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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_LAY】『原创160318』杏雨满堂【红兴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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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_LAY】『原创160318』杏雨满堂收藏
二楼说明:一,cp为何辅堂与二月红,民国文二,走在国仇家恨中谈恋爱的路线三,人物绝对不OOC,OOC了你砍死我四,有倒斗打仗等情节,没写过倒斗,但我会尽力而为五,理科生,理科生,理科生,重说三,情节需要可能会改变下历史,当然本身我也不懂历史,毕竟我是个上党课时连党的生日都记不住的奇女子,所以请各位历史爱好者手下留情六,本文所有主要人物形象我都在全力刻画,力求鲜活深刻,莫要以偏概全,妄论好坏善恶。七,感觉红兴吧被我刷屏了,不好意思啊。
杏雨满堂情之一字,讳莫如深。如红笺落尘,字字泣血无人知,似萧索秋风,片片枯叶葬清冷。是那满堂杏雨,纷纷洒洒,覆了一话死别生离。 你能否为我回一次眸?就一次。
————题记
第一回 何辅堂归来白墙,青砖,黛瓦。清风,浮云,游日。轻微脚步声越过浅浅的窗棂,踱进了带着墨香味的里屋。他自身旁蹲下,趴在一侧书桌上抬头瞧望,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哎,小子,今日是你生辰吧?”练字的手腕未有片刻停歇,抬转之间雪白宣纸上已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见人半天无反应,他仍不罢休般从背后变法似得变出个东西,“我送你个好玩意儿。”他献宝般双手抬送上前,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低头瞧了,原是一玻璃小缸,盛着一底浅浅的水,条纹漂亮的鹅卵石中趴着一只墨绿色的小龟。“哦。”眉眼淡淡,他轻声道,“王八。”那人急了,腾地站起身,指着那龟叫道:“这是珍珠龟!才不是王八。你看,它背甲上有淡黄色花纹,你再看看这腹甲……”“我说的是你。”翻乌龟肚子的动作生生停住,他抬眸瞪人一眼,道:“哎你这小子怎么骂人呢?”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儿,心里蓦地舒爽了几分,那轻快浮上胸口,显于嘴角,随之发出声来。捂着嘴,笑得眼中的他都弯成了一道线。他也浅浅笑起来,走上前将自己的手拉到胸膛。心跳声循着体温一声声传到心中。“可是想我了?”他柔声道。满心苦涩横亘在喉间,说不得。半晌。“你还欠我个问题没问,何辅堂。”他低眸轻笑,道:“在问你之前,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为我回一次眸。”他说。 寒冬,白雪,鸣笛声。他站在黑皮火车车厢前冲他喊道:“二月红,若是我心血来潮回一次头,会不会正巧看到你也在回头望我?” 二月红轻启眼帘,落在视野的还是入梦之际那一方无垠的天。长沙城近日的天气总不甚明朗,许是被城外炮火惊扰,空气中若有似无掺了几缕硝烟味,闻得长沙城里的百姓愁容惨淡,时时刻刻吊着心,计算着这场战争何时绵延至自身。二月红倒是如往常般云淡风轻,浮世偷来半日闲,趁着今日好容易赶上个不错天气,将落了几年灰的藤椅寻出来,洗净,便放置在小庭院中躺着晒太阳。身子一暖和便容易发梦,恍惚竟梦到了些年少的往事。二月红凝目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本就眉眼生的淡,又是个清冷的性子,昔日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儿,叫人捉摸不透。倏地,从大堂中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二月红微微蹙了眉,抬手将素衫上的几瓣落花掸去,起身,缓步走向大堂。大堂内,水迹蜿蜒至青石台阶,就级而下,流到二月红那双素净白面黑底鞋旁。陈皮阿四跪坐在堂中央,憋着嘴按揉手腕,面上三分愤懑七分委屈。二月红垂眸望了望原本盛满水的铜盆,又望了望阿四通红的掌心,轻声道:“乏了?”阿四低头不去瞧他,小声道:“乏了。”二月红轻叹,摇了摇头。“我像你这么大时,曾被你师祖罚跪一个时辰也未有只字怨言,如今你只有半个时辰就乏了,日后上了戏台岂不是要昏过去几回?”“师父,”阿四央求道,“你别打趣我了。”二月红正色道:“我像是打趣的模样?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道理我没讲过?”这时蓦地有人道:“你师父啊,也只有在说你的时候才不惜字如金。”阿四像见了救命稻草般站起身,躲到丫头身后攒着她衣角不肯放,悄悄在她耳边道:“师娘,你最好了,你帮阿四躲过此劫,阿四替你下河捞螃蟹吃去。”丫头听了,抬手朝阿四便是一个爆栗,“你要是敢下河啊,你师父可罚你不止一个时辰。”阿四揉着额头,再不敢提下河的事。丫头望向二月红,轻笑道:“今日是二爷的生辰,二爷都不记得了?”二月红一怔。今日竟是他生辰吗?他有多久没过生辰了?依稀,又有谁在耳畔细语——今日是你生辰,我送你个好玩意儿。他缓缓阖上眼,良久,睁开,轻声道:“阿四,去休憩罢。”阿四喜得跳将起来,抱拳笑道:“阿四谢师父不罚之恩。”说罢,一路小跑出了大堂,转瞬间连扬起的衣褂角都瞧不见了。曾几何时,他也似这般少年意气。“二爷,”丫头轻声道,“二爷可有想吃的?”二月红低眸凝思,半晌,淡淡笑道:“一碗阳春面就好。”丫头略一点头。他提步将走,却瞥见她似还有话要说,便放下步子,轻声道:“还有什么事?”丫头踌躇片刻,才道:“佛爷请您去府上一趟,说是见个人。”“什么人?”“不甚清楚,只知是个归国游子。”二月红半垂着眼,想了想,问道:“是谁来传话的?”“五爷。”“既是如此,便不用去了。”二月红淡淡道,“随便找个身子不爽的理由打发了便可。”丫头忧心忡忡道:“那佛爷,佛爷会不会恼?”二月红道:“他知晓我疲于应对这些人,不会恼的,去罢。”丫头轻轻颌首,转身便去答复吴老狗。大堂内只留他一人。二月红蓦然有些倦了,他缓缓坐在椅上,抬手端起丫头方才沏好的小团月。茶盖压着一杯沁人心骨的香,这香是茶叶经过千灼百炼才攒成,饶是不易。如情一般,得历经创剧痛深的苦方得善终。二月红眸子里的戚色深了些。清香还未入口,就听得阿四急冲冲地唤他,声音中似是带着些哭腔。“师父!师父!”他朝他跑过来,拉住二月红的衣袖就往里屋带,“您快去看看小八!”二月红愣了愣,差点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待他被阿四拉到里屋,就透过那熟悉的玻璃缸看到小八耷拉着脑袋,脖子垂得很长,趴在水中一动不动。“师父…….”阿四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小八,是不是……是不是死了?”丫头闻声赶到屋内,见到玻璃缸中情景,顿时愣住。“师娘。”阿四走过去拽拽丫头的手,哭得伤心。丫头回过神,并未看向阿四,而是望向二月红,眼中满满都是担忧。他站在那玻璃缸前,愣愣地瞧着那死去的物什,脑袋嗡嗡作痛。一瞬间,往昔的回忆拥簇,绞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四年了,也该是了。空洞的眸深不见底,他僵硬地转过身,轻声道:“阿四,埋了罢。”
