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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收藏】《沧桑知锦华》by&陈小菜(一个纷乱王朝的历史背景下的一段辛酸人生和爱情)
【喜欢虐文、虐文、虐文!穆子石的命运如此多舛,揪心的疼啊】
楔子(一)
  大宁武定三年,帝诏令天下,以太子仪仗迎皇七子齐少冲回帝都进大靖宫。至此,流落民间整整十年的齐少冲得以重回宸京,再次触摸到帝国的心脏。
  朝野俱惊动,但哗然喧嚣只在市井街巷,金马玉堂之上却是一派不动声色,堪比三九冰封的湖面,内阁六部固然老成持重,而原本一旦风吹草动便如蝇见血的御史言官也是一反常态,纷纷缄默以示柔顺。
  原因无他,此事实在是讳莫如深沾染不得,只与昔年慧纯太子被害有关,与永熙二十二年的宫变夺位有关,与子囚父父又杀子有关,是天家阴私秘而不宣,只存雪泥鸿爪而不见首尾脉络。
  更何况,眼下虽说是政清治明帝心如海,但聪明人自然知晓,有些谏言如伤筋动骨,挠龙背小犯上,有些则是剜心夺魂,揭龙鳞大犯上,前者易恕,后者难饶,盛世好年景,言官也想娶老婆养孩子热炕头喝小酒,好生过几天太平日子。
  礼部钦天监择一黄道吉日,齐少冲一行车马粼粼簇簇大拥,身后九龙伞瑞草伞、双龙扇孔雀扇、幡旗弓矢、金钺骨朵等井然有序森严规整,鸿胪寺奏礼、执事官引导、雄赳赳两列侍卫乘马随行,从正东怀阳门进内城,再过章懿门进大靖宫,齐少冲方下得车驾,踏上汉白玉阶时,瑞雪初降。
  齐少冲停住脚步,半眯着眼眸,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半隐在浓长的睫毛下,淡淡的斜睨一眼苍穹,似有一瞬间的恍惚:“子石,今年这场雪大得很……”
  穆子石声音清朗,有种明亮而坚硬的质感:“瑞雪兆丰年。”
  齐少冲身着华丽贵重的石青色袍服,绣五爪金龙,前后正龙,两肩行龙,领口腰袖饰以紫貂,呵出的热气融化了面前的雪花,却低声道:“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穆子石微微一笑,看进了齐少冲的眼睛,意有所指:“于时始雪,五处俱贺,恰逢殿下重归,此为吉兆。”
  齐少冲略一颔首,并不多言。
  迎面已有大太监梁万谷恭恭敬敬的传话:“皇上口谕,皇七子治平宫见驾。”
  武定帝此番迎齐少冲回宫,诸般事体甚是耐人寻味乃至捉摸不透。
  恩赐以太子全副仪仗,却不曾宣德殿正式册封。
  赐住崇明宫,即历来太子东宫,东宫印宝、属官、詹事、宾客甄选齐备,却不赐太子冠冕衣饰,更于齐少冲进宫当日不允于前朝承天殿拜谒,只在内廷治平宫觐见。
  帝心难测,而以武定帝所经历,更该格外难以揣摩。
  齐少冲神色不变,嘴角紧抿,只奉旨而行,应对从容更无一丝生涩不安,身遭众人心中不免赞叹,不愧天家骨肉,生来的气度不凡,却不知齐少冲手心已攥出了津津热汗。
  一进前朝内廷交界的含光门,外臣外侍无诏不得擅入,一时尽皆退去,齐少冲只携龙朔侍卫六人与穆子石,随梁万谷默默前行。
  宫中楼台殿宇阔别十载,却是熟稔如旧。不知不觉间,一朵雪花扑入齐少冲眼中,不知怎么的,眼眸已是湿得透了,连睫毛上都挑出一滴水珠来。
  穆子石若有所感,因两人挨得近,便在垂下的袖子里,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半是安慰半是警示,不想齐少冲突然一翻手腕,牢牢握住了穆子石的手掌,再不松开。
  穆子石一惊,眉头微蹙,忙要挣脱,齐少冲却偏过脸来,黑漆漆的瞳仁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天真依赖的神态,一时少年稚气尽露无遗。穆子石微仰起头,与他眼神一触,不由得心中一软,十年来逃亡路上山贼窝里,繁街陋巷北地军营,颠沛流离一切种种登时历历尽涌,而齐少冲手心的温度,也似乎通过自己冰凉的掌心,热水般注入四肢百骸血脉心头。
  看惯了的少年骤然从那身华贵的皇子服饰里脱显出来,仍是那个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齐少冲,是叫了自己十年哥哥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从撑伞遮定齐少冲,其余人等顶风冒雪,却没有半点怕冷畏寒之色。
  齐少冲攥着穆子石的手,忍不住问道:“冷么?”
  声音低沉中说不尽的温柔亲密。
  穆子石摇摇头,冷静而自持:“谢殿下关心。”
  齐少冲一怔,明白此刻身入宫中,一言一行轻重进退自该无比小心谨慎,却仍是执拗的沉默着,携穆子石的手步步而行。
  正待走过重玄门,突地闪出两条人影来,口中喊道:
  “七弟!”
  “七哥!”
  穆子石忙抽出手来,齐少冲定睛看去,只见两个都是一色的石青龙服缀紫貂,一金冠束发,一只得十四五岁的年纪,一样的容长脸儿,狭长眼睛高鼻梁,心中明白,都是自己的兄弟了,大的那个依稀是当年贞婕妤现受封贞妃所生的齐止清,也就是皇五子瑞王,小的那个却是不记得。
  他打量着两个兄弟,那两人也在端详他,齐氏一脉面相颇有相似之处,齐少冲也是容长脸单眼皮,但又秉承几分已故元后号称“流华耀日”的容色气质,比之其他弟兄,很明显更为俊美出色。
  齐止清原以为齐少冲流落市井多年,行止度势必然不及宫中诸人,不料想这老七虽年未加冠,却是通身的天家威仪引人侧目,萧萧肃肃龙章凤姿,而鹤势螳形宽肩长腿处,更是把一旁小不了几岁的九弟比得只剩了雪白粉嫩皮光水滑的一团娇气。
  齐止清眼神里带出些警惕和窥探的意味,提防藏在了亲热里:“七弟今日终于回来了,咱们这些年不见,可还记得五哥?”
  又拉过那半大少年,笑道:“这是九弟延澈,七弟离宫之日,他不过四岁……现如今也是提得起笔拉得开弓了。”
  齐少冲笑了一笑,很是感动:“本以为今日宫中晚宴才会见到诸位兄弟,不想五哥九弟竟侯在半道。虽多年不见,但手足之情,却是历久而不曾稍变啊。”
  齐止清呵呵两声,一时接不来话,齐延澈为贞妃幼子,素来得宠,年前已被封为安王,性情骄横跋扈,不顾自己正变着声的公鸭嗓子,嘎声道:“七哥,这重玄门,你走不得!”
  语中敌意已是昭然,齐少冲却只当他一腔善意,甚是好奇地问道:“此次进宫种种,尽遵父皇旨意,这重玄门有何不妥?”
  说罢瞥一眼梁万谷,梁万谷是武定帝贴身大太监兼正六品太监首领,此时原该由他以武定帝明旨驳了齐延澈。
  齐少冲自然知晓这重玄门的禁忌玄机,重玄门又称储君之门,只容太子出入,其余皇子不得擅自通行,自己以太子仪仗风光还朝,已打乱了诸皇子的势力平衡布局谋划,此时这两位,便是施以下马威来了。
  一个眼色丢过去,不想梁万谷却是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作泥雕木塑状。
  齐少冲心中大怒,这奴才竟敢来这一出隔岸观火!
  梁万谷明着是两不相帮,个中真意却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纵然不是轻慢,也是观望掂量着呢。
  那边齐止清已接口道:“七弟长久不在宫中,连重玄门的规矩都忘了?”
  唇角上扬着,谆谆教诲:“七弟可曾宣德殿丹陛四拜而册?可曾于承天殿受诸卿臣工朝贺?从此可能替父皇拜谒宗庙敬告祖宗?”
  他说的这三件事均是太子册立时的礼制仪式,见齐少冲黑眼珠里火苗簇簇地渐盛,心中快意,微笑着摇摇头,又扫一眼齐少冲的石青衣饰:“七弟所着,可是太子规制的玄色朱纹服?”
  齐延澈嗤地一声笑,满脸不加掩饰的蔑视嘲讽,七哥去朝离宫十年,不复当年已是异类,父皇赐他殊荣,却也不看他配是不配,当即脱口断言道:“所以七哥,这重玄门我刚才说你走不得,你就走不得……我们走不得,你也走不得。”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道:“殿下错了。”
  这声音凉丝丝冷飕飕,一瓢清水般浇熄了齐少冲心头窝着的一盆恶火,刷了糨子般的脸登时缓了缓,线条柔和开来,竟有了些微的笑模样,他自是明白,以穆子石的口角手段,对付自己这两位兄弟,实在是牛刀杀鸡强弓射雀。
  齐延澈听得有人直言相驳,不禁一愣,循声一看,见这人紧随齐少冲身边,应是东宫属官,正依制低头施礼,一眼过去瞧不清面目,但见下颌尖尖,略显单薄之相。当即喝问:“你大胆!本王怎么就错了?”
  那人并不惊惶,说话间甚至还含着温雅的笑意,却是一语掷地有声:“重玄门七殿下走得。”
  齐止清毕竟老成,淡淡道:“父皇并未册立太子,难道七弟定要罔顾国法逾制僭越?”
  这话说得厉害,欲加之罪加得一派冠冕堂皇又锋芒森森,那人却好整以暇,不疾不徐道:“皇上明旨,皇七子以太子仪仗入宫,所谓太子仪仗,两位殿下若有不明,不妨问于王府讲官。”
  低着头却准确地指向恭立一旁竖着耳朵看鞋尖的梁万谷:“这位梁公公是皇上近侍,传谕宣见,此一路前去治平宫,七殿下只随着梁公公而行,两位殿下若觉得七殿下走不得重玄门,岂不是说梁公公妄测圣意甚至矫诏干政?”
  梁万谷本是只管看戏心中自有一番小算计,乍闻此言,只觉那隔岸的火登时把自己皮肉都呼啦烧尽,天灵盖飞了二魂脚底板走了六魄,只吓得懵了,奋力摇了摇头,毫不含糊,噗通一声把两块膝盖骨重重磕在了汉白玉阶上,涕泗横流哀哀地哭喊冤枉:“老奴不敢!不敢啊!老奴自打没了那累赘玩意儿,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皇上说什么,老奴听什么,皇上让啃骨头,老奴从来就不敢吃肉!大人哪,便是把天底下的狗胆都塞老奴的腔子里,也绝不敢干出那等欺君罔上鬼神难容的恶事啊!”
  梁万谷被太监宫女们呼为老祖宗,何尝有过如此畏惧欲死的时候?但“妄测圣意矫诏干政”这八字罪名实在太过狠毒惊悚,须知前朝便是亡于阉党之乱,而本朝历代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宦官擅权妄为。
  当下哆哆嗦嗦的磕头不止,暗恨自己一时糊涂轻率,慢待小觑了七殿下,方才自己若乖巧,当着三位皇子的面,重宣一次武定帝的口谕,就算他们兄弟阋墙,自己也乐得摘个干净,哪会有眼下这等拔橛子吃挂落的操蛋事儿?自己这双狗眼,回去真得用艾叶盐水好生洗洗了!竟没看出来七殿下身边有这等惹不得的角色,这可要了亲命了!
  贞妃平日没少奉承打点梁万谷,眼下齐延澈见他这等下贱模样,无端的羞恼,一脚踹过去:“狗奴才给我闭嘴!滚一边儿跪着去!”
