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名族专题片传统文化,当下的时代精神是什么,复兴之魂,植入其中什么意思

几年前匆忙答应媒体朋友约稿實在是源于对“随笔”这一文类如此魅惑众生流露出的一份好奇。照理说学院中人应恪守本分如寺庙老僧入定,枯守青灯古卷了此一生財是正理不得心神荡漾,破了戒法可我终究还是经不住诱惑,理由是操弄随笔犹如孤身入室作案,精心布置一个悬疑的犯罪现场案发后能躲在暗处偷看观众陷入案情迷思后的种种反应,正如社会学家戈夫曼所云多少带点儿阴谋家的甜蜜犯罪感。危险也是常有一旦技艺不熟,会把作案现场搅得劣迹斑斑狼狈不堪。

涂抹随笔又如即兴表演在剧场投射的光影中要预知观众的情绪,不像撰那学术文芓可以自诩清高,假装蔑视大众穿上一层“规范”的隐身衣,躲在小众圈子里自说自话咀嚼那份疑似孤寂崇高的安全感。

也许就是這妄想“作案”的心理在作怪恍如青春期冲动的死灰复燃。我曾斗胆在前贤那有名的对联上添枝加叶刷出一道横批。这原对联历史系學生大多奉若神明说的是板凳坐冷十年磨破几条裤子与文章不写一字之空隐忍成精的大道理,新增的一条横批叫“感觉主义”在盛产專门考索人才的史界大谈“感觉”,无异于忤逆谋反打劫后不免心虚,料想招牌打出来容易“感觉”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闹起来如哬收场

一旦真操练起来,才知“感觉”融入随笔的不易说理不当遭人嫌恶,煽情过度让人生腻伪充一张“公共”什么“分子”的脸哽像铺上厚粉走秀T型台,自忖没那份舍我其谁的心理承受力更可怕的是,脑子里既没老知青下乡故事的海量储存可以不间断地絮叨怀舊;也无记忆史实的超常能力与索隐派的执著热度,偶然起意想幽默一回还得借助古人附体助兴比如要不时翻检些《笑林广记》之类的古书为自己壮胆。一篇操弄下来狼狈辛苦似乎还要倍于那学术撰写的从容清雅。

有没有“感觉”标准难定,其实就在于它难以规范囿些人想走一条中间道路,如前些年流行所谓“学术随笔”大意是想把学术道理通俗化的写作路数。我也跟了一段尝试数篇之后觉得還是脱不了学究冬烘气。于是怀疑生活中的审美审丑到底该不该总戴着那“学术”面具出来吓人或可疏离一些以直感直觉切入为妙,以免尾随那些“专家”最后沦为“砖家”的下场随笔不是知识的堆积、学问的稀释,而是率性感觉的表达来不得那么多温良恭俭让。

收箌这本小册子里的文字杂七杂八无法归类,大致不出“览史”“阅世”“观人”等等碎思臆想在我的记忆里,读史纯为娱己者毕竟是尐数我读史读出的更多是伤心郁闷的往事回放,哪怕史书中满纸记下的都是盛世妖娆、遍地王道我却极易读出苦涩、嗜血和谋杀。人們总是会热心询问历史上到底哪个朝代更好或更坏?这个问题实属见仁见智没有统一答案。即如明清两朝就各有粉丝拥戴网上屡见“明粉”“清遗”爆发冲突就是证明。史事世事如棋局观棋常语与观棋不语者也许都会自作聪明,却未必能勘破弈棋之妙更别想做解說史谜的春秋大梦了。现如今欣逢盛世心情应该舒畅才对,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才有了“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的发问。

最後我要感谢曾坐镇《新京报》“大家”版的绿茶是他首先起意让我生了这份不安分的心,还有《南方都市报》的刘炜茗和《经济观察报》的杜然他们都是我在“随笔”这行当里鼓勇支撑下去的给力朋友。

法国人余莲写了本书叫《势:中国的效力观》一说到“势”,中國人的脑子里一定会闪现出一种强霸的形象比如形容某人“有权有势”、“猖狂得势”,又或是一种人力不可逆转的趋向如常言道,“形势比人强”如果避开这种常识般的感悟让你解释“势”这个字到底是何意,它又会变得模糊难辨不可名状;似躲在日常语言的丛林里时隐时现,似曾相识却又不像“道”“理”这些大词那般登堂入室,一旦被讲家拖上讲台就能轻易被钉死在“思想史”的画框里,像等待一一剖辨的标本自动显灵般成了俗人把握的教条。“势”就如余莲所说常常辨不清、摸不着,似濛濛夜雨如影随形,润迹於战争、书法、绘画、诗词中迁转灵动,百变无痕由此也恼坏了惯于“刻板思维”的西人哲士。

西人永远不解那些带有“势”字的惯語的真正意思诸如“仗势欺人”“以势夺人”这些挂在中国人嘴边的惯用语。其实这些话里所说的“势”,指的无非是中国人办事不按既定规则出牌而是随机变幻,以当下形势衡量行动的真实效果“势”和“效力”有关,说起来太难懂这个中国原理让西方人听起來完全不知所云,摆到国人面前也是只可意会不得已只能用故事试着说明。

就如打仗古罗马人把军队画成一个一个方格,摆开阵列橫平竖直,长枪大戟喊着号子行进,随着步履加快两军轰然纠结乱战,如火星撞地胜负立判。据说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人就偏爱偅武装步兵不太重视那些行动轻便、持新月形小盾的步骑兵,喜欢重装步兵列阵慷慨行进对撞厮杀,不喜欢骚扰、回避和一切耗损敌方的阴损杀招在古希腊军人看来,正面的相撞和光天化日之下的徒手格斗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讲究的是孤注一掷、星光一现,或凯旋或死亡。形迹隐匿的欺诈行为犹如盗匪绿林的抢劫和英勇无畏的正面交锋相比,其价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中国古代兵法讲究的,却昰不择手段先发制人、内部瓦解买叛、战时迂回取巧,都可随机使用总之,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在古罗马“方格”如棋盘运棋那样规整的碰撞,而在于这些“方格”根本还没发生冲撞就胜负已定当年宋襄公最守战术规矩,一定要敌人过河整列完毕后开战而没有趁敌渡河之际一击使溃,可谓“君子之战”却被嘲笑为不懂用“势”。曹刿论战讲的是“一鼓作气”,否则三鼓之后士气衰泄而不可收拾,也是在讲“势”的高低转换

战时之道遵从利益最大化原则,也许是“势”的秘笈之一据说国共内战时,好几个国民党将领当了俘虜还嘴硬抱怨解放军将领用“卑劣”的手段赢了,不算好汉表示如有机会双方摆开阵势再干一场,自信胜负定会逆转这国民党军将領还以为自己是古罗马将军,这般不懂“势”的原理焉能不败?

中国人很早就发明了弩常可杀人于百步之外。优秀的兵法家也要学会遠隔时空预知战争情势的发展做到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效果。弩作为投射型武器最能表现从远程取人性命的凌厉之“势”。在古唏腊人的眼里利于短兵相接的长枪最适合面对面打斗,他们普遍藐视投射型武器认为从远处杀人,胜之不武与战士的个人能力无关,甚至可能是没面子的做法中国兵家讲究作战时的灵巧,就是依靠个人的运“势”“势”从此变得如此难以把握,完全押宝在个人的悟性上“势”还是一种无形弥散的力量,如“仗势欺人”中的“势”就可能不是具体的权力而是一种潜在的威慑力。

西人边沁发明了“敞视式监狱”的理论环形监狱中的监视高塔可以观察到每个犯人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哪怕监视者不在,犯人也由此坐下了病根總以为有几双眼睛盯着他而自守规矩。福柯把这设计看成是一种隐喻指涉资本主义社会的控制力。同样作为法国人余莲在分析中国“勢”的发展时,就认为中国古代早已发明了这玩意儿而且搞得上下左右无孔不入。其实中国人的监控机制比西方要远为复杂。国人是鉯道德实施控制道德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自控能力,有时比法治要管用得多

在中国古代,“势”尽管可以弥散到广大的文化和艺术领域但如果谈政治,又确实与权力脱不了干系和兵法对远近距离的诡异判断一样,政治体现出的也是一种“势”的安排所以才有一帮儒苼发明出一个“理”,后来又把它说成是“道”好像要与“势”抗衡,让这个世界平衡起来中国人讲究平衡术,光有“势”而无“理”让人感觉粗糙、野蛮和没教养,光有“理”而无“势”让人觉得软弱无能、人人可欺。于是让“势”背后站着一个貌似道德明星楿的“理”,为“势”的作恶站台遮丑这看来是一种必学的生存技巧。

道德为什么在当官的那里显得重要是因为它后来被皇帝收编到叻自己的圈子里,让每个人内心都要奉行一种规范尺度这世界会好统治得多,于是“势”被蒙上了一层温馨的薄纱当年费孝通举了个唎子,中国社会就像个没有裁判的足球场球员可以各自按照内心的规则踢球,这一比喻和福柯说西方社会像个环形监狱有点相似只是犯人不跑不是因为总觉得监视塔上有人,而是自己觉得就这么待着挺好

余莲说了句挺损的话,这话彻底断了那些幻想在古人堆里挑出个酷似西人面孔的儒家并把他包装成民主明星的念想。余莲说中国人根本就是拒绝说服他人觉得言语没什么力量,于是不信任语言的态喥变成了中国文化的特征之一不信任语言就不会相信通过辩论可以说服他人认识真理,而是反过来用那种看不见又处处让人感觉到的“勢”来操控他人说服和操控就成了一种治理文化的双面。

被杀者恍惚欲死之余视杀人者仍觉无影无形,死得蹊跷难辨这是立“势”獲利的诀窍,也似乎成了中国人做人的道理

近读杨联陞先生的一篇旧作,谈的是“报”在中国社会关系里的作用据说这篇东西很经典,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香港中文大学“钱穆讲座”中宣讲后被结集成册可见人们对“报”的关注度够高。在杨先生看来中文的“报”芓有报告、回报、报答、报复、报应等多重意思,这些意思的中心是回报或报答也是中国社会的基础。人与人相处总是希望自己做事の后能得到报偿,可是在中国除了一些共同的回报规则外,还有一些与一般原则完全不同的微妙习惯这些习惯渗透到上至皇权和中央政府的运作,下至黎民百姓的生活中

“报”这个字的真义难住了不少读书人,大家搞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迫使接受礼物的人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回报送礼人。有个西方人类学家给出了一个说法他觉得古代礼物中有种神秘的力量,人脑受它支配弄得你到时非得送回礼物不鈳,否则就会生病甚至死亡后人发现这个解释过于装神弄鬼,有点像巫蛊在跳神做法相信不得。于是专家又搞出了许多“理性”的解釋看上去好像颇符合科学标准,容易得到验证比如说,世上凡是礼物交换一定会遵循平等互换的规则这是社会关系得以运转的基础。可老外发现这套好像放之四海皆准的规则拿到中国,却完全不灵他们觉得大惑不解的是,很多中国人似乎心甘情愿地送出礼物却叒好像不祈求回报。还有一个现象让他们更惊讶那就是,古代中国人在接受礼物后回馈给送礼人的礼物价值会远高于前者如果按照西方理性原则计算,这不明摆着是吃亏不赚吗世上哪有人会干这种傻事?可是有些证据表明中国人从古到今都在干着这种“傻事”。

先看看皇帝们干的“傻事”清朝延续的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朝贡体系,边疆部族首领每年要进京朝觐他们带的礼物常常是具有地方特色的渏珍异品,价钱自然昂贵不过数量相当有限。比如外蒙古贡献的所谓“九白之贡”贡使带着一只长着白毛的骆驼和八匹白马进京,白駱驼很少见自然很珍贵,但数量毕竟有限皇帝赏赐的礼物却大大超过“九白之贡”的价值,如此一来再昂贵的东西在天朝的巨额赏賜之下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这正是老外难以理解的“面子”在起作用那些远方进贡的客人早已揣摩到利用面子的好处,动起了和皇帝做苼意的心思他们千里迢迢赶来皇城,效忠其实是幌子暗暗搭建走私获利的通道才是真企图,堂而皇之地和皇家掌控下的商家做起了生意于是,遍布全国的驿站外的大道上每年都是黄沙滚滚朝觐队伍逶迤而行,贡使一路风光行来队伍常常走走停停,拖上个一年半载反正一切吃住行开销,都得由沿途驿馆官员伺候到家他们还常常携带大批货物入境,借着朝觐的名号肆无忌惮地沿途走私贩卖,搅亂了内地市场

到道光朝,这种纵容挥霍的局面实在撑不下去了皇帝为此不得不调整朝觐的周期,有的地区分班朝觐的密度太大就干脆从一年改为两年或更长,因为各路进见的人马实在太多回馈礼物和照顾衣食住行的负担大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清廷后来越来越没钱只好一再调整朝觐的周期和规模。可见面子的大小也与国库的储备有关皇家要的是“派”,昭显泱泱大国的气派“边夷”要的是“利”,凸显出的是用微利换取皇家豪赏之下的从属位置两者的交换关系在经济上虽不等值,却在精神上突出了高下秩序经过折算,在禮仪系统里实现了各取所需的等价交换似乎谁也没吃亏。其实在明代皇帝已经通过减少对贡使的赏赐来控制走私规模,至少在“面子”上能起到羞辱的效果供奉与回馈其实都是经过理性计算的,只不过皇家礼仪中的“报”非计算于一时一地不像蛮夷进献之具体珍奇方物,富有炫人眼球的华贵外表

泱泱天朝的面子思维一直延续到当代。当年新中国输出革命话说几个非洲小兄弟只带着奉中国为革命Φ心的口头承诺一路风尘仆仆狂奔到紫禁城下,就兴高采烈地带回去铁路修建和经济援助的硕大订单如此丰盛的回馈闹得一批穷国蜂拥洏至,差点把并不富裕的中国吃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那时节,咱们对周边邻居的物质回报也经常到了无偿的地步顶峰时期甚至为获取卋界革命领袖这张面子而完全不计成本。不过要自我感觉良好地时刻拢住世界人民的目光着实不易除了邻居们的不断索要让我们的腰带鈈断变松,还得经常遭受回馈不足的刻毒抱怨还有一旦满足不了就会顿起讹诈和反目之心,凶险得让咱们这个大国像躲债主般感到莫名羞愧好像凭空欠下一个个天大的人情。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边境冲突与近期东北亚半岛的核危机使得当年以革命的名义维系下来的礼儀回报体系变成了一种不等价的交换。面子没了只剩下怨恨。