他早该知道的,老八不是一早就劝诫过他么。他该信的。 双腿似灌了铅,二月红低垂眼眸,支撑不住般扶着斑驳砖墙一寸寸走过去。他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只是蓦地感觉心里某处藏得很深的地方被人强行拿刀剐了去一般。疼得眼角酸。 走到离大堂不远处,隐约见到堂前站着一行衣着罕见的人,身旁的老管家还在拱手作揖。为首的人戴着一顶西洋小帽,条纹小西装套上身,仰头不住打量府内的摆设。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廊前的二月红。“唉哟,”老管家没了法子,冲他喊道,“二爷,我这把老骨头实是拦不住啊。”他看到二月红怔怔地扶墙站在那儿,眸子里全是不敢置信。何辅堂朝二月红抬了抬下巴。“好久不见,”他说,“别来无恙?” 二月红面色发白,眼神蓦地不知放在何处,惶然无措了良久,才望向何辅堂,轻声道:“别来无恙。” 何辅堂坐在一侧的椅上,带来的两个小厮站在他背后,时不时瞥向前座的二月红。他端起瓷杯闻了闻香,轻笑道:“一别四年,你这儿的茶还是一样香。”二月红抬眸望了他一眼,手中的茶碗紧了紧,淡淡道:“可这香,毕竟不是四年前的香了。”何辅堂愣了愣,笑着站起身,望向二月红,道:“四年前我说要回一趟风雷镇,没成想被些事情耽搁,这一耽搁就是四年,你别恼我。”“没有。”二月红悠悠呷了一口茶。何辅堂想了想,将手伸进衣兜,缓步上前,笑道:“你不来见我,我只好来见你,其实这些…….”话音还未全,何辅堂就看到着一袭青灰旗袍的女子款款而来,走到二月红身边,巧笑嫣然地问道:“二爷,这是谁?”二月红还未开口,只听何辅堂笑了两声,道:“你娶妻了?”他咬咬唇,道:“是。”何辅堂大笑两声,笑得那堂上人心冷了一半。“我是二爷的结拜兄弟,何辅堂。”他笑道,“不过二爷还肯不肯认我这个兄弟就不知道了。”他转过头对二月红道:“大哥没赶得上你的喜酒,真是可惜。”话毕,他捧起茶杯,道:“在此以茶代酒,先敬为礼。”他一仰脖子,一杯茶灌进了喉咙。丫头听到何辅堂的名字,神情蓦然凝重,有意无意看了看二月红,只见二月红低头看着那地上多出的几点水渍,心想真是像极了当年他为他流的那几滴血。“那我就改日再登门。”他这么说着,转身几步就跨出了大堂。 二月红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逢竟是这般。抑或是,他此前从未想过他们还有重逢的一日。可不该是这样。四年未见,他有许多话想说给他听,有许多心思要讲给他听。比如:他只是娶了丫头,却从未行过大礼他没有说谎,他真的悉心照料了小八四年。 再比如,他曾以为,他死在战场上。 这种种如鲠在喉的心绪堆积在二月红的心口,逼得他蓦地起身,追了出去。他提起衣褂,快步追了出去,脚不知怎的,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的。他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焦急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何辅堂的背影,在老巷的拐角处,就差一点就要不见了。他深吸一口气,叫出了声。“何辅堂!” 何辅堂。 四年前,他鲜少这么唤过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叫道:“哎,那痞子。”何辅堂也没个正经,回嘴道:“哎,那小子。”他总是命令般让他做事。“那痞子,茶凉了。”“那痞子,墨没了。”而何辅堂总撇撇嘴,一边抱怨一边替他温茶研墨,“我又不是你婆娘,凭什么帮你做这些事啊。” 二月红见何辅堂停下了脚,却没有回头。
他凝眸望着他的背影,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最后,只轻轻淡淡一句:“何辅堂,小八没了。” 何辅堂,何辅堂,你送我的小八没了。 良久,从巷口飘来一声淡淡的“哦?” 二月红想,四年前的何辅堂约莫是死了。四年前的二月红也死了。他再不是当年的泼皮痞子,而他也再不似当年的意气少年。 许是这战争的炮火太过无情,把原来的他们都拽进土里去了。 这么想着,二月红渐渐转过身,伶仃背影冰冷又萧瑟。 何辅堂转过拐角,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往前走。脚步越来越缓,越来越沉。终于在一处水井前停了下来。何辅堂弯下身,蓦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辅堂哥,你说你回来这是干嘛呢,人家都成亲了。”名为黑娃的小厮为何辅堂抱不平道。另一个叫来运的闷了来运一拳,“你别说了。”他轻轻拍了拍何辅堂微微颤抖的肩,道:“辅堂哥,那东西还送吗?”黑娃急道:“为啥不送啊,那可是辅堂哥拼了命从鬼子刀枪下护来的。”何辅堂直起身,轻声道:“再说罢,我们先回张府。”“回张府干嘛?”摘下帽子拍了拍,又重新戴上,何辅堂望向远处,道:“找张启山。”“那个计划,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佛爷的府邸与红府相较少了几分淡雅儒气,处处充满西方韵味,摆设均是价值不菲的西洋物什,叫人一进去便大开眼界。何辅堂回来时佛爷正低首研究军事图,紧蹙的眉眼凝重,修长手指默默捻起一面小旗放在一处山脉。“你回来了。”佛爷并未抬头,低声道,“可对他说了?”何辅堂轻轻走到佛爷身边,沉默半晌,道:“改日罢。”佛爷一滞,直起身望着何辅堂,道:“我与你说过,这事没他成不了。”佛爷眼中藏着戾气,何辅堂却丝毫不怵,看着他,“我也与你说过,我不愿将他牵扯进来。”佛爷轻笑,道:“何辅堂,你觉得凭你一人之力能护他几时?”他重重拍了拍何辅堂的肩,“你别忘了,你我肩上都有更重的担子。这世道总由不得人。”由不得人。何辅堂苦痛地闭上眼,艰难道:“那便如此罢。”
第二回 西周大墓春意慵懒,人却慵懒不得。天还未大亮,陈皮阿四便站在院中练嗓,悠悠唱词响彻云端,惊来几只鸟儿落在枝头。倏尔,二月红将手中折扇一拍,陈皮阿四登时便收了声,站直身子等师父讲评。二月红一身杏白衣袍徐徐走来,玉面轻蹙,问道:“你扮的是何人?”“秦玉林。”“既然知道是秦云林,如何我听不出你戏中凄苦。”二月红一扇打在他头上,“若要台下入心三分,台上须得入戏十分,你方才所唱,怕是半分也不曾入。”陈皮阿四疼得直揉脑袋,叫唤道:“师父,阿四不曾情爱,更不懂情事凄苦,自不会像师父般入戏。”“你!”二月红一惊,气得抬扇而起,朝他脑袋转眼又是重重一下,“强词夺理。”这时,老管家却走来,恭恭敬敬道:“二爷,佛爷请您去锦心楼小聚。”“知道了。”将折扇往陈皮阿四怀里一扔,二月红沉声道,“将唱本抄写十遍,回来瞧不见,晚上便饿着罢。”“哎,师父!师父!”陈皮阿四撒娇不成,只好唉哟一声,干脆坐到地上,愁容满面地揪起草来。 抬步上了锦心楼二层,副官引着他往里面走了走,便瞧见佛爷坐在与一人谈论些什么。佛爷瞥见他,伸出手来,道:“进来。”副官朝他微微躬身,便退了下去,他走进里面,佛爷身边的人转过头来,凝目望着他。何辅堂。二月红心里轻唤了一声,面上仍不动声色,坐到佛爷一侧,不去看对面的何辅堂,“说罢。”佛爷道:“有事相求。”二月红心中疑惑,望了望何辅堂,又望向佛爷,等着他将事由道来。“长沙城有座西周将军墓,还望你助我们一臂之力。”听到“我们”二字,二月红眉眼一紧,道:“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他望向何辅堂,似笑非笑,道:“是你吗?”何辅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轻声道:“二月红,中国人老祖宗的宝贝,断不能让它落到日本人手中,还请你相助。”二月红听何辅堂如此低三下四地求他,语气生疏客气得叫他没由来地不舒服,他咬了咬唇,唇上的痛感总算使他清醒几分,缓缓道:“唱戏还是下斗?”佛爷道:“二者缺一不可。”佛爷见二月红抬眸看自己,便道:“那墓穴入口在日本军火库附近,若是贸然行动怕会引起注意,商议之后,我们打算先要了龙离山脚的一块地,从地下挖过去,可那地方被一个叫青木贤二的日本中尉所占。”他顿了顿,接着道,“你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二月红听到此处已了然于心,浅笑道:“他几次请我去他府上都被我婉拒,怎能没印象。我们的意思我也懂了,无非叫我唱一出《浣纱记》,扮一次兔子罢了。”“二月红…….”何辅堂的话被二月红打断,他端起茶嘬了一口,道:“择日徒添烦扰,明日你便将人请到戏台,我唱便是。”