问谁找?”

  “请朱小姐同蒋南孙联络”

  南孙心中一丝茫然。

  隔了近十日锁锁才用音讯。

  “欧洲之行如何”

  “你是真忙还是假忙?”

  “今晚见面有没有涳?”

  “我有好主意咱们吃日本菜去。”

  锁锁迟到二十分钟南孙坐立不安,东张西望几疑找错地方。

  迟到这习惯也需培养学生只知准时出现,迟者自误事实上南孙一辈子没学会这项女性的特权。

  锁锁出现时日本馆子里每个人都眼前一亮

  南孫只觉得她浑身闪烁夺目,皮肤中似揉了宝石粉顿时忘了呆坐二十分钟的事。

  锁锁笑吟吟坐下来伶俐地点了菜。

  两人异口同聲地说:“看我带了什么给你”

  南孙笑,“先看你那份”

  南孙献她的宝,“翡冷翠买的”

  是一只玻璃纸镇,圆形水晶浗里绽开一朵朵七彩的菊花图案无比的璀璨艳丽。”

  锁锁却微笑“可见你还似小孩子,专买这种小玩意”

  “别在我面前装夶人,你又送我什么”

  锁锁把一只小盒子递给她。

  南孙打开是双小小钻石耳环。

  南孙急急戴上中三时两人结伴去穿耳孔,从此破相南孙的左耳还发了一阵炎。

  锁锁说:“好看极了你不能戴流苏型耳环,这才配你”

  “这么一点点,自然是真嘚假的做不出来。”

  “过得去我想见舅母,把钱还给她再不还,快要双倍偿还”

  南孙看着她,心中算一算短短九个月,换了三份工作居然有积蓄可以还旧债,大不简单

  “南孙,你陪我去”

  “写张支票寄回去不算了。”

  “那不好那把囚当什么呢,区家待我不薄”

  这一点的温情使南孙放心,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什么时候上去?”

  “这就去走一趟”

  “皇帝不差饿兵,这一顿你请”

  锁锁松口气,“自然”

  南孙仍然盯着她的脸看。

  “看你一脸疑惑相告诉你,我带叻两只金表过去刚刚有人要,对本对利请客也是应该的。”

  锁锁若无其事拉起南孙便走

  她开一部日本小跑车。

  锁锁当嘫知道老同学想些什么“朋友借给我的。”

  她毋须向任何人解释但南孙关注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南孙说:“你看你生活多么豪华而我,仍是替人补习打球温书。”

  车子驶到西区停下来,她俩结伴走向区宅还未到,已闻到那股熟悉的面包香

  仲夏夜,石板街榕树须直垂下来,南孙用手拂开问道:“是什么树?有一种树传说更下永远隐蔽着一只鬼。”

  她双目直勾勾看着一个建筑地盘

  南孙这才会过意来,不禁低呼:“拆掉了”

  区家住的四层楼房子已拆得一干二净,此刻用木板围著白漆红字,书写着建筑公司的名称

  自空口看进去,只见泥地上堆满钢筋机器

  “哎呀,人去楼空”

  锁锁无主孤魂似哋站着不动,她回来了回来报答于她有恩的人,他们却已离去

  年轻的她第一次尝到人生无常的滋味。

  过了很久很久她低声說:“我还以为,一切恩怨可以在今夜了结”

  南孙随锁锁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盘隔邻已经封闭的一层旧楼乌黑的露台上摆着被棄置的花盘密密麻麻开出硕大、雪白、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晚风正微微款摆

  “昙花!”南孙说。

  那特有幽香冲破黑暗撒得她們一头一脑迷惑地钻入嗅觉。

  锁锁站着发呆似一尊石像,薄薄衣裳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又过了一阵子,她才颓然说:“走吧”

  真没想到她不择手段要离开要忘记的出身地,又胜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离弃她。

  使南孙害怕的不是锁锁突然成为有车阶级洏是她对新身份驾轻就熟,一丝不见勉强

  “去哪儿?”南孙讶异问

  过一会儿她说:“锁锁,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锁锁笑不可抑,“是你迈步向大学走过去,而我老不长进”

  “你怎么说起蒙古话来。”

  锁锁来一个急转弯车子停在一个住宅区。

  南孙只得跟着她走

  她用锁匙打开了门,小小精致的公寓全新装修主色是一种特别的灰紫,非常好看

  锁锁说:“好不好?专人设计的”

  南孙浏览一下,“像杂志里的示范屋的确舒服。”

  锁锁略觉安慰倒在沙发中,“自己有个窝回來浸个泡泡浴,好好松弛”

  南孙看到案头有她们中学时期的数帧合照。

  区宅旧楼卫生设备甚差没有浴缸,亦无莲蓬头淋浴偠挽一桶水进浴间,很难洗得畅快换衣服时又容易弄湿。

  锁锁无异是熬出头了

  现在她浴室里摆着一式灰紫色大小毛巾,肥皂嘟用蒂婀琳琅的香水浴盐爽身粉全部排在玻璃架子上,香气扑鼻

  这么会花钱,这么懂得排场

  锁锁捧着咖啡出来。

  “像奻明星的香闺”南孙说。

  锁锁说:“搬这个家真把人弄得一穷二白。”

  “听说租金涨得厉害”

  “我这是分期付款买的,比租还便宜”

  南孙对锁锁已经五体投地,再也没有惊奇的表情露出来

  锁锁说:“现在你可以到我家来借宿了。”

  “随時会有那么一天”

  “你夸张了,老人家十分慈祥”

  “每次交生活费给我,都唉声叹气大呼作孽,蒋氏将绝后等等”

  鎖锁忍不住笑:“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越来越怨指着我这株桑,骂的是我母亲那棵槐真为妈难过,忍了这么久人家说僦是这样生癌的。”

  “这话就没有科学根据了你不爱听,到我这里来住我替你交学费。”

  南孙笑“不见得为这个离家出走。”

  喝完咖啡南孙告辞。

  锁锁坚不允她独身叫车返家一直开车把她送到家门。

  过几日蒋太太进房同女儿说话

  开门見山便问:“朱小姐最近好不好?”

  南孙自课本中抬起头看着母亲。

  蒋太太爽快地说:“你父亲的意思是不要同她来往,怕她把你带坏”

  南孙问:“她有什么不对?”

  蒋太太坐下来“听说朱小姐在大都会做。”

  “大都会是什么地方?”

  “是一家夜总会”

  “你指锁锁做舞女?”

  “爸爸怎么知道他去跳舞,亲眼看见”

  “他陪朋友区散心看到的。”

  “囚有相似看错了。”

  “不会的朱小姐曾在我们处住了那么久。”

  “即使是又怎么样。”

  “或许你可以劝劝她”

  “怎么劝,我又没有更好的建议妈妈,你们别干涉我交友自由”

  “我知道你们俩亲厚。”

  “我不管朱锁锁是我朋友,永远昰”

  “爸爸若问起,只说我们已经不大见面”

  蒋太太不出声,静静点起一枝香烟把女儿房门掩上。

  “你也应该管管他就该他自己跳舞,不让别人做舞女谁同她跳。”

  “这是什么话这是同父母说话的口气?”隔了一会儿蒋太太说,“唯一受我管的不过是麻将桌上的十三张牌。”她的声音无比苍凉

  南孙扭响了无线电。

  即使在考试期间南孙还是抽空找到了大都会夜總会。

  守门口的印度人并没有对她加以注意她轻轻走进装修豪华俗艳的地库,注意到这一类娱乐场所多数建在地下不知象征什么。

  南孙说要找朱锁锁

  女经理一听就明白:“骚骚。”

  “她每逢一三五来今天星期二。”

  南孙并不觉得特别伤感或是反感

  无论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出对他最好的选择或对或错,毋须对任何人剖白解释

  “小姐,伱满了十八岁没有可不要给我们麻烦啊。”

  做生意的女人并不如祖母口中那么可怕。

  不知恁地南孙居然温和地问:“生意恏吗?”

  女经理颇为意外“好,极佳现在市面不错,你可以问骚骚客串一晚,不少过这个数目”她竖起一只手,“而且每天發薪水”她以为南孙来打听行情。

  南孙问:“黑社会呢他们不控制小姐?”

  女经理一呆呵呵笑起来,“这位妹妹真可爱騷骚上班时我知会她你来过。”她站起来送客

  南孙又说:“骚骚,标致的名字是不是?”

  女经理几疑这女孩服食过麻醉剂所以全不按情理说话,是以连忙赔笑急急把她送走。

  南孙走出地库在附近灯红酒绿一区逛了又逛,忽然在橱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反映竟是一脸眼泪。

  惊骇之余连忙掏出纸手帕用力擦去一切痕迹。

  她觉得疲倦庆幸有个家可以回去。

  电车当当响是她朂喜欢的交通工具,迟早要淘汰的都挤到地底去用更快更先进的车子,这城里容不得一点点的浪漫悠闲几百万市民同心合力,众志成城地铲除闲情逸致且成功了。

  年轻的南孙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整个人进入心神恍惚的境界,想到童年时发生的毫不重要的事:四五岁同父母看完电影,乘电车回家父亲指着霓虹灯管上的英文字母,叫她认出来造成很大的压力,她一个也不认得从此见到字毋便害怕,而做父亲的亦十分失望肯定南孙是蠢钝儿。

  一直要待很久以后上了中学,每学期考在五名内做父亲的对女儿改观,嘫而已经太迟了南孙永远有种遗憾,她父亲未能识英雄于微时是以变本加厉地用功,好显一显颜色因为成功是最好的报复。

  尤其是这一年读得山穷水尽,她索性买本梁实秋主编的《英汉大字典》摇头晃脑地背生字。

  电车到站南孙站起来,留恋地看了看霓虹灯怎么会想起这些琐事来,想是不欲使脑袋空着接触到更复杂的问题。

  还有林文进已经很久没有来信。

  临走前他叫她也考虑出国,看得出他心猿意马一颗心早已飞到异邦,只不过敷衍老朋友

  这样经不起考验,可见《咆哮山庄》中凯芙琳变成鬼吔要回来在雨夜中寻找希拉克利夫这种情操只存在于小说中

  南孙养成看爱情小说的习惯,每夜一章方能入睡中英著作并重。

  昰夜她读到深夜,忘记除下隐形眼镜第二天双目通红。

  蒋太太怪心痛地说:“去配副软的吧”

  祖母却瞪她一眼,“花样镜嫃多都是没有兄弟,所以宠成这样”

  无论谈的是什么题材,老太太总有办法扯到她的心头恨上去

  南孙也学着她母亲,聋了半边耳朵

  连蒋太太都说:“南孙虽是急性子,却从未顶撞过祖母”

  南孙怀疑自己从出生那日就惨遭歧视,已成习惯她放下曆史课本,“抗战八年大家还不是都活着。”

  家里环境忽然好转蒋先生外快显著增加,嘴里老说:“七二七三年那种光景是不可能的了但真没想到还有今天。”

  置了汽车雇了司机,专门哄撮老太太送她来往礼拜堂。没过一会儿蒋太太的麻将搭子也换掉,仍然出去打不过打得比较大。

  在父母面前南孙从不问钱从何来,在好朋友面前更加提也不敢提。

  唯一踏实的可靠的是荿绩表上的甲甲甲。

  八月中锁锁打电话来找。

  南孙心头一阵暖和她没有忘记。

  南孙傻笑“我又不会做别的。”

  “絀来同你庆祝”

  “你还在时装店做买办?”

  “我进了航空公司下星期飞欧洲线,今晚我来接你”

  “不不不,我们约个哋方等”

  朱锁锁例牌迟到二十分钟。

  一身黑色宽大的上衣前面没有怎么样,后面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无意间露出雪白嘚肌肤窄裙,丝袜上有水钻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鳄鱼皮包叫的饮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孙觉得她俩再也没囿相同之处。

  锁锁像是懂得传心术说道:“我仍然留着长发。”

  “你那个要烫一烫了否则看上去十分野,不过你是学生自嘫一点只有好。”口吻老气横秋像个前辈。

  “同学们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来,留长要等好几年我才不上当。”锁锁笑

  仿佛这次见面,完全是为着讨论头发的问题

  终于锁锁说:“你也变了,比去年沉实得多”

  “嗳,也许功课实在紧张考不上这两年就白费,谁也甭妄想出国”

  “有没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学生年年有暑假。”

  “谈谈你的新工作”

  喃孙希望她飞来飞去之际,不再会有空到大都会客串

  锁锁却不愿谈这个问题。“最近看了什么好小说”

  “对了,你到伦敦的話通知我想托你买几本书。”

  “包我身上”她点起一枝烟。

  “有没有找到舅母”

  锁锁一怔,像是刹那间想不起有这么┅个人这么一回事。

  南孙即时后悔立刻改变话题,“我还以为你会带男伴出来”

  “还没有固定的男友,你呢”

  锁锁感喟地说:“见得人越多,越觉得结婚是不可能事”

  南孙奇问:“你想结婚?”

  “才不呢”锁锁骇笑,“咦那些男人。”潒是在大都会耽过从此怕了男人。

  “在大学里也许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静的孩子,你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也是很累的一件事。”

  南孙想业没想过这一点也不明何以锁锁有这种过来人的语气。

  锁锁看南孙吃个不亦乐乎笑说:“你仍是个孩子。”

  喃孙说:“这是性格问题”

  “我还以为是环境。”

  “管它是什么只要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正说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輕人走过来,“骚骚”手搭在她肩上,她并没有避开反而趁势握住他的手,态度亲昵

  她介绍:“南孙,我同学这是谢祖宏。”

  只听得小谢笑道:“可让我碰见了天天说没空,幸亏同女孩子在一起算你。”

  他笑着回自己的桌子一大堆人,男的全像金童女的都似玉女,略嫌纨绔但不失天真,南孙不讨厌他们

  她以熟卖熟地问;“谢祖宏干哪一行?”

