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都市言情女主角叫柔柔外号叫狸猫的言情出版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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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推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10期·武人列传(作者:李亚)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10期·
(作者:李亚)
  作者简介:李亚,男,安徽亳州人。1990年入伍,1996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现供职于解放军出版社。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数十篇,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部分作品被收入一些选本,获过军内外几个文学奖项。著有长篇小说《金色大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3月),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长篇小说《流芳记》(作家出版社201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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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帽儿一小段
  从前,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的时候,习武之风流布乡下。那时候,我们那儿还很穷,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吃不上一个白面蒸馍,偶尔来客了炒个青菜,也只是用筷子往油瓶里插一下,拔出来往菜锅里滴几滴子油。饶是这样,家家户户都还要想方设法让自家孩子学点武术,大人们那上劲儿的架势,仿佛自家孩子学了武术日后准能考上武状元。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在我们那儿学武术不叫学武术,叫学捶——这两个字,我也没弄清楚这样写对不对。但那时候在我们那儿,只要一说学捶,大人小孩都知道是学武术的。
  我学捶时也就是个十一二岁的鸟孩子,而我拜的师父都八十多岁了。在这儿我不能说他的名字,捶匠行里规矩多,最讲究的是师道尊严,入了门那就是师徒如父子,子不言父名是古来老例。虽然快三十年过去了,但现在一想起师父的名字,我就紧张出尿儿来,纵使我斗胆说出他的名字,说之前我也要冲他老人家仙逝的方向先磕三个响头。这么说吧,想当年,我师父的名头很响,在亳县以南提起来就像平地惊雷,有好多次我进了外村的学捶场子里,只要一报我师父的腕儿,根本不管我一个十几岁的鸟孩子抽不抽烟,马上就会有人过来给我递烟,上茶,请坐,弄得我像个武林高手一样。
  可以说,当年我师父在我们那一带就是一个传奇。没学捶之前,傍黑在麦场里听大人们讲故事,说的大多是我师父怎么行侠仗义,怎么蹿房越脊,怎么脚踏荷叶在河面上行走如飞,怎么摘梨子不用梯子,一招狸猫上树就把梨子摘了,等等。这些说的都是我师父轻功好。还有一个例子说明他老人家轻功真的了得:年轻时他每年春上都要种几亩大蒜,等到夏季收了大蒜,他便每天挑上一担大蒜到亳县卖给几家饭店里。从我师父那庄到亳县有一百二十里左右,他老人家每天夜里鸡叫三遍起身,洗漱之后,挑上两百五十斤大蒜赶往亳州,在天拢明时准准地到了城里。他老人家之所以选择深夜行走,主要是怕白天施展轻功惊吓了路人——如此神奇,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轶闻是我听来的。
  我师父不光功夫好,而且年轻时说过大鼓书,嘴头子溜儿快,讲到顺口处,一说就是个把小时——这个是我多次见识过的。每次在教我们拳脚之前,他老人家总是先来上这么一段:说啥英雄气短,讲啥儿女情长,都只是醋话儿一箩筐。眼跟前只说那一条齐眉棍,横竖在山河中央,只打得天下都姓了赵,他做了大宋的开国帝王。三句歪诗说罢,四句闲词道了,接下来咱们书归正本。
  好,咱们书归正本。
  秃子巧卸胳膊
  我师父那庄叫高老庄,在我们李庄东南角,左右也就五里地。我们庄东头有一条乡村公路,路两边都是钻天杨树,顺着这条乡村公路走上四里半地,朝东拐个小弯,再走半里小路就到了高老庄。
  那时候没有双休日,每周六傍晚,东西庄前后村的五六个师兄弟放了学之后,都在我们庄东头集合。我们庄东头顺公路开了一条河,叫流粉河,靠村头有座石桥跨过流粉河连接上公路,这座石桥就是我们集合之地。之所以在这儿集合,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师兄宝扇定下的。宝扇是张油坊那庄的,他庄和我们李庄地头搭地头,就是说,两个村庄的田地边挨边,离小桥这儿也很近,所以宝扇说在这儿集合,我们大家就得在这儿集合。
  宝扇当时也就是十六七岁,早就不上学了,按我们那儿的叫法,他这年龄基本上也算是年轻猴了,况且已经跟师父学了四五年捶,在我们方圆几个庄也小有名气。别看宝扇平时说起话来吐口唾沫钉颗钉,但每次集合他总是最后一个才到。我们这帮鸟孩子,大一点儿的也就十四五岁,只有我小两岁,我们总是先到这儿,坐在桥上等宝扇。等宝扇时大家也不闲着,他们大一点的鸟孩子,胎毛刚刚褪净,就像模像样地抽着烟,论说着拳术,一旦谁和谁掰扯不清了,两个人还要拉出架势走一趟拳,也就是说亮几手服服对方。这几乎成了一大景,弄得每周六我们李庄下地干活晚归的老少爷们儿,扛着犁子牵着牛,围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后来犁了一下午地的牛都等急了,哞地叫一声,又哞地叫一声。这时候,宝扇才叼着烟,半旧的球衣搭在肩膀上,摇摇晃晃地赶过来,先是冲围观的老少爷们儿一抱拳,然后冲师弟们一挥手,于是,我们这帮鸟孩子赶紧冲上公路,浩浩荡荡地奔向高老庄。
  插一句,因为后边我讲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帮师兄弟的故事,所以我先在这儿把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介绍一下。宝扇大家都知道了,且不说。还有刘庄的双胜和保国,康寨的拐弯,周庄的治安和三义。都是小名。就这么几个人,我现在一写他们的小名儿,他们当年的那副鸟样子就呼地一下跃进我脑海里。
  接着说我们这帮鸟孩子上了乡村公路。
  在路上这帮鸟孩子也不好好走路,双胜朝左边的杨树上叭叭几掌,保国朝右边杨树上哐哐几脚;接着,双胜和拐弯又相互撞肩膀使招数。双胜把拐弯打倒后拔腿狂奔,拐弯翻身跃起一路狂追,三义和治安就在后边吆喝,狗撵兔子一样,疯追上去。他们几个就这样疯跑一路,中间还夹杂着鬼哭狼嚎般的怪叫。我也跟着跑,不幸的是,他们那帮大孩子跑出汗了就把衣服一脱,全让我拿着,谁让我是最小的呢?虽然携着一堆驴皮,虽然追不上他们,但这也不影响我飞跑。说实话,这种飞奔让我受益匪浅,为我当兵后五公里拉练每次都跑第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我每次探亲回家,都要到这条乡村公路上走一走,想一想当年我们这帮鸟孩子狂跑滥追的情景。当然,现在那条公路两边的钻天杨早已被砍伐殆尽,连个树芽也没有了,而那条原本漂漂亮亮的乡村公路,也已被岁月蚕食得像一条腐烂的猪大肠。
  宝扇在路上是比较沉稳的,从来不和那帮鸟孩子打闹,只是叼着烟大步跟在我旁边,不管我跑多快,一扭脸他还在我旁边,好像我的影子,又好像我的随身保镖。有一次我问他这是啥原因,他傲慢地说自己不过施展了一点点轻功,接着又不屑一顾地骂我:“鸟孩子,你懂个鸟毛!”接着,又连上前边的话题,继续问我,你们李庄双成他姐说好婆家没有——对了,那时候我携着一堆驴皮追赶前边疯跑的驴驹子们时,宝扇跟在我旁边,句句问的都是这个话,你们庄那个谁的姐说婆家没有,那个谁的妹妹和乡长的侄儿拍屁股拍成了没有。当年,我们那儿把自由恋爱称为拍屁股。
  当时我哪知道宝扇问这话啥意思,就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给他听。宝扇每次听了都很高兴,快到了要下公路拐弯时,他便手指头一弯曲,插进嘴里打一声呼哨,前边奔跑的几个人便像通人性的猎狗一样,呼啦一声都围过来。宝扇开始骂他们:“以后谁的驴皮谁自己拿!别欺负老帮,看人家小咋的?我要是再看到谁把驴皮让老帮拿,小心我一招分筋错骨,抓崩鸟孩子的驴蛋子!”宝扇几乎每次都要这样骂一场,其实每次都没有作用,下一次我照样携着一堆驴皮奔跑,不过心里很得意,觉得宝扇对我真好,谁让我拿驴皮他就骂谁。哦,对了,我的小名叫帮助,因为我是独生子,乡亲们无论老少,都尊称我“老帮”。
  每次我们来到师父家,都正好赶上他家刚做好晚饭,杂面蒸馍也刚住火,还在锅里捂着暄着。师父家房子很多,院子很大,但他家里人口也不少,虽然师母过世得早,但还有四个闺女三个儿。闺女虽然都出门了,但把七八个孩子又送娘家来了;三个儿子都没分家,除了二儿子在亳县卷烟厂上班,三儿子在淝河中学教地理课,这两个不常回来,他家常住人口也差不多有二十口子。当时,这在我们那儿,算是大家大户了。所以,师父家吃晚饭的场面摆得很大,当院一条矮腿长桌子,两边各一溜小板凳。师父理所当然坐在上首的桌头,嘴里咬着一尺半长的旱烟锅,手托烟杆紧着抽两口,然后把烟锅取下来,一顺手往桌腿上连磕三下。于是,宝扇赶紧过去点着马灯,挂在厨房檐下。三个儿媳妇呼唤着一家老小,齐刷刷地坐过来——这就是说,开饭了。
  开饭也没有我们这帮做徒弟的份儿,除了逢年过节我们挎一篮子四色礼物到师父家,才能上桌子夹几筷子菜,平时我们来学捶,除了喝口凉水,一根面条子也没吃过。但就这,师父一家吃饭时你手脚还不能闲着,你得打水换缸,你得铡草,你得喂牛,你得伺候鸡鸭鹅兔,你得在院子里找几根小草拔一拔,就是啥活儿都没有,你也得找出个活儿干干。这是做徒弟学捶要守的规矩,也是当师父的在考量你有没有眼色,勤快不勤快。我那时候年龄小,打水铡草喂牛之类的活儿根本就抢不着,只好站在饭桌边,等谁吃完了赶紧给他盛饭去。有一次师父家炖了两只鸡,一次没盛完,还剩半锅汤,我等桌上的鸡吃完,汤盆刚干净,就赶紧端着空盆去盛汤,结果盛得太满了,淋了一手油花子,我咬紧牙关把一盆热汤放桌子上,这才觉得手烫得像煮的一样疼。我一看双胜正在压水井那儿压水,就赶紧去洗手,结果被双胜一把抓住了,几步拽到大门外,像条狗一样,吧唧吧唧把我的手舔了一遍。
  师父吃完饭也不是马上就教我们,而是按照他老人家俭省节约的老规矩,师兄宝扇先把马灯熄了,还得赶紧把太师椅搬出来。师父端坐好,开始喝茶水。这时候,我们这些徒弟在他面前的黑影里开始站马步。师父慢腾腾地喝足了茶,才换个坐姿,斜坐在椅子里,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啪地一拍膝盖,这就开书了:说啥英雄气短,讲啥儿女情长,都只是醋话儿一箩筐。眼跟前只说那一条齐眉棍,横竖在山河中央……诸位看官先生,诸位看官太太,您们暂且端坐一厢,听俺说书人哑喉咙破嗓子说上一段大宋英雄传……
  就这样,师父一口气能说个把小时,而我们这些徒弟就那样在黑影里一直扎着马步,直站得膝盖发麻,腿肚子转筋,哪还有心思听他讲啥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直到师父过足了说书瘾,把架在椅子扶手上的那条老腿放下来,又一拍膝盖,宝扇赶紧收了马步,跑过去先把师父的烟锅装好点上,再把马灯点上,我们这才能活动几下快僵化的胳膊腿。而这时候,师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们的秃子大师兄已经穿好了短打,扎好了红腰带,戴好了帽子,就是说,我们得立即练习踢腿,做一些学拳前的活动了。
  没错儿,虽然我拜的是师父,也是给他磕的九个响头,但头两年几乎都是他的儿子教我一些拳脚棍棒。师父的大儿子五十多岁了,师父还整天“春光春光”地叫他小名。我们表面上称他大师兄,背后都叫他的外号“秃子”,因为他小时候一头疤瘌,驴啃的一样,到五十多岁了也没有长几根毛,他索性剃个光头,春夏秋冬头上离不开一顶黄军帽,就是教我们拳术棍棒时,也倒扣着黄军帽。