何辅堂望着二月红,心中早已是波澜千丈,手攒成拳又松开,道:“万事小心,别叫他伤了你。”二月红哼笑一声,“伤我?他没这个本事。”何辅堂喉咙紧了紧,似是自言自语道:“也是,谁能伤你。”说完这话,何辅堂却见二月红不经意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把头别过去。那一眼,恍惚泛起千万柔情。“佛爷说好与我小聚一番,却请来了旁人,好不厚道。”他有意无意说出这句话来,话中的逐客之意却是明明白白。何辅堂当即站起身来,告辞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打搅了。”佛爷轻轻颌首,向外喊了一句:“副官,送何先生回府。”何辅堂临走时望了二月红一眼,他依旧是那样,清清冷冷,不喜不悲。待何辅堂走后,二月红才低声道:“我在长沙这些年,从未听过这里藏着一座大墓,此事恐有蹊跷,还是小心为上。”佛爷低笑一声,道:“你不信他,也不信我?”二月红淡淡道:“我只信我自己。”佛爷望了他良久,叹道:“您这位二爷,当真是冷情至极。”他凑过去,低声对二月红道,“四年前,他为了你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你竟是看不出?”二月红蓦地站起身,冷冷道:“佛爷你有闲情逸致去管我的事,不如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军事图上罢。”佛爷见他微恼,心下觉得有趣,抱手道:“闭塞视听,你当真要做一辈子山中客?”二月红不答,只是径直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走下锦心楼,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有军队巡逻而过,老百姓皆是一副战战兢兢的害怕模样。长沙城近年的色彩愈发灰暗了。二月红往前走了两步,身后蓦地有人唤他。他转身望去,何辅堂倚靠在墙上凝目望着他,接着直起身向他走来。二月红看着何辅堂,蓦地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四年来发生了什么,如今我答应帮你们,不过是看不得日本人在我们国土上放肆,而你的事情,我是半分也不想管的。”他的话字字往何辅堂心上仅剩的一处柔软刺去,因他方才一眼而泛起的千万句情思凝在喉间无论如何说不出半个字。何辅堂多想告诉二月红,他回来的目的不过是一个人罢了。那个四年前将他一脚踢下台阶的男子,那个扮上戏妆倾国倾城的男子,那个在日本特工手中救下他的男子。那个男子,一身傲骨,眉眼清暝处尽是摄人心魄的气节。何辅堂倏地苦笑一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遇的情景?”二月红一怔,“我,不记得了。”何辅堂笑了笑,“可巧,我也不记得了。” 从何时起,他们竟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二月红回到红府时,堂中并无陈皮阿四抄写唱本的身影,二月红蹙了眉,只当这孩子又贪玩,定是又跑外头耍去了,往里屋走了两步,却见陈皮阿四红着眼睛走过来,并不理会他,只瞪了他一眼便要擦肩掠过。二月红伸手拉住他,问道:“怎么了?”陈皮阿四愤懑地挣开二月红的手,怒瞪他道:“师父,你对她不好。”二月红听得云里雾里,正忍着怒气要细问,只听丫头苍白着脸撑靠在门上,轻声唤了一句阿四。陈皮阿四的眼眶更红了。二月红见她脸色不好,怕是病又犯了,急忙赶到丫头身边,将她扶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柔声呵斥,“你可是又做些劳累事了?”丫头轻笑一声,“我怕二爷的衣服她们洗不净,也洗不好,便想着自己来,二爷穿上身也舒服些。”二月红叹了口气,道:“你是我夫人,这些小事你不用做,我也不许你做。”她缓缓攒出一个笑,蓦地小声道:“我还以为,今日你不会回来了。”“不回来?”二月红疑惑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何不回来?”丫头犹豫良久,才拽着他衣袂,道:“因为,何先生回来了。”二月红一愣,面上又露出清冷的神情,眸子却颤了颤。“哥。”自成婚后,她鲜少这么唤他,“你为何不找他解释清楚?”二月红再是隐不住怒,眉间轩起,沉下声道:“你们为何总将我与他扯做一处?四年前我与他不过是结义兄弟,如今是四年后,且不论我已娶你为妻,便是没有,我也再不想与他沾上丝毫关系。”谁能想到,平日百姓口中仙人一般的红二爷也会因一个人恼怒至此。他收了怒火,轻声扔下一句“我替你煎一碗药”便离了屋,只留丫头躺在床上,望向门外被屋檐割据的天际。她轻声叹了口气。 第二日,长沙城的大戏台下坐满了人。炮火连天的年代,已经很少人有心思去梨园听一出戏,戏中大多凄凉,可时至今日,这凄凄惨惨戚戚自然比不得生死大事。若换了旁人,座下能足三成已是大幸,可二月红是何许人也,多少人掷了千金也求不得他一句婉转唱词,今日摆了戏,门槛竟是都要被人踏破。戏班子的班主笑盈盈迎人入座,陈皮阿四守在里屋外,屋里的二月红正上妆。蛾眉淡扫,丹唇轻点,粉腮凝荔,剪水双瞳,宛若仙子般的人物,任谁看了也先动容三分。二月红却蓦地放下眉笔,凝望梳妆台镜中的人,轻声道:“换戏。”陈皮阿四掀了帘子进来,躬身道:“师父,换什么戏?”“芦林会。”“是。”陈皮阿四退了出去,只听得外头喊道:“换戏了,换戏了,换《芦林会》。”这座上的人都一怔,说好的《阴阳扇》,怎么就换戏了呢?二月红此前从未换过戏,莫不是身子不爽?众人正在胡思乱想,只见门外走来一队人,为首的三人一人西洋小装,一人着青灰军服,剩下一人则是一袭长袍,走路却无半点中国人的韵味,倒是透出一股沐猴而冠的滑稽。张大佛爷自然是无人不知晓,想必那身边两位也是大人物,百姓便纷纷低眉让路。戏将要开演,人也坐上了席。铜锣响起,一袭靛蓝身影从帘子后探出,聘婷小步踏到台中央,露出水袖下的一双朦胧泪眼。坐在二楼的青木贤二看得眼都直了。“渺渺荒郊悲秋凉,飘荡芦花任狂扬,逝枝败叶谁瞅问,道旁憔悴庞三娘。”念白凄婉动人,带着隐约哭腔,接着将水袖一扬,纤纤玉指压到身侧,唱道,“悲妾身,无辜遭休弃,夫妻母仔拆分离。有家无归路,只落得林姑庵中权依栖。蒙垢偷生候明镜,破雾重光知何时?强忍泪,捡枯枝,为烹鲤,奉甘旨。一片真诚谁鉴谅,满腹辛酸只自知。”台下人如痴如醉,不少女子甚至提袖拭泪。只一人,与其他人不同。何辅堂怔怔地望着台上的人,眼瞳不住颤抖。他第一次来到这戏台,他唱的便是《芦林会》。彼时那人身上的傲骨还有些锋芒,唱腔虽凄苦却有一丝不甘,如今台上的人还是当年的模样,锋芒却已尽敛,词中的凄惨悲苦唱得淋漓,几乎使人涕泪四流。何辅堂心中却五味陈杂,不知该作喜作悲。 戏完了,台下喝彩声像是要冲上天去,二月红在后台换了便装,下了戏妆,这才悠悠走到青木贤二和佛爷的桌前。他微微躬身,算是行了礼。青木贤二这才看清二月红的模样,真可谓是面如冠玉,秀润天成,他笑着将二月红拉到他身边坐下,端详他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青木贤二在中国生活了二十七年,喜爱中国文化,也说得一口流利中文。二月红轻轻一笑,道:“青木君谬赞。”“不知在下可有幸邀请先生去府中做客?”佛爷和何辅堂听了,同时抬头交换了眼色,接着望向二月红。二月红垂眸,盯着那瓷杯上的花纹,思忖一番还未开口,便听得随着一声刺耳枪响,桌上的茶碗碎成瓷片,茶溅湿了青木贤二的衣袍。座下人皆脸色大变,尖叫着四处逃窜。只见楼上屋檐处冒出几柄枪,齐齐瞄准青木,佛爷与何辅堂瞬间便掏出了枪,佛爷一枪打中了屋檐上的一个人,尸体伴着瓦楞噼里啪啦滚下来。枪林弹雨之中,二月红大叫一声小心,将躲在桌下的青木拉过来,子弹从他臂膀上刮了过去,血渐渐洇湿裂开的衣帛。青木见二月红受伤,急得日语都冒了出来,将衣角一撕,帮他包扎起来。何辅堂抬手将最后一人打中,转身看到二月红的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跑了两步,又硬生生止住了步。他心中有团火在烧,烧得他心口疼。二月红按着伤口起身,道:“青木君无碍便好,只是在下恐怕过几日才能叨扰府上了。”