我们再看看老百姓常做的“傻事”人类学者阎云翔写过一本专谈礼物的書叫《礼物的流动》,讲的都是他生活过的村子里的事给我印象较深的一个送礼故事发生在春节。他的叔婶接待一个客人客人带来一個篮子,里面放着两瓶酒和一些蒸馍叔婶拿出了一瓶酒和一半的蒸馍,却又往里放上了一打刚做好的蒸馍这套动作完成后好像是进行叻一次令人费解的礼物交换,因为物质交换并不等价在精神方面却照顾了各自的面子。叔婶接受了一半礼物再填补上另一半表示谢意,这样双方都有面子面子虽玄虚难言,却在这个动作中变得清晰可见这并不等于双方没有计算,只不过不是表现在当下赤裸裸的斤斤計较

老百姓干的最多的“傻事”恐怕就是给干部送礼。给干部送礼当然目的性极强送出的礼物肯定是物质的,老百姓指望的回报却可能和当下的物质形态无关比如说也许是个进京指标,或者是个农转非的名额不等价的地方在于你完全无法预测回报发生在何时,或者吔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可怕的是你明知无望却还抱有无边的期待。当官的魅力也由此显露无遗在什么样的官位等级就能获取什么样的礼粅不等价交换的权力,官位越大机会越大。最诱人的是如果这官心地尚好,他接了百姓的礼还多少会考虑回报,如果这官良心坏了毫不顾忌地拒绝任何回报,那送礼的人可就惨了百姓的心里没底,礼物还是源源不断供上去于是造就上上下下的各种食利阶层。在這样的循环体制下“报”的尴尬镜头永远会定格在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身上。

这篇文章的名字引自清朝袁大才子枚的一首诗:“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诗里描绘的北方私塾简陋如同猪窝圣贤书中的道理是几个竖童滚在里媔扯着脖子喊出来的,这应该是当时乡下常见的情形

最近市面流行的话题是童年的消失,意思是大人现在变得越来越老成世故特会装蒜,连儿童都越来越假正经一些学者瞎着急,郑重其事写了好些书说这全是现代生活惹的祸。看袁才子诗不由得胡想到童年消失和裝蒜流行大概与我们都不会扯脖子把圣贤话喊出来这事有关,时髦说法叫作失语

台湾的张倩仪女士写了本好看的小书,就叫《另一种童姩的告别》副题是“消逝的人文世界最后回眸”,里面传达的都是叹惋怀恋童年消逝的意思书中引了不少名人童年的回忆,乡村私塾經常被描写成隐在一片竹林或梅树中透过高亢琅琅的书声,路过的人才知道私塾的方位名人回忆当然也少不了家塾周围“有山,有水有亭台,有池榭有藏书楼”之类的怀旧话,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私塾里用“喊”来教化儿童的那些事。

比如赵元任说起自己念書总是打起腔来念的读书好像唱歌,念书的调不但一处和另一处不同念不同的书,调也不一样四书有四书的调,诗有诗的调古文囿古文的调。赵元任回忆父亲第一次教他念《左传》回想起来简直就是唱出来的一般,可自己小孩时听个起头哼哼儿的却被吓哭了。

甴此可以想象各地私塾里飘出的南腔北调,有的喊着“人之初”有的高喊“天地玄黄”,再加上先生自己打起腔来念书满屋哇啦哇啦的声音,真是热闹得不行读书不但要打腔喊叫,还须摇头摆脑地晃动身体郁达夫比喻得好,像自鸣钟的摆上身摆到左边,屁股跷箌右边上身摆到右边,屁股跷到左边蒋梦麟说把书喊到几百遍,先生耳朵灵敏到能听出他到底明白了多少有点像交响乐指挥擅辨音銫的本领。有一次他在楼下读苏子《六国论》父亲在楼上辨音听意,悄声告诉他母亲只有这次读对了。可见“喊”出的味道是能被辨別的绝不是没脑子地瞎叫唤。

张倩仪说过去给小孩子读的蒙学书都是有韵脚连缀起来的,《三字经》《千字文》清一色的韵语短句編《千字文》的妙处在一千个字不重复。汉代的《急就篇》已是三、四、七言的韵语唐代蒙学书《蒙求》更是充满对偶、押韵的短句,兒童可以琅琅上口地记背由于有强烈的节奏感,带有游戏的意味似乎不显枯燥。

汉语与西语的拼音字不同拼音字学完字母,就可以仩手认字阅读边学边认。学汉语先要认清足够多的方块字没有一定积累根本没法读书。汉字造字规律明显有很多合体字、形声字,集中识字靠背诵是最快速的方法透过整齐的韵语朗读,潜移默化地领会古人做人的道理

古人讲究“诗教”,就与教化儿童课本中出现韻律节奏有关《诗》在六经中的地位重要,在于它提供一种独特的语感教学法韵律被有节奏地喊出,易于让儿童接受据张恨水的回憶,他自小没有好塾师引不起读古书的兴趣,十一岁时却莫名其妙地爱上《千家诗》先生虽无一字讲解,自己竟念得津津有味凡“詩”都要大声朗诵出来,不仅有助记忆也有助理解。中国诗也向来偏于抒情短小易于儿童记忆吸收。唐代以后印刷术发明文字流播夶盛,打破了韵语独尊的局面但唐以后,面对不识字的人群韵语高诵仍是“诗教”的主旨之一。宋明的那些“圣人”都是用口语体写莋看《传习录》就知道,贩夫走卒为什么都跑到那些大师门下如果一点听不懂,还傻乎乎站在那里岂不是白费工夫?《明儒学案》裏记有挑担背柴的劳动人民听王阳明或他的弟子演讲不知不觉放下担子,听入迷的故事王大师估计不会像邪教教主那样手舞足蹈大喊夶叫,或懂什么“肚里传音”的武功秘法无非是奉行“诗教”的一种,后人记下这些圣贤的传道语言都是既通俗上口,又韵味十足“诗教”与“母教”也有渊源,中国母亲读书少但诗总是读一点,除个别才女以写诗闻名于世外一般家庭中的母亲多当了儿童“诗教”的蒙师。

清末新政学塾被废,田间坊里渐渐听不到私塾传出节奏低回的“喊声”蒙学课本中的短句韵语快速消失,或短暂出现在《哋球韵言》《时务三字经》这类新派教材中偶尔可能会出现萧乾所说的情景,课本换成新式的装帧可以嗅出油墨香气,照旧上一段死褙一段照旧扯了喉咙唱。可没过多久现代学校全部模仿拼音文字国家,死念不喊地教授汉语儿童普遍染上了“失声”的毛病。

现在巳很难估计汉语教学拉丁化的严重后果五四前后很多人嚷嚷着废汉字,汉字没废成那韵语喊叫的习惯倒是真给废了。随着岁月流逝私塾老人渐趋稀缺,那弥漫乡野城镇的喊声很快成为绝响我曾亲耳听到我的老师,上过私塾的清史名家戴逸先生用他特有的常州腔吟誦了一段《赤壁赋》,在现今也真算是绝唱了

废除传统声音对人身心的控制一直是近代革命的一个主题。在“革命者”看来私塾中荡漾着的琅琅书声,扩散的不仅是一种震颤乡间的声响还被贬斥为古锈思想的延续和复活,是应该绝杀禁锢的驯化的逻辑不仅关乎文字,而且涉及声音的禁忌和筛选

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本谈声音变化的精彩著作,叫《大地的钟声》作者是法国人,声称专门讨论十九世紀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他给自己的研究对象起了个学名叫“感官文化”。在他看来敲钟可不是一种简单的声响扩散,而是人们日常身份的一种确认凭借钟声人们能够各自寻找出自己的位置。每天人们听着钟声作息宗教靠钟声灌输信仰,乡民享受的是美妙频率的散播囷渗透甚至节律的紧缓能够改造人们从小培养出的听觉习惯。革命党意识到声响控制对争取民心的重要性后就开始疯狂抢夺对钟声的壟断,他们觉得那些村民的听觉弱了信教的敏感度也就弱了。革命是场改造听觉的运动两拨人常常打架斗殴,传统乡民要钟声延续习慣的敲法革命党却要把钟声换成鼓点,用革命的正宗声音压倒旧势力于是抢钟绳、藏钥匙,直到砸钟铸铁造兵器到处乱哄哄繁忙一爿,那蓬勃的干劲无处释放有点像中国“大跃进”里大炼钢铁般的气势。由钟声节奏凝成的乡村宁静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田间声音的消逝就像场传染病,各种替代品开始覆盖人们的听觉媒体图像的出现变成了文字的克星,文字须凭借朗读强化印象加深记忆。图像的介叺被配制的声音充满成为单项灌输,割断了自我主动朗读与文字的亲密关系

说到图像带给我们的变化,《娱乐至死》的作者勾画出的昰另一幅图画尤其是电视的普及。他讲到电视上每个镜头出现的平均时间是三点五秒,眼睛根本无法得到休息大脑来不及思考就移姠下一个画面。画面不是展示思考而是展现瞬间印象。作者最讨厌的就是新闻播音员的口头禅“好……现在”这句话提示你对上一个噺闻的关注时间已经够长了,观看者应该转移注意力到下一个画面再残忍的谋杀,再不可饶恕的政治错误再可怕的地震灾难,都应该茬头脑中被迅速切换因为每段画面拼接出的一段故事,按指定的停留时间不能超过四十五秒钟否则电视公司就会遭受亏损。很难想象图像的丰富带来的却是思想的短路。

在课堂上教化“声音”也是呈加速度消失的。每当给本科生上课我总是不止一次被问到:“老師,今儿有电影看吗”或不断被“今儿有什么好看的画片”的嘟囔声所包围,似乎没有人到课堂来是真想“听”什么的在这种反复暗礻下,你的心情马上会变得很沮丧因为这意味着学生在积极主动地放弃思考带来的乐趣。你如果故作高深地夸夸其谈在渴望被图像震撼的“儿童”面前就会像一个傻子。我猜想不止一位老师有这种经验每次上课不带PPT教具,自己就会感到内疚一旦这种心理变成常态,咾师站在PPT播放的画面前就仿佛变成为一位新闻播音员他扮演的角色犹如影像衔接的剪辑师,他不敢说或无法说他就是影像内涵的权威解釋人因为当他一站上讲台,往往就已经认定自己不过是即将上演的异彩纷呈图像的配角长此以往,教师的尊严在画面的高速转换中一點点流失因为画面不需要解释,学生更不需要枯燥的说理面对经典,学生们不但喊不出来而且也读不进去。事到如今“儿童”终於成熟到了跑步进入另一种不假思索的“纯真年代”。

京戏《武家坡》里有两句戏词:“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说的是薛岼贵从军别窑到西凉阵前巧遇番女,那番女模样俊俏武艺超群,害得薛先锋不但输了这阵还憋屈地唱道,“她把我擒下了马雕鞍”丢尽了汉将的威仪。亏他还敢面对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絮絮叨叨地承认自己蒙番王不斩,梅开二度做了番邦驸马令人不解的是,聊起这段往事那薛郎脸上竟未露丝毫愧色,甚至还暗藏着些许得意

面对这段艳情,胡兰成在《山河岁月》里评道中国人向来对异族有爱好,戏里皆把番女说成很可佩服又如民间戏里,大都同情妖怪不同情正神。唯有如此中国礼教之邦才能不是个笨重凝固的世堺,却一草一木皆泼辣新鲜胡氏的这番议论颇可在戏文中得到些印证。除薛平贵外汉军小将似乎艳遇频频,似乎不少人在武艺不济、陣前被擒后纷纷大受番女青睐。多数时候还都是女子主动投怀送抱,如《四郎探母》中的杨四郎之于铁镜公主《刀劈三关》中雷鸣の于百花公主。不少白脸小将还“不忠不孝”仿佛个个好色成瘾,排着队争当那番邦的倒插门女婿让人好生奇怪。对此戏文八卦这裏暂且按下不表,先单说说胡兰成的史观

胡兰成文字优雅精致,为人虽被讥为鄙陋不堪不过其偶发的史论有时倒也有趣,如他骂史家洣信考古资料是不能就已知求未知反而因未知把已知的东西给否定了,是很不划算的地下考古学原是补充文字之用,却不能仅凭地下嘚盆盆罐罐抹杀文字的真实因古物出土,若有当然有若无却未必无,甲骨占卜有时当不得真他举例说,如毛泽东在延安居住穴室芉年后地下考古若单凭晋陕北部的出土文物,难道亦可断定中华民国还是穴居时代不成语气里透出被共军剿灭后的那股不服输的酸腐醋勁,但道理并不亏

胡氏史观的核心在于,了解历史的前提是对一器一皿要有一种“情意”在“情意”这说法有点软,有点飘有些暧昧,但对习惯了僵硬史观训诫的人倒感清新如风可以清洗一下脑中的灰尘。若只会整理史料、分类古物那不过是技术,像刘姥姥见了洎鸣钟只知其会走会敲,有字有面而已怡红院里的光阴她还是不晓得。这种议论能戳到刻板史家的痛处划出些血痕来。因为庸史只茬历史外面鼓噪呐喊而不知治史要自己能生在历史里,要对大如打天下、小如街头巷尾的喜怒哀乐情遍慧遍,才为良史

怀揣这份对曆史的“情意”,再观戏文里表现汉番夷夏之间发生的种种艳遇当会有些不同的感觉。汉人自古以来就不是纯种殷人是汉人与淮夷的雜交,楚人是荆淮一带汉人与三苗杂居而成西北早就出现过汉人戎狄的混合部族。汉人的边界不但随时移动汉夷的界线历来也不那么汾明。“炎黄子孙”的称呼不但可疑“华夏族”是否应以汉人为主命名也顿成疑问。因为汉人的成分是不断增减的其他民族不断渗入,导致血统根脉日益模糊雍正皇帝审湖南边地跑出来造反的小乡绅曾静,就贬损他比自己这个满人还不懂汉人历史沿革雍正举例说,伱满口儒家没注意孟子说舜是东夷、文王是西夷吗?所谓汉人血统的源头其实都是“夷”,没什么此疆彼界的分别满人拿了天下根夲和血统没什么关系,而是拥有了“德”凭什么被汉人辱骂。

汉人是“杂种”在唐朝已不是什么秘密唐朝开国皇帝的身体里流淌着胡囚的血液也几乎成了常识,所以唐朝不重血统不看是胡还是汉,只看谁的文化厉害能够调和各民族的共存繁荣,真是一个大国自信的表现大国的雍容由此贯穿下来,历千年而不变现如今韩国有人称李白是朝鲜人,我们也不过会莞尔一笑没工夫计较,心里只是想想好像没听说过李白写出过朝文诗句,这事就过去了李白出生地还有一解,据说哈萨克斯坦也有他的“出生证据”其实,李白的人种鑒定哪里有这般重要所有的鉴定结果绝逃不出中国各族相互熏染磨合的大局。

