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得喜喜淘是什么么?有什么用?

有人和我一样,喜欢淘东西吗?无论是家居用品还是日用百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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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和我一样,喜欢淘东西吗?无论是家居用品还是日用百货
一身可爱风
宝宝1岁4个月LV.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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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ull&bear女长裤,原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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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文学2017年2期
许侃,本名许春善,安徽马鞍山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芙蓉》《雨花》《长江文艺》《福建文学》等。
杜希丽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颇为悲壮地写道:“宝宝,我要用生命捍卫你出世的权利。”
得到的回应是两个心形,一张笑脸和一根伸出的大拇指。心形是点赞,笑脸和大拇指代表评论了。杜希丽想到钱迷和小红杏这些微信好友,竟然没有一个表示悲哀和义愤的,真是让她太失望。更令她失望的是,准丈夫彭安迪竟然没有吭气。
“你说嘛,究竟是什么态度?”杜希丽在现实世界里开火了。
“嗯,你是说怀孕的事?要不,这一个咱们放弃吧?”
“放屁!你是不是连我也想放弃呀?”
“这是怎么说的。我爸和我小舅不是去你家提亲了?你妈用擀面杖将他们撵出来。我小舅回来跟我说,下回再去提亲,你得先给我买顶安全帽戴上。”
“你听他!小舅就会耍贫嘴。”
“你妈不是也逼着你打胎吗?”
“我要是听她的,能跟你跑?”
“生孩子就要请假。你们范老板说了,咱俩私奔是为了爱情,旷工三个月原谅你了。你再请产假,她能批准?”
“我不管!反正我要宝宝生下来。”杜希丽眼里的泪水被愤怒烧干了,“就算你们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那我们只能再跑。可是再跑你的工作就要丢掉了。你我都没有工作,再添个宝宝,我们拿什么养活他和我们自己呢?”
在彭安迪看来,诗意与理想只适合远观,现实中激情最容易撞成齑粉。杜希丽像一条被卡住七寸的白花蛇,眼睛里射出绝望的青光,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神色。
“你想办法!我的使命就是保住这个孩子,不被你们这群刽子手扼杀。”
“瞧你说的,我们都成刽子手了。”彭安迪苦笑道。
两人此时坐在公园的夜色中,面前是一泓泛着幽蓝色微光的湖水。石椅在深秋季节已不堪久坐。天上的银河像一柄长剑,傲岸而又冷漠地闪烁着,得意洋洋地睨视着下界被隔开了的牛郎织女们。
“唉,你一名堂堂本科生,比我这个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大专生强多了,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工作呢?”杜希丽说。
“都怪我当初选错了专业——工商管理。除非我爸是个大资本家,有家族企业供我管理。谁会招一名大学生做管理人员呀!”彭安迪笑得尴尬,英俊的脸庞扭歪了,好像一个长偏了的倭瓜。
“你要是能考上公务员就好了。”
“工商管理局的公务员你知道多少考生争一个名额吗?那就好比一千头骆驼争先恐后地要钻过一个针眼。”
“那你怎么办呢?”
“是呀,我也在想这个問题。”
树叶儿飘落在湖面上。一条鱼儿打了个花儿,叼了一口那片树叶,发现不是它的可口食物,尾巴泼拉一响,游向深水。留下那叶黄叶孤零零地在波浪中晃荡。
“也许我配不上你。你母亲操擀面杖把我小舅和父亲赶出来是对的。”
“什么配不配的!我比你大,又是离了婚的女人,你可不许打退堂鼓。”
“我没有。”
“其实,你也够努力的。这几年你打过多少短工啊……”
“可没有一样是长期的、正式的。”
“你可不能灰心。你要是撇下我,我就完了。”
彭安迪默默地把杜希丽搂过来,两人亲吻了一阵,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朱逸群没有再去找你的麻烦吧?”
“他找到喜欢他的女人了。我是听我妈讲的,那女人帮他卖肉,能干得很。”
“嘿嘿,你吃醋了吗?”
“瞎说!我是觉得朱逸群真是划算得很。他失去了什么?房子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再找的老婆既贴心又能干。我呢,他总是喊我大小姐,连他贩运猪肉的工作服都是他自己洗。因为太埋汰了,我不许他扔到洗衣机里,把洗桶弄脏了。”
“你妈也挺喜欢他的,对吗?”
“当初他追求我,我根本不同意,要不是我妈极力撮合,我哪能嫁给他呀。”
“你们是怎么回事呢?”
“他那个傻大粗黑的样子,偏偏喜欢文艺范儿。我们是初中同学,后来他就到我家来套近乎,有什么脏活重活电工活儿他都能对付。又能挣钱,上着一份班,偷空就用摩托车跑单帮,贩运活鸡活鸭什么的。有时顺便给我妈捎上一只。我妈就待见那号人,跟他谈得可投机了。”
“我也可以买辆摩托车,做这种贩运生意。”
“算了吧你!你要是干这个,三天不到晚,赔得没裤子穿。”
“这么厉害呀?”
“当然了。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份精明。光能吃苦不算数,还得会做生意。我就是受不了他身上那份铜臭味,才跟他闹掰了。”
“他喜欢文艺范儿,你也喜欢文艺范儿,怎么会搞不到一起呢?”
“他喜欢归喜欢,可他的所作所为呢?结婚前还只是贩贩鸡鸭之类的,结婚后嫌不过瘾,捣腾起整片的猪肉来了。发了一点小财连班也不好好上了,经常旷工或是请别人代班,把奖金让给班组的人分。自己成天搞得一身猪骚气,与文艺范儿一点儿不沾边,整个一个倒爷嘛。”
“这倒也是。”
彭安迪想,杜希丽究竟看上了自己什么呢?除了长相上的原因,可能与自己会写点风花雪月的报章散文有关吧?他跟杜希丽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杜希丽主动。这种关系可以形容为朱逸群追杜希丽,杜希丽追彭安迪,而彭安迪现在却很愿意像朱逸群的新夫人那样去贩卖猪肉了。
“现在他好了,我乐见其成。最起码我儿子的生活能因此好一点。唉,咱们不谈他了,谈他干什么?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要保住腹中的胎儿,要过上咱们自己的小日子。”
“朱逸群不找你麻烦,咱们不必再跑了。但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可能还是要躲起来。否则,你妈这一关先过不去。”
“她要逼我打胎,我就死给她看。”
“别,千万别说寻死觅活的话,好日子在后面呢。”
彭安迪与杜希丽结识并相爱,就好像小说一样。但这两人是这样别具个性,完全是生活造就的,不是小说家编出来的。最高明的小说家也写不过现实生活这个蠢笨的大师。
一年前的深夜,彭安迪捂着肚子上的伤口,不让肠子流出来。街头上空荡荡的,地上有一些断砖碎瓦,还有零星洒落的血迹。水银路灯苍白得好像失血过多的人脸似的。彭安迪坐在马路牙子上,悲哀地想:这是怎么了?我打架了?我怎么会打架?他摸到西服上碎裂为两半的纽扣,要不是因为这粒纽扣,他可能就被冤家捅穿了身体,那就不可能还有力气坐着了。我不是自诩为有文艺范儿的诗人吗?我怎么会打架斗殴呢?他有点百思不得其解,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
杜希丽与丈夫吵了架,正在奔回娘家的途中。她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警觉地提轻了脚步,雪亮了眼神。这时她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痛苦地蜷曲着,发出压抑着的呻吟。杜希丽朝旁边横迈一步,打算离他远点,赶紧绕过去。这时,彭安迪仰头看了她一眼。
这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照面,好比京剧舞台上英雄人物亮相的镜头一般,刹那间深刻地映入杜希丽的脑海。杜希丽感觉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叮了一口,是那种既痛又痒的感觉。
“你怎么啦?”
“我被人刺伤了。”
杜希丽蹲下来。彭安迪的眼神太犀利了,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浓密的黑发好像刷了漆一样。杜希丽觉得前世就认识这个人,挨近他没有丝毫障碍,反而像被磁铁吸引一样。
“人家为什么刺你?”
“我送外卖,他说侵犯了他的地盘。”
“至于嘛,就为这?”
“还要收我保护费,我操!”
“太嚣张了!你应该报案。”
“报什么报!他伤得也许比我还严重。”
“你把他怎么啦?”