说罢便匆匆离去,不顾青木贤二在他背后望穿佳人的眼眸。 二月红才走了两步,就被人拉住,一回头,何辅堂紧蹙眉头望着他,满满都是担忧。“你逃这样快作甚?”二月红完好的那只手臂甩开何辅堂,笑道:“欲擒故纵,这招你竟不知道?”何辅堂伸手叫了一辆人力车,将二月红推搡上车,自己也坐了上去。车夫拉着他们便往红府跑去。二月红嫌恶地解下青木用来替他包扎的布条,往身后一扔,那沾了血的布在空中飘了飘,轻悠悠落在脏水洼中,绯红的血逐渐荡开。何辅堂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抽出一条手绢,拉过二月红的胳膊,三两下包扎好了,那血却仍止不住,片刻便染红了手绢。“你须得去医院。”何辅堂道。二月红沉着脸,道:“我不去。”何辅堂嘶了一声,侧过身望着二月红的侧脸,“你为何要帮他挡子弹?”二月红觉得这话可笑,便道:“不是你们叫我使苦肉计的么?”他望向何辅堂,一字字地说,“你敢说,方才那些人不是你与佛爷派来的?”何辅堂语塞,他早知道此事瞒不过二月红。二月红见他默认,冷笑道:“我所做的,不过是如你所愿。”如我所愿…….如我所愿……何辅堂喃喃几句,蓦地叫道:“停下。”那车夫闻声慢慢停了步,何辅堂下了车,扔了两张银票在车夫手上,冷冷道:“送二爷去医院。”“何辅堂!”二月红勃然大怒,“我说了不去!回红府!”何辅堂转头对车夫道:“若是二爷没去医院处理伤口,你就别想要你这条命了。”车夫被何辅堂眼眸中的杀意吓得几乎要尿裤子,连声喊道:“两位爷饶小的一命罢。”二月红一双眸子狠狠剜着何辅堂,气得手背青筋暴起,道:“你以为你如今有什么资格再管我的事?”何辅堂望着二月红,道:“就凭我是你结义大哥的资格。”二月红眸子里的怒气蓦地消散了大半,转而化为一阵看不懂的氤氲。他轻声道:“那也是,四年前的事了。”四年,这仿佛在他们之间割了一道越不过的鸿沟。何辅堂并不答语,无力般向车夫挥了挥手,车夫便会意,拉着车转了个方向。车上的二月红默然闭上了眼。 何辅堂手上还有二月红的血,从以前他就知道二月红流血不容易止,每次他受伤都好似要把何辅堂的魂生生剐去一半,急得抓耳挠腮,只能忍着心疼捧来小八做笑脸逗他玩乐。如今,小八没了,他也再不能陪在他身侧。他有时会想,若当年他没有回风雷镇一趟,而是继续留在他身旁,做个没心没肺的痞子,他们是否就能化开彼此心中的冰,在乱世相拥取暖。可惜,那个痞子,两年前死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之下。那当初的少年呢?他是死在了哪儿?何辅堂一拳打在斑驳的砖墙上,手背上打破了皮,灰暗的墙被画了几点血。他一手捂住眼,炽热的泪滚了下来。 夜色未央,何辅堂在街上晃荡了许久才被来运寻到。“辅堂哥,可算找到你了。”他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漆黑的墙角,凑到耳边道,“上面派人传话,说是给我们三个月。”来运不安道:“三个月,我们能完成任务吗?”何辅堂仰头望天,蓦地道:“有张启山跟二月红在,不怕完成不了。”良久,他忽然笑了笑。“不过是死,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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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风雨欲来陈年门窗的灰尘剥落,凋零春光中,尘埃飘摇沉浮陆续湮灭,偶尔有两点,泛着微光,伤痕累累的落在砚台里,为墨香添了一缕沧桑。“天冷了。”丫头端着药走到书房前,正巧听到二月红清清冷冷说出这句话来。她微微一怔,嘴角攒起一丝笑,迈步进屋,“夏日将近,怎么就冷了呢?”桌案前的二月红听见她来了,抬眸浅笑,望着丫头走到他面前来,垂眸瞧见他宣纸之上的那团晕开的墨迹。丫头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将药瓶凑到二月红眼下,二月红接了,坐下便解开腕上袖口,将衣袖撸起,一道绯红伤痕狭长地嵌在白皙的小臂,纵然已愈合些许,仍叫人看着心疼。拨开瓶塞,白色药粉倾倒着洒在伤口,二月红云淡风轻地上了药,又将药瓶递给丫头。丫头秀眉微蹙,小声细语道:“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办呢。”二月红听了,浅笑道:“男子身上有几道疤算什么。”在炮火的渲染之下,浮世中除了牙牙学语的孩童,有几人是完好无损的呢,或浮于表面,或沉于心底,总有一两道隐约疤痕,等待血色烧尽的那日,重新碎裂。将衣袖整理好,二月红瞧见丫头还在看着他,“怎么了?”“二爷,”丫头轻声道,“那位日本先生又派人来请了。”二月红心中算了算,距他受伤已过了五日,青木贤二来请他去府上作客的次数不下四次,想必那日本中尉早已食难下咽相思如狂。被一个男人,尤其是日本人如此思慕,二月红只觉恶心欲呕,恨不得即刻结果了他,为战场上死去的同胞报仇。可如今,为了何辅堂的计划,他却只能一忍再忍。想到何辅堂,他胸腔又泛起没由来的酸涩,横亘在喉头久久不散。其实他对何辅堂的计划除了倒斗一无所知,何辅堂从何处得来西周大墓的消息,又为何搏命去取那墓中明器,他又是怎么找上佛爷的,佛爷如何又那么容易便应了他,这些问题缠在他脑子里,绞得发疼。可不论疑惑与否,他还是答应了他。说着不信,却还是抛开犹疑点了头。说到底,还是信的。信他过了四年,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是怎么都变不了的。他还记得何辅堂与他说道家中祖训时的神情,他说,宁可断骨,不可败名,何家人生为此生,死为此死。二月红透过何辅堂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相似的灵魂。那是时代黑云的轰轰雷鸣之中的呐喊,微不可闻,而有一日会在热血浇灌下破茧成蝶,卷起振聋发聩的声响。二月红闭上眼,唇齿之间轻轻吐出两个字。“宿命。” 四年前二月红就知道,他与何辅堂有着相同的宿命。 又过了两日,天终于放晴,二月红在家养身子养倦了,眼瞅着好容易天公作美,毅然舍了藤椅去街上逛逛。卖报小童的叫卖声穿梭在大街小巷,大多是北平那边传来的消息,无非是又一次战败,死了多少人,日本军是何等神勇。二月红本也有订阅报纸的习惯,看了一两次后沉脸将报纸撕了个净,自此虽依旧叫小童每月送报上府,却是再也不看了,倒不如去佛爷那儿了解得透彻实在。现如今长沙城的日本大使馆虽与民国政府相安无事,可这楚河汉界不知是背地做了多少腌臜勾当才换来的,谁也不知道哪一方会先僭越,继而大开杀戒。一沾上战争,人命就轻贱了。二月红不自知地叹了口气。“救……救命!谁来救救我!”二月红步子一滞,转身望去,只见大道中央一凶神恶煞的壮汉正往外拖拽一女子,那女子跪坐在地,发丝凌乱,粗布衣衫被扯得堪堪欲碎,哭得梨花带雨,灰尘掩不住她眼角的媚色。那壮汉大掌握住她细腕,毫不懂得怜香惜玉,拽得女子手腕发红,哭得愈发厉害了。“你在做什么?”壮汉正急得满头大汗,这清冷的声音好似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惊得他打颤,仔细一瞧,瞧见那一双清暝的眸子,可不是二月红嘛。“二,二爷。”壮汉忙弯腰赔笑,明明比二月红高出两个头,气势却矮了一大截,“这妮子前两日答应卖身与我,收了我的钱却又反悔,这才要拿她回去教训一番。”“是你逼良为娼!我说会把钱还你,你偏要娶我进门!”女子泪眼戚戚望向二月红,“先生与我做主。”二月红垂眸望了望,道:“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你便放过她罢。”壮汉一听,气得青筋毕现,也顾不上弯腰了,哼哼着道:“她若能拿出十个银元,我就放她走。”女子惊了,指着他骂道:“十个银元?你怎么不去抢啊!”见二月红看着自己,那眸子仿佛能看尽一切般,她立即低下头,恢复之前楚楚可怜的模样。二月红收回眼神,随手摘下腰间的钱袋扔到壮汉手中,“拿着去红府,管家自然会给你十个银元。”壮汉是看上了那女子,方才说那话的意思是想让二月红别多管闲事,谁知他倒大方,十个银元眼都不眨说给就给,见二月红转身欲走,一时间火涌上心,嘴上也不管不顾地带了刺。