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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 青年陈忠实在灞桥的岁月
青年陈忠实在灞桥的岁月
2016年,4月29日晨7:40分左右,著名作家陈忠实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3岁。
陈忠实先生是陕西文学的领军人物,是我们陕西人妇孺皆知,引以为豪的乡党,愿先生一路走好。斯人已逝,文脉长存。从此以后,白鹿原少了一只白鹿精灵。
他说“当我在外国的时候,我说我是中国人;当我在中国的时候,我说我是陕西人;当我在陕西的时候,我说我是西安人;当我在西安的时候,我说我是白鹿原人。”先生说,他要写本“死后可以当枕头的书”,无疑他做到了。谨以此文,缅怀先生,愿他一路走好。
塬上曾经有白鹿,人间从此无忠实!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白鹿原北麓,灞河之畔的立新公社堪称依山傍水的风水之地,生长在这里的二十八个行政村近2万农民,由于农业基础条件较差,农业产品单一,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的传统农村生活。十年文化大革命,冲激着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生存的方式,“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的浪潮荡激着川道塬坡的沟沟坎坎,毛西乡也被冠上了具有时代气息的名字“立新人民公社”。
“发源地周边的山势和地形,锁定了灞水向西的流向。那些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在这条清秀的倒淌河面前,常常发生方向性迷乱。”(摘自陈忠实《原下的日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还正处在十年文革的阶级斗争时期,在“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的日子里,“早请示晚汇报”成了每天生活工作的第一乐章。严肃而谨小慎微的人们在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喊声中,以纯洁而幼稚的心理,随着革命的大潮生存着、生活着、奋进着……生长在这时代的陈忠实也不例外的是这红海洋“忠”字化氛围中的一分子。他在大学、兵营和乡村三条人生道路中最不想去的这条乡村之路上落脚了。
忠实同志家比较清贫和伯父家同住一院,对侍面的厦房都很破旧,但从房屋架构上看,上面有透花格子的护墙,下边有大方砖铺地,不难看出祖辈还是很富有的。曾祖父是教书的先生,祖父是商人。父亲陈广录虽然家境贫寒但知书达理,待人厚道,经常为村上座堂话中,在村里很有声望,也是个庄稼行的好把式。他带领务棉组采用育苗移栽新技术,使26亩棉花,平均亩产皮棉126斤,被公社评为劳模。他父亲对子女教育有佳,凭着当时的三亩薄田硬靠自己的苦力供两个儿子上了高中。他哥陈忠德是公社农具厂的党支部书记兼厂长,他善于调查研究,生产的农具很实用,有力的支援了全社农业生产。他生产的水泵在全郊区推广应用。公社化那阵子,忠实已有一儿俩女,日子过得很紧。公社干部每次去他家总是爱吃他爱人蒸的红苕。坡地的红苕又干又甜,但大家都只是尝尝,也不敢多吃,因为当时粮食缺乏,红苕还要顶饭吃呢。
那是一九七0年初夏,小麦扬花的季节,田野里麦浪滚滚,菜花橙黄,庄稼人被汗水冲刷了的脸上,露出一丝丝丰收的喜悦,从新筑公社转任立新公社党委书记的惠维忠,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带着行李,呼吸着塬坡川道浸脾而清爽的习习凉风,风尘朴朴来到立新公社报到。
白鹿原下的毛西村是立新公社的所在地,这天夜晚,天空一片湛蓝,繁星闪烁,月光铺洒在机关的大院里,酷似黎明前的晨光,公社老书记蔡宏青在院子召开全体干部大会,机关院内的加拿大白杨树,象哨兵一样整齐的站立在大院的周围,干部自带小凳子,呈半圆形,围座在一起,欢迎这位新到任的党委书记。
蔡洪青书记向新来的书记介绍了立新公社的情况。蔡书记说话很风趣,他说:“立新公社是块风水宝地,汉文帝和皇后的陵就在公社的中央,但这里确实也是一片穷山恶水,南边一道梁,北边一道河,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极差。”他最后介绍了公社干部的情况,公社机关干部共十七人,各人都分管着一门业务,唯独陈忠实同志例外,他是从公社农业中学借调来的干部。先搞基层组织建设,后又搞落实干部政策,反正什么“中心”工作来了,他就搞什么,大家都叫他“中心”主任。惠书记忙插话,“那他对公社一定很熟吧?”“很熟,他就是本社西蒋村人,高中毕业后就在本村初小任教,后来又到农业中学任教,他是个本地通。”蔡书记一五一十的介绍着。“他在哪个房子办公?”惠书记问。蔡书记说:“在前院,你看到上身穿着和你一样粗布衫,衣襟两边也是用布条结成疙瘩纽扣的那小伙子,哪准是他。”陈忠实习惯性的圪蹴在板凳上,手里不时的用纸条卷着自己烟袋的烟丝,他那睿智的眼神,微笑着向新书记示意。他那精明灵利的身姿引起惠书记的关注。
第二天惠书记和分管农业生产的副主任柳树忠、水利专干樊福荣,由陈忠实作向导从霸陵脚下上了肖家寨,然后沿着坡塬和灞河堤走村串户调研了解立新公社发展的突破点和治理灞河整治坡塬的思路。忠实很健谈,说话也很幽默,他问大家:“谁知道空军工程兵学院为啥要建到立新公社?”大家无言以对。他说:“每年春天大练兵的时候,立新的坡塬上下就会有成千上百朵银白色的降落伞从天而降,把整个坡塬装点得花团锦簇——其实那是樱花。”每到一处他都要详细的介绍这里的情况并指出这里的优势是什么,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他的介绍就象事先编排好的手稿,给人以启迪和鼓舞。
到西蒋村后,支部书记陈步让接待了大家,西蒋村在公社的最东端,村南是四十度的陡坡地,村北百米外就是灞河。西蒋村就被挤压在那狭小的山底下。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却出现了不少先进模范人物,最典型的如七十高龄只身一人把二十六亩荒坡变成果林的老愚公陈步洲,养猪模范陈复礼,务棉能手陈广录,都是全社有名的先进典型,因此,西蒋村也是全社有名的先进村。支部书记告诉大家,我村的先进离不开忠实同志的引导和支持。
是惠书记有眼力,慧眼识人才,还是陈忠实同惠书记有缘份。惠书记总觉得忠实能猜透他的心,知道他在想什么。久而久之忠实这位借调干部就成了公社党委书记不可缺少的助手和朋友。
七十年代初,西安城里的文化大革命还在不断引向深入,“红色风暴”“破四旧立四新”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笼罩着整个社会,“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铺天盖地。立新公社距西安有二十多里地,革命的气息也不时的传递到这偏远的农村,但他们深知抓革命促生产的重大意义。落实农业学大寨任务,谋划农村的发展是他们抓革命的主要任务。
为了彻底改变立新公社的面貌,公社在全社进行了如何“学大寨”的大讨论,在讨论会上忠实同志切中要害的提出:“立新公社的发展,一定要走上治坡下治河的道路,坡塬上学大寨修梯田,同时用幅射锥打眼,把渗水引出来,就地蓄起来,使塬坡上下形成星罗棋布的小水库,解决坡塬地灌溉和人畜饮水问题。沿河要抓两件事,一是整修河堤保住堰内5000亩良田免遭水祸;二是从红岩嘴引水顺公路向西修灌溉渠,使坡下5000亩旱地变水地。”他激情的表示,“我是立新人,能为改变立新面貌尽自己一份力量,将是我最大的荣幸。”在他的激发下,大家群策群力,提出了在塬坡大力推广小推车运输,发展樱桃种植,推广野枣接大枣等好多建议。最后形成了《立新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十条意见》得到了郊区领导的肯定和支持。
一九七一年冬,公社党委正式决定从红岩嘴引水修建“立新渠”,并成立了有陈忠实同志和水利干部樊福荣参加的规划班子。樊福荣是西北农业学院水利专科毕业的大学生,他的办公室和陈忠实办公室一墙之隔,两人相处融洽,经常在一起研究治河的一些技术问题,不断的向领导谏言献策。
俗话说,热不过河滩,冷不过河滩,冬天的毛西川道,西北风象脱了僵的马,横冲直撞,不时的还起着哨音,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日子里,公社党委书记惠维忠勒着腰带,穿着制服棉裤带着陈忠实,樊福荣等扛着测量器械直奔红岩嘴。这位年仅29岁的陈忠实,头戴火车头棉帽,身着黑制服棉褂,围着咖啡色的围巾,迎着飞雪走在最前面,他还不时的和惠书记交流着立新渠建设的想法。赶到现场后他们一个个成了雪人,嘴里的呼气融化着严寒的侵袭,他们一米一米的在丈量着,一个线位一个线位的勘测着,立新渠的採线和勘测在风雪交加中首战告捷。
陈忠实同志自从1968年从农中借调到公社工作以来,配合公社中心工作,抓基层组织建设,落实干部政策,啥忙了就搞啥。每年三夏他负责公社三夏指挥部的宣传工作,编简报、搞进度,他写的“红红的太阳照坡塬,社员挥镰到田间,绿裤裤红衫衫,一跃一跃彩云间”的诗句至今使人记忆犹新。他不论是搞宣传还是突击收鸡蛋;不论是深入村组抓养猪,还是深入一线促生产,他的任务都能创造性的出色完成。他白天和同志下村入户,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晚上同志们睡了他却在灯下伏案学习写作。他经常不时的拿篇作品叫大家看,三五千字的作品个个精彩,他的每篇作品公社干部在学习时都集体阅读欣赏,成了当时公社干部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
忠实同志在担任公社卫生院院长期间,抓队伍搞培训,抓科研促发展,抓服务促建设,实施军民共建,打破了原有的管理模式,很快使卫生院的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观。同时他以公社卫生院为龙头带动村级医疗合作制度的建立,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郊区革委会就此召开全区农村医疗合作制度现场会推广他们的经验。忠实的突出表现,赢得了领导和同志们的赞扬,一九七二年陈忠实被提拔为立新公社党委副书记。