彭安迪指了指地上的半截砖头,上面血迹模糊。
“我把它拍到对方头上啦。他倒地下不能动了,是同伙把他背走的。”
“哦,那你怎么没人照料?”
“我没有同伴。”
杜希丽搀扶他站了起来。
“我送你去医院吧。”
“你不怕被人当做我的同伴?”
彭安迪的嘴角掠过一抹讥讽的微笑。杜希丽勇敢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彭安迪的肚子上缝了八针。好在只是戳破了肚皮,并没有伤及重要的内脏器官,所以没过多久就好了。因为打了这一仗,彭安迪的父母不许他再送外卖,在“口袋鸭”美食店打杂的零活儿也就中止了。
彭安迪在家中闲得无聊,写起小说来。他每写好一章就通过QQ发给杜希丽。杜希丽给他编辑校对,然后发到网络上去。有时候彭安迪没有写,杜希丽便主动发来短信催他。他们以这种方式保持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杜希丽的头像在彭安迪的QQ界面一上一下地活动着。
“今天写了吗?”
“没劲,没写。”
杜希麗发了一个挖鼻屎的图标奚落他。
“你还在娘家住着?”
“我现在检测站上班。”
“老朱没来找你?”
“来了。我妈吵我。他把我接回家了。”
“那你晚上为我校稿子,他不会有意见吧?”
“他要关心这个,猪也会飞了。”
“那天晚上多亏了有你,你是我的贵人。”
“怎么想起来跟我客气呀?”
“你那天到我家来,走后我爸妈在饭桌上议论你。问你多大了。我说比我大,小孩都会走路了。他们都很惊讶,说你还像姑娘一样。”
“你究竟是想夸我,还是刺恼我?”
“实话实说。你不喜欢?”
“那你喊我一声——”
彭安迪的这个回复极快,令杜希丽的心头猛地一震,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酥痒。她更愿意彭安迪叫她“希丽”,而不是这个“姐”字。但是彭安迪显然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
“上班时间聊QQ,你们老板不管?”
“哪能叫老板看见!”
“有班上真好,聊聊天,见月拿钱。”
“你想得美!今年是活不多,往年活多的时候,忙得屁打脚后跟,难得坐下来。坐下来又有一大堆检测报告要打,累死了。”
“反正我看你挺闲的。”
杜希丽给他一个钉锤砸脑袋。彭安迪正想着如何回复,杜希丽的头像突然灰化了。彭安迪猜想一定是她的老板来了。
聊过这么一气,再静下来,彭安迪的创作兴趣又萌生了。毕竟,有人关注的写作更容易获得推动。前面卡壳的地方松动了,彭安迪就接着写下去。
彭安迪的小说在网上颇受好评。写到五万字,收到网站编辑发来的签约书,升级为VIP章节,由免费阅读变为收费阅读。彭安迪很兴奋,传说中那些年收入上千万的网络大咖在脑海里蠢动,满心以为自己也可以步其后尘,挣个三瓜两枣的。但是很快彭安迪发现,一旦VIP之后,点击量便萧条了。真正肯花钱阅读的人极少,哪怕只是几分钱。网络上有一个打赏功能,读者觉得好,给作者献花,一朵花5块钱。网站不抽头子,全是作者的。彭安迪真的收到过好几朵小红花,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过了没几天就发现,那都是杜希丽送的。彭安迪经常进入作者专区,探视自己的收入情况,一个月下来,除了杜希丽送的那些花的价值,真正通过点击量产生的阅读收入只有区区3.76元。就这,还要与网站五五分成。
彭安迪十分沮丧,小说再也写不下去了。无论杜希丽怎么鼓励他,彭安迪就是懒得再写,甚至连草率结稿的干劲也没有。小说就那么不了了之地丢弃在网页上,好像烂尾楼一样。
杜希丽对彭安迪的热情不但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加炽热。她把彭安迪搂在怀里,安慰他说,你有诗人气质,不管写不写小说,你在我心中都是最棒的。彭安迪是把杜希丽当成姐姐来看的。但是,这位姐姐太美了,她的面庞有一种古希腊雕塑般的线条,说话好像呦呦鹿鸣,身上洋溢着女性温暖气息,让人无法拒绝她的诱惑。彭安迪便送上自己饱满的嘴唇,享受她小蛇吐信子一般的香吻。
两人在仲夏夜的凉亭里偷尝了禁果。这种事一旦做开了头,再也无法止步。当朱逸群感觉不对劲,像一头闻到血腥气的野猪那样审视自己的领地,摆出决斗的架势来,杜希丽与彭安迪便撒丫子跑了。
这对野鸳鸯一飞就飞到了杭州。冲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想来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他们游罢西湖,走过长长的苏堤,看见夕阳西下,倦鸟归宿,这时就兴起无家可归的感触来了。旅馆太贵,虽然他俩各自都带了些钱,但是为长远计,必须开源节流。他们坐上了开往郊外的城市班车,到小镇找了个便宜的旅馆,一夜之后在乡下租了一间偏屋,住下来。
彭安迪与杜希丽四处找工作。杜希丽学的是工民建,虽是大专,却有一技之长,会做建筑材料的检测实验。她很快就打上了零工,有了收入。可惜的是,她的实验员证在范老板手里,要是带出来的话就有可能找份正式工作了。彭安迪还是到处碰壁,整天风尘仆仆地去试工,碰一鼻子灰回来,像只斗败了架的小公鸡。
在杭州乡下,他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私密生活。为了避免让朱逸群找到,他俩的手机都停用了。各自偶尔给家人打个报平安的电话,也拒绝说出他们现在的住址。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彭安迪有点顶不住了,流露出想要回家的意思。杜希丽打听到朱逸群的十二级台风已经减弱为热带低气压,估计不会给他俩造成太大的伤害,便同意与彭安迪一道回家。
他们回到小城,感觉就好像阔别已久一般。深秋的街道上,满地飘落着法国梧桐的黄叶,被雨水浸透,贴在地面上。一片黄叶的梗端被风掀起,铮铮地抖动,却再也无法被风吹得满地乱跑。杜希丽回到娘家的当天,朱逸群就找上门来。其速度之快,显然是有人提供了消息。
“什么都别说了,只要你跟我回去,咱们既往不咎。”
“你妄想。”
“你还嘴硬!我大巴掌抽你,信不信?”
“你抽好了,抽死也不跟你回去。”
“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歹!”母亲气急了,“小朱够宽宏大量了,你认个错,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我要跟他离婚。”
“你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我跟彭安迪,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母亲气得捶胸顿足。朱逸群脸色铁青。父亲躲在卧室不出来。空气沉闷到极点。两岁的儿子竟然认生了,拽着朱逸群的手往外挣。杜希丽心里一痛,眼泪就掉了下来。
朱逸群一走,杜希丽就给彭安迪打电话。
“安迪,你快把我接走吧。”
“怎么啦?”
“这个家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到了晚上,他们又在公园见面了。在那个他们初次做爱的凉亭里,晚风送来迟桂花馥郁的香气,周遭密密的树丛遮蔽了路灯的光线,杜希丽趴在彭安迪的怀里,悄悄地说:
“安迪,我怀孕了。”
“怎么会呢?我们不是采取措施了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怀孕了。”
“多久了?”
“是在杭州的时候怀上的。”
“这可怎么是好?”
“你退缩了,害怕了?”
“没有。怎么可能!”
“那咱们得赶紧行动了,我不能在娘家生孩子。”
“第一步,你得跟朱逸群离婚。”
“这个好办,我决心已下,大不了净身出户,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跟朱逸群离婚不算完,我还不知道我父母什么态度。这次离家出走,回来他们把我好一顿修理。”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就算我父母同意了我们的婚事,要生这个孩子还有许多阻碍。”
“我知道。”
“咱们能不能缓一缓,再要宝宝?”
“不!这是我跟你最美好的爱情结晶,我一定要把宝宝生下来。”
“你为什么这么犟?”
杜希丽话到嘴边,咬住嘴唇没有说出来。她有一种预感:假如宝宝不在了,她跟彭安迪的爱情也就淡薄了,像血迹慢慢褪色那样消逝乃至无痕。女人一生最可宝贵的东西不是珠宝首饰,不是名望荣誉,更不是男人们追求的金钱地位,她孜孜以求的只是爱情和由爱情结出的果实。对于女人来说只要有了爱情,她的人生就圆满了。其它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是由爱情派生的,因为有了爱情而有意义。爱情给人生镀上一层光辉,失去了爱情的光泽,人生就好比新鲜的驴粪蛋被吹干风化一样。
“安迪,我把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宝宝身上了。你可不能叫我失望呀!”