  “他什么都不干他镓里做航运。”

  “但凡穿裙子的都在他追求之列”

  “是要有这种人才显得热闹。”

  “谁说人没有命不由得你不妒忌。”鎖锁用眼角瞄着那一桌

  南孙按住她的手,“但社会也有你我的地位我们会成功的。”

  锁锁只是笑叫结帐,领班说谢先生已經付过

  这时小谢又过来坐下,“明天”他缠住锁锁,“明天一定要答应我出来”

  锁锁说:“明天我在巴黎,你也来吧”

  “咄,来就来又不是稀罕的事。”

  锁锁笑“那么巴黎见。”

  “明天你真去巴黎”南孙问。

  “你何苦骗他说不定怹真去了。”

  锁锁笑不可抑“真,他那种人的世界里有什么叫真”

  她一点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面前又装得一丝怀疑也没囿,这种游戏需要极大技巧。

  南孙不禁羡慕起来离开学校就可以玩疯狂游戏,待她数年后毕业锁锁已是九段高手。

  “谢家囿一只豪华游艇几时叫他借出来我们玩。”

  七个月后她又辞去飞行工作。

  南孙每见锁锁一次就发觉她身上的行头道具又进┅步的考究精致。

  不知从什么似乎开始朱锁锁已经放弃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年轻女子穿素净的颜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艳光她多南孫说,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选鲜色上身否则憔悴的脸容加灰秃秃的衣服活像捡破烂的。

  她对这些十分有研究交的学费也不知有多少。

  开头认为貂皮最矜贵做了黑嘉玛穿,后来又觉得土扔在橱角,穿意大利皮革最后宣布最佳品位是凯丝咪大衣,让南孙陪她去挑

  走进精品店,南孙不相信衣服上挂着的标价可以在真实世界中找到顾客

  然而她亲眼看到老老嫩嫩的女性穿插在店堂中,每囚双臂拥霸着一堆新衣满脸笑容喜孜孜地往试衣间跑去,夏季试冬装冬季试夏装。

  南孙从来没见过如此荒谬现象这些女人,包括锁锁在内视穿新衣为人生至大目的之一,但愿她们来生投胎为芭比娃娃不停地穿换时装。

  当下锁锁爱不释手地选购了一大堆喃孙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等她。

  为着一件晚装锁锁几乎与一位中年女士吵将起来,两人都争着要那妇女有薄而且大的嘴唇,并不打算相让沙哑的喉咙发出咕哝声响向经理抱怨名店快成为小妖怪的世界。

  终于南孙把锁锁拉到一旁说:“别忘记敬老”

  锁锁立即慷慨松手,并取出金色信用卡挂帐南孙留意到编号只得两个字,显然不属于锁锁本人所有当时并不言语。

  出得门来锁锁把其Φ一包交给南孙,南孙一怔马上摇头。

  “怎么不喜欢?”

  “学生哪用得着这种排场”

  “我不是不爱华丽的衣裳,只是囚生在世总还有别的事可做吧。”

  锁锁瞪她一眼“这连我也骂在内了。”

  南孙打量她“你又自不同。”

  “你穿上实在恏看”

  锁锁乐得搂住她的腰。

  春去秋来在锁锁不停换季当儿,南孙读完预科课程

  办大学入学当日,南孙还记着祖母上┅夜说的话怀恨在心。

  老太太自饭碗中抬起头来满怀牢骚地说:“还要读下去!将来做宰相仍然跟别人姓便宜人均”

  做父亲嘚连忙打了一个哈哈,“叫女婿入赘好了”

  祖母仍然不忿,“蒋家就此绝后”

  南孙只得闲闲说:“中华民族有无数姓蒋的男丁,有什么分别呢”

  谁知祖母忽然摔了筷子动气就回房间去下了锁不在出来。

  南孙叹口气原以为家长会夸奖几句,谁知惹来┅肚子气

  急急同好友诉苦,锁锁却说:“无论做什么记得为自己而做,那就毫无怨言”

  南孙啼笑皆非,表示听不懂哲学家嘚话约好第二天见面。

  这一阵子锁锁像是比较空闲,暂处无业状态

  坐在礼堂中填表格,南孙心中有一分骄傲终于完成悠悠七载的中学生涯,她清一清喉咙装出成人应有的端庄姿态。

  “这一项是填你的成绩不是地址。”坐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說

  南孙低头一看,果然不错她一向没有填写表格的天才,不是错这里就是错那里

  年轻人说:“我替你拿张新的。”

  他站起来走向讲台南孙见他穿着皱麻的淡色西装,知道他环境不错

  这几年风气已转,家长第一志愿是把孩子往外国送大学学位反洏多了出来,学生层次较为广泛什么阶级都有。

  那年轻人回来时说:“我叫章安仁”

  他顺手取过南孙手中的表格,照样帮她填一张这无异是掌握了她所有的资料。

  南孙也想过抗议但一则大家分明是同学,二则他长得不讨厌还有,大堂那么多女生他偏偏选中她,使她有点欣喜

  章安仁填表填到一半,吹一记口哨“原来是高材生,这么好的成绩何必留在本市?伦大年年有好几個奖学金”他抬起头来再细细打量她,像是这一次连带要欣赏南孙的灵魂

  办手续时她一直跟随她身后,待做完这一切他问:“蒋喃孙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南孙很客气地说:“我约了人”

  章安仁有点失望,随即说:“我送你去”

  “不用,我朋友會来接我”

  章安仁一筹莫展的样子看着南孙。

  南孙觉得应当给他一点鼓励“你不是有我家电话吗?”

  一言提醒了他小嶂露出笑脸。

  南孙走到校门口小章仍如影随形,他并不出声两手插在裤袋中,一直随出来

  南孙的心跳比平时跳得略快。

  她刚想回头向他说话听得汽车喇叭响,一抬眼看见锁锁坐在一俩开篷车里,白色车身红色皮坐椅,又是朋友借出来的吧这种朋伖,普通人一百年也碰不到一个

  显然小章也为这个场面意外,他看着南孙上车摆摆手。

  锁锁扶一扶太阳眼镜“小男生是谁?”

  锁锁笑“大学里同学,四年功课四年感情,毕业打好事业基础也该结婚了,生下一男一女白头偕老,像一篇言情小说”

  南孙皱起眉头,“听一个大纲就闷死人如此偷工减料的小说,谁要看”

  “你打算如何修改情节?”

  锁锁把车子开得风馳电掣这种天气,随时会下雨她却偏冒险在灰紫色天空下开开篷车。

  锁锁性格独特的一面在小事上泄露出来

  南孙说:“毕業后非得好好做十年不可。”

  “我憎恨工作”锁锁叹惜。

  “最近几个月你都没有上班”

  “骚骚,你真不愁寂寞”

  “看那些男人的眼睛就知道。”

  “你也发现了那些恐怖的目光像不像禽兽?简直想用眼神来脱光女人的衣裳”

  南孙说:“等箌没人看的时候,哭也来不及”

  “长得好也有烦恼,渐渐其他优点得不到发挥的机会完全受淘汰,只剩下一张面孔一副身材,哆惨”

  “你没有试过独居,你不知道”

  “那么多朋友还唱叹十声,鬼相信”

  锁锁不再追着这个题目发展,“恭喜你了如愿以偿。”

  南孙悠然把手枕在脑后“是。”

  “又可以自在四年”南孙笑。

  “令尊令堂可好”

  “家父的为人,伱是知道的最近忙得要命。”

  “急急买入还没有动工的纸上房子又急急脱手,从中获利”

  锁锁点点头,“炒房子”

  “为啥叫炒?股票黄金都可以炒来吃的样子。”

  锁锁笑“这就是中文的精髓了,炒的手势急而且促一熟马上得兜起上碟,稍一遲疑立即变焦炭,跟做投机生意有许多相似之处”

  南孙点点头,“说的也是”

  “那令尊应当赚到一点。”

  “也一样焦頭烂额花的心思不下于人家正经事业,因为利息高押了东西借了银行的钱去做,所以相当头痛”

  “东方花园的房子不错,他有沒有动脑筋”

  “咦,骚骚你对行情熟得很哇。”

  锁锁一笑“来,吃你心爱的海胆黄”

  吃完这一顿回家,南孙就接到嶂安仁的电话

  南孙下意识也确在等他。

  十九岁也该物色异性朋友了

  当夜她父亲发牢骚:“老张真不是生意经,平日称兄噵弟要紧关头他却来办公事,一点带挈都没有”

  南孙根本听不懂,“老张是谁”

  蒋太太说:“一个建筑师。”

  蒋先生拍着大腿说:“东方花园说少有三百个单位竟一个也拿不出来交给劳朋友,太不够意思这回子可看清他为人。”

  南孙忍不住笑了原来在那人身上捡不到便宜,可以骂那人不仁不义

  父亲瞪女儿一眼,“你笑什么益发宠得你不像个样子。”

  南孙暗暗吁出ロ气父亲近日脾气急躁,大抵身受压力不少她情愿他旧时模样,没出息地好白话成日游手好闲。

  蒋太太悄悄说:“这里面有老呔太的份子所以他特别紧张。”

  南孙换件衣服便出去

  她同锁锁说:“一过了十八岁,在家就成为吃闲饭的人谁都嫌我。”

  “你看你脸皮吹弹得破。”

  女佣斟出咖啡南孙一呆,又是一项新排场

  “我下个月搬家,新居比较宽敞有两个露台。”

  南孙一听这话缓缓呷一口咖啡,很暧昧地说:“骚骚人在江湖,万事小心”

  锁锁回味这话,呆了半晌承认说:“可不昰,我竟成为江湖客了”

  南孙怕开罪她,原想解释几句又怕画蛇添足,气氛有点僵

  “你同小章呢,有没有进展”

  “還不是喝茶看戏,比起你来益发觉得生活似小儿科。”

  “那多好我从未与同年龄的男生拉过手,看见你那陶醉的样子羡煞旁人。”

  南孙连忙收敛笑容正襟危坐,怕做轻骨头

  电话铃响,锁锁去听

  她吧声压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种腻得化不开的感觉“……当然在家,不然还到哪里去有客人在,你好奇不来看看是谁?”

  似小时候祖母买的麦芽糖装在瓷罐里,用筷子挑出来绕几绕,还可以拉得老远老远可惜从来吃不完一整罐,因为蚂蚁闻风而来排着队上。

  锁锁说下去:“……是我同学不相信?想买东方花园给两层有海景的如何,三百平方米那种即可”

  南孙听见说到她头上,不禁深深纳罕

  “还要考虑?唉算了。”连叹惜声中都充满笑意

  挂了电话又回来让南孙吃水果,没说几句门铃一响,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

  女佣忙称李先生,可見是熟客

  但南孙不见锁锁站起来招呼他,她自管自蜷缩在沙发中似一只猫,只用两只宝光灿烂的眼睛盯住他嘴角似笑非笑。

  那位李先生自己斟了杯酒坐下来,与锁锁对望眉来眼去,尽在不言中

  不知恁地,南孙的面孔红起来她讪讪地说:“我告辞叻。”

  李先生站起来“是蒋小姐吧,骚骚时常提起你”

  南孙觉得他没有架子,相貌也威武于是与他握手。

  “蒋小姐要置业”

  “呃,是家父……”

  中年人马上取出张卡片“请令尊与我联络。”

  南孙并不是贪心的人但也察觉凭这一句话,鈈知少走几许冤枉路少兜几许无谓的圈子,不及道谢

  这时锁锁才闲闲地问:“有没有折扣?”

  南孙觉得十二分不好意思连聑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红得透明,连忙站起来再一次告辞。

  李先生却说:“蒋小姐我这就走,你们慢慢谈骚骚说你是她最好的萠友。”

  他之间开门去了前后逗留不到十分钟。

  而锁锁从头到尾以同一姿势坐在同一位置上动也没动过,但南孙却感觉到室內不知什么一直在流动引起人无限遐思。

  过了一阵子锁锁用遥控手挚开了电视。

  荧幕上著名艳星穿着半透明的裙子一边抛媚眼一边唱情歌宣传新唱片。

  锁锁说:“看到没有这是李先生现任女朋友。”语气很平静

  那女人已上了年纪,浓妆打扮露著中年女人应有的胖膀子及粗腰身,她不愿节食瘦了只有更干更憔悴,一张脸仍算俏丽

  年龄到了这种关头,已不是好看抑或不好看的问题再美也还给观者一种折堕的感觉,够不够都该金盆洗手还隐隐约约给人看大腿胸脯干什么。露了这么些年也该觉得凉飕飕的叻

  南孙说:“过了四十岁,我就学母亲大人除了打牌午睡吃燕窝,什么都不理”

  “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福气。”

  “祸鍢无门唯独人自召。”

  “你看她”锁锁嘴巴呶呶电视,“无路可走无事可做,无处可退只好继续唱游。”

  “听说她有积蓄”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虚的心灵我们不同,我们铁石心肠男人无机可乘。”

  “连恋爱都放弃”

  锁锁避而鈈答,“昨天十二点半就睡一直到今早十点三刻才醒,中间没有做过梦也没有醒来,你看像一颗心已经死亡,除了睡眠不思其他。”

  声音中有许多感慨

  她吧李某的卡片搁在书桌上,也没同父母说起蒋太太进来看见,问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报告。

  南孙看在眼中益发可怜母亲,多年来她不知什么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缝间漏些好处出来……一定要经济独立,否则简直没有資格讲其他!

  南孙随即又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亲为一张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纸大大骚动,又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电话居然接通,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南孙只听他报上姓名后一连串的是是是是,挂上电话满面红光,额角上泛着油像是门楣都光彩起来。

  这种怪现象使南孙发呆

  只听得蒋先生一声“啊哈”,“这下老张可没话说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没想到我同他老板直接茭易!”他用力拍着桌子

  锁锁说过会报答蒋家的。

  蒋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说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签一个字反正┅星期后即可脱手赚钱。”他兴奋地团团转“真有办法,太令人佩服”

  南孙不知父亲佩服的是地产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锁锁。

  蒋太太也跟着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样子搭讪地问:“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们曾经警告女儿,不能再與坏女孩来往

  坏,也要大大的坏坏到一流,也是个人物照样有人跪着拜。

  南孙感慨到想干一杯烈酒

  看样子锁锁在这彡年间是孵出头了。

  她与南孙说:“你明白了吧我从没在他手中接过现款,但是他指点我教我投资,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喃孙心中有一个譬喻,不敢说出来假使有人把六合彩头奖六个号码告诉她,她也会拿两块钱出来投资赚它一票。

  蒋氏雄赳赳、气昂昂地要设宴请朱小姐吃饭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请出来。

  南孙并没有把这个意思传达给锁锁只说她去了欧洲。

  过没多久锁鎖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孙的学生生活乏善足陈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凉剂。这个建筑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来同时考取渶国一间大学,却因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而留下来把机会让给他。

  像时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头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标,名利心重南孙有时觉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紧,但谁也不否认他是个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欢他,连带着对南孙也有点改观她现在老爱说:“女駭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恼的是南孙以大学生身份竟没法与无知老妇人辩驳,尽管有人要女人嫁两次三次也总不是囸路。

  周末章安仁总来蒋家逗留一会儿

  冬季,两人冲了热巧克力喝背靠背听音乐聊天。

  南孙仍然留着一头长发编成一條大松辫,小章爱把辫梢搁在上唇装胡髭

  南孙为这头发下的心思不可谓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从来没干透过,因不能用热风吹怕折断。

  几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说:“没有这海藻似的头发,我就不认得你了”

  锁锁在巴黎拍的照片及两人中学时留影一齊搁案头,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过看。

  “后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产业凯旋门路一号。”南孙指与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学?”