公社班子经过反复考虑,要打好“立新渠建设这一仗,党委一班人必须全力以赴,但工程规划和技术指导组要打先锋,作用非常重要。公社决定还由陈忠实同志负责带领大家组织实施。经过了半年多艰苦的调研和郊区专业人员的论证、设计规划,初步方案总算拿出来了。在红岩嘴灞河心筑挡水坝。修500米暗道引水进入东李村灞河堤,再流入明渠。沿东李村稻田中间向西,经西李、毛东、毛西、毛窑院、杨圪塔、莫灵庙、石家道、赵家巷、刘村、魏家巷、何家街到马家湾止,这个方案经公社党委会讨论通过,又在党委扩大会议(吸收有关大队党支部书记参加)商定。扩大会上方案遭到了有些村的强烈反对,抵触情绪很大。面临着即将实施的方案受阻,忠实心急如焚,他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走村入户找人谈心,乘大伙吃晚饭时,他圪蹴在街头手上拿着二寸多长的烟斗同社员们边究方(用土块当棋子娱乐的方式)边闲聊,他那自制超大型的黑布烟丝袋,成了农民兄弟共同享用的佳品,你煨一锅,他煨一锅,在一缕缕青烟中,他打通了群众的思想,统一了大家的认识,打消了群众的顾虑。他还反复找一些村党支部书记谈心,用他人格的魅力和细致的工作,争取了村干部的支持,使立新渠方案得以确定。
一九七二年冬毛西川道白雪皑皑,白鹿原银装素裹,千余名建设大军,战斗在立新渠的工地上。公社干部全力以赴,分片包干,干部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工程组的樊福荣、陈缠七肩扛勘测器械,在忠实的带领下苦战在工地上。他们上坡下河奔波在泥泞的田间小道上,忠实曾多次被滑倒扭伤了脚,但他还是坚守在工地上。繁重的体力劳动,夺走了大家的欢声笑语,但动摇不了忠实完成任务的信心。他找了一块略高的土堆席地而坐说:“咱大家歇一歇再干,抽个烟”。他顺手掏出烟丝袋,象绣女织花般的熟练,用一条废纸卷着烟,点着后,烟从嘴里长长吐团烟雾神秘的说:“你可听过闹鬼的事故么。”围坐在他周围的人,个个提神的面颊上透出开心的笑颜。
说的是河湾村的毛老二取了个新媳妇,刚过门就被鬼给拿住了,犯病后,胡言乱语,举止失态,哭闹不停,弄的家人不知所措,她以阿公三十年前的口气骂对立面的冤家。这一来,弄的家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只好请来阴阳先生看看,阴阳先生来到她家一进门,新媳妇就不敢哭了,先生先把她家环视一周,神秘而恐惧的双眼半闭半睁,取来事先准备好的绿豆、豌豆、满屋的撒打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念道着,敬在家里桌子上的香蜡不时的忽明忽暗,为这毛骨悚然的气氛增加了几份难以致信的阴森,屋里静的连急促出气的声都清晰可辨。突然间,只听一声尖叫,一股白气纵然向屋外逃窜。闹的院子的白杨树也“哗哗”作响。“鬼跑了,鬼跑了”。阴阳先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着。新媳妇的哭叫声随之也停下了,恢复了他往日的常态。神鬼之事,吾也难明。捏了一把汗的同志们,这才放松的大笑起来……
有一次测量到红岩嘴河口时已是日过当午,大家又饿又冻,忠实看到大家的神气打趣的说:“只要大家不嫌气的话去我家吃蒸红苕……。”听了这话大家兴奋起来了。一进忠实家大伙有的钻到灶房烤火,有的忙着上坑暖脚。惠书记上坑后刚把脚伸到被窝一不小心把脚汤了一下,他奇怪地问:“这大白天怎么还烧暖壶,也太奢侈了吧?”忠实知道误会了,就走过来掀开被角让大家看个究竟。原来是两块油黑发亮的狗头石。“你说咋闹的这么热和。”忠实爱人是个泼辣能干的农家妇女,她尖声道:“你们也瞎当干部哩,连这都闹不懂,灞河里拣两个圆石头回来,每做完饭后把锅提了,灶堂的余火把石头埋起来,等烧热了再用布包上放在被窝里,比暖壶还顶用。”说的大家一阵欢笑。一会饭好了,照常是红苕、玉米糁、酸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后惠书记叮咛大家,今个不比往常,今天可是工作餐,各人按规定付四两粮票一毛钱。
经过了一年半的艰苦奋斗,立新渠工程全线竣工,干渠11.5公里,其中用水泥衬砌8.5公里,灌溉支渠3条,长13.5公里,灌溉面积5600余亩。沿村的社员看到这立新渠奔腾的流水,无不拍手称快。陈忠实用自己的心、自己的笔写了一篇《水库情深》,在《延河》杂志上发表了,他说出了立新人民的心里话,他反映了立新人民战天斗地的英雄画面,他记载了广大干部社员的历史功绩,使大家倍受鼓舞。
初夏的霸陵川道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刚刚凋零的菜籽花还散发着醉人的芳香,立新渠浇灌的数千亩良田彰显出他诱人的魅力,立新人战天斗地的举措,得到了广大群众的认可,丰收的景象给了人们极大的鼓舞。抓革命促生产的热潮如火如荼。
一九七三年初夏时节,立新公社又吹响了坡塬会战的进军号,公社沿坡各自然村属白鹿塬滑坡体,这里到处都有水泉眼,有的还形成涓涓小溪,常年流淌。所以决定是从东到西,在唐家坪、东张坡、陈家坡、王家坡、西张坡、龙湾村、任家坡、三阳坡、高家沟、肖寨子等十个村,每个村修建一至两亩小水库,解决塬坡地区的生产生活用水。同时在坡塬地区的沟沟坎坎进行土地平整,修梯田。
夏收后各村以大队为单位,根据当年的工作任务抽调劳力,自带工具,在公社的统一指挥下进行。为了解决塬坡的引水技术问题,党委副书记陈忠实同志和副主任柳树忠带领坡塬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走出去参观学习曲江公社的经验,请进来让有关专家指导实施。在坡塬地区采取幅射锥引水的办法,先在龙湾进行试点,结果当幅射锥向塬里推进20至30米后,胳膊粗的水直往外冒,效果非常明显。成功实验给了大家信心和勇气,各村纷纷效仿。陈忠实同志和大家一起劳动,一起研究探索在陈家坡试办喷灌技术。在区科技站的支持和指导下,埋塑料输水管2000多米,使村东的十五台梯田六十多亩地变成了水浇地。肖家寨还把库水引上塬不仅浇灌了100多亩农田,而且还解决了人畜饮水。经过了一年多的奋战塬坡上下先后修起了二十三座小型水库。忠实白天劳动下工地,晚上社员睡了,他并没有放下他那枝耕耘的笔,他在写农村、写农民、写人生,呕歌火热的生活。忠实每写成一篇作品,都要给大家念。
一次他在大家休息的时候,提了一封用纸包装的白皮点心,招呼大伙过来,他腼腆的笑着说:“来我有点心招待大家”。大家端着茶缸,围座在他的周围,边吃点心,边听他读作品,大家不仅享受了高档的物质招待,还得到了耳目一新的精神享受。事后忠实问大家,写的咋样,大家异口同声的说:“好!就是好!没啥说的”。忠实说:“不要光说好听的,你也提点意见吗?”大家说:“象这样能吃点心,能听文章的事,今后就多闹几回,”忠实开心的笑了。七三年初他的作品《高家兄弟》在《延河》杂志发表,他相继又写了《铁锁》等反映农村题裁的作品,他写的《接班以后》在《人民文学》发表后,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关注。人民出版社的领导从北京前往西安来采访他,使他受宠若惊。这毕竟是陈忠实自初中二年级起迷恋文学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跨越,也是他苦苦探索艺术生命的第一次彰显。公社的干部群众为有忠实这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公社领导作家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的作品成了会战工地上必学的文章,成了激励大家的精神食粮。
在成功的建设好坡塬水库的基础上,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七年,郊区革委会统一组织的全区“平地大会战”正式开始了。这次的平地会战立新公社的总任务为800亩平整任务,要求奋战40天完成。担任总指挥的陈忠实愈战愈勇,会战从任家坡至唐家坪一线展开。参加指挥部的还有马明章、李宏道、毛四强、陈缠七等,另外还有各大队的施工员,都在指挥部集中吃住。分别参加各大队的联络指挥工作。当时指挥部设在陈家坡小学,这座学校是由旧神庙改建的,蛇很多闹的人心慌慌,谁也不敢在房里睡觉,到晚上大家都搬桌凳去院子睡觉,以确保第二天有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指挥部设有宣传报道组负责装喇叭、安广播、写稿件、编简报。工程技术组负责工程技术指导和监督。各负其责通力合作,忠实同志除抓好整体工作的同时还经常写稿件,报道好人好事,以引导工地社员奋勇参战。他以马什字队长领导有方,带头实干为题材,写了《豹子队长》的短篇小说在工地广为宣传,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应。在施工方法上他总结出了一套“分段包干,轻装快运”的八字方法。
张坡大队有个社员叫张劳娃,不参加集体劳动不出工、队长、支部书记都拿他没办法,就请来派出所驻工地的干警帮忙做工作。张劳娃说:“你把我抓了也没用”。忠实同志听到后亲自去了劳娃家访问。原来张劳娃妻子是个残疾人,每天还得劳娃喂吃喂喝。劳娃上工地干活,自己放不下心。他说:“我不是不想挣工分,我只是要队长把任务交给我,由我安排时间完成就是了,这样,个人集体两不误。”忠实同志听了觉得有道理,就给了他十天的任务。劳娃利用晚上时间加班,三天就干完了,又去找忠实同志要给他另分任务,忠实同志觉得这个办法好,任务分到个人或小组,多劳多得,就开会研究决定,在一个工地上,人、工具实行优化组合,和脾气的可以自为一组,划给任务定出时间,多劳多得,大大的调动了社员的劳动积极性。
立新坡上,地块都很小,所以运土距离相对较短,大型机械很难使上劲。相反当地人创造的一种小推车却十分轻便好使。这种车的轮子是用旧架子车轮子改作,再装上滚珠,上面装上装土的车箱即可,在工地上就可大显威风。忠实同志看到后立即组织指挥部全体人员和大队干部开会推广这一作法,他说:“我们任务重、时间短,现在社员有了积极性,也有了好的包工形式,但工具仍是大问题,四五个人一辆架子车,劳力太浪费,现在有一种办法可以使人人都动起来。轻便小推车,坡塬上下,灞河对岸的惠家斜,塬上的狄寨到处都有,我们动员工地上的社员去借,谁借回车子,就给谁工分奖励,务必争取每人一把轻便小堆车。社员知道找到小推车不仅可多挣工分,而且还奖励。”大伙纷纷借来轻便小推车上了工地,结果使工效倍增。