  尽管秃子头上不成体统,但他武功高强,每次我们去学捶,都是他教我们。我们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师父,根本不动手,几乎都是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抽烟锅,一边斜眼看着我们练,谁要是哪招式走星点样儿,他嘴里就会“嘁”一声,轻蔑又嘲讽。于是,老师兄秃子就会过来给我们纠正,三遍改不了,他还下狠手教训你。我被教训过无数次,虽然每次教训的手法相同,但每次教训都让俺终生难忘。记得第一次,我一式云手摘月做了三遍也没做好,秃子马上急了,他过来左手一翻叼牢我的右手腕子,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像扁口钳子一样,钳住了我右臂上的二头肌,猛地一拉一松,活似闪电。眼看着我的二头肌那儿起了一道鼓丘,活像豆虫一样翻滚着消失在肉皮下,我直觉得一条胳膊又酸又疼又麻,说不清啥滋味,心里气急败坏到了极点,真想伸手把秃子的帽子打掉。当然,我哪里敢动秃子的帽子,只是一溜烟地跑进茅厕里,撒了一泡痛苦无比的长尿。
  秃子不光教训我用这手,教训宝扇以下人等也是这手,就是教训阎王爷我估计也是这手,而且谁都脱不了这手绝技。这叫啥招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那滋味我下辈子也是忘不了的。你们要是不相信,刚才我把手法已经细说了,大家可以自我示范一下,使点劲儿,体验一下会有收获的。总之,秃子这手给我们留下了烙铁一般的印象。我们受了这种教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学完新套路回来的路上,说起秃子这一狠招来,个个都是津津有味的。只是我们每次说这一神奇绝招时,宝扇却在一边冷笑不已。
  我们看得出宝扇不服,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向秃子突施坏招。
  有一次秃子教我们单刀破长枪,先教个开头式:甲持枪一招金蛇吐信,直刺乙面门;乙手持单刀,看枪来到,一招乌云遮月把枪尖拨向一旁,接着快速上前一步,顺势回手一招拦腰斩。就这么简单的一招两式,治安就是学不会,他和双胜对阵,总被双胜的长枪刺中眉心,幸亏双胜手里的长枪是木棍扮演的,要是个真家伙,恐怕治安的脑袋早成钻了好几个眼儿的水罐子。秃子过来纠正了三遍,平时猴精的治安就是做不好,秃子气得不行,竟忘了掐治安的二头肌,因为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性格,又不会骂人,只是发狠般一跺脚,叫宝扇拿真家伙来。宝扇马上跑进东厢房——那里边摆放着师父的十八般兵器,我们都称之为武器库——拿出一把单刀,一把缀着红缨的长枪。
  秃子接过单刀,让宝扇和他对招拆解,一边挥刀朝治安鼻尖上一点,嘴唇哆嗦半天,才说了一句气话:“瞪大你的狗眼!”说话间还没有拉好门户,宝扇这条长枪就刺了过去,饶是秃子闪得快,枪尖还是把他的帽子挑了下来,一个秃光光的宝贝玩意儿露了出来。照现在的网络话说,就是走光了。我们几个小徒弟在一边,哪里敢龇牙一笑。秃子当时气得要死,只见他手腕一翻,一片刀花一轮闪电,就听宝扇哦哦哟哟哟哟。我们以为宝扇这回准被劈成六块,结果叫声一停,我们看到宝扇还是囫囵的,只是长枪落地,双手相互抱着胳膊肘,好像两只前爪中箭的狗一样,在那儿转陀螺。
  我们吓得两股战战,满脸怯色,额头汗珠子滑到鼻子上。正不知要受什么惩罚,只见旁边我们师父坐在太师椅上连个姿势都没换,就那样耷拉着眼皮说风凉话:“贼心出贼手,断他五指;功夫不到家,丢人到家。接着练!”我们一听顿时如释重负,因为那时候我们虽然都还缺个心眼,但还是听得出师父不光骂了宝扇,还嘲讽了秃子,真是大快人心。
  我师父的大儿子秃子大师兄有点说道,在这儿我趁空说说他。
  白天看秃子,你会觉得他有几分儒雅,白白净净的,根本不像个庄稼人。事实上秃子也只能算半个庄稼人,因为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兽医,就是农忙季节,他也经常骑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背着药箱,东西庄南北村给人家的牲畜看病。他那辆自行车,除了一个车架,两个轮子,一条链子,别的零件一律没了,很合乎他的光头风格,虽然他戴着那顶已经在头上扎了根的军帽。秃子给牲畜看病手段高明,就是猪得了脑震荡,牛得了失心风,他基本上都能手到病除,因此大家都很敬重他,到哪庄人家都尊称他“春光老师”。
  别看春光老师——唉,还是叫他秃子吧。别看秃子平时少言寡语,人场里像个石磙,千斤重压也没有一个哑屁,但只要说起猪生病牛长癣来,那真像十冬腊月刮小北风一样。尤其是说起武术,秃子一张嘴更是滔滔不绝。什么脚是两扇门,手似看门神,门神一斜眼,开门踹死人。什么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什么拳是眼,功是胆,有眼没胆是瞎眼。什么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什么绳鞭难防似牛虻,三节棍子是流氓,等等。
  说完了这些口诀一样的顺口溜,秃子还要总结,说武术的最高境界是不讲招式的,达到了一定的境界,那是手脚随心到,出招见奇效。看着,这俩手在背后,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丁字步一站,你来进攻吧——得,谁也别上当,你进攻,他一招就打傻你。
  秃子最能展示口才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面对他屋里墙上挂着的那几张人体解剖图、局部解剖图,给我们讲起这个,那基本上不把我们说傻,也把我们说疯。有时候秃子讲得兴起,会随手抓住一个人比划,真是要命。有一次他顺手抓住了我,一边比划,一边拿起一颗小钉子,夹在中指缝里,左手大拇指按住我的顶门骨,夹着钉子的手一扬,说:“我手一翻,把钉子从这儿拍进去,哎哎哎,你就成了植物人,整个你就报废了!”吓得我脊梁沟里一阵子冷汗,脚下哪里敢动半步。
  那时候虽然我们的大脑还没进化好,但我们也感到了秃子非常厉害,明白他挂着那些图片不是为了更好地当个兽医,而是为了得到武术的神髓。
  有一天,秃子正在屋里又像个老师一样,指点着那几张解剖图,第三次给我们讲析下颌骨的结构,突然来了几个蹚水摸招牌的——这是江湖话,就是来较量较量的,说白了就是找上门来踢场子的。
  那一天正好是中秋节,宝扇带着我们这一拨小师弟给师父送月饼,因为节前几天师父家来的徒弟多,我们排不上号,只好过节这天来了。师父很高兴,怕我们在他老人家面前拘束,就让我们到秃子屋里坐,秃子就着机会一个劲儿给我们讲下颌骨。秃子正讲解一招天王托塔把下颌骨摘下来,人家滋事的就来了。师父当时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抽烟锅,人家来了他没叫我们。我们听到院里有人说话茬口不对,赶紧一溜烟出来了。宝扇慌张得一手操起墙边一把单刀,被秃子一瞪眼,又放那儿了。
  来者是太和县坟台区的,大名叫柳江虎,江湖人称“震坟台”。坟台离我们这儿也就四十多里地,虽然我们都没见过柳江虎,但我们早都听说过,他自称拳打太和以北,脚踢亳县以南。眼前看到这个牛&筒子柳江虎,我们也觉得这鸟人长一副欠揍的样儿,打扮得也像欠揍的打扮。他三十啷当岁,五短身材,翘着腚,挺着胸,一看就是抓地虎的身形,想必两膀力量不小,下盘功夫也有几分。狗养的还戴着墨镜,也就是那时候在我们那儿所说的蛤蟆镜,背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猴,说是他之所以带两个徒弟,是以防他失手躺下了,好让那两个“骡子”驮他回去。说了,一指两个徒弟——他们一人手里一块月饼——说趁着八月十五,给老把式送两块月饼,顺便问问老把式,他“震坟台”拳打太和以北,脚踢亳县以南,老把式有啥意见没有。话说得很漂亮,但意思很缺德,什么两块月饼,那是让你脚踏风火轮,送你上西天。
  我师父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他老人家都没动一下坐姿,托着烟锅让秃子把地图拿来。那张安徽省地图我们都见过,是师父那个在淝河中学教地理的三儿子带回来的,师父没事时,老是对着地图说他年轻时到过哪儿,没到过哪儿。秃子拿出地图,师父用冒着烟的烟锅在上边比划了一下,这才“嘁”了一声,说:“你个小舅子!地盘不小哩!我说年轻猴,你拳打太和以北我不管,你要是脚踢亳州以南,那可不中,我这个老不死的家就住在高老庄,好歹我也是个亳县人啊!”柳江虎哧地笑了,说:“那咱只好摸摸了!”摸摸是行话,就是要较量一下。我师父慢条斯理地说:“那得摸摸!只是我年纪大了,轻重把握不好,万一手上没准头,你这么年轻,我咋对得起你媳妇孩子一家子?你是来摸我的招牌,和我这几个徒弟没有关系,我又不能动手,只好让我儿子和你蹚蹚水了!我这老大儿子和你爹岁数也差不多,还请年轻猴你手下留情哩!”
  别看我师父这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可话里嘲讽挖苦都有了,还把是非恩仇都择利索了:一旦你柳江虎挨了打,可不能找我的徒弟寻仇解恨。
  我师父话音刚落,柳江虎便拉了一个“燕青小扑手”的门户,我们的大师兄秃子也只好上了场。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学了三年捶了,师父关上堂屋门也亲手教过查拳和大洪拳,还手把手拆讲过三十多招,但老实说,秃子和柳江虎过招我还真没看明白。当然,主要是他们过招太快,结束得也太快,所以我在这儿就无法细说了。
  不过当时,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两人手一搭,我眼前一花,就听柳江虎哎哟一声,秃子站在了他左边,柳江虎又哎哟一声,秃子已经到了一丈开外。这时候,就见柳江虎两条手臂活像蔫丝瓜一样,耷拉在身子两边,那样子大家都明白,两条胳膊给卸掉了。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猴一看,扑通一下给我师父跪下了,又磕头又作揖的。我师父这才慢腔细语地说:“天高地大,少说狂话;学捶练武,不为打架为了啥。可是有一条,上不欺我,我不欺下。春光,给他安上吧。”秃子过去抓住柳江虎的双手,一拉一送,柳江虎叫了一声亲娘,两条胳膊又长身上了。接着,他驴脸像蝎子蜇了似的,走到我师父面前,长长鞠了个躬,又从两个徒弟手里取过两块月饼,各咬了一口,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吞下了自己的狂言之后,抱着两块缺口月饼,带着两头“骡子”,无比羞愧地走了出去。
  上述这件事,是我在师父家学捶期间亲眼目睹的最精彩的一件事,我很喜欢,所以在这里讲出来过过嘴瘾。而且这件事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教训,从那以后,宝扇和我们这帮鸟孩子从来没有主动惹是生非过,更不要说去摸人家的招牌了。
  总之,我在师父家学捶的故事多如牛毛,有意思的故事也好比繁星,如果给我说话的场合,那我一准会像秃子讲解人体解剖图一样,能把你说傻。但是,我要是就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真应了我师父的口头禅:一言一语慢腾腾,啥时能到热闹中。好了,书到这里,暂且按下葫芦;让花开两朵,咱们再表一枝。
  老尿独占花魁
  前边我提到了刘庄的双胜和保国,刘庄和我们李庄前后庄,也是地头搭地头,平常下地干活见了面,大人小孩就像一个庄的。虽然双胜和保国都比我大两岁,但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却都在一个班里。本来当时我们那儿的鸟孩子上学就晚,脑壳又笨,加上这两位先生酷爱留级,所以等我上四年级时,他俩就和我成了同班同学。保国是个比较老实的鸟孩子,没啥说的。双胜上学时烂事很多,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他得举三四次手报告上厕所尿尿。我们那地方人杰地灵,大人口角刁蛮,鸟孩子也跟着嘴顺,见双胜一上课就尿个不停,全班同学都叫他老尿。时间一长,前后两庄大人小孩齐心协力,活生生把双胜给叫成了老尿。前年我回家探亲,抽空去看双胜,刚进刘庄,碰到几个半大不小的鸟孩子,不认识我,乱问,我一说到双胜家,那几个鸟孩子齐齐“哦”了一声:“找老尿啊!”