“你的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但愿这个世界不会硬生生地把我们的幸福剥夺走。”
“好,只要你是这个态度,我就有信心。”
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搂抱着。秋天的夜晚虽然寒凉,他们的内心却是炽热的。穿过树丛的夜风悄悄地剥走了周身的热量,他们便搂得更紧了,在挤压中感受到一种痛苦的甜蜜。
朱逸群得知杜希丽怀孕,竟然改口不同意离婚。他一厢情愿地怀疑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本来已经松动的态度又改变了。他倒不是想留下这个孩子,而是坚决要求杜希丽打胎,以此作为离婚的条件。
杜希丽的母亲陈亚玲表现得更过分。她从杜希丽私奔回来后的第一天就以异常的陌生眼光打量女儿。杜希丽的妊娠反应哪能逃得出经验丰富的母亲的审视?当她发现女儿有了身孕,她的暴怒几乎要把天戳破了。若不是现代文明的基本氛围不允许人身侵犯,她简直能动手把女儿打到流产。
“在旧社会,你是要被浸猪笼的呀!”陈亚玲说。
“你也希望我被浸猪笼吧?”
“你死了,我就省心了。”
“你是不是后悔没有一生下我就丟在马桶里溺死?”
“你还气我,你还气我。”
陈亚玲的手指哆哆嗦嗦,猛然给了杜希丽一个耳光。杜希丽从小没有挨过母亲一指头,冷不防被打懵了。她的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却没有大声号啕。杜希丽默默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了。
杜希丽打电话给朱逸群,希望他能配合一下,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给我自由。”杜希丽决绝地说。
朱逸群白拣了一个大便宜,本来已经答应了。在去民政局办手续的路上,突然又改口了,他阴阳怪气地询问:“听说你怀孕了?”
“与你不相干。”
“怎么与我不相干?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你丈夫。”
“只是名义上的。”
“难道我们的婚姻没有实质内容吗?”
“这孩子确实与你没关系。”
“怎么说呢?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与这孩子起碼也有名义上的关系。”
“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
“再说了,我怎么知道这孩子真的不是我的?”
“要是你的,我怎么可能留下他。”
“嗯,你不要说得太绝情。我必须考虑到假如真是我的种,等到长大就看出来了,岂不留下后患?”
“你到底想要怎样?”
“打胎。你把胎儿打掉,我就与你离婚。”
杜希丽气得简直要发疯。她怀疑是母亲串通了朱逸群来给自己施加压力的。朱逸群真是好佬,他把什么便宜都占了,两岁的儿子是他的,房子是他的,他又找到了喜欢他的女人,竟然还不放过她,要把她的心头肉挖去,方才万事大吉。这个跑单帮贩猪肉的家伙头脑一点儿也不简单呀,简直比数学教授计算得还精明。杜希丽恨得牙根痒痒,连咬他一口的心都有了。
彭安迪得知杜希丽离婚遇到了麻烦,万般无奈一筹莫展。杜希丽希望他能给自己出出主意,但是彭安迪能有什么主意呢?他比杜希丽小两岁,社会阅历还不如杜希丽丰富。
“姐,你不要太忧伤了,好不好?”
“安迪,我心口好痛。”
“姐,我给你揉揉。”
“你还是喊我希丽吧。你一喊我姐,我更心慌。”
“我太没用,让你受苦了。”
“安迪,我们的爱情是受诅咒的,是不是?”
“别这么说。爱就是爱!你与朱逸群不爱了,继续纠缠下去,那样的生活才是受诅咒的。”
“我也许不该爱你,世俗不允许,道德也不允许。”
“感情的事怎么能用道德二字去评判呢?你我一见生情,情动于衷,难道不是上天的意志吗?道德不也是上天意志的体现吗?难道不合世俗观念,便要压抑我们内心最真实的活动吗?”
“安迪,你说得真好。这正是我最爱你的地方。”
“嘻嘻,你不是见我打架打得浑身是血,爱上我的吧?”
“我那是同情你,哪是爱你?”杜希丽点了彭安迪一指头。
“那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
“是偶尔有一回,我看到你坐在电脑前打字的样子。你的神情是那样专注,目光炯炯有神,额头上好像有光放出。”
“希丽,你现在心口不痛了吧?你脸上真的有光耶。”
“安迪,我想明白了。如果不是真心相爱,我们这种关系便要受到道德的谴责。”
“嗯,那就让我们用真情驱散所有的诅咒吧。”
他俩在榕树下说啊说啊。老榕树的气根从空中探到地下,好像听到了他俩的话,并传输到不可知的幽冥中去了。
过了一天,忽然有人给杜希丽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咨询。
“你是谁?”
“我是安迪的朋友,一位律师。”
“我并不认识你。”
“认识不认识没关系,我只是想帮帮你。听彭安迪说,你想离婚,净身出户,你丈夫还不许?这事太好办啦,你跟他打官司呀。虽然你婚内出轨,属于过错方,但是法律并不因此剥夺你对家庭财产的所有权。你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并提出财产分割主张。法院鉴于你们事实上婚姻破裂,一定准予离婚……”
“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和安迪要感谢你……”
“这么简单的事,还要什么感谢!我现在就和安迪在一起。”
他把电话交给了彭安迪。彭安迪说,这位大哥是他送外卖时认识的律师事务所的一位朋友,他偶尔想起大哥是做律师的,就来咨询一下。没想到大哥还真有主意,说这事太好办了。彭安迪想尽快让杜希丽得知这个消息,大哥也想听听杜希丽的声音,便给她打了电话。
杜希丽嘱咐彭安迪给大哥咨询费,大哥不收的话,起码买包好烟。彭安迪说,这就不要你管了,你要操心的事多着呢!
杜希丽正式通知朱逸群,她要与他打离婚官司,家庭财产人各一半,并且还要争夺儿子小乖的抚养权。朱逸群一听吓慌了,连忙答应先前的承诺,说:“希丽,希丽,你要小乖干什么?你不是又怀了吗?”
“我怀不怀跟你有什么相干?”
“我是说,我是说……”
“你还坚持要我打胎吗?”
“算了,算了,希丽。算我倒霉。如果真是我的种,你们以后不要虐待他就好了。”
“呸,朱逸群,我告诉你,我怀的是彭安迪的孩子。”
“你敢说跟我一点儿不沾边吗?”
“不沾边。这是我们私奔路上,风餐露宿含辛茹苦,种下的爱情结晶。谁都别想打他的主意!”
“嗯嗯,我算服了你。不过……”
“不过什么?”
“嘿嘿,不同意这孩子出生的人多着呢。岂止我一个!”
“那你就别操心了。”
杜希丽第一次感觉到胎动,是彭安迪的父亲与小舅上门提亲的那天。那天杜希丽躲在卧室里,听见前边吵得厉害。母亲大声呵斥,指责彭安迪带坏了希丽。彭安迪父亲一声不吭,只听见彭安迪小舅油嘴滑舌的答辩。杜希丽想,彭安迪母亲没来是对的,否则一定受不了陈亚玲伶牙俐齿的奚落。小舅的强词夺理终于惹火了陈亚玲,她抄起擀面杖,厉声怒骂:“滚,你们给我滚出去!”杜希丽的眼泪掉下来。陈亚玲将他们撵出家门犹不解气,回头拎起他们带来的烟酒礼品,“哐”地一声砸出门外。
正是这一声巨响,让杜希丽腹中的胎儿受了惊吓。她感觉腹中咕噜一声,好像被柔软的鹿角顶了一下,又像水面上泛起一朵水泡,有什么憋住劲的东西突然滑过去了。杜希丽既心痛又惊讶,奇怪的是心里并不悲伤,而是涌过一阵幸福感。这种感觉就像钱塘大潮淹没了头顶。它来的那么突兀,那么奇怪,跟眼下的情境完全不搭调。它像一支小号尖锐地刺进了嘈杂的生活,给昏暗的日子镀上了一层金色。它让杜希丽来不及忧虑,来不及烦恼,来不及悲伤,完全沉浸在一种生理上的感受之中。这是来自上苍的感召,完全覆盖了人与人之间的麻烦与缠斗。杜希丽想,就算还有更多的折磨与痛苦,与这种胎动的幸福感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把经历了胎动的幸福感说给彭安迪听。彭安迪纠结于父亲与小舅的提亲失败,皱眉蹙额,长吁短叹的。他听了杜希丽的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一点儿也不像杜希丽的感受那么强烈。这就是男性与女性的区别吧?杜希丽有一丝失落感,在她眼里最美妙的感受说出来怎么就苍白了呢?