八月中旬,立新坡塬大会战顺利告捷。忠实才松了一口气回了一趟家,一进门,爱人关心的问道:“坡上的事完了吗?”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好!好!总算完了。”爱人说:“好个屁?四十天穿烂了我做的两双新鞋,你好了我还心疼呢。”
立新公社除了塬坡外其余十七个村全部沿着灞河南岸从东到西一字摆开。上下共11.2公里长。在河的上游马什字村的对岸就是从骊山下来的洪河口,因为洪河在涨潮期水大浪急冲下来的石头,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使河口地带形成了一个500多米宽的天然石坝,将灞河的水逼向南岸。灞河下游十几个村的几千亩河滩地经常被洪水淹没,特别是堤坝年年修,年年都有垮坝淹地的现象发生。农业学大寨期间,坡塬各大队修梯田,沿河各村在河滩里修坝造稻田一千多亩。新筑的堤坝全用沙石堆成,更经不起大水冲击,所以根治灞河迫在眉睫。
就此公社党委研究出了几条原则,从西蒋至战备桥上下11.2公里统一规划彻底治理,争取在来年汛期到来之前把河堤修好,整个工程在公社党委统一领导下陈忠实同志任总指挥,公社抽一定人员参与指挥部的工作。
接到任务后忠实同志立即把陈家坡小学的指挥部又搬到灞河岸的红岩嘴原来抽水站的旧房子里。仍然就地铺上麦草睡觉,就地办公。同水利员樊福荣、马明章、陈缠七等同志一起,请来郊区水利专家进行指导,和大家一起制定工程方案。堤坝临水面筑五米高,坝顶宽六米能对开汽车,临水面统一用水泥衬砌,每隔50米用铁笼装石头修一个10米长的挡水横坝。整个工程仍然按“谁受益谁出工”的办法,由大队按自然区建筑坝体,指挥部组织技术人员统一搞衬砌工程。入冬后全面开工筑堤。忠实同志带领指挥部几个同志几乎每天都要从东到西巡查一遍,工地的每一个社员对他都非常熟悉,都领教过他工作的扎实细心和工程质量的严格。如果那一段工程有问题被他发现了,他会立即动手和你一起改过来,第二天他准会再来看一次,看你会不会老病重犯。所以,各个工段的指挥员技术员对工程质量都不敢马虎,对工作纪律也毫不放松。
有一次他在刘村工地上发现了一个小伙子不干活在河里玩。听大队干部介绍说那小子是村上有名的浑小子,谁也管不了。忠实听后说:“这,我去找他。”他二话没说,立即脱鞋卷裤腿,硬是把这小子从河里拉上了岸。忠实严肃的对他说:“你自己说,你这是什么行为?对工地的影响是个啥?你改,还是不改?”那小子一看忠实来了蛮回话,保证自己要做个好社员。忠实说:“好!那咱明天见。”后来那小子表现一直比较好。忠实同志在工作中以情感人,处处以身作则给大家作出了表率。为了避过汛期,所以全部工程基本都要在冬季完成。规划放线时已是十二月天气,放线到刘村后发现这一段200多米全在水里,必须下河作业,忠实同志毫不犹豫,卷起棉裤脱了鞋就下水,跟随他的七八个同志看到后也不由分说的下了水,陈缠七冷得大腿直抽筋疼得难受,他看看忠实,半截棉裤都被浸湿了也没言语,只好硬撑着干,整整干了一大晌才完成了任务。象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他的带领下,工程进展很顺利。二月底堤坝工程的土方部分基本完成,只剩下衬砌工程和挡水坝正在紧张施工。这时侯汛期临近忠实把指挥部的同志分成几班轮流日夜巡查。
一九七六年,清明那天,灞河川道乌云滚滚,大风伴随着淅沥沥的雨点象发疯似的在空中悬摆,来势凶猛的灞河浪涛和黄沙泥搅在一起顺流直下,威胁着沿河的农田。早上黎明时分,天还黑乎乎的,灶事员起床准备生火做饭,刚一出门发现灞河涨水了,大水冲着河堤发出好大的哄鸣声。他转身往回跑急喊:“老陈!老陈!(对忠实同志的称呼)不得了!大水下来了。”房子里的人全翻身下床,忠实同志拖着以往受寒又扭伤的病腿急忙赶到坝头,发现那里正冲出一个豁口,他一边命令,几个人快去东李和马什字叫人带工具上堤!一边带着其余人下水护堤。他第一个冲下水和大家用人和草袋堵水,不多会儿西村的人都来了,砍了柳树,护着堤坝才把水口堵住。次后经常有雨,一天下午雨很大,忠实同志带着陈缠七,朱登海手拿斧头去巡河,到马什字门前发现河对岸洪河水大涨,直冲马什字堤坝,使坝上柳树哗哗地往下倒,溃堤已出现了,忠实忙跳下水砍树护坝,没想到上边冲下的柳树正好向他打来,险些把他打到河里,缠七和登海急忙把他拉了上来,忠实同志忙吩咐缠七和登海去村上叫社员下河,自己在堤上砍柳树。村上铃声一响,二百多名社员冲上了河堤,大家齐心协力用铁丝和绳子拴着柳树沿堤护了20多米才保住了堤坝,就这样一直工作到五月底,河堤工程终于全线完工,可他当年那受伤的腿至今一遇阴天还常常作疼。
往事如风,光阴荏苒,流淌了数千年的灞河带着无数人的梦想奔向远方。陈忠实在灞河畔生长生活,这是陈忠实实现自己文学梦想的摇篮,这是他文学萌芽生息的处女地。在这里他体味着生命和灵魂的真谛,在这里他用行动诠释着人生真正的意义,他用自己的笔表达着对生他养他这片故土的眷恋,他用心吸纳着白鹿原文明厚重而取之不竭的源泉。
“涌出石门归无路,反向西,倒着流,杨柳到岸风香透。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
在陈忠实笔下这诗情画意般的灞河,是他文学创作的根基和源泉。他青年时代的经历是他荣获《白鹿原》茅盾文学奖的基础和来源。当年的农业学大寨是定格了的历史轴卷,战天斗地的岁月已成为震憾时代的昨天
本期主编:东门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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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搜狐热点山河岁月    编辑报告                  文/朱天文       十六年前胡兰成先生应聘自日本回国,在华冈开课讲授「华学科学与哲学」 。当时还在读高中大学的我们得以结识胡先生,忘年交,也称胡老师,也称胡爷爷。       次年五月胡先生出版「山河岁月」,彼时国内的空气和形势,因此删掉了「 解放军兴废记」并改写「伐共建国」。书出后,不料引起数字文化人士笔伐,多以胡先生昔年曾任仕汪精卫政府的幕僚相责,竟至人身攻击而书终于遭禁。       隔年七月出版「今生今世」,删「渔樵闲话」一章计六万字,余或减裁或节饰处亦达三万字。众谤喧哗中胡先生离开华冈移居我家隔壁,埋头写书,完成「 禅是一枝花」,将「碧岩录」禅宗的百则公案一一解明。后来我们成立三三书坊出版此书,隐去胡兰成真名,用李磬笔名登场。然胡先生终至不能容于国内,仍返侨居地,著书不辍,便延用李磬这个名字,陆续出版了「中国礼乐」、「中国文学史话」、「今日何日兮」。       民国七十年七月,胡先生正在写「日月并明──男有刚强女烈性」,是把从前一篇「女人论」重新铺衍再写,自女蜗写起,才要写到褒姒妲己,胡先生便过去了。       是的,一个世代已经过去。如今,新朝新人,今天的座上客是昨天的阶下囚,昨天的非变成今天的是。秩序在重整,评价在重估,历史在翻案,我们在重新出版胡先生的书。       先印行的「禅是一枝花」胡先生以女子口吻自述,一竿子所谓哥哥嫂嫂表哥表姐三姐同学云云原来都是胡先生的化身。「真事隐假语村言」,想当年,不得上如此耳。       「山河岁月」今以完整版出现。「今生今世」也还我本来面目,按民国四十八年日本新闻社出版的上下册付梓。我们的计划,愿望着出齐胡先生所有著作,或能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的吗?                               一九九○年八月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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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岁月目录】       自序       世界文明的河源       中国与西方之始分歧       西方世界劫初成时       恒河畔金色莲花       问史于中国       汉文明的叶嫩花初       周朝的礼乐       秦汉私情之美       井田经济的翻新       历朝治乱离合       民间五月的清       平人的潇湘       太平军起义       辛亥革命       五四运动       民国世界的王气       国民革命军北伐       抗战岁月       解放军兴废记       伐共建国  
  自序                  文/胡兰成       往年中日战罢,如苏轼诗「旌阳斩长蛟,雷雨移苍湾」,我随雷雨移于温州,始写此书。每闻邻女夜织,天未亮又后院作坊捣纸浆,我也坚起心思来写。及◎◎南下,我出奔日本,在日本又写。凡五易稿,费时六年,书成。       我写此书有一种凄凉,一种欢喜,前人说身与货孰亲,我是现在纔文章与身相亲。       今朝艳阳天气,爱珍誊清,我写序,进行付印。愿以此书,使自身安吉,眼前人长久,及我同气连枝诸众,无论相识不相识,或沦陷在大陆,或出亡在海外,居者行者,皆能留得青山在,必有一日天下起兵,开出新的太平世景,则今时的忧患亦是有益的。       忧患弥见人世自有贞信。惟废兴之际,时机不可性急,知人还要知天,而且现前的亦要仍能是好光阴。从来平乱开国者,皆是豁达之人。    ◎◎无道,但我们多见见世面,即亦不惊。清末以来的变动,皆由接触现代西洋而起,到得今天,应已能知己知彼,若有风光,还要彼此相忘。如此心意有余,即对◎◎做得到有征无战,而化被天下,则虽与西洋亦可笑语晏晏。       打天下亦只是闲情,我此书能被当作闲书,无事时有事时可以常看看,即是的得意了。                            中华民国四十三年春于日本  