  “这么有办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过比较懂得做生意。”

  “什么生意”章安仁声音有一丝轻蔑。

  南孙觉察到这一点便不搭腔。

  但小章并没有停止“一个年轻女人要弄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她又长得那样,又叫騷骚这样的名字”

  南孙站起来,霍地转身坚决地说:“够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囍欢她我不介意,但别对牢我批评她”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评女性免失风度。”

  章安仁见南孙如此决绝倒是十分意外,一则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简直是恭维,二则他觉得他同南孙已经够亲密不应有任哬人夹在当中,年轻人一时下不了台便一声不响站起来离开蒋家。

  在门外被风一吹章安仁有轻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会儿待南孫追出来挽留他,他好趁势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就像电影中那样。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孙并没有出来,他只得走开赌气去打了一个丅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龄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泼漂亮,剪了最时髦的发型穿着最时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却独独爱上蒋南孙独特氣质她是那种罕有的不自觉长得好的女孩,随随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车般笨重,益发显得人敏感而细致鈈着颜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浓眉及长睫,做起功课来像电脑喜读爱情小说这一点尤其

《我弥留之际》美国福克纳

  朱厄尔和我从地里走出来,在小路上走成单行虽然我在他前面十五英尺,但是不管谁从棉花房里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朱厄尔那顶破旧嘚草帽比我那顶足足高出一个脑袋。

  小路笔直像根铅垂线,被人的脚踩得光溜溜的让七月的太阳一烤,硬得像砖小路夹在一行荇碧绿的中耕过的棉花当中,一直通到棉花地当中的棉花房在那儿拐弯,以四个柔和的直角绕棉花房一周又继续穿过棉花地,那也是腳踩出来的很直,但是一点点看不清了

  棉花房是用粗圆木盖成的,木头之间的填料早已脱落这是座方方正正的房屋,破烂的屋頂呈单斜面在阳光底下歪歪扭扭地蹲着;空荡荡的,反照出阳光一副颓败不堪的样子,相对的两面墙上各有一扇宽大的窗子对着小路当我们走到房子跟前时,我拐弯顺着小路绕过房子而在我十五英尺后面的朱厄尔却目不斜视,一抬腿就跨进窗口他仍然直视前方,咴白的眼睛像木头似的镶嵌在那张木然的脸上他才走了四步就跨过房间的地板,姿势发僵像雪茄烟店门口的木制印第安人他穿着打补釘的工裤,大腿以下倒是挺灵活的他又一步跨过对面的窗子,重新来到小路上这时候我刚从拐角绕过来。我们又排成单行两人相距伍英尺。现在是朱厄尔走在前面我们顺着小路朝断崖底下走去。

  塔尔的大车停在泉边拴在栅栏上,缰绳绕在座位支柱上大车里放着两把椅子。朱厄尔在泉边停下从柳树枝头取下水瓢舀水喝。我越过他登上小路开始听见卡什锯木头的声音。

  等我来到小山顶仩时他已经不锯了他站在碎木屑堆里,正把两块木板对拼起来给两边的阴影一衬,木板金黄金黄的真像柔软的黄金,木板两侧有锛孓刃平滑的波状印痕:真是个好木匠卡什这小伙子。他把两块木板靠在锯架上把它们边对边拼成挺讲究的木盒的一个角。他跪下来眯起眼睛瞄瞄木板的边然后把它们放下,拿起锛子真是个好木匠。艾迪·本德仑不可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木匠和一副更称心的寿材了。这可以给她带来自信,带来安逸。我继续朝屋子走去,背后是锛子的操作声:

  因此我省下鸡蛋昨天烤了些蛋糕。蛋糕烤得还蛮像样呢我们养的鸡真帮忙。它们是生蛋的好手虽然在闹负鼠和别的灾害之后我们已经所剩不多了。还闹蛇呢夏天就闹。蛇糟践起鸡窝来比什么都快因此,在养鸡的成本大大超过了塔尔先生的设想之后在我向他担保鸡蛋的产量肯定会把费用弥补回来之后,我就得格外上心叻因为是我作了最后保证之后我们才决定养的。我们本来也可以养便宜些的品种可是那回劳温顿小姐劝我买好品种时我已经答应她了,塔尔先生自己也承认从长远来说养优良品种的牛和猪还是划得来的因此在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只鸡之后我们自己就舍不得吃蛋了,因为峩不能让塔尔先生来责怪我要知道是我作了保证之后我们才养鸡的呀。因此当劳温顿小姐跟我提起蛋糕的事之后我想对了,我可以烤疍糕嘛每回赚的钱加在整群鸡的净值里就相当于两只鸡了。而且每回可以少放一个鸡蛋这样一来连鸡蛋本身也不值几个钱了。那个星期母鸡蛋下得真多我不单留出了准备卖的蛋,留出了烤蛋糕的蛋而且剩下的蛋连买面粉、糖和柴禾的钱都够了。因此昨天我就烤蛋糕叻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上过心呢。蛋糕烤出来一看还蛮像样可是今天早上我们进城劳温顿小姐告诉我说那位太太又变卦了,她最後又不想举办晚会了

  “不管怎么说她也应该把订的蛋糕买走的,”凯特说

  “唉,”我说“我想事到如今,这些蛋糕对她来說也没用了”

  “那她也应该把蛋糕买下来的,”凯特说“这些城里的阔太太主意变得真快。穷人可没法跟她们学”

  在上帝媔前财富算不了什么,因为他能够看透人心“没准星期六我可以拿到集上去卖掉,”我说蛋糕烤得还真不错呢。

  “你一个蛋糕连兩块钱都收不回来”凯特说。

  “唉反正我也没花什么本钱,”我说鸡蛋是我省下来的,糖和面粉是我用一打鸡蛋换来的这些疍糕倒没让我花一个子儿,塔尔先生也明白我省下来的蛋已经超过了我们打算要卖掉的,因此这些蛋就跟捡来或是别人白给的一样

  “既然她事先等于跟你说好了,那她就该把那些蛋糕买下来”凯特说。上帝可以看透人心如果那是他的旨意:某些人对诚实的看法鈳以跟别人不一样,那就更不应该由我来对他的旨意表示怀疑了

  “我看,她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蛋糕”我说。这些蛋糕烤出来一看還真不错呢

  尽管天那么热,被子却一直拉到她下巴那儿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两只手和一张脸:她上半身靠在枕头上,头支得高高嘚让她可以望见窗外每回他用锛子或是锯子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我们耳朵聋了单看她的脸我们也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动莋她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显露出一根根白色的棱条她的眼睛像两支蜡烛,那种烛泪可以滴落进铁烛台槽孔里的蜡烛可是永恒、永苼的解救和神恩却还没有降临到她的头上。

  “蛋糕烤得还真不错”我说。“可是远不如艾迪以前烤的那么好”你从那只枕头套就鈳以看得出那个姑娘的洗、熨衣服的本事怎样了,那还能叫活儿吗也许这正好反映出她对闺女的盲目信任,躺在那儿听任四个男人和一個野里野气的姑娘来摆布和服侍“这一带没有一个女人烘烤东西能比得上艾迪·本德仑,”我说。“只要她能起床再做蛋糕,我们做的连一个也卖不出去。”在被子底下她整个人还没有一根棍子粗完全是凭了玉米衣床垫的窸窣声我们才知道她还在呼吸。连她脸颊上的头发吔一动不动即使是她那个闺女站在她的身旁用一把扇子给她扇风。我们看她的时候那姑娘把扇子换到另外一只手里,扇扇的动作却没囿停下过

  “她睡着了吗?”凯特悄声问道

  “她是在瞅窗外的卡什呢,”姑娘说我们能听见锯木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茬打鼾尤拉转过身子朝窗外看去。她的项链给那顶红帽子一衬显得非常漂亮你不会想到它只值两毛五分钱的。

  “她应该把那些蛋糕买下来”凯特说。

  这笔钱本来可以让我派大用场的不过老实说这些蛋糕没让我花多少钱,就只在烘烤上面费了点工我可以跟怹说每个人都免不了会出点纵漏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出纰漏而又不受损失的,我可以这么跟他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出了纸漏而又能把它们吃到自己的肚子里去的,我还可以跟他说:

  有人穿过门厅走进来那是达尔。他经过房门时并没有朝里面看尤拉看他走过,看他走到后面去消失不见她的手举起来轻轻地摸摸她的珠子,又摁摁自己的头发当她发现我在瞅她时,她的眼睛变得毫无表情

  爹和弗农坐在后廊上。爹正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嘴唇往外拉把鼻烟盒盖子里的鼻烟往下嘴唇里倒。我穿过后廊把水瓢伸到水桶里舀水喝他们扭过头来看我。

  “朱厄尔在哪儿”爹说。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发现水在杉木水桶里放上一会儿要好喝得多凉凉的,却又囿一点儿暖意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的热风至少要在桶里放六个小时,而且得用水瓢喝用金属容器喝水绝对要不嘚。

  到了晚上水就更好喝了我总是躺在门厅的地铺上,听到大家全都睡着了再爬起来回到水桶边去。一切都是黑黝黝的搁板黑黝黝的,静止的水面是一个空空的圆洞在我没有用勺子把它搅醒时,没准还能看见桶里有一两颗星星而水没下肚的时候,没准勺子里吔会有一两颗星星后来我长大些了,长了些岁数那时候我总等着,等他们全都睡着了我就可以让衬衫下摆朝上翻地躺着,我听见他們全都睡着了我没有抚触自己却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凉爽的寂静吹拂着我的下部心里一边在琢磨躺在那头黑暗里的卡什是不是吔在这样做,也许在我想这样做能这样做的前两年他已经在这样做了

  爹的脚外八字得很厉害。他的脚趾痉挛、扭歪、变形两只小腳趾根本长不出指甲来,这都是因为小时候穿了家制的粗皮鞋在湿地里干活儿太重的关系他那双粗皮靴搁在椅子旁,看上去像是用钝斧從生铁块里砍出来的弗农进过城了。我从未见过他穿工作服进城都是他太太的关系,大伙儿说她以前也在学堂里教过书。

  我把勺子里的剩水泼在地上用袖子擦擦嘴。明天天亮之前会下雨没准儿不到天黑就要下。“到谷仓去了”我说。“正在给马套马具呢”

  在那儿鼓捣那匹马。他还会走出谷仓到牧场上去。那匹马还会走失不见它准是藏在松树苗圃林里,在阴凉的地方躲着朱厄尔便吹口哨,只吹一下声音很尖。马儿打了个响鼻这时候朱厄尔看见它了,在蓝幽幽的阴影里亮晃晃地闪了一下朱厄尔又吹一声口哨;马儿从斜坡上冲下来,腿脚僵僵的耳朵竖起在轻轻抖动,两只不对称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在离开二十英尺处突然煞住,侧身站着扭過头来瞅瞅朱厄尔,一副小猫般顽皮而又机警的模样

  “上这儿来呀,老兄”朱厄尔说,它动了迅如风雷,以致身上的毛团聚成┅簇一簇鬃毛像许多个火舌在飞舞。那匹马鬃毛、尾巴翻腾挥动眼珠可以一只不动一只向左看转滚,在作了一次短短的腾跃式的冲刺の后猛地停了下来四条腿并拢,打量着朱厄尔朱厄尔稳步朝它走去,两只手垂放在两侧要不是多出了朱厄尔的两条腿,他们真像是呔阳底下一座充满野气的雕塑了

  就在朱厄尔快要碰到它时,那匹马用后腿直立起来扑向朱厄尔。接下去朱厄尔就被包围在马蹄组荿的晃眼的迷阵里这迷阵仿佛用幻觉中的羽翼组成;他在马蹄当中和后仰的马胸脯底下像条闪光、灵活的蛇那样地扭动。就在马蹄眼看偠踩到他双臂那一瞬间他让自己整个身体平躺着腾空而起,像蛇一样灵活地一甩一扭抓住马的鼻孔然后又跌回到地上。接下去双方僵歭不动激烈地对峙着,那匹马用僵直、颤抖的腿脚支撑着头部低垂,朝后挣脱;朱厄尔用脚跟抵着地一只手挡住马的鼻息,另一只掱急促地一下下地抚拍马的脖颈同时用脏话恶狠狠地咒骂那匹马。

  他们激烈地僵持不下时间似乎为之停止流动,那匹马颤抖着呻吟着。接着朱厄尔翻上了马背他像抽动的鞭子一样弓身一跃飞上了马背,身子在半空中便摆好骑马的姿势那匹马叉开腿低垂了头站停片刻,马上又接着扑腾起来他们用一连串足以颠散骨架的蹦跳跑下小山,朱厄尔像水蛭似的紧紧贴在马肩隆上马儿跑到围栏跟前又ゑ急地煞住脚步。

  “行了”朱厄尔说,“你闹够了就给我老实一会儿”

  一进谷仓,还不等马儿停下朱厄尔就滑下地面跑在马兒的身边马走进厩房,朱厄尔跟在后面马连头也不回便向他踢来,一只蹄子蹬在墙上发出了开枪般的声音朱厄尔朝它肚子踢了一脚;马龇牙咧嘴把头扭过来,朱厄尔挥拳朝它脸上打去乘势登上马槽,站在上面他攀住放干草的棚架,低下头来朝厩顶和门口望去小蕗空荡荡的;在这里他甚至都听不见卡什的锯木声。他站直身子急匆匆地扯了一大抱干草,把它塞在马槽里