  老尿的爹也很有意思,外号叫刘电锤,是个复员军人,和我们李庄的李忠厚是一批兵,还一起上过朝鲜战场。好像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还没和美国鬼子打过瘾,回到家里还自制一杆兔子枪,后秋里整天扛着,漫地打兔子。我和老尿成了同学后,因为老尿老抄我的作业,所以就时而给我带一疙瘩兔子肉,靠他娘,手指头大一块肉,里边有三四颗铁砂子,有一次差一点儿把我的牙硌掉三枚。后来我们一起到高老庄学捶,成了同门师兄弟,老尿才拿了几回没有铁砂子的兔子肉给我吃。
  当年刘电锤在我们那儿很神奇,他不仅会自制兔子枪,还会制造火药。他们刘庄村当街有一棵老枣树,树上边吊着从拖拉机上偷卸的半张犁铧,是以前生产队时当钟使的,每天下地干活,或者一开会,刘庄的队长刘撇拉腿就拿把破扳手敲犁铧。虽然后来土地包产到户了,这半张锈迹斑斑的犁铧用不着了,但还吊在那儿,我每周六去找老尿到高老庄学捶,要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老尿,我一急就随便找块砖头连敲三声——这是我和老尿约定的信号。可巧的是,那棵枣树下还有一个大石臼,臼窝很深,就在那半张破犁铧下面,刘电锤就用这个大石臼制造火药。
  刘电锤每次在那儿制造火药,都会有一些大人孩子围过去看稀罕。我也见过好几次,有时候石臼里好像是黄土,有时候好像是黑土,有时候是我认得的硫黄,有时候我看着好像是鸡屎,反正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知道他的配方。刘电锤话比金豆子还金贵,不管多少人围着看,他也不吭气,只管握着木把子石槌在石臼里研磨。这时候,就有几个歪心眼的大人在旁边说:“小心小心刘电锤,别磨着火了!”一群鸟孩子也跟着喊:“着火了!着火了!”刘电锤也不生气,头也不抬,只是到完事了,才抬头对大家笑笑。刘电锤的笑也怪怪的,仿佛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刘电锤之所以笑成那个怪样子,是因为他顶颞骨里还镶嵌着一颗美国造的子弹头。
  有一次,刘电锤真的磨着火了。
  当时,我和老尿刚考上中学,在暑假里,我去刘庄找老尿和保国到流粉河摸螃蟹。一进村,我一眼看见老枣树下围了一群大人小孩,在那儿观看刘电锤制造火药。还像以往一样,有几个歪心眼的大人在旁边打趣刘电锤小心着火,几个鸟孩子也人来疯似的,一边跳一边喊:“着火了!着火了!”老尿当时也在人场里,见几个鸟孩子瞎喊乱叫,他还用连环腿踢他们。几个鸟孩子正闹着,就听几个大人幸灾乐祸地嬉笑,“哟哟哟”的一阵子乱叫。那帮鸟孩子看见石臼里冒出一丝烟雾来,顿时笑成一团。老尿也龇着牙,半笑不笑地看他爹怎么处理。刘电锤还坐在那儿,把木把子石槌拿出来,勾着头往石臼里看,那副纳闷的样子,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科研工作会出啥麻烦。围观的大人都很聪明,一见冒烟,呼一下跑了八丈远。我们这帮鸟孩子醒神儿慢,还傻呵呵笑着站那儿,等着听个响儿。就听石臼里哧啦一片响,还没看见蹿出火光来,刘电锤就一跃扑上去把石臼口罩住了。接着,只听一声受潮爆竹似的闷响,刘电锤被火药崩了一个鱼跃,又落在石臼上。顿时,大人小孩都吓得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说话的,眼睁睁地看着刘电锤的肚子被炸得牛踩的蛤蟆一样,衣服上没着净的火药还在哧啦哧啦地闪烁着。
  现在,我一想起当年刘电锤坐在老枣树下大石臼旁制造火药,头上悬着半块犁铧的情景,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个邪恶玩意儿。就是在当时,前后庄的人说起刘电锤的死来,也都带着神秘的色彩。刘庄的人都说刘电锤天天打兔子,杀生太重不说,主要还打死了十七个兔子精,这才遭到报应的。
  总之,那时候我们那儿迷信还没断根,只要你不是正常死亡,就会产生很多神神鬼鬼的谣言,而且只要有了这些荒诞的谣言,那么你死得多么离奇都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老尿的爹刘电锤死后,他娘悲伤过了头,有几分精神不正常,按我们那儿的话说,就是被鬼捂住眼了,有一天赶王桥集,从水闸上跳河了。于是,前后庄的大人们又都说,老尿的娘看见老尿的爹在水闸上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就爬上水闸,和他手拉手,一齐喊着一二三,跳下去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当时老尿也就是十五六岁,这么大就没了爹娘,刘庄的人都说老尿孤苦伶仃真可怜。刘庄的人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们庄的人猪脑子很多;我们李庄的人不这么认为,因为我们李庄的人脑子比瑞士手表还精密,我爹就是其中一个——老尿的娘从王桥集水闸上跳下去那天下午,我听说后回家向我爹要几块钱,因为我和老尿是同门师兄弟,他娘死了,我得买几刀纸去烧。当时我爹在院子里,一边吃一碗凉面条,一边观看刚生的小牛犊围着老牝牛撒欢,旁边那头壮牡牛扭着头看它们。情景相当温馨,看得我爹笑容可掬。一听说老尿的娘跳闸了,我爹一下子就不笑了,左手端着碗,右手一拍大腿,好像凉面条烫着牙一样“哟”了一声,说:“这下子老尿可得混了!”
  “得混”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就是自由自在,就是信马由缰,就是无拘无束,就是……就是啥也无法替代“得混”这两个字的内涵。事实上,老尿真像我爹说的那样,日子可得混了。除了到高老庄学捶一次不落,中学也不上了,连家里十几亩地也只留下四亩种西瓜,其余的全包给他本门近支一个傻呵呵的叔。他本人是啥活都不干,就是油瓶倒了,他也只管躺在床上听那个破收音机,还要跟着哧哧啦啦的声音哼小曲儿。
  说实话,刚开始那几个月,我们这帮师兄弟也跟着老尿舒坦了一阵子,因为我们知道老尿家里自由,所以动不动就在他家里聚会。只要一到老尿家,都是武林中同门师兄弟嘛,老尿又杀鸡又买酒的,吃吃喝喝,搞得大家意气风发豪情万丈,酒足饭饱之后,还要切磋拳脚演说长短。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我们这帮师兄弟的祸害下,老尿家很快走向一穷二白的境地。原来十几只鸡连根鸡毛也找不到了,原来盛小麦和黄豆的三四个土囤都空空如也,囤里边除了养老鼠没别的用。也就是说,老尿在家除了喝凉水,一片麦麸也没有了,太遗憾了。
  到了这境地,我们师兄弟也没有含糊,首先是宝扇给老尿背来半袋子小麦,接着是和老尿一个庄的保国,再接着是康寨的拐弯,周庄的三义和治安都背了,最后是我。虽然那时候包产到户了,但都还不富裕,我们这帮仁义兄弟给老尿背小麦,基本上都是瞒住大人的。我第一次偷家里的小麦没被发现,等我第二次把半袋子小麦给老尿送去,回来就被我爹敲了十六竹竿,打得我头上小疙瘩骑大疙瘩。我当时摸着头上一群疙瘩还满不在乎,心想做人要讲义气,敲的疙瘩越多就说明我越讲义气。饶是我们这样帮他,老尿还是整天饿痨一样,我们几个不管谁到他家,他一式饿虎扑食,上来首先搜身,摸到点馍渣马上填嘴里。有一次我家来客,带了一盒饼干,我爹抠给我三块我忘了吃,到老尿家里被他搜出来,一下把三块饼干填嘴里就往下咽,结果差一点儿把他噎死。所以,那次在师父家我端鸡汤洒了一手油花子,老尿抓住我的手一阵子猛舔,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说来说去,老尿最有意思的还是种西瓜。
  我前边说过,老尿留了四亩地没包给他那个傻叔,这四亩地就靠着流粉河,地东头顶着河堤。老尿的二姐夫帮老尿把这四亩地种上了西瓜——哦,对了,老尿还有两个姐姐,都比老尿大十几岁,大姐嫁到高公庙,二姐嫁到立德集,都离我们这儿有五六十里远。老尿的二姐夫种好西瓜就回家了,这可给老尿找到职业了,从瓜苗打秧,老尿就住在西瓜地里。他在地东头河堤上几棵树之间搭了个草庵子,天天扛着他爹遗留下来的那杆兔子枪,虽然没有火药,但老尿背着那玩意儿照样威风凛凛地沿着西瓜地边巡逻,巡逻结束后,老尿就在河堤上练拳脚,练完了就狂背唐诗宋词。
  说到这儿,我得倒插一笔。
  虽然老尿在小学里成绩很糟,除了上课时撒尿,就是下课时被老师揪耳朵,但他一上中学,好像文曲星附体了,几门功课全面跟上不说,尤其语文突飞猛进,而且酷爱背诵唐诗宋词。老尿这一爱好,深得我们的语文老师耿麻子的喜爱。耿老师其实并不是满脸麻子,只是鼻凹里有几粒碎白麻子,熟人谐称耿麻子。我们全校师生都知道,耿麻子有两本硬壳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宋词选》,里边的字都是竖着排的。这两本书是耿麻子的珍宝,他的办公室乱得像鸡窝一样,他也不收拾,逮点空闲就捧着其中一本站在窗前朗读,读得抑扬顿挫。有一次县教育局要来我们学校检查卫生,校长见他办公室太乱,一时找不着他,就带着我们几个学生给他打扫。我们几个在那儿忙着,校长站那儿没事,就摸了一下那本《唐诗三百首》,耿麻子刚好进屋,手里恰好提着教鞭,也就是一节竹竿,对着校长的手上就是一下子,校长当时疼得原地转了三四圈。当然,校长也没咋着耿麻子,因为他们是表兄弟。
  我这样将往事实话实说的意思是,这么珍贵的两本书,耿麻子居然一下子全借给了老尿。我们当时都觉得这个世界太诡异了。老尿对这两本书更是敬若神明,先用报纸包了书皮,再从书中挑中意的诗词抄了整整一大本,才把书还给耿麻子。每天一上早自习和晚自习,老尿就捧着自己的手抄本狂背一气,活似蜀犬吠日。
  虽然因双亲亡故老尿不上学了,但他背诵唐诗宋词的爱好还保留着。他在河堤上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我们这帮师兄弟都很熟悉,因为当时我们老是到西瓜地里找他玩,好像是怕他一个人寂寞,其实我们是着急他地里的西瓜啥时才能熟。只有宝扇,比我们几个大几岁,懂得照顾老尿,他给老尿带了一口锅,一把锅铲,还在瓜庵旁边垒个土灶,让老尿每天弄点热饭吃。宝扇还让我和康寨的拐弯、周庄的三义和治安,每周日去老尿西瓜地里拔杂草,施肥,浇水。和老尿一个庄的保国一次也没有去,因为他那个烂眼子娘说啥也不让他和老尿玩儿。
  西瓜很快熟了,我们这几个上学的也刚好放了暑假,就整天跟着宝扇到老尿西瓜地里练功夫。宝扇每次都不空手,都是带一毛二分钱一盒的大铁桥牌香烟。老尿也比较义气,每次我们去了,他就挑几个又大又熟的西瓜,一掌拍开好几块,师兄弟们先是大啃一通西瓜,然后在河堤上树行子里练功过招,又踢又打,怪叫声此起彼伏。累得快断气时,他们几个大的就坐在阴影里,脱得赤条条的,抽着大铁桥香烟打扑克,又没有钱赌,只好让输的钻裤裆。我比他们小几岁,他们打扑克时,宝扇就让我坐河边钓鱼。那时候的流粉河水草茂密,鱼虾丰美。等到我钓上来几条二三斤重的大鱼,天也傍黑了,大家也玩过瘾了,肚子也饿了,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用宝扇贡献的那个锅开始炖鱼——哎哟,那种美好的日子真令我回味无穷。虽然我现在北京生活,但整天和人群挤膀子,生活节奏也太快了,每当心神疲惫不堪时,我就会趴在窗台上望着浩瀚的夜空,嘴里念念有词:当年那种好日子还会回来吗?