  一、世界文明的河源       欧洲的地下考古,及摩尔甘调查易洛魁蛮族的报告,作成今人关于古代社会的知识。但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至第二次大战前夕,又发掘俄属土耳其斯坦的 阿瑙,伊朗高原的古都市苏撒,毗邻亚述的古墟及印度全境,出现了全新的证据 ,它不只是异类的,而且有为今史学家所不知的文明,以致他们无法处理,因为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纔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但阿瑙及苏撒的出土物迄今虽还只是专家手里的材料,而像地上桂枝,已够喜鹊衔来搭成桥,走到古代世界的银河了。       太古印澳非之间的大陆渐陷为海洋时,曾在此居住过悠久岁月的人类一支深入澳非内地,一支迁至中央亚细亚。及旧石器末期,此中亚盆地又渐成沙漠,漠北白种人愈北去深入于森林沼泽,停滞在渔猎。漠东黄种人亦陆续更东徙,先行的至满州一带,尚只知渔猎,后去的至蒙古一带,始进于游牧。而漠南黄种人及漠西南白种人则移入阿瑙苏撒地方,发展为定居的农牧,建起新石器时代的始生文明。    阿瑙石器估计起自公元前九千年,石器铜器并用起自公元前六千元,铜器起自公元前五千二百年,苏撒亦相仿。    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已有石制的锄犁锹镰斧锯,及耕牛骆驼骡马,能建屋造船,发明了滑车杠杆,应用轮盘于辘轳,且会立石柱测日影,制定历法。陶器的形状及绘画多是几何学的,亦有自然作风的写生绘,明朗而无图腾。有阳光与音乐。有数学。    火的发明是在前,但至新石器人始知以火烧除森林草莱,开辟出广大的耕地,本格的农业遂成立。农业作成定居,定居又把渔猎及游牧变成畜牧。火又引出铜铁来,前此旧石器时代不知经过多少万年,而新石器时代则在短短几千年中,即进入石铜并用及铜器时代了。    中国有女娲氏炼五色石补天,烧芦灰填地的古说,那石即新石器,五色是有铜铁在内了,而烧芦灰则是焚森林开辟出耕地,为前此旧石器人只用石斧砍伐所必不能的。当初看见土壤露出来真是件喜事,遂对于大地有了新的感觉,而且天为鲜洁明静的泥土所映,亦成了昭明的天,补天填地是有了新的日月山河了。印度人对这件事的记忆有传灯古佛,波斯人且拜石拜火,但皆不及女娲的故事平实。而希腊人说火是普洛美修斯从天上偷来,那是因希腊人的祖先不曾参加过发明火,后来纔从埃及巴比仑人那里窃得的。    女娲之前,有盘古,盘古开天地,用的一把斧是旧石器时代的,只是自然形状的锋利石片的摹制品。而新石器时代的斧,则更磨光装柄,且轮廓线条变出花样来,斧纔不只是工具,而亦呈生命的姿态,自己会得生长,演绎出滑车及杠杆了。    恩格斯说人与动物的分界是人能制造工具,但这是句粗话,他不知制造尚有摹制与创造的分别,摹制仍是凭借外物,而创造则是人的流露,新石器的斧比旧石器的不只在程度上更复杂,而是还开了一个新境界,人纔在天地间有着他自己的东西了。罗素亦惟知摹制,他以地图为喻,说地图非事实物,但亦非虚幻,它是摹仿地面的,而可以准确到与地面相符。但是地图到底于人不亲。    再说滑车及杠杆的发明。现代的机器亦不过是工作机与传递机与动力机的组合,而新石器时代已有滑车则是第一次出现传递机,故又诱发畜力风力水力的利用,把动力机亦渐渐催生,而且对工作机生起更复杂精密的要求,渐渐离开石器,应用铜铁了。    这传递机的巧妙全在轮盘。中国周礼考工记里说轮人如何造轮,竟是把来作为礼,印度亦佛经里有转轮圣王,又说世界为风轮所持,而且这轮竟是法,「三转法轮于大千」,我们的祖先当初发明了轮盘原来有这样的高兴。西洋人则没有这种记忆。    H. G. Wells的世界史纲里称阿瑙苏撒时代是日石文化,V.G.Childe 着NewLight On the most Ancient East 里称旧石器人为绘画的民族,新石器人为音乐的民族,而且已有氏族社会。日本关于这方面的介绍,有中原与茂久郎的西南亚细亚文化史,杉勇的西南亚细亚文化之源泉。而我现在,则以一个中国人来说明这件大事。    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亦如他们的石斧,只是外界自然物的摹仿,着的颜色没有光,多是灰色似的,其有用浓烈的颜色的,亦惊恐刺激混浊,是人的沉重的存在。而新石器时代的音乐,则是生于喜气。    轮盘及杠杆滑车辘轳是流丽的节奏的源泉。但音乐虽成于节奏,而不止于节奏,新石器时代是更因正式出现了产业,并且有了好性情,劳动不再只是手段,器物不再只是工具,而亦是赏心乐事,人乃从需要与应用的小范围里解放出来了。前此旧石器人的脸都是凶恶的,要到新石器人纔会得喜笑,故能有音乐,而且主言语亦活泼发达了。    后世有悲哀的音乐,但乐记「乐者乐也」,音乐是快乐。而且八音皆与产业及人事相连,是故乐在中国乃是礼乐的乐。印度虽有天之伎乐,希腊亦有日神爱坡罗手执金琴,但皆与产业及人事相失,对新石器的音乐传统隔膜了。至于今之史学家,说音乐的起源是为了劳动的协力,及吹管象百兽之声以诱百兽,且有巫咒的作用,这种一是需要,二是摹仿,三是巫魇,皆惟从蛮族人及现代西洋人的祖先考查得来,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的却并不如此。    彼时言语的发达,亦非只因物类增多,劳动复杂,言语在应用上的需要扩大了,而是更因文明开拓了无用之用的领域,让言语可以逍遥,摇曳有姿,如中国人的看书是说看闲书,说话是说闲话,国家兴亡大事亦是渔樵闲话。而诗经里的「爰居爰处,爰笑爰语」,还比印度的「佛以一音演说法」更有人世的热闹活泼,此即是言语的有风光。中国语不但音韵发达,而且言语自身即是个意思无限,远非惟为需要及应用的西洋语所能及。西洋人虽有舞,而其日常动作皆是直线的;虽有音乐,而其言语则只是工具,故其舞乐亦不过是手段,为了艺术的需要。    阿瑙苏撤时代亦有了人的天下世界的风姿熠熠,故有音乐,有笑语晏晏,有可喜乐的太阳。前此旧石器时代亦有太阳,但照在洪荒草昧的自然界,连太阳亦是迷惘不安的;新石器时代则照在妙相的人间,故太阳乃亦是音乐的妙相的了。连原有的绘画至此亦成为妙色,而与音乐生在一起的舞亦成为妙舞,当时乃是这样一个有妙相妙色妙舞妙音声的阳光世界。    佛经,「尔时光明过百世界,偏照东方千世界,南西北方四维上下,亦复如是,尔时世界在光明中微动,空中雨宝摩尼云、宝幢云、衣裳云,尔时光明中出妙音声,颂扬如来现相」。而中国人说的则更即是历史,尚书里有寅宾出日,寅饯纳日,以及光被四表,百姓昭明。西洋人可是远远望过去惟见神的头上有一圈光明,小得很,而且必与黑暗对立。今之史学家又说古人惟为农业的需要而发明历日。此皆是他们没有阳光世界的胸襟。    中国人对于岁时节气的亲切,并非因其农业社会,西洋在农业社会时代亦没有过对于岁时节气的这亲切。亦惟中国人记得音乐是出生在新石器时代,说女娲始作笙簧,而且知道音乐与天文数学是生在一起的,统归于律历。汉书律历志,「度者所以度长短也,本起黄钟之长」,黄钟之长是九十黍,惟因黍有大小,不能尽准,故又埋律吕之管于地,取验于节气。    数学始生于新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人不只是动物身,却还可以是如来身,天不再是洪荒草昧的自然界,而是昭明的天。这天人之境便是荡荡乾坤,清平世界,有光阴迢迢,风景无边,而这亦即是数学的○无有内外,点惟有位置而无面积,线惟有长而无幅与厚的由来。是故数学与其说是理,毋宁说是妙相,印度的数论师是相宗,而中国亦以数学通于天人之际。    西洋人不知文明是这样虚虚实实的存在。故罗素说○是一个群或团或类,殊不知○时尚未有一,如何能有这一群一团一类的一?而且数学是演绎的,归纳但是演绎行程中的段落,他以归纳法作成的群或团或类乃是科学的,而非数学的。以归纳法作成的○,即有内外,有非○的部分,有限而不精密,又如何能是数学的○?    ○亦即是点,是点之初,从○生一,此时○遂是点了。又从点生线,从一生二。是一路演绎的过程,隋书律历志有「传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这「传曰」真来得辽远,乃是从新石器人传下来的。    旧石器时代亦有物生,但渔猎人对之不注意,是新石器人有了农牧与手工业,纔看着并且晓得种的秧苗,养的小羊小马,一天天在生长;又因耕地纺织,纔晓得工作的进度,不像渔猎人的只有得,或失,而没有已做了多少,还要做多少的认明。而且是在这种工程里,人纔觉得了日影在移动,注意到它的一寸寸。    人世的诸般妙好,皆是一个生命的演绎,而在劳动中有着人与物的亲情,好比女孩子刺绣,看着绣的花从自己手里一朵朵生出来,有欢喜。因是一物的生长,故秧苗及小羊小马及纺织物的一节节发育进展,与日影的一寸寸换地方,皆不过是位置的移动。且因新石器人已有轮盘滑车及杠杆等,这种移动皆在手工业里压缩,变成更显明活泼的可被觉察,可被计算了。    数学从点有线,最短的线是二点,即是二黍。而数字从一到无论若干,皆只是点的线的演绎,故数从度,大小多少皆惟是长短。    从点线又有自理,如连结自理,两点之间恒可作一直线,亦只可作一直线,此即因是数学的点线纔可能,若点有面积,线有阔厚,则或许可能作一直线,或许可作许多直线,亦不能有那样的自理了。自理又演绎而有定理,如欧氏几何学定理,自理从来只有这几条,而定理则可以多至数百条。数学在西洋,定理是希腊时纔日益完备,但那自理则埃及时早有,而且远在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已早有着的了。    点演绎为线是一生二,点线又演绎为自理是二生三,自理又演为定理是三生万物,这是四个顺位。但这四个顺位不单是数学的,亦要是人事的,纔算得文明的遍在。如在中国、仁的演绎为义,即好比点的演绎为线。仁义亦即忠恕,忠己恕人,人是己的推广。但一人是人,二人则是朋友或夫妇了,这朋友或夫妻对于二人乃是新的东西。义又行于亲疏尊卑之别,而有五常,五常是人事自理,又从五常推广而为治国平天下,如洪范九畴,则是人事定理了。仁一义二,五常是三,治国平天下是三生万物。    可是这四个顺位在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尚未具备。彼时在数学上,是定理未备,亦即万物未备,而止于三顺位。在人事上更连这三亦尚未建立,新石器后期虽出现父系社会,渐有五伦,可能有了一常二常,但未备五常,至于治国平天下的理,当然是更尚未演绎得到。彼时但有人的妙好,这在后来惟印度人保持原状,如西域壁绘里有一群菩萨在路上走过,那眉目清扬,完全是平人陌路相逢的桃笑李妍,但是未能以这份潇湘行于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    文明的四个顺位,乃至亦遍在于人事,是后来到了中国纔达成,故惟中国人能如此清楚,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则惟止于三,且连这三亦不遍不备,故后世印度沿承,转为佛法僧三宝,西洋更歪曲为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及辩证法的正反合三个阶段。    