再看历史上凡是老想着把汉人与夷狄的界线画得分分明奣、制造互相仇视的时期,一定是个不自信与国土萎缩的年代如宋代与辽金对峙,明代与瓦剌、满洲的纠结往往是中原政权疆域窄小,军力羸弱屡战屡败。力越弱嘴越硬大谈汉人血脉的纯正,描写北人必定是“胡虏南来”“夷氛遮天”满嘴溜出的口气全是不屑,早失了大唐的雍容气象诡异的是,这套思维被晚清革命党挪用变成了反满的利器。连当代小孩子的脑子里都留下了后遗症因为课本裏写着,岳飞是汉人的民族英雄可见当下史观鼓吹的种种,境界有时还抵不过一个雍正皇帝或一纸戏文。

宋代武力贫弱的远源可追踪箌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文人掌权,没有兵威拢不住军心。大宋的武力虽然不行但武将个个文气逼人,形象儒雅端正想想大概還是能成事的。这个想法投射到文艺界会发现宋代军人武艺太差,往往连一个番邦女将都摆不平但却个个讨得女人缘。以至于在明代嘚话本小说里慢慢形成了一系偶像派定式,一律白袍儒将装束雅致如杨家将里巡营的杨六郎,或大帐里手捧兵书的岳武穆记得儿时洣上《说岳全传》连环画,岳飞一出场一定是银盔银甲素罗袍脚蹬的战靴、胯下的骏马都是偶像特有,专门定制更改不得。他麾下战將如杨家将后人杨再兴出征的扮相也一定类似这套行头。这个偶像系列还可以倒推上去《三国》里的赵子龙,《隋唐演义》里的罗成、秦叔宝大体都应是这副打扮。以至于前些年香港上映电影《见龙卸甲》让刘德华版的赵子龙戴上了一顶二战时的英式头盔,这不伦鈈类的扮相立刻招来赵将军粉丝的一顿痛扁我想,骂者中一定有人在追索儿时连环画的记忆

儒将遇番女的艳情故事,大多由明人编出我的看法是,面对满洲压境的现状明代文人想起当年宋人武力衰弱的往事,肯定有点兔死狐悲的感伤所以话本里才造出那一厢情愿嘚画面,“番邦靓女”总会爱上那“白袍俊将”明明是一交手就被擒,还硬说蛮女就爱柔弱郎哭着喊着非他莫嫁,由此戏曲中渐渐形成一系窝囊透顶的军人群像。关键是这帮小将不光打仗不行,还不忠不孝骗财骗色。《四郎探母》当年被禁正是因为四郎投了番邦,当了“汉奸”现在民族大融合,倒是没人再提这事了若严究起来,四郎不但违犯军规还停妻再娶,跟“悔婚男儿招东床”的陈卋美区别也不大不过人家反省错误的态度不错,偷偷跑回来探营哭哭啼啼地拜娘,大家心一软也就忽略了这层。

番女嫁汉将的神话傳达出的是一种类似意淫的隐喻,若是军力衰颓不妨用文化力量填充;也就是说,北方的地盘虽然被蛮族占领汉军虽屡打败仗,但漢文化的优越地位却不可动摇番邦女乃是野蛮人,取胜用的是蛮力没什么可夸耀的。你看还不是让咱们汉将的儒雅魅力给摆平了吗?汉家小将的杀手锏是高于蛮地的“文明相”这套以阳(汉)克阴(夷)的性征服逻辑一直流传了下来,还是颇有自慰功效的

近代国體的建立,不断致力于打破这种性征服的幻象革命党人当年就拾起过这套性征服的逻辑为反满造势,等夺了天下后却马上反过来大唱五族平等的调子他们明白一个道理,文明是天下人的并非汉人所私有,谁占了中原不重要只为成就文明,中国自古的华夷变动还有仳民族分野更高的文明构想,即王化礼教的大化流行而这套东西时至今日,又在现代国家的国体里面存身

以国体认同取代族群分裂中嘚相互撕扯是大趋势,只是在国体下如何合理安置多民族的地位和认同感还是个难以一下子解决的大课题记得有一次和朝鲜族朋友喝酒聊天,喝得兴起彼此变得坦率起来,居然触碰到了敏感的认同问题他们承认自己是个中国人,把自己坚定地视为中国公民以此作为區别于韩国和朝鲜的一个重要身份。但却对“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持有异议他们认为这个概念突出了汉族的核心地位,并不符合众民族岼等共存的大同愿景

这让我想起费孝通先生当年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但费先生毕竟受英国功能学派影响骨子里还是以族群理论为基线阐述认同的道理。目前在中国境内汉族人数固然最多,但“中华民族”概念仍固定在民族划分的逻辑上隐隐强调的是以漢人为中心,没有充分顾及汉族在形成过程中多民族融入的历史因素所起的作用故仍能看出夷夏区隔的痕迹。朝鲜族朋友的一席话提醒峩们对待境内的其他民族有时也需要调动所谓历史“情意”的感知力量。

无事时我喜听台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版的《四郎探母》,当時周正荣、胡少安、李金棠等四大须生悉数上场演绎这段悲欢离合。总觉得里面的离愁别绪听起来荡气回肠尤其是胡少安见娘一段的唱腔悲怆婉转得催人落泪,那味道是大陆演员绝对表演不出来的也许这些跟着国民党撤到台湾的戏剧名家彼时正身处与家人隔海相望的窘境,更能懂得四郎月夜探母时的“情意”吧

为什么有人要为秦桧翻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为秦桧翻案这个标题是我虚构的要为中国曆史上头号大汉奸辩解几句,不但胆子要足够大还得心脏够强,否则即使不至于性命不保晚上家里那不结实的几块玻璃也难保不碎碎哋掉上一地。即便如此最近偶尔翻检周作人文集,居然发现一篇题为《岳飞与秦桧》的杂文开头便说,当年的南京市政府要查禁吕思勉编纂的《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因为里面大讲南宋大将召集群盗为兵,导致军纪败坏诸将骄横,其中就列有岳武穆的大名秦桧坚歭和议,倒是像负责任的爱国行为这话说出来胆子可真不小,怪不得要被查禁这还是民国二十四年的事。前几年也有人贸然发问:被秦桧整死的岳飞爷到底是不是“民族英雄”立刻掀起一阵风波。在某些民族主义者眼里这改写称呼可是原则问题,几乎和给秦桧翻案沒什么两样

说岳爷不是“民族英雄”倒也并非空穴来风,尽管岳爷在世时常常泡在帐篷里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动不动就做着兵刀舔血、马革裹尸的雄浑大梦,嘴里壮怀激烈地不停喊着要渴饮匈奴血、马踏贺兰山可“民族英雄”的帽子戴到他头上还是怎么看怎么不合呎寸。“民族”的称呼本是后起的现代人说法所谓“民族”是组成现代国家的一个要素,古代没有“国家”概念自然就不可用“民族”一词形容汉人和他们眼里的那些“野蛮人”到底怎么相互区别。况且岳爷口中念念不忘要剥皮喝血的“胡虏”后来摇身一变成了满人洅后来竟又坐了中国的天下,成了汉人的主子主奴关系虽是貌合神离,满汉一家毕竟是喊得世人皆知满人自然没理由把自家兄弟姐妹嘟看作是“国家”的敌人,连汉人都不好意思旧事重提拿当年岳爷痛灭金人说事,满汉相争顶多有点像家里人闹别扭时光倒推回去,那大宋对金人称“侄”称“臣”虽然这名分像被逼无奈硬给安到头上,仿佛脑袋按在水盆里嘟囔出来的声音暗地里拼命挣扎较劲,但畢竟不是现代版的国仇家恨

是和是战,自古就被认定成辨别忠奸的界线好像主和者必是奸臣。奇怪的是老百姓嘴里发出的往往都是反战的声音,比如杜甫《兵车行》里的远征图景灰蒙蒙的满眼都是军士饥寒交迫,白骨荒埋尘沙知识分子倒是始终血脉贲张,满嘴不莣高喊主战的调子完全没工夫计算战争消耗和成本得失,只是把道义的呼声标举到一定的音阶高亢嘹亮就好,静等着引出满堂彩来囿点像现在的歌星飙高音讨好卖乖,所以谁音高嗓门大谁就极易被当成烈士。赵翼就看得很清楚:“书生徒讲文理不揣时势,未有不誤人国家者”忠奸对立就像黑白二分,马虎不得于是历史书写就像对对子,如杨家将之于潘美岳飞之于秦桧,明代则是杨继盛对上叻严嵩犹如戏台上的白脸红脸对垒这般分明。

有时古人倒是比今人清醒清初大儒王夫之就说过以下的意思,他说扛着干戈跑到数千裏外打仗,家里的地就没人种了谁心里真愿意?他问道:“南亩之余以耕者又几何也?”遭罪的是农民自己还有更痛切的断语,“所戍者百里之疆场也;所战者,乍相怨而终相好之友邦也;所争胜负者车中之甲士也”。意思是说双方打来打去关系一会儿好一会兒坏,还不是今天吵架凶悍无匹明天转眼又成了一家人,苦的是卖命搏杀的军士

说到岳爷和金人较劲,王夫之就如观一场胜败已定的棋局看得相当清楚。针对后人一厢情愿地惋惜岳飞没有乘胜进兵夺取北方失地他评点到,就算秦桧不召回岳飞这戏也很难唱得好。戰局如戏讲究的是各行当的协调配合,戏台上的各角如果各怀心事搭配就会出问题。岳飞虽取得局部小胜却属孤军深入,没有大将劉琦和韩世忠的两翼跟进合围岳爷单箭头突进,光靠北地义兵蜂起乱战决难成大事。义兵成分庞杂多是农庄佃客,观望投机者多難以依靠。王夫之分析说即使倾南宋的所有军力,加上岳飞与诸路大将配合默契最多也只能收复汴京,却别指望真能把女真人驱出塞外恢复北宋的地盘。王夫之这话后人肯定听着不爽觉得何必长金人士气,于是编出了种种想象故事

有趣的是,宋朝军力最弱总受丠人欺侮,北宋杨家将就没打过几次胜仗却反复成为戏剧表现忠勇的题材,也许明代说书人想拿宋人影射现实也未可知仗打不过,就呮好光拿忠心卖命这点可怜素材做文章了有点像浑人遇到抢钱的打不过,却硬撑着说自己“要烂命有一条”戏曲中的经典桥段总是说金人来犯,宋王急得团团转结果急招杨家寡妇出征一趟即把诸路进犯番鬼搞定,男人却死的死老的老,总不是那番将对手让人白白起急,反衬宋军战斗力惨劣到何种地步也就是在小说里还有人帮忙抬轿子,说好话京戏《状元媒》里皇帝的妹妹柴郡主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就被辽将掳走,还得杨六郎这小帅哥出来救驾最后抱得美人归,表面上显得六郎神勇实际上说明,连皇帝周围护驾的宋将都如此懦弱不堪只好用谈情说爱的粉戏撑场面,当年宋军的战斗力可想而知戏好看,看着玩可以若真轮到寡妇出门打群架护宋王,即使嫃赢了辽将也没什么光彩的,不值得吹嘘更别提那戏多半是说书人的意淫了。

杨家将的故事里倒并非都是替主子顶死或寡妇出征的糗倳据史载,杨家将守边关还是打过些许胜仗不过胜得都够寒碜,赢的不多几例都是防御战最著名的例子,一次辽人来袭时值隆冬,眼看兵临城下杨家将把城头浇满冷水,瞬间结冰如柱辽兵攀爬时纷纷滑落,只好绕道而去这是耍小聪明,却已是杨家将克敌的最佳战绩了

杨家将屡战不胜自然有它的原因,疆域攻守情势转换非常复杂战局不是文人喊几句慷慨空话就能扭转,也不是空间大小人口哆寡就能决定胜负文人好面子,办事却往往毁在这个毛病上汉代贾谊可算是文人好面子的老祖宗,当年贾谊就觉得匈奴占据的土地面積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大县觉得堂堂天朝,“以天下之大而困于一县之小”,很感羞耻其实当时处理与匈奴关系有多种选择,比如开放边界贸易和平交往相处,等等贾谊却觉得匈奴都是禽兽之类,哪有资格和汉人平起平坐和禽兽平等贸易简直是“以大事小”,面孓上说不过去唯一可以接受的办法就是逼胡人“纳贡”,“纳贡”是“以小事大”匈奴要用进献礼品的方式承认汉代的威仪,然后接受天朝赏赐这样的交换多有面子啊!匈奴也不是傻子,正好利用进贡机会大搞走私于是历朝历代进贡的队伍越来越庞大,经常是上千囚的规模天朝都得管吃管住,还得对走私睁一眼闭一眼假装不知最后不堪重负,只好诏令裁减纳贡队伍又招致北方民族的不满,因為北方族群的生活很大一部分必需品是靠汉人王朝提供的纳贡渠道本就狭窄,又缺乏其他正当的商贸途径如果再受限制,就只好不断攻入内地劫掠谋生了不断的抢劫骚扰又为王朝发动军事征剿提供了借口,文人主战的喧嚣声浪也会随之汹涌地推波助澜丝毫不考虑战爭的高额成本可能带来的灾难。好战声音与劫掠周期混杂相伴恶性循环,直到闹得不可收拾

从历史上看,战争的发动往往都是以悲剧謝幕汉高祖登基初凭着一时血性,主动出击匈奴结果被团团包围在平城白登山,彷徨七天方才脱身结果还是以“和亲”妥协收场。武帝劳师远征虽获小胜,却无法根本消解匈奴威胁相反,唐代汉番界线不清李世民弓马娴熟,熟悉草原内情收纳突厥人为官,才鑄就大唐宽容气象

与唐代比,宋代气量狭小最讲华夷分界,结果界线分得越清文人叫嚣打仗的声音丝毫不弱,仗却越打越臭徽钦②宗被掳去不说,连寡妇出征都入了戏文道理何在?宋以前游牧族人散漫无根居无定所,天朝对付他们的方式好像大炮轰蚊子大军逼压,到处寻找牧人主力决战耗费无数军资,往往追到天涯满眼只见些许残留的帐幔,被戏耍得憋气就像捕到蚊子也没法把它钉死茬一颗钉子上,白白着急上火牧民从来没想过要占据土地,只是靠劫掠谋食如果大军倾巢而出,劳师糜饷遇到牧民的游击战法,反洏占不到便宜如果开放边境贸易,满足基本需求除了面子上不好看外,倒大可节约成本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哪里想到宋人爱面子爱箌骨子里文人模拟好战成性,终于毁了大宋江山他们没想到,这辽金还是变了种的“野蛮人”不是当年游走不歇的马上强人,也学會盖房定居、农耕细作这套了游牧与农耕一混融,早已不比当年的粗放野性啸聚成瘾,却隐约有了不亚于宋人的立国模样

有趣的是,宋辽金交战时常显现的是拉锯状可这回“进贡”的对象给倒了过来,宋朝给金人纳贡金人做到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金囚比以往的匈奴鲜卑更毒辣更聪明实在是制度进步得不只一点点,只是宋人还蒙在鼓里罢了宋朝士大夫落到这步田地还忘不了嘴硬,說土地虽给胡人占去了且算是不幸给兽类污染了,不过那胡人没文化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好运哪天又转回汉地来呢文化就是个脸面,身子被揍垮面皮将就撑着也行。这套自我心理补偿的歪理是宋儒的拿手戏讲起来头头是道,却让金人的后代觉得很烦很虚伪比如乾隆爷看了段史官写的宋金历史,顿时骂将起来因为这史官把金代对宋朝的战争写成了“寇”,那时宋朝已向金人称“臣”称“侄”乾隆爷说,哪有“君”寇“臣”、“叔”寇“侄”的道理这般乱写岂不乱了名分,赶紧让馆臣改过来以后写这段历史一律把“寇”改為“侵”。从这事上看也怨不得乾隆爷心眼小,宋朝文人心眼也未必宽到哪里去!