“原来是二爷看上了这妮子,想再来一出英雄救美,娶回家当二夫人啊。”二月红停步站定。那壮汉仍不怕死地接着说道:“若我没记错,二爷的夫人也是被这么弄回家的吧,二爷当真是’来者不拒’。”周围百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女子趁着壮汉松手,也往旁边缩了缩。背刚触及砖墙,那口因稍稍安心而吐出的气还没呼到底,她就感到眼前一片硕大阴影砰的跪在了地上。壮汉咬着牙,跪着的膝盖上一边一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他站不起来,颤抖的视线中看到阴影从他脑袋上覆盖下来。他抬起头,二月红垂着眸看他,眼神冷如深渊。二月红慢慢眯起眼,“谁准许你说我夫人的?”壮汉这时才真正懂得怕了,磕头连声道:“二,二爷,是我嘴贱,是我不知好歹,求二爷饶我一命!”二月红身上那股儒雅的气息此时尽数化为透骨生凉的杀意,看得人栗栗危惧。一声枪鸣蓦地将那股杀意散去。二月红的眸子缓缓睁大,错愕的瞳中映出壮汉慢慢倒下的身影。人群中爆发一阵尖叫,散开的百姓纷纷瑟缩在角落,只剩二月红还站在原地,看着一队日本兵端着枪小跑过来。青木贤二的枪还冒着白烟。他随意吹了吹,收进腰间,望向二月红的眼神满是担忧,“红先生受伤了么?”二月红冷冷瞧了他一阵,蓦地嘴角扬起笑,道:“多谢青木君关心,我没事。”“没事就好。”青木贤二嫌恶地指了指那具尸,用日语说了几句话,身后的小兵就上前把壮汉拖走了。像拖一条狗一样。二月红望着尸体留下的一道血迹,听见耳边青木贤二谄媚的恭维,“那人强抢民女,该死,惊扰了先生,更是该死,我向来看不惯这样的。”他心中冷笑,面上笑意盈盈,道:“青木君这么帮我,我倒是不知该如何报答青木君了。”青木贤二眼中一亮,搓着手上前一步,凑近道:“我不敢奢求其他,只想邀请先生去府上作客。”二月红装作不经意后退半步,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明日罢。”朝思暮想的人答应了明天来府,青木贤二愣了半晌,等到欣喜若狂之时恍然察觉二月红早已走远,指尖似还留有那人淡淡的香。 二月红说完那句话,转过身,浅淡笑意即刻消散,冷冷的清眸透着狠。即使恼极,他也未想过要取壮汉的命。而那青木贤二的一颗子弹,轻而易举便当着他的面杀了一个人。免死金牌的身份,冠冕堂皇的理由。人之不人,国之不国。步伐沉重,他一步步远离千疮百孔的集市。 她探头见二月红走了,才敢从角落出来,揉揉酸疼的手腕,兀自叹气。“对不住了,”她低头小声道,“你变成鬼可别找我,都是鬼子干的,谁知道小鬼子这么狠呢。”她擦了擦微红的眼尾,正要去对面买个包子吃,就被人从身后捂住嘴,拖进了巷子深处。妈的,老娘送你去西天。狠戾的眼泛起杀气,却在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时化为绵绵的笑意,她庆幸自己的匕首抵在他腹前还没刺下去,收进袖子里,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那人果真身子一僵,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赶紧松开她,接着在她转过身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时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叫她的名字。“莫小楼……”“哎,”莫小楼笑靥如火,伸出手臂勾住了何辅堂的脖颈,暧昧地笑着,“怎么啦?是不是要夸我戏演得特别好?”何辅堂扒了两下她的手,没扒动,心想一个女人怎么有这么大的气力,干脆往下一蹲,直接从她桎梏中钻出来,起身理了理帽子。“好,好。”何辅堂敷衍道,“上海滩四大交际花之一,怎么能不好。”“哎,好汉不提当年勇。”莫小楼挥挥手,蓦地凑近何辅堂道,“不过这名号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舒服。”何辅堂推开她,无奈道:“别贫了,正事要紧。”“哦。”莫小楼嘟起嘴去揪衣角,“这粗布衣服穿得我可难受了,我要换回我的旗袍。”何辅堂没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等她跟上来,嘴上答道:“回去就换。”“我还要洗澡。”“你泡脱皮了我都不管。”“二月红…….你喜欢他么?”何辅堂停住,没有回头,“问这个作甚?”“好奇呗。”莫小楼走到何辅堂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毕竟我来长沙这几日也听了不少你们之前的事,若你真只当他是兄弟,四年前怎么会为救他,往自己身上打了一枪。”何辅堂瞳仁颤了颤,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莫小楼气得跺脚,“何辅堂,你真的喜欢他!”她咬咬唇,又道:“你这般算计他,不过是为了将他送进青木贤二府上,人都说二月红心冷,依我看来,你竟是心狠,连自己心系之人都能拱手让人的!”何辅堂蓦地转过身,看着莫小楼,缓缓道:“你当,他看不出么?”莫小楼一怔。何辅堂似笑非笑,“即使你演得再好,他那般聪颖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你在做戏,不过是顺手推舟罢了。”半晌,他倏地叹道:“他那样明白的人啊……..” 何辅堂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二月红从来看得明白,活不明白。
说是明日来府上拜访,青木贤二却是回府才想到忘了问二月红何时来,想派人询问,又怕叨扰二月红,于是第二日清晨,青木贤二一大早就起来,就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沐浴焚香,拿出平日宝贝得不行的正式和服,叫人将家中贵重物品一齐取出,又想到二月红是斯文之人,不喜奢华,只好又叫小厮把刚取的瑰丽珍宝放回去,累得底下一众人怨声载道。从清晨等到晌午,直到火烧云燃了大半天,他才等来一句“红先生已到”。青木贤二忙起身,久坐使他的小腿肚都麻了,踉跄着去迎二月红。二月红今日穿了一身艳红,面上却仍是清冷的,衬得他冷而不疏,艳而不俗,眉眼间更是温雅,昔日没机会细品,今日得了,青木贤二心道这二月红的五官当真耐看,越瞧越想将整颗心都掏给那人去。“青木君。”仅仅三个字,青木贤二就心神荡漾。青木贤二将他请到日式茶桌前,以茶道待之,毕恭毕敬道,“红先生,这是上好的大红袍,还请先生一品。”用在中国土壤上掠夺的茶叶招待他,二月红只觉可笑,埋在氤氲雾气中的冷眸深不见底。饮罢,朝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可让青木三魂先丢了七魄,痴痴地笑起来,先前掩藏的心思此刻暴露无遗。随意听了青木一番茶道论,接着又被他拉到书房,二月红忍着心头不快,瞧见那上好的宣纸,顿时有了主意。“这套文房四宝乃是极品…….”“我能试试么?”二月红打断他道。青木一愣,随即眼一亮,拿过上好的毛笔蘸饱墨就递到二月红手中,“请先生不吝赐教。”二月红接过,笔墨挥舞,不一会儿一间山水小屋跃然眼前。青木大为赞叹,道:“素知红先生戏曲境界无人可及,没想到国画造诣更是登峰造极。”二月红只当没听见,兀自笑道:“不瞒青木君,这是我小时所想的。”青木瞧了瞧,问道:“一间草屋?”二月红笑道:“屋子是次要,依山傍水的好风景才是在下梦寐以求的。”青木见二月红嘴角泛笑,便觉得用什么换这笑也是值得的,心上一热,张口便道:“先生所求,我必定赴汤蹈火。”二月红瞥他一眼,似是没想到,浅浅笑起来。直到月上柳梢,二月红才以身子不适婉言谢绝了青木留他在府中住一晚的“好意”。若是他真的留下,青木贤二恐怕是活不到明日。 月色皎洁,他独自踩着月色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在青木府上待的几个时辰让他浑身不适,每当瞧见他正堂那柄武士刀,二月红总有种上面沾满鲜血的感觉,恍惚许多老弱妇孺睁着血淋淋的眼,在那柄刀后望着他。