  梁万谷如蒙大赦,一边喊着:“谢殿下恩典!”一边膝行后退,他做惯了奴才,用膝盖跪行倒比直立行走更加快一些,眨眼之间,就远远地跪了开去。
  齐少冲知这等奴才小人,最是欺软怕硬滑不留手,索性借机治上一治也好,因此只冷冷瞟他一眼,更不轻言放过,笑道:“五哥九弟若没有别的事,我还得觐见父皇……”见他二人面有犹豫愤愤之色,突地敛了笑容,沉声道:“让路。”
  齐止清看着他的眼神,心底莫名地一颤,定了定神,终是不甘,正色道:“朝廷自有法度,七弟自小离宫,想必未曾读过《大宁通礼》,通礼有载:重玄门,内廷正东之门,除皇太子,其余诸皇子不得出入。通礼是本朝太祖皇帝亲令修纂,字字千钧,不容逾矩。”
  齐少冲眉梢一扬,看着他似笑非笑,也不急于驳他。
  齐止清心中一咯噔,果然,只听那吓哭了梁万谷的东宫属官又是一句:“殿下错了。”
  齐止清满心不愿搭他的话茬,齐少冲却已抢着问道:“你倒说说,五哥错在何处?说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那人轻声一笑,道:“制是死的,皇上却是春秋鼎盛,难道瑞王殿下竟会以为,皇上允七殿下行走重玄门,便是悖逆太祖?”
  一持死典籍,一倚活皇帝,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齐止清怒气上涌再按捺不住:“放肆!朝廷的法度,父皇的圣明,岂容你胡搅蛮缠妄言不敬?”
  那人道:“微臣不敢。”
  齐止清冷笑:“本王看你胆子大得很,敢得很哪。”
  那人道:“不是微臣胆子大,而是本朝有例可循……”
  琅琅言道:“太初十年,皇十三子自重玄门出入内廷,十四年册皇太子,十七年继位。”
  齐止清脸色一变,那人又道:“乾和四年春,皇长子出入重玄门,四年秋册皇太子,十一年继位。”
  那人突然静默片刻,方又续道:“永熙四年,皇四子百日即出入重玄门,五年册皇太子,二十二年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此三位,都是未册皇太子而出入重玄门,两位殿下可知?”
  齐止清心中疑窦丛生,自己早已着人打探过,齐少冲回宸京时,身边只有从民间带来的一人而已,又听说他在民间甚是困厄波折,想来随身照顾他的不过是寻常小民,也就不曾多查,却不料这人竟如此熟谙律典有胆有识,倒是自己怠慢失策了!
  忙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些宫中朝廷之事?”
2、楔子(二)
  那人略一迟疑,再开口时,声音微有低回缠绵之意:“微臣幼时,曾蒙慧纯太子青眼,东宫伴读。”
  齐止清蓦地想起一个人来,眼眸中竟有惊喜期盼之色:“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是姓穆?”
  齐延澈脾气暴躁,气急败坏之下根本没注意到自家五哥的异样,一手指定那人,厉声喝道:“狗奴才,你给本王跪下回话!”
  那人却是不卑不亢:“微臣东宫少傅穆子石,并非安王殿下的奴才。”
  齐延澈咬牙切齿,瞪眼道:“不过是个太子少傅,敢跟本王挺腰子?”
  穆子石淡淡道:“《大宁通礼》有载: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居从一品,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居正二品,此为三师三少,见诸皇子,免跪礼。微臣不才,忝居太子少傅一职,而礼法者,国之纪纲,微臣不敢有违。”
  齐延澈从未受过这等自取之辱,怒不可遏,雪白的脸蛋涨得绯红发紫,连嘴角都扭曲了:“穆子石……原来你叫穆子石,你是不是不肯跪?”
  穆子石姿态十分恭敬:“是,安王殿下当不起微臣一跪。”
  “啪”的一声,齐延澈跳着脚狠狠一记耳光掴了过去。
  齐止清惊呼一声:“九弟不可!”却已阻挠不及。
  骤然变色勃然大怒的是齐少冲,漆黑的眼珠子里简直能喷出火来,眼神突地如野兽一般,凶狠暴虐择人欲噬,一句话不说,一步上前右手猛地攥成拳,抬起一脚便要直踹齐延澈小腹。
  齐延澈出手甚重,养尊处优之下两膀子力气也不小,穆子石结结实实地挨上这一巴掌,身不由己一个踉跄,嘴里一阵腥甜,却顾不得了,闪身拦在齐少冲身前,一手死死扯住他的手腕,低声急道:“我没事……你快住手!”
  感觉到他情急失控的微颤,忙握住他的手,意作安抚,声音只在齐少冲耳边:“宫里不同别处,你千万不能动手!我……这些年,这巴掌算得什么?你放心,这一记耳光,本就是我激他打的……”
  掌掴太子少傅,安王再受宠,朝臣御史口中,也免不得一个不敬兄长荼毒臣下之评,穆子石这个耳光自是挨得物超所值一本万利,但若齐少冲因此事殴打皇弟,却一变而成授柄于人,同根相煎甚至少仁寡悌的罪名更是逃不掉。
  齐少冲本就外朴内明,又饱经浮沉历练,哪会不懂个中玄机,但眼睁睁看着穆子石受辱于前,却似点了引线的爆竹一般,浑身的血都怒得沸了,这记耳光若是自己挨,都不至如此不能自制大失章法。
  此刻被穆子石拼命拦住,耳边听得他又急又忧,脑中这才涌上一线清明,但眸光到处,清清楚楚见到他左颊上五条指痕又红又肿,嘴角一缕血丝,心中登时一阵酸涩,深恨自己无能,叹了口气,却终究冷静下来。
  穆子石见他眼中杀气渐敛,放下心来,缓缓回头直视齐止清兄弟。
  方才穆子石一直按礼垂首回话,阻止齐少冲时又是背对而立,故此这一回头,兄弟俩才看清穆子石的面容。
  那双猫一样的眸子一映入眼,十余年前的记忆登时密密匝匝纷至沓来,大雪的天,齐止清心窝却是一阵火热一阵酥痒,欢然大声道:“子石!是你……当真是你!我还以为你被烧死了,天可怜见……”
  齐延澈却被齐少冲刚刚那一瞬雷霆乍现的凶恶气势吓住了,半晌回过神来,背后已是一阵黏腻冰凉的湿意,正惴惴不安既怒且惧之际,猛一打眼瞧见穆子石的脸,不禁又是一愣怔怔出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那几道肿起的指印异常刺目,模模糊糊起了一个念头:以后这人再怎么放肆,都不该打他的脸。
  穆子石从小就生得夺目,长大了眉眼五官更是漂亮得触目惊心,带点儿不祥的邪性,肤色是最不经打的凝白,细致之余略显阴郁,瞳孔深处更有一抹深透的墨绿光泽,猫儿也似神秘诡魅。
  见齐延澈只顾傻站着魂不守舍,穆子石朗声道:“微臣谢殿下责罚!”
  穆子石这一谢谢得真心实意,深知掌掴太子少傅一事,无论如何齐延澈也是遮掩不住了,不由得暗暗得意,想笑嘴角却扯得生疼,只得一步回到齐少冲身边,也不再多言。
  齐延澈捏着手指,勉强维系一口傲气,却不知有心或是无意的不再招惹穆子石,冷笑道:“七哥好生威风!这太子还未当上,便想打做弟弟的了?”
  齐少冲冷冷盯着他,片刻却勾起嘴角,竟展颜笑了:“自然不是。安王要教训我的东宫少傅,吩咐奴才们一声就是了,要不大理寺和刑部也尽有板子棍子,何苦打疼了自己的手,做哥哥的,心疼。”
  说罢点了点头,用力握住穆子石的手,一字字道:“心疼得厉害啊。”
  齐延澈简直不敢相信,这隐然太子之尊的七哥居然会当面耍赖翻脸不认账,只气得牙都嚼碎了,正待不屈不挠负隅顽抗,齐少冲已不耐烦再与这败军之将多做纠缠,扬声道:“梁万谷!”
  梁万谷跪得两膝刺痛,忙应道:“奴才在!”
  “起来!前面引路!”
  梁万谷已知这七殿下是尊真神,垂手肃穆的,也不再搭理齐止清,侧身引路过重玄门。
  穆子石过得门去,悠悠然一叹。
  齐少冲忙问道:“怎么?”
  穆子石眼神闪烁着,笑道:“瑞王安王一定要过这道门,也不是没有办法,何必眼红出火成那样?”
  齐少冲笑而不问,心道你说的办法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穆子石指了指侧身在前螃蟹一样的梁公公,身后的六名龙朔卫,压低了声音道:“做了太监,或是做了你的属官奴才,便能跟着你进出了,岂不是便宜?”
  齐少冲不禁嘿然一乐,转眼瞧见他的脸颊,却立时沉下脸,抿了抿嘴,突然扬声道:“梁万谷!”
  “奴才在!”
  “带着这些人,退到二十步外!”
  梁万谷二话不说依令而行,举手投足间,很是彰显了治平宫大太监能充分理解主子需求迅速达到主子期望让主子如沐春风的专业素质。
  齐止清走出一射之地,却回头又看一眼。
  齐延澈也随之停下脚步。
  齐止清面露忧色,摇头道:“九弟,这穆子石惹不得,昔年慧纯太子曾言道,子石外显柔弱内秉风雷,色相如玉心如铁石,你今日打了他,堪称后患无穷,回府备份厚礼,今晚就去赔罪。”
  齐延澈天之骄子,极是不服:“赔罪?五哥你糊涂了。打了就打了,普天之下除了父皇母妃众位兄弟,有谁是我打不得的?”
  齐止清凝视着他一团稚气的脸,呵斥道:“不知天高地厚!”
  想了想又耐心解释道:“你是不明白父皇的心思,只怕这太子不管谁做,穆子石都会是东宫三少储相之一,而将来储君一旦继位,他入阁辅政也是水到渠成。”
  齐延澈心中起疑,忍不住问道:“五哥,穆子石他……到底是什么人?”
  齐止清眼神幽幽地暗了暗,答非所问,道:“十年前,父皇亲眼见到他打伤我,却没有半分怪罪于他。”
  穆子石见齐少冲屏退左右,明白他有话想对自己说,却微微皱起眉头:“殿下,这样不妥,皇上自从天眷之变后,对诸皇子防备猜忌之心,已远过父子之情,如今你是半个太子,虽尊荣极盛,也好比被架在火堆上烤,一着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齐少冲点点头,却道:“子石,别叫我殿下,还叫我少冲好不好?”
  穆子石忍俊不禁:“那私底下我待你还和以前一样?闻优则喜见恶则教?说打就打该骂就骂?”
  两人不曾撑伞,雪花落满衣襟貂袖,齐少冲看穆子石似乎青丝白发了一般,心中一动,已怀了满腹的憧憬,柔声道:“好啊,我喜欢你那样对我。”
  穆子石道:“我可不敢,你父皇的黄雀儿所监控百官动向,东宫里也少不了那些黄雀眼们。”
  黄雀儿所是武定帝在天眷之变后被软禁的七年里,苦心孤诣一手缔造的只忠诚于己的官署,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黄雀儿所中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俗称黄雀眼,隐匿潜藏如流水草木,监控百官举措,无疏漏之处。
  齐少冲眉梢轻扬:“我还有几个好兄弟够父皇操心的,今日重玄门之事……”
  戛然停住,指腹缓缓抚过穆子石的嘴角:“子石,你还记不记得,我突然不叫你哥哥的那天?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一直不肯说。”
  穆子石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眸:“不叫是应当的,我本来就不是。”
  齐少冲听而不闻,自顾道:“那天你替了我……就是那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这一生,不会再把你当哥哥……”
  穆子石倏地抬起头,脸色惨变,瞳孔里那抹墨绿莹莹流转,嘴唇微启,齐少冲却截住他的话:“你自己不明白,那便不明白好了……那天我也悄悄发了毒誓,待我长大,我要重回大靖宫,自此换我护着你,我再容不得任何人伤你哪怕一根手指头。”
  穆子石心中一酸:“少冲……”
  齐少冲看向重重斗拱彩绘琉璃的宫门:“却不想今天刚回宫,过这一道区区重玄门,你就在我的眼前,被齐延澈打了一记耳光。”
  穆子石笑道:“别犯傻,其实没多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得住呢。”
  齐少冲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怒意:“别说了。”
  握住穆子石的手,穆子石手掌修美指尖纤细,但握着却如一块皲裂的树皮般粗糙,更有深细如刻的掌纹——吃没吃过苦,脸上也许看不出来,但一双手骗不了人。
  齐少冲沉默良久,道:“子石,你我相识于幼时,亲厚于危时,重重艰险从不相弃,步步荆棘却始终伴随,将来我若能仰承天命俯阅山河,我齐少冲的卧榻之侧,必有你穆子石放心安枕的一席之地。”
  这一承诺重逾千山深似四海,便是穆子石,也为之惊心动魄,一时笑道:“卧榻之侧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可不要……若你有那时,容我衣食无忧地读读闲书游山玩水就好。”
  齐少冲看着他,涩声道:“什么意思?难道那时候你就要离我而去了?”