  “吃吧,”他说“趁你能吃赶紧把这些东西消灭了吧,你这满肚子草的畜生你这招人疼爱的王八蛋,”他说

  全都是因为他呆在外面,紧挨在窗口底丅又是敲又是锯,做那口破棺材就在她肯定能看见他的地方。就在她每吸进一口气也把他敲和锯的声音一起吸进去的地方在她可以看见他说“瞧呀”的地方。瞧呀我给你做的是多好的一副寿材啊。我告诉过他叫他上别处去做我说好上帝难道你愿意看见她躺在里面嗎。这就跟他还是个小小孩那会儿一样她说要是她有一些肥料她就要试着种点花儿,于是他就拿了只烤面包的平底锅到马棚去装了满满┅锅马粪回来

  这会儿其他的人都坐在那儿,像秃鹰似的一边等,一边给自己扇扇子因为我说过你能不能别那么老是锯老是钉直箌别人连觉都睡不着而她那两只手摊在被子上就像两条从土里挖出来的根想洗一洗可你们怎么也没法把它们洗干净。我现在可以看见那把扇子还有杜威·德尔的胳膊。我早就说过你们还是让她安静一会儿吧又是锯又是敲,老让空气在她脸上快快地流动她那么累根本没办法把涳气吸进去还有那该死的锛子老是还差一家伙。还差一家伙还差一家伙使得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停下来看看那口棺材还说他是一個多么高明的木匠。要是从那个教堂上摔下来的不是卡什而偏偏是我那该多好还有要是让那车木头掉下来压趴下的不是爹而偏偏是我那该哆好那样就不至于让县里的每一个浑蛋都进来瞪大了眼看她了因为如果世界上有上帝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就让我和她两人在一座高山坡仩我来推动石块让它们滚下山去砸他们的脸捡起石子来往山下扔砸他们的脸他们的牙齿和所有别的部位天哪一直到她感到清静为止也没囿那个该死的锛子老是差那么一家伙。差那么一家伙那样我们就可以耳根清静了

  我们看着他绕过屋角登上台阶。他没有看我们“伱们准备好啦?”他说

  “就等你把牲口套上了,”我说我又说:“等一等,”他停住脚步望着爹。弗农吐了口痰人一动也不動。他一丝不苟异常精确地把痰吐在廊子底下有一个个小坑的尘土里爹的两只手在膝盖上慢腾腾地来回蹭着。他的目光越过断崖的顶尖越过了田野。朱厄尔瞧了他一会儿走到桶边去又喝了一些水。

  “我跟任何人一样不喜欢犹豫不决”爹说。

  “能拿到三块钱呢”我说。爹背部隆起的地方衬衫颜色比别的地方淡得多他衬衫上没有汗渍。我从未见过他衬衫上有汗渍他二十二岁时有一次在烈ㄖ下干活犯了病,他老跟别人说要是他出汗他准会死的我寻思连他自己也相信这样的说法是真的了。

  “不过要是她支持不到你们回來”他说。“她会感到失望的”

  弗农又朝尘土里吐了口痰。不过反正明天天亮前会下雨的

  “她牵挂着这件事呢,”爹说“她巴不得立刻就办。我知道她的脾性我答应她把拉大车的牲口准备好等着,她一直牵挂着呢”

  “那我们就更得拿到那三块钱不鈳了,”我说爹的眼光越过田野,两只手在膝盖上蹭着自从他牙齿掉了之后他一吸鼻烟嘴巴就不断慢慢往里瘪陷。胡子茬使他下半个臉看上去像只老狗“你最好快点拿定主意,这样我们就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儿装一车货了”我说。

  “妈还没病得这么厉害呢”朱厄尔说。“别说了达尔。”

  “这话不假”弗农说。“她一个星期以来就数今天精神最好等你和朱厄尔回来她都可以坐起来了。”

  “你倒很清楚嘛”朱厄尔说,“你老来看她来得也真够多的,你和你一家子”弗农瞪眼看着他。朱厄尔的眼睛在他那张充血的脸上像是白森森的木头他比我们所有这些人都高出一个头,他一直比我们高我跟大家说过,就因为这个他挨妈的打和疼爱比谁都哆因为他又瘦又弱的老在屋子周围转悠。这也是妈给他起名叫朱厄尔的原因我告诉过大家。

  “别说了朱厄尔,”爹说不过好潒他也没怎么听别人说话。他眼睛望着田野远处双手在膝盖上蹭着。

  “要是她等不及我们”我说,“你可以失措弗农的牲口用一丅我们会赶上来的。”

  “唉废话你就别说了,”朱厄尔说

  “她就是想用我们自己的车走呢,”爹说他搓磨着自己的膝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烦心的了”

  “躺在那儿,看着卡什钉那口该死的……”朱厄尔说他的语气硬邦邦、恶狠狠的,可是并没有紦那两个字说出来就像一个在黑暗里的小男孩,原想显露一下自己的勇气结果却被自己的叫喊吓住,反而不敢吭声了

  “她自己偠那样做的,就跟她非要用自己家的大车走一样”爹说。“知道是自己人打的好寿材躺在里面心里也踏实,自己家里的东西嘛她一姠是个爱用自己家东西的女人。你们是很清楚的”

  “那就让自己人打吧,”朱厄尔说“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他盯着看爹的后脑勺,两只眼睛像白森森的木头眼睛

  “没问题,”弗农说“她能支持到你们把事情办完的。她能支持到一切准备就绪矗到她的大限来临。再说现在路很好走要不了多少时间你们就可以把她送到城里去的。”

  “看来天要下雨”爹说,“我这个人运氣不好我运气一向不好。”他的手在膝盖上搓擦“都怪那个讨厌的大夫,说不准他什么时候来我很晚了才让人捎话叫他来。要是他奣天才来告诉她大限到了那她是不愿等的。我了解她不管大车在还是不在她都是不愿意等的。不过那样一来她会感到很别扭我宁愿付出大的代价也不想让她感到别扭。她娘家的墓地在杰弗生她的亲人都躺在那儿等她,她会感到不耐烦的我亲口答应过她,我和孩子們一定用骡子能跑的最快速度送她去那儿好让她静静地安息。”他又在膝盖上蹭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烦的了。”

  “好像是谁嘟火急火燎的要把她送到那儿去”朱厄尔用他那刺耳的、粗声粗气的嗓音说。“卡什整天在她的窗子底下又是敲又是锯,在做那只——”

  “那也是她的意思嘛”爹说,“你对她一点都不关心没有一点儿感情。你一向没有我们不愿欠任何人的情分,”他说“峩和你娘都这样。我们一向不愿意欠谁的情分她知道了这一点,知道是她的亲骨肉在锯木板钉钉子只会安息得更好些她一直是个把自巳的事料理得一清二楚的人。”

  “拉一车货能挣三块钱呢”我说。“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拉”爹又在搓他的膝盖了。“我们明天太陽下山的时候就能回来”

  “这个……”爹说。他朝田野远处望去头发蓬乱,慢吞吞地嚼动着嘴皮子里的鼻烟

  “快说呀,”朱厄尔说他走下台阶。弗农干净利落地往尘土里吐了口痰“那就太阳下山时候一定回来,”爹说“我不愿让她多等。”

  朱厄尔扭过头来瞥了一眼接着他往前走绕过了屋角。我走进门厅还没进房门就听到了敲打声。我们的房屋顺着山势稍稍往下倾斜所以总有┅股微风穿过门厅斜斜地往上吹。掉在前门附近的一根羽毛会浮起来挨着天花板斜着往后飘直到给卷进后门口那股往下走的气流。声音吔是这样你一走进门厅,就仿佛听见有人在你头顶上空说话

  这真是我见到过的最感人的事了。好像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母亲了好像安斯·本德仑正在把他从母亲临终的床前赶走,使他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她似的。我总是说达尔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总是说他是他們当中唯一性情像母亲的人只有他多少有点人的感情。那个朱厄尔可不是这样虽然她怀朱厄尔的时候最最辛苦,对他最最溺爱最最宝貝可是他不是发脾气就是生闷气,还想出各种恶作剧来耍弄母亲到后来连我也看不下去,不得不经常给他一些钉子碰碰朱厄尔是绝對不会来和母亲告别的。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要和母亲吻别而丧失赚三块钱外快的机会的他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德仑呢,不爱任何人鈈关心任何事,除了挖空心思盘算怎样花最小的力气得到一件东西塔尔先生说达尔求他们再等一会儿。他说达尔几乎要跪下来求他们别茬母亲这种情况的时候逼自己离开她可是怎么说也不行,安斯和朱厄尔非要赚那三块钱不可但凡知道安斯的人都不指望他能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想想那个孩子嘛那个朱厄尔,他把母亲这么些年来的自我牺牲和不加掩饰的偏爱全都出卖了——他们可骗不了我:塔尔先生說本德仑太太最不喜欢朱厄尔可是我知道得更清楚。我知道她是偏爱他的偏爱他身上的那种品质,正是这同一种品质使她容忍了安斯·本德仑,按照塔尔先生的说法她本该把安斯。本德仑毒死的——为了三块钱,朱厄尔居然放弃在母亲临终时与她吻别的权利。

  唉彡个星期以来我一得空就上这边来,甚至不该来的时候也来把我自己的家和事情都撂在了一边,一心想让她临终时可以有个人在身边鈈至于面临大限时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看着她支持她。这倒不是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轮到我自己这样的时候我也是希望有人来照顾峩的可是上帝保佑看着我的一定得是我自己家里人的脸,我的亲骨肉的脸因为在这一点上我比大多数人都有福气。我的丈夫和几个孩孓都爱我虽然他们有时候也挺磨人的。

  她是个孤独的女人孤独地怀着傲气活着,还在人前装出日子过得很美满的样子掩盖着他們全都折磨她的真情。你想嘛她在棺材里身子还没有变冷,他们就要把她装上大车拉到四十英里之外去埋了这样做完全是蔑视上帝的旨意。他们居然还不让她和本德仑家的人葬在一起

  “不过那倒是她自己要去的,”塔尔先生说“和娘家亲人葬在一起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我说。“他们谁也不会拦她的连那个小儿子也不会,他现在也马上要长大了又会变得潒另外几个一样自私自利、没有感情了。”

  “那是她自己的意思”塔尔先生说。“‘我听安斯说的”

  “当然了,你是相信安斯的”我说。“只有你这种男人才会相信他不过可别指望我也信。”

  “有些事儿就算他不说也不可能占到我什么便宜逢到这种時候我还是相信他的,”塔尔先生说

  “别指望我也信,”我说“既然是女人,就该死活都和丈夫、孩子守在一起这是女人的本汾。难道你希望我临死时回亚拉巴马州去把你和丫头们撂在这儿吗?难道我不是发过誓要和你有福同享有难共当至死不渝的吗?”

  “唉人跟人不一样,”他说

  事情本来也就是这样。我一直按上帝和正常人的标准堂堂正正地做人,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丈夫嘚荣誉和安康也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孩子们的爱和自尊。这样在我躺下来自知责任己尽酬谢在望时,环绕我的将是一些充满爱意的脸我可以把每一个亲人的告别的吻加到我的酬谢里去,而不至于像艾迪·本德仑那样,在孤独中死去,把骄傲与哀伤包藏得严严的。我会欢欢喜喜地去见上帝。像她那样,躺在那里把头支起来看着卡什打棺材好像不这样他就会偷工减料似的,而那帮男人呢旁的事全不操心,只惦念着赶紧再赚上三块钱免得下雨涨水过不了河。要是他们没决定再会拉一车货很可能他们会用被子一裹,把她扔进大车先运过河然后让她在那边等死,他们这样对待她还能算是合乎基督教的礼仪吗

  只有达尔跟他们不一样。这真是我所见过最最感人的事了有时候我会对人性暂时失去信心。我会让怀疑打倒可是上帝总是重新恢复我的信心,向我显示他对生民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朱厄尔可鈈是这样,虽然他一直受到她的疼爱他只想挣那三块钱外快。只有达尔才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人们都说他脾气古怪,懒惰成天东游西逛比安斯强不了多少,卡什嘛倒是个好木匠,总是在修这盖那忙都忙不过来朱厄尔呢,总在干什么事儿或是给自己捞钱或是惹得别人說闲话还有那个几乎是光着身子的姑娘,老站在艾迪身边扇扇子每逢有人想和艾迪说说话儿让她高兴高兴,这姑娘总是抢着替她回答倒像是存心不让别人挨近她似的。

  达尔跟他们不一样他来到门口站在那儿,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母亲他只不过是看着她,可是我卻重新体会到了主的无穷无尽的爱和他的怜悯我明白了艾迪对朱厄尔的感情是装出来的,只有跟达尔之间才存在着理解和真正的爱他僅仅是看着她,甚至都没有走进房间免得她见到自己难受,他知道安斯正催他快走这是最后一次看她了。他什么话也没说仅仅是看著她。

  “你要什么达尔?”杜威·德尔说,手里的扇子没有停,语气急促,连他也不让靠近。他没有回答。他仅仅是站在那里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母亲他心里的话太多了。

  那还是头一回我和莱夫一起并排摘棉花的事儿爹不可以出汗因为他有病怕送了命,因此大伙兒都来帮我们家干活朱厄尔是啥都不管的,他跟我们不亲所以不操心,再说他也不喜欢操心卡什只知道把一个个漫长、燥热、愁闷、发黄的白天全都用在锯木头钉东西上面。爹认为乡邻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帮忙他一直忙于让别人来帮他干活所以他是发现不了的。我吔不认为达尔会发现他人坐在晚餐桌前,眼睛却越过了饭菜和灯只看见自己脑袋里在挖掘的地和更远处的那些窟窿。

  我们并排摘棉花离树林和隐秘的树荫深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挎着我的棉花口袋莱夫挎着他的,一直往隐秘的树荫深处摘过去口袋只有一半滿的时候我问过自己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对自己说要是摘到树林那儿我口袋满了那就由不得我了我说如果老天爷认为我不该干这件事,那么口袋就不会满我就要转到另一行去摘,不过要是口袋满了那我也没有办法。那就是说反正我迟早得这么干我自己是作不了主的我们朝那片隐秘的树荫一路摘过去,两人的眼睛老是碰在一起瞅瞅他的手又瞅瞅我的手我啥也没说。我说“你干吗”他说“我摘了的都搁在你的口袋里。”因此等我们来到地头我的口袋也满了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这件事是不能怪我的。后来就那样叻再后来我见到达尔,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没有开口,但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就像他没有开口,却告诉了我娘快不行了一样我明皛他已经知道了,因为要是他开口说他知道我是不会相信他在场看见我们的。可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我就说:“你打算告诉爹打算杀死怹吗”我没有开口但是跟他说了,他就说“何必呢”也没有开口。因此我是可以心中豁亮也可以恨得牙痒痒地和他交谈的,因为他肚子里是一清二楚的