  当然回不来了,就是当时,好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上午,我们玩得正高兴,老尿的二姐夫来了。老尿的二姐夫小名叫淮北,快四十岁了,前后庄的大人小孩见面还叫他淮北。鸟人长得像头骆驼,长腿大个,脖子尤其长,还骑辆自行车,哼着二夹弦小曲,从河堤上顺着树行子就过来了。好歹都是熟人,西瓜刚打秧时他还来拿过杈子,施肥浇水时我们也见过几次,所以,他到了跟前宝扇他们也没起来,就坐在那儿打着扑克笑嘻嘻看他。淮北一开始还笑逐颜开的,两条长腿支在地上,裆里夹着自行车,正摸口袋掏烟准备散给大家抽,可是,一看到草庵子四周都是西瓜皮,马上又把烟装进去了,脸也跟着变得铁青,一迈腿下了自行车,把车子支好,就大步流星地朝西瓜地里走。我一看好像要出情况,赶紧放下渔竿跑到河堤上,就见淮北在西瓜地里东一头西一头的,像疯了一样。老尿也看出点名堂了,他还装作若无其事,强笑着让治安快点出牌。
  要说结果也很麻烦,反正老尿的二姐夫淮北气得智商彻底崩溃。他朝河堤返回时,我们都看到他头上啪啪直冒火星子,可是到了跟前他连个屁也没有,站住脚步就脱衣服,几下子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然后把衣服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弯腰扛着自行车就往河堤下走。我们纷纷起立,眼看着他下水,结果河太深了,水草又绊脚,他一个踉跄就没影了。我们正哈哈大笑,他又冒出头来,就那么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棵大杨树上一靠,从后座上拿起湿衣服也不拧一下就往身上穿,最后推上自行车时,可能发现兜里的一包烟水泡了,掏出来扔了,这才隔着河指着我们高腔大喉咙地骂:“狗肉不上秤,小老婆不喜敬!老尿,你生就的贱货!咱们断绝关系,你就自己混吧!”骂完,骑上自行车,一路闪着水花,飞也似的跑了。
  我们都很纳闷,心想有这个必要吗?你要是生气了,原路返回就得,为啥非要又脱衣服又过河的,结果也没省掉搞得自己雨淋的兔子一样。接下来,尽管老尿还强撑着让大家继续打扑克,那谁还能打下去,纷纷朝西瓜地里跑。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惭愧,四亩西瓜,大个的被我们吃掉了三亩半还多,只剩下一些小个的“拳头产品”。一帮师兄弟回到河堤上,坐在树阴下想到半下午,也没想起来四亩大西瓜都是啥时候吃的,咋就吃那么快呢?
  这时候,我们的秃子师兄来了,骑着那辆大金鹿,当然还戴着那顶军帽,从河堤上的树行子里风驰电掣般地飞过来。一看秃子那架势,就知道淮北到高老庄找他了,大家赶紧站好迎接秃子,一个个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当时我刚下到河边钓鱼,也赶紧站起来,手握渔竿立在水边等秃子过来。秃子本来就话少,到跟前更是不说话,把大金鹿往树上一靠,一闪身啪一式单腿踹,把宝扇踹了个趔趄。治安和三义还有拐弯几个人吓得赶紧抱着头,但是,秃子没有打他们,只是过去一式黄鹰抓嗉,掐住老尿的脖子,把老尿掐得直翻白眼。吓得我真想扔掉渔竿,学习淮北涉河而逃。
  说实话,秃子虽然揍了大家一顿,但他给老尿出了一个点子,让老尿从此开始走上了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
  按照秃子的指点,老尿请了个烧砖窑的师傅,那个人四十多岁,模样我现在还记得,脸像个紫茄子似的,一天到晚两眼角都是眼屎,长着一嘴老鼠牙,吃鱼还老挑鱼鳃下面那块肉,狗娘养的。但据秃子说,这师傅烧砖手艺在亳州以南数第一。我们这帮师兄弟当时也跟着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帮老尿在地东头靠河堤处立了一座砖窑。想想四亩西瓜哪是白吃的,我们这帮馋嘴整整给老尿当了一暑假苦力,天天晒得头脸冒青烟,又和泥又搅沙的,手工制作了够烧三窑的砖坯子。可以说,老尿后来发了家,很大程度上是师兄弟们给他制作的那三窑砖坯子奠定了基础。不过,很惭愧,我当时没干啥活,他们几个像驴似的在烈日下劳作时,我就在河边钓鱼,然后煮一大锅香喷喷的鱼,苦力们吃得兴高采烈。
  说到底,老尿立座砖窑烧砖算是搞对了。刚好当时我们那儿人手里有点钱了,盖瓦房的很多,到老尿砖窑上买砖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刚出窑的砖还能烫熟手指头,就有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过来,给了钱装上砖就拉走。老尿手里有了钱,智慧也跟着增高不少,他又买了辆破旧的小四轮拖拉机,专门送货上门。一时间老尿名声大震,很火,弄得离我们那儿七十多里的北乡里都来定砖。老尿狗屎运走完了,也活该走好运了,第一次到北乡里送砖,就带回来一个花不溜秋的大闺女。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听说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我们几个师兄弟前后脚都跑到了老尿家里。老尿一边给我们发烟,一边说他女朋友叫金花。我们一听老尿说“女朋友”这个洋词,就知道他激动得正经了。老尿给大家发烟的姿势也很牛&,是那种很贵的玉簪牌,啪地弹一支给这个,啪地弹一支给那个。我一看,靠,才几天没在一起混,老尿就变成这样了:留着个大背头,头上打得油明晃晃的,蚂蚁拄着双拐都爬不上去;脚下一双新皮鞋,鞋面上几道子泥痕;还穿着一件半吊子西服,两个扣子工工整整地扣着,好像怕风伤了肚脐似的。金花要比老尿耐看多了,穿一件红格子外套,哎哟还留着半烫的头发,身段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光那看人的眼神就让人受不了,反正她看我一眼我就动不了脚步了,她朝治安一卖眼,靠他娘,治安马上把手里一个酒糟柿子捧给她吃。当然,金花咋会吃他狗爪子拿过的东西。
  我们几个正闹着,宝扇也闻讯赶来了。到底宝扇比我们几个大几岁,能立事,马上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吩咐自称飞毛腿的治安和自称玉麒麟的拐弯快去王桥集,买红纸买蜡烛买毛笔墨汁,买酒买鱼买肉买鞭炮,趁天没过午,赶紧把老尿的喜事办了再说。
  都知道那时候乡村娶媳妇办喜事,是一件很麻烦很劳神的事,得提前好几个月张罗,但老尿的喜事我们转眼工夫就办完了,非常有效率。天还没过午,大红门幅贴好了,鸡鸭鱼肉也摁锅里炖上了,一盘鞭炮乒乒乓乓一放,老尿和金花的花堂就拜完了。接着酒肉上了满满一桌子,老尿家里就一条长凳,由他和新媳妇金花坐了,宝扇和我们这几个师兄弟,围着桌子扎着马步,就那么开始了婚庆喜宴。山呼海啸地喝到傍黑,一直扎着马步,也没人叫一声累,宝扇喝得直翻白眼珠子,还谆谆教诲大家,以后要好好练功夫,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当时金花没喝几杯,见天黑了我们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就笑吟吟地去点红蜡烛。我们虽然喝多了,但老规矩我们都还懂,一见金花点蜡烛了,宝扇就诈唬着让大家赶紧走,别耽误老尿“牵牛犁地”。于是,大家哄堂大笑一番,一路歪斜地拥出来。
  老尿太不像话,为了他的喜事大家忙了一天,他也不送送我们,见我们几个一拐过墙角,马上就关门上闩。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刚走几步,宝扇打了个手势,大家哪里不懂,马上纷纷脱鞋,然后提着鞋子又溜回老尿窗下。当时屋里红烛高照,老尿和金花在里边喜笑颜开地说话。好像老尿喝傻了,不急着“牵牛犁地”,反而给金花显摆他上学时有多聪明,说着说着就开始背唐诗宋词。我那时凡事沉不住气,就探头往里看,只见金花坐在床沿上,老尿站在她面前,双手拉着她的双手,摇头晃脑地背着这么一首:“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持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们耐住性子,以为老尿背完了这首就该犁地了,可是,他笑嘻嘻地又开始背起了《长恨歌》。靠,这首太长了。刚背到“芙蓉帐暖度春宵”,我就听到有人打呼噜,低头一看,老天爷,太丢人了,宝扇和治安还有拐弯,一个个下巴放在臭鞋上睡着了。
  总之,老尿从此走上了康庄大道,要说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那就是金花给他生的小孩太多了,头胎是个双胞胎闺女,二胎又是双胞胎闺女。村委会觉得老尿有四个孩子可以了,就让他到乡政府结扎。老尿一听就急,马上挽袖子捋胳膊,嘴里不干不净:“当初老子一个麦子儿都没有,整天吃风屙沫,你们村委会咋不管,都钻牛屁眼里了吗?现在老子生几个小孩子,又不让你们养活,还来管闲事!靠你娘,想掉几颗牙明给我说吧!”金花也在旁边帮嘴:“他爹,打他们猪嘴去!咱还没有儿子呢,就叫你结扎,想断咱后嘛!”
  就这样,金花高低生了个儿子,两口子金贵得不得了,给小孩起名叫金豆子。不过我当时没去看金豆子,因为我当时忙着高考,老尿就是生一把金豆子,我也没工夫去看。可是,这还没完,金豆子刚一岁半,金花又生个双胞胎,还是闺女,这下老尿受不了了,当着那个接生婆的面号叫一声:“老母猪,老子求求你,管住自己的屁眼吧!”这话说的,好像小孩是从屁眼里生的。接生婆有几个嘴巴不漏风的,这句话立马就传了出来,弄得刘庄和我们李庄的人欢天喜地争相传诵。
  当然,这期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情,老尿的砖窑烧到头了,四亩地都挖成了池塘,他正准备就着那个池塘里搞牛蛙养殖。宝扇、治安、拐弯等几个人,前前后后都出了事,我也当兵走了,老尿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前年我回家探亲,去看老尿,发现二十世纪都过去了,老尿基本上还那鸟样子,只是故意留了一撮山羊胡装老相。我进大门时,老尿正在院子里和金豆子打扑克,金豆子十六七岁,鸟孩子戴个近视镜,抓着一把扑克,红头酱脸地训斥他爹:“爹,你咋又来赖的?四个老A都出完了,你咋还有一个?我靠,给我打扑克也偷牌,真是尿性不改!”老尿正要发火,一抬眼看见了我,马上笑嘻嘻地站起来招呼我。金花听到我们说话,也出来了,哎哟真吓人,当年那么迷人的身段丢哪儿去了,眼前活像大油罐子。油罐子出来时还在打着手机,拿手机的左手上三四个金镏子,一边朝我笑,一边对手机说:“俺家来客了,改天再说吧。拜拜,拜拜!”