西洋是从巴比仑埃及时起,已因奴隶社会而损害甚至丧失了这份平人的潇湘,他们在最健康时亦惟有平等的权利义务关系,那平等不过是对等,当然更没有五常。西洋是虽有五伦,而无五常,有社会而无人世,有时间而无光阴,有空间而无位置,有地球与国际而无天下世界,是故数学成了独立,而在人事上则连文明的点线亦已迷失,不知可以有虚虚实实的存在,连他们的人亦是高等动物,高等而已,仍旧是动物。他们的哲学追求本体,是唯心的,或唯物的,要用气力来唯,故有了客观的逻辑,必还要有主观的辩证法。    本体之外有认识与实践,那本体即不是一切,不能自行。西洋人连对于数学的○及点线亦一说便成曲解,哲学更从二点的矛盾关系开始,线是二点之间的关系,其点线皆是有面积而位置可疑的。至于逻辑,它宁是后天的。逻辑只是轨迹,数学的演绎纔是白马金轮,而哲学却以法求法海,以逻辑求点线。故又要实践,因那样的点线不可以演绎,若可演绎,它必是自行的。    倒是印度人晓得本体是文明的虚虚实实的存在,说「法不实不虚,非有非无」。法不是理,故非辩证的,亦非逻辑的;辩证有作,而法不可作,法只有自行的。逻辑无相,而法则亦是相,其演绎是点线的相好妙严。印度人很晓得法是演绎的,故不说从二点开始,而说从一开始,「法不二」。且又说「法不二亦不一」,则是点之初的○了。○是万法之海,而演绎则从○之为一而开始,故曰「佛以一音演说法」。但印度亦五常未备,即文明的四顺位在人事方面三尚未备,且以为三即是万物,佛经里说一说二,而随即跳到「万法唯识」的万法。五常未备,即不可能演绎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万法,如数学的自理未备则不能有定理,若有定理,若有万法,那亦是造作的靠不住的,故说万法皆幻,是有为法,难免劫毁。连释迦至此,亦演绎不去,行不去了,故退回到点线,甚至只要一之初,他的涅盘是尚未成为点时的○。    但印度到底还有文明,这文明在印度不过是生长停滞了,而在西洋则已全然不见。西洋语的文明与文化,一是物质的,一是精神的,或一是基层,一是升华或反映,但说物质的或精神的,乃是色相两不具足,升华亦还要看是毒菌不是,反映更不过是个影子,而下层上层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则根本没有个自在。中国说天地人,而西洋说人类,人不过是一类,只有他们的神是无可比类。西洋人是未得人身,即一半是兽,一半是神,像希腊神话里的半马人。    我在这里,是用易经里「天下文明」的文明,对佛经里的「无明」一语而说的。无明亦可有文化,但不是文明。文化或可以有西洋的东洋的,文明只是这一个,没有东西二洋之别。    文明是有人的位置,物的位置,不只是空间,却还有人世,不只是地球与国际,却还有天下世界;文明的演绎必是吉祥嘉庆的,而实从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开始,故我称那个时代的为始生文明。    却说新石器时代的女娲又是新的女人的出现,而前此的盘古则是男人。旧石器时代只有渔猎,以男人为主,女人惟保管及分配。至新石器时代有农牧,财富增大,保管及分配变得重要起来,又且是女人领导生产,男人在开始一段仍惟渔猎,农牧多在女人手里,故女人的地位提高。而以女人为主,乃有氏族社会,不像前此的只是群。这在后世人的记忆里,尚有埃及巴比仑的伊什斯,印度的观音,日本的天照大神,以及希伯来人的夏娃,皆是女身。旧约里的夏娃吃无花果,从此开始了人类的劳动,与西洋神话里潘特拉的开了知识之箱。地母的驾龙耕种,皆是有来历的。但仍似女娲的故事为最本色。    女娲却并非女酋长,而阿瑙苏撒的亦并非母权社会,因为权的开始出现是物权,又强化于战斗,但这两个因素彼时皆没有。    今时落后蛮族及西洋人的祖先,皆有女权社会。他们是未发生私有制之前早已发生了物权。他们的原始共产社会乃部落的私有,共同的私有权,部落与部落之间有争物权的斗争。此外他们的人亦仍像旧石器人那样的,见了生人就要斗,只因对外界充满恐怖。他们的母系社会因此亦必定要是母权社会,行于征服与被征服,女酋长连带亦征服了男人。可是其后男人来了反征服,女人乃被判决了是犯罪的、不洁的,这而且成为一切宗教的共同之点。    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则因有人的位分,物的位分,故可以不发生物权与统治权。彼时是人与物皆有了新的秩序,但与统治权无关,而只如同数学的顺位,如同花叶枝柯的条理,乃至可以渐渐有了政治而仍不发生政权,渐渐出现了私有制亦仍不是物权。而因此亦没斗争。前此旧石器人的为抢食物,及因对外界的恐怖单是见了生人就要斗,至此是没有了。好斗的是漠北白种蛮人及漠东黄种半蛮人,但他们早已分头远徙,而此地阿瑙苏撒一带则部落与部落之间并不发生贫富不等,亦且惟有氏族,而未成部落,因部落是临外敌或迁徙时纔形成的,而彼时却只是平衍的聚居,故不发生部落对部落的物权与斗争。    彼时是有过这样和平的,故中国人及印度人皆说太古极好,乃至西洋亦有世界最初是黄金时代的古说。但西洋人说黄金时代过去了,后来的是银时代、铜时代、铁时代,越变越坏了,中国则不薄今人爱古人,孔子称尧舜,而他亦说周朝好。这些暂且不表。    这里单说阿瑙苏撒新石器时代女人的地位虽高,而且是他们开了文明,但后来男人亦渐渐来与女人一道农牧,女人便在若干工作部门让了出来,这都是好商量的,因为没有权的问题。而且此后虽是男人多做生产事业,但把生产的结果变成衣食器皿室家之美则仍是女人,故女人是文明的始启者,而其后亦一直生于文明;男人的地位,虽提高了,女人的地位仍不因之降低,而母系社会乃自然解消,变为父系社会。    这历史的传统后来是惟在中国不坠,中国人即从来不说男权女权,故对于女人特有一种平正。今史学家说的女酋长与母权社会,实在很难听,幸得那是说江南甄家,而我们自是金陵贾家,两家并不通谱。早先阿瑙苏撒时代由母系到父系,不过是夫妇定位,父母定位,其出土品所以没有一点经过争斗或革命的痕迹。而中国的传统,起先盘古,后来女娲,再后来黄帝与嫘祖,黄帝与嫘祖夫妇的出现这样自然,这即是历史的清洁。    阿瑙及苏撒真的好像星宿海,后来四天下的千山竞秀万壑争流,皆是从这里发源的,彼时的人,因为有人新的物与可喜乐的阳光世界,便生出一种没有名目的大志,只是兴兴头头的想要在日月山川里行走,有的竟乘槎远出大海大洋之外,几乎世界的沿海各地都到了,所以新石器的传播这样普遍,连墨西哥的印伽文明亦是这因缘。他们比后来希腊人的寻求金羊毛,比欧洲人产业革命后天涯地角的长征,还更气魄宏大,而且心地明朗。    及至公元前约四千年顷,阿瑙苏撒已入石器铜器并用时代,更来了几次大迁徙,但不是因为发生了灾变。若因灾变,如过去印澳非之间大陆的渐陷为海洋,或如中亚细亚盆地的渐为沙漠,乃是大家都搬了,而阿瑙苏撒一带的人却是去者自去,留者仍留。亦不是人口粮食发生了问题,因为没有过互相吞噬的迹象。他们是一队人往西南走,前面来到了尼罗河流域,一队人往西走,前面来到了幼发拉斯及底格勒斯两河流域,又一队人往南,前面来到了恒河流域,又一队人往东,前面来到了黄河流域,恰如张迁的只管去只管前面有路,连他自己亦没有想着的竟到了天上的银河。    如此乃建起了埃及巴比仑印度及中国的文明,其早期彼此有许多地方相似,即因出于同源。    但现在世界各地的落后蛮族,则惟从过去阿瑙苏撒人乘槎飘洋过海那一段远征时,纔接触了所谓日石文化,而且其后还学会了石器铜器并用,但他们的根底仍是旧石器人的,故有图腾,迷惘于怪力乱神。而现代西洋人的祖先,则是漠北白种人,曾久久停滞在渔猎,其后渐从阿瑙苏撒间接学得了用新石器与铜器,散居到欧洲,至今留下许多遗迹,他们一样的仍是旧石器人的根底,一样的有图腾。又其后,他们中途闯入巴比仑埃及,翻造出希腊及罗马帝国等,又再破坏再翻造,种种多有隔膜。他们没有参加过当初创造文明下来沿路的风景与亲情。    文明在西方,是埃及巴比仑时,已为邪气所乘,再无数次辗转过手到了现代西洋人,更有似梦寐。文明在印度,还比较发展得好,但亦起了问题。文明的成长是惟在中国。现在虽全世界在走向毁灭中,可是有了个文明在那里,它就有着在那里了,中国的事仍像瑶池蟠桃二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    文明原是自证的,历史的大信亦惟生于现前,中国的事即使没有阿瑙及苏撒的地下考古,亦不拿巴比仑埃及乃至现代西洋的来比,亦并不生疑,对比了亦没有什么更得意,不过一个民族要显身扬名,亦是为了对世人皆有亲情,或者如姊妹们刺绣,彼此把手中鲜亮的针线比并比并,亦有一份喜气,又或者如「看剑引杯长」,是与壮士共看剑,则更有些雄心了。  
  二、中国与西方之始分歧      西洋史的程序,是古代奴隶社会,农奴制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社会。中国史则不如此,因为中国的不是社会而是人世。中国的是王天下。中国与西方,是这边在黄帝之时,那边在埃及巴比仑古王国之时,而且远比这更早就已经分歧了。    这分歧,起先是因地利与产业。文明是要产业来养的,而文明亦可以养产业,且可以产业即是文明的色相与性情,产业的生发即是文明的演绎遂行,但文明尚在幼小期则会被产业所左右,甚至于被伤害。埃及的含人与巴比仑的苏美尔人,原与印度的达罗毗荼人,中国的汉人皆从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出身,可是埃及巴比仑纔开头就产业发生了疾病。    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及巴比仑的两河流域皆极肥沃,但受幅员限制,此地与邻地肥瘠程度的显著对照使人感觉劳力与收获不一致,有不劳而获的部分,有劳而不获的部分,如此就觉得世界不是人的劳力所建立的,工作者及工作,及工作的处所,工作的对象,皆尚有在人力之外,而行为与物,人与世界,皆分离了。这即是埃及人巴比仑人的人世动摇破裂的开端。在沃土不劳而获的希冀,在瘠地劳而不获的怨怒,从感恩与哀叹里乃出来了神意,而人们的想法则变得世界是借住的,物是可以离人而去的。    人以劳力给与,而给与亦即是取得,取与给而且可以皆是无尽的。但埃及人巴比仑人则因使用沃土与使用瘠地的显著对照,取与给遂分离,而变为权利与义务,权利惟求其多,义务惟求其少,起了这样的贪婪与萎缩,给乃失了亲情,取乃堕落而为占有,要霸占土地了。