  穆子石道:“怎么会?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会一直守着你护持你辅佐你,我答应过慧纯太子的,嗯,你忘了吗?”
  齐少冲听得这句话,心放了一半,却更是失落了一半,眼神中已有受伤之色,情不自禁黯然道:“子石,你我朝夕共处已是十年,难道你现在待我好,还只因为我是慧纯太子的弟弟?只是因为他当年的临终之托?”
  穆子石凝视着齐少冲轮廓分明的脸,那张脸早已褪去圆润,不复幼时,登时觉得时光忽流,荏苒寒暑,怔怔地愣住了。
  慧纯太子,齐予沛,原来离我们重壤永隔的那一天,已经这么久。
  齐予沛端坐马上,四野辽阔天穹苍苍,令人心旷神怡,但一阵秋风过处,又觉萧瑟寒冷,激灵灵打个寒战,忙紧了紧玄狐披风,看一眼身侧眉飞目扬的齐无伤,不禁心生羡慕,笑道:“三哥不怕冷么?”
  齐无伤骑着匹异常高大的青骓,只穿一身劲瘦骑装,领口袖边滚着黑色狐毛,越发显得猿臂蜂腰少年英武,只听他叱的一声策马,青骓四蹄翻盏,泼剌剌旋风般奔上一座小小山丘,到得山头昂首长嘶,齐无伤一拨马头,眨眼又冲回齐予沛身边,扬了扬手中马鞭,朗声道:“你这么跑上几圈,想冷都冷不了!”
  齐予沛摇头微笑:“我身子不好,此番能跟着你纵马行猎,已是母后费了无数口舌才向父皇求来的。”
  指了指齐无伤箭壶上錾的“烽静”二字,打趣道:“自然,也是烽静王世子的面子太大,父皇驳不得的缘故。”
  烽静王齐襄是今上齐谨一母同胞的兄长,生于锦绣长于绮罗,却是个兵法大家只爱横戈弯弓,年未弱冠即自请领兵永驻塞北,镇守雍凉连绵数百里的射虏关,力拒边境各部,连战连捷,有勇有谋,十余年来,打得北陲草原竟不敢再渡阿里答河。
  齐襄虽不涉夺嫡之争,暗中却成为齐谨登基的一大助力,齐谨继位后感念兄弟之情,恩封齐襄烽静王,享双王俸,世袭罔替,永不夺爵。
  齐无伤是齐襄嫡子,抓周时双手直奔一支狼牙箭,烽静王妃已为丈夫担心得死去活来了半辈子,实在不想儿子也百战卧血的让自己牵肠挂肚,忙拿了果子珠贝一旁逗引,齐无伤却攥紧箭矢,就是不撒手,还龇牙冲着企图夺箭的丫鬟们嗷嗷虎吼数声表达不满,他爹满脸喜悦的感慨后继有人,他娘却被气得哭了。
  齐无伤每隔三年,随父或替父宸京觐见,与小他两岁的太子齐予沛最是投缘要好,齐无伤家里行三,齐予沛宫中行四,两人单独相处时,便三哥四弟的一通称呼,齐谨自是知晓,却不以为忤,见他们堂兄弟亲热胜过亲兄弟,反而挺高兴。
  此次齐无伤进京,城中呆了数日,每日无非就是应酬纷扰,他在塞北与豪迈爽朗的军士们打惯交道,十分不耐烦京中王孙公子的种种习气。这天便请旨替齐予沛告假一天,带着他轻装简行,城外打猎,不想齐予沛却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废物,上了马只是悠悠漫步,风一吹还抖上两抖,恨不得揣个手炉在怀里才好。
  受他牵累,莫说捕杀野物了,便是打马飞奔亦不可得,齐无伤泄气之余,腹诽道:本世子跟你一边儿大的时候,拉得开三石弓,提得起斩马刀,跟着父王夜袭兀林部落,顶风冒雪急驰三百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齐予沛见他瞪着眼睛看自己,只觉好笑,道:“三哥,你心里又骂我。”
  齐无伤很勇于承认:“是啊,我骑头猪都比你骑马快……你也十二啦,不小了,怎么还这等不长进?”
  齐予沛哈哈大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三哥,行军打仗我是远不及你。”
  齐无伤道:“你好像什么都不及我。”
  齐予沛很大度的不与他争辩,只笑意盈盈地说道:“是么?三哥长进就好,将来手握重兵拱卫河山,好生当我的股肱膀臂。”
  此时秋高气爽长空一青,齐予沛一言一笑漫不经意,齐无伤转眼看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背,整一尊玉雕也似精致秀美,一张脸除了血色稍淡,毫无瑕疵,不由得赞且叹道:“四弟,你这娇贵模样,要是生在民间,早死了。”
  齐予沛于诸皇子中最受齐谨宠爱呵护,未满周岁即被册立为太子,普天之下,除了一个齐无伤,再无别人敢跟他这样说话,因此不怒反乐:“你这样说话,若不是烽静王世子,也早被人打死了。”
  齐无伤奇道:“谁要打我?”
  “你说呢?”
  “我猜不出。”
  两人一递一句的逗着,突听空中一声雁唳,齐予沛抬头一看,见一只白额雁失群影单,正凄惶无措的哀鸣高飞着,忙伸手指去,道:“你若能一箭射下这只大雁,宫里那套雁翎软甲就送给你!”
  雁翎软甲轻便坚韧,十步内刀箭不能透,齐无伤一直眼馋而不可得,却不知齐予沛早求了齐谨要将这套宝甲送予他,一听此言,登时大喜,忙摘下雕弓,搭上白羽箭:“一言为定!”
  齐予沛却悠然道:“且慢。”
  齐无伤停手静候刁难,嘴角弯弯的翘起,丝毫不以为意。
  齐予沛看着那只大雁渐飞渐远,方道:“你这一箭,得穿睛而过。”
  齐无伤更不答话,小腿一夹马腹,紧追着那只雁行的踪迹便跑了开去。
  盏茶过后,在骏马疾驰中侧过身来,一手稳稳托住硬弓,不慌不忙仰头瞄准,弯弓如满月,弦带破石音,咻的一声羽箭破空锐响,白额雁颅中带箭,顺着前飞的弧线坠落。
  齐无伤目力甚佳,放眼一瞧,却见雁落进了前方一个小小院落里,也不急于去取猎物,只勒定青骓等齐予沛。
  齐予沛一到便笑问道:“雁呢?刚才胡吹大气的,可别趁我不在做什么手脚。”
  齐无伤大笑,用马鞭指了指那处屋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因此只等你的人进去拿雁,看你还怎么抵赖!”
  宸京城外有不少别院田庄,猎物掉入其中也并非罕有,只令侍卫通传取出便是。齐予沛却起了兴致,非得亲自去瞧,当下令那十余名侍卫不远不近的侯着,扯了扯齐无伤的衣袖,半是玩闹半是好奇:“不用他们,咱们自己去拿!”
  齐无伤到得门口先甩蹬跳下马,再帮齐予沛拴好马缰,又把他抱下马背,却在胳膊上掂了掂重量,道:“太轻了!你啊,真是只长心眼儿不长肉。”
  齐予沛摸摸自己的脸,辩道:“我这一年长高不少呢,你看,肉也不少。”
  齐无伤也捏了捏他的脸,不满道:“一点儿都不结实,软得跟棉花也似!”
  齐予沛摔开他的手,一抬下颌:“去拍门!”
  齐无伤踏上门阶,握着门上铜环敲击,却回头不爽道:“这里怕是没人住吧?你瞧,我摸了一手的灰。”
  幸好齐世子从小军营里摔打大的,没什么洁癖,一头抱怨,一边就顺手把灰土擦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齐予沛嫌弃道:“三哥你真不爱干净!”
  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侍卫捧水囊过来为齐无伤洗手,看那扇门很有些陈旧,两个铜环黯淡无光的积着灰,心中也是略感奇怪,须知这一片并无平民的宅子房屋,均是朝中官员安置的闲暇小住怡情养性的所在,却不知哪一家如此寒酸冷清?
  那边齐无伤洗净了手,沾了满手的水又去敲门,湿手一沾铜环,更脏了,于是又闷不吭声的在衣服上擦,齐予沛气得够呛,也不理会,挥挥手让那不知所措的侍卫退开,道:“敲这半天都没人应门……你再射一只好了。”
  齐无伤不答应:“我翻墙进去,拿了雁就出来!”
  齐予沛冷笑:“烽静王世子白日行凶私闯住宅,我得参你一本。”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门后走出一个面色红润的老仆,略有些驼背,打量着他们,慢吞吞问道:“两位小公子何事啊?”
  齐无伤刚要开口,齐予沛却拽一下他的胳膊,抢着笑道:“我们路过此处,口渴力乏,能不能进来叨扰此间主人一杯茶?”
  他二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那老仆虽两眼昏花,却很有眼色,忙往里面让:“两位不要嫌弃就好。”
  老仆虽热情,齐予沛却暗自不悦,这人不过是个开门仆役而已,竟敢不通报家主,便擅自让客人进门奉茶,这家的规矩真是古怪。
  他年纪虽不大,但心思细密之余已有城府,当下不动声色,拉着齐无伤随那老仆进了门。
  前厅装饰陈设十分朴素,一案一几却又暗藏匠心,透着种含而不露的富贵典雅,虽无金器玉饰,但整套的桌椅都是黑酸枝雕花,齐予沛点了点头,淡淡问道:“你家主人贵姓?官居何位啊?”
  老仆瞧他一眼,犹豫片刻,只得极简单的说道:“家主人姓穆。”
  却不再多说了。
  齐予沛也不追问,把京中穆姓官员在心里捋了一遍,待他端着茶水出来,揭开盖子瞧了瞧,见是极差的寡淡汤色,不禁蹙眉,齐无伤喝了一大口,咧了咧嘴,一脸痛苦,齐予沛笑道:“这茶很难喝吧?”
  齐无伤道:“不是,我烫到嘴了。”
  齐予沛对这种二百五早没了言语,随手把茶杯搁在一旁,只问那老仆道:“还请此间主人出来一叙。”
  老仆深悔无聊之下的应门之举,似乎惹来了个大麻烦,忙垂手道:“我家小少爷不见外客。”
  齐予沛静了静,温言道:“是么?你也不去回禀一声,就能做这个主?”
  老仆这几年憋城郊这么个小院子里,天大地大不如他大,也忘了小心的本份,梗了梗脖子:“这点儿主,我姚大头还是能替小少爷做的。”
  齐予沛气得笑了:“大胆刁奴,欺主也就罢了,竟敢对烽静王世子如此不敬……你叫姚大头?本世子今儿砍了你这颗大头你信不信哪?”
  齐无伤凑到齐予沛耳边:“你是世子,我是什么?”
  齐予沛低声一笑:“你是太子,行么?”
  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姚大头,前面引路!”
  姚大头原本已吓得跪倒,闻言更是懵懂:“啊啊?世子殿下……引路?”
  齐予沛道:“你家小少爷不是不见外客么?那我这个外客去见他好了。”
  姚大头忙摆手道:“不不不,殿下身份贵重,那个……那个老奴这就去叫小少爷过来拜见!”