  故人相见,难免要大喝一场。酒很一般,但菜肴鲜美,几乎都是老尿自己养的,鸡当然是新养的,因为二十世纪老尿家的鸡都被我们吃绝户了,牛蛙,还有几条很吓人的毒蛇,黄鳝,人工养的活参,好像没有鲸鱼肉,反正当时给我的感觉是,老尿那个池塘里养殖的品种真多。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话,说着说着我提起了当年他在新婚之夜给金花背唐诗宋词的事,一听说我们当年听房,金花又高兴又惊讶,恨不得往事再来一次。老尿好像没什么意外,只是捋了捋山羊胡,龇着牙,笑眯眯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那几个鸟孩子!想听我‘犁地’,我靠,我就背唐诗宋词!《长恨歌》完了,还有一首更长的呢!急死你们!”
  正是:
  爹死了娘死了孤苦儿运气还在,
  种西瓜烧砖窑刘老尿独占花魁。
  宝扇英雄末路
  上回书说的是老尿双胜,这回书要说宝扇。但是,要说宝扇,得先从我爹说起,当然了,我爹晚上也没去过张油坊,宝扇和我爹没啥关系,但和我爹制作的老鼠夹子有关系。
  前边说过,我们李庄的人脑子比瑞士手表还精密,我爹就是其中一个,这话绝不是白说的。那时候在我看来,我爹绝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种庄稼的事儿就不说了,单是我家的桌椅板凳衣箱木床包括碗笼子,都是我爹凭着一把斧子一把锯做出来的。我爹的聪明才智不仅用在这些家具上,也用在教育我、教育我家的那头壮牡牛身上。我当时十几岁,我家那头牡牛也就两三岁,都是使性子的年龄,为了让我和牛有个怕角儿,我爹就弄了一截二尺长、可手握的花椒树枝子,大家都知道,花椒树枝子疙疙瘩瘩的,我爹把一头削平,还裹了一圈破布,握在手里真是快煞手掌,让人顿起杀心。我爹很满意这条怪异的棍棒,美其名曰狼牙棒,真缺德。有一次我数学没考及格,被我爹一狼牙棒打在屁股上,疼得我一跳三尺高,鬼哭狼嚎一下午。我家那头牡牛就别说了吧——有一天,我爹喂饱了这头爱使性子的牡牛,牵它出来晒太阳,刚出牛屋,这畜生一阵尥蹶子,把我爹拽得一溜跟头一溜屁,最后还摔个嘴啃地。当时我娘和一个来我家串门的翘门牙婶子笑得直打嗝。我爹顿时恼羞成怒,把牛拴在椿树上,回头抄起狼牙棒,抽屁股就是一棒子,顿时,那头可怜的牛疼傻了,站在那儿四条腿打着战,一泡长尿不止,两行热泪齐流。从此以后,可怜的牛只要一看见那条狼牙棒,就会悲伤地“哞”一声,接着哭上半个多小时。
  哎哟我这一滑溜舌头,就把话题扯远了。接着说我爹制作老鼠夹子的事儿,因为老鼠夹子与这段书的戏筋宝扇有关。
  开篇我说过,那时候我们那儿还比较穷。俗话说,越穷老鼠越多。当时我们那儿的老鼠多得不得了,不管白天黑夜,成群结队,满胡同乱窜,到处祸害人,见啥吃啥,有一次把我爹的斧头都咬了几行牙印子。有一次我家来客杀只鸡,没舍得一顿吃完,剩了几块放碗笼子里,留着第二天下鸡汤面条。可是,天明一看,碗笼子咬了两个洞,几块鸡肉,肉是不见了,连骨头都嚼巴了一遍。
  当时不光我家这样,家家都是这样,所以那时候下乡卖老鼠药的人特别多。有一次我爹买了一包老鼠药,结果老鼠没药死一个,反而把我家的老母鸡药死三只。我爹气得甩头找不着石头,坐在门口托着脑门想了一下午,最后不知跑到哪儿弄了一把水泥,又炒了几把黄豆,往水泥里一拌,放在老鼠洞口。满以为吃了这玩意儿水泥会在肚子里凝固,老鼠会因此成片倒毙,结果老鼠智商比我爹还高,放的几处水泥黄豆不仅一点没动,天明时反都凝固得比铁疙瘩还硬。我爹哪能服输,马上到王桥集买了一捆钢丝,一袋子弹簧,一大块白铁皮,拿出老虎钳子和剪铁的大剪刀,坐在当院里像个工程师似的,开始制作老鼠夹子。当时惊得几个邻居都来看,和我爹最能说一块儿去的李德水也来了。
  李德水猴精,智商亚赛老鼠,比我爹高好几倍,李庄的老少爷们儿都叫他老狐狸,也有叫他猫鼻子的,因为他长着个酒糟鼻子,熟透的桑葚子一样。别看这器官样子烂,但特灵敏,邻居谁家要是做顿好吃的,他哼一下酒糟鼻子,马上就顺着味儿到你家里,一边围着锅台转圈,一边说着好听的,你不好意思了,就夹块肥肉请他尝尝。刚出锅的肥肉多烫啊,他左手倒到右手,烫得受不了了,啪,填嘴里了,舌头烫得都抽筋了,他照样吧吧唧唧嚼上十几分钟才咽下去。就这么个鸟人——我在这里之所以详细地说这个鸟人,是因为后来宝扇与他家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眼睁睁看着我爹做好了一个老鼠夹子,几个邻居都不相信能夹住老鼠,尤其是猫鼻子李德水,笑嘻嘻地说连根鸟毛也夹不住。我爹胸有成竹,把夹子支好,叼着烟对猫鼻子说:“俺大哥,你要不信就试试,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夹子快!”猫鼻子就伸个手指头去试,结果那还用说,啪地一下夹住了,疼得猫鼻子直龇牙,可他不服气,摘下夹子,撇着嘴说:“夹住是夹住了,可是力道不够,夹不死,老鼠一蹬腿就跑了。”我爹也不说话,叼着烟,眯着眼,又做了个大的,上了两根弹簧,把大夹子支好,弹弹烟灰,也没说话,只是给猫鼻子做了个请检验的手势。猫鼻子好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伸手就试。只听咔的一声,就见猫鼻子的手指被夹得牢牢的,他闪电似的屈起胳膊,冲着手指上擎着的老鼠夹子叫了一声:“哎哟哟哟我的亲娘啊!”几个邻居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我爹笑眯眯地把烟头弹老远,这时也不叫“俺大哥”了,点着猫鼻子的桑葚子说:“半吊子货,叫你捣你就捣,真是个大傻屌!”
  这件事现在说起来好像很荒诞,但当时就是这样发生的,是我亲眼所见,而且也特别符合我们李庄人的性格。由此也可以证明,我爹的手艺有多么厉害。从那以后,我爹天天下午做老鼠夹子,第二天就用那个狼牙棒挑着,往肩膀上一搭,逢南集赶南集,逢北集赶北集,大的一块,小的五毛,天天都能卖个精光。当时我爹因此名声很大,经常有三村五里的人在傍晚时分到我家买几个老鼠夹子。有一天,宝扇也来买了几个,他还要求我爹给他多加一个机关,因为他想抓住几只活老鼠。我爹当然答应了,我和宝扇是同门师兄弟可以姑且不论,重要的是那天宝扇除了买老鼠夹子之外,还送给他一盒刚开口的玉簪牌香烟。
  宝扇用老鼠夹子捉活老鼠,一开始我们都不觉得奇怪,因为宝扇善于干些劁猫骟狗的事,在东西庄是很有名的。不过有一次我到他家玩儿,发现了他逮活老鼠的秘密。
  那时候我已经十四五岁了,经常到张油坊那庄晃荡,打着找宝扇练拳脚的旗号,实际上是想看一眼张彩莲。张彩莲是宝扇家的邻居,独生闺女,千亩良田一朵花,也就是二十岁左右,长得有多漂亮你见到了才能知道,我在这儿怎么形容也没用。反正那时候在方圆十几里,都知道张油坊那庄的张彩莲,多少适龄年轻猴做梦都想娶她当媳妇,而且她家也准备招个倒插门的女婿,支撑门户,养护双亲。我当时没有这奢望,就是想经常看她一眼——你要是个过来人,有这么个经历的话,我这个心情你肯定能理会的。
  那时候,张油坊那庄很富裕,因为他们家家户户世世代代都与油打交道,磨香油,榨豆油,榨棉籽油;不榨油的就炸麻花、炸焦丸子、炸馓子。大家都知道,自古以来,与小油油儿打交道的发财都快,就像现在玩石油的;那时候,张油坊的人玩的也是食油。因为有钱啊,所以,张油坊那庄的大人小孩一个比一个傲慢,他们看人基本上不用眼睛,都是用鼻孔。又因为肚里油水大,五里地以内,不管在哪庄看电影听大戏,只要来屎了,就是屎到屁门儿露头了,他们也要夹紧腚眼,飞也似的跑回自家田地里去拉。这话一点也不夸张,那时候我在戏场电影场里,经常看到张油坊的大人或小孩,双手紧抓腰带,被捉的贼一样往家跑。
  宝扇家在张油坊那庄也算是很富裕的,他爹张瘸子因为残疾不能干榨油的重活儿,但他炸麻花的手艺是祖传的,在张油坊炸麻花行里数第一。张瘸子天天挑着两竹筐麻花南集北集地卖,一毛钱一个,一块钱一串,一串十个,一天能卖五六十块。不管你见没见过瘸子担挑子走路有多滑稽,但这生意张瘸子干了十几年,你就想想他家得多有钱就行了。所以,平时宝扇在师兄弟间急公好义也是有资本的。当时他家有五间大瓦房,三间堂屋,两间西厢房,还拉了一围半砖半土的院墙,大门楼也盖得有模有样。那时候,我到宝扇家从来不用叩打门环,吱呀一声推门就进,进门就喊:“宝扇在家吗?”每次都是张瘸子先探出活宝似的油炸脸,一看是我,马上回身拿个麻花,一瘸一拐地迎出来,笑得一嘴黑牙直闪光:“哟哟哟,是老帮啊,来来来,先吃个麻花再说!”每次都是他爹话音刚落,宝扇就从他西厢房里出来,见我推他爹的手,就皱眉挤眼半笑不笑地挖苦我:“还推啥,口水都淹到下巴了!”