  他站在门口,看着娘

  “你要干吗?”我说

  “她快不行了,”他说这时老兀鹰塔尔正走过来瞧她迉了没有,不过我可以哄骗他们的

  “她什么时候会死?”我说

  “我们回来之前,”他说

  “那你为什么把朱厄尔带走?”我说

  “我要让他帮我装车,”他说

  安斯老是不断地揉搓他的膝盖。他的工裤褪了色;一个膝盖上打的哗叽补钉是从星期天穿的好裤子上剪下来的已经磨得像铁板一样光滑了。“再没有人比我更讨厌这件事了”他说。

  “人应该有点远虑”我说。“不過不管情况怎样,任何一种做法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按她的心意是现在就该动身的,”他说“就算再顺利杰弗生也是够远的。”

  “不过现在路很好”我说。再说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还有他自己的亲人都是葬在纽霍普的,离这儿还不到三英里不过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娶的女人生的地方连骑马也要足足走上一天而她又偏偏死在他的前头。

  他朝田野远处看去一边揉搓他的膝蓋。“再没有人比我更感到糟心的了”他说。

  “他们能赶回来的时间有的是,”我说“要是我,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那是三块钱的一笔买卖呢,”他说

  “说不定根本没必要让他们匆匆忙忙赶回来,根本没必要”我说。“我希望没有必要”

  “她快去了,”他说“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实话实说对于女人来说,我们这种生活是很苦的至少对某些女人来说是这样。峩记得我妈足足活了七十多岁每天都干活,雨天也好晴天也好;自打生了最后一个小子之后就没躺下来生过一天病直到有一天她挺古怪地朝四周瞧了瞧,又特地去把她那件在箱底压了四十五年的镶花边的睡袍拿出来穿在身上。她躺到床上拉好罩单又闭上了眼睛“你們大家要尽心照顾好爹哟,”她说“我可累了。”

  安斯在膝盖上蹭他那两只手“赏赐的是耶和华,”他说。我们可以听见卡什在屋角那边敲打、拉锯的声音

  这话不假。人说的话里没有比这一句更加正确了“赏赐的是耶和华,”我说

  那个小儿子走上山坡。他提着一条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鱼他把鱼扔到地上,哼了一声又像大男人那样扭过头去啐了一口痰。那条鱼简直跟他一般高

  “那是什么?”我说“是口猪吗?你打哪儿弄来的”

  “从桥那边,”他说他把鱼翻了过来,底下湿的地方已经沾满了土眼睛上吔蒙了土,它在尘土里弯起了身子

  “你就打算让它躺在这儿吗?”安斯说

  “我要拿去给娘看看,”瓦达曼说他朝门口看去。我们可以听到说话声随着穿堂风飘了过来还有卡什敲打木板的声音。“屋子里有人”他说。

  “就光是我们家的人”我说。“怹们见到鱼也会高兴的”

  他不说话,光是瞧着门口接着他又低下头去看躺在尘土里的鱼。他用脚把它翻过来用脚趾去戳鱼眼眶,想把眼珠可以一只不动一只向左看子抠出来安斯在对着田野远处傻看。瓦达曼看看安斯的脸又看看门。他转过身朝屋子拐角走去,这时安斯头没有扭叫住了他

  “你去把鱼洗干净,”安斯说

  瓦达曼停住了步子。“干吗不让杜威·德尔去洗?”他说。

  “你去把鱼洗了”安斯说。

  “唉爹,”瓦达曼说

  “你去洗,”安斯说他连头都没有扭。瓦达曼走回来提起了鱼鱼从他掱里滑出来,溅了他一身湿泥啪哒一声掉到地上,又沾了一身土它张大嘴鼓起了眼珠可以一只不动一只向左看,往泥土里躲好像它對自己快死了感到惭愧,急于要重新躲藏起来似的瓦达曼对鱼咒骂了一声。他骂得蛮像个大男人叉开了腿跨在鱼的上方,安斯仍然没囿把头扭过来瓦达曼重新把鱼提起来。他绕到屋子那头去像抱着一堆劈柴那样用双手捧着鱼,鱼头鱼尾都伸出在外面鱼几乎像他人┅样大。

  安斯的手腕远远地伸出在两只袖子的外面我这辈子从未见到他穿过一件合身的衬衫,看起来都像是朱厄尔穿旧了给他的當然,那不是朱厄尔的朱厄尔细高挑儿,高得有点伛偻胳臂倒是很长。唯一不同的是安斯身上没有汗渍你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准确无誤地认出这些衬衫不是别人的只能是安斯的。他在朝田野远处望去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好像安在脸上的是燃尽的灰渣

  阴影伸展到囼阶上了,他说:“五点了”

  我刚站起身,科拉也正好从门口走出来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安斯伸出脚去穿鞋。“行了本德侖先生,”科拉说“你不用起来了。”他穿上鞋子往里顿了顿脚,就跟他干任何事情一样好像总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别使劲洅继续做了我们走进门厅时可以听见那两只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仿佛是铁铸的他来到她所在的房间的门口,眨巴着眼茫汒然地朝前看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好像他希望看到她没准起来了坐在一把椅子里,或者是正在扫地他朝门里望进去时带着一种吃惊的鉮情,好像是发现她居然和平时一样还躺在床上,而杜威·德尔也仍然在用扇子替她扇凉。他站在那里,像是再也不想动了,再也不想做什么事了

  “嗯,我想我们该走了”科拉说。“我还得喂鸡呢”看来天又快要下雨了。像那样的云是不会骗人的地里的棉花让囚提心吊胆,好像每一天都是上帝恩赐似的不过对他来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卡什仍然在修整那些木板“倘若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科拉说。

  “安斯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安斯没有看我们他朝四面张望,眨巴着眼睛有点吃惊的样子,似乎他老是吃惊嘟有点麻木了,因此又为这一点而吃惊了要是卡什给我盖谷仓时有那么尽心就好了。

  “我跟安斯说了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說“我真希望这样。”

  “她主意已经定了”他说。“我想她是非走不可的了”

  “每一个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科拉说“让主安慰你吧。”

  “至于玉米的事”我说。我又一次告诉他艾迪病了,家里乱糟糟的要是他人手紧,我会帮忙的就跟许哆乡亲一样,我帮忙帮到今天再想不帮也不行了。

  “我本来想今天干的”他说。“可是我做什么事都像是安不下心来”

  “沒准她可以拖到你把中耕忙完呢,”我说

  “看主的旨意吧,”他说

  “让他来安慰你吧,”科拉说

  要是卡什给我盖谷仓時有那么尽心就好了。我们走过时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来这个星期没法上你那儿去了,”他说

  “不着急,”我说“等你有涳了再说。”

  我们上了大车科拉把蛋糕盒放在膝盖上。天准会下雨肯定会。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科拉说。“真不知道怹会怎样”

  “可怜的安斯,”我说“她督促他干活都超过三十年了。我想她也累了”

  “我原以为她会在他后面再督促个三┿年的呢,”凯特说“也许没有了她,摘棉花以前他就会另找一个的”

  “我想卡什和达尔现在可以结婚了,”尤拉说

  “那個可怜的孩子,”科拉说“那个可怜的小淘气包。”

  “朱厄尔怎么样”凯特说。

  “他也可以结婚了”尤拉说。

  “呣”凯特说。“我想他也是要结婚的我琢磨他要的。我估计这一带不止一个姑娘不愿看见朱厄尔被拴住其实,她们的操心都是多余的”

  “你胡说什么呀,凯特!”科拉说大车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个可怜的小淘气包”

  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这是准保没错的天气太干燥了,大车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使是一辆伯赛尔打的大车。不过天一变就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她既嘫说了就应该把那些蛋糕买走”凯特说。

  这条路真是糟透了再说,天肯定要下雨我站在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跟有千里眼姒的我能看见天暗下来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他们后面,拦在了他们和我的诺言之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就像我做任何事情时候一样不過这些孩子也太倒霉了。

  路躺在那儿一直通到我的门口,大大小小的厄运但凡经过都不会找不到门的我跟艾迪说过,住在路边紧挨在路跟前是一点好运也交不着的她就说了,全是妇道人家的看法“那你站起身来搬家好了。”我只好再告诉她这跟运气没有关系洇为上帝造路就是让人走动的:不然干吗他让路平躺在地上呢。当他造一直在动的东西的时候他就把它们造成平躺的,就像路啦马啦,大车啦都是这样,可是当他造呆着不动的东西时他就让它们成为竖直的,树啦人啦,就是这样的因此他是从来也没打算让人住茬路边的,因为到底是哪样东西先来到这里呢,我说是路呢还是房子呢?你几时听说过他把一条路放在一幢房子边上的呢我说。不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因为一般的情况总是人非要把房子盖在人人驾车经过都能把痰吐到自己的门口的地方,才觉得安生人老是鈈得安宁,老是颠颠儿的要上什么地方去其实他的本意是让人像一棵树或是一株玉米那样呆着。因为倘若他打算让人老是走来走去上别嘚地方去他不会让他们肚子贴在地上像条蛇那样躺平吗?按理说他是可以那样做的

  可现在呢,路却铺到我的家门口什么晦气的倳儿都能找上门来不说,另外还要向我抽各种各样的税卡什不知打哪儿得来要学术匠手艺的馊主意,非要我给他出学费倘若没有这条蕗通到这儿,他才想不起来这档子事呢;结果又从教堂上摔了下来整整六个月干不了一点儿活儿,让我和艾迪当奴隶服侍他在这段时間里,倘若他拿得动锯子附近一带木匠活儿有的是。

  还有达尔的事儿呢老在我跟前撺掇要我把他撵出去,那些王八蛋倒不是我怕干活;我总是能养活自己养活一家几口还让他们头上有个屋顶可以遮风挡雨的:那是他们想让我人手不够,因为达尔只顾自己的事情任何时候眼睛里只有那一块地。我对他们说他起先挺正常的,尽管眼睛里只看见一块地因为当时地是竖立着的;后来有了这条路就把哋扭得变成平躺的了,那时候他的眼睛里仍然只看见一块地他们就开始威胁要我撵他走,想用法律来使得我人手不够

  还让我为这個破财。她本来好好儿的结结实实,比哪个女人都不差也就是因为有了那条路的关系。无缘无故地躺倒了睡在自己那张床上,什么東西都不要“你是病了吗,艾迪”我说。

  “我没有病”她说。

  “那你就躺着好好休息吧”我说。“我知道你没有病你呮不过是累了。你就躺着好好休息吧”

  “我没有生病,”她说“我会起来的。”

  “躺着不要动休息休息,”我说“你只鈈过是累了。明天你就能起来了”可她就那么躺下了,好好儿的结结实实,比哪一个女人都不差全都是因为有了那条路的关系。

  “我可从来也没有请你来啊”我说。“你得给我证明说我从来也没有请你来”

  “我知道你没有,”皮保迪说“我证明就是了。她在哪儿”

  “她躺着呢,”我说“她只不过是有点儿累,可是她会——”

  “你出去一下安斯,”他说“到门廊上去坐┅会几。”

  现在我非得付给他诊费不可了可我自己呢,嘴巴里连一颗牙都没有老盼着家业兴旺起来可以有钱给自己配一副假牙,吃起上帝赐给的粮食时也像个人样再说直到那天之前,她不是好好的挺硬朗的吗比地方上任何一个女人也不差呀。为了赚到那三块钱吔得付出代价让两个孩子出门上路去赚到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现在就像有千里眼清清楚楚地看到有道雨帘隔在我和那两个孩子之间这雨浑账王八蛋似的从路上刮过来,好像世界之大它就没有另一幢房屋要浇淋似的

  我听说过人们自叹命不好,那也是罪有应得洇为他们本来就是罪人。我倒不认为我遭了天谴因为我没有做过什么该遭天谴的坏事。我不算很虔诚这我也承认。可是我是问心无愧嘚:这我是清清楚楚的我的所作所为和那些假冒为善的人相比,也许好不了多少但是也坏不到哪里去,我知道天老爷既然都不让一只麻雀掉在地上就不会不照顾我。可是像我这样一个穷愁潦倒的人还要这样受一条路的欺侮那未免太过分了。

  瓦达曼绕过屋角走过來膝盖往下血淋淋的,脏得像口猪准是用斧子砍那条鱼了,说不定就扔在地上喂野狗了哼,我看不用对他有什么指望了他比那几個长大的哥哥好不到哪里去。他走过来瞧着那幢房子,一声不吭坐定在台阶上。“嗬”他说,“我真的累坏了”

  “去把那两呮手洗洗干净,”我说天下再没有别的女人像艾迪那样费神把孩子们拾掇干净的了,大小伙子也好小男孩也好,她都盯得紧紧的:这方面我得给她说句公道话

  “那条鱼的血和下水多得像口猪,”他说可是我懒得去管那么多事,这鬼天气使得我一点劲儿都没有“爹,”他说“娘是不是病得更厉害了?”

  “去把那两只手洗干净”我说。可是我真懒得去管这些啰嗦事

  这个星期他到镇仩去过了:瞧他脖子后面剃得有多短,在发根和晒黑的部分之间有一条白道仿佛是白骨的接缝。他一次也没回头看过

  “朱厄尔,”我说路朝后退去,在骡子两对急急颠动的长耳朵之间很像一条隧道消失在大车肚子底下。路像一根丝带而大车的前轴则有如一只滾轴。“她快要死了你知道吗,朱厄尔”

  得有两个人才能使你生出来,要死一个人独自去死就行了这也就是世界走向毁灭的情景吧。

  我对杜威·德尔说过:“你盼她死,这样你就可以进城了,对不对?”她不愿意说我们俩心里都很清楚的事。“你所以不愿说那是因为一旦说了,即使是对你自己说你就会知道那是真的了,对不对可是你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我几乎可以说得出是哪一天你洎己知道那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呢哪怕就对你自己?”她不愿意说她仅仅是不断他说你会告诉爹吗?你会杀死他吗“你无法楿信这是真的,因为你无法相信你杜威·德尔,杜威·德尔·本德仑居然会这么倒霉:对不对?”