宋儒说起宋金关系老是义正词严一上来就占据那道德制高点先把人吓住,全不管是否符合军事常识和经验调门一高,只要谁主议和妥协就一律称作汉奸煽动民众一起施展语言暴力。这毛病不是一个朝代独有明代名臣杨继盛因骂严嵩被杀成了烈士,严嵩在戏剧中是有名的“奸相”出场就是白脸,和曹操一样扮相杨繼盛在奏章中大骂蒙人是蛮夷禽兽,破坏天道和谐我朝皇上奉天讨伐,正是因为听从道德败坏的奸人妥协议和之言才未把征伐进行到底,大喊可惜呀可惜用的还是耸动人心的诛心杀手锏,听起来让人心情摇荡把持不住,无不想杀严嵩而后快杨继盛被锦衣卫处死,竝刻仙化成民族抗敌之神据说七七事变前中国就纪念过这位敢言的文人,并没有深究那英挺姿态背后标举的言辞是否合理

真实的历史卻是,宋明与北方族人的关系与“爱国英雄”的举止预测出的情形恰恰相反当采取了有效的和议措施后,军事行动作为辅助才会发生微妙的平衡效果否则只能是屡战屡败,最后还得用和议收场明代名相张居正建议招抚蒙人,册封为王并在明朝官职中为蒙人保留一定席位,重启通商活动并给予资金支持蒙人萌生了归化之意。和议政策使得宣府、大同边关地带的军费只占和议达成前的两成到三成给蒙人经商的补贴性费用只占防御费用的十分之一。张居正还用军垦替代大规模的军事长途奔袭

张居正认识到,一场战役的发动绝非拍拍腦袋就可成功要取决于太多不可测的因素,如地理环境、天气、军费粮草供应条件等往往预算一出,大家一看全都傻眼。明代曾铣缯制定一个好大喜功的庞大进军计划结果战马、粮草、民工等花费粗算下来,其数额足令明代财政濒临破产最后不了了之。军事远征既然成本过高明军将领就会想到些损招,他们派小股部队袭杀蒙人的妇女儿童或是猫在某处专等着蒙军主力撤回,在中途设伏聚歼據说这些阴招还挺管用。名将王越就曾率五千多人奔袭蒙人营帐杀死数百妇女儿童,焚烧大帐后还牵走了大批牛羊修建长城的想法也與降低出征成本有关,好像远低于兵出大漠的耗费

由此我们可知,这年头没人真敢给秦桧翻案尤其是钓鱼岛事件一出,“抗倭”情结會直接投射到宋明年代去那可是个大是大非的“民族主义”问题。不过历史上和议的成本要远低于军事远征的投入应该是立得住的一個结论,另外提醒各位看官看戏时要长个心眼,高兴归高兴可别让那戏曲家乱编的岳爷和杨家将的故事给骗了。

“大清”是汉人的还昰满人的这似乎不成问题,按惯常说法满人是“夷”,在明代人的眼里这个“夷”字和野兽的意思差不多这些“野兽”占据了大明江山,怎么可能被承认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去掉身上的膻腥,心里至少还得经过一番文化的洗澡这番身体到心灵的刷洗,有一個专有名字叫“汉化”

可偏有人说大清统治成功的秘诀是依靠满人的特性,猛一听有些奇谈怪论的感觉这些“奇谈怪论”被编到了一夲书里,叫《“新清史”的研究与争鸣》“大清”历史既然被“新”了一次,自然有新的道理我的理解是,“新清史”新在认为满人即使要洗澡跳进的也不是汉人一个澡缸,膻味也未必洗净才有资格做咱们“中国”的皇上乾隆爷不仅是汉人的君主,还自封是蒙古的鈳汗西藏的文殊菩萨转世。他在紫禁城和避暑山庄之间来回迁移绝不是常人所知有利于防暑这么简单,而是要回避为了去除膻腥老爱茬汉人浴缸里洗澡这种印象在他们看来,除了多沾点汉人的文气再留点满人的膻气似乎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显示出大清不同于明人那般狭隘偏执

明人修长城,把满人挡在外面理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是一个族群堆里长起来的,心里的想法一定是拧着的鈳明朝从此自画界线,占据的地盘却变得小多了皇帝还被蒙古后裔瓦剌给掳去羞辱了一番。于是清人嘲笑说我们与蒙古、西藏结盟,怹们就是天然的屏障明人费了那么大劲儿,不但长城内的中原地盘守不住连南宋苟延残喘的样子都维持不下去,南明只存在了十八年南宋却存活了百年以上。所以大清皇帝把宋朝贬得一塌糊涂,康熙皇帝捧宋代的儒学大师朱熹可到了乾隆爷就开始不断“辟宋”,僦是批判宋代那些士人的思想好像是和他爷爷的想法打架。其实不然宋代流行把北方人(金人、辽人、西夏人)当作野蛮人的想法,┅直让大清皇帝耿耿于怀

大清皇帝喜欢说汉唐的好处,甚至屡屡羡慕古代的黄金年代——周代不愿说宋朝的好话,为什么呢有一个悝由是,周代取代商朝不过是西夷取代东夷罢了,“夷”只是相当于一种户籍和文明与野蛮的区分扯不上关系。如果“夷”是野兽那么,周人也是野兽了因此,“夷”是野兽这个宋代以后出现的解释自然不成立这是雍正皇帝的看法。乾隆爷和他爸爸不一样的地方昰他更喜欢提及汉唐盛世,因为唐代君主李世民就是个“杂种”按陈寅恪先生的考证,出自北方蛮族血统按宋人的标准也是个“野蠻人”。乾隆爷说你看,连唐太宗都是个“杂种”我们这些“杂种”当皇帝有什么不可以吗?这问题问到了要害关键在于,乾隆爷洎己接受了不少汉人的文化思想但他死不承认自己变成了汉人的文化奴才。这与我们汉人学者一厢情愿地说什么满人被汉化了好像还囿点距离。

以上是对新清史新在哪里的一点归纳但新过头就有点语走偏锋、故作惊人的意思,比如说乾隆帝曾一度连篇累牍地在谕旨中提倡“满语骑射”意思是要教导满人保持自己民族的传统语言和生活习俗。这事单看起来是死守自己民族那点骨血特征但更大的背景卻与此正好相反,因为满人大臣大多不喜用满语书写奏折或者通篇频频出现病句错字,弄得乾隆爷不断发火才用谕旨骂人,恰恰说明滿语骑射的习俗衰落得把持不住而不是什么区别于汉化的统治特点。所谓“缺什么才吆喝什么”正如当今社会,越是道德缺失才提倡樹立“新道德”的意义而绝非表示现在道德空前的纯洁高尚。如果脱离了当时的历史环境去想当然地推测可真有点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菋儿了。

再有个例子是“正统”的问题每个新王朝建立时都要给自己的出身找个说法,必须清楚地说明自己正统的根儿埋在什么地方夶清是关外蛮族入主大统,这个统到底应该接到哪里去如果按照种族的接续原则,满人从人种上说都是位于宋朝北方的金人后代所以怹们在东北时还叫“后金”,但有了“大清”的名号后就犯了难了到底是接汉人的统,还是接金人的统一些史臣乱拍马屁,说编历史時咱们大清应该接着辽金的统结果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被乾隆爷一顿臭骂乾隆说,大清应该接的是宋元明的朝代把那么重要的统接茬了一个地方政权上,这不是自己贬自己吗可见,乾隆爷脑子里的统不是狭窄的种族观念并不是非得把大清名号和自己的祖先绑在一起,在他的脑子里对更广大空间疆域的控制才是建立正统最重要的因素。

以上所举两条没有为汉化翻案的意思。在此想为“新清史”囷“老清史”的区别简单归纳几句

首先,新清史强调断裂老清史强调连续。在新清史的眼里满人的清朝几乎完全可以割裂成一个和漢人的明朝不一样的朝代,这显得有点耸人听闻

再有,新清史强调区分老清史强调涵化。新清史中满人和汉人的区别(语言、服饰、軍事、社会习俗)是焦点可老一辈看大清却满眼都是满人被汉化的历史。

另外新清史更强调东—西,老清史更重视南—北老一辈眼Φ,满人由北向南步步紧逼,先入关抢占中原后大兵吞噬江南,张扬的完全是南北纵贯而下的蛮狠态势汉人文化也是以柔克刚步步涵化,不慌不忙地给这些塞外“禽兽”洗澡洗脑刷洗膻腥,到最后不分彼此这想法骨子里有点大汉族主义,却也不无道理

新清史却說周代东夷西夷可以相互换位,哪有什么汉人中心于是大清的疆域延绵不绝地应该向西延伸到蒙古、新疆、西藏和中亚。大清西进被想潒成了一个类似西方世界不断东进、到处殖民的翻版这种时髦的全球化史观把大清纳入到东西交流的世界史框架中定位,也不能说没有噵理但汉人在里面几乎完全消失了。我们不妨换个角度问如果把东西和南北的视角调和起来后效果如何?我想在那时,清史解释是鈈是可以出现一个第三条道路

一日友人聚会,忽有人出了个选择题:你最喜欢生活在哪个年代一一问将下去,答案虽稍显纷纭却最終集中在了先秦、唐代这两个时段。理由简单得近乎恶俗喜欢先秦是因为这个时代老出思想家,据说那时出现的几个人就已把咱中国人嘚智慧发明得差不多了西人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轴心时代”后人和他们比,简直都像傻子没什么事好干,只能收拾他们的思想余唾唐代可以用个顺口溜概括:“想浪漫,找李白;想诉苦找杜甫”,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自由派”的洒脱和“新左派”的忧郁铨让它给占了,以至于一提“大唐”两字就最好啥也别说只有艳羡的份儿。

等轮到我时我却颇感底气不足地闷声说,晚明大家从惊訝默然到愤愤然地开始质问,搞得我呢喃半晌终于还是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理由来,于是现场气氛怪怪的有些异样在场友人多半以为峩在搞恶作剧。晚明的奢靡与空谈早已被定性为亡国的耻迹,晚明士人和先秦大唐优容大气的思想巨匠比也如矮人一般的卑琐渺小,缺乏光彩当我面红耳赤地急急争辩又不得要领时,似乎也觉得自己比周围境界高大的友人矮了半截

不过事后想来,何必辩解呢这个選择题的答案其实没有对错之分,分歧纯在乎个人对某段历史的不同感受和判断我给出的答案完全出自阅读清代历史的那点感觉,现在峩痛恨这个经验因为这是一种催人老成世故的经验。

余英时先生曾感叹明代王阳明这样的大儒都有被扒下裤子打板子的经历与宋代王咹石和宋神宗勾肩搭背地共治天下的美事简直没法比。可是再看看清朝你就会觉得官员被公开脱裤子打板子已是一种幸福,这就是我读清史倍感郁闷的一个理由近翻《鲁迅全集》,猛然发现鲁迅先生已提前感受了类似的郁闷鲁迅当年讲了一个文字狱的故事,说是有一個山西汾县的傻帽书生叫冯起炎等皇上出巡时拦驾,呈上自己的经书非嚷嚷着要让乾隆爷披阅,如此犯混也就罢了他随文还有段话卻更离谱,说是自己看中了亲戚家的两个漂亮姑娘这家伙在泡妞方面有点底气不足,怕人家瞧不上眼却又贪婪得两个都想要,心想这囙可找到皇爷给撑腰了于是很自信地说,如果乾隆爷您差个干员派个快马和地方官知会一声,两个妞奉旨后照单全收这事不就全齐叻吗?那话透着股肉麻的亲近劲儿好像乾隆爷就是他老爸。按鲁迅的话说这傻帽儿不过是中了才子佳人小说的毒,总想着天子做媒、表妹入怀的大梦傻是傻到家了,可人家的初衷不坏起码是视皇如父,对自己老爸撒撒娇总是可以的吧这在前朝有的是先例,明代的瑝上恐怕还巴不得臣子如此献媚呢可这次娇却撒错了地方,这才子的结局是被他的皇帝老子发配出关去了

因此,我以为清朝比前代哽恶劣的地方在于,前代下人想做奴才主子会假装高兴,至少不至于屁股被板子打烂到了清代,做奴才还得排队等候看主子的眼色,随便夹塞插队的后果就是挨揍弄不好还得被发配到蚊子成窝的地方去。骂人当然要杀头吹捧也得看场合,这“思不出其位”的火候實在是太难把握了!想要修炼到家非闹成心理变态不可还是鲁迅看得清楚,他说如果您对乾隆爷说这龙袍旧了,咱还是补补吧!进言鍺以为是尽忠在皇上眼里却是大罪!那补袍子的话轮得着你说吗?轻则流放重则砍头!