  不过,那天我去宝扇家没受到这个待遇,因为我一进门就看到宝扇正在院墙角里玩猫捉老鼠。他用几块长木板拢了个场子,场子里有两只瘸腿老鼠一只黑猫,黑猫正喵喵大施淫威,老鼠正吱吱疯狂逃命。而旁边的宝扇两小腿上绑着沙袋,腰带里还插着几块角铁,正在左扑右拦地模仿猫的一举一动,嘴里还发出喵喵的猫叫声。我那时候虽然还没上过大学院,但脑子还是很聪明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宝扇在钻研拳术,想从猫扑老鼠的动作中悟到几手绝招。
  宝扇当时练得高兴,也没有瞒我,反而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准备独创一套猫拳。蛇拳鹰拳猴拳螳螂拳都有了,连狗拳也有了,日本人都有螃蟹拳了,为啥我们就不能有一套猫拳呢?说到兴奋处,宝扇让我扮演老鼠,他扮演猫,将他领悟到的几招猫拳展示一下,看看管不管用。刚巧那个张彩莲又像往常一样,趴在墙头上看,望着她那桃花儿一样的脸庞,我哪里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激动,马上就拉个门户和宝扇比划起来。真遗憾,我比老鼠惨多了,老鼠最多被猫吃了,而我被宝扇的几记猫爪搂得前胸后背青一道紫一道的,还差一点儿被猫爪子锁住喉咙。靠他娘,从那以后,就是张彩莲比天仙还天仙,就是她不嫌弃我当着她的面被抓成那惨样,而且马上把我招她家当驸马爷,我也没再去过张油坊那庄了。
  不客气地说,在我们这帮师兄弟之中,宝扇算得上是个武学奇才。当年师父教我们新套路,我们得学半天,弄不好还得被秃子掐两三回二头肌才能学会,人家宝扇基本上都是一点即通,而且我们练会了就高兴得不得了,而宝扇练熟了还要朝精里练。可以说,宝扇学捶入迷,练功走火入魔。他在自己家里吊了二十二个沙袋,埋了七根梅花桩,天天一通苦练不说,而且在外面也拳不离手。因为我们李庄和张油坊那庄地头搭地头,农闲时,我们庄的人经常看见,宝扇两小腿上、胳膊上都绑着沙袋,腰间也绑着一围沙袋,在田间小路上一跑就是一上午。就是在农忙时节,好多人也经常看到,宝扇拉着一架车子小山一样高的小麦捆子正走着,忽遇两个小旋风,他马上停下车子,一阵子拳打脚踢,旋风顿时倒地休息。尘埃落定,不见了人,宝扇拉着一车子小麦已经走到丈外去了。
  当然,宝扇刻苦学捶练功的事儿很多,也大都是我亲眼所见,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拿老鼠逗猫来领悟拳术,独创绝招。不过,还真别笑话,宝扇后来还真的练成了二十八式猫拳。当然,他这猫拳是瞒住我们师父练的,因为当年学捶门规很讲究,没出师之前,你不能再拜别的门派,更别说学习霍元甲独创一套迷踪拳了。可是,后来在淝河乡举行民间武术友谊赛时,宝扇终于露了马脚。
  那次我们淝河乡举行民间武术友谊赛,是有内幕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淝河乡早已变成了淝河镇,物是人非,武术友谊赛也早就成了传说,所以我在这儿简单地交代一点也无妨。当时乡长和书记都是新上任的,文化站站长也是新上任的,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但凭当时我们淝河乡的条件,发展经济之类的业绩一时很难做出来,于是,他们就结合当地民风打了一张文化体育牌,也就是说搞了这么一次民间武术友谊赛。说是我们淝河乡的,其实还不如说是全亳州市的——哦,当时亳县好像已经晋升为亳州市了——甚至还邀请了太和县几个有名的民间武术高手当嘉宾。本来组委会想邀请我师父当裁判长,但老人家年纪大了,推辞了,只让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大师兄秃子做个评委。
  我当时正在高中一年级,因为我毕竟是师父的关门徒弟,好歹也被师父关上堂屋门秘传了不少拳术,所以,秃子就派拐弯和治安到双沟高中找我——根据组委会制定的鸟毛比赛规则,我作为张氏拳法的关门弟子必须参加比赛。所以,我有幸亲历了那场民间武术友谊赛全过程。但是,要是把全程讲一遍,我就得像我师父那样开一部大书,可是,这一段是以宝扇为戏筋,所以我就挑与宝扇有关的章节简短说吧。
  比赛是在淝河中学操场上举行的,与擂台赛不同的是,在人山人海的观众中央留一片场地,四周是课桌摆成的评委席,拳手们就在中央空地上过招。比赛开始时,评委会主席还宣读了比赛规定,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什么点到为止以和为贵;当然这些都是屁话。那时候我们那儿的人谁不明白,凡是比赛的,就没有讲啥友谊的;凡是讲友谊的,就不是真比赛的。就像我们的大师兄秃子在入场前警告我们的:“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谁也别犯傻,别看规章,别理规定,都是哄小孩玩的,这是武术比赛,讲友谊?弥天大谎啊!刀枪棍棒不讲友谊,拳眼里没有友谊,脚心里没有友谊,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冠军就两个字——打倒就是赢!”我们听了哈哈大笑,因为秃子把两个字说了五个字。
  事实上也正像秃子所说,比赛一开始就没有手下留情的。观众席上一阵阵高声呐喊,参赛选手一个个惨叫连连。冠军、状元,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周庄的治安,十招没过就被敲伤了,膝盖那儿又青又紫,走路一瘸一拐,贴了半个月的膏药才好。尽管如此,在那场武术友谊赛中,秃子带领我们张氏拳法的拳手还是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外庄那几帮张氏门徒就不说了,就我们这帮成绩也不错,我是我们这组的亚军,周庄的三义获得了他们那组的亚军,没想到康寨的拐弯获得了他们那组的冠军,倒让大家吃惊一回。刘庄的保国没有参加,他那个烂眼子娘说啥也不让他参加,怕人家打断了他的鼻梁骨;刘庄的老尿已经和金花过日子了,也没参加,就不说了。
  虽然我们这几个取得好成绩,但在场上的招式没啥好看的,远远没有宝扇精彩。宝扇他们组是最高级别,属于重量级的。尽管高手云集,但宝扇照样一路领先,详细过程我说了你也晕招,这么说吧,那些身手矫健的年轻猴一上场看着功夫非凡,但和宝扇一交手,简直可以说弱不禁风,基本上三五招就倒地。有一个只过了一招,就被宝扇踩着膝盖跃过头顶时回腿一式老虎摆尾,一下子摔了个狗抢屎,门牙当场磕掉两枚,满嘴流血。倒是最后和宝扇争夺冠军的那个,是十八里乡的,门里出身,家传的功夫,煞是厉害。两个人打了将近一个小时,宝扇虽然挂了人家一肘,但也被人家打了一记耳光。这个耳光打晕了宝扇的脑袋,只见他招式一变,我一下就看出是他自创的猫拳,当时瞥见秃子脸都变了,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拳术,但当时哪好意思阻拦。宝扇好像把门第之见豁出去了,只管打他的猫拳。只见对手一式火神跳凌空踢,宝扇非但不躲,反而迎身上前,出手是拳,着物成爪,抓住了对手腿弯大筋,顺势一个大旋转,对手那个大身材在半空飞了半圈,啪地一下摔落在地,半天才爬起来对宝扇一抱拳,踉跄着下了场。
  旁人哪里看出门道,只管掌声大起,喝彩成片。宝扇夺得了冠军,颁奖之后,我们张氏拳法的弟子们合影留念时,秃子还特意让宝扇站他身边。这张照片我现在一直保存着,每次看到秃子戴顶军帽,宝扇戴个蛤蟆镜站在他身边龇牙咧嘴的得意样子,我就会想起当年我们淝河乡举办的民间武术友谊赛。
  当时老尿虽然没参加比赛,但他开着小四轮拖拉机一直等在那儿,我们一散场,就上了老尿的小四轮拖拉机,奔向高老庄——依着规矩,徒弟比武胜了,得去谢师。
  一到我师父家,那真是大门敞开,庭院清扫,师父兴高采烈迎接我们。可是,我们这帮夺了奖杯奖牌奖状的刚把东西放堂屋里条几上,正准备请师父坐在太师椅上,我们叩拜一下,秃子突然朝宝扇喝了一句:“跪下!”宝扇心里明白,赶紧给师父跪下了。师父开始也是一愣,秃子就比划着把宝扇得胜的招式演练出来,收了手,说:“爹,出了斜岔子,这不是咱家的拳法!”我们都吓得快尿裤子了,可是我们师父只是微笑了一下,对宝扇说:“这看着是人招,只是手形变化上有狸猫做派。宝扇,你去过三关镇,见过吴大通?”
  三关镇离我们这儿有八九十里地,早先我们这帮师兄弟隐约也听人说过三关镇的吴大通是个隐居的猴拳高手,也就是说,是个藏在水下边的,这会儿见师父说起吴大通来这么个口气,便马上明白师父和吴大通肯定有些渊源。我是早就听说过吴大通,因为我表哥铁锤就是吴大通的关门弟子,但那会儿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宝扇这时也不敢说瞎话,赶紧给师父磕个头,一五一十把自己玩猫捉老鼠的事说出来了。说完了还一指我:“师父要是不信,你问老帮,我当初还买过他爹的老鼠夹子呢!老帮也见过我练猫拳。”师父朝我一卖眼,我赶紧跪下把知道的都说了。我师父这才展开眉头,放开一张老皱脸:“我说呢,吴大通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也不会教你功夫的啊。好好好,都出去吧,关上门,我和宝扇过几招子。”
  我们一帮人赶紧都出来了,秃子把门关上,站在门口双手抱肘一脸冷笑。我们听着屋里拳脚声快中有慢,慢里有疾,时而杂有宝扇哎哟哟。也就是半刻钟,屋里没了动静,就听师父叫了一声:“春光,开门!”秃子一开门,我们看到师父还坐在太师椅上,宝扇还跪在师父面前,两颊微有掌痕,就知道宝扇被揍了。我们哪敢进屋,就听师父说:“宝扇,站起来吧。要说你也是块学捶的好材料,老在我这儿怕耽误了你,从今天起你算出师了。刚才几招子,也算是咱们师徒一场,临出师教你几下子防身,切不可张狂。只是年纪大了,手上没有轻重,你挨在脸上,切不可记到心里。好了,准备一场席面,咱们也给你送个行吧!”
  宝扇就这样出了师。后来他在教我们李庄猫鼻子李德水的儿子双成学捶时,和我走得很近,有一次喝多了,告诉我那天在屋里和师父过了几招,尽管使尽吃奶的力气,把领悟的猫拳用光了,也躲不开师父的左手,所以脸上吃了两耳光。可喜的是,师父在比划时也确实教了他几记绝招。
  虽然宝扇离了师门,但他在淝河乡比武夺得冠军的事迹被传诵一时,甚至他取胜的那几招也被传颂为武松醉打蒋门神。所以,后来有一次宝扇来我家玩,在我家院子里亮身手,做了一式单掌开砖的硬功时,爱串门的猫鼻子李德水见了,惊讶得桑葚子差点儿掉了,非要宝扇收他儿子双成做徒弟。双成当时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高兴得马羔子一样,也闹着要学绝世武功。当时宝扇已经出师了,按照江湖规矩可以收徒弟了,所以宝扇当场就答应下来。
  论说,按学捶行里的规矩,人家都是徒弟到师父家学,这双成倒是省了劲儿,都是宝扇来他家里教。我那时候虽然刚懂人事,但也明白宝扇为啥不顾捶匠行里最讲究的师道,就是因为双成的姐姐双巧很漂亮。当初我们这帮师兄弟到高老庄学捶,每次在乡村公路上疯跑时,宝扇就老是向我打听双成的姐姐有婆家没有,现在人家就在身边又端茶又送水的,那宝扇教起双成该有多卖力是可以想象的。这情形,连我爹都看出点眉目来,但双成的爹猫鼻子却高兴得不得了,双成的娘更是高兴得头上痒痒腚上挠。每周六晚上宝扇来教双成,他们家又杀鸡又买酒的。拳法教过,酒肉吃了,猫鼻子李德水还要提着马灯送送宝扇,因为那时候我们那儿地里种的大都是高粱玉米,两个庄的人图近,庄稼地里就生生走出了一条小路,晚上一个人在高粱玉米地里走,难免有些瘆人,尽管宝扇武功盖世,但猫鼻子送送也是个礼节。
  本来我和宝扇是同门师兄弟,但因为宝扇出了师,所以他教双成学捶,我是不能在旁边看的。有几次宝扇周日来教双成,念着我和宝扇是师兄弟的情分,晚饭时猫鼻子就让双巧来叫我,去陪陪宝扇。头一次我爹不好拒绝,就让我去了。当时双成全家的热情几乎要把我融化了,后来吃完饭,我才知道那热情是对宝扇的。靠他娘,酒中我还以为自己很幽默,一说话双巧就笑出一嘴糯米牙,就笑出两个小酒窝,还装作害羞的样子直摇小白手。
  我回家把饭中局势一说,我爹龇着牙不怀好意地哧哧笑,我娘斜眼盯着他骂:“双巧是有婆家的,后秋里就嫁出门了!你猪头里面孬种点子咋还恁多呢!”双巧的对象是柴大庄的,还是个小学教师,我们李庄的人都见过,长得白白净净,吃商品粮的,双巧不过是个平常人家的闺女,人家肯要她,也就是冲着她人样子鲜亮。我爹当时哪有闲心跟我讨论这个,给我一个眼色,我赶紧装模作样地跟着他进了牛屋里,我爹拦门堵住我,没头没脑地说:“往后宝扇再来双成家,咋叫你都不要再去吃饭了。我看宝扇这鸟孩子,外表光魁得像白马,骨头里面是黑骡子。娘个黑&,黑眼仁少,白眼仁多,一看就是个藏奸怀诈的鸟人!记住,以后少和他玩儿!”我心里虽然觉得我爹犯神经,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答应着就往外走,我爹狠狠推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把我推了个鹅抢食。
  我爹真是个人精,眼睛够毒辣的。
  果然,没过多久宝扇就出事了。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六,宝扇傍晚又来教双成学捶,猫鼻子老两口去亳州给双巧买嫁妆,到天黑也没回来。拳法教了,晚饭吃完,奇怪下了小雨,双巧就打个伞提着马灯送宝扇,走的就是高粱玉米地里的那条小近路。
  结果怎么样,老鼠都猜到了——就是一出乡村悲剧:宝扇被抓走了,当年这事儿判得都比较重,宝扇被判了十七年。
  半夜里,我爹听得他们院子里又哭又叫,还过去劝猫鼻子别声张,等想个两巧的办法再说,猫鼻子那会儿脑门上可以把壶水烧开,哪里听得进我爹的话,一跳两个高的,跑到派出所里报了警。据说派出所的八九个警察到张油坊那庄抓宝扇时,还费了不少劲,最后还是靠着电棍才把他戳翻在地。当然,柴大庄那个小学老师也不要双巧了,双巧后来远嫁太和县原墙集,婚后两年也没生小孩,我们李庄的人都说这是报应,又没办成真事,也就是拉断条裤腰带,生生断送了人家十七年。那年也巧,我爹制造的一个大号老鼠夹子先前支在哪儿都忘了,突然有一天夹住了一条黄鼠狼,从一堆陈年劈柴底下蹿出来。那条黄鼠狼膘肥体壮的,一身毛油光光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道行的,猫鼻子当时从墙头上看到了,马上过来给我爹半盒香烟,把那条黄鼠狼要走了。因为我们那儿有一条迷信传说,说是女人不怀孕,逮条黄鼠狼炖一锅汤一喝就好。果然,第二年秋天,双巧就抱着一个刚仨月的胖小子回娘家,一看那小孩黑眼仁少白眼仁多,我们李庄的人嘴坏,都说那小孩肯定就是宝扇的。我爹也见那小孩了,回家眉头皱成一把,说:“早听我的话,别吭,别吵,别闹,别报警,悄没声儿地把那头退了,这头接上,也是一桩好姻缘,到现今,一家子爹是爹娘是娘,儿子是儿子,多好!”