他们从对于沃土的不劳而获,引伸到对别人的劳力亦可惟因权力而为我所有,神权亦即是强权,对神的屈伏亦即是对强者的屈伏。是故埃及及巴比仑人很早就起来了大土地的霸占与买卖,并且因霸占土地而霸占到人的位分,出现商业资本的奴隶社会。    他们的产业首先是农与牧分离,因尼罗河流域及两河流域是黄金地而亦是寸金地,牧乃被驱入山中。至于渔猎,那是更早已被逐走了。如此,沃土上惟剩下农业,它不能单独养活手工业,那手工业亦分离出去,独立成了第三者。产业的全体性既这样割裂,乃又刺激农业与渔猎及牧业手工业相互间交换物品的必要,而强调商业的活动,商业不但也独立起来,而且把众业都来辖治了。西洋史上几千年来商业资本的风浪,即是这样开始的。    产业的各各独立而偏颇发展,造成此业对彼业的贫富不均,及此部落对彼部落的贫富不均,这就发生了空前的大规模抢劫,而商业资本则正要这抢劫的力量来和它结合,先来建立乡市的僧侣政治,后更造成王国帝国,乃至现代西洋的国家。其间资本自身起了从商业资本到工业资本到金融资本国家资本的一连串革命。社会起了从奴隶社会到农奴社会工资奴隶制社会及国家机关雇佣奴隶制社会的一连串革命。而外患则从山中牧羊人的倾覆了埃及金字塔前王朝,及迦勒底人的倾覆了巴比仑吾珥王朝,到北方蛮族的毁灭罗马帝国,及至现代苏俄对美国的世界战争与世界革命的同归于尽这等一连串的劫数轮回。    但是还有中国。马克思说人类的历史是一部阶级斗争史,这只限于西洋的史实,中国的史实则未有过都市僧侣政治或王国帝国,未有过任何资本社会的奴隶制度。中国换朝易代亦不是革命,无论内忧外患亦惟亡国而无亡天下。他而且不可能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亦不走社会主义社会的路。他的历史并不依照否定律,而是演绎的。中国亦没有宗教哲学,连西洋那样的艺术亦没有,可是有人情物意之美,有悠悠历史,荡荡版图,而皆生于现前。中国是向来就比西洋好,现在亦仍比西洋好,将来还要使全世界皆来生在文明里。    佛经里有迦楼罗的故事、「迦楼罗者,金翅鸟,又云妙翅鸟,鸟翅种种庄严,不唯金故。亦翻大身凤凰。两翅相去三百六十万里,阎浮提只容一足,颈下有如意珠。能食生龙,有四生别,其胎生者食三生龙,除其化湿,其卵生者食二生龙,除化除胎,其湿生者惟食其湿。此四天下,有一迦楼罗王,名曰正音,寿八千岁,日别新食一大龙王,五百小龙,遶四天下,周而复始,次第食之。命欲终时,诸龙吐毒,不复能食,饥火所逼,耸翅直下,至风轮际,为风所吹,而复上来,往返七回,无处停足,遂至金刚山上命终。以食诸龙身肉,毒气遂发猛火。其难陀龙王及跋难陀,恐烧宝山,遂降大雨,滴如车轮,以灭其火。身肉消散,惟余心在,大如人塍,纯青琉璃。轮王得之,用为珠宝,帝释得之,为髻中珠。」    这故事不但是说的巴比仑埃及等古国,而亦是说的现代西洋,他们虽有众宝庄严,但未得人身,不离胎卵湿化生命的无明。他们这种原始生命的大力冲决徘徊,至于地球上不够立足,而日月以火与剑吞食殖民地。帝国主义者命欲终时,殖民地吐毒,不复能食,遂起世界大战,差一点烧毁了金刚山。而第三次世界大战后遗下现代西洋的东西,则将惟有中国人及日本人印度人来用它,而使之成为美好,如珠如宝,如髻中珠。    原来西洋史是从物种的生存竞争到人类阶级斗争的传统,而中国史则自是从阿瑙苏撒始生文明而来的演绎。西洋虽早先埃及人巴比仑人亦如印度达罗毗荼人的曾与我们通谱,但自从他们那边出现了商业资本的奴隶社会,而我们这边则出现井田之时起,就两家各宗了。    西洋有过奴隶社会等等,西洋人亦是这样说,中国则有过井田,所以向来都说有井田,而奴隶社会这些则因没有过,所以亦无人说有,这里个人的小小学问总不及一个民族的自知。郭沫若必要比附西洋史,说先秦是奴隶社会,但他考证了金文,又不得不改口承认确有过井田。而既有井田,即亦不能是奴隶社会,因为奴隶社会是以奴隶从事生产劳动为经济本位的社会,井田却八口之家百亩之田有一定,若用奴隶,便会发生劳动力过剩与消费不足,行不通的。    中国古时原曾有过奴隶,但有奴隶并不即是奴隶社会。井田制农田里用不进奴隶劳动,连工贾亦因授田而受到同样的限制,工贾中惟有极小的一部份应用奴隶劳动,那到底成不得气候,而其它则多是家庭奴隶,与生产事业无关。后世卓王孙有家僮八百人,红楼梦里荣宁二府亦有丫鬟僮仆数百人,总不能说汉朝清朝亦是奴隶社会。    郭沫若折算先秦一个奴隶的身价只值现在的二枚铜元,来形容其惨,殊不知若是奴隶社会则决不能如此廉价,旧约里约瑟被卖是二十两银,而只值二枚铜元则证明其并无劳动价值,倒是家庭奴隶供过于求的现象罢了。郭又举奴隶分十等来宣传阶级压迫,但若是从事生产劳动的奴隶,则虽不像现代工人的在机器面前都平等,亦不能身分相差到分成十等,分成十等乃正因其不过是家庭奴隶。单是家庭奴隶不能构成奴隶社会。    郭又称先秦诸侯有互相赠送织工的事,又对田鬲的鬲解释得甚多。但赠送织工不过像秦朝的征发遣戌或汉朝的移置豪右大族于关中,可被征调迁移的亦并非即是奴隶。而鬲则是只耕种王室的田,供祭祀粢盛的,故天子赏赐宗室大臣五田十田,连鬲若干人,隆重之极,要专为铸一只鼎来记明这回事。这鬲即或是奴隶,那亦只与奚一样,是王室的奴隶,而与民间的产业无关,所以这两个字在别处少见,诗经里没有说到奚,农夫亦只叫农夫,不叫田鬲。    这里我们是要来举出三件事,一件是战国时的杀降卒,白起一次即坑赵卒四十万人,西洋古代没有不保存俘虏来做奴隶的,中国彼时却因不是奴隶社会,俘虏用不进生产劳动里去,受降了来无用。又一件是诗经里讲稼穑畜牧渔猎建筑,那样的热闹兴旺开心,而西洋则荷马史诗里惟有英雄向牧家奴或牧羊人问路探消息,乃至莎士比亚及歌德的戏剧小说及诗里,亦惟有地主贵族邂逅牧女或农女,结果发见她原来是一位公主的罗曼史,都没有讲如何耕地割麦牧牛牧羊筑室上梁的,这便因他们的真是奴隶社会与农奴社会,奴隶主对劳动只有冷淡轻蔑与遗忘,而奴隶则憎恨劳动,人人皆对这样的事无好感,而中国则因不是奴隶社会,纔对劳动有如此普遍的亲情。第三,中国人顶天立地,称为天地人,不屈伏于神,那种平等自在亦决不是奴隶社会所能有的。再说一次,奴隶社会之后必有农奴社会,中国则因没有过奴隶社会,所以亦没有农奴社会。中国没有过农奴社会,是连考证亦不必考证。    中国史本来无须这样多考证,更无须乎议论,西洋的古国如埃及巴比仑等要考证,是因为已经劫毁,还有新石器时代以前的亦要考证,是因无文献,中国则文献具在,未曾中断过。西洋史从希腊罗马以来,对原有的文献有考证亦不过是补缺,没有怀疑到他们的历史的本格,来根本翻案的,中国却民国以来的史学家讲疑古,只因他们必要以西洋史来范围中国史,纔要这样以考证来把中国史的本格翻案,这就出了考证学的限度,而他们乃又以议论来指挥,索性连考证学的清白亦丧失了。    历史的事,议论犹可,而他们的乃是批判,如「十批判书」,如「我对于先秦史的批判」等等,实在连笑亦不好笑。但历史到底亦不受法官的批判或人民法庭的裁判,倒不如凤阳花鼓的「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只是说说道道,由听的人怎样去想都可以。以下我就来从头说起。    却说汉人当初来到黄河流域,此地虽不及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的肥沃,但是平均而广衍,不受幅员的限制。它的肥沃程度,恰好是你肯做有出息,不做就没有出息,你以劳力给与土地,与从土地取得收获,皆可以是无限制的,没有劳而不获,亦没有不劳而获,是如此的取与给为一,给予一分部取得一分,如嵊县戏玉蜻蜓前游庵的唱词、      听你说,姻缘不结子咳难添,据我想末非是神圣之灵验,    原是世人的劳哇力,你何用敬重在神前啊。  即是因为有人的可靠,所以没有宗教。    黄河流域的广衍,更是可以到得建立天下世界而不受土地的天然限制,各种产业相互间及各地产业相互间皆可保持和谐,而为全面的平等发展,故不堕于西洋那种杠杆力学的经济规律,而出现的是井田。    井田是按照当时的生产力,计夫授田,农有农田,牧有牧田,猎称田猎,亦在授田之列。工贾亦受田,由同井同邑的人助耕,而工贾则以其器物相报。工贾多是散居在井邑,少数居在都市的,亦前后门开出即是田亩,可以照应得到农业。中国人家庭的庭院这样普遍,其先即因都市亦由井田而成。彼时工贾亦为农夫所养,但不是原始共产社会那样的。井田是已有私产了的。已有私产亦能这样好,此即是经济的规律已被涵养在文明里,而为文明所持了。    井田不可拿来与原始共产社会联想,因为决不能有了天子之朝廷而尚是原始共产社会的。它亦非集团经济或自给经济,因为已有私有财产,已有通行无阻的商业。井田虽土地公有,但自十八岁授田至六十岁还田,亦等于终身有之,如同私有,种作及收获时虽众人一齐出动,满田畈有人击鼓发号令,亦是各种各的田,各人收获各人的,并非几千人排在一起耕,或收割,然后又来分配,像原始共产社会或现代共产社会的集体农场那样的。    商业则见于周礼,大市日中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走卒为主,但这不是原始,因为当时周朝已经很繁盛,而是众产业皆生在一起,且又没有土地买卖,故商业亦不凸出,商业倒是惟保持众产业的空气流通。盐铁论「夏后氏以玄贝,周人以紫石」,货币这样幼稚,并非当时的商业微小,而是因不发生商业资本主义。一部周礼有如此巨大的灌溉工程,及繁密的人事制度,朝聘会同及命将出师所能动员的物力,此即可见当时产业的活泼运转不全靠商业的机能。可是当时的商业亦并不小。    井田从黄帝时起或还在黄帝之前已开始渐渐形成,至周末为止一直延长兴旺了二千多年,它不但是一种经济制度,而且即是文明自身。世界各民族多有五伦,但惟中国人家能演绎出五常,即因中国人家是为井田所养。井田每份人家有田场种作,有蚕桑有木材,有鸡豚狗豕鱼鳖之属,而且与百作工匠都生在一起,此即每一份人家皆是一个完全,推广到井、邑、遂、同、禹域九州岛,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只是这井田的图案,而文明亦即在于这井田的作息,及养生送死男女衣食器物之美。    周礼那么多王官其实亦是民,政治几乎都是经济行为,而且职司的界限划分得不严,因各部分皆是个完全,只是职司而无所谓政权。乃至政府与民间的界限亦似有似无,因为政治并不是统治。中国的政治两字,政只是事,而治则是太平的意思,即非经济统治政治,亦非政府统治人民,没有所谓下层建筑是上层建筑的基础,上层建筑是下层建筑的反映这种区别隔膜,而且从西洋那种诸势力关系作成的支配与被支配,决定与被决定的杠杆力学所作成的历史规律全解脱了。    