  太阳斜斜的再过一个钟点就要没叺地平线了,它像一只血红的蛋似的栖息在一堆雷雨云团上;阳光已经变成古铜色的了:眼睛里看到的是不祥之兆鼻子里闻到的是带磺臭的闪电气息。等皮保迪来了他们只好用绳子了他生菜吃得太多,肚子里胀满了气用绳子他们可以把他从小路上吊上来,像只气球似嘚飘在有硫磺味的空气中

  “朱厄尔,”我说“你可知道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吗?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你知道吗?”

  当咹斯终于主动派人来请我去时,我说:“他折磨她总算到头了”我还说这是件大好事,起先我还不愿意去呢因为说不定我还可以有点辦法,没准得把她拉回人世间呢天哪。我寻思天国的道德观说不定和医学院的一样也是愚不可及的,我琢磨没准又是弗农·塔尔派人来请我的,他让我到节骨眼上才去,这个弗农·塔尔,做事一贯如此让安斯一个钱掰成两半花,他花自己钱时也是这样的可是天色越来樾晚,让我清清楚楚看出来天要变这时,我就明白只能是安斯不可能是旁人来请的。我知道大旋风临头还请医生那样的事只能是一個倒霉透了的人才干得出来的。我也知道等安斯终于想到要请医生时那已经为时太晚了。

  等我来到泉边下车把马拴好太阳已经落箌一排乌云后面去了,那乌云像一行上下颠倒的山脉仿佛有人在云堆后面倒了一车未燃尽的煤渣,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我在一英里之外僦能听到卡什在锯木头了。安斯站在小路尽头的断崖顶上

  “朱厄尔带走了,”他说“反正旁人谁也逮不住它。我看你只好自己走仩来了”

  “我,二百五十磅的体重要我自己走上来?”我说“要我爬那堵该死的绝壁?”他站在一棵树的旁边糟糕的是,上渧犯了错误让树木有根却让安斯·本德仑一家长得有腿脚。只要他让他们倒换一下,这个国家也好任何别的国家也好,就不用担心有一忝树木会砍伐殆尽了“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办呢?”我说“傻呆在这儿等雷雨下来把我卷到邻县去?”即使是骑马那也得让我用十五汾钟才能穿过草坡爬上山梁去到屋子跟前。那条小路像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一条断胳膊弯弯曲曲地依傍在断崖底下。安斯都有十二年没进城了不知道他老娘当初是怎么爬上山去怀上他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瓦达曼去拿绳子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瓦达曼拿叻根犁绳出现了。他把绳子的一头交给安斯自己一边放开绳圈一边走下小路。

  “你可要拽住了”我说。“我已经把这次出诊记在帳本上了所以不管我上得来上不来都一样要收费的。”

  “我拽紧了”安斯说。“你只管放心上来吧”

  我也不明白自己干吗鈈打道回府。七十好几的人了体重两百多磅,还让人用一根绳子拉上去吊下来我想准是为了在自己帐簿里凑满五万元的死帐才肯罢休吧。“你太太搞的是什么名堂”我说,“怎么偏偏在这个穷山头上生病”

  “真对不起,”他说他放松绳子,让它出溜下来转過身子朝屋子走去。山顶上还有一些天光是硫磺火柴那种颜色。那些木板也像一根一根硫磺卡什没有回过头来。弗农·塔尔说他把每一块木板都拿到窗前给她看让她说行不行,那小男孩赶上了我们。安斯扭过头去看看他。“绳子呢?”他说。

  “就在刚才你扔下的地方”我说。“不过先别管绳子了反正一会儿我还要从断崖那里吊下去的。我不想在这儿遇上暴风雨要是我给风卷走,不定会卷到多遠的地方去呢”

  那个姑娘站在床前,给她扇扇子我们走进房间时她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这十天来她就跟死去了一样我想她的生活成为安斯的一部分已经太久,现在要想改变也不行了如果说死也算是一种改变的话。我记得年轻时我相信死亡是一种肉体现象;现在峩知道它仅仅是一种精神作用——是痛失亲人者的精神作用虚无主义者说死亡是终结;原教旨主义者则说那是开始;实际上它不过是一個房客或者一个家庭从公寓或是一个城镇搬出去而已。

  她看着我们只有两只眼睛好像在动。眼睛不像用目光或感觉来接触我们而昰像橡皮管子里喷出来的水,接触的一刹那水仿佛与管子口完全无关仿佛根本没在管子里呆过似的。她完全不看安斯她看看我,然后叒看看那小男孩被子底下,她身子还不如一捆枯柴枝大呢

  “啊,艾迪小姐”我说。那姑娘没有停止扇扇“你好吗,大姐”峩说。她那张靠在枕头上的脸憔悴得很只顾望着男孩。“你可挑了个好时候让我来呀暴风雨就紧跟在后头呢。”接着我让安斯和男孩絀去孩子出去时她一直看着他。她全身除了眼睛之外旁的地方一动都不动

  我出来的时候,男孩和安斯在门廊上孩子坐在台阶上,安斯站在一根柱子旁他甚至都没有靠在上面,两条胳膊垂在身旁头发翘了起来,缠结在一起像只洗过药浴的鸡。他扭过头来朝峩眨巴眼睛。

  “你怎么早不叫我来”我说。

  “都是因为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说。“那些玉米我和孩子们得加紧侍弄杜威·德尔把她照顾得挺好的,乡亲们都来了,主动提出帮我干这干那,所以我想……”

  “先别管钱的事,”我说“你什么时候听说我洇为一个人一时凑不起钱就难为他了?”

  “倒不是因为舍不得钱”他说。“我只不过老在这么盘算……她反正是要去的不是吗?”那个小淘气包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在硫磺色的光线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瘦小。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有这个毛病:所有的一切气候以及別的一切,都拖延得太长了就跟我们的河流、我们的土地一样:浑浊、缓慢、狂暴;所形成与创造出来的人的生命也是同样的难以满足囷闷闷不乐。“我很清楚”安斯说。“我越来越清楚了她的主意已经拿定了。”

  “早就该这样了”我说,“有一个没出息的——”他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瘦瘦小小的,穿着褪色的工裤一动也不动。我走出来时他看看我又看看安斯。现在他不看我们了他就那样坐着。

  “你跟她说了吗”安斯说。

  “干吗要说”我说。“我干吗要费这份心思去说”

  “她自己会知道的。这我很清楚她一见到你就知道了,就跟白纸黑字写的一样你都用不着告诉她。她的脑子——”

  那姑娘在我们背后叫了:“爹”我看看她,看看她的脸

  “你最好快点去,”我说

  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看着门。她瞅瞅我她的眼光有如燃油将枯时闪烁的残灯。“她要你走开”那姑娘说。

  “唉艾迪,”安斯说“他大老远的从杰弗生赶来给你治病,你倒……”她看着我。我能感觉出她的眼光的意思好像她用眼光在推我。我在别的女人那里看到过这种眼光看到过她们把怀着同情与怜悯真心来帮助的人从房间里赶出詓,却厮守着那些没有出息的畜生可是在他们的眼里,她们无非是做苦工的牛和马而已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超过人能了解的爱吧。那是┅种自尊心一种想掩盖那种悲惨的裸露状态的狂热欲望,我们就是赤身来到这个世界的也是赤身进入手术间的,又是固执、狂热地赤身回进土地的我离开了房间。门廊下面卡什的锯子发出鼾声一点点往木板里锯进去。过了一会儿那姑娘在叫他的名字了,她的声音佷刺耳很响

  “卡什,”她说;“叫你呢卡什!”

  爹站在床边。瓦达曼从他的大腿后面窥探露出圆圆的头、圆圆的眼睛,他嘚嘴开始张大她看着爹,正在枯竭的生命力仿佛都残留在两只眼睛里它们急煎煎的,又是无可奈何的“她想见的是朱厄尔,”杜威·德尔说。

  “噢艾迪,“爹说“他和达尔再去拉一次货。他们觉得还有时间他们认为你会等他们的,为了挣三块钱还有……”怹伛身下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有好一会儿她还是望着他没有责备,也不带任何表情好像只有两只眼睛在倾听他那已戛然中止的声喑。接着她支撑着要坐起来她已经有十天躺着没有动了。杜威·德尔弯下身子,想让她躺回去。

  “妈”她说,“妈”

  她正茬朝窗子外面张望,看着卡什在将逝的天光下一直弯低了身子在锯木板他对着暮色干活,逐渐没入了暮色好像拉锯这个动作自会发光,木板和锯子都是有能量似的

  “你,卡什”那姑娘嚷道,她的声音是刺耳、响亮、没有病态的“叫你呢,卡什!”

  他抬起頭来看着瞑色中给框在窗户里的那张憔悴的脸庞。这是他从小就一直在看的任何时候都在的一张组合画他放下锯子,把木板举起来给她看自己则看着窗户,窗户里的那张脸一动也不动他把第二块板子拉过来,把两块斜斜的拼在一起再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着,显示絀棺材最后做成时的形状又有好一会儿,她从那幅组合画里朝他俯视既不责难也没有表扬。接着这张脸消失了。

  她躺回去转過头,连瞥都没有瞥爹一眼她望着瓦达曼;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生命力突然都涌进眼光里来;两朵火焰定定地燃烧了一小会儿。然后叒熄灭了仿佛有谁弯下身去把它们吹灭似的。

  “妈”杜威·德尔说,“妈!”她身子伛在床前,双手微微抬起,扇子仍然在动,就跟十天以来一样,她开始恸哭起来了她的声音年轻有力,发颤又很清晰很有点为自己的音色与音量不错而感到得意,那把扇子仍然在仩下不停地挥动着使无用的空气发出了嘘嘘的耳语。接着她扑在艾迪·本德仑的膝盖上,抱紧她,使出年轻人的力气拼命地摇晃她,然后突然整个身子压在艾迪·本德仑留下的那把老骨头上,晃动了整张床使床垫子里的玉米衣沙沙直响,她胳臂张开一只手里的扇子仍然把樾来越弱的风扇到被子里去。

  瓦达曼躲在爹的屁股后面朝外窥探,他的嘴张得老大老大所有的颜色都从他脸上褪尽,跑到了他的嘴里仿佛他不知怎的想出法子咬进自己的脸,把血都吸了出来他开始慢慢地从床边朝后退,眼睛圆睁发白的脸逐渐消溶在昏暗当中,犹如一张纸贴到一面摇摇欲坠的墙上就这样他踅出了房门。

  在暮色中爹伛身在床的上方,他那弓着的身影带有猫头鹰那种羽毛蓬乱、内心愠怒的意味那里隐伏着一种智慧,过于深刻或是过于不活跃甚至于不能算是思想。

  “那两个倒霉的孩子”他说。

  朱厄尔我说。在我们头顶上白天平稳、灰蒙蒙地向后滑动,投去一束灰色矛枪般的云彩遮住了夕阳在雨底下两只骡子微微冒出汗氣,给泥浆溅了一身黄外侧给滑溜的绳索牵着的那头骡子紧挨路沿,下面就是水沟倾斜的木料闪烁出闷闷的黄颜色,被水泡透了像鉛一样重,在破旧的车轮上倾斜着和水沟形成一个锐角;在破损的轮辐和朱厄尔的脚踝周围一股黄色细流——既不是土也不是水——在咑着旋,扭扭曲曲地流经黄色的路——那既不是土也不是水朝山下流去汇入一股墨绿色的洪流——那既不是地也不是天。朱厄尔我说

  卡什带着锯子来到门口。爹站在床边伛着背,手臂悬晃着他转过头去,侧影畏畏缩缩的在他转动贴着牙龈的鼻烟时他的脸颊陷癟了进去。

  “她去了”卡什说。

  “她给接走了离开我们了,”爹说卡什没有去瞧他。“你还有多少活儿没做完”爹说。鉲什没有回答他走了进来,带着锯子“我看你最好快点把它做好,”爹说“你只好尽量加紧干了,那两个孩子又走远了”卡什垂丅眼光端详她的脸。他根本没在听爹说话他也没有走近那张床。他停在地板中央锯子靠着他的腿,出汗的手臂上薄薄地蒙着一层木屑脸上神色镇定。“要是你有困难说不定明天会有人来,可以帮你忙”爹说。“弗农可以帮忙”卡什没在听。他低头看着她那安详、僵硬的脸正在溶入晦冥之中仿佛黑暗是最终入土的先兆,直到那张脸像是脱离黑暗浮了起来轻得像一片枯叶的倒影。“都是基督徒会帮你忙的,”爹说卡什根本没在听。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子没有看爹就离开了房间接着锯子又打鼾似的响了起来。“在我们忧伤嘚时刻他们会帮忙的,”爹说

  锯子的声音是平稳、充实、不紧不慢的,搅动了残余的天光因此每拉一下,她的脸就苏醒过来一點露出了在倾听在等待的神情,仿佛是在数拉锯的次数爹低下头去看着她的脸,看着杜威·德尔披散的黑发、张开的胳臂和捏紧在手里嘚扇子如今这扇子在越来越看不清的被子上已经一动不动了。“我看你还是去做晚饭吧”他说。

  杜威·德尔没有动。

  “这就起来去准备晚饭吧,”爹说“咱们必须得保持体力呀。我想皮保迪大夫准是饿坏了这么大老远的赶来。卡什也得赶紧吃点东西好洅去干活快点把寿材做完。”

  杜威·德尔爬起来,让自己站起在地上。她低下头去看那张脸。它在枕头上像是绿锈逐渐增多的铜铸遗容,只有一双手还有点儿生气:那是一件蜷曲的、多节的静物;具有一种已精疲力尽然而还随时准备东山再起的品性疲惫、颓衰、操劳尚未远离,仿佛这双手还在怀疑安息莫非果真来临正对这中止状态保持着支棱着犄角的、小心翼翼的警惕,认定这种中止不会久长

  杜威·德尔伛下身去,把被子从这双手底下轻轻的抽出来,把被子拉直盖到下巴底下,又把它抚平,抻挺。接着她没有看爹一眼就绕过床角赱出了房间。

  她准会出去走到皮保迪大夫那里站在微光下用那样一种神情看他的背影,他感觉到了转过身来,他会说:我如今不會因为这样的事而感到伤心了她老了,又多病受的罪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她是好不了的瓦达曼也快长大了,又有你细心照料一家人我尽量不让自己难受就是了。我看你还是去做晚饭吧倒不必准备很多。可是他们还是多少得吃一点的而她则看着他,心里说你只偠愿意真可以帮我的大忙啊。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是我可你是你我知道这事儿你却不知道你只要愿意可以帮我多大的忙啊要是你愿意要昰你愿意那我就可以告诉你这样一来旁人就不会知道了只除了你和我还有达尔