  齐予沛冷冷道:“闭嘴,引路!”
  姚大头爬起身来,果然把豁风嘴闭得严严实实,躬身往后院走去。
  齐无伤两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衣袖,板着脸问道:“姚大头,你私吞了你家小少爷多少银两?”
  姚大头吓了一跳,心想这可神了,我昨儿刚吞了小少爷一两月钱,跟以前的熔在一块儿了,他怎会知道!
  齐予沛也觉奇怪,自己早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料定这姚大头不是善茬儿,只怕那小少爷已被他制得服服帖帖,却不料齐无伤竟也有如此眼力,忙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齐无伤道:“我方才掂了下他腰间的钱袋,足足十两有余,仆役之流,怎会随身携带如此多的银子?何况这老儿言语之中,对那小少爷毫无敬意,恶仆欺主,贪点儿银子不过是举手之劳。”
  声音里隐藏怒意,心中已对那素未谋面的小少爷存了几分怜悯之意。
  齐予沛对他刮目相看:“明察秋毫入木三分,了不起。”
  齐无伤并无得意之色:“战局瞬息万变,为将者须得既见舆薪,又能明察秋毫之末,否则死伤的便不是一兵一卒,这老苍头的些许小伎俩怎能瞒得过我。”
  姚大头只作耳聋,捂紧了钱袋不吭声,人老成精,心里明白自古龙不与鱼虾争道,这两位天家贵人,哪会认真跟一老仆置气,一会儿就得把自己当个屁给放了。
  齐予沛一路走着,见这院落虽小却也整齐,南北对称青砖黑瓦,前后两进八间大屋,天井厨房一应俱全,庭院中的甬道尽是大块青石铺就,很是不俗,但石上苍苔斑驳,窗沿油漆剥落,显然是长时间不曾有人用心打理照料,庭院中本该花木扶疏,眼下却种着些豆角茄子包心菜,十分的不伦不类。
  姚大头走到右侧跨院的厨房附近,冲着一个单薄的小背影喊道:“小少爷,世子殿下要见你。”
  说完退开两步,悄没声息的一道烟溜了,别看他老胳膊老腿,溜起来可真利索。
  齐无伤啧啧称奇:“这老东西,跑得比你的马快多了!”
  齐予沛终于见到了穆家的小少爷,还只见到了一个撅着屁股的背影,不由得悄声叹道:“见这小少爷一面可比见我父皇都难……”
  穆小少爷根本没理会什么世子,只是闷头挑拣墙角处堆着的一大捆柴草。
  齐无伤双眉一轩,喝道:“小鬼,过来!”
  他自幼军中长大,亲历战役十数场,刀下已有不少亡魂,此刻冷声断喝,果然威势十足,穆小少爷双手一哆嗦,抱着的柴草掉落地上,低着头慢慢转过身来。
  齐予沛见他身量瘦小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幼童模样,忙瞪了齐无伤一眼:“不许吓唬他!”
  齐无伤甚是委屈:“我哪有吓他?我看他只顾忙那堆柴,叫他理一理咱们罢了。”
  说着弯下腰,一手抬起那孩子的下颌,挑着眉梢笑嘻嘻的一瞧,竟愣了一瞬:“四弟,这孩子长得可真不错,不比你差。”
  齐予沛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片刻,见这孩子一身半旧的薄棉袄,领口袖口都不甚干净,骨架纤细,单薄得双手一握仿佛就能捏断,面相却颇有些金尊玉贵的意思,尤其肤色如同羊奶皮子一般。
  笑着一把拉过来,也不嫌他手脏,柔声道:“你抱那些柴干什么?”
  穆小少爷低着头:“做饭。”
  齐予沛冷哼一声:“谁让你做的?”
  穆小少爷迟疑了片刻:“我自己要做的。”
  他小小的手掌在自己掌心里颤了颤,像一片受过风雨的新叶轻轻舒展开,齐予沛无由的有些心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爹是清平侯穆勉还是工部右侍郎穆东楼?”
  穆小少爷怯生生的摇头不说话。
  齐予沛见他极是警惕,也不强逼,转了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住在此处?”
  穆小少爷答得飞快:“不知道。”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忘记了。”
  “这里有几个下人伺候你?”
  “没数过。”
  “你多大了?”
  “不记得。”
  齐予沛语塞,脸上笑容慢慢淡去,放脱他的手站起身来。
  齐无伤一旁看了,嘿嘿一笑道:“我看这小孩是个半傻子。”
  穆小少爷突的抬起头愤愤的看他一眼,眸光流转间灵动剔透,哪有半分痴傻之色?
  齐予沛把他的眼神看了个清清楚楚,嘴角已勾起一抹笑意,只等着他出言辩驳,不想这穆小少爷一眼扫过后,却又低下头默然不语。
  齐予沛心中失望,叹道:“三哥,咱们走罢。”
  齐无伤答应着,走开两步却又回头:“我得拿回那只雁!”
  四顾一看,问道:“小鬼,我射中的那只白额雁呢?”
  穆小少爷恰如其分的一怔,道:“没看到什么大雁。”
  齐无伤心念一转,已知晓死雁定然被这小鬼藏了起来,哼的一声,拍了拍穆小少爷的脸蛋:“我劝你乖乖交出来的好,让我搜到的话……”
  穆小少爷垂着眼睫,打断道:“你搜吧。”
  他如此干脆,齐无伤倒是一愣,心道难不成他当真不知大雁下落?
  凝神一瞧,却见他双手捏成小小的拳头不住颤抖,显然紧张之极,而眼神闪烁不定,更是时不时的瞟向那堆柴草,心中暗笑这小鬼竟敢在自己面前弄鬼,悠然道:“还用搜么?不就在这堆柴里么?”
  穆小少爷死鸭子嘴硬,抿了抿嘴,瞅着他反问道:“若不在呢?”
  “不在?”齐无伤受不得激,立即摘下腰间短刀:“不在的话,本世子这把刀便输给你!”
  这把刀长不盈尺,黄金吞口鲨皮鞘,线条简练古朴,正是他第一次参战后烽静王所赠,齐无伤随身携带从此须臾不离。
  穆小少爷慢吞吞的退开几步,道:“请搜。”
  齐予沛看他眼神中闪过狡狯的光芒,心中一动,笑道:“三哥且慢!”
  “别忘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穆小少爷脸色骤变,咬着唇,默默低下头。
  齐无伤只是一时大意小觑,此刻被齐予沛一语提醒,仔细一打量,见穆小少爷耳朵下面隐约一痕灶灰,略一思忖,猎物下落豁然洞明,笑声中一把扣住穆小少爷的腰夹在肘下,大步跨进厨房,伸手进灶膛一摸,果然掏出一只带箭的死雁。
  齐无伤得意洋洋的出来,把雁和穆小少爷一起重重的扔到地上,笑骂道:“小东西真够坏的,差点儿把本世子都给骗了!”
  齐予沛闲闲道:“不是差点儿,你那把宝贝刀,已是输给他了。”
  齐无伤摸了摸腰间的刀,心里舍不得,只装没听见。
  齐予沛用力扶起穆小少爷,拍了拍他衣衫上的土,喝道:“把头抬起来!”
  穆小少爷不敢不听,大眼睛里浮着一层泪,却是咬着牙努力不让眼泪滚出来。
  齐予沛面容冷冷的不为所动,正色道:“你听好了,你若想离开这个小院子,就不要再跟我装傻。”
  穆小少爷疑道:“你能让我离开这里?”
  齐予沛道:“我是当今太子,你可知道什么是太子?”
  穆小少爷点点头,眼睛里已有明亮的希冀之色:“太子者,帝位承袭者,一国之储君。”
  齐予沛听他出言雅致,更是满意:“很好,你读过书?”
  穆小少爷虽是幼童,却很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能不能脱禁而出,此时至关重要,当下有问必答:“爹请先生教过我一年。”
  “现在还教着么?”
  “不了,只教了一年。”
  齐无伤一旁笑道:“是不是你顽皮,把先生气跑了?”
  穆小少爷道:“是爹嫌我学得太快,不让他教也不让我学了。”
  齐无伤看着他脸上滚落的泪珠,突然有些笑不出,顿了顿骂道:“你爹的脑袋被箭射过么?”
  穆小少爷一双猫眼弯了弯:“我不知道。”
  这泪痕未净的一笑把齐无伤的心都笑开了,觉得这小鬼使坏的时候简直可爱得要命,抢上去就揉了揉他的脸:“就算太子不要你,我都会把你从这鬼地方带走。”
  齐予沛脸色微微一沉:“三哥,慎言。”
  齐无伤无所谓的一笑,自行退开。
  穆小少爷见他面有不愉,心中栗六,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齐予沛问道:“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记得?”
  “记得。”
  齐予沛淡淡道:“既然记得,难道还要我再问一遍?”
  他天潢贵胄自小被拥簇于帝国顶尖的人物中,一言一行自有让人不能不从的气质,穆小少爷忙道:“我爹是清平侯,我叫做穆子石,今年六岁,姚大头告诉我,有相士说我生而克母长则克父,所以爹爹让我一直住在这里,姚大头和姚大娘应该是下人。”
  他口角清脆利落,一句句说来连个磕绊都不打。
  齐予沛听出了几分滋味:“应该是下人?什么叫做应该?”
  穆子石似乎笑了笑:“他们拿走我的银子,让我做饭洗衣,呼来喝去……所以我不知道是我伺候他们,还是他们伺候我,也不明白爹给我的是两个下人,还是一对儿主子?”
  齐予沛伸手轻轻擦去他耳下颈侧的灶灰,温言道:“我明白了。”
  又道:“穆子石……你写给我看看,是哪个子石。”
  穆子石略略一滞:“这里没有笔墨。”
  说着却捡起一根细细的柴枝,在地上一丝不苟的写好穆子石三个大字。
  小小幼童,又是泥地枝划,自然写不出什么好字亮色,但齐予沛一看,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绝非一日之功,心头不由得一震,又是惊又是赞:“你常这么练字?”
  穆子石捏着柴枝嗯的一声:“每天都练……以前先生送过我一支笔一块墨,后来笔秃墨尽,我就只能如此了。”
  齐予沛注目凝望着他足足盏茶的时间,低声道:“不自弃者,人不弃之……子石,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东宫伴读?”
  穆子石直觉这东宫伴读非同小可,手心热热的出汗,不敢相信的嗫嚅道:“东宫伴读?我……我不太懂……就是跟在你身边,陪你读书么?”
  齐予沛含笑道:“你已经很懂了。不止如此,我还会好生照顾你,嗯,不会让你这样瘦,过得这样苦。”
  穆子石眼泪突然大颗大颗的涌出,哽咽道:“你不骗我?”
  “自然不骗你。”齐予沛安抚着笑道,心中却是微微的抽痛,随手拿过他手里的柴枝,在穆子石三个字旁,写下齐予沛三个字,问道:“认识么?”
  穆子石哭得厉害,泪眼模糊中勉力辨认着念道:“齐……予沛。”
  “对,这是我的名字。最多十天,我会来接你到东宫……你要是等得着急了,可以悄悄念我的名字,也许我就能听得到,来得更早一些。”
  穆子石捉着齐予沛的一角衣衫,神色是虔诚的期待:“真的么?你早些来……”
  齐无伤一直旁观不语,出门上了马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四弟,你临时起意,拐带个小孩回宫,当心你母后捶你。”
  齐予沛心情极好:“穆子石可不是一般人,这个伴读我要定了。”
  齐无伤抚着腰间短刀,若有所思:“这小鬼有什么不一般?”
  “三哥你这是考较我了……”齐予沛按辔徐行,话里透着与有荣焉:“六岁稚龄能骗过堂堂烽静王世子,堪称聪敏,无笔无墨能勤练不辍磨而不折,是为坚忍,这样的资质心性,世间能有几人?”