  说到这儿,我还要再说几句题外话。
  前年我回家探亲,听说宝扇刚巧也回来才几天,就赶紧跑到张油坊那庄去看他。近二十年岁月流转,张油坊那庄居然没有变样,但宝扇家原本红漆大门已经失色掉漆,斑驳一片,院墙上也长满了墙头草。我仍然没有叩打门环,推门就进,随口还喊了一声:“宝扇在家吗?”没有人搭腔。院子里伸着一领秫秸箔,箔上是一张蛇皮带子缝制的大单子,单子上摊着刚淘好的小麦。张瘸子坐在门口,手边一根竹竿,我试着叫了一声张大爷,他也不应声,只是扬起竹竿,嘴里赶鸡似的发出一声“哦哧哧”。这时候,张彩莲从墙头上探出头来,我一看,她也不似二十年前的她,变得肿鼻囊眼,一张脸胖成了大蒸馍,便扬手向她问声好。张彩莲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她先瞥一眼张瘸子,然后响响快快地对我说:“你不是李庄的帮助吗?当兵这么多年了,也没咋变样!哦,你也是来看宝扇的吧?心意到了就好,省省心回吧。他走刚两年他娘就去世了,他爹等了一二十年,也瞎了,也聋了。你们都是师兄弟,就行行好,别来打扰宝扇了,就让他好好在家尽尽孝心吧。再说,他还咋好见你们这些熟人呀!”如此故人不相见,真让人一肚子怅然,但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有话说,便朝墙头上的张彩莲招招手,出了门来。
  正是:
  说东道西,不过是乡下秧子结出的乡下小果儿;
  谈瘪论圆,也就是大千世界画下的无缝小圈儿。
  拐弯远走他乡
  这回要说康寨的拐弯。
  康寨在我们李庄东北角,离得没有二里路,甚至远一点的庄稼地头搭地头。早时候我们两个庄还是一个大队,后来叫做行政村,其实也就是换个名称,大队部还在康寨那庄。拐弯的爹叫康向前,以前是个杀猪的,因为见的世面多,嘴头子灵活,后来当了大队书记。据说康向前年轻时是细条个,以后当屠户,猪肉吃多了,才长得肥头大耳,脸胖得更是凶,整天披着一件过膝的呢子大褂,特别衬那张胖脸;这个人烟瘾还奇大,又不抽寻常香烟,整天叼着一支用褐色包糖纸自卷的粗大烟卷,别人称之为炮筒子,康向前自称英国雪茄。因为有一次,他到我们小学赠送书本钢笔之类,校长耿大马屁恭维他那副样子,那副神态,尤其是那支粗大烟卷,特别像伟大的英国首相、世界十大伟人之一丘吉尔。校长是在全校师生欢迎大会上这样说的,全校光小学生有四百多,这就等于向全亳州宣布了这个称呼,加上我们那儿人人口顺,从此都叫康向前丘吉尔,熟人当面叫他丘书记,背后叫他丘吉尔。时间一长,康向前就变成了丘吉尔,他为此还很得意,有一次市里开三级领导会议,市长在主席台上问了一句:“康寨行政村的丘吉尔来了没有?”康向前马上起立举手,高声应答:“来了!”
  现在想一想,丘吉尔在当年真算得上是个铁腕书记,上级布置的任务他没有不领先挂帅的。先是缴公粮,后来交提留款,做河工,修公路,抓计划生育,我们康寨大队都是头名。特别是计划生育,你要是超生了,丘吉尔让你上午交罚款,你下午交都不行,中午他就派民兵扒你家房子,牵你家大牛牛,牵你家小猪猪。老实说,当年丘吉尔在抓计划生育方面没少得罪人,特别是那些头两胎是闺女的,想再要个儿子,老丘才不管你传宗接代的封建观念,马上派人把你押到乡卫生所骟蛋子——可以说,丘吉尔就因这个确实结下了一些冤家对头。
  表面上看老丘像个粗人,可心眼里鬼精,他知道自己得罪人很多,所以,他先做了两手防御措施,先是让大儿子怀义参了军,把自己搞成了军属;再托人说情,让小儿子拐弯到高老庄学捶。说起来惭愧,我也是老丘的受益者,当年我当兵,还多亏了老丘连续三次跑到淝河乡武装部里力保我。当然,这里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爹和老丘是表兄弟,到底从哪儿续上的这门表亲戚,我实在说不清,反正那时候在农村,这类驴尾巴吊棒槌的拐弯亲戚很起作用的。况且,一直到现在,逢年过节我们两家还走动着。
  因为老丘是个出了名的霸王,所以拐弯平时说话做事也很有霸王作风。比如,拐弯本来长相很可怜,但在一般大小的鸟孩子中,甚至在我们师兄弟中,他总是大拇指一竖,自封为玉麒麟卢俊义,拔了尖儿的漂亮。我们都在师父家听过几段《水浒传》,虽然没见过卢俊义的风采,但要说拐弯就是玉麒麟,打死我们也不相信。大家请看拐弯这位玉麒麟:齿白唇红细条个儿,一双金鱼眼,一嘴大板子牙,脸太长,长得没法拿尺子量,要问到底有多长,这里有个比较——三十六岁的驴脸有多长,拐弯的脸就有多长。
  别看拐弯这副尊容,但他整天调起皮捣起蛋来,那是没边没沿的。小时候他动不动就朝牲口屋里钻,先是拿棍子打牛,因为他要观赏牛龇牙,接着捂驴身上的牛虻玩,结果被大叫驴踢了一蹄子,还好,没伤着别的,就是把左手无名指踢断了。当时他爹老丘也没当回事,就随便到大队卫生所包扎了一下,结果痊愈后这个手指头叛逆了,攥拳头时它翘着,伸手掌时它弯着。靠他娘,这根手指头倔得驴驹子样儿,特别符合拐弯的性格。
  虽然拐弯在平时瞎玩时很机灵,一到真正学习他就整个成了糨糊桶,到高老庄学捶被秃子掐了无数次二头肌,一招狮子摆头他就是学不会——这个一会儿再说,先说他上学吧。
  拐弯比我大三岁,我上五年级时居然和他成了同学,就像刘庄的老尿和保国一样。老尿和保国那二位不过是四年级五年级留两级,拐弯比他们更能沉住气,从三年级到五年级连留三级。论说这样的老牌留级生基础知识比较扎实了,但一篇短短的文言文,他死去活来就是背不会,语文老师把他的耳朵都快拧掉了,还是不会。当时教我们五年级语文的老师叫杨鼎,我们都叫他大洋钉。大洋钉比较有个性,小个子,还没有老牌留级生拐弯个头高,年龄也不大,头发老长,还是少白头,老戴副镀金边眼镜,长相有点像郭沫若,走路小碎步,嗒嗒,嗒嗒,嗒嗒,一边摇动脖子东张西望,那副尊容、举止、小矮个,与短腿四眼狗有一赛。可是,人不可貌相,大洋钉教五年级语文全县排名第二,就为这个,大洋钉平时在学校里连校长的账都不买,更何况我们这些小学生。虽然大洋钉知道我们几个在高老庄学捶,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尤其是我们几个学捶的要是做错了作业,或者背错了书,他就揪住我们的耳朵转圈,还一边转一边问这叫啥招,我们就说叫揪耳朵,大洋钉一听,揪得更疼,转得更快,还一边教导说:“就知道揪耳朵,就知道揪耳朵!我告诉你吧,这叫老头端灯!”靠他娘,大洋钉说得还真比较形象,揪住耳朵,小指扣住下颌骨,真像端灯一样。老实说,我们这几个学捶的,当年没少被大洋钉端灯,要不是拐弯后来破了他这招,恐怕他得一直给我们端到初中一年级去。
  那天下午又是背书,就是那篇:“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与富者曰,吾欲去南海,何如?”大概就这样的,可是,拐弯连这样的都背不出来,大洋钉气得两眼泪汪汪的,上前就端灯。可是,他揪住拐弯的耳朵刚转两圈,拐弯就跟他急了,啪一式狮子摆头,挣出耳朵,接着一式金丝缠腕,叼住大洋钉的手腕,转身一个大背挎,扑通一下把大洋钉摔到地上。大洋钉在地上摆个黄狗大晒蛋的姿势,疼得哆嗦着嘴唇直吸溜嘴,两眼还掉了两滴猫尿。拐弯愈加得意扬扬,指着大洋钉大声硬气地问:“这叫啥招?这叫啥招?我告诉你吧大洋钉,这叫小二姐背包袱!”大洋钉爬起来,苦着脸朝拐弯指了三指,半天也没有说出话,然后一甩手,夺门而出,下半节课都没给我们上。
  拐弯这一式小二姐背包袱,彻底废了大洋钉的老头端灯,大洋钉揪耳朵的教育恶习从此绝迹了。当时我们几个师兄弟特别崇拜拐弯,老尿、保国和我还凑了三毛钱,跑到校外小卖部买了三十颗水果糖,几个鸟孩子分着吃。因为拐弯战绩辉煌,居然比其他人多分到五颗。拐弯也觉得自己英雄盖世,嘴里含着糖果,咕咕噜噜给我们讲卢俊义大战史文恭。因为大洋钉没上下半节课,所以拐弯讲了半下午,讲得眉飞色舞,讲一段还吃一颗糖果,讲到放学还没过瘾,还非要我们几个到他家里看《水浒》画书。好在那时候我们小学离康寨只有半里路,于是我们就跟着拐弯浩浩荡荡地开到他家里。
  结果很是不妙,一推开大门,就见丘吉尔拿根半截棍在院子里站着,叼着半截英国雪茄,一看见拐弯,上来没头没脸就是一棍。拐弯讲《水浒》的兴头还没过去,这当儿见棍子来了,便乘着兴奋劲儿一式云里小翻身,躲了过去。这下惹得老丘上了火,叼着烟,迈大步,双手握棍子,啪啪啪,一路发了疯一样打过来。拐弯的娘从屋里出来喊叫半天,老丘也没住手。结果鹅发疯一样扑腾大半天,一棍也没打着拐弯,老丘站在那儿反倒自个儿愣了,看看棍子看看拐弯,看看拐弯看看棍子,我们几个鸟孩子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老丘更是恼羞成怒,从嘴上夹下英国雪茄,破口大骂:“狗日的拐弯,能得你吧!在学校打老师,回到家跟你爹对打,拿钱让你学捶学出本事了啊!靠你娘,你等着!”说了,把半截棍一扔,又叼上英国雪茄进屋了。我们这才明白,下午大洋钉后半节课没给我们上,原来跑到丘吉尔这儿告状来了。我们几个正准备把拐弯拉走,老丘拿着以前干屠户时的那把杀猪刀出来了,我们几个哪里还能笑出来,顿时焊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拐弯的娘也是个驴脾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拐弯号叫:“拐弯,你给我站着别动,看这个老龟孙敢宰了你!”拐弯本来就没听过他娘的话,这时候更不听了,一见老丘气势汹汹冲过来,马上一转身,几下蹿到院里那棵两搂粗、五丈高的大椿树上了,比狸猫都快。气得老丘干瞪眼,站在那儿一手挥舞着杀猪刀,一手夹着英国雪茄,仰着脖子咆哮如雷。拐弯高高在树上,哪里还有个怕字,瞅工夫他还剥一颗糖果扔嘴里,用舌尖顶着糖果冲下面的老丘做鬼脸。老丘差一点儿气抽筋,挥舞着杀猪刀喀喀喀砍树,砍了十几下,愚蠢的大脑才醒悟过来,马上把杀猪刀一扔,进屋拿把尺把长的解榫小锯出来了,也不搭理谁,一屁股坐地上,开始从树根哧啦啦锯起。当年我们那儿虽然还穷,但笑话事儿还是天天见的,但丘吉尔这么笑话的事儿还是大闺女坐轿子——头一次见,顿时,我们几个鸟孩子都笑得受不了。拐弯的娘本来愤怒得噘着嘴,一时间也跟着笑得直拍大腿,一边拍一边说:“老龟孙,平常精得猴一样,没想到你也有今天!鸟人气糊涂了吧!这么粗的树,这么小的锯,你八天也锯不断啊!”