“真是奇怪,听见他们在前面争吵,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本来是痛苦的时刻,怎么会突然产生这种美妙的感觉?”杜希丽说。
“金矿总是夹杂在大量的脉石中,由痛苦伴生的快乐才是更宝贵的。”
“安迪,你不作诗真是可惜了。”
“你觉得做诗人会有饭吃吗?”
“我很怀念你写小说,我给你挑错字的那些日子。”
“可惜,那也不能换饭吃。”
“你不要变得像朱逸群,也庸俗了。”
“杜希丽,朱逸群庸俗不庸俗我不评价,生活还是要讲究现实的。”
“你认为的现实是什么呢?”
“就是我一定要尽快找一个工作。”
“你突然有紧迫感了?”
“是啊,即使只是为了你。”
“更何况我们就要有宝宝了。”
“你怀孕的事,你们范老板知道了吗?”
“还没跟她说呢。”
“这事迟早要通知她。她要是不同意你休产假,我看也是大麻烦。”
“其实用不着说,她的态度我都知道。”
“什么态度呢?”
“肯定是反对呀!”
“为什么?”
“范春琴前些年抓住房地产发展的大好时机,搞材料检测发家了。可是这两年有点儿萧条,活儿不多。我们的私奔,客观上使她减少了工资支出,所以我回来后她才没有跟我计较。现在,活又忙了,她承包了几条道路的建材检测项目,正是用人之际,我要请假,她一定会作梗。”
“你说,我能不能到你们实验室去干活?”
“去实验室干活需要实验员证,你有吗?”
“不就是一个证嘛,我可以找人伪造一个。”
“这么干,能行吗?”
“行不行,要你们范老板说了算。”
“嗯,要不要我去跟她说说?”
“你可以先跟范春琴吹吹风。”
彭安迪这些年没有正式工作,五花八门的杂活做了不少,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很轻易就找到一个会做假证件的年轻人庞光。庞光曾与彭安迪在一起打过工,后来分开了。彭安迪去找庞光,竟然在一家豪华气派的大公司楼宇里找到了他。彭安迪羡慕庞光找了一份这么好的工作。庞光苦笑说,自己只是一个小电脑公司的打工仔,被派到这家大公司来做电脑维护的。大公司待遇很好,经常发各种福利,可惜没有庞光的份。庞光忙得团团转,收入还不及人家的零头。业余时间,庞光便帮人制作假证件,赚点喝酒吃肉的钱。彭安迪请庞光吃了一顿涮羊肉,请他制作了一个实验员证,上面竟然有钢印,就跟真的一样。
彭安迪拿着证件去找范春琴。范春琴把彭安迪的证件扫了两眼就搁下了,她显然对彭安迪更有兴趣,研究性地打量他,说:“杜希丽跟着跑的,就是你呀!”
彭安迪脸上有些发烧,说:“范老板不要笑话。”
“哪里是笑话,我是敬佩你们这么勇敢。”
“那么,范老板肯留下我吗?”
“我这个小庙,容不下几个人。”
彭安迪听到这里,脸色往下沉,心想没戏了。不料,范老板瞥了一眼彭安迪,脸上露出一抹猫捉老鼠的诡笑,接着说:“不过呢,杜希丽在我这,情况大概你也清楚。”
“我,我知道的不多。”
“现在呢,确实人手不够。”
“范老板,您的意思……”
“你要是愿意,先干著,工资2000元一个月,你看怎么样?”
“买不买劳保?有没有三金?”
“你找工作很有经验嘛!”
“我只能根据这个来区别正式工与临时工了。”
“一般来说,要试用六个月,然后才买三金呢。看在杜希丽的面子上,试用期就免了。”
“那就太谢谢了。我什么时候开始上工?”
“如果愿意的话,今天就行。”
彭安迪满心欢喜地下了楼。没想到这么快就与范老板谈妥了,杜希丽送他上楼的时候吓得不敢陪他上来呢。此时,他看见杜希丽与另一名女工正在制样房里搬动混凝土试块,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彭安迪上前去帮她,笑眯眯地朝杜希丽眨了一下右眼,示意事情搞定了。杜希丽用肘部捣了一下身旁的女工说:“我们这里又来了一名新同事。”
那名女工朝彭安迪伸出手来,说:“我叫小红杏。欢迎你,新同事。”
另一名戴着老花眼镜,满头华发的老师傅放下收样的登记台账,凑过来说:“你就是彭安迪吧,欢迎欢迎。”
“他叫钱名高,你叫他钱迷就行了。”小红杏说。
“别没大没小的。”钱迷嗔怪道,“就是叫外号,也得叫我'前面高呀!”
“你又炫耀打麻将嬴钱了。”
两人嬉闹。杜希丽笑着为彭安迪一一介绍在场诸位,回头又指着钱迷说:“钱师傅已经退休了,被范老板返聘回来的。”
整个实验室拢共不足十人,彭安迪早就从杜希丽嘴里对他们有所了解,一会儿工夫就把他们对上号了。实验室的法人代表是范春琴范老板。听杜希丽说,她原本只是一名建安公司的普通员工,因为颇有几分姿色,与大公司老板明里暗里有一腿,公司改制时把实验室交给她承包了,变成了她自家的私营企业。赶上前几年行业火爆,挣了个盆满钵满,一下子就暴富了。
整个实验室是一座红砖小楼。因为年代已久,墙面漫患剥蚀,墙角已经出现粉化迹象。楼分上下两层。楼下有试样房,养护着一些水泥试块,还有几台做实验用的机器,比如试块压力机、钢筋拉力器什么的。楼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写字间,小间是范春琴的办公室,另一个大间是实验员们在楼下做完了实验,上来开报告的地方。彭安迪的职责是跟着钱迷收样,把所有送来做试验的材料登记在册。
下了班,彭安迪怀揣着找到工作的喜悦,回头打量了一眼。这座实验室红楼龟缩在街道背后杂乱的住宅区里,如果不是属于这里的人,还真看不出来这也是一个工作单位。
杜希丽把彭安迪找到工作的消息告诉了母亲。陈亚玲颇感兴趣地问:“你不是说他是学工商管理的吗?怎么会干实验室的活?”
“大学生改行的太多了。”杜希丽把她教彭安迪应付范春琴的话搬出来。
“如果能找到工作的话……”
陈亚玲的语气软下来。杜希丽从中看到了希望,感动得不得了。她跟母亲谈了有关彭安迪的许多细节,话到深处,一不小心流露出彭安迪的实验员证来路不明的话头。陈亚玲立时警觉起来:“他那个证不会是假的吧?”
“嗯,怎么对你说呢?现在连大学文凭都可以做假,一个小小的实验员证……等到机会考一下试,假的也就变成真的啦。”
“可他还没有经过考试,对吧?”
陈亚玲的脸色冷峻起来,得到证实之后,对彭安迪找到工作的消息嗤之以鼻。杜希丽刚刚看见一点转机,旋即又破灭了。陈亚玲对女儿说:“我看你对他不要抱有幻想,还是早点打胎!”
杜希丽本以为彭安迪找到工作的消息能让母亲改变态度,没想到事情毫无进展,反而加重了母亲对她的催逼。
母亲让杜希丽打胎并不奇怪,杜希丽感觉奇怪的是彭安迪的态度。彭安迪有了工作,应该对孩子的出世更热心才对。可是彭安迪并没有表现出杜希丽想见的积极态度,他吞吞吐吐地转述他父母的话说,希望他们办妥结婚手续后,堂堂正正地生一个孩子。
“什么叫堂堂正正?这个孩子不是我们爱情最炽烈的产物吗?难道说由爱情产生的孩子不够堂堂正正,一定要扯一张结婚证书才叫堂堂正正,爱情还不如一张纸吗?”
“你别生气。算我没说,好不?”