他的步子蓦地停住,接着整个人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一只手甚至撑在地上不至于叫他倒下。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二月红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前一秒痛苦闭起的眼瞬间睁开,寒若冰霜,他握住肩上那人的手腕,直起身狠戾一拧,那人的肩膀便被他拧得脱臼,登时又是一脚踹在那人腰上,将他踹出去半尺远。二月红缓步走到那人面前,垂眸望他。那人用蹩脚的汉语说道:“我…….青木君…….派来……..保护……..”“哦?”二月红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将那人扶起,“原来如此,是我过于警惕了。”嘎嘣一声帮他把胳膊复位,二月红藏着冷笑的眸子掠过他疼得苍白的脸,“麻烦回去替我向青木君道声谢。”说完还拍拍他的胳膊,更是疼得那人龇牙咧嘴的。待那人扶着胳膊走远了,二月红才收起笑,浅浅道:“出来罢。”一人从不远处的小巷中走出,走到月下。二月红转过身看着何辅堂,“你来作甚?”何辅堂低眸四下瞧了瞧,又抬起头望着二月红,踌躇良久,道:“他……没有对你…….”二月红冷笑,“你觉得可能么?”何辅堂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道:“那就好。”二月红眸子沉了沉,蓦地道:“不出两日,那块地的地契大概就会送到红府,到时我会再送回去,青木贤二必定会抓耳挠腮地去找佛爷求助,你让佛爷劝他两句然后收下,再找你这个西洋归来的建筑师设计屋子,跟他说,这样更显诚意,到时我不收都不行了。”何辅堂听二月红云淡风轻说出这一番话来,惊异于他竟能摸索他人到如此透彻,倘若换了四年前的他,花一分心思琢磨他人都嫌麻烦的。“你什么时候这么会…….”何辅堂蓦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二月红轻轻一哂,替他说道:“玩弄人心,是么?”他望着何辅堂,扬起头轻轻道:“何辅堂,我瞧不起你。”何辅堂愣了愣,瞳仁微动。“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四年,就教会了你妇人之仁?”二月红笑了两声,“算计我时怎么不见你的妇人之仁呢?”“妇人之仁是你,机关算尽是你,叫我舍身相助的是你,如今嫌我利用人心的也是你。”二月红越说越激动,双手攒拳,话语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归来那日阴阳怪气的是你!现在说好两不相欠却又纠缠的还是你!何辅堂,你到底想怎样?”清冷的眼眸此时覆上一层怨怼的怒火,依稀看出了些往昔的模样。那时,每次何辅堂惹二月红恼了,两人定要大打出手,偏偏又都不是让步的主儿,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是常事,可打累了,气也就消了。何辅堂从二月红的话中又听出另外的意思来。他以为二月红怒他失了四年联系,却没想到他是因自己那日看到他身边的妻子时话中的醋意和苦涩惹了火,他对小八的不闻不问,对他的冷淡疏远,才是引得二月红心里不爽快的真正原因。
何辅堂心中悲喜交加,依他原来的性子,此时定要与二月红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原本两个男人之前的羁绊,爱就爱了,不爱就不爱。可这四年改变了太多,何辅堂已不能轻轻松松就将那个问题说出口。他说不得,二月红也听不得。他们背负得都太多。何辅堂阖上眼,再次睁开时,眼中已经没有之前悸动的火。安静灰暗的街道蓦地亮起一束光,开启的大门走出个妇人来,瞧着他们的脸好一阵,才叫道:“二爷?辅…….辅堂崽子?” 杨婶婶的店还是跟多年前一样,里外透着面香,后厨随时都有热水供着,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台小收音机,放置在正对大门的桌上,给简朴小店带来一丝新奇。“方才我听着声音像你们的,出来一看还真是。”碗里放了些调料,杨婶婶边捞面边说,“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没人回话,杨婶婶笑着叹了叹,“以前你们一吵架就打,打得鼻青脸肿就到我这儿来吃面。”说话之间,两碗阳春面已经放在两人面前。杨婶婶坐下,笑道:“这回是二爷,还是辅堂崽子的错?”“别叫我崽子,杨婶儿,我都多老了。”何辅堂扯起嘴角笑了笑。彼时杨婶婶叫何辅堂辅堂崽子叫二月红二爷这事儿还总被二月红拿出来揶揄何辅堂,那时他得意洋洋的笑,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般。杨婶婶一筷子敲他头上,骂道:“连回来都不跟我说一声,不是崽子是什么?”她转而看向低头乖乖吃面的二月红,“二爷等了这些年你不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月红冷不丁被这话呛住了,咳嗽得满脸通红,何辅堂急忙与他拍背顺气,却在杨婶婶转身替他拿水的时候被二月红冷着脸拂掉了手。杨婶婶多年没见何辅堂,逼他讲些风雷镇的事,何辅堂挑挑拣拣,选了几件能讲得出的,就把杨婶婶听得泪水涟涟。“辅堂,受苦了。”何辅堂觉得这些没什么,浅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敢去看身边二月红的表情。不过,他能有什么表情。待两人吃完面,又听杨婶婶说了好一番规劝的话,杨婶婶才放他们走了。二月红和何辅堂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眼见快走到红府,这段路也接近终点,何辅堂蓦地对前面的人说:“倒斗那日,我随你们下去。”二月红转过身来,看着他,道:“那下面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很危险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你放心,我在西洋学的知识肯定能帮上忙的,更何况我身手也不差。”二月红望了他好一阵,移过视线,道:“随便你,死在下面我可不管收尸。”何辅堂微微一怔,竟浅浅笑起来。这样的话,也像是四年前的二月红说的。何辅堂抬头望向天上悬挂的月,低沉的话语散在划过竹叶的沙沙声中,“或许等战事结束,我们能把四年前的自己都找回来。”“你能等到那一天么?”何辅堂问二月红。二月红沉默半晌,道:“那得看,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何辅堂笑了笑,道:“你能的。”“那你呢?”“我?”何辅堂笑道,“我惜命得很。”他只说自己惜命,却没有真正回答那个问题。何辅堂蓦地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何辅堂露出疲劳的神情,“天快黑了。”二月红遥望天际,轻声道:“风雨欲来,暗夜将至,黎明就不远了。”何辅堂不知道二月红是否在安慰自己,心头缠绕的丝线却因他的话松了些。“只是,不知道这黎明的曙光,需要用多少人的鲜血点亮。”二月红眼波流转,凝在何辅堂脸上,何辅堂蓦地怵了,退了一步将自己掩藏在阴影中,好让二月红看不穿他。“你究竟在计划着什么?”这样的何辅堂让二月红隐隐不安起来,他总觉得一切没看上去那么简单。何辅堂在二月红看不清的地方,凄然地笑起来。“你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他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毅然决然地走了。 在你漫长又珍贵的时光中,可曾遇过这样一个人?你爱他低垂的眉眼,爱他婉转的唱词,爱他倾世的扮相,爱他年少的意气,爱他不屈的傲骨,爱他如玉的气节。你将他捧在心上,不愿也不许任何人伤他,谁动了他,你定要拿命去搏。孰料,世事多无奈。你被现实打压得抬不起头,被炮火炸碎所有希冀。