中国历史的性格是从有井田时已经成定了,其后至秦汉虽废井田,亦只如欧氏几何学之后更有非欧几何学,是翻新而非否定。以至于今,中国人对于西洋的东西可以如庄子游于濠上而知鱼之乐,而鱼则不能晓得庄子。    财产制度的问题,中国是井田时已私有,而这私有乃是私情,如在一个大的风景里,觉得携手同行的人更有一种亲爱,对贴身穿戴的衣饰更有一种欢喜,虽然那人那衣饰亦是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的。又如遍路桃李花,人要折一朵插向鬓际,这份私情原来非常好,而亦即是在财产方面可以私有与公有不起冲突。井田的私有是份有,故知足无求,大而至于有天下,亦是「舜有天下而不与焉」,不是一种权,一种干涉的有,所以亲切而慷慨。    西洋人的则是霸占,中国人能有而不占,西洋人却占而不能有。日本军曾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中国人当时并不觉得失去了,不过沦陷而已,照常有着它。现在遭着共产党这样的大劫,以为中国民间要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仍旧有,仍旧很大方。而西洋人的占有则不能这样的遍在自在,又常会失去,故西洋史从来诸行无常。私有公有是总要能有得好,怎样的革命,若只把私占变成公占,予掠夺者以掠夺,则狼群及蜜蜂蚂蚁社会亦共产,有何好呢?    财产制度私有公有的变化原是极自然的,惟私占公占的革命纔必行于阶级斗争,而且要说是为了提高生产力与合理的分配。野蛮人纔是生产第一主义,而且那样严肃的在分配,又时而把抢劫亦当作是生产与分配,而如何处理这生产与分配得来的东西则只是茹毛饮血。文明人是更要使生产成为美,而且使生产品在使用时成为美。    若知使生产亦成为美,则今日的工厂与机器必定还可以更好看,而劳动亦可以更有喜乐,经济制度将不只是取决于劳资双方的权利之争,而以一种更高的标准,即人情物意之美来衡定,生产不应只是生产关系,却是还要有好性情的。中国向来即学徒店伙亦分得红利,雇主与被雇,一是东家,一乃西宾,过年还分压岁钱,不为别的,只是做人的道理如此,只为叫大家也欢喜欢喜。    生产亦不应只是生产力,却是还要有德。生产力只能作成有限的价值,即等于其加进去的劳动量,而这劳动量是根据生产力的平均高度以时间来计算的。但如铸日本刀,必要斋戒沐浴正衣冠,至心诚意的打,纔能打出宝刀,这即是在有限的值之外更赋予了无限的值。这似乎太慢,可是亦有可以快的。我亡命温州时,爱玲从上海取道金华丽水,千里迢迢来看我,两人同去街上走走,沿街有个纺纤工场,就站在窗口看女工织布,那女工襟边佩一朵花,坐在机杼前,只见织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真真的如花美眷,如水流年,回到旅馆里,爱玲打算把它写出来,先记下杜甫的两句诗、      香稻啄余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果能一代的人皆清洁爽朗,有风和日暖,是机器的生产亦可以无限潇湘的。    而且亦不必太快,今日的问题倒是生产力的速度要慢亦不能慢,将来发展的限制不在机器,而在人到得忙不过来,高速度的世界必有一天破灭。骑脚踏车与下围碁皆要快容易,要能慢纔是难,而文明则正是要能缓,如钱武肃王简淑妃、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凡有一个大的境界,乃无高速度的感觉,火车在隧道中驶过纔觉得快,而飞机在天空,火车在大平原,则惟见日月静好,山川回环。中国在井田时代及其后秦汉到清初,生产力皆比同期西洋的大,而能若无其事,这道理在今天亦还是一样,虽然今天中国的生产力一时不及西洋。    再说分配,一是市场的问题,一是自由买卖或配给的问题。市场要众产业有平等和谐的发展,则商品交换自然深稳。而且要有人生的繁华,不是单为需要纔购买。而且不要财富皆是为了再生产,财富应当为受用,生产亦不过是戏乐。    现代美国的众产业亦平均发展,但仍受资本的支配,不自在的。平等是要产业的自在遍在。这里要使人想起井田,井田的产业是生在天下世界的,不止一地域内众业平等,秦汉以后亦仍此意。美国虽说要开发世界落后地域,但天下世界的演成不是这样的性情,亦非这样的做法。    西洋又没有人生的繁华,西洋产业革命后,市场扩大靠一般生活必需品的皆商品化,亦仍只是为了需要,必需品的需要,奢侈品的需要,其提高生活程度亦仍只是扩大需要,为了满足欲望。但欲望是要餍饱的,结末弄到要靠新奇来维持市场,如汽车的年年换新型。而且生活的必需品是可以紧缩的,结末弄到自由买卖亦不能进行,要行配给制。    中国则是井田以来即有礼,祭礼婚礼冠礼,乡饮酒及朝聘会同宾主之礼,单是庶民皆有一套礼服,客来必市馔沽酒,就比西洋多了一层购买力,还有四时佳节,灯市龙船,是有这样的人生繁华,所以市场乃亦生在人世的风景无限里。    文明是益益向处理生产品的方面发展,烹调比生产粮食更重要,裁衣比纺织更重要。而且好衣裳是还要人会得穿,好房子是还要人会得住,在店里看一件器皿和在人家里看这件器皿,会觉得很不同似的,即是物的值不单在生产中作成,而亦在使用时作成。西洋则说消费,使用只是耗损价值罢了,而且他们常会得消化不良,以致要以战争来消化,这是他们的无福。处理生产与分配得来的东西仍只有茹毛饮血那种程度,即分配亦不能有好性情,而且除了生产便无事可做,此所以西洋财富皆为再生产,而市场乃成了贪婪,总不得清明解决。    至于自由买卖或配给制,那只是私有公有皆要能有得好的问题。自由买卖亦可以是金钱万恶,配给制亦可以如狙公赋芋。庄子里养猴的人经过群猴的民主决议,把朝三暮四改为朝四暮三,然后群猴排队来领配给的手,都欢喜了,我可是看了并不可喜。但自由买卖与配给亦皆可以是好的。自由买卖如上菜场买小菜,早晨头还没曾梳,邻女就来邀了,草草洗过碗盏,解下围襕,掠掠头发提篮就出去,外面满街阳光,菜场里皆是一片新鲜意,堂堂的一天里小小的盘算计较,亦分外有一种亲切。而配给则如昔时长安上元夜,皇帝请客,满城士女看灯,经过五凤楼前各领饮御酒一杯,或如今时民间仍有的清明节领豆腐猪肉,去众家山上拔笋,回来笋也分得,映山红花也折了一筐。怎样的自由买卖,怎样的配给,各取所值或各取所需,总之是除了办法还要有人世的风景。    人情物意的美好只是生于礼。井田时代的事,齐桓公责楚子、「尔供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是以来问。」一到了是礼,连茅草之微亦可以这样隆重,而车服宫室之富亦仍只是个不玩人、不玩物。    包茅的说法是,堂前有嘉宾,主人陪着在说话,家里的妇人与小孩皆觉得晌午的光阴如天如地,新妇出来到客人面前安箸布菜,檐下初夏的天气照映得人的眉目和杯盘都是新的。客人问她话,她笑着回答,主人和她说话,她也含笑回答,有喜气与谦逊。一只盘子里齐齐摊一把白茅,短短的好像兰芽,白里隐隐带青,是一种最清洁的颜色,而所谓白茅缩酒,即是撮几茎放在杯盏里斟上酒,取它的清香,人乃觉得这白茅亦真的与众不同了。    井田是成立了中国人的福慧双修。慧是中国人能与逻辑亦调笑游嬉,没有服从真理那样的话。西洋人的精神传统是奴隶主的傲慢与奴隶的卑屈,以及对世界的无亲,所以他们的真理亦说像光线的不可弯曲,人要对之屈伏而不以为耻,共产党杀戮千万人,及任其去自然消灭,亦只因视真理的残酷为当然。但傲慢即是不好的,傲慢的真理亦不好。卑屈即是不好的,对真理卑屈亦不好。中国没有过奴隶社会,故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德是可以喜爱的,孟子亦说以善养天下,不可以善服天下。凡百东西,除了准确不准确还有好不好,若只准确而不好,那还是不对的。真理至多不过是准确。但还有更高的境界是好,惟中国有这好字,与欢喜相连,是吉祥喜庆的。    中国还有个巧合的巧字,这好字巧字与印度的妙字皆为西洋所无,而好与巧又比妙更有现实的事理。西洋是从奴隶社会以来,什么都是资本在起带头作用,一切办法与命令皆从上头来,凡百都有个缘故可以查对。中国则井田之世,众业众人平等和谐生在一起,办法是大家想出来的,并非谁所造作,却像从满园花枝的春光摇荡里自然流露出来,连知识与感情都是诗经里国风那样的风,来得无因无由,是故中国人每会得无端忧喜,又会忽然有了办法,这即是巧。能无端忧愁,放在高位亦不丧其志,能无端欢喜,故惊险亦如惊艳,能无因无由的忽又有了办法,故不堕劫数。    西洋人惟有从他们的历史得来的知识,真理之神成主义,矛盾统一律,必然与偶然,个人对团体要牺牲不要牺牲等,皆是其阶级社会的反映。中国却有礼乐,礼实而乐虚,礼经而乐权,静则为礼,动则为乐,礼者尚别,乐者尚同,能正能奇故能变,这就把那些哲学的问题都解脱了。而礼乐即起于井田之世,华夏的产业广衍,处处人家鸡犬之声相闻,如大海水大平原的但见日月山川容与回环,虚实动静同异奇正皆是从这容与回环纔有。  
  三、西方世界劫初成时      却说埃及巴比仑的商业愈单独凸出发展,愈破坏了全面产业的一体和谐,乃至商业自身亦愈集中于几种商品的尖端,范围缩小到只是香料、珍宝、高贵的织物及奴隶买卖,与大众的需要无关,对于全面产业则更无益处。这商品种类的狭隘,严格限制了交换的对象,内地市场很快就不够用了,还得要外地市场,于是激起对外贸易,且改变商人与地主的关系。    前此商业资本的积蓄依靠地租,又因商品种类狭隘,买卖的对手亦只可找地主,商人与地主原这样结得牢牢的,后来却商业资本的积蓄渐渐到了能独立的程度,不必再依靠地租,又因发展了对外贸易,不必专靠本地的地主做买卖的对手,如此都市乃离开地主的统治,自由了。自由都市是商人可以自由统治的都市。    商业的支配威权到了都市,在人事上有些地方不能直接,便成了像神的辖治,因此看中僧侣,由他们来代行。这就出现了僧侣政治。    于是手工业亦来投靠。手工业是随着商品种类的狭隘化而亦专门化了起来,越发脱离了全面产业,只得跟商人一同搬场。而一搬搬到了自由都市里,手工劳动便渐渐成了奴隶劳动,因有许多不过是兼做做手工业的人不能也来,惟有奴隶无牵无挂,便由他们来做了手工业的新队伍,而手工业因此乃更从别的产业得到了自由,可以完全听从商人的吩咐。    自由都市之前虽亦已有奴隶,但只安插在原来的生产关系里,其劳动地位未即确定,及至自由都市,奴隶劳动纔在手工业里正式成立,而且影响到农业,连农业亦学着以奴隶劳动为主体,是这阵风浪把剩下不多的自耕农亦一齐扫荡了,故奴隶劳动更加速了土地集中。    农村的出现奴隶制,是因牧业手工业商业等皆从农业分离出了,农业失了副业,就贫穷下去,自耕农与佃农皆变得不能维持,不能不集中土地由奴隶来耕种。