“不行!你没说,没说算是什么狗屁态度?”
“我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态度是可有可无。”
“难道不行吗?”
“不行!孩子是你的,你应该比我更珍惜。”
“我是珍惜,我又没说要你打胎。”
“那你为什么转达你父母的意思?”
“他们确实是这个意思,你在我家吃饭时,又不是没听出来。”
“从他们嘴里听出来,与从你嘴里说出来,味道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知道他们在根子上怎么想,他们对这个孩子的来历有怀疑。没关系,孩子生出来,長大了像你,一切就齐了。可你,明明知道这孩子是我俩的结晶,还不帮着我保护他平安降生。你是在为虎作伥啊!”
彭安迪还年轻,对于婴孩的概念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总觉得来日方长。他不像杜希丽那么成熟,对生命的孕育有过切实的经验,知道这里面的酸甜苦辣,也就更加珍惜。杜希丽看见彭安迪不响了,像个犯错的大男孩那样默不作声,心里涌过一阵痛惜。他比杜希丽小两岁,这就决定了他们之间的态势。彭安迪可以犯错误,杜希丽不可以任性。其实杜希丽在家里是很爱耍小脾气的,彭安迪在社会上也是很能耍威风的。到了两人世界,这些内在的秉性全部改变了。彭安迪变成一个很乖顺的弟弟,杜希丽变成一个很有主见的姐姐。他们之间有一点杂音,基本上都是杜希丽的声音占了上风,彭安迪也乐见其成。
在单位,杜希丽起先一直把她怀孕的事儿压着,没有对范春琴说。因为她预料到一说出来又会多一个反对者。可是慢慢地她的身子重了,就是不说,人们也快要看出来了。这时,杜希丽便找个机会把将要请假的事对范春琴提了出来。
果然,范春琴的反应与杜希丽的愿望大相径庭。范春琴说:“你旷工三个月我不追究就算了,怎么又要请假?现在活这么多,我好不容易接到了两条道路的建筑检测任务,正是恨不能一个人抵两个人用的时候。你这时候生孩子,不是添乱吗?”
杜希丽想,这个人的思维逻辑有问题,怎么能拿单位活儿忙作为阻止员工生孩子的借口?但是范春琴就这个水平,比较奇葩的是她毫不遮掩地把它说出来了。
“再说了,你们连结婚证还没有打,生什么孩子呀?这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
“孩子出生前,我们会把结婚证办好的。”
“那也没有准生证呀?你以为生孩子这么简单,你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呀?”
“孩子已经有了。”
“嘁,这算什么理由。打掉就是了!”
“打胎,你说的这么轻巧?”杜希丽简直愤怒了,强忍着保持一副低眉顺目的表情。
“可不是呗。多少人都是这样做的。”
“这是犯罪!”杜希丽心中有一个声音喊道。可惜她只能在内心呐喊,嘴上并不敢吐露。老板手里捏着她的饭票子,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反对。杜希丽不想马上与老板摊牌,不敢大声争辩,努力做出一副谦恭的样子。
打胎,这个词成了杜希丽生活中的热词,几乎一睁眼就要遇到。杜希丽想不通究竟腹中的胎儿得罪了谁,为什么谁都想踢他一脚,趁他还没来到这世上,赶快消灭他。难道他不是一个已经存在的生命吗?为什么杀死一个出世的婴儿是犯罪,而杀死胎儿就不算犯罪呢?这只是人类制定的法律而已,从更高级的伦理道德来说,胎儿与婴儿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杀死谁都不行。
人们或明或暗地向杜希丽发出劝告,众口一词地表示她应该放弃腹中的小生命。好听一点的说法是流产,杜希丽鄙夷地说:“不就是要我打胎吗?我偏不!”越是这样,杜希丽的拗劲越大。杜希丽承认自己是在赌气,可是为什么要赌气呢?她是激愤于人们对她孕育着的小生命的冷酷态度。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小生命有一份天然的责任,做母亲的责任。那是超出乎人类理念之上的来自于大自然本能的责任。
于是,杜希丽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那条挑战性的声明——
“宝宝,我要用生命捍卫你出世的权利。”
杜希丽与彭安迪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所棚屋住下来。棚屋很简陋,勉强可以遮风避雨,但是他们内心很温暖,毕竟有了自己的小窝,可以保护尚未降生的宝宝免受世人的伤害。
陈亚玲放了狠话,声称你若不打胎就别回来见我。没想到杜希丽真的就不回来了。杜希丽没有把自己的住址告诉父母,她不想再听见母亲对她唠叨打胎的事。彭安迪的父母倒是知道儿子搬到哪儿去了,但是也没有来看过他们。只有小舅骑着摩托车来过一次,给他们送来了一只新马桶。小舅说:“马桶虽然不雅,却是最实用的。因为我自己就在乡下住过,深知起夜上茅房的不便。”
这个红漆新马桶还真是令杜希丽与彭安迪喜欢得很。它提在小舅的手里像一只灯笼,放在棚屋的一角又好像一只古典的石鼓凳。这个寒酸的小屋没有什么亮眼的东西,马桶倒仿佛成了一件摆设似的。这时候,杜希丽的肚子慢慢撑圆了,彭安迪指着那只马桶打比方说:“就跟它一样。”杜希丽杵了彭安迪一手指:“你真会说话。”
他们在这个小窝里享受了难得的温馨。冬夜漫长,屋子很冷,窗户某些地方透风,他们相互依偎着,用彼此的体温温暖对方。彭安迪说:“明天说什么也要给咱买张电热毯。”
“别,就这么抱着挺暖和的。”
“我倒不怕冷。就怕冻坏了宝宝。”
“用电热毯可能对宝宝更不好。”
“那怎么办?”
“劳驾你,把我抱紧一点。我就不冷啦。”
于是,他们更加紧密地贴在一起,简直不留一丝间隙。窗帘是在窗户的上半部横拉了一条铁丝挂上的,从最高处的气窗可以看见乌黑的夜空。在城里难以见到的星星此时那么明亮,好像要窥视这一对情侣似的。
“你说,咱们的孩子将来起个啥名?”
“别急,这可要好好想想。”
“大名叫什么由你去想,小名就叫宝宝。”
“宝宝是个称呼,又不是人名。”
“我不管,我就叫他宝宝。”
“嗯,也行……”
“男孩女孩都可以叫。”
“嘁,这倒省事了。”
彭安迪爱抚地去摸杜希丽日渐隆起的肚子,忽然感觉到小家伙在里面动了一下。彭安迪呵呵笑起来:“哎哟,他踢了我一下。”
“呵呵,他好有劲喔。”
两人高兴地大笑了一通。杜希丽眨巴着眼睛,看见窗外升起一轮圆月,想着心思说:“你说他为什么踢你?”
“是因为没有给他起名字,生气了?”
“名字倒是小事。”
“什么是大事呢?”
“咱俩还没有打结婚证,没有从法律上给他一个地位。”
“嘁,你以为宝宝是大学生哦,他懂什么是法律?”
“没有法律上的认可,宝宝出世就是非婚生子。”
“越说越专业了。”
“咱们赶紧结婚吧。”
“可是,你母亲不同意呀?”
“只要我俩同意不就行了吗?”
“我总觉得少点什么。”
“法律并没有规定结婚必须母亲同意呀。”
他倆在寒冷的冬夜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去打结婚证。先从法律上确立他俩的关系,给宝宝一个名正言顺的出生权。至于形式上的婚礼,且不去管它。办不办,怎么办,何时办,对他俩来说都讲究不起了。
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彭安迪与杜希丽穿上各自最好的服装,手牵手走进了区政府婚姻登记处。想起来很复杂很宏大的一个事,办起来竟是非常简单明快。负责登记的是一位白白净净的中年妇女,亲切和蔼,显见出很有教养。她面带笑容地问道:“你愿意娶她为妻吗?”
“我愿意。”
“你愿意嫁给他吗?”