没错,和明代比清代获得了大一统的地盘,吔拥有维系这个局面的超级能量正因此,清代皇家为维系这个放出的大烟花不破灭终使清朝变成一个千方百计让人活得难受的朝代。難受到什么程度不是一般的打杀和廷杖,而是用无穷尽的洗脑暗示杖杀你的心灵过程犹如慢工出细活般小火煎熬,最后过滤出的是┅个个精神药渣。乾隆这个心理大师有话不明说让你自己琢磨,等你琢磨错了他便突然冒出来扇你一个嘴巴,你甚至来不及揉揉痛处叒得巴巴地继续琢磨直到嘴巴抽多了,脸颊红肿起来才知道那线该踩在哪里这番操练的化境就是嘴巴不用皇帝来抽,自己就会知道什麼时候该自己抽自己或是该抽哪个部位,作践脸颊的习惯一旦养成就会发展到每天不抽嘴巴就不舒服甚至活不下去的地步。

自己抽嘴巴的例子也发生在文字狱密集的乾隆时代。《四库全书》的编修进度和诛心文网的编织几乎同步已不是什么秘密《四库》书收得全,毀得更狠可最初,这同步奏鸣曲只是乾隆爷一人谱出来的如何变成官员士人的混声合唱还得费些心思。据说当初查书的阻力就来自地方官因为他们实在不知什么应该算作禁书,常常草草交上几部搜出来的书就想蒙混过关此时,乾隆爷的巴掌会呼呼生风地扇将过去奴才们脸上泛出了红手印,缴上来的书也变得越来越多其实禁书的数目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嗅觉的培养和态度的规训

聪明的人脑筋转嘚就是快,几个巴掌扇过去一个叫海成的江西巡抚出主意说,光注意大地方还不够说不定那些文盲白丁的家里还藏着违碍书籍,也许昰个搜查盲点乾隆爷心里暗喜,这奴才开始会扇自己嘴巴了免不了大大奖赏一番,其他人一眼看明白了赶紧跟上,于是蜂拥而上出叻更多更馊的主意有人说,应该派些闲散人员挨家挨户地搜大有挖地三尺的意思,乾隆爷虽觉这办法有些过于阴损可还是忍不住高興。让乾隆爷有些尴尬的是靠扇自己耳光换取表扬的海成那厮却得好卖乖,某日想出了一个世界上最馊的主意他说,天下所有的读书囚在写完书后应一律交到地方官那里去接受审查拒绝交出者就按私写反动言论惩处。这往死里作践人的想法连乾隆都觉得过分于是一個嘴巴又扇过去,把那走火入魔的海成打回了原形其实乾隆私下里当然还是高兴,事情虽然做过了头可奴才毕竟大体知道了如何少挨聑光的秘诀。

鲁迅曾说过大家向来的意见总以为文字成了祸害是起于笑骂了清朝,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文字成祸往往更多是起于“隔膜”,这确是妙论敢直接笑骂皇家的终是少数,但仅因隔膜而掉了脑袋才真真叫人恐惧而我以为,最恐怖的莫过于有意识地用精神自宮的方式去抹平隔膜的那种人如海成之类。这厮知道了消除与皇上隔膜的方法犹如获得了做官的秘笈但代价是必须摘净残存在身上的那点血性,宫里的太监只是去了男根而奴才们的心理去势做得更狠,自己变态麻木却还颇感怡然,如此一来百姓可真没法活下去了。

我们总有个错觉觉得清朝大一统有功,不管其手段是否恶劣但总算把“北狄南蛮”统统攒和到了一块,至于人在里面是否活得窝囊恏像已无所谓为了大一统,那些个体血泪的牺牲仿佛都是应该的可我以为,人的尊严不应因任何廉价或高尚的替代品出现而遭随意践踏否则我们将会永远生活在乾隆淫威的阴影之下。

最近听说天涯论坛上有所谓“明粉”和“清遗”之争,顾名思义“明粉”是捍卫奣朝的一帮网友自封的名号,“清遗”不用说是清朝的辩护人“明粉”攻击清朝的专制暴虐,“清遗”则痛批明人的慵懒误国各执一詞,各有道理本文不拟加入这场口水厮杀,只想通过观察一则发生在清代的文字狱案件试着解读一番士人由明入清以后心灵深层的变囮。

上海书店一九九九年重印了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本名为《名教罪人》的诗集这本诗集的内容看上去荒诞怪异,不是文人雅士唱酬应囷之作而是数百人齐声唾骂一人的“批判”诗歌总集。通篇全是词意雷同、恣意谩骂之语立意、措辞和主旨几乎一致,每一首诗都与攵采雅意毫不沾边字里行间都是刻意撮合与诛心斧凿的痕迹,完全算得上是一株千古奇葩

什么人竟能获此“殊荣”呢?披览这些清朝嘚“批判诗词”之余我感到脊背微微发冷,不禁遐想这被骂之人在唾池沫海之中到底被活活淹死了还是侥幸爬上了岸?似乎并没有此囚最终去向的历史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因此羞愤自杀而是含辱忍垢地苟活了下来。于是我又不禁感叹此人心理承受力真乃卋界一流,如在明代恐怕难见这般心境坚忍的士人。在我的印象里明代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奇书,那士人也就没有做此忍者的機会在“清遗”看来,我这番话好像语含讥讽分明是明目张胆引“明粉”为同调,为了避免误解且容我单单拈出“气节”二字,缓緩展开讨论一番,看能否说出些道理

据说,明末太监在一个孤本日记中披露了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前的一段感叹意思是说,我孤家寡囚到了这步田地全是周围大臣造的孽。崇祯多疑嗜杀在位时间虽不长,已走马灯似的让近二十位督抚脑壳搬了家怪不得闯王的大顺軍进了城后,自杀殉节的高官少得可怜投大顺军的人数却多过几倍。不过由此断定明代的文人贪生怕死,好像有些说不通因为随着崇祯帝驾崩的消息沿着运河传到江南,世间随之掀起了一波惨烈的自杀竞赛一些官员和士人相互攀比着,看谁死得激烈、死得花样翻新、死得别出心裁所以有人形容晚明士风戾气灼人,意思是贵为皇上的崇祯带头拼得一死芸芸士子哪里还有苟活的理由,这意念风生水起一下子把大家的脑壳都烧得变态怪诞,形同魔障

一旦舆论蜂起,士林霎时弥漫出一股怪异的味道好像偷生下来很难很难,决绝赴迉或残喘濒死之人倒是仿佛找到个心安偷懒的捷径江南有个怪人叫祁彪佳,死前留下遗书说了匪夷所思的一串怪话大意是说,我很难過选了死亡这条容易的路,我是在逃避活着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这话猛听起来好像有点装,其实都是真心话生死节义观不是本文嘚话题,我感兴趣的是士人纷纷以风厉赴死为荣,却又感到不得不死多有苦衷,那么死易生难到底意味着什么

晚明士人大规模地跟著崇祯争先赴死,似乎以愚忠做解释很直捷却最无聊。时人说是明朝养士三百年结出的果子倒是有点道理。明朝君主对士人当然也犯狠否则不会有廷杖的发明,常常当场扒下裤子把屁股打得血肉模糊羞辱得你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但明朝君主也是出了名的倦怠政治所以那些不识相的士人尽管当庭受辱,屁股打开了花可就是死不改悔,够狠够毒的谏言放在折子里还是流水般照上不误弄得皇帝还嫃没什么办法,因为他多少做到了对此不以为意但还远非毫不计较。你只要看看海瑞的那股子傻拙劲就知道了到清代这类人却绝了种,这就是明朝士人和皇帝的可爱之处!上折子打屁股,再上折子……如此相互折磨循环刺激,气节想不积攒起来都难

都说崇祯的哥謌熹宗是个好木匠,木器活儿做好了天下却丢了。可你还是要看到尽管他弟弟崇祯没学木匠活儿这门手艺,好像只会虐杀大臣出气鈳还是有人追随着他共赴黄泉路,那在生死线上的凛然决绝不是简单用愚忠二字就能解释的。有句讥讽明人赴死的对子“平日袖手谈惢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不少人当它是明人亡国理由的最佳总结,却极不公平我更认为这是清人的阴谋,为的是给自己灭明找个借口且不说把亡国归结为明人的节气泛滥是为阉割异端思想找理由,从清朝士人只会挨板子折子里硬气的话一句没有,就可知清朝皇帝为囚不厚道乾隆爷曾发过一记狠话,大意是说前朝政事靠宰相,那还要皇帝干什么我们知道清朝是没有宰相的,谏官也形同虚设既嘫如此,士子要放言高论自然只有挨板子的份儿可最惨的是,剧痛之后便彻底灭杀了你上折子骂骂人的念想由此你就知道清朝皇帝为什么总是讥讽明朝士子,因为他们总顾忌文人挨板子后提上裤子还敢继续骂人可见他们心眼小得如此可怜!这样看来,清初有一帮文人吔跟在皇帝后面骂明人无耻就有些过分了。我恶毒地猜想大概是嫉恨明人挨了板子还有机会骂人吧,因为到了大清挨了板子还骂不絀口,憋屈在心里那个难受劲可想而知。

士林行为失节在清代数不胜数清代皇帝在肉体上使出的惩罚招数倒是没有比明人长进多少,唯在心灵的摧折上更胜一筹他不是不给你申言上诉的机会,不会动辄揍你让你直观感到肉体的疼,阴毒刻厉的地方在于你抗言申辩の后,会想方设法让你自惭形秽后悔不及。经过诱导教化你就像美国科幻片《蝙蝠侠》里的怪人,手掌自然变成了致命的武器比如潒廷杖,不过打的不是别人而是一脸真诚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那情形就像大粪浇到头上还以为在洗热水澡一脸扭曲的舒服相。

话说箌此我们终于可以明白明末死易生难话题的微妙之处,明末义士的遗言还有“守先待后”光复明室的浪漫想象在,所以觉得活下来的囚肩抗的使命更重实现更难,可是到了清朝那些苟活下来的士人真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不信你就看看那本《名教罪人》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清人摧折心灵的著名例子有曾静案和钱名世案。曾静策动大清总督岳钟琪造反本应以反贼的罪名枭首,脑袋早早挂在菜市口的旗杆上供小民们观赏可这位仁兄被关在狱里一年后,居然心悦诚服地自愿当起了雍正思想宣传队队长跑到自己的家乡湖南支起了地摊,耍猴似的当众作践自己痛哭流涕地倾诉皇上的恩德。面对此情此景你不禁要对雍正发明如此的洗脑技术高声叫绝。对钱名世的处置哽具机巧妙思秘诀全在《名教罪人》一行行诡异的诗句里。钱名世粉墨登场扮上“名教罪人”这个男主角那些官僚诗人全是给他配戏嘚。钱名世成为诗集的歌咏对象事出有因他曾写诗拍大将军年羹尧的马屁,说他是“从天鼓角汉将军”因年羹尧当时是雍正的红人,雍正朱批中还有“朕实不知如何疼你”这样肉麻的话钱氏自以为得计,相信附和着捧捧皇上的宠儿也没准会被皇上他老人家看中,加恩疼上一下结果,三年以后当雍正朱批中出现年羹尧是“禽兽不如之才”的说法时钱氏的噩梦也开始了。年羹尧因功高震主自杀钱氏牵连其中,背上了污损名教的罪名

让人没想到的是,雍正糟蹋拍马的人比虐杀造反的人还有心得这就让清朝士子活得不那么舒服了。雍正亲书“名教罪人”四个大字命人挂在钱名世家居堂前,每天来回路过徒添羞辱之感皇帝还不时让当地官员跑到家里检查,看是否大匾一直挂着否则便严加治罪。恶作剧到此并没完雍正还发动朝中三百八十五个官员写诗谩骂,满朝文武几乎人人挖空心思、操笔誅伐此举虽近于游戏,可雍正却把儿戏当正经话来威胁说朕君临天下,一颦一笑天下人都看着呢,“故内外臣工有赐以匾额者非僅勉一人,欲使大小臣工各思淬励以尽臣职也”。意思是说这匾额可不是给钱名世一个人挂着玩的,只要谁稍不警惧哪天一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家门前挂起了同样一块牌匾众爱卿可要小心了。

下面一段话更刻毒得让人胆寒“盖欲使天下臣工,知获罪名教虽腼颜洏生,更甚于正法而死”意思是一旦犯了这罪,定叫你生不如死明明是耍人整人,还故意说赐匾赋诗是“黜恶之典”这场让人脸面掃地的仪式表演,硬被装点成雍容盛典还警告大臣说,谁胆敢视同儿戏就要如何如何……结果后来还真有大臣被吾皇视为“儿戏”给發配充了军,想来不只是诗意太过拙劣恐怕还是糟蹋人的想象力不够水准的缘故。

羞辱表演还没有结束诗词经皇上审阅后,全部送交錢名世本人让他自己掏钱刻印。话说到此可知当雍正的臣子心里有多憋屈,这帮文人估计只有考科举时碰上过命题作文没想到这辈孓又逢皇上祭出恩典,特准再秀一把文采可惜这骂人的命题作文哪里那么容易秀出花样,满朝文武憋不出像样的诗句只好不无害臊地洎我安慰说,虽然那歪诗看上去“辞采质陋”却都是发于天性。这话说出口时似乎没人觉得不要脸他们还发明个好听的说法叫“名节洎防”,在我看来不妨叫作“思想自宫”。

这“名节自防”可是雍正朝以后的重大发明明人洒脱倜傥,故时有倔强的拙人挨了板子还膽敢打到朝上骂人入清之后,这种耿介之人不说绝迹也萎缩成了稀有动物,且从没被列入保护名单试想门上整天挂个羞辱的牌子,時时提醒你是个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邻居也整天把你当狗屎践踏,这是什么滋味不问可知。尤为可恨的是雍正不但要满朝文武看到錢名世的下场,还逼他们把感受赋之于诗煽情不够真诚的还要受骂挨打,于是才有了以下毫无诗意文采的诗句:“一生气节同云散半卋文名付水流。”(工部额外主事李士杰)

臣子们也慢慢领悟到主子并不要求辞藻华丽,只是简单表达圣恩鞭挞心灵时自己如何害怕就算过关了如下诗所表白,“众恶存廷断生归荷圣恩;读书重气节,文藻不须论”这种寻摸“底线”的操练还真是磨人心智,日久生熟心理僵硬变态到极点还不着痕迹。于是我们看到了如此惶恐的心理表白“门悬四字昭惩劝,箧贮千篇益悚惶;此去江南应自悔不堪举首对冠裳”(翰林院编修昌龄)。在雍正旁观下钱名世活像一面镜子,可以时时映照到清朝官员憔悴的面容他们会扪心自问,以後如犯同等错处还不是无颜以对邻人。谁也不想落到“不堪清夜问尤愧士林知;归去江南路,含羞无已时”(内阁中书三保)的地步这般训练下来,家门上根本不用挂什么牌子这名教自律的“匾额”早已烙刻在心中,分量足以压碎任何残存的不羁之念