养奴隶像养牛马,生产成本低,而以许多土地来养少数奢侈的地主,比养许多家自耕农及佃农还更合于经济学的原则。如此,自耕农就出卖土地,而佃农则或降为奴隶,或仍保持佃农的身份,却照奴隶劳动的标准来加租。    地主倒是靠此与商人多了一笔奴隶贸易,而且奴隶劳动的田场势必是商品化的生产,如此乃确定了地主的新身份,先时他还能与商人平行,现在则只是商人的助手了。    自由都市是如此建立了它的经济规模,有手工业与农业生在奴隶劳动上面,结成商人与地主的新关系,而手工业主则多由商人自兼。僧侣是因其比地主更无产业的利害关系,而有自由都市人的俏,有他来代行商人的意旨,商人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可是僧侣政治成立得并不很久,在巴比仑大约不过二三百年,在埃及还比较长些,商人渐渐对它不满意了。原因是发生了三个问题、    一、对外贸易的商品种类这样狭隘,不能与一般物产交换,对方只可用黄金    与奴隶来偿付,久后这两项亦像外汇的用光了,买卖就不能活泼进行,    惟有想法子去征服这班对手,用政治力量向他们征收贡物,强制其执行    对外市场的收支及物产交流,来挽救商业机能的萎缩。    二、几个自由都市的商人互相竞争,对外贸易愈萎缩,竞争愈激烈,这亦要    以征服来统一。    三、奴隶社会的不安渐渐严重化,需要镇压。还有各处的领主抢劫勒索,亦    得有个对付的办法。  要解决这三个问题,都要有强大的武力,僧侣政治至此乃显得懦弱无刚了。僧侣原先是好在其没有产业的身份,可以专心侍奉商业资本之神,现在轮到了对内对外要用火与剑,僧侣却因没有产业身份之故,编不起战士的大队伍,便被商人看不入眼了。    这时地主却一天比一天显得对商人更忠心,而且比僧侣有本领。奴隶制激化了土地集中,地主的力量比前更强大起来,他们手下各有一班肉体与灵魂都属于主人的劳动者队伍,可以要来赴汤蹈火,比僧侣的两手空空只会念经赌咒要有用得多了。如此商人就不要僧侣要地主,僧侣中有因寺庙的财产而变成地主的,则以地主的身份来参加新制度,僧侣政治便这样在商人的眉头一动之下被大家起来否定了。埃及于公元年前三千五百年,巴比仑于公元年前二千八百年,商人与新的地主队伍建了统一的王朝。    这埃及的金字塔前王朝与巴比仑的吾珥王朝,是西洋史上暴君政治的第一次出现,它为商人对内编法典,对外缔结通商条约,而以内镇外伐来使之发效。那法典与通商条约是刻在石柱上,与一队队持盾执枪的战士的浮雕在一起。而这石柱,早先是从阿瑙苏撒的始生文明而来,原与太阳世界在一起的,真是被亵渎了。    君珥王朝是阿凯底人的事,首创巴比仑文明的苏美尔人则在此以前造成了自由都市的僧侣政治,当他自个儿看着奴隶社会这些还在惊疑不定之际,已被打倒了。而到了阿凯底人手上时,对阿瑙苏撒始生文明的传统乃更隔膜,所以此后巴比仑还比埃及更一路多有革命变怪。埃及的金字塔前王朝仍是原来的含人,比苏美尔人长久,其文明亦比它的深邃。    埃及金字塔前王朝的雕刻如「蹲踞的书记」,还有一种自然作风,而同时巴比仑的阿凯底人则已在讲说神先造都市后造大地的昏话了。埃及的神话迟起,但讲起来法老即是神,亦还比巴比仑人的气魄大些。巴比仑的东西看来很明亮,那明亮是离群的手工业与商业的,像黑暗的旷野里的煤气灯,所以份外耀眼。埃及亦不怎么好,但因尼罗河流域的肥沃地远比巴比仑的两河流域来得平均广衍,埃及产业全体性的割裂及商业资本的跋扈亦较为缓进,还保持健康得久些。埃及的法典不及巴比仑汉谟拉比法典的有名,但埃及有巴比仑难以相比的灌溉工程。    可是埃及文明随后亦生长不下去了,因为它的亦是奴隶社会。埃及的东西在金字塔王朝第十一代之后就失去早先的自然作风,而变成了风格化,风格化是人与物的被约制。埃及的建筑雕刻绘画使人看了有悠悠千年之感,但那深邃与安稳里有一种无声的惆怅,世界是个既成品,再没有什么可商量了。埃及的蓝色是一种色境界,离自然作风的明朗已远,但比神国好。印度没有神国,而有金色,亦是色境界。    却说埃及与巴比仑建起王朝之后,政治机关及军队的扩大,使国家财政在商业经济中成了重要的部门,新添了为政治及军队的谷物兵器及某种用品的销路,这不但增加了商业的活泼,还挑起了地主的经济机能,作成了手工业及农业的新气运。此时地主已兼贵族,地主贵族这名词在西洋史上首次出现了。王朝是政府及军队皆在地主贵族手里,僧侣退为祭司,但底下仍是奴隶社会的自由都市,故又称为开明专制,对奴隶专制而对商人开明,而如此商人乃更可横行,连国际贸易公司亦组织起来了。    可是再过得一回,商人对这王朝又不满起来。问题是,王国势力所及的属地属国不够大,而商业的偏进狂热及因商品种类的狭隘有限制,日益逼着要把贸易推到更远的异国异域,这在政治上是要把王国扩大而为世界帝国,但地主贵族的队伍此时已因土地的愈兼并而成了寡头的,连执掌王国还勉强,如何还能组织得起世界帝国,他们变得只是扮呆神,风格化了,即又偏会得浪费租税。    商人急于要把王国变成世界帝国,可是没有方法,又心痛政府的无能而化费,不免灰了心,渐渐对它游离。商人这一撒手不管,便引致了巴比仑吾弭王朝及喀什王朝的相继倾覆,埃及亦金字塔前王朝及牧人王朝相继倾覆。    吾弭王朝的被毁于喀什人,及金字塔前王朝的被毁于山中牧羊人,是后世罗马帝国被毁于蛮族的先兆,西洋历史从来是这样不祥的。不过当时的情形还比罗马的遭遇好些,喀什王朝及牧人王朝皆很快恢复了吾珥王朝与金字塔前王朝的规模,仍是那种地主贵族的作风,但因亦得不到商人来撑腰,不久又都倒了。    商人是对地主贵族气恼了一回,后来索性连王国亦统统不要了,而因世界帝国建立不起来,他们就自顾自去成立世界规模的通商机关,办起武装商队,如此就出现了腓尼基人。腓尼基人当年所做的,正是后世西洋无政府主义者及开明国际派如美国副总统华莱斯他们的古老的记忆。    可是世界帝国总得建立,而且机会亦在渐渐成熟了。埃及巴比仑的王朝经过两次倾覆之后,原来的寡头地主被打倒。许多中小地主抬起头,还有属地属国的地主亦参加进来,形成了扩大的地主贵族的新队伍,就向商人自告奋勇,要试来建立世界帝国看看。如此在埃及便出现了金字塔后王朝,造起大舰队,法老图特摩斯三世被后人誉为「埃及的拿破仑」。而在巴比仑则出现了亚述王朝,有「最伟大的战士」尼布甲尼为皇帝。这两个王朝皆搭起世界帝国的架子,这两位皇帝皆强调征服世界来应承商人的要求。    但这埃及的舰队及亚述的战士,宁是各靠当时的手工业改进了战具,物质上具有这样的条件,至于地主贵族的队伍则仍不够大,因其农业的基地到底受着严格的幅员限制,奴隶又不比中小自耕农的能战,公民的人数也太少,无论在政府里,或在战场上,中级的组织及行动都要地主贵族亲自来干,所以总是觉得人手不够。而且那班中小地主贵族上台之后,不久又渐渐变成寡头,在萎缩下去。如此就只剩下个大的政治机构的堆积与沉淀,霸图亦付之斜阳流水了。    此后乃有迦勒底人出来又拆散亚述帝国,改建成一个简洁的新巴比仑王国,而希腊人亦起来摆脱埃及,另建成自由都市的公民政冶。可是世界帝国的精魂仍在叫喊,所以同时又兴起波斯帝国。    希腊是迦勒底与腓尼基的合璧。腓尼基人只要武装商队,他们不要王国犹且可,连都市亦当它不过是商站,这怎么行?商人亦是要有家的,希腊人即比腓尼基人多了一个家,雅典──雅典不止是个商站,却还有政治,而这政治是由商人自己来干。过去自由都市的政治还要由僧侣代行,新巴比仑王国亦少不得有文武百官,商人立法而交由他们去执行,是分开的,皆不及雅典的公民政治纔真是商人的苏维埃,立法与行政与监督为一体,把前此两千多年以来埃及巴比仑的古国巫魇来解除了,希腊的东西就是有这点健康明朗。    希腊的事业亦比腓尼基及新巴比仑王国做得大。腓尼基的只是商业资本的运动战,而希腊则更有阵地战。新巴比仑王国不得不陆上贸易与海上贸易并重,而彼时是陆路的武装配备远比海上更费事,既要两者兼顾而又力有所不及,故凡事不敢放开手做。希腊则只要照顾海上,有武装商船即可横行地中海,雅典初时虽实力比不上新巴比仑王国,这点亦还供应得起,所以有几次战争打得轰轰烈烈,从此起了家。早先腓尼基人的武装商船亦很会打仗,不及希腊之处,是没有像雅典那样的都市做后方,新巴比仑王国有后方,但他的力量又在海陆两面分散了,惟独希腊能合有腓尼基人与新巴比仑王国的长处。彼时做生意带抢劫,海上是比陆上便当,地中海烟波浩渺,荷马史诗里古希腊的英雄乘船去天涯地角寻金羊毛,至今晓风凉月,犹应有人鱼哀唱似当年。    古希腊的英雄都是商主,同时又是国王与王子,他们把海当中那些小岛小国都抢掉杀掉,连那最强的特洛伊城亦攻下了,抢得来的东西,倒也新做人家三年饭米香。可是奥德赛战罢归来,再出发远去碰到了埃及巴比仑的国境,就得比较规规矩矩的做生意,贸易与抢劫如此暂时一分开,希腊的商主乃脱下国王或王子的甲胃,很本色的做起公民来了。现在是生意做得比以前大,却不能再像以前的尽管可以冒险,趁这一时的稳定与安闲,他们把一向买卖带抢劫得来的东西布置布置,和那现攒下的体己财富,为当时的贸易范围所限不能添进去做资本的,都用来就地建设,这纔正式出现了希腊文化,它的鲜洁明亮,还隔代继承有阿瑙苏撒始生文明的一花一瓣。    但老是这样下去亦不行的,商业资本不能安份于已有的市场,亦不能从此规规矩矩的做生意只做生意,却是必定还要连抢带劫。希腊正待要向外面的世界再去看看苗头,恰值埃及巴比仑都倒掉了,迎面而来的是波斯。波斯与希腊两强相遇,一直难解难分,这里却有个问题又要重提,即商业资本要横行,说来说去必得有个世界帝国,这世界帝国真叫人坏尽心思,埃及巴比仑皆曾努力过,都没有建得起来,现在可是波斯能吗?希腊能吗?    波斯土地广大,农业与游牧结合,气象比埃及巴比仑还壮阔,而埃及巴比仑的贸易又引起波斯的商业及手工业,因此更多了一层活泼。波斯游牧部落的酋长及地主贵族的人数也多,魄力也大,比埃及巴比仑的寡头地主贵族更适宜于编成世界帝国的队伍,现在一受商业资本的召唤,他们就冲起如飙风,征服埃及巴比仑及印度,并且差一点也征服希腊。    波斯虽有这样大的队伍,但商业资本之神的天庭则在雅典,可是希腊又缺少波斯那样的队伍,两边都是有一样缺一样,要能合起来纔建得成一样世界帝国,故此这两位像谈恋爱一样,不见面又思想,见了面又难免口角之争,吵过一回又一回,真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波斯对希腊的战争即这样总不得个成局。    还有希腊内部斯巴达对雅典的战争。斯巴达有比雅典更得力的地主贵族,也想来强抢雅典合编为一个世界帝国,雅典可真成了一位姑娘,西洋以女性称呼国家即是从雅典来的,她要当心被抢去,因为她家里没有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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