一闭上眼,耳边充斥昔日战友亲人的悲号。能活下去,何其不易。于是你想的,也只有如何能让他活下去了。朝朝暮暮空相见,总好过,年年岁岁泪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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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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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生死无常这日天色微茫,一阵又一阵穿堂风吹得庭中杏雨翩翩,染香的空气缓缓浮动不知不觉中就盈了满身,本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如画美景,偏偏这时树下的人仰起脸,大大打了个喷嚏,抬手将圆帽扶正,嘴中还嘀嘀咕咕神神叨叨。二月红方才的好兴致全被齐铁嘴这一喷嚏给打没了。他抱手靠在树上,垂眸瞧着齐铁嘴把龟壳中铜钱倒出,捻指拂去那上面的草芥,又从背后变出本老黄历,张嘴念道:“宜开市,宜交易,宜动土,忌嫁娶,忌安葬。”皱眉看了两眼,又道:“哎,这到底好是不好啊?”若不是丫头还在一旁烹茶,二月红这脚就踹上去了。他垂手拂了拂长衫,直起身望着正坐在地上仰头瞧他的齐铁嘴,淡淡地将要开口就被齐铁嘴用话堵住了。“我要是知道还寻你来做什么,还有,既然要看黄历你先前算来算去是怎么回事。”齐铁嘴故作冷态说完这句又恢复他的嬉皮笑脸,“二爷您是这个意思吧。”二月红被猜中,错愕地眨了眨眼,清冷惯了的脸庞浮现懵样,比平时更显三分可爱,齐铁嘴不由腹诽一句这二月红真是好看得不似凡间人,这边就听到丫头捂着嘴低低地笑了,抬眼就发现自己被二月红瞪了一眼。瞪什么瞪,不就有个夫人么,改明儿我也娶位夫人去。这话自然不能叫二月红听见,齐铁嘴嘀咕完了就见二月红让丫头给陈皮送杯茶去,丫头嘴角含着笑意刚走没多久,齐铁嘴就拍拍身子站了起来,全然没了那油嘴滑舌的模样。“老八,到底如何?”齐铁嘴道:“这次的卦象有些奇怪,生死环环相扣,生中藏死,死局又逢生。”“生死无常,听天由命?”齐铁嘴笑了笑,摘下眼镜擦拭一番,道:“二爷您既然怕嫂子担心,又何必要趟这浑水,更何况您明知佛爷同那姓何的有意瞒些什么,换了我,别说下去,就算在上头给他们守着我也不愿。”二月红觉得好笑,故意道:“佛爷叫你去你敢不去?”齐铁嘴怂了,瑟缩了下脖子,又嘻嘻笑起来,“咱们就事论事不是。”他见二月红揶揄他得了三分趣味,嘴角微扬,便大着胆子低声问道:“二爷,您这险,到底要为谁犯呢?”二月红一怔,眸色暗了下去。直到将布了一层尘的“老伙计”备好,与陈皮阿四把府上下事由都说遍,二月红仍想着齐铁嘴说的话。他本不是信这些的人,娶妻之前也都是齐铁嘴黏到他府上非要替他算了卦才放心,这次却主动找他,不难看出这次倒斗在他心中可谓是举足轻重,可说到底他自己是不怵那地下的玩意儿,佛爷更不必说,两人也没少一起干过这事儿,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何辅堂。何辅堂身手不必他们矫健,虽说在西洋学的建筑,整日与砖土打交道,可总归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事,哪有老祖宗传下的本事管用,只是何辅堂其人二月红再了解不过,他要做的事没人能劝的,二月红劝不了,也没什么身份资格去劝。说是不管收尸,还真能看着他死么?二月红愈发觉得何辅堂是他的克星,对头,是生来就找他麻烦的。 二月红不怕寻不到生路,却担忧何辅堂被死局绊住了脚。 “二爷,这险你到底要为谁去犯?”对头……克星……冤家…….我为你犯这险作甚…….二月红委屈地想。他已经许多年没委屈过了。 龙离山是一块山水宝地,环山绕水,风景无二。二月红那样性子的人,说不定很是喜欢这里。何辅堂远眺良久,连张启山站到他身旁都不自知。“后悔么?”张启山没有看他,语气仿佛又是在问自己,“下去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不论生出多少变故,都回头不得,你后悔么?”何辅堂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佛爷,你在担心谁?”张启山倒是答得爽快,“二月红。”何辅堂一怔,原是佛爷坚持要将二月红拉进来,又告诉他这年代谁又不得已,他还以为张启山不像他般在意二月红的安危。张启山好似看出他心思般浅笑一声,道:“褪下我身上这层军装,就张启山而言,我与他相识多年,生生死死的事也经历不少,怎么舍得自己兄弟……..可惜啊,军装钉在心上,我撕不掉。”起风了。张启山扶了扶帽子,苦笑着说:“我是不怕他恨我的,他可能会比较恨你。”他会恨我么?他会恨我罢。何辅堂闭上眼,耳畔的话语苦涩酸胀,“恨,就恨罢。”他们的相遇是一副暮春杏雨,重逢是一场痴人梦呓,怪只怪动荡年代太多身不由已,怕就怕梦碎之际,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爱,全凝成了恨意。作为局外人的张启山比他们都看得清,只是当下情境再也没有小情小爱的容身之地,他们都被逼上了梁山,要做的是伤害身边人的事,如今一丝一毫的情愫都兴许惊起巨大波澜,后果他们承当不得。他看着何辅堂因苦痛蹙起的眉,抬手拿枪柄抵了抵他腰,“别想了,拿着。”何辅堂接过枪,疑惑的掀起外衣让他看自己腰间别着的枪,示意自己有。“这把枪跟着我有些年头了,是我的宝贝,出来记得还。”嘴角扬起弧度,何辅堂将张启山的枪别进另一侧,轻轻颌首。“好。” 浅云蔽月,月色被揉碎了变得浅薄,仔细眯起眼才隐隐约约瞧见二月红走了过来,一身深赤皮衣,背着包的动作好像那些刚下学的学生。何辅堂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东西备好了?”二月红问张启山。“自然。”“那好,我们走罢。”二月红并未看何辅堂一眼,转身径直走到前一日便寻出的入口,将掩盖在上面的木板移开,探着身子望了望,问道:“多深?”何辅堂道:“约十尺。”二月红垂了垂眸子,道:“直接跳下去。”他转头问何辅堂,“行么?”何辅堂想了想,点点头。张启山上前,“我先……”打头阵三次还卡在喉咙里,就见二月红轻轻一跃,身影没入洞里。片刻后便传来他清清冷冷的声音,“下来罢。”张启山第二个跳了下去,随即是何辅堂。他跳下来时身子歪了歪,还好张启山及时扶他一把才不至于在二月红面前摔跤。二月红淡淡扫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从包中拿出一小型手电筒照明。洞里有了光,三人才看见墓穴大门就在眼前,石上刻着张牙舞爪的鬼神,目眦欲裂望着他们。张启山走过去查看门上机关,二月红便抱手看他,视线蓦地落在门旁的角落上。二月红皱了眉,脸色冷了三分。只是一瞬间,眼中的寒意就被他藏起,接着看张启山在那门上敲敲打打,抱着手的模样好似个看客。先前舒展的手却攒成了拳。“找到了么?”“找到了。”张启山话音刚落,墓穴大门伴着轰轰声缓缓打开,一股浓郁的腐朽味席卷而来,何辅堂几欲作呕,抬手用袖掩住口鼻才好些,抬眼瞧瞧那二人,却还是泰然自若。二月红抬步从何辅堂身侧走过,张启山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同何辅堂一起走在后面。墓穴内的石壁上雕刻着将军生前事迹,二月红一路照过去,发觉浮雕上将军却没有一处是笑着的,所刻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战场,朝堂,府上情景,索然无味,反而浮雕戛然而止处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一句金文——“世人诚挚之心八九,得之所愿者不足一二”他细细嚼品两遍,愈发觉得心头苦闷。一时间心绪难平,竟步伐不稳往后踉跄两步,被何辅堂扶住。何辅堂不知二月红是怎么了,只觉他抬眼望自己的眼神竟含着数不清的意味,恍惚之间人已被二月红猛地挣开,后背狠狠砸在了什么上,下一刻,天旋地转,竟跌进墙里面去了。