  齐无伤勒住马,沉吟道:“穆子石出身不低,其父清平侯虽只是个闲居的三等候,却不是糊涂之人,为何只因相士的闲言,就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逐出府邸软禁在城外别院?更是不闻不问任由奴仆欺辱?何况正如你所说,穆子石还如此不凡?只怕其中另有蹊跷,你得想周全些才是。”
  齐予沛点头道:“三哥放心,我今日不带穆子石回宫,便是虑及此事,十天足够我查清楚这孩子的底细了。”
  看齐无伤似乎欲言又止,忙软语笑道:“三哥,你有话就跟我直说好不好?”
  齐无伤神情却显凝重:“穆子石的眼睛……你发现没?”
  齐予沛稍一犹豫:“他眸色并非纯黑,瞳孔透着些微的墨绿色泽。”
  齐无伤道:“这样的眼睛在大宁很是罕有,但射虏关外,塞北一名唤蒲满乌的小部落中,瞳有异色者比比皆是……我猜穆子石的生母,恐怕非我族内。”
  齐予沛慧而多疑,不免想得多了:“难道清平侯竟敢私纳外敌?”
  齐无伤笑道:“这倒不至于,早十年前蒲满乌一族已被兀林部落所灭,族人或死或逃,纵有漏网之鱼,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私通外敌的罪名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清平侯哪里担得起?”
  见齐予沛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劝道:“何况瞳带异色者,未必便是异族,兵部舒敬山家的嫡子舒破虏,不也是眸色银灰?”
  齐予沛却黯然一叹:“舒敬山文武兼修,两年前却被抄家问斩,可惜了。”
  齐无伤终于想起正事来,忙从鞍旁猎囊中取出死雁凑到齐予沛眼前:“老四你看好了!一箭穿睛。”
  血腥气冲鼻,齐予沛忙转过脸:“快拿开!”
  齐无伤见他脸色发白,的确嫌恶得厉害,只得把大雁塞回囊袋,道:“别忘了雁翎软甲可得归我。”
  齐予沛带笑不笑的,一边脸颊上酒窝浅浅:“你输给穆子石的短刀还不曾给他,我为何要给你软甲?”
  齐无伤大怒,一戳他的酒窝:“小白脸子,坏心眼子!”
  天光一亮,穆子石便穿得整整齐齐跑出房门,出不得庭院,却支愣着两耳听外面动静,只等那个含着笑意的清澈声音出现。
  自齐予沛来后,姚大头不敢再聒噪指使自己,本已是格外快活,但不知为何,这短短三天,一时一刻竟比过往最辛苦的日子还要难熬,恨不得搂个长竿,把月亮戳下去,再把太阳顶起来,如此反复,使得十日转眼即过才好。
  但焦急难熬中,又有一种隐约的欢喜,仿佛身处幽暗曲折的山腹,心中却知晓前面自有明亮的出口,满盈期待希冀。
  等待实在太漫长,所以穆子石总握着根树枝在地上反复写着齐予沛的名字,三天来,已不知写了几百上千,熟而生巧,竟显出几分端秀整丽的意思了。
  沛字最后一笔写罢,穆子石方才发觉自己蹲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正撑着下巴发呆,忽听院外有马车粼粼之声,又有人声渐近,心中登时怦怦乱跳,猛的跳起身来,撒开腿便直往前厅跑去。
  穆子石虽聪明,毕竟年纪小,乐而忘形大意,不提防姚大头早已让他婆娘去侯府禀明当日之事。
  一时气喘吁吁的跑到厅堂,路上还前腿拌后腿的摔了两跤,手掌都擦破了,心却是要跳出来的狂喜。
  大厅里已站着四名膀大腰圆的健仆,另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胖子正坐在太师椅上骂姚大头:“爷闲着,你也闲着?手不勤腿不快也就罢了,连半分眼力见儿都没有,难怪侯爷放你在这儿呆着……还不快去唤小少爷出来!”
  姚大头躬身弯腰的喏喏连声,屁颠颠的要往后院跑,一头却撞到怔怔立着的穆子石,忙一把扯定:“小少爷你可来了,大管家亲自来接你呢!”
  穆子石小脸煞白,一颗心沉了下去,却兀自不愿相信:“你们不是……不是……”
  姚大头不耐烦的打断:“什么不是不是的,小少爷啊,不是我说,你总惹是生非的,侯爷不知道多为你操心,你这样实在是不孝……”
  那胖子轻咳一声,瞪了姚大头一眼,笑着款款道:“小少爷,侯爷慈父心肠,怕你在这儿住腻了,特意令小的来接你换个更好的地方,清平侯府家风严正父慈子孝,想必小少爷定然不会辜负侯爷一番苦心,是不是?小少爷,天色不早,小的这就伺候你动身,好不好?”
  胖子不愧是侯府大管家,说出来的话的确比姚大头好听很多,刺儿尖儿都藏在棉花里,一派滑溜漂亮。
  可惜穆子石却不识趣,恍若未闻的只用力摇头:“不,我不走。”
  胖子脸上的笑容立即一僵,随即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过:“小少爷,你为难小的事小,忤逆父命可就罪大了。”
  穆子石咬着唇,突然发力挣开姚大头,转身就逃。
  他情急之下,仗着人小灵活,眨眼间穿过那四个仆从,夺门而出,直往外跑去。
  姚大头猝不及防,被他推开数步,只急得直着脖子吼“你快回来”,嗓门不错,尾音还高高飘起耍了个花腔。
  大管家却不慌乱,冷笑一声:“小少爷失心疯了,你们还不动手?”
  穆子石只跑得肺都要炸开一般难受,脚下却不敢停,但他个矮腿短,纵然全力以赴,也是后力不继,那四个仆从三步两跨,已赶到身后,一个捉住肩,一个扣住手腕,穆子石登时被上了铁箍也似难以动弹。
  白胖管家迈步出门,一指旁边的马车,笑嘻嘻的说道:“小少爷,跑这么一大气儿,累了不是?你要懂事些,也不必遭这罪,快请上车歇歇罢!”
  穆子石拼命挣扎,撕心裂肺的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走,我要在这里等他!”
  那两个仆人本就是粗汉,见他不听话只管扑腾,当即毫不留情,将他手臂反拧过去狠狠钳住。
  穆子石只觉肩头手腕痛入骨髓,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小脸已是惨白脱色,脸上冷汗热泪一塌糊涂,却低下头转过颈子,死死咬住搭在自己肩膀的大手。
  那仆从食指被咬破,疼得直叫唤,忙甩了甩手,不想穆子石却是满腔悲愤屈辱尽付几颗刚长好的利齿,一甩之下竟没能甩脱。
  一旁另一个却是他的亲兄弟,血管里流着的同样的血沸腾了,不假思索一个耳光便打过去,啪的一声响,穆子石眼前一黑,若不是胳膊被抓住,已摔到在地。
  他受了这巨灵一掌,牙齿自是松开了,却趁机哭喊道:“救命啊!救命!你们放开我!求求你们……让我留在这里,饶了我吧……”
  此地虽是城郊地处僻静,但数里之外也有其他人家的别院,穆子石这么一闹,白胖大管家脸上顿时挂不住,忙道:“快堵上嘴!这成何体统!”
  一团布塞入嘴里,所有的呼喊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穆子石被拖上马车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再也熬不下去,这一走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意识模糊中不由自主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悲泣,声音不大,大管家却听得浑身肥肉一颤,这分明就是小兽濒死的最后一声呼救,忙搓了搓手,大声道:“关上车门,你们这些废物,手脚慢得跟乌龟也似,快走!快走!”
  一仆役依言而行,手刚贴上那扇红漆车门,只听嗖的破空声响,夺的一声,手掌已被一支白羽箭透骨钉在门上。
  仆役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应不应该惨声嚎叫,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奔渐近,一个金铁般冷硬的声音断喝道:“放人!”
  大管家回头一看,见只是一骑独行而来,但马上少年剑眉星目英姿朗朗,绝非寻常人物,眉头一蹙,忙马前施礼道:“小的清平侯府管家穆福,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齐无伤并不理会,也不勒马停住,抬起一脚踹翻穆福,直冲到马车边,探身进去,只见穆子石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凄楚绝望,嘴角破了,下巴上还沾着血,登时一咬牙怒不可遏:“他们竟敢打你?”
  说罢便欲抱出穆子石。
  两名仆役大惊,忙伸手阻拦,齐无伤随手抛下弓箭,擎出腰间短刀,神色不动,眼底却有骇人的浓烈杀气,刷刷两下,刀锋过处,已将那两人手腕削断。
  众人只是侯府护院,哪见过这等狠辣血腥的手段?一时除了那两人的惨呼,尽皆呆若木鸡,都被吓得傻住了。
  齐无伤轻舒猿臂,一把搂过穆子石,放于自己身前一手抱定,居高临下,盯着穆福,冷冷道:“本世子不来的话,你们是不是要杀了子石?”
  穆福一听,知眼前这人果然是姚大头所说的烽静王世子,不敢怠慢,忙屈膝跪倒:“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叩见世子爷!”
  穆子石被他抱着,心中稍安,两手却紧紧的攀着他的脖子不敢松开分毫,连脸都埋在他胸口,哆哆嗦嗦的哭个不住。
  齐无伤差点没被他两条细胳膊给勒死,却不以为苦心中更是柔软异常,一手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动作极尽呵护温柔,凝视穆福等人的眼神却是寒冷如刀。
  穆福壮着胆子抬头看一眼,道:“殿下……呃,小少爷是我们侯爷的幼子,侯爷吩咐小的来接他回府,这个……却不知小少爷竟入了殿下青眼,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齐无伤受不了他的啰嗦劲儿,一扬手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清平侯府来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管家久入芝兰之室,自然也是出口斯文含蓄,一下子被齐无伤那种直来直去一刀毙命的言谈举止震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边暗骂这位世子委实粗鲁,一边咽了口唾沫:“殿下能不能先让小少爷回府,以全侯爷思子之情?”
  齐无伤终于听懂了,答得飞快:“不能。”
  几乎是同时,穆子石突然从齐无伤胸口抬起头,惊惶欲绝的大叫:“不……他们骗人!别让他们带我走!”
  齐无伤生怕他摔下马,牢牢抱住他却喝道:“我在呢,谁敢带你走?”
  冲着穆福道:“你听到了?子石自己也不想跟你们去。”
  穆福觉得世子殿下太不讲理了,苦着脸劝道:“可是小少爷毕竟是清平侯府的人……殿下这样,未免……未免……”
  齐无伤懒得听他多说,轻轻一踢马腹,拨转马头:“告诉清平侯,若想跟本世子抢人,不妨去告我的御状!”
  穆福眼睁睁看着青骓马远去,被激起的尘灰呛了个喷嚏,鼻子都气歪了。
  齐无伤暗暗庆幸,亏得自己今日无聊,想着借出城打猎之际来看看这个小鬼,否则人一旦被带走,恐怕把宸京翻个底儿掉,也再寻不到活的穆子石。
  怀里穆子石轻轻软软的一团,活像只瘦弱乖巧的小猫,哭得倦了,却强打精神睁着眼睛,不甚放心的看着周围,警惕得随时准备一头扎入齐无伤胸口。
  齐无伤策马奔了顿饭时间,估摸着那帮人就算敢追也追不上,便在一条小溪旁下了马,穆子石兀自吊着他的脖颈不撒手。
  齐无伤真怕自己颈子折了,打小没遭过这等奇罪,苦笑道:“就凭你这两膀子力气,当个弓弩手绰绰有余。”
  穆子石不解其意,仰起头看他,神色有些迷糊。
  齐无伤见他小脸肿着十分可怜,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啦,他们不敢来捉你了,快撒开手罢。”
  穆子石迟疑着,却不听话就范。
  烽静王世子脾气大,软和言语说不上两句便来硬的:“不然我扔你下来,屁股摔八瓣,缝都缝不起来。”
  穆子石立即松手,却抽噎道:“他……齐予沛在哪里?怎么不来?”
  齐无伤一愣,心道老四哪来的闲情逸致亲自过来?