“我愿意。”
“好,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合法夫妻了。”
她那明亮的眼神扫过杜希丽的身段。杜希丽已经出怀了,水桶般的肚子一目了然。她怕杜希丽尴尬,笑咪咪地补上一句:“祝福你们。”
这句话令杜希丽释然。杜希丽摸了摸肚子,在心里与宝宝对话:“宝宝不怕。从现在起,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中年妇女把结婚证递到他们手里,彭安迪从挎包里往外掏巧克力糖果。中年妇女说:“你们的糖果我要吃一粒,恭喜你们把事情办得很及时。哎哟,只要一粒,一粒就够了。如果每对夫妻我都吃一粒,那也会吃出糖尿病来呢。”
杜希丽与彭安迪笑嘻嘻地走出区政府办公楼。
晚上,他俩在租赁的棚屋里点起一对红蜡烛。桌上摆了四个菜盘,一瓶酒,还有两只酒杯。本来有心请几位好朋友譬如小红杏、钱迷谁的来热闹热闹,无奈住处逼仄寒酸,离市区又偏远,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招待,干脆谁也不请,就他们两人自我庆祝一下。彭安迪说:“太委屈你了,希丽。”
“你不是也一样?安迪。”
“我是男人。”
“怎么着我已有过一次。可你是童男子,你让我心里更过意不去。”
“什么都别说了,喝酒吧。”
两人举杯齐眉。杜希丽说:“咱们邀一邀月老吧,让月亮公公做咱们的媒人。”
“呵呵,李白独自饮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咱俩饮酒邀月老,不用对影就成三人了。”
“怎么是三人?应该是四人。”
“四人,哪来的四人?”
杜希丽指了指隆起的肚子:“这里还有一个。”
“对对对。”
“呵呵呵。”
两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心底里就漾出一些辛酸意味。尽管辛酸,毕竟是笑着。
彭安迪在实验室埋头苦干。所有做实验的规程他一学就会,开具检测报告也没什么难的。他在暗暗地准备参加实验员资格考试,边干边学,上手很快。一旦通过考试,他就安心了,那时假李逵就变成真李逵,假猴王就变成真猴王啦。
就在这时,省城来了飞行检查团,对建筑材料检测单位进行资质审查。所谓“飞行检查”就是抽检,不定期不定点不预先通知,抽到哪个单位,说到就到了。彭安迪紧张极了,他脸色煞白地看见来了一伙人,知道纸包不住火,自己的假面具就要被戳穿了。
正在心神不定地做实验,忽然会计喊彭安迪上楼去。彭安迪心想坏了,专家们正在楼上审查资质,此时叫他上楼一定没有好事。他想找杜希丽商量一下,可是这天杜希丽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来上班。就算来了,她又有什么办法?彭安迪想,是祸躲不过,看来命中有此一劫,怕也没有用。果然,彭安迪一上楼,范春琴就把那本伪造的实验员证扔到他的脸上,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彭安迪知道暴露了,再抵赖狡辩都无济于事,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范春琴的愤怒如同火山爆发,当着专家们的面,把彭安迪骂得像灰孙子一样。她把自己扮演成一名受害者角色,声称是受了彭安迪的欺骗,乞求检查组的同情与原谅。
其实,彭安迪实验员证的真伪问题,范春琴从一开始就是装糊涂。她若有心查证的话,很容易查个一清二楚。可是她正需要人手,宁愿就这么糊涂着。检查组不仅查出了彭安迪的假证书,还有其他若干问题。于是,组长口头责成范春琴停业整顿。
如果实验室真的停业整顿,麻烦就大了。范春琴当然不是吃素的,她一方面安排午宴,竭力拢络检查组,让他们不至于拂袖而去。一方面打电话找上层关系,求情给检查组长打招呼。经过一番运作,这场可大可小的风波终于消化于无形。
解决了外部危机,范春琴很有成就感。接下来她要清理门户,追究内部责任了。范春琴关起门来对彭安迪说:“你本事不小嘛!给我捅了这么大个篓子。”
“对不起,范姐。”
“你叫我什么?”
“我知道你要开除我。咱们没有了雇佣关系,再叫你老板也不像了。”
“我是要开除你。检查出了问题,整改必须的。”
“那我是不是今天就走?”
“你急什么,我还有笔账没有跟你算清呢。”
“什么账?”
“你害我给你擦屁股,花了不该花的钱,怎么算呢?”
“你从我工资里扣吧。”彭安迪的心冷得抽紧了。
“嗯,这个态度还不错。你是不是管杜希丽也叫姐呀?”
“这跟你好像没关系。”
“咦,你又呲毛了。”
“反正也干不成了,呲毛就呲毛吧。”
“沒有实验员证,你开检测报告,在上面签字就是违章违纪,必须追究。但是我实验室也有一些不需要开检测报告的杂活,并不是没有实验员证一概不能干。”
“范姐,你还肯给我一个机会?”
“不过呢,没有实验员证工资待遇就要低一些。”
“低多少呢?”
“那就要看你呲毛不呲毛了。”
范春琴盯着彭安迪,眼睛里好像藏着一只小蝌蚪,黑幽幽地抖动着,抖出一些笑意来。彭安迪浑身躁痒,不敢直视范春琴,但又不由自主地偷偷瞥她一眼。彭安迪想:再有几个月杜希丽就要临盆了,坐月子期间当然不能上班。范春琴开的是私营企业,不存在什么休产假拿工资的好事。不上班就拿不到钱。自己这时候失业真是太要命了,不敢想像他们夫妻二人同时失去工作,孩子呱呱坠地的情景。他们拿什么养活嗷嗷待哺的宝宝呢?
“低多少我都干!”
“如果我高兴,也可以不削减你的工资。”
“范姐……”彭安迪的嗓子发干,好像一条在河岸上蹦达的鱼。
“只要你听我的话,乖乖地……”
“范姐,你要我干什么?”
“把手放下来,别挡在胸前,你又不是女人。范姐的心意你真的不了解吗?”
“我,我,我……”
“你不怕我追究你给实验室造成的损失吗?”
“你饶了我吧。”
“瞧你脸都吓白了。其实那是逗你玩的,小乖乖,把手放到这里,这里……”
范春琴把彭安迪的手引到自己的后腰上。她半坐在写字台上,解开了彭安迪的皮带,顺手就把它抽下来了。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用它狠狠地抽你。”
彭安迪把范春琴的双腿端着,拼命地动作起来。
杜希丽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在实验室她有两个死党,一个是闺蜜小红杏,一个是退休返聘的钱迷。小红杏偷偷地告诉她:“范老板对你家彭安迪有意思,你要注意了。”杜希丽笑道:“对彭安迪有意思的人多了,我管得过来吗?小红杏,你不是也喜欢跟他打闹嘛。”小红杏闹个大脸红。她本想告诉杜希丽的话比这严重得多。只是不想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想要说得婉转点,却被杜希丽当成笑话来听了。
钱迷是杜希丽父亲的师弟,把杜希丽当作晚辈看待的。他把杜希丽拉到一旁,悄悄地告诉她说:“希丽,人说老不管少事。有件事我不该说,可还是不得不说。”
“什么事呀?钱叔。”
“昨天你怎么不等彭安迪一道回去?”
“他不是跟你去工地回弹吗?直到下班你们还没回来,我就先走了。”
“你应该等他,两人一道回去。”
“钱叔,您究竟想说什么,搞得这么严重?”
“你走了,范老板可没走。”
“范老板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才走嘛。”
“唉,不说了,还是不说了。”
钱迷摇了摇手,留下一个迷,又到机器边拉他的钢筋去了。杜希丽被搞得摸不着头脑。钱迷也提到范老板,让她想起小红杏的话。她就又去找小红杏。
“小红杏,怎么不睬我了,生气啦?”
“岂敢!我的大小姐。”
“你跟钱迷,到底想说什么嘛?”
于是,杜希丽把钱迷跟她谈的半截话兜底交待了。小红杏被顶到了南墙根,便说出她经过范老板的办公室,偶尔听见里面有异常的喘息声,便趴在门缝处偷听,料定里面干得好事。她忍不住好奇,躲在暗处监视,看看到底有谁在里面。
“你猜,走出来的是谁?”
“谁呀?”
杜希丽脸色煞白,不用猜她也知道小红杏将要说出的名字了。对于小红杏的话,杜希丽抱着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的态度。她又拿小红杏的话去试探钱迷,这回钱迷告诉她,自己昨天因为忘了带手机,回到实验室来取,看见彭安迪的自行车还停在楼下,他好奇彭安迪为什么还没走,悄悄地摸到范老板的办公室门外,听见里面传出肆无忌惮的叫床声。
杜希丽彻底懵掉了。她有心找范老板当面对质,又怕人家笑话。想来想去,只有回家拷问彭安迪。
“安迪,我决定要打胎了。”
杜希丽刚说出这句话,泪水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彭安迪一听急了:“这是什么话,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是我反复无常吗?你心里有这个孩子吗?”