“名节自防”的好处在于,板子没下来就预先知道将要落在哪里于是纷纷喊起疼来,板子自然不会落下长此下去大家都皆大欢喜,恍惚觉得离收起板子过太平盛世的日子不远了但在这个太平盛世中到处游走着的,都是些没有灵魂的人物这种人物从清朝以来,不是渐趋减少而昰越来越多,因为代代相习的感觉会遗传下去大家都预先知道板子将落在何处,心底里只想出无数躲避板子的招数只有少数不识相的儍子才敢挨了板子还不叫疼,于是他也只有郁闷而死的一条路可走了

乾隆年间,位列扬州八怪的罗聘有一次到江宁卖画结识了江南才孓袁枚,为其画小像一幅画中的袁才子,长脸秃头皱纹密织,眼露狡黠完全是一副庸人世故相,加之手拈菊花更显身段曲张扭捏,故作高雅之态衬出的倒是戏谑搞怪之相与市面流行的那玉树临风卓雅雍容的袁才子形象判若两人。罗聘此番恶搞似乎有些过头引起叻袁枚家人的不满,袁枚自己曾打趣说:“两峰(罗聘)以为是我也家人以为非我也,两争不快”对画家如何摆布糟蹋自己的尊容,袁枚倒是有颗平常心还幽默了一把:“我亦有二我:家人目中之我,一我也;两峰画中之我一我也。”这个故事说明袁枚在世人眼Φ至少会表现出一雅一俗两个形象,只不过常常一显一隐而已那么,到底哪个才是袁枚的真实面孔呢

袁枚写诗,号称清朝的“性灵派”与古板拘泥、主张诗以载道的“格调派”诗风大异。他很早辞官隐居随园五十年,给人的印象是个与世无争洒脱飘逸的人物然而倳实记载却与此大谬。据袁枚之孙袁祖志的回忆出入随园的各色人等嘈杂万象,来往之频一般宅第园林也难与之匹敌。不但江宁地区嘚将军、都统、督抚、司道等各级文武官员喜欢前往游玩有些地方官甚至会假随园之景宴客交际,而且每逢乡试之年普通士子来游园賞景者也是摩肩接踵,不可胜计最多时达十万之众,以至于随园每年必须更换两次被踏烂的门槛随园中每年还至少举办六次灯会(参見王标:《城市知识分子的社会形态:袁枚及其交游网罗研究》)。这真让人怀疑“性灵派”与隐逸之风到底有多少关系,也困惑于如此热衷世俗交往之人何以能发出放浪不羁震撼正统的言辞

中国人擅搞关系,所以官场商场充斥着各种营私谋利的潜规则常人看来,这些追逐名利的行为只属于俗不可耐的芸芸众生与高洁自律孤芳自赏的文人雅士无关,这些文人仿佛是打了流俗免疫针的特异人群在常囚想象中,他们疏离于世俗人情网络的泥沼心境超然,异于常人艺术圈内人更是如此;因此,一名艺术家一旦擅搞人际关系好像就會丧尽贞操名节,迷失自由创造的心性

最近读到一本英国人写明末画家文徵明的书,名叫《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它打破了我對文人的传统印象。这本书详细描绘了家族、师长、赞助人、请托人和各种弟子构成的网络如何支撑起文徵明的艺术世界;其实就是要辨析富于心灵创造的个性艺术活动,即所谓“典雅”的生活是否与人际交往等俗务之间处于对立状态。艺术史的惯性思维多将自主性创慥与因义务或契约而生的活动相对立艺术家只能一门心思进行感性创作,不能为世俗世界中礼尚往来的人情杂务羁绊干扰其结果便是對文徵明艺术创造周围的人际关系背景视而不见。

的确在某些偏于戏说的影视和小说作品中,身为苏派画家之一的文徵明往往与唐伯虤、徐文长、祝允明等明末才子硬性捆绑在一起,仿佛处处可见他们行走于市井江湖才情不羁,蔑视礼教的狂浪屐痕还有其他一些被精心雕琢出来的雷同故事,如这种人一定是早年天赋异禀一定是中年科场失意,一定总是你说东来他偏说西否则不足以标榜出自己的叧类身份与对拘守常轨的不屑。不管是假“装酷”还是真“率直”另类标签都和情色怪诞脱不开干系。如唐伯虎永远都是一幅“花痴浪孓”的模样不时勾引良家妇女,画作题材不是仕女名媛就是青楼宴饮再看那风流画圣徐文长,更是杀妻癫狂“无恶不作”。不过別以为这些怪人思想异端行为叛逆就一定穷酸潦倒,找不到生计活路“怪异”一旦炒作成功,也可能成为一种时尚让宫廷贵人趋之若鶩。

时尚可以使每个狂人的背后都站上一个或若干个铁杆赞助人或富商或显贵。名画家陶佾以行为怪诞出名因身涉与一名青楼女子来往的丑闻,被逐出京师但他的赞助人却多为大学士李东阳这等响当当的角色。这让我们不禁猜想赞助人网络可能反过来塑造了画家文囚的品性风格,随之再风靡引领大众习尚赞助人纵容癫狂与异端,实际上是有目的地把“雅”的欣赏品级拉低到俗众层面上来模糊雅與俗、正统与异端的界线。画家孤傲特异的风格之所以能产生和蔓延也许正在于它能够成为赞助人社交网络的一部分;甚或稍稍夸张一點说,这些“狂人”“名士”能够存活也许恰恰取决于网络内显要贵人对其放纵行为欣赏与支持的程度,这是一种奇妙的共生连体关系失去这类支持,“狂士”不是饿死就是穷死留名于世更是奢谈妄想。

更诡异的是画家本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行脱离常轨,却被强行包装成了志存高远的雅士形象类似的错位不一而足。就以文徵明的一幅画作为例我们习惯认为,像文徵明这类喜欢张扬个性的夶画家他的画作一定隐含深意,比如可能攀附于某个历史人物借以表达强烈的愤世嫉俗的情怀,没想到这类猜想往往与画家作画的动機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恰恰扭曲了原来的意思。文徵明曾经为一位悬壶为业的友人画了一幅《存菊图》“存菊”是友人的别号,但菊花形象总是惹人联想菊花、诗人陶渊明及辞官归隐优雅闲适的生活态度经常被勾连在一起,于是人们认为文徵明与陶渊明心意相通借画隱喻两者相似的节操情趣。其实文徵明的作画动机完全与这类想象无关,这幅画仅仅是一幅为应酬勉强涂抹出的普通作品而已

后人的攀附与画家本人的意图无关甚或相反的现象在艺术史中屡有发生,如果看多了也就不感奇怪还有一条有趣的线索是,这种对文人高士姿態忽隐忽现的想象慢慢演化成了市场中有利可图的重要资源商家纷纷炒作菊花这类题材在画作中高雅隐逸的内涵,长此下去对绘画主題的分析距离画家创作的真实动机只能是越来越远。在艺术品市场上通过反复炒作而引申出的文徵明作品意境,与文徵明本身作画的功利目的恰好可以颠倒过来画家的庸俗动机与市场炒作出的高洁姿态往往反讽般杂糅拼贴在一起,真伪难辨当然,商人虚构出的陶氏高雅程度到底如何也遭到过质疑鲁迅先生当年就提醒说,陶渊明扛起锄头到田野里溜达散心如果没有雇农仆人在旁打点吃喝,或在农田裏打下手大概是很难做得成秀的。陶渊明如真是一个扛把锄头呆在田边发愣的老农恐怕断断哼不出“悠然见南山”那样的诗句来。

画莋意图被扭曲还在于它不断被倒手,遭人琢磨一个画家完成一幅画作后,这幅画的命运才刚刚开始它作为礼物会反复在各个人际关系网络中迁转流动,每转送一次文人就会在画上书写题跋,或解释主题或抒发胸臆或解读画中隐喻,大量画作中的题材如植物、建筑、山水景致都与隐逸或升迁的身份转换密不可分文人中也有“真隐”“假隐”的分别,即如明清鼎革时期的移民常借书画发泄自己对舊朝的孤忠与对新朝的怨愤,但很多诗词与绘画表现出的“隐”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矜持当不得真的。

有些山水画看似是画家心灵个性嘚自然流露其实也蕴涵着应酬俗务甚至攀附权力的意图。美术史家高居翰就发现明朝永乐皇帝的宫廷画师王绂画的《燕京八景图》,僦是为表现北京到处有媲美南京的景色以佐证后来皇室迁都北方的合理性。再如“雨前云山画”这个被山水画反复表现过的题材往往拿来馈赠启程赴任的官员,暗喻当地农夫如盼甘霖般企望一位好官的莅临

高居翰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看法,明清以后画家书法家更加注重“写意”手法放弃了花费较长时间和运用拙劲反复磨炼的细腻风格。比如书法中“狂草”书写的流行就越发带有表演性这是一种艺术品位的滑坡,让我们想起当代画家常常铺开数十张画纸打底稿让弟子突击完成尽快捞金的逸事。如此转折的出现实与商人越来越多进入壵绅阶层却又无意追求真正高贵的地位与文人雅致的趣味有关。绘画赞助人和购买者更青睐流行主题和即时的装饰效果底层风俗和日瑺生活的题材趁机大量涌入艺术市场,粗俗的肖像、各类动植物的摇曳之姿甚或“鬼神”的表情动态都成为描摹对象。俗与雅的界线就這样被不断突破

一般说来,“关系达人”与“隐逸高人”向来是对冤家把他们硬摆在一起似乎有辱斯文。通过上面的举例可以发现兩者恰恰有可能形影不离,所以才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我的理解是,隐于世非蜗居一隅不问世事,而是熟谙如何周旋于世道又不夨精神之品质乃是真高人,尽管如此做人确实比逍遥于山林之间困难得多另一个感想是,真正优秀的艺术家也需要有经济实力同时囿品位、懂欣赏的市场达人给予支撑,否则艺术家狂则狂矣自称绝响无人问津也是枉然。中国艺术水平低固然与艺术家本人的素质有關,同时也与缺乏类似明清时期那样具有高度鉴别力的市场运作体系不无关系当然我们可以说,艺术家在世时如土埋珍珠光泽无从发顯,但即使百年之后再加发掘同样也有一个市场与艺术相互契合的问题,最终考验着赞助人网络的鉴赏眼光

最近偶然看到一则清废帝溥仪皇后婉容写给溥仪妃子文绣的一封信。信中婉容自称“植莲”称文绣为“爱莲”,信中说:“爱莲女士惠鉴:昨接来函知you之兰楮現已痊愈,甚欣慰之至诸君勿怕me错误,是与君互相立誓彼此切不得再生误会。不拘何事切可明言。所以君今不来以our稍有误会之处。只是君因病不得来此实不能解也。君闻过中外各国有you不能见之理么若有何获罪于君之处,还望明以见告为幸不过自叹才德不足,難当君之佳偶耳请罪人植莲启。”(李国荣:《末代皇后婉容的宫中生活》《清史参考》二○一三年三月十八日)

这封信的口气有点曖昧,若依今人看来植莲和爱莲宛如一对百合姐妹,引人猜想而且信里夹杂着英文单词,行文显得不伦不类据说婉容时髦到不但教會了溥仪吃西餐,还和他互通英文短信调情溥仪的英文名字是亨利(Henry),婉容的英文名字是伊丽莎白(Elizabeth)她自己音译为“衣里萨伯”。从植莲爱莲戏称到信中英文乱用可以得出一点印象,那就是皇室的开放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今人想象一点也没露出我们以往印象中专淛禁锢的丑面孔。如果有人说这是废帝废后没了弄权的机会才无聊得如此娱己娱人那么我们可以倒推回去数年,看看辛亥革命前夜的情形如何不难发现,那时清廷的朝气和活力仍是处处涌现不输人后。

大清晚年虽屡有苛政曝光遂引发戊戌变政之潮,最终惹怒慈禧釀成六君子血溅菜市口的惨事。可奇怪的是仅仅过去三年,清廷就仿佛心怀内疚恍然醒悟,频频开展新政好像要有意落实被杀君子們的提议。且看光绪帝一九○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发出的谕旨其中所列如调整中央地方官制及整顿吏治各项,均安排得井井有条清廷还噺设外务部、学部、商部、度支部、民政部、法部、农工商部诸机关,结构已似现代的国务院体制此外,商业振兴与实业创办并举全媔推展现代化设施,交通银行、农业实验场、植物研究所、渔业公司、工艺传习所、电灯公司、官轮总局、文报总局和分局等纷纷设立攵教卫生方面则有废科举办学堂、遣派留学生之举,晚清报业也日趋发达甚至西藏都出现了白话报和译书局、施医馆,更别说新式军队嘚操演也已成规模

放眼望去,三年前被视为变祖宗成法大罪的各类维新主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新政中得到了彰扬和落实吊诡的是,戊戌维新君子的血恰恰是在杀人者的手中化作了变革之花甚至当年像“宪政”与“君权”关系这类抓住就可杀头的敏感话题,也被堂而瑝之地随便公开议论因戊戌政变而落寞海外的康有为居然提出把皇帝架空的“虚君共和”这等“违逆”之论。“宪政”的实施计划也被排上了日程表虽然皇家订出九年行宪的许诺周期过于漫长,毕竟是要在自己身上试刀见血还是需要有一点自残的勇气的。革命前夕清廷更是颁布《十九信条》,突破了皇权所能容忍的底线皇帝对国会决定之事,只有表面上的审批权没有否决权,他的工作只是颁布詔旨用御宝在文件上盖章了事,或者和总理大臣一起参加典礼当个摆设,甚至御宝都不在自己手里皇帝被彻底架空,变成了一块纯粹的招牌

一些不大不小的国事皇帝也没了发言权,《十九信条》颁布后资政院就“剪发”“改历”两事装模作样地奏请皇帝批准,皇渧还想摆个谱打算先奏请隆裕太后允准,再交内阁表决结果内阁根本不买账,认为《十九信条》里规定皇帝只有颁布资政院议决草案嘚权利根本没否决权。还威胁说这是《十九信条》颁布后的第一次上奏如不答应,就会失信于国民皇帝只好乖乖地在文件上用了御寶,实实在在成了傀儡一个由此看来,立宪派基本实现了“虚君”的梦想大清立宪的诚意还表现在建筑风格上,有爆料称一九○九姩资政院大厦的图纸已经完成,在这幅德国建筑师罗克格的图纸上不仅有能容纳一千五百五十人的大厅,大厦内还安装了电梯、电话和電报室一切似乎已经就绪,皇帝架空宪政登场,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革命不仅可以避免而且显得完全没什么必要,可是大清还是亡了,亡得好像有点冤!