  齐予沛年不过十二,当太子已当足了十一年,每日三师教谕三少辅翊,又自幼得蒙帝宠,齐谨稍有闲暇即亲自执导,甚至治平宫中批阅奏折处置政务时,也常唤他一旁听政佐理。
  那日从城郊回宫,齐予沛已命东宫属吏彻查穆子石的种种巨细,若无忌讳隐患,十日后自会命人去接,却不曾有空再特意去看他。
  穆子石见齐无伤良久不说话,泪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伤心欲绝:“他是不是忘记我了?还是不要我了?”
  齐无伤笑道:“他是太子,忙得厉害,我是替他来接你的,不好么?”
  穆子石打量他片刻,想了想,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捂着腮帮子道:“疼……”
  齐无伤拉着他在溪水边坐下,道:“你嘴里破了,当然疼。”
  说着捧起水替他洗净了脸,又取出水囊,道:“漱一漱口,就没血腥味儿了。”
  穆子石依言喝了一大口水,咕嘟咕嘟一漱,却啐出一颗小小的牙齿。
  齐无伤吓了一跳:“哟,牙都被打掉啦?我刚刚该把他们满嘴牙也都捣出来!”
  穆子石自己一眼瞧见,忍不住泫然欲涕。
  齐无伤已怕了他的眼泪,忙安慰道:“不要紧,反正你还小,还得换牙。”
  穆子石哇的一声哭得厉害:“掉的那个就是刚长出来的!”
  齐无伤只觉头疼,捂着脑门勉强道:“还会长的……真的,你信我。”
  穆子石信不信他都得疼,只拿手背揉着眼睛奋力的哭。
  齐无伤见他手掌心不知何时蹭破了,又见不远处生着一小片白茅草,灵机一动,走过去连根挖出数棵,道:“小鬼,你不哭我就教你一个治伤的好法子。”
  穆子石毕竟是小孩子,闻言一分心,又忍不住好奇,自然就止住了哭泣。
  齐无伤偷偷吁了口气,道:“看好了,这种草叫做白茅,你别瞧它不起眼,它的根却能止血解毒。”
  说着用短刀切下白茅的长根须,在溪水里洗净,嚼得碎了敷在穆子石手掌的伤口上,一番动作熟练之极:“白茅在我们凉州很多地方都有,救过不少军士的命。”
  穆子石听他此刻声音略显低沉,很是招人侧耳,一时问道:“你呢?你也用过白茅根治伤么?”
  齐无伤笑道:“你猜猜?”
  这穆子石虽比自己小了很多,言谈间却有超乎年龄的灵动聪慧,只要不哭,还是很可以说说话的。
  穆子石看着他:“我猜不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脱了衣服,我看看有没有伤痕,就知道了。”
  齐无伤一愣大笑:“有伤痕就一定用过白茅根么?”
  穆子石这半日大悲大喜早已神困体乏,被他一笑,眨着眼睛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脸不由自主的红了:“……不一定。”
  齐无伤拍了拍他的肩:“手还疼不疼?”
  白茅根药力发散开来,穆子石只觉掌心一阵清凉舒适,摇了摇头:“不疼了。”说着拿过剩余的白茅放入怀里:“多谢你……这是白茅草,我记住了!”
  齐无伤突然问道:“那天为什么贪我射下的雁儿?”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讷讷道:“想吃……没有吃过,姚大头不给我肉吃。”
  齐无伤点了点头,抱起他一声唿哨,远处吃草的青骓疾驰过来,踩蹬上马时,齐无伤道:“小鬼,好好睡一觉,睡醒就见到太子啦。”
  齐无伤到宸京从不住御赐的王府,只住太子的东宫偏殿昭旭殿,他爹是手握重兵的烽静王,齐予沛待他又比亲兄弟更亲,因此怀里抱着个小孩,居然也就一路畅通的进了东宫。
  只不过几个小宫女见了,稍微一琢磨发挥,整个东宫便弥漫着一股似血似气似酸似热的气场。
  有眼睛快的:“世子殿下带了个小孩子回来!”
  有嘴头子快的:“啊哟,世子殿下有娃娃了?”
  有思维扩散的:“翔鸾宫小非那个小妖精,近日来只在世子眼皮子底下打转邀宠的……”
  有善于联想的:“小非……那孩子……”
  有乐于推测的:“小非给世子殿下生了个孩子?”
  有捶胸顿足的:“世子怎会看上她?”
  有一锤定音的:“母以子贵,小非要去凉州当世子妃了!”
  可惜这些私房话齐无伤都没听到,否则那脸色必定异彩纷呈异象迭起的好看。
  齐无伤此刻正在发呆,怀里抱着的穆子石睡得人事不省雷打不动,接着抱下去吧,总感觉自己像奶妈,叫醒他吧,有些不忍心,又怕他回头再哭着闹那颗牙可怎生是好,于是世子殿下难住了,一脸惆怅。
  幸好有宫女名唤碧落的,眼亮心细,高高兴兴的跑上来一行礼:“殿下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自然不会照顾孩子,让奴婢来伺候小世子安寝可好?”
  此一言天降甘露,齐无伤如蒙大赦,忙蹭的一下,把穆子石塞到碧落怀里,激动欣喜之余,竟没注意那碧落对穆子石的称呼是小世子……
  于是到掌灯时分,循例陪帝后进完晚膳的齐予沛一回东宫,就笑嘻嘻的直问齐无伤道:“三哥,也不让我见见小世子?”
  齐无伤虽大大咧咧的,这半日宫女内监们的窃窃私语诡异眼神也足以让他明白个几分,但后悔已是迟了,总不能揪着小宫女们的衣襟领口一一澄清。
  此刻齐予沛这么一问,齐无伤悲愤难抑,哀嚎一声,撑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指了指那张垂着软锦罗帐的床。
  齐予沛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掀帐幔,愣了一愣,回头看向齐无伤,一脸恍然大悟,端庄肃穆得有些过分,道:“原来子石竟是小世子……难怪穆勉将他移居别院,百般荼毒。”
  齐无伤咚咚的捶桌子,气得七窍生烟:“老四,明明是你惹的事,为什么倒霉的是我!”
  齐予沛笑够了,这才问道:“为什么把他带回东宫?太仓促了,我还不曾跟母后提更换伴读之事。”
  齐无伤叹道:“清平侯是真的容不得穆子石,事出危及,我非救他不可。”
  把今日清平侯府诸人的恶行说了,看齐予沛只静静听着不置一词,也不知怎么回事,脱口道:“你若是不想要他,就让我带他回雍凉罢。”
  齐予沛心中微怒,却笑了笑:“怎么,三哥要跟我抢人?”
  齐无伤道:“你知道的,我在家只有两个哥哥,偏又是侧室所出,看我倒跟仇人也似,子石小小的挺乖,我就当他是我弟弟,岂不是好?”
  齐予沛摇头:“你在军营沙场待得惯了,子石年幼单薄,又怎受得了塞外边陲的风霜之苦?”
  齐无伤冷哼一声,道:“射虏关风霜虽严,却只有明障并无暗礁,大靖宫看着锦绣繁华却不啻龙潭虎穴,你能护得自己周全已是不易……”
  齐予沛眼神一黯,勉强道:“你过虑了,父皇待我既宠且重,又有谁能让我不痛快?”
  齐无伤低声道:“我现在的话,是跟我的四弟说,不是跟太子殿下说……陶家手中的兵权,已然过重,或者说,过险。”
  齐予沛一震,半晌闭着眼点了点头:“三哥你是真心待我。”
  看齐无伤黑眸清亮真诚,叹了口气道:“近年吏部、工部甚至礼部,都有陶家直系旁亲担任要职。”
  齐无伤惊道:“陶家竟已有这般气候?”
  齐予沛慢慢道:“陶若朴最是个中翘楚,此人用兵据说连你父王都极为称许,他自入兵部,已逐年掌控宸京内外城的军权,甚至大靖宫九门防务都有一半落入他手中……你说的过险,父皇何尝不知晓?但陶氏百年望族,世代公卿,门生故吏满天下,根深叶茂,哪能轻易动得?“
  齐无伤凝神听着,道:“当心皇三子,你那正牌三哥。”
  他生性直接,最不喜拖泥带水,因此每每说出话都是一针见血,若齐谨身后有继位之争,唯一堪为齐予沛敌手的也就是皇三子齐和沣。
  齐和沣生母正是陶家长女,宫中居贵妃之位,永熙元年诞下皇三子,而皇长子次子均是宫婢所出,称不得一个贵字,因此皇三子甫一降世,在朝中便隐隐有储君之势。
  陶家暗自欢喜,越发勤谨慎行不落把柄,陶贵妃却已收拾打点,准备随时接掌凤印喜迁两仪宫了,谁料册后诏书迟迟不下,只让陶氏以妃位执掌六宫之事,有皇后之实,而无皇后之名。
  如此有实无名了两年,终于连实都没了。
  永熙三年洛氏入宫,婚轿从丹凤门进,直抬入两仪宫,册立为后,并行结发之礼,从此宠冠六宫,次年洛氏生皇四子齐予沛,齐谨欣喜若狂,百日即亲自抱着出重玄门大宴庆贺,不满周岁便在宣德殿正式册封为皇太子。
  六部重臣心中还老三老四的左右掂量着呢:老四虽是第一位嫡子,但老三的身份也算得上贵重,何况陶家世代簪缨,皇后娘家却只是寒门小吏,比家世朝堂背景,老三却又比老四胜过不止一筹了……
  结果还没等他们琢磨妥当,图个从龙之功,皇帝陛下就来了这么一出,众人纷纷顿觉失落,但好歹还都算知情识趣,这些年来鲜少有跳出来多嘴找打的。
  原因不外乎三个,一则齐谨年不过三十有余,估计离死还有一阵子,便是立着个太子,也只太子而已,也未见得明天就继位改元了,二则齐谨意极坚持,摆出一副不让我安安稳稳的立太子你们就别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的架势,三则待齐予沛年岁渐长,心机权谋气度魄力的确远在其余诸皇子之上。
  因此齐予沛的太子位,外人看来坐得那叫一个稳若磐石,只不过有识之士包括齐谨及他自己,都知蕴危于安隐患重重。
  此刻被齐无伤一语点破,齐予沛心中反而一阵轻松,看了一眼床上睡得脸颊红扑扑的穆子石,笑道:“三哥既然心疼我,就别把穆子石带离这个地方,让他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罢。”
  齐无伤怅然若失,轻声问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
  齐无伤怅然若失,轻声问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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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予沛嗯的一声,道:“刚接到鲁录事的奏报……”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折子,扔到桌上:“你瞧瞧。”
  齐无伤一眼扫过,不禁大怒:“这姓鲁的录事该狠狠一顿板子赏下去,写这许多废话!”
  但见洋洋洒洒好一笔馆阁体,千余字的折子,前三百字问太子安,后五百字颂太子德,中间夹叙夹议的赞美太子英明睿智,涉及穆子石的满打满算不过区区三五句话百十来字。
  齐予沛无可奈何的笑道:“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不是监察御史。”
  齐无伤一言以蔽之:“他可是个屁精。”
  “屁精有屁精的用处,我原不该用他去查事,错在我。”
  齐无伤只得按捺住性子,又细细看了一遍,道:“刑克父母,天煞孤星……想不到这清平侯竟当真如此轻信相士之言。”
  齐予沛道:“穆勉有忠直之名,却伪善迂腐,又自诩清高,穆子石生来便注定不得他的欢心了。”
  指着奏报上的一行字:“穆子石生母本是女奴,身份卑贱,却有惊人的容色,而且不出你所料果然是蒲满乌人。当年蒲满乌一族被兀林所灭,族人十死八九,但有几十名美貌少年以及一些王族贵女,被商贩从塞北带入大宁,穆勉便是那时买下了一名蒲满乌女奴,名唤……丹华翎。”
  齐无伤略有动容:“丹华翎?这名字可不是寻常人能用的。”
  齐予沛饶有兴趣的问道:“是么?为什么?”