  后来这件事成了个大笑话,传得全康寨大队都知道了,以至于哪个庄里的鸟孩子一上树,旁人就要拿锯去。
  当然,上边讲的是拐弯小时候的事,都相当捣蛋。当时,包括我爹,很多人都认为,拐弯真是丘吉尔的孽障,这辈子可够老丘收拾的。果然,拐弯上完初二上半学期,下半学期说破大天也不上了,耳朵被老丘揪得像弹簧一样,拐弯就是不去上学了。老丘看拐弯也不是块上学的料,就干脆先漫地放羊随他浪荡一阵子,准备明年找找门路让他当兵去。可惜的是,拐弯当兵的事还没有影,他当兵的大哥怀义第二年秋后就复员回来了。老丘本来想,凭自己好歹是个大队书记,怀义在部队咋说也能混个干部,拐弯以后当兵也有个照应,现在一头抹嚓一头咔嚓,还有什么好说的。老丘一气病了半个月。我爹和老丘是表兄弟,平时处得也不错,听说老丘病了,就去看他。老丘装模作样地半靠在床上,叼着英国雪茄,对我爹直抖搂手:“爱咋咋去,都不是成才的货!靠他娘,往后谁吃屎我也不管了!”我爹就说:“丘书记,你这样说可不中,以后帮助当兵还指望他表叔你呢!”老丘一听这话,马上把英国雪茄夹下来,神色郑重地说:“帮助这孩子我得管,这孩子学习好,比拐弯这个牛日的聪明一千多倍,当兵会有出息的!”说话口气凛然,好像一个鸟大队书记比国务院总理还要管用。
  事实上我也没有像老丘说的那样花朵般的好,怀义和拐弯也没有像老丘说的那样豆腐渣般的糟。怀义脑袋里虽然只有一根筋,但他人样子鲜亮,又刚从部队回来,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还有着部队的讲究,那洒脱样子,当时要是把他称为玉麒麟,估计没几个人有意见。当过兵的都说复员回家,两手抓瞎,但怀义复员回到家里,马上就有了营生干,回来刚半个月,就把老丘以前的行当捡起来了——这时候,我们全康寨大队的人才知道,丘吉尔的大儿子怀义,在家时光魁得人五人六,在部队干了三年,一直养了三年猪,每到逢年过节,连队杀猪都是他干的。靠他娘,丘吉尔还整天在人场里说他大儿子给师长当警卫员,马上就提干当营长。
  由此可以看出,那时候在我们那儿,杀猪宰羊还都是下九流的行当。然而,杀猪虽然是个手艺活,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很是快意恩仇,比较刺激,这很符合拐弯的天性。所以,拐弯才不管谁的邪风吹臭屁,只管跟着怀义干得很欢,怀义杀猪,他就拽腿;怀义吹气,他就褪毛,兄弟两人合作很默契很愉快。哥儿俩每天杀两头猪,两刀劈成四扇子,逢单赶王桥集,逢双赶淝河集,天天都能卖七八百块,除了本钱,每天净赚三百多块——这个钱数在那时候非常了不起,当时一个中学老师每月也不到二百块,乡长每个月也就是三百来块,也就是说,怀义和拐弯一天就挣乡长一个月的工资。但是,那时候我们那儿的人脑筋还没到春天发芽节气,看待事物比较单纯,直白了说,就是不认钱,只认社会地位,傻到高尚的程度。所以,一开始老丘不赞成怀义和拐弯杀猪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时间长了,他也就默认了,因为怀义每天给他炒两个猪腰子吃,恢复了他从前的嗜好不说,还每天交给他一沓票子,这么简单就把他满肚子屁话消解了。
  论说这日子越过越好,但就像知识分子开导倒霉鬼时常说的那句话:人不可能永远是一帆风顺的,生活的道路不可能永远是平坦的。凭我这拙嘴笨舌,肚子里也没有洋词绕圈子,就直说了吧:怀义当兵前定的那个对象要悔婚。
  怀义那个对象是王桥集西南角郭寨的,叫凤芝,是个高中生,她爹是乡里信用社主任,家里有钱,人长得又漂亮,真是杨柳小腰,樱桃小嘴,走动间一股香风扑鼻而来,朝你一卖眼,就是不笑,也能迷死人。有一次我们李庄唱泗洲戏,凤芝来听戏,在戏场里回眸一笑,年轻猴顿时倒地一大片。就这么个有姿有色的大闺女,眼窝子浅得盛不住一颗泪,当初和怀义定亲时,啥彩礼都不要,就图人家马上要当兵,原本以为怀义相貌堂堂,到部队起码也能当个营长,她也好随军前往大城市,结果美梦没做成反倒尿一炕。她悔婚还有的是理由,说啥怀义不诚实,每次写信问他干什么,他都说给师长当警卫员,结果喂了三年猪,爱情,爱情怎能容得下谎言?要是结了婚,那她的婚姻岂不是谎言和欺骗构筑的空中楼阁吗?
  这么洁白的理由,根本没有嫌弃怀义复员回家杀猪的影子;这么个大道理一说,弄得老丘家反而没有理了。人家郭寨又不属于康寨大队,你老丘能喝人家蛋黄儿?一时间怀义也没了主意,天天赶集卖猪肉时丧眉耷拉眼的,回到家杀完猪,就坐在褪毛开膛用的案子上抽烟,还眼泪汪汪地悔恨当初不该欺骗人家。
  眼看着这门婚事就要成了缺水的豆芽儿,可是拐弯不干了,因为怀义当兵三年,拐弯给凤芝家当了三年临时工,凤芝家只有五姐妹,又没有能扛活的兄弟,每年到了庄稼季节,都是拐弯骑着自行车到凤芝家,又割麦又收豆子,又犁地又撒肥的。虽然那时候拐弯也就十六七岁,但人家看他个子大,干脆就把他当驴使唤。我们那儿有个不好的习俗,结婚前给丈母娘家义务打工是天经地义的,哥不在家兄弟替上也是常见的,但有拐弯这样卖力的却不多见。拐弯不光给凤芝家干活,还很少在她家吃饭,怕给人家添麻烦——鸟孩子多懂事啊!有无数次,拐弯都是在凤芝家干完活,一脸灰一身土一头汗的到我家吃饭,因为他回康寨或者去郭寨都得路过我们李庄,到我家吃饭是因为他实在累得骑不动自行车了。按我爹的话说,就是累孬种了。我娘很心疼拐弯,每次都给拐弯做好吃的,就是下碗面条也要卧个荷包蛋,还一边看着拐弯吃,一边鼓励他:“拐弯,你哥不在家,你得给人家好好干,亏不了你,凤芝不是有三四个妹妹吗,说不定她娘看你能干,把凤芝家妹妹许给你一个。”拐弯一听就咧嘴嘿嘿笑,好像他也有这个打算一样。
  当然,也不是拐弯老替他哥怀义给凤芝家干活,逢年过节凤芝去他家(扌汇)的东西也不少,孝敬着呢,就是平常日子,也经常到拐弯家走动,因为她爹是乡信用社主任,经常收点烟酒啥东西的,凤芝也给老丘送去,又不会骑自行车,都是就那么挎着个花包去的。老丘家摆一桌子好吃好喝的就不说了,凤芝走时,拐弯还得骑着崭新的自行车送她。一到这情景,拐弯别提多风光了,高兴得小鬼马上托生一样,驾驶着自行车,驮着未来的漂亮嫂子,在乡间小路上比开摩托都快都神气。
  那时候我已经到双沟上高中了,住校,只有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再回学校。有一年春上,一个星期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真巧,在路上迎面撞见拐弯带着凤芝回郭寨。当时都下了车,穿着新褂子的拐弯像个外交官一样,彬彬有礼地给凤芝介绍“这是帮助,我老表”——我们那儿表兄弟都简称老表——然后又很礼貌地给我介绍凤芝:“这是咱大姐,叫大姐。”——我们那儿,兄弟把没过门的嫂子称大姐。当时看到凤芝,我眼都不会拐弯了,哪里还会叫大姐。拐弯看我一副鸟样子,瞥我一眼,马上骑上自行车驮上他大姐飞驰而去。当时季节也给趁劲儿,正是油菜花开,看着拐弯骑着自行车驮着凤芝在乡间小路上飞驰,路两边油菜花遍地金黄,我还以为在电影里呢。
  往事如此美好,拐弯哪能忘记,虽然不可能再重复,但拐弯也不能就这样把它忘了。从媒人柴铁嘴把凤芝家要悔婚的话儿正式过给老丘家那天起,拐弯就开始了漫漫长征路。他天天上午和怀义赶集卖猪肉,下午让怀义一个人杀猪,他则骑着自行车去郭寨凤芝家跪门子——这个赖招也是当年我们那儿的一习俗,啥事跟你家说不妥了,就天天跪在你家门口,啥时说妥了啥时就不跪了。一开始凤芝家哪买拐弯这个账?虽然她家没有兄弟,但堂兄弟还是有七八个的,先是上来挖苦,挖苦就带来口角,口角就带来动手,凤芝家七八个堂兄弟围着拐弯撒开手脚猛打。这正合了拐弯的意,好像不知道去年淝河乡举办民间武术友谊赛拐弯得过冠军似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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