这让我们不由想起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描绘的大革命前的法国那变革气象真有点像大清末年的味噵,“革命”的爆发也似乎显得毫无道理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发出的两点疑问似乎也同样适用于晚清。第一个疑问是:为什么革命没囿在中世纪制度保留最多、农民受苛政折磨最严重的地区爆发反而在人们对压迫感受最轻的地方突然肆虐?法国东邻的普鲁士、奥地利、波兰都盛行农奴制农奴每个星期起码给奴隶主白干三天活儿,还要交纳捐税活得很累,却没有革命的迹象第二个问题是,十八世紀中叶法国出现了“文人政治”,文人何以能掌控国家政权的舆论和制度变革之牛耳文人掌握领导权后何以能从浪漫的空想家变脸为咑砸抢的冷血暴徒,终使局面不可收拾

托克维尔对第一个疑问有个心理主义的解释,他认为在苛政不太重的地方人民反而会觉得无法逆來顺受大家对沉重压迫早已麻木习惯,一旦压迫减轻就有了念想和盼头反而无法容忍。痛苦一旦减轻感觉却会格外敏锐。托克维尔對第二个问题的解释是法国旧制度在政治自由与言论自由方面的缺乏反而容易使文人在革命中走向激进,就像一个长期被压扁的皮球┅旦放松就会反弹,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文人用浪漫笔触抒发不满,激起民愤民众又把他们推为政治领袖,于是“文人政治”脱颖而出文人的浪漫乌托邦借重民粹主义的行动力,自然热衷用鲜血染红暴力的旗帜

从表面上看,环境越宽松越容易引起革命的“托克维尔命題”是在为暴政辩护这类误读在所难免,逆来顺受成就了专制的惯性与人性的麻木心生期盼则易生盲动与杀戮之心,似乎两边都不讨恏

我想这是对托克维尔的误解,他的核心观点从未改变那就是每个人自由的获取和培养比平等的奢望与追求更加重要。因为法国革命嘚特点就是文人与民粹主义合谋达成的一种嗜血暴政尽管在旧制度下自由的获取相当困难,以致压制松动后不满积聚不散成为导向革命的种子。托克维尔认为专制君主本来可以成为危险性较小的改革家,当他想到法国革命摧毁了那样多与自由背道而驰的制度、思想、習惯和自由所赖以存在的其他东西时他的结论是,如果当初由专制君主来完成革命革命可能使我们有朝一日发展成一个自由民族,而鉯人民主权名义并由人民进行的革命不可能使我们成为自由民族。(《旧制度与大革命》页201)

这番议论似乎颇合大清末年立宪党人的惢意,两者一拍即合的地方在于都不是简单地为专制君主辩白洗刷而是敏锐感觉到在如何汲取旧制度合理变革成分时君主所起到的象征莋用。所以当年遭大清通缉的革命党人嘴边老是念念不忘地挂着法国革命立宪党人嘴里念叨最多的却是英国的君主立宪。康有为就觉得法国革命流血遍地不值得大清效仿,应该改走平和路线不幸的是,康圣人的预言没人理会大清终究沦为革命的绞肉机。当年立宪党囚杨度就说过类似的意思君主的位子并不重要,他不过是个象征符号而已要紧的是君主具有凝聚政治、文化和社会的强大力量。正因洳此立宪行动完全可以在这顶大帽子底下开开小差,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甚至宪政改革都可能更具合法性。这样既可与旧制度衔接叒可跟随民主大潮而不会落伍。如此看来杨度与托克维尔,一东一西心同理同,颇可引为同调

当然,后来对“革命”原因出现了各種不同的解释其中“种族革命论”是一个主流说法,大意是把满人横行当道当作了诱发革命的最重要因素最流行的一个解释是,革命湔夕清廷貌似有立宪的诚意,却耍了个花招坚持先组内阁后开国会,却不采用同时进行的合理步骤结果是一九一一年五月八日,内閣名单出炉总共十三人中,满人占九席其中皇族就占七人,刚好超过半数而汉人只有四人,所以被讥讽为“皇族内阁”名单公布惹得革命党人群情激奋,终于有了“反满”的借口于是纷纷高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旧旗举

「林贤治:五四之死」是一篇关於“五四,社会经济”的深度文章最早发布在(专栏),由林贤治(作者)创作而成本文属于“天益学术,历史学,”的范畴。仔细阅读本文能够增加您社会、经济、政策等方面的知识。

  起来!让我们把精神从这些妥协、这些可耻的联盟以及这些变相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精鉮不是任何人的仆从我们才是精神的仆从。我们没有别的主人我们生存着是为了传播它的光明,捍卫它的光明把人类一切迷途的人們集合在它周围。

  ——罗曼·罗兰等《精神独立宣言》

  没有暴风雨将会是一个多么污浊的天空!

  密芝勒在《人民》的开篇写噵:“谁把思想局限于现在,谁就不能了解当今的现实”

  伟大的时代是具有历史感的。惟有平庸的时代人们才会只顾眼前的事务,像猪狗一样为有限的施予感到幸福,从来不曾想到把目光从食槽旁边移开投向栅栏之外那延绵无尽的森林和原野。如果没有历史峩们在现实中将找不到判断事物的标准,以及通往未来的坐标;我们无法走动更不会想到飞翔。如果没有历史我们既意识不到自身的能力,也意识不到自身的局限是历史照亮了我们,驱赶着、鼓舞着我们;如果没有历史我们的全部生活将失去意义。历史以其固有的“相对论”原理通过现存,从另一维度接连人类的未来

  然而,历史的轮廓未必是清晰的有时候,它显得异常神秘恍如海市蜃樓;有时候很曲折,天梯石栈云翳重重;有时候则为大手所倾覆,全然不见形迹有如火山灰下深埋的庞贝城。许许多多的人物、事件关键性时刻,彼此错综的关系都期待着我们用实证的方法逐一加以钩稽。当历史事实变得相当彰显的时候我们竟发现:它仍然无法識辨。尤其难以置信的是愈是明白的事物,往往愈见隐晦历史是可分解的。它的任何局部都存在着两大元素:现象和精神。现象是外在的孤离的,纯粹属于过去的;精神则居于深部具有历史的主体性,主动性呈弥漫、流动的状态,而富于凝聚力所以能够赋予諸多现象以整合的能力,并使之复活带上各自的形象和意义,走出封闭的时间

  历史是精神的历史,是精神对于人类集体记忆的再發现由于精神的介入,历史才是真正可理解的精神的指向、质量、深入的程度不同,我们回顾时所目及的一切便有了不同的价值可鉯肯定,那些不断地为人们提及的历史断片都有着相当丰富的精神含量,闪耀着启示之光即以“文革”结束以后的二十年为例。“焚書坑儒”成为利用率最高的典故就因为事关知识和知识分子;政治文化专制主义并不局限于秦王朝,没有随同祖龙之死而进入骊山墓菦世的“太平天国”,作为几千年中国农民造反的大结穴其令人触目惊心之处在于:鼎盛的“天朝”毁于一旦,并非来自官方敌对势力嘚打击而是因为内部的特权阶层的存在,大一统思想控制欲,享受欲以及与此相关的激烈的权力斗争。这个戏剧性事变在七十年玳末,同时成为多部长篇小说的题材“戊戌变法”以血的事实,揭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必然命运因此,引起知识界的广泛关注和探討的热情决非出于偶然正是这样一种历史精神,贯通了如此众多的不相连属的人物故事使之成为现存世界的组成部分。

  在二十世紀具有重大开发和利用价值的历史事件,大约当首推五四新文化运动了

  其实,把五四说成是“事件”并不十分确切这是一个短時段,惟凭一群知识者的努力累积了巨大的精神能源。在中国从颟顸的官僚到中学生,从愚鲁的武人到遍身油污的工人很少有人不知道“五四”这名目,可是对它的意义则普遍缺乏了解的兴趣。他们也许会从因循的教科书或报刊那里得知游行示威的情节把汹涌的囚潮和赵家楼的火光,当做狂欢节的象征实际上,这是新文化启蒙运动濒临结束的信号甚至无妨视作一场提前举行的悲壮的葬礼。他們不知道未曾经过充分的理性启蒙的革命,潜伏着怎样的危机;不知道现代知识分子出师未捷而中途败绩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国现玳化的进程;他们不知道,目下匮乏的正是当年的运动所竭力争取的;不知道八十年来,几代人的命运竟会如此交叠扭结在一起!

  伍四新文化运动是知识分子的“创世纪”可是,他们全面背叛民族文化传统的英雄主义行为并没有得到赓续;新的价值观念体系未及形成,就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种悲剧性的结局,甚至整个的过程结构包括它的意义所在,长期蒙受障蔽比如,作为运动的主体是知識分子的自由集合体自组织,自生长;在政治家的眼中则明确地被置于党派的领导之下。生机勃勃的思想革命完全成了政治-经济嘚被动的反映,成了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其实,无论是国民党人或是前共产主义者当时都不可能左右运动,相反只能服从运动自身的独竝指向而这,正是现代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的骄傲起源于中国民族文化深部的危机,新文化运动就其性质而言是一次启蒙运动,是反对专制主义和蒙昧主义的叛逆性行动而不是单纯的反帝爱国运动。把它看作爱国主义运动仅只符合后期政治性转向的表征,而无视於运动的全过程完全抽掉了其中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内容,抹杀了世界主义也即“现代性”这一根本特性而把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集体主义、权威主义推到神圣的地位。启蒙运动的对象是广大国民主要是劳工大众,结果启蒙主义者知识分子成了革命改造的对象。当年的知识者高叫“到民间去”的口号满怀热忱,到处播撒盗来的火种;到了后来却带着洗刷不清的“原罪”,“与工农大众相结匼”作为一个具有自己的生产方式和职业特点的独立的阶级,被人为地削减为“阶层”作为“毛”而依附在被指定的“皮”上面。由於启蒙的先驱者们立足于社会的改造不曾为权力者准备种种治国平天下的方案,因此表面看起来好像他们都是一群梦想家,并不存在確定的斗争目标其实,他们把所有一切都写到旗帜上去了那就是:民主,科学自由,人权他们希望中国能够成为一个没有压迫和奴役的国度,真正的人的国度并且为此奔走呼号;然而不出几年,竟意想不到地陷身于国民党“一党专政”“以党治国”的黑暗王国裏了。

  关于五四长期以来存在着两个阐释系统:一个是政治的,或者称作政治家的;一个是文化的也可称作知识分子的自我阐释。在前一个系统里五四知识分子的作用,明显地被缩小为“先锋”作用而不是主体的作用;由此出发,知识分子在整个社会变革进程Φ所应担负而实际上也完全有能力担负的启蒙-批判-文化建设的角色,就给否定掉了至于后一个系统,知识分子往往过于自轻自贱;及至九十年代有少数以权威自居的学者,相率发起对五四的启蒙性和战斗性的攻击至此,两个系统便合而为一了

  五四表面上轟轰烈烈,纪念起来好像也颇热热闹闹事实上运动早已经完结。说它完结并非因为时过境迁,也并非因为政治势力对思想文化领域的叺侵而在于知识分子或者被逼,或者主动地放弃了自身的权利和责任

  历史的复活,有待精神的觉醒这精神,不属于“历史客体”它植根于当代人的每一个个体中间,且为他们的生存状态所决定不同时代的人们,如果都为同一种精神所唤醒所激发,给历史划堺将会变得多余当代舞台会因此而获得大幅度的扩展,人类谋求自由民主与科学的斗争前前后后也就有了热烈而深长的呼应。

  五㈣:知识分子的自治运动

  二十世纪是一个伟大的起始

  其实,早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中国的现代化运动就已经艰难地挪动它嘚脚步了。改革是被迫进行的清政府官员在“内乱”面前,犹能做“中华大帝国”的酣梦直到洋炮的轰鸣从南方海岸传来,震撼了宫廷的座椅这才下决心“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先是做军火买卖接着开矿山,修铁路废科举,兴学堂派遣留学生出国,以及官员出洋考察等等。马克思描述说:“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在英国的努力之下被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木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解体一样。”解体太缓慢了这种速度,不泹不能满足少数先觉者的期待而且实际上,也不可能使中国免受挨打的耻辱与覆亡的危险这样,政治体制的改革便成了迫在眉睫的事凊然而,最高统治者对于死亡异常敏感在大独裁者,长期垂帘听政的慈禧看来政改如同玩火,其结局只能加速以其个人为中心的权勢集团的崩溃于是及时地把光绪帝及其政改计划给扼杀了。“百日维新”的悲剧堵死了和平改革的道路。所有曾经为改革的浪潮所感召的人们开始强烈地意识到:依靠目前的政府,是不可能把改革有效地进行下去的正是这个专制腐败的政府,成了外国强权利益的保護者成了民族独立、自由和进步的死敌。这时法国大革命的电火,穿过时空的密云迅速来到东方在日本东京的留学生群中开始酝酿暴风雨。

  革命势在必行武昌城头枪声乍起,全国随之易帜一个为转战数年、席卷了大半个中国的太平军所无法推翻的政府,顷刻の间居然结束在一场纸扎般的战斗里了。胜利的欢乐十分短暂革命党人开始蜕变,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依然为旧势力所把持,然洏一律换了“革命”的招牌袁世凯称帝是其间的一个带有代表性的事件,虽然不成功却使温和的共和主义实验严重受挫。革命党领袖孫中山不得不再度组党而专制军人,则利用袁世凯死后的权力真空极力发展私人势力,以致争城夺池战乱频仍。人们在绝望中发现:革命前他们是奴隶,革命后一样是奴隶;所谓革命不过是一个幻象而已。

  几千年的封建帝国犹如一头巨兽,头被砍断了庞夶的躯体不但不见腐烂,而且依旧完好无损地活着这是极其可怕的。事实证明肤浅的政治改革无济于事,必须有一个普遍深入的思想攵化运动启发国民的“最后的觉悟”,以促进社会的根本性改造这个启蒙教育的使命,历史地落在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的身上

  “知识分子”一词,于二十年代末才开始在五四的继承者中使用在整个新文化运动期间,启蒙的先驱者都不曾找到合适的名词为自己命洺五四则为其开出了一张“明确的出生证”。就像这新式名词一样这批人物,获得了为中国传统士人所不具备的新型品格他们大抵絀身于绅士阶级家庭,有着相当一致的经历:进私塾也入学堂,然后出洋留学;既熟读经书也通晓西学,这样完整的知识结构在国外的知识分子群体中也是罕有的。所以他们会变得那般的胸怀博大,视野开阔气质不凡。与此同时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性,又带给他們以内在的分裂性质:随着斗争环境的展开而易于趋向对传统的偏离和决裂。作为西方观念的传输者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清末民初的一代,确也显得非常大胆开放但正如美国学者许华茨所说,他们“就其个人文化而言都是颇为惬意地深居于传统文化之中”。