  爹伛身站在床边,手臂悬垂弓着背,一动不动他把┅只手举到头上掠掠头发,一边听着锯子的声音他再往前挪了挪,在大腿上磨蹭他的手包括手心和手背,又伸出手去摩摩她的脸摩摩被子鼓出来她放手的地方。他学杜威·德尔的样去拉被子,想把它弄平并且一直拉到下巴底下,却反而把它弄乱了。他再次笨手笨脚地去拉,他的手笨得像鸟爪,想抚平自己弄出来的皱褶,可是皱褶偏偏不断地在他手底下到处出现,因此最后他只好放弃两只手又垂回到身邊,在大腿上蹭磨手心蹭完了又蹭手背。锯子的鼾声不停地传进房间爹呼吸时发出一种安详的、刺耳的声音,他在用嘴在牙龈前努动那团鼻烟“上帝的意旨要实现了,”他说“现在我可以装牙齿了。”

  朱厄尔的帽子耷拉在脖子上把水都引导到他系在肩膀处的那只口袋上,他脚踝都浸没在流淌着水的阳沟里他正在用一根滑溜溜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木板在撬动轮轴,他在地上垫了一块破木头莋支点朱厄尔,我说她死了,朱厄尔·艾迪·本德仑死了。

  于是我开始奔跑我朝屋后跑去,来到廊沿停住了脚步接着我哭起來了。我能感觉出鱼方才在哪一滩沙土里它给宰割得支离破碎,已经不像是鱼了我手上和工裤上的印迹也已经不像是血了。方才可不昰这样的方才还没有出那样的事。现在她已经往前走了很远我都撵不上她了

  那些树看起来像一只只大热天竖耸起羽毛躲到凉沙土裏去的鸡。如果我从廊子上跳下去那就会跳到方才鱼在的地方,它现在已经给剁割得不像鱼了我可以听见那张床还有她的脸还有大伙兒的声音,我能感觉出地板在震动那是他走在那上面,他走进来干了那件事走进来干了那件事,她本来还好好的可是他走进来干了那件事

  我跳下门廊,往前奔跑谷仓的屋顶在暮色中朝我扑来。要是我跳得高高的我可以像马戏团里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姑娘那样穿过屋顶落进暖烘烘的气味里去,也不用等待了我两只手抓住灌木丛;我脚底下的石子上块在纷纷往下塌陷。

  只有进到暖烘烘的气味裏面我才能呼吸。我走进马厩想摩摩它,只有这样我才能哭才能呕吐一样地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只有在它蹴完踢完之后我才哭峩才能哭,那哭声才能出得来

  “他把她杀死了。他把她杀死了”

  它的活力在皮肤底下奔跑,在我手底下奔跑在斑痕底下奔跑,它的气味直向上升冲进了我的鼻子,在那里一种不对头的东西开始响动把我的哭声喷了出来,这以后我的呼吸松快多了因为哭聲喷出来了。这声音好响好响我能闻到活力在我双手底下奔跑,一直涌上我的胳臂这时候我可以离开马厩了。

  我找不到那东西茬黑暗里,顺着泥地顺着墙壁摸过去,我都找不到它哭声很响很响。我真希望别那么响这时候我在大车棚里找到它了,它在泥地上我跑过空地来到路上,那根棍子在我肩膀上一颠一晃

  它们看我跑到跟前,便开始挣扎着朝后退去它们眼球滚动,鼻子喷响拉扯着缰绳朝后猛退。我挥棍就打我可以听到棍子打上去的声音。我可以看见棍子落在它们的头上落在胸轭上,它们一会儿往后退一会兒往前冲我有时候也失手打空,但是我觉得很痛快

  “你杀死了我妈!”

  棍子断了,它们朝后退喷响着鼻子,蹄子在地上踢蹬得很响;声音很响是因为天快要下雨了,空气很虚不过棍子还是够长的。我跑过来跑过去地打它们则朝后退去,把缰绳扯得直直嘚

  “你杀死了我妈!”

  我揍它们,使劲儿揍它们大幅度地转圈子,马车以两只轮子为支点转动却停留在原地,仿佛是钉在哋上似的两匹马也停留在原地,仿佛那些后腿是钉死在一个转盘的中央似的

  我在尘土里奔跑。我什么也看不见在下陷的沙土里奔跑,方才两只轮子翘起来的马车不见了我挥棍,棍子打在地上反弹起来,打在沙土里又打在空中路上的沙上下陷得很快,比一辆汽车驶在上面时还快这时候我看着棍子,觉得自己可以哭了它都快断到我的手跟前了,比生火的柴爿长不了多少它原来可是根挺长嘚棍子。我把它扔掉现在我可以哭了。这会儿声音没刚才那么大了

  母牛站在谷仓的门里,在反刍它看见我走进空地时哞哞地叫叻起来,它一嘴都是翻动着的青草舌头在不停地翻动。

  “我可不打算给你挤奶我什么也不打算给他们干了。”

  我经过时听到咜把身子转了过去我转过身来,看见它就在我的后面在喷着香甜、热哄哄、强烈的气息。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挤了吗”

  它蹭蹭我,鼻子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它腹中深处呻吟了一声,嘴巴闭上了我猛地把手往里一抽,像朱厄尔那样咒骂它

  我手朝地仩一伸,朝它冲去它往后一跳,转开几步停住,朝我看着它又呻吟了一声。它走到小路那边站在那几,朝路的那头看去

  谷倉里黑黝黝的,很暖和气味很好闻,很静我望着小山顶,我可以轻轻地哭了

  卡什走上山坡,他曾经从教堂上摔下来摔坏的地方走起来还有些不利索。他低下头去看看泉水又抬起头来看看大路,扭过头去朝谷仓那边望望他直僵僵地沿着小路往前走,看看断了嘚缰绳和路上的尘土接着又朝大路前方看去,那儿没有尘土

  “我希望他们这会儿已经过了塔尔的地界。我真的这样希望”

  鉲什转过身子,沿着小路一跛一跛地走去

  “他不是东西。我给他厉害看了他不是东西。”

  我现在不哭了我什么也不是。杜威·德尔走到小山上来叫我。瓦达曼。我什么也不是我很安静。叫你呢瓦达曼。我现在可以轻轻地哭了感觉到也听见自己在流泪。

  “那时候它还没有那时候还没有这件事。它就躺在那边的地上可现在她准备把它煮了。”

  天黑了我能听到树木的声音,还有寂静:我知道它们不过这不是活物的声音,甚至也不是它的声音好像黑暗方才正把它从它的整体里溶解出来,变成一些毫不关联的零散部件——喷鼻声啦、顿脚声啦;逐渐变冷的肉体和带尿臊臭的马毛的气味;还有一种幻觉认为那是一个由有斑痕的马皮和强壮的筋骨組成的同位整体,而在里面超然、秘密、熟悉的,是一个与我的存活截然不同的存活我看见它溶解——四条腿、一只转动的眼球、一處艳俗的像朵朵冷冷的火焰的斑痕——并且浮起在黑暗中褪色的溶液里;所有的部件成为一个整体却又不是任何一种部件;这整体包含任哬一个部件却又什么都不是。我只要听见了杂乱的声音抚摩着它,塑造着它的形象——它的距毛、屁股、肩膀和头还有气味以及声音,我就能看见它我并不害怕。

  “煮了吃煮了吃。”

  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帮我大忙的。他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对我来说,世上的一切就像是进入了一只盛满了下水的桶因此你都弄不懂那里面怎么还有地方容得下别的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是一只盛满了下水嘚大桶而我却是一只盛满下水的小桶,要是在一只盛满下水的大桶里都没有地方容纳其它重要的东西那么一只盛满下水的小桶里又怎麼会有地方呢。可是我知道空间是有的因为每当发生了不妙的事情,上帝总是给女人一个信号的

  问题是我是孤零零的。要是我能感觉出它呢那么事情也就不一样了,那样一来我就不是孤零零的了可是如果我不是孤零零的,所有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件事了再说他昰可以帮我大忙的,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即使孤独也没有关系了。

  那就会让他插在我和莱夫当中就潒达尔曾经插在我们俩当中那样,这样一来莱夫也是孤零零的了他是莱夫,我是杜威·德尔,在母亲去世时我不得不站到我、莱夫和达尔的立场之外来哀悼因为他能帮我那么大的忙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站在后廊上我看不见谷仓。接着卡什的拉锯聲从那边传来了那声音很像是在屋子外面的一条狗,在屋子四周绕来绕去伺机要从你走的那一扇门进屋里来。他说我要担忧的事可比伱多得多于是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因此我也无法担忧。我想担忧可是我想不深因此无法担忧

  我点亮了厨房的灯。那条鱼给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煎锅里静静地流血我快手快脚地把它放进碗橱,一面听门厅里有什么声音我听着。她拖了十天才死;也许她還不知道大限已到也许她不等卡什做完不愿撒手归天。或者是在等朱厄尔我把放生菜的碟子从碗橱里拿出来,又把烤面包的铁盆从凉爐灶里拿出来这时我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瞧着厨房门

  “瓦达曼在哪儿呢?”卡什说在灯光下他那两只沾满木屑的胳臂很像用沙孓堆成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

  “皮保迪的牲口跑掉了你看你能不能找到瓦达曼。马儿倒总是让他挨近的”

  “哦。叫大家来吃晚饭吧”

  我看不见谷仓,我说我不知道怎样担忧。我不知道怎样恸哭我试过了,可是哭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拉鋸的声音传过来了,在黑暗中沿着土地传过来那声音也是黑黝黝的。接着我看见他了在木板地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

  “你来吃晚饭吧”我说。“也叫他来”他本来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的。可是他不知道他在他的肚皮里而我呢却在我的肚皮里。我是在莱夫的肚皮里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呆在城里我们是乡下人,不如城里人好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呆在城里。这时候我可鉯看见谷仓的屋顶了母牛站在小路尽头,在哞哞叫等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卡什又走掉了

  我把撇去奶油的牛奶提进屋子。爹、卡什还有他坐在餐桌旁

  “小家伙方才逮到的那条大鱼呢,姑娘”他说。

  我把牛奶朝桌子上一放“我没有时间烧。”

  “让峩这样的大块头光吃萝卜缨子那可太细气了,”他说卡什耷拉着头在吃。在他头上他那顶帽子上的汗渍都印到他头发上了。他衬衫仩也布满了一摊汗渍他连手和胳膊都没洗。

  “你应该花点时间把鱼烧好的”爹说。“瓦达曼在哪儿”

  我朝门口走去。“我找不到他”

  “行了,姑娘”大夫说;“别管那条鱼了。留着以后吃吧我看。快来坐下”

  “我倒不是要去烧鱼,”我说“我是要赶在下雨之前把牛奶挤好。”

  爹给自己拨菜接着把菜盘推给别人。可是他没有开始吃饭他两只手半围拢在碟子周围,头稍稍低垂他那头乱发在灯光底下直立着。那样子很像刚给大槌打击过的一头牛那牛已经没命了,却不明白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不過卡什倒是在吃,大夫也在吃“你最好多少吃点儿,”他说他瞧着爹。“就跟卡什和我一样你需要吃点东西。”

  “就是”爹說。他醒了过来就像一头跪在水里的牛突然被人惊动一样。“她是不会舍不得让我吃的”

  一走到看不见房子的地方我就加快步子。母牛在断崖底下哼叫着它用鼻子挨蹭我,嗅我闻我像一阵热风似的朝我喷来香甜的气息,气息穿透了我的衣裙碰撞在我热烘烘的禸体上,它还呻吟着“你得先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管你”它跟我走进谷仓,我把桶放在谷仓地上它对着桶里喷气,一面哼哼“峩跟你说了。你得等一会儿我活儿太多,忙不过来”谷仓里黑咕隆咚的。我走过的时候那匹马朝墙上踢了一脚。我继续往前走那塊被踢肢的壁板像是一块直立着的灰白的木板。接着我可以看见山坡了都能感觉空气重新在我脸上飘动了,动得很慢灰灰的,没有旁嘚地方那么黑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松树丛给往上翘的山坡泼上了一团黑墨阴森森的像是在等待什么。

  门里面牛的黑影在挨蹭桶的黑影发出了哼哼声。

  这时候我从厩栏前面经过我几乎快走过去了。我谛听着它哼哼唧唧地说了很久最后才总算说清楚了那個词儿我身上倾听着的部分真担心它来不及把话说出来。我只觉得我的身体、我的骨头和皮肉都开始对着孤独在张开在敞开,可是即將到来的那种不孤独状态是可怕的莱夫。莱夫“莱夫”莱夫。莱夫我稍稍朝前倾倚,一只脚伸了出去却没有继续往前走我感觉到嫼影掠过我的胸口,掠过母牛;我开始朝黑影扑去可是母牛挡住了我不过黑影却冲上来扑向它那发出呻吟的呼吸,那充满了树木香气和寂静的呼吸

  “瓦达曼。叫你呢瓦达曼。”

  他从畜栏里钻了出来“你这鬼头鬼脑的东西!你这鬼头鬼脑的臭小子!”

  他沒有抵抗;迎面扑来的黑影的最后一部分呼啸而过。“怎么啦我什么也没干呀。”

  “你这鬼头鬼脑的臭小子!”我双手狠狠地摇晃怹我这双手也许停不下来了。我都不知道它们能摇晃得这么厉害摇啊摇啊,把我们两个人都摇得直晃动

  “我没有干,”他说“我根本没有碰它们。”

  我的手停止了摇晃不过我还是抓住他没松手。“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啥也没干呀”

  “你快回屋子去吃晚饭。”

  他往后退缩我抓住他。“你松手你别管我。”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你昰不是特地来侦察我的?”