二月红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何辅堂触及机关,他甚至连何辅堂的侧脸都没看清,冲上去的身体撞上瞬间关闭的暗门,他顾不上疼,喊叫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撕心裂肺。“何辅堂!何辅堂!”他颤抖着手去拿包里的炸药,抖抖索索的双手蓦地被张启山擎住。“张启山!你放开!”他对张启山吼着,双目布满血丝。张启山从没见过二月红这么失控,也急了,握住二月红的手愈发用力,直到二月红的理智被疼痛拉回了些。“你要是不顾何辅堂的命,就尽管炸了这堵墙。”大口喘气的二月红终于因为这句话渐渐冷静下来。墙里说不定灌满了硫酸,要是真的不顾一切炸开,不说何辅堂,恐怕三人都要死在这儿。此时,何辅堂的声音给他打了一剂定心针。“我没事。”何辅堂说,“你们先去将东西取出,回来再救我罢。”二月红低了头,语气中竟有一丝软弱,“你…….真的没事?”墙那边传来何辅堂的低笑,连同他温柔缱绻的安慰。“真的没事,我就在这里等你。”张启山抬手揉揉眉心,饶是再不放心也只得这样,只好喊道:“你身上子弹够么?”“十二枚,够了。”“那,我们走了。”这句是二月红说的。二月红走了两步,转身回眸。他想起四年前他送走何辅堂的情景,那时他对他说,我不会回头看你一眼。四年之后,他回头了,他却在墙的那边看不见。二月红深吸,接着长吐一口气,攥着包带的手紧了紧,走向墓穴深处。
两人走了没一会儿,停住脚步。眼前有两道分岔路,看不出区别。张启山轻轻笑出声,“看来老天想把我们三个都分开。”他低下头,摘下左手的戒指,叫了一声二月红,接着扔给他。“这个挺贵的。”他说。二月红看了看张启山,将戒指揣进里兜,淡淡道:“我从不欠人。”张启山笑起来,“我知道。”话毕他与二月红碰了碰拳,大步走向左边的路。二月红走了右边的路。 与此同时,被困的何辅堂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就着电筒的光也寻起出路来。这地方的墙上也刻着画,可却是一位衣袂飘飘的男子,何辅堂仰头瞧了半天,那男子巾帽薄衫,书生打扮,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栩栩如生。何辅堂边走边看,忽然就有点难受。他瞧见最后,刻着一只小狐狸的背影,在骄阳下落寞无望。手背有些酸疼,约莫是刚刚磕着了。“世人诚挚之心八九,得之所愿者不足一二。”这句话他只看了一眼,不知怎地就牢牢锁在脑中。眼尾酸涩,他揉了两下竟揉出两颗泪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他发现一局残棋,棋子被风化得脆弱不堪,分不清黑白,棋盘是直接由石桌刻出来的,何辅堂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诚挚之心…….八九…….一二…….”他喃喃几句,伸过手摸了摸棋盘上第八行的第一块格子,接着按了下去。果然!何辅堂大喜,赶忙又按下第九行的第二块。一旁的暗门轰然打开,整个墓穴传来隐隐声响,其中夹杂些可怖的声音。何辅堂来不及多想,就迈进那门里,顺着路小心翼翼往前走,一阵又一阵的风刮过来,何辅堂诧异得紧,照说墓穴深处该是不透风的,怎么突然就起了朔风?光滤进风里,带了些闪闪烁烁的亮点。亮点越来越多,渐渐的,将何辅堂整个人包围起来。这是什么?何辅堂握紧腰间的枪,突然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他掏出枪,却在转身的那个时刻再也动弹不得。震惊到恍惚的眼眸睁大,拿着枪的手无力垂下,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叫她:“姐姐…....”“辅堂。”姐姐笑靥浅浅,“饿了吧,姐姐给你做了炒鸡蛋。”何辅堂的眼几乎要落下泪,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抱住她。突然,周身起了大火,烟雾冲进何辅堂的鼻,他剧烈咳嗽着,倒在地上。恍惚间,他看到他的姐姐被日本兵压在地上,惨烈的叫着,挣扎的双手仍不能阻挡他们撕开她胸前的衣裳。“姐!姐!”何辅堂痛苦地蜷着,指甲狠狠抠进泥土,大喊着,“妈的,别碰我姐!我杀了你们!”他看到姐姐的眼泪,听到姐姐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她说,辅堂,救我,救我。他做过许多混事,也被她打过很多次,每次打完自己,姐姐都会哭得很难过。可他没见过她的眼泪像这时,那么多,那么冷。他站不起来,只能发泄般一遍遍吼着叫那些王八蛋别碰她,然后,他看见,其中一个被挠破脸的日本兵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拿刺刀狠狠扎了下去。“啊!”何辅堂再也说不出话来,脑袋往地上砸,大声叫喊,“啊!啊!”周围的一切又不见了。一股温热从额头流了下来,何辅堂知道那是血,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擦了。忽然,一双手把他的脸轻柔捧起。他抬起失神的眼,二月红就站在他面前,悲凉地望着他。不要这么看我,他想,求你了,别这么看我。二月红笑了笑,说:“你骗我。”何辅堂觉得身体一下子很冷,冷得牙关打颤。二月红轻轻拂过他的眉头,“为什么骗我呢?”他笑着说:“你回来,就是为了骗我?”“不是的。”何辅堂站起身,一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好冷,好像怎么都捂不暖,“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二月红,我真的…….没有办法。”眼泪滴到二月红的手上,何辅堂赶紧帮他擦了,手忙脚乱的像个找不到糖果的孩子。“何辅堂,你骗我。”他抽开手,缓缓向后退着,凄凉笑道,“骗我,伤我…….枉我还傻傻信你,帮你。”他歪了歪脑袋,从眼眶渗出一颗血泪。二月红背后是万丈深渊。何辅堂脚下生根般丝毫不能动,他崩溃地揪着头发,可笑的想把自己从地上拔出来。他又哭又笑,咬破的嘴唇滚出一颗颗血珠。“何辅堂,你要记得,我是死在你手里的。”二月红诡异地笑了下,仰脸向后倒去,掉入了深渊。何辅堂精疲力竭跪了下去,满脸的泪和血,他感觉不到脏,也感觉不到疼。然后,他缓缓抬起胳膊,将枪口对准了大阳穴。 “何辅堂!”枪一下被人踢出好远,下一刻领口就被揪起,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人,怔怔喊他:“二月红…….”嘴角忽然荡起笑,他说:“没了。”二月红不明所以地皱了眉,什么没了?他说:“二月红……姐姐…….都没了。”二月红听何辅堂说过他还有个姐姐,她很凶,长得很好看,她做的炒鸡蛋很好吃。何辅堂曾说过以后有空带他回一次风雷镇,带他去见见他姐姐,可这次回来却半个字也没提到。风雷镇毁在一场大火中,想必也毁了何辅堂的姐姐。方才看到他要开枪时的惊慌生气蓦地消散大半,只剩下淡淡的,连绵的心疼。二月红忽然抱住何辅堂。他说,我在。他说,何辅堂,何辅堂,我还在。所以,别怕,你没有一个人。何辅堂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手臂慢慢收在二月红腰间,他终于颤抖着抱紧了他。 二月红的眼泪落在何辅堂肩膀上。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为他失控了。二月红觉得这样的他不像自己。可又,没有办法。
又写了啊楼楼
窗花精艺兴www讲真很少看见敢写老九门的,不过你写的很好呀改编的棒√已收藏会追下去
最近挚爱民国风和红兴,所以火前留名
卧槽大神开新坑了!!!顶顶顶!
理科生文笔这么震撼简直逼死人
不ooc的二爷少见,好看!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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