  齐无伤懂得塞外众多部落的语言和风俗,道:“丹华翎意为:鲜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据说只有部落中最美丽最纯洁的王族处子才能以之为名。”
  齐予沛奇道:“那丹华翎老了呢?嫁人了呢?”
  “丹华翎不会老,更不会嫁人……”齐无伤眉头锁着,眼眸中掠过一丝悲悯:“丹华翎是部落中挑选出侍奉苍穹之神的圣女,任满十年后,族人齐聚点起大火,将这一任丹华翎活活烧死,再挑选出新的丹华翎。”
  齐予沛毛骨悚然:“难怪叫做鲜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蛮族确是毫无人性。”
  齐无伤喝了口热茶,道:“丹华翎虽沦为女奴,却也算得是逃出生天,免了火焚之刑。”
  齐予沛正待说话,却见穆子石翻了个身背冲床外,呼吸匀净继续熟睡着,不禁笑着低声道:“子石的身世,称得上一个奇字。”
  复又轻叹一声:“穆勉一向讲究礼法,能将个异族女奴纳为妾室,丹华翎的容貌自是出类拔萃……只不过,穆勉只要美色,却不想要一个有着蛮夷血脉的孩子。相士之言,想来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齐无伤不屑道:“这等人最是虚伪无聊,既喜欢了一个女子,又瞧不起她的身份,连自己与她所生的孩子都百般厌弃,丹华翎若早知道,还不如干脆别生下子石,或者当年就死于乱军之中,反而痛快!”
  齐予沛略一沉吟:“也是,穆勉若不想要这孩子,丹华翎怀胎十月之间,有的是办法让这孩子生不出来,何苦生而弃之?真是古怪……”
  齐无伤挥挥手,剑眉微蹙:“改天你宣他进来仔细问问不就是了?”
  齐予沛一想也是,就暂且撂开此事,笑着拉了拉齐无伤的手,道:“三哥,子石你还得帮我再照顾几天。”
  齐无伤愤然:“我不,我哪会照顾小孩儿?东宫是你的地盘,你自己不管叫我管?”
  齐予沛软语解释:“这几日少冲着凉了有些咳嗽,母后大是忧心,我怎能再用更换伴读一事烦她?”
  “再说了……”齐予沛憋着笑,很认真的说:“他不是你家的小世子么?”
  齐无伤一掌拍上桌子的同时,齐予沛飞快的逃出寝殿,笑声良久不散。
  穆子石其实睡得并不踏实,只用力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到枕头上,打湿了一小片素缎枕巾,丹华翎、丹华翎……原来母亲的名字这么美丽,这是自己长到六岁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第二天穆子石一觉醒来,便有数个小宫女带着甜甜的笑容为他洗漱打扮,在此过程中,很被吃了几口嫩豆腐。
  一个摸了摸他嫩滑的小脸蛋:“小世子白净,穿红狐皮袄最好看不过……就跟那画儿里的金童一般无二。”
  另一个一把拉过手来,摩挲着脑袋:“我真想啐你,世子殿下喜欢素淡沉着的颜色,你竟把小世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俗气?”
  “你懂什么,小孩子嘛,穿亮色才招人喜欢呢,小世子,你说是不是呀?”最胆大的便是碧落,偷眼一瞧齐无伤不在,啵的一声在穆子石脑门上亲一口。
  那两个齐齐娇叱,推搡着笑闹:“唉哟你要死了!你敢不敢去亲世子殿下呀?”
  穆子石安静乖巧的任由折腾,一双眼却灼热的盯着门口,那里半藏半露着齐无伤半明媚半忧伤的脸。
  明媚的是自己魅力出众被一群小女子这样嚼舌头,忧伤的是自己的清白名节就此毁了……但群雌猛于虎,纵是勇冠三军的齐无伤也不敢轻撄锋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乐得花枝乱颤耳切切听着她们说得珠落玉盘。
  宫女们好容易帮穆子石穿上一身宝蓝色滚黑貂的衣衫,又帮他穿好棉靴梳好头发,结束得利落了,一人一口亲在脸蛋上:“小世子啊,来照照镜子,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穆子石脸都要被亲肿了,见齐无伤很没种的不敢上来营救,心一狠暗道你不仁我就不义,当下仰起脸,眉眼弯弯的笑着:“姐姐们好看,我很喜欢!”
  手一指门口,天真无邪得让人心肝儿痒痒:“他也肯定觉得姐姐们好看!”
  几个小宫女一转头,又惊又喜,齐刷刷的屈膝行礼:“奴婢参见世子殿下!”
  齐无伤轻咳一声:“免礼!”
  说罢急如闪电的冲进来,一把拽过穆子石,扛在肩头又冲了出去。
  身后碧落啧啧赞道:“殿下待小世子真是疼到了心坎儿里呢。”
  听得齐无伤差点一跤绊倒摔死过去。
  宫里是呆不下去的,齐无伤只能带着穆子石四九城的流浪。
  糖葫芦羊肉汤大馅儿饺子杏仁茶,蜜饯果栗子卷醪糟汤圆松子糖,穆子石固然吃得神魂颠倒小脸胖了一圈,就连齐无伤也借机大快朵颐不害臊的胡吃海塞。
  宸京城历经多年休养生息,繁华热闹,杂耍投壶傀儡戏,弹词大鼓皮影画,穆子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雀跃大笑之际,倒难得的像个六岁幼童,齐无伤也是目不暇接,见穆子石笑容,更是心中欢喜。
  绕过一条街,穆子石手里举着一串足有两尺的糖裹沙苹果,突地不动脚了。
  齐无伤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见街角有一供孩童射箭的摊铺,竖着几个靶子,一旁桌上放着利物,无非是些玩偶糖果,但这铺子既能拉弓射箭,满足小男孩儿舞刀弄枪的梦想,射准了又有彩头,一群小孩登时被吸引着咬着手指围了一大圈,纷纷跳着嚷着跟身边大人要求试箭。
  虽跟穆子石相处不过区区数日,齐无伤却知这孩子断不会出口央求,看他满眼艳羡渴盼之色,心念一动,道:“小鬼,我们打个商量?”
  穆子石不说话,一双眼流光溢彩的凝视齐无伤。
  齐无伤拍拍他的脸:“你要吃什么要玩儿什么,就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你的眼睛可不是嘴,我总看你的眼神也很累啊!”
  穆子石沉默片刻:“我说出来有用么……无论我说什么,都没人在意的。”
  齐无伤摇头:“就算没用,总不会掉层皮少块肉吧?”
  穆子石瑟缩了一下,眼中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却抿着嘴不吭声。
  齐无伤心中暗惊,看样子这孩子不知吃过多少暗亏,若在穆家再留个几年只怕不死也废了,想了想,弯下腰抱起他放在肩头,岔开了话题道:“这样看得清楚些。”
  几步走近那射箭摊位,扔下一锭银子:“十箭!”
  那老鼠胡须的老板一看这锭银子莫说十箭,射十天半月也够了,忙异常热情的欢迎这俩冤大头:“来来,这位小公子,只要十射八中,便可得一罐蜜饯,十射九中,那里的彩陶随你挑,十射十中就能得玉佩啊!哈哈哈!”
  齐无伤取过一张弓,见弓身木制长尺余,甚是简陋,箭头倒是三角状的熟铁。木靶在十步之外,中间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充做靶心,看似极易射中。
  但齐无伤伸手一挽弓,便知个中玄机,弓弦过软,以孩童膂力,往往箭不到靶便已坠地,当下暗笑一声,也不点透,只放下穆子石,将弓箭交到他手中:“玩儿吧!”
  穆子石刚才看别的孩子射,已学了个似模似样,一手握着弓,一手拉弦搭上箭,却抬头看一眼齐无伤:“是这样么?”
  齐无伤踢了踢他的一腿膝盖,一抵他的后腰,道:“站好!”
  又校正他手臂肩头,良久方道:“勉强算是行了。”
  穆子石已出了一身汗,一箭射出,却掉落在三五步外,不觉大是羞惭,拿着第二支箭,不知如何是好。
  齐无伤蹲下身子,笑问道:“要我教你么?你说要,我就教。”
  穆子石迟疑片刻,又看了他半天,很小声的说道:“要。”
  一个要字羽毛般拂过心头,齐无伤眉目飞扬,双手环绕着穆子石,助他掌握好动作和拉弓放箭的韵律,但见一箭平平射出,虽未中,却也触到了木靶。
  穆子石格格的笑出了声,脸颊漾出粉粉的红晕,明珠生辉般夺目:“我会射箭了!”
  齐无伤正色道:“你离会字儿还差十万八千里。”
  穆子石鼻子皱了皱,偷偷哼了一声,又射出几支箭,无一上靶,他倒也不急不躁,只顾一箭一箭认认真真的放,自得其乐。
  最后一箭时,齐无伤实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骂道:“可真蠢到家了!你这打不死耗子的力气,这样射只能砸晕一两只蚂蚱!你就不懂得斜射借力么?”
  说罢攥着他的手拉开弓,准备重现一下昔日烽静王一箭平塞北的雄姿英发,谁料弓弦刚一拉足,崩的一声,连弓身带弓弦都断为两截!
  老鼠须老板吓了一跳,一群孩子却已大声欢呼起来,他们就喜欢这样的夯货:“大哥哥好大的力气!”
  “比我家阿花力气都大!”
  “不对!你家阿花上次还被我家旺财咬断了一条腿,我看大哥哥比旺财厉害!”
  齐无伤平静的抛下断弓,拉着穆子石头也不回的走出人群。
  穆子石一边嘴角翘着,忍笑忍得很辛苦。
  待两人钻进一个包子铺吃三鲜大包子喝羊杂汤的时候,齐无伤还是神情哀伤泪往心里流,穆子石掰开一个大包子,虽舍不得但还是递给他一半,并安慰道:“谁说旺财一定就是条狗?也许他爹爹就叫旺财呢?也许他爹爹就喜欢咬人的腿呢?”
  这天齐少冲小恙痊愈,皇后洛氏长出一口气,两仪宫中伺候七皇子的个个都有厚赏。晚膳时候更是搂着齐少冲,一边亲自喂他,一边柔声说笑。
  大宁立国百余年,盛世气度堪称海纳百川,人才济济更如过江之鲫,而奇人异事也如星斗宿列精彩纷呈,皇后洛氏便是其中的鳌头栋梁,朝野直到如今仍然孜孜不倦津津乐道。
  洛氏出身着实寒微,其父只是城门小吏,其母却是商贩一流,洛氏从小有殊色更兼心机深细,不习女红厨艺,只学经史子集,年及笄时,春游踏青巧遇当地县令,洛氏攀花一笑,不出数月,一跃而成县官继室,持权府中,更喜干预政务,有过目不忘之才,能谋善断,不让须眉。
  谁料不过三年,县官一命呜呼,洛氏也不怎么悲戚,跟自己爹妈说,看来这一县之长配不得我,我的姻缘想来是在宸京。
  她爹垮着脸就哭了,你以为你能嫁王侯还是一品官啊?城东的张财主刚死了老婆,能要你就不错啦。
  她娘多年行商胸襟不凡,不强迫女儿扼杀梦想,塞给她一袋银钱,去吧女儿,争取超过你娘,嫁给宸京守城门的官儿!