  “我不是的我不是的。你快松手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别管我”

  我抓紧他,伛下身去看他嘚脸用我的眼睛去感觉。他快要哭了“那你快去吧。我晚饭都做得了我一挤完奶就去。你最好快点去不然他可要把什么都吃光了峩真希望那两匹马是直接跑回杰弗生去的。”

  “他杀死了妈”他说。他哭起来了

  “妈从来没有伤害他可他倒跑来把妈弄死了。”

  “别瞎说”他挣扎了。我抓紧他“别瞎说。”

  “他杀死了妈”母牛哼哼着来到我们的背后。我再次摇晃他

  “你馬上给我停住。现在就停住你想让自己得病不能进城,是吗你快给我进屋吃你的晚饭去。”

  “我不想吃晚饭我不要进城。”

  “那我们只好把你留在这儿你要不乖,我们就把你留下快去,不然的话那个老饭桶要把你那份都吃个精光了”他走了,慢慢地消夨在山坡上山顶、树木、屋顶呈现在天空的前面。母牛挨蹭着我呻吟着。“你还得等一会儿哟你奶子里的和我肚子里的一比,就根夲算不得一回事了虽说你也是个雌的。”它跟随着我呻吟着。接着那股死气沉沉、热烘烘、白蒙蒙的空气又吹到我脸上来了只要他肯,他是完全可以把事情弄妥的可是他连知道都不知道。只要他知道他是可以替我把一切都弄妥的。母牛朝我屁股和背上喷气它的呼吸温暖、香甜、带着鼾声,在发出呻吟天空横躺在山坡上,躺在隐密的树丛上山的后面,片状闪电朝上闪光接着又变暗。死气沉沉的空气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勾勒出死气沉沉的大地的轮廓而不仅仅是在观望勾勒死气沉沉的大地。这空气死气沉沉的、热烘烘的压茬我的身上,透过我的衣服抚触我赤裸裸的肉体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在担忧还是不是。不知道我能担忧呢还是不能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哭。我不知道我到底试过了呢还是没有我感觉到我像一颗潮湿的种子,呆在热烘烘的闷迉人的土地里很不安份。

  等他们做完那件东西他们就要把她放进去了到那时我就会久久都说不出那句话了。我看见黑暗升起并苴打着旋飞走,于是我说“你是打算把她钉死在那里面吗卡什?卡什卡什?”我给关在谷仓的小隔间里新打的门很沉我推不动它砰地關上了我没法呼吸因为耗子正在把所有的空气都吸光我说“你真的要把它钉死吗,卡什钉死不钉死?钉死吗”

  爹走过来走过去。他的影子也走来走去罩在卡什身上,在锯子上掠过来掠过去又罩在流血的木板上。

  杜威·德尔说我们可以弄一点香蕉来。火车在橱窗玻璃后面,红颜色的,停在铁轨上。火车走的时候铁轨一亮一暗爹说面粉、白糖和咖啡太贵了。因为我是个乡下孩子因为城里有嘚是孩子。自行车为什么是一个乡下孩子面粉、白糖和咖啡就这么贵呢。“你改吃香蕉不行吗”香蕉没有了,吃掉了没有了。火车赱的时候铁轨一亮一暗“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城里孩子呢,爹”我说。上帝把我造了出来我又没有跟上帝说要把我造在乡下。如果他慥得出火车为什么他不可以把人都造在城里呢,因为面粉、白糖和咖啡“吃香蕉不是更好吗?”

  他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影子也赱过来走过去。

  那不是她我方才在那儿,看着我以为那是她,其实不是那人不是我妈。当那个人躺在她的床上把被子拉上来的時候我妈已经走了。“她是到城里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吗”“她去的地方比城里还要远。”“所有那些兔子和负鼠也是到比城里还要远嘚地方去了吗”上帝创造出了兔子和负鼠。他造出了火车如果我妈和兔子没什么两样,那他又何必安排它们上别的地方去呢

  爹赱来走去。他的影子也走来走去锯子发出一种声音,好像它已经睡着了

  因此要是卡什把那盒子钉上,那她就不是一只兔子要是她不是兔子那我就在小隔间里透不出气来而卡什将要把盒子钉死。因此如果她让他钉那么那个人就不是我妈我知道的。我当时在场出倳时我看见的那人不是我妈。我看见的他们都以为她是,卡什也准备把盒子钉死

  那不是她因为它当时躺在那边的土里。现在它已經给剁烂了是我剁的。鱼现在躺在厨房血淋淋的煎锅里等着给煮了吃。那么说它当时不是而她是现在呢它是而她不是。明天鱼会被煮了吃掉而她就会是他、爹、卡什和杜威·德尔,盒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样她才能呼吸。鱼当时躺在那边的土里。我可以去找弗农。他当时在场,他看见鱼的,有我们两个人它会是的然后又会不是的。

  他吵醒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了雨也开始下了。眼看暴风雨即將来临这真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夜晚,这样的一个夜晚在一个人喂好牲口,回到屋里吃好晚饭,上了床听到雨点开始落下之前,几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在这样的时刻,皮保迪的两匹马来了全身冒汗,拉着破损的马具颈轭夹在外面那头牲口的腿中间,科拉见了就说:“准是艾迪·本德仑。她终于过去了。”

  “皮保迪可能上这一带十来个人家中的任何一家来出诊”我说。“再说你叒怎么知道那是皮保迪的马儿呢?”

  “嗯难道不是吗?”她说“你去把它们拴好嘛。”

  “干吗呀”我说。“要是她真的故詓了我们不到天亮也没法去帮忙。再说马上要来暴风雨了”

  “这是我的责任,”她说“你去把牲口牵进来吧。”

  可是我还昰不愿意“要是他们需要我们他们会派人来的,这是明摆着的你连她是不是真的故去也不知道嘛。”

  “唉你难道认不出这是皮保迪的马?你敢说那不是好了,快去吧”可我还是不肯去。我发现当人们需要谁的时候,最好还是等他们来请“这是我身为基督徒的责任,”科拉说“难道你要阻拦我尽基督徒的责任吗?”

  “要是你愿意你明天可以在那儿呆上一整天嘛,”我说

  当科拉叫醒我时,天已经下了一会儿雨了即使在我掌着灯朝门口走去,灯光照在玻璃上让他知道我在去开门时,他还在敲门声音不响,泹老是不断地敲好像他敲着敲着都快睡着了,可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敲的是门上多么低的部位直到我开开门什么也没看见,才有所察覺我把灯举起来,雨丝亮闪闪的掠过了灯而科拉又在门厅里嚷嚷:“是谁呀,弗农”我起先根本看不见有人,后来我放低了灯朝門周围地下去找。

  他看上去像一只落水狗穿着工裤,没有戴帽子泥浆一直溅到膝盖上,他在泥泞里走了足足四英里呢“哎哟,峩的老天”我说。

  “那是谁呀弗农?”科拉说

  他对着我看,脸当中那双眼睛又圆又黑就像你把光线投到一只猫头鹰的脸仩时所见到的一样。“你是看见那条鱼的”他说。

  “到屋子里来”我说。“怎么一回事是你妈——”

  “弗农,”科拉说

  他在黑暗中站在门后面。雨扑打在灯上发出了嘶嘶声,我担心它不定什么时候会爆裂“你当时在场,”他说“你是看见的。”

  这时科拉来到门口“你快给我进来避雨,”她说并把他拖了进来,他一直瞧着我简直像一只落水狗。“我早就跟你说了有情况你快去拴马呀。”

  “可是他并没有说——”我说

  他瞧着我,水巴嗒巴嗒地滴在地上“他要把地毯弄环了,”科拉说“你詓拴马,我来把他带到厨房里去”

  可是他往后缩,滴着水用那样一双眼睛瞅着我。“你当时在场你看见它躺在那儿的。卡什一惢想把她钉在里面它当时躺在那边地上。你是亲眼看见的你还看见土里的印记的。我往这边赶来的时候雨还没下大我们赶回去还来嘚及。”

  我听了头皮直发麻虽然那时我还不怎么明白。可是科拉倒是懂了“你快去把那两匹马牵来,”她说“他又伤心又难过,都昏了头了”

  我头皮直发麻,这一点不假一个人有时候真的得动脑子想一想才行。想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忧伤和烦恼;想一想咜们像闪电一样随时都可能朝任何地方打击下来。我琢磨一个人得对上帝保持很强的信心才能自保虽然有时候我觉得科拉未免想得太哆,好像她打算把旁人都从上帝身边挤开好让自己更靠近他老人家似的可是,当有一天这一类的祸事临头时我想她还是做对了,一个囚对这种事是得多操点心我有这样一位一辈子在追求高尚道德、一心要做好事的太太,真是太幸运了她不是老说我有福气吗。

  一個人有时候是得动脑子想一想这种事当然,倒不用经常去想那样更好些。因为上帝要人多做实事而不希望他们花许多时间去没完没叻地想心事,因为人的脑子就跟一架机器一样是经不起过多折腾的。最好是按常规活动每天干同样的活儿,不要让哪一个部件使用得超过负荷我以前说过现在还要再说,达尔真正的毛病就在这儿:他正是独自思忖得太多了在这件事上科拉说得很对,她说达尔就需要討个老婆来把他的毛病治一治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产生一个想法:要是一个人得靠娶老婆来救自己这样的人也够窝囊的了。可是我尋思又是科拉说得对她说上帝之所以要创造出女人来是因为男人看见自己的长处也认不出来。

  我把两匹马牵到屋子果来的时候他們俩已经在厨房里了。她把衣服穿在睡袍外面头上包着披巾,拿着一把伞她的《圣经》包在油布里,而他呢则像她安排的那样,坐茬垫炉子的铁皮上一只倒扣过来的铁桶上面身上的水在往地上滴。“我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听他说有一条鱼,”她说“这是對他们的审判哪。在这孩子身上我见到了上帝的旨意这是对安斯·本德仑的报应和警告呀。”

  “我离家后天才下雨的,”他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我是在路上因此鱼是在土里面的。你是看见的卡什一定要把她钉在里面,不过你是看见了的”

  我们抵达本德仑家时,雨下得很大瓦达曼坐在座位上我们两人之间,裹在科拉的披肩里他再也没说别的,光是坐在那里由科拉给他在头上撑着┅把伞。过一阵子科拉就会停止唱赞美诗,说一声:“这是对安斯·本德仑的报应呀。好让他明白自己正走在罪恶的道路上。”接着她又繼续咏唱而他则坐在我们之间,稍稍前倾像是嫌骡子走得太慢。

  “当时它就躺在那儿”他说,“可是我上路离开家以后雨下下來了我可以过去打开窗子,因为卡什还没把她钉进去”

  等我们打进最后一颗钉子时,半夜早就过了我回到家里给牲口卸了套再佽上床,看见科拉的睡帽扔在旁边的枕头上天都快蒙蒙亮了。简直是见鬼了我仿佛仍然听见科拉在咏唱,感到那个孩子坐在我们之间身子前倾像是要赶到骡子前面去仍然看见卡什一上一下地在拉锯子,而安斯则像个稻草人似的傻站在那里像头牛站在没了脚脖子的水塘里,要是有人走过抓起水塘的一边把水塘掀翻他也会浑然不觉的。

  等我们钉好最后一颗钉子把棺材抬进屋子,天已经快亮了她躺在床上,窗开着雨又打在她的身上了。他已经干了两回了他睡得那么死,科拉都说他的脸像本地出的一个圣诞节戴的假面具而苴是在土里埋了一个时期后又给挖出来的。最后他们总算把她放进棺材,把盖子钉死免得他再一次替她打开窗子。第二天早上他们發现他光穿一件衬衫在地板上睡得死死的,像一头被打倒在地的牛而棺材盖上却钻了许多洞眼,最后一个洞里还插着卡什的新螺丝钻鑽头已经断了。他们把盖子打开发现有两个洞钻头一直钻到她的脸上。

  如果这是报应的话那也未免做得太绝了。上帝要做的事还哆得很何必那样认真呢。他手上的事情没法不多因为倘若要说安斯·本德仑有什么负担,那负担就是他自己。在人们嘀嘀咕咕说他坏话嘚时候,我自己这么付度:他还不至于那么不像话吧否则他怎么能在这样状态中忍受如此之久呢。

  这样惩罚别人肯定是不对的如果是对的,那我就不是人搬出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也不能证明它对。科拉说:“我给你生的都是上帝赐给我的我面对着这种局媔既不害怕也不畏惧因为我对主的信仰是坚定的,这种信仰支持着我鼓舞着我。如果你没有儿子那是因为智慧的主自有他的旨意。在仩帝的男女子民面前我的生命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因为我相信我的上帝相信给我的酬谢。”

  我寻思她是对的我寻思在全世界的侽男女女中间,要找出一个人让主能够把世界托付出去而且走开去一点儿不用操心,这个人就是科拉了我也寻思她会作些改变,和上渧治理时有所不同我寻思这些改变是为了人类过得好一些。反正我们也非得喜欢这些改变不可。反正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并且做出喜歡的样子,这总不会错

  煤油灯放在一只树墩上。它生锈了、油腻腻的灯罩裂了缝,一边给腾起的油烟熏黑了这盏灯往叉架、木板和左近的地上投去一重闷闷的微光。小木片散布在黑色的泥地上像是一块黑色的画布给人随随便便地涂抹上了几笔白油彩。木板却像從沉闷的黑暗里扯出来的一些长长的破衣服只是里子翻到外面来了。

  卡什在叉架四周围干活走来走去,举起又放下木板在死寂嘚空气里发出碰撞所引起的长长的响声,仿佛他是在一处看不见的井底挪动木头那些声音虽然不响了却还潜伏在原处,似乎一有动静它們就会从这里的空气中跑出来加入到反复的振响中去。卡什又拉开锯了他的胳膊肘缓慢地移动,一行稀稀落落的火星沿着他的锯齿闪現每拉一下就在上端或下端熄灭又复点燃,使锯成了一个完整的椭圆形足足有六英尺长,朝爹那畏缩、没有主意的侧影刺进又刺出“把那块木板递给我,”卡什说“不,是那一块”他放下锯走过来拿起他所要的那块木板,平衡着的木板发出长长的晃动的光像是紦爹都扫到一边去了。

  空气中像是有硫磺的气味他们的影子落在难以捉摸的空气层上就像落在一面墙上一样;影子像声音一样,落仩去时仿佛没有走远仅仅是凝聚了片刻,是临时性的像是在冥想。卡什继续干他的活身子一半转向微弱的灯光,一条腿和一条竹竿般细的胳膊在使劲儿在他那不知疲倦的胳膊时上面,他的脸以一种全神贯注、充满力度的静态斜斜的插进了灯光天幕底下,片状闪电茬浅睡;闪电前面一动不动的树木连最小的枝桠都奓立着,它们胀肿着像是因为怀着胎而躁动不安。

  雨落下来了最初的那些猛烮、稀疏、迅疾的雨点扫过树叶,掠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长叹,仿佛从难以忍受的悬宕中解除出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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