“我原来是没有,可我渐渐地有了。”
“有了?亏你说得出口。”
“杜希丽,你别发神经好不好?我本来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这么多天来,咱们的爱情功课让我一天比一天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宝宝了,他已经深深地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可是,你干得好事!对得起我,对得起宝宝吗?”
“我干什么了?”
“你还抵赖,难道非要我说出好的来吗?”
彭安迪听到这里,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羞愧和恨恼让他的眼珠子变得通红。
“你不能打胎,宝宝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
“还说什么是你的,你配吗?”
“我,我,我……”
“我要把它连根拔去,跟你一刀两断。”
杜希丽愤怒地挥舞双拳,狠狠地锤打自己的肚子。
“不要,不要。”
彭安迪扑上去,捉住了杜希丽的双拳。他把头埋下去,让杜希丽的拳头在自己的头上发泄怒火。杜希丽在歇斯底里的愤怒中,挣脱彭安迪的控制,着实狠狠地痛打了彭安迪一顿。彭安迪不躲不闪,低着头老老实实地挨打。杜希丽觉得过分了,捧起彭安迪的脸来,看见他的脸被自己的戒指划破了,淌了血。杜希丽泪眼模糊地说:
“你说,那不是真的,你说呀!”
彭安迪摇了摇头。
“你跟她,范春琴,不是真的吧?”
彭安迪搖了摇头。
“你说话呀,光摇头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跟她,不是真心的。”
“你们之间,有那种事吗?”
“你回答我,回答我。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是真的。”
彭安迪有气无力地说。杜希丽甩手给了彭安迪一个耳光,然后抱着他的头大哭:“你就不能骗骗我,骗骗我。”
“骗你,我就不是彭安迪了。”
“安迪,你既做下如此好事,也就怪不得我无情了。”
“你坚持要打胎吗?”
“宝宝是我们爱情的见证。爱情没有了,留下见证有什么意义呢?”
“若不是为了宝宝,我何必敷衍范春琴?”
“你说是为了宝宝?你说是敷衍范春琴?”
“是呀,我敷衍一下范春琴,你就要打掉宝宝。”
“你不是一直对要不要这个宝宝持无所谓态度吗?你跟范春琴的关系能用'敷衍二字搪塞吗?”
“我对要不要宝宝甚至持过反对态度,可是我变了。如果我对范春琴不是敷衍,难道我会在乎你打不打胎吗?”
“不管怎么说,你的行为是不可谅解的。”
“我并不要你马上谅解我。可是我请求你留下宝宝,起码慎重考虑一下,不要操之过急。”
“安迪,我的心很痛。说什么都晚了,咱们历经千辛万苦得到的爱情果实就要陨落了。打胎这个词,你以为我是轻易说出口的吗?我为了反对这个词,纠结了这么久,奋斗了这么久,几乎把身边的亲人都得罪了。现在我自己站到了宝宝的对立面,是因为你先背叛了我,背叛了宝宝。”
“杜希丽,我现在是百口莫辩,你就不能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吗?”
就在这天夜里,瓮城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震级为里氏5.6级,城里感觉到剧烈的摇晃,但是许多高楼并没有倒下来。震源中心在城区东北部20公里处,正是彭安迪与杜希丽他们居住的地方。
夜里,彭安迪与杜希丽感觉被人从床上抛起来。房屋好像被一位巨人摇撼着,发出支离破碎的呜咽。彭安迪跳起来,被晃悠的电灯泡砸了一下。大地像筛子一样抖动,彭安迪站不住,又被晃倒了。
“地震了。”杜希丽清醒地说,不做任何抵抗与努力。
“快躲躲。”彭安迪说着,去拉杜希丽的手。可是杜希丽并没有躲避的打算。彭安迪拉不动杜希丽,索性抱着她滚到了地上。落地时彭安迪小心地让自己的身体垫在底下,避免杜希丽跌伤。然后抱着她又是一滚,两人滚到了板床底下。
这真是一个英明的决断。因为就在这时,屋顶失去了支撑,轰然一声掉了下来。预制板恰好砸在床上,把一张木板床砸断了。砸断的木板茬口嵌进了彭安迪的背部,彭安迪感觉一阵巨痛,昏了过去。
杜希丽蜷缩着身体,竟然毫发无伤。她听见彭安迪哼了一声,推推彭安迪说:“你别压着我。”彭安迪却没有回答。杜希丽抱着彭安迪,感觉到两手粘乎乎的,马上意识到彭安迪流血了。她惊慌地叫喊:“安迪,安迪。”
彭安迪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听见杜希丽的尖叫,回光返照地睁了睁眼,含含糊糊地说:“宝宝,保护好宝宝。”
杜希丽想从床下爬出去,再把彭安迪拖出来。可是哪里能够。这是一座四壁裂缝的危房,又被贪图拆迁面积的农家违规加盖了两层,哪里经得起地震的摇晃。此时整座房屋倒塌下来,把杜希丽和彭安迪埋了个严严实实。
杜希丽看见无处逃生,只好蜷缩在彭安迪的身体下,努力想唤醒彭安迪。
“安迪,你醒醒。安迪,你醒醒。”
彭安迪像一条吐丝作茧的大蚕,僵卧着,一动不动。杜希丽的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喃喃地诉说情话:“安迪,我听话,我不打胎了,好不好?安迪,你要挺住,很快就会有人来救咱们的,你要挺住啊。”
地震后下起雨来。瓢泼大雨一会儿就把整堆废墟浇透了,杜希丽感觉身子底下湿漉漉的,很快就泡在了水洼子里。寒冷的冬雨把彭安迪刺激得惊醒过来,他忍住巨痛问杜希丽:“你还好吗?没受伤吧?”
杜希丽看见彭安迪醒过来,又流下激动的泪水,说:“我没事。你怎么啦?”
“我不大好,脊背给砸断啦。”
“你是为了保护我,把我护在身体下面。”
“必须的。宝宝还好吧?”
杜希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把头狠狠地点了点。
“你还能动吗?”
“我的背被压着,腿也被压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你给我腾出了空间。”
彭安迪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眼白一翻,又昏了过去。
杜希丽疯狂地呜呜痛哭,感觉好像天都塌下来了。她不停地呼唤着彭安迪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他,不让他的灵魂走远。人真是非常脆弱的生物,一个人从活蹦乱跳的状态到死亡,有时仅仅是三五个小时,甚至是几分钟几秒钟的事。杜希丽不畏惧死亡,可是她畏惧看见亲人死亡。她搂着彭安迪,就好像搂着一团黑暗,杜希丽的心里怕极了。
透过堆积在头顶上的废墟间隙,杜希丽看见的原本是漆黑一团,现在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她知道这意味着天亮了。杜希丽扯着嗓门喊起来,希望她的声音能引起救援人员的注意,尽早得到拯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杜希丽这时候真正领略到度日如年的滋味。每一分钟都是极其难熬的。不仅有身体受到钳制的痛苦,还有来自死亡的威胁。彭安迪的状况很糟糕,他的意识时有时无,体温也在一点点下降。杜希丽没有办法给他帮助,杜希丽已经声嘶力竭,连吃奶的力气都快用尽了。
杜希丽撩起睡衣袖口,用沾了雨水的布头揩抹彭安迪的脸。彭安迪的脸上已经被血水和污泥濡染得不成样子。杜希丽一点一点地极有耐心地揩抹着,她想:假如死亡真的到来的话,那么就让我和你一起走吧。作为走在后面的人,我要让你容颜干净,走得有尊严。
看见彭安迪的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庞,杜希丽抚摸着,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痛心、焦虑、饥饿与疲倦让她哭了没有多久,便昏昏沉沉地晕过去了。
忽然,杜希丽听见了一阵电锯的尖啸声,伴随着大型机械设备与人们说话的背景声。她知道有人来了,救援队终于上来了。杜希丽感觉到胎动的厉害,那个在母腹中的生命一直潜伏着毫无动静,似乎被吓昏了,当母亲看到希望的时候,他便异常躁动起来。杜希丽用尽全部力气大声地喊道:“救命!这儿有人……”
然后,她便又昏过去了。
杜希丽被救到医院,出现了早产迹象。医生们采取了保胎措施,努力让母婴安静下来。杜希丽牵挂的是彭安迪的安危。当她被救的时候,彭安迪还在水泥预制板下压着,因为腿拔不出来,等待支撑设备支援。杜希丽被抬上担架,还紧拉着彭安迪的手不肯松开。可是彭安迪什么反应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杜希丽要下床去找彭安迪。護士小茉莉拦阻她说:“您现在需要静养,不宜多动。否则胎就保不住啦。”
杜希丽想到彭安迪强烈反对她打胎,如果胎儿不保,彭安迪会不会认为她是故意的呢?这样一想,杜希丽就被钉在病床上了。
“安迪怎么样啦?小茉莉,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叫彭安迪的?”