  洛氏不负所望,凭借难得的才思,二嫁归于翰林院学士兼正三品太子宾客,当时齐谨尚是太子未曾继位,一日逢洛氏惊鸿一瞥——洛氏之美,不止五官精致如切如磋,更带着种不安分的气息,迥异于寻常女子的贞静娴雅,一派明媚鲜活,极具杀伤力,是玉盘里滴溜溜流转的明珠,张扬跋扈的宣泄自己的动人夺目。
  见惯了仕女贵妇的齐谨,仿佛身处水墨沉寂的山水,突遇一只用色大胆绚丽的彩雀。
  齐谨心醉神迷,回东宫便写下四个字:流华耀日。
  待齐谨登基,洛氏便自请和离,齐谨继位第四年,迎娶洛氏于两仪宫,结发册立。
  自此这一段三嫁传奇民间宫中甚嚣尘上,无数再嫁之妇娥眉耸参天的信心满满,亦有不少迂腐之徒喋喋不休感慨世风日下,不过这些都丝毫不影响洛氏集宠爱于一身,也集怨妒于一身。
  深宫中种种小手段如同鞋里的沙子,隐秘难防却让人身心俱疲,而最后一击便如暗林毒蛇水底恶蛟,致命之余,不见端倪首尾。
  洛氏怀着齐予沛时,就屡屡遇险,到生产时更是九死一生,几乎一尸两命。
  齐予沛胎里受过损伤,打小泡药罐子里,齐谨大是怜爱有加,只把别的皇子都抛诸脑后,好容易长得大了,容貌正与洛氏如出一辙,个性渐显,却比洛氏更沉稳内敛,齐谨疼到了心尖子里,但不知为何,洛氏对他却一直淡淡的,所有的拳拳爱意三春之晖,尽寄于后来所生的齐少冲一身。
  齐予沛见洛氏此刻心情甚佳,便趁机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洛氏细心的把齐少冲嘴角汤渍擦净,轻声道:“什么事?你明日若是有空,替我去趟新明寺,为少冲佛前供一盏七斤的海灯罢。”
  齐予沛含笑答应了:“便是母后不说,儿臣也会如此,再为七弟求一平安符,请主持方丈亲自加持开光可好?”
  洛氏展颜一笑,颔首道:“极好,你有何事,不妨直说罢。”
  齐予沛道:“儿臣想换掉范丰这个伴读,让清平侯家的穆子石进来。”
  洛氏秀眉微拧:“范丰这孩子人品端方忠厚,家世又好,父族母族均是朝廷重臣,选他当伴读,也是你父皇一番苦心……”
  齐予沛低头受教,静了一静,方道:“范丰年已十四,儿臣看他志向远大,便想着成人之美也好,放他出去好生备考几年,将来中举登科,点个堂堂正正的翰林,于他仕途更是有利,他也必然记着儿臣的恩典。”
  洛氏用小银勺喂齐少冲一口羹,齐少冲不过三岁,正是好动的时候,坐在洛氏腿上扭来扭去,一时张开胖胳膊,奶声奶气的叫道:“哥哥抱!”
  他模样中有几分洛氏的影子,眉眼轮廓却更像齐谨,虽不及齐予沛精致清俊,但圆头长脸骨骼清奇,更显皇家福泽。
  齐予沛眼眸亮晶晶的笑着,小心翼翼的接过他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七弟吃饱了?病了几日,脸儿都瘦啦……”
  齐少冲避开洛氏追上来的一勺银鱼羹,道:“我才不瘦,哥哥脸又白了。”
  洛氏最喜闻乐见的事莫过于太子疼幼弟,见他们兄弟搂在一处相亲相爱,欣慰无比,佯嗔道:“少冲乖乖的坐好,母亲跟你哥哥有话说呢。”
  齐予沛想到她在自己面前从来只自称母后,心中微微一酸。
  却见洛氏撂下勺子,思忖道:“你方才说的也是,不过清平侯只是个闲职虚侯……太子伴读虽无官无品,却是你将来的左膀右臂,该慎而重之百里挑一,名门望族里尚有顾家吴家,难道挑不出出色些的孩子?”
  齐予沛略一迟疑,轻声道:“母后,若论家世,顾氏吴氏又哪比得上陶家?”
  洛氏脸色一沉,目中却有冷静的嘉许之色:“很好,太子,你接着说。”
  齐予沛款款道:“高门巨室虽是世代传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势一世,说到底,势由人定,得先人庇荫,虽能任职清显,必不可久。”
  窗下香炉里焚着的沉水香袅袅逸出细腻温馥的气味,洛氏凝神端详着齐予沛略显苍白的脸色,眼神中有温柔的痛楚一闪而过,却垂眸笑道:“那清平侯家的孩子到底何等资质,竟能让太子青眼有加?”
  齐予沛一言低声说来,却似千斤重锤落于金钟:“穆子石可襄助帝王一世升平昌盛。”
  洛氏沉吟片刻,唤来贴身大宫女:“服侍七殿下先去安寝。”
  齐少冲十分懂事,跳下齐予沛的膝头,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母亲,哥哥,我先告退啦。”
  洛氏温婉一笑,伸手轻轻刮了他的鼻头:“去吧,少冲可乖了。”
  打发走了小儿子,洛氏眉毛一挑,秋水含烟的一双眼冷冷灿灿:“你且跟我说说这穆子石。”
  齐予沛对自己母亲没有半分隐瞒,仔仔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又道:“如今他人在东宫偏殿,三哥正照看着,母后若想见见,我这就传他过来。”
  洛氏想了想,道:“只怕年纪太小了些。”
  齐予沛嘴角噙了一抹清淡的笑意:“年纪小有小的好。落难的狗从小捡回来养大了,格外听话忠心。”
  洛氏看他一眼,低叹道:“予沛……”
  母后极少称呼自己的名字,齐予沛霍然抬头,眼神中有浓烈的惊喜之情濡慕之思,颤声道:“母亲。”
  洛氏手指微张,略往前伸,似要触摸齐予沛的脸颊。
  灯影月色极铺张华彩的弥漫满殿,四壁皆静,一时只闻更漏之声,齐予沛心头怦怦剧跳,眼眸中已有雾气朦胧。
  只片刻工夫,洛氏回过神来,五指慢慢蜷起支着下颌,声音寒凉如殿外青石地上的秋霜:“太子啊,你像极了我……以智害德,待人不诚,心机深险,失之厚道,所以母后一直待你不亲,你怪不怪我?”
  齐予沛心往下沉,强笑道:“母后你说什么?儿臣听不懂。”
  洛氏摇头道:“若当真不懂,倒是好事……你身子骨从小就弱,将来多半跟我一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母后对不住你。”
  齐予沛忙跪倒:“母后言重了!”
  洛氏扶起齐予沛,温言道:“穆子石的事,你考虑得很周详,就按你说的办。”
  齐予沛一喜,笑道:“多谢母后恩准。”
  洛氏微微一笑,揉了揉眉心,掩不住一丝倦意,道:“再过个两三年,少冲身边也该放伴读了,嗯,穆子石比少冲大不了几岁,且先看看,这孩子要是当真如你所说的出众难得……将来你若用不得他,就留给少冲罢。”
  齐予沛愕然,只觉一股森森的寒意从天灵盖直灌而入,只冻得五脏六腑瑟缩成一团,浑身骨骼僵硬,几乎不能动弹,良久,答应着低声道:“母后说的是。”
  顿了一顿,涩声笑道:“只要是母后的意思,儿臣便是死,也要让母后得偿所愿。”
  洛氏目光温热的水一般缓缓在齐予沛脸上流过,却轻咬了咬唇:“你记得每晚喝药,早些歇息,莫伤了身子……天也冷了,千万别着凉,知道么?”
  齐予沛低着头:“儿臣记下了。”
  洛氏挥了挥手:“我也乏了,你去罢。”
  东宫廊道已亮起一盏盏红绢宫灯,在呜呜大作的夜风中微微摇着,似一朵朵杏花摇曳微荡,齐予沛一双眸子乌沉沉的,空茫的倒映出朦胧流动的灯光,似两簇火苗霍霍跳动。
  透过偏殿窗棂上糊着的厚厚窗纸,依稀能看见两个淡淡的影子,耳边听得齐无伤大声说笑,偶有穆子石清脆的笑声轻轻的夹杂其间。
  齐予沛悄立半晌,只听齐无伤道:“你说你揣着个酥饼做什么?瞧,把袖子都油了一大块!”
  穆子石说话时不自觉的带些软糯的撒娇意味:“酥饼好吃呀。”
  “吃不死你!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个儿,在糕饼铺子一口气吃了仨,还要带回来吃?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你……这个就给我吃吧!”
  “……哎你别抢我的饼!我要留给他的!”
  “又留给他?老四不吃这些,你前几次带回来的,他不都说不吃么?”
  齐予沛心窝里一阵暖暖的温热,推门而入,笑道:“谁说我不吃?”
  穆子石眼睛一亮,回头瞧见是他,忙跑近前来:“太子殿下!”
  说着双手捧着一块肉末酥饼:“你吃……”
  外面朔风正起,屋里却是温暖如春,澄黄的镂空铜丝熏笼里燃着银霜炭,穆子石穿着墨绿团花的小袄,凝乳般透白的小脸热出两团红晕,虽仍是瘦弱纤细,却已有了健康活泼的孩童本色。
  齐予沛看他眼眸中那抹墨绿在灯光下极为明澈,上好的祖母绿一般璀璨纯净,当下柔声问道:“很好吃么?”
  穆子石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给世子殿下吃呢?”
  穆子石看齐无伤一眼,甚是唾弃:“他已经吃八个了,肚皮会破。”
  齐无伤略感害臊的咳嗽一声:“并没有那么多……再说我正长个子,不吃饱了腿疼。”
  齐予沛瞪他一眼,也不理会,自接过酥饼,咬了一小口,道:“子石,明日诏令一下,你就是我的伴读了。以后太傅授课,你也一起听着,若有什么不明白,可问于东宫讲官或是侍讲。”
  穆子石欢喜无限,连声问道:“真的么?真的么?”
  齐予沛见他红唇轻抿,小脸蛋微微鼓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道:“你要是瞧不上他们,也可以问我。”
  穆子石兴奋得恨不能就地打个滚儿,因对齐予沛敬爱而重之,不敢轻易触碰,眼珠转了转,见屋里另有个大活物,忙冲过去一把抱住齐无伤的腿,聊以发泄心中狂喜。
  齐无伤纯熟自如的将他一把扛起放在肩头,穆子石也是熟能生巧的抱着他的脖子,两条腿悬在他胸前一荡一荡,姿势亲密而自然。
  齐予沛无端觉得刺目,手里捏着酥饼,一片阴霾却迅速掠过含笑的唇角,冷眼片刻,淡淡道:“子石下来,这成什么规矩?”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回射虏关。”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也是个苦逼货啊……
那啥,关于太子妈妈为啥三嫁还能当皇后,可能有些妹纸觉得匪夷所思,给大家讲个故事,西汉刘彻就是刘野猪的妈妈,叫王志【女字旁的志,懒得找了】,先在民间嫁了人还生了个女儿,后来她的爸爸妈妈出去算命,算命先生就说矮油,你家姑娘应该嫁给皇帝母仪天下嘛,这一对儿爹妈一听,就带着人去女婿家,把女儿抢回来献进宫里了,封为美人……后来生了刘彻……
唐朝也有很多宫里的妃子是再嫁的……
所以虽然瞎编,但自己觉得不算很离谱,大家当个笑话看吧,羞涩捂脸……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得回射虏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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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予沛面有讶色:“难道雍凉边陲有军情?”
  齐无伤端起茶盅一饮而尽,道:“没有。”
  “那三哥为何不多留几日?”
  齐无伤剑眉微扬,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虽说严冬将至不利骑兵,但狗急跳墙狼急吃人,蛮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着脑袋抢个温饱,甚至会在边境掳掠军民充为前锋肉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异动。”
  齐予沛尚未涉及军权,听着只觉惊悚残忍,忙问道:“那……那该如何打法?”
  齐无伤咬牙切齿的一笑,神色又是愤恨又是凶恶:“提起马刀干他娘!那时就不守了,开城门骑兵对冲就是,谁的马快刀硬谁就少留下几具尸体……对那些蛮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汤,可每年也该出去好好砍杀一回,一是以杀代练,雍凉铁骑就是这么打出来的,二来也用血镇一镇蛮族,出一口恶气!”
  齐予沛乍听齐无伤爆出一句粗话,微微一蹙眉,一眼却瞧见他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白痕,想是流矢划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样是天家骨肉,齐和沣比他还大上一岁,只在王府中拥裘安寝饮宴观舞,齐无伤却要爬冰卧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声道:“三哥,雍凉苦寒,你要保重身子。”
  齐无伤满不在乎的应了,却道:“你什么都比人强,但记得思虑过甚必然伤神,凡事还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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