“没听说。”
“你代我查查看,如果有他的消息告诉我。”
小茉莉下次走进病房,告诉杜希丽:“我们医院收治了一百多伤员,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这么多伤员啊?地震灾情很严重吧?”
“东北郊一带震中区倒了不少房子。从市区来看,灾情并不严重。除了少数危房,市区的房子基本上没有倒塌的。但是不少人危机处置失当,被吓得从楼上跳下来,摔伤的不少。”
“还有跳楼的啊?”
“有!还不少呢。最奇葩的是有一个女人怕死怕得要命,跳了两次楼,终于把自己跌死了。”
“那是怎么回事呢?”
“地震那天晚上,她感觉房子摇晃,情知不妙,就翻过自家的阳台,从二楼上跳下来。落地时把脚脖子扭伤了,被送到我们医院来。当天晚上,发生余震,她看见医院病房的灯摇晃起来,拔脚就跑。她住五楼,脚脖子有伤跑不快,楼道里又拥挤,医生病人都在往外跑。越往下跑人越多,拥挤得越厉害。跑到二楼,前面拥堵跑不动了。她灵机一动,从拐弯处的窗户钻出去,站在门檐上的平台往下跳。按理说,这样的高度是跌不死人的,可是她脚上有伤不敢着力,落地后连翻几个跟头,也是碰巧了吧,她的脑颅竟然受到严重的外伤,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几天,昨天晚上竟然一命呜呼了。”
“这人怎么这样倒霉。”
“听说她很有钱,还是什么老板。”
“有钱人更怕死。”
“是的哟。死神找上门,怕也没有用。”
这场谈话刚刚结束,实验室的钱迷和小红杏来了。他们是来看望杜希丽的,顺道给她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你知道吗?杜希丽,范老板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唉,地震次日一大早,她开车去东北郊,在路上出了车祸,一头钻到藕塘里去了。”钱迷说。
“就在离你住的地方不到几百米远的路边。”小红杏补充。
“奇怪,范老板到我们那儿去干什么呢?”
“也许她是想到震中区去救人吧?”
“救人?救谁?”杜希丽想起范春琴与彭安迪的关系,敏感地问。
钱迷和小红杏都不吱声了。这个消息对杜希丽来说虽然震撼,但并不是她最关心的,她更关心彭安迪究竟怎么样了。
“你们俩有没有彭安迪的消息呀?”
“安迪呀,他在市第二人民医院接受治疗,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哦,他究竟伤得如何?”
“右腿砸断了,已经打了石膏。”小红杏说。
“背上也有伤,好在砸偏了一点点,脊柱没有断。”钱迷补充。
“哦,谢天谢地!”杜希丽长舒了一口气。
彭安迪感觉好像死了一回似的,他从昏迷中醒来,惊讶于自己还活在世上。世界真是奇妙,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谁也无法预知下一刻将发生什么,最大胆的想象也不如生活本身来得精彩刺激。彭安迪把这一切解释为冥冥之中有不可知的力量安排好了。人所要做的就是循着自己的天性,发挥自己的本性,按照宇宙中日月星辰昭示的道德律自然地行走。任何矫饰与背离既委屈了自己,也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他把这番感想当作地震灾害给他的馈赠。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想:其实是说大难给人启示,得到这种启示的人在后来的生活中有了新的感悟,从而好像内心里睁开了另一双眼睛。他把这些话记在自己的日记里,精神上有一种浴火重生的感觉。
杜希麗来看彭安迪的时候,彭安迪正躺在床上做一名思想者。他的腿上打了石膏,缠了白纱布,好像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彭安迪看见杜希丽,高兴地伸出手来,背上的伤痛却让他咧歪了嘴。
“别动,安迪,好好养伤。”
“嗯,希丽,你能原谅我吗?”
“快别说了。”
杜希丽在彭安迪的床边坐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两人的感情又回到了当初不顾一切私奔时的浓烈。缠绵了一会儿,杜希丽想起旧事,忍不住说:“你知道吗?范春琴死了。”
“我已经听说了。”
“没想到那个时候她去东北郊干什么。”
“那是地震中心,她应该知道的。”
“她会不会是去找你?”
“别扯了!我可不是自作多情的人。”
“你无情,不代表她也无情。”
“你是想往我良心上加砝码啊。”
“你还是忘不了她吧?”
“范春琴是个有毛病的人,但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对她并没有感情,但是这样子死法对于她来说还是过于惨烈了。”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我就怕看到你听到她的死讯,兴高采烈的样子。”
“真的,希丽,这场灾祸让我想了很多。许多过去看不开的事都看开了。包括我对生平遭际的不满,在一瞬间都化解了。我觉得再多的磨难都能承受,只要我们心中还有火,还有希望。”
“唔,这场灾难让你老了不少。”
“你肚子里的宝宝还好吗?”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杜希丽的脸上露出笑容。
“怎么样呢?”彭安迪还不放心。
“好的,好的。”
“不打胎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打胎了?”杜希丽赖账。
彭安迪猜想她是怕留下话把子,将来让宝宝听了去。就顺着她的话说:“嗯,你是没说过这种话。”
“我还是那句话:宝宝,我要用生命捍卫你出世的权利。”杜希丽骄傲地宣布。
“太好了,我一百个赞成。”
“你当初可没有现在这么坚决。”
两人争相表现自己,就好像他们的孩子已经出世,站在身旁监听一样。这种情景让他们自己也觉得好笑,便笑起来。
三个月后的一天,宝宝真的出世了。这天,两人的位置颠倒了一下,杜希丽躺在床上,彭安迪站在床边。彭安迪的伤已经完全养好了,变得跟过去一样强壮。在杜希丽的怀里有一个粉嫩粉嫩的娃娃,皮肤还没有完全撑开,皱皱巴巴,好像小老头一样。
“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丑啊?”彭安迪说。
“你知道什么!吃两天奶,皮肤饱满了,就好看了。”杜希丽护犊之情,溢于言表。
前来祝贺的小红杏从杜希丽的怀里抱过孩子,逗弄着,学着孩子的口吻说:“俺有这么好看的爸爸妈妈,想丑也丑不了啊。”
钱迷也来了,把一个长命百岁的红包塞在孩子的襁褓里,说:“起个什么名字,想好了没有?”
“大名叫敬业,小名叫淘淘。”彭安迪一本正经地回答。
“唔,大处恭恭敬敬做人做事,小处又要淘喜。我猜你们是这个意思吧?”
彭安迪看着钱迷笑得合不拢嘴。杜希丽说:“他起的好名字,你就夸吧。就怕不淘喜,淘气呢。”
“淘淘两个字,一个淘喜,一个淘气。完全不淘气,那是不可能的。”小红杏说。
“他爱叫他淘淘他叫,我就管他叫宝宝。”杜希丽说。
钱迷说:“我还给你们带来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杜希丽迫不及待地问。
“实验室的新老板说了,明天彭安迪就可以上班了。”
彭安迪在养伤期间自学了实验员资格考试科目,前不久参加考试取得了合格证。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实验员证,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听到这个消息,彭安迪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他正担心着杜希丽坐月子期间,他们的生活来源没有着落呢。这下好了,他总算找到一份固定的正式工作,从此生活也就步入正轨了吧。
这么想着,他与杜希丽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两人同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时,他们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汇集到宝宝的脸上,惊讶地发现,短短的时间里宝宝的面容就有了不小的变化,原本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睁开了,小腮帮子开始有点鼓嘟嘟的了。
“咦,笑了,笑了。”大家都拍巴掌。
“哇”地一声,宝宝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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