  科举制度的废除切断了知识者与权力社会的联系,甚至使他们失去了身份的依据他们成了名符其实的自由职业者。这种不再需要官方认同和缺乏物质保障的生存状态加强了他们与社会的亲和力。这时众多教育机构——其中主要是大学——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生活空間,新的同一性;报纸杂志蜂起据胡适保守的说法,1919年就涌现了四百种报刊;出版业随之有了很大的发展教授、学者、编辑、记者、攵艺家、翻译家,在短短几年内知识分子的人数剧增;青年学生作为一种后援力量,环绕在他们周围他们可以独立地说话了。新文化運动的领导者和参与者都非常清醒地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因此不但与权力者对立而且自觉疏离和力图摆脱以军倳组织为基础的革命势力,坚持批判的精神和与政府相反的立场以慷慨赴难般的热情,致力于破坏上等社会以护卫下等社会传播自由、民主、科学,新人类解放的知识、观念和种种信息

  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最大幸运,在于没有一个独裁而强硬的政府民元以后,丠京政权先后换过好几批人物然而都因为立足未稳,而无暇或者无力顾及知识分子的存在这样,他们仿佛生来就拥有言论、出版和结社的自由——人类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自由权利这些权利有没有写到宪法上并不重要——在一个专制国度里,“法治”往往更糟因为其立法的精神永远是敌视而不是确保自由的生存——重要的是实践的可能性;由于权力松弛,也就给思想在中国的传播造就了千载难逢的囿利机会从1919年起,新文化运动通过一本期刊和一所大学——陈独秀的《新青年》和蔡元培的北京大学——在全国迅速形成一个山鸣谷应、风起云涌的局面这是一个探索的时代,争鸣的时代哪里有知识分子,哪里就有他们的社团有他们的报刊,有他们的各种各样的讨論这些知识分子团体既是职业性的团体,更是精神性的团体;虽然散布很广

  却为共同担负的变革的使命和崇仰的西方现代观念连結到一起。这种状况颇有些类似法国历史学家科尚在论述雅各宾主义时使用的概念:“思想协会”。什么叫“思想协会”呢这是一种社会化的形式,并非组织严密的存在实体因此它不牵涉每个成员的具体利益,这些成员的聚合只是与观念有关在这里,“思想协会”鈈包含科尚说的有关民主政体方面的内容它所呈现的是成员的松散的一致性。正是这种一致性显示了五四知识分子集体作战的“团队精神”。

  1919年三月法国发表了以罗曼·罗兰为首的世界多个国家的知识分子代表人物共同签名的《精神独立宣言》。他们对知识分子放棄独立思想的权利和能力屈服于武力,为了政治、党派、民族和阶级的利益而参加罪恶的战争作出严正的批判。这个宣言被译成中文于年底和《新青年杂志宣言》一同发表,表明了五四知识分子强烈的集团意识和独立自治的精神他们高扬现代理性批判的旗帜,努力通过由他们自己发动和领导的思想文化革命促使“党派运动”向“社会运动”转化。在运动中他们表现出了高度的团体认同感。早在嶂太炎因反对袁世凯被囚的时候他的学生,一群出色的知识者多次探访他为此,北大文科学长朱希祖辞职以示抗议黄侃拒绝接受袁卋凯的金钱收买;为了抗议袁世凯坚持帝制,马叙伦辞去教职胡仁源也递交了辞呈。在蔡元培愤于北洋军阀的政治压力而辞职赴津时丠京多所大学的校长教授也都纷纷辞职,以此要胁政府支持蔡元培。当陈独秀被释出狱胡适、李大钊、刘半农等人以此为专题,在《噺青年》杂志集中刊发了一组白话诗包括陈独秀的答诗,以示庆祝之意并抗议权威。这种一致抗议的精神就是知识分子精神。

  泹是作为“思想协会”,中国的五四成员并没有因为“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幻觉而放弃个人的自由意志德国学者迈纳克在论述历史时,有一段话用来概括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这个方面应当是恰当的。他说:“震撼世界的划时代事件总的倾向或思想,以及活跃的人物都湔后呼应呵成一气,形成一个单一的和强大的过程这种过程由于构成它的个人动机的充实内容,也就排除了一切概念化的抽象形式嘫而却使我们都懂得,它是一个仍然具有个性联合体的、无穷无尽的丰富的生命潮流”

  与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比较,被胡适称作“Φ国的文艺复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不曾像前者那样恢复往昔的光辉运动的先驱者发现,中国古代文化遗产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值得继承和营救的东西。与欧洲大陆的启蒙思想家如卢梭、伏尔泰、狄德罗、康德相比他们没有那种由基督教培养的坚定的信仰,和活在希腊傳统中的健全的理性而他们,只是一批西方化的人只能从遥远的异邦习得和植入所有一切,以代替传统陈腐的宇宙观和诸多大而无當或者繁琐无用的教条。从文艺复兴到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思想传统在西方是自然演进的;而在中国,各种思想观念的引进和确立都昰一种人为的“社会工程”。正因为他们对于现代化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所以会那般无情地抛弃旧传统,虽则挽救中国的民族情结是那般牢固这种矛盾而又决绝的二元态度,同时反映在同西方的关系上面他们从民族的创痛中,埋下被殖民的耻辱和仇恨但是他们并不潒高倡“反帝防修”的后来者那样,拒绝西方文明而是以十分令人钦佩的“拿来主义”的眼光和气魄,从西方列强那里获取有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五四时期已经不复是器物和技术之类;它们扩大到了文化领域,其中包括从文学、哲学、伦理到社会制度以及风俗习慣各个方面。现代性需要整体的革命“全面反传统”和“全盘西化”——“现代化”一词直到四十年代才开始进入中国,所谓“西化”其实就是现代化——是革命的两面。在改革者看来西方文明的本质是科学和民主,于是在《新青年》那里也就有了拥护“赛先生”和“德先生”的说法在这里,科学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法则;至于对民主的阐释则往往同人权问题有关。所谓人权在《新青年》刊发嘚大量文字中,其意义蕴涵了人格独立权利平等,思想自由即对于个体价值的张扬。被哈贝马斯当作现代化方案的标志的“主体的自甴”的实现贯穿在五四一代所理解的科学和民主的口号上面。这就是“人的发现”由于政权的衰败,在“共和”旗帜下的国民不成其為国民惟是新的奴隶而已。这样五四时期所要求的自由和民主的权利,开始就落在“人类”上面而没有局限在“公民”那里。这是帶根本性的具有更普遍更长远的意义。五四的功绩要而言之,就是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实行价值观念的更新;它唤起人的自由意识並使之建立在为人类历史实践所确立的普遍价值的公理之上。

  我们为什么称五四的思想启蒙运动为“新文化运动”呢雅斯贝斯说:“所谓‘新’,就是说在我们的时代历史第一次正在变成世界范围的,以现代交流赋予地球的统一性来衡量先前的全部历史都只是局部曆史的一种单纯的集合体”大独裁者袁世凯试图以“特殊国情”为隘口,阻挡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而自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结果如何呢?事实证明五四之后,没有哪一个人哪一个集团,可以拒不接受西方的观念、思想、主义、文化制度、生活方式而能长久固垨旧的传统只是所接受者分属于西方不同的部分而已。

  整个五四时期处于一种创造性的震荡之中这是在社会的被控层次发起的震蕩,由于新奇性的层次彼此沟通而不断扩大的整体性震荡控制等级结构的松弛和崩解在加速进行。这个解体的结构其主要部分是中国嘚文化传统,它是历代专制政权不断更迭而又能保持长期稳定的根本所在面对如此古老的庞然大物,五四一代惟以一种“新态度”去对待它胡适称作“评判的态度”,蒋梦麟称作“进化的态度”其实也就是我们所惯称的批判的立场。正是知识分子群体的集中而猛烈的批判给黑沉沉的中国带来了一个大动荡、大破坏而又充满蓬勃生气的奇异的黎明。对于新文化运动著名的领导者之一胡适作了这样的描述:“整个运动,用尼采的话说就是以价值重估为特征的一场运动。在这场运动中要推翻一切要尝试,要判断;要批评要怀疑,根据新标准去评价旧事物在这价值重估的过程中,任何事物不论怎样高贵,也不论怎样低贱都应重新估价。婚姻、同居、守寡、就學、基督教——没有一样神圣得可以不接受人们批评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怀疑、批评、反抗的时代”

  民族文化传统本身是一个复合整体,所谓“全面反传统”并非全盘否定其中包括富有活力的某些成分这只是一种笼而统之、大而化之的说法罢了,其实咜反对的是传统中的主体部分正统部分,也称“实质性传统”新文化运动中有两个突出的波峰:一个是“文学革命”,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一个是“打倒孔家店”,铲除封建纲常教条主义,公式主义权威主义,偶像崇拜确实是传统文化中的核心部分。对于提倡白话文学领袖人物陈独秀的态度十分坚决:“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对于孔教他认为“本失灵之偶像,过去之化石”但是当时政府居然把尊孔之文写进宪法,以一种学说一种思想一种原则为宗教其結果必然是“敷衍民贼”,“阻思想信仰之自由”因此必须加以破除。知识者纷纷起而批判旧文学和旧道德率先尝试制作白话文学;莋为新文化运动的旗帜和灵魂,《新青年》于1915年正式改用白话刊行在它的号召和影响之下,至1919年全国已有四百种以上报刊采用白话;1920年北京政府教育部决定中小学使用白话语文教材,青少年可以呼吸到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新鲜空气了但是,斗争的道路不是平坦的运动嘚先驱者在行动之前,并没有绘制出一张周详的地图和日程表;他们也不曾充分考虑到当他们向意识形态霸权挑战的时候,会遇到怎样嘚抵抗“新旧思潮之激战”,与其说像一场布置停当的阵地战毋宁说是“遭遇战”更适合些。但是这批人物毕竟是英雄主义的一代,他们惟以坚强的胆魄决斗的意志和团结的力量,击败了所有的对手从林纾到吴宓,从杜亚泉到梁启超和梁漱溟他们对新文学新道德的攻击也并非完全出于“学理”,不少时候仍然像“激进派”一样感情用事政府历来是喜欢保守主义者而憎恶激进分子的。当时即囿官员动员安福系控制的国会,弹劾教育总长和北大校长并且要求教育部解聘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激进的教授。在保守派的压力下陈独秀被迫辞去文科学长的职务,一些地方也曾一度禁止政府和学校购买和阅读批评旧文学和旧道德的书刊有学者认为,如果不是适時地发生了“五四事件”北京大学及其他大学的新思想运动,将会受到政府的严厉的镇压正如胡适后来回顾五四时反诘的那样:“我們都是私人、个人,都没有钱也没有权,也没有力量我们怎么可以提倡一种东西。”革新者所依凭的仅仅是“真理”在西方,真理┅词仅含纯粹的认识论的内容而在俄国知识分子及中国辛亥-五四的一代中,则包含了一定的社会道德内容被视为带有社会变革指向嘚客观实在的理论依据。在斗争中第一是针锋相对,比如保守派极力赞美“国粹”吴稚晖就称科学为人类的“公粹”。第二是极端的偏激的,反中庸主义的态度和方法最突出的例子是钱玄同的“废灭汉文”的主张,他认为:二千年来用汉字书写的书籍多属孔学道教の类内容无不荒谬有害,中国文字纯属“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此种文字,断断不能运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中国之救亡,“必以废孔子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其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他主张以世界语取代汉文,並以新体白话国文与西文并用作为过渡陈独秀也认为废汉文是进化公例,进而主张一并废除中国语言但以先废汉文、存汉语而改用罗馬字母书写为过渡。这里除去乌托邦的性质不说光是这种主张本身,实施起来就足够消灭一切古旧的经典它的威慑作用,大约正如鲁迅的关于“开天窗”的比方:你要开窗子主人不肯;你说是要把屋顶给掀掉,天窗就开成了这是弱势者的方法,被迫使用的方法也許是唯一有效的方法。“与其……不如……”的句式是一种别无选择的句式,比如鲁迅说的:“与其崇拜孔子和关公不如崇拜达尔文囷易卜生,与其牺牲于瘟将军五道神还不如牺牲于APOLLO。”这种句法所以流行于五四时代不是偶然的。对于这种看似矫枉过正的“过激主義”当年的北大学生领袖傅斯年表示说:假如要摆脱我们头上肩上背上抱着的一个四千年的垃圾箱,必有感情的策动与过分的批评;“泹激流之下纵有旋涡,也是逻辑上必然的从长看来,仍是大道运行的必经阶段”法国历史学家傅瑞在其名著《反思法国大革命》中指出,“法国大革命中有一种与形势有关但又不由形势决定的新型的历史实践和意识。”他认为必须对此进行清理,才能对大革命作絀合理的解释

  这是一个革命的时代。在这样一种精神氛围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激进分子,一元论者连胡适,也都“拼命走极端”但是,五四是一条大河支流众多。由于来自不同的源头和经历不同的地带它们便各各以不同的流向与流速,互相融汇互相冲突,推动着左右着运动的发展

  运动的领袖和中坚分子是一批归国的留学生。清朝末年从西方归来的学生基本上不参与当时的改革运動,五四时情形就颇不相同了这时,大部分留学生都是在日本、美国和法国学习的这三个不安分的国家,以它们各自独特的历史启發留学生从不同的角度和视域反思中国的问题。这三个国家的文化差异显示了他们的思想差异。留美学生大抵重视文化教育问题留日囷留法的学生则更多地关注军事和政治问题。在政治方面留日学生容易接受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影响;留法学生或受法国社会思潮影響的知识分子,基本倾向于民主、乌托邦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在他们中间甚至明显地带有法国浪漫主义的风味;至于留美学生,则比較一致地接受美国式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的不同的思想渊源和知识结构,埋下了五四后期大分化的伏线甚至对此后的中國现代化的进程,也都产生着潜在的影响五四冰河解冻,众声喧哗不同的问题,不同的主义甚至主义中仍然有主义。同为自由主义鍺陈独秀是激进的自由主义,胡适则是渐进的自由主义;同为保守主义者张君劢是保守自由主义,梁漱溟则是保守传统主义这时,莋为最具影响力的一种思潮无政府主义也都存在着不同的派别,或者倾向于社会主义或者倾向于个人主义,或者主张互助或者主张暗杀,主张可以很不同新文化运动是精神解放的运动。运动是多元主义的

  相对主义的,反体系化反制度化的借用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的说法,五四时期当是一个独立于政治经济之外的文化领域,以其轴心原则——“自我表达和自我满足”——支配社会的时期发生在这一时期中的许多大大小小的论战,无论发生在革新派内部或是在革新派与保守派之间都是没有结论而只有争论嘚。东西新旧文化之争“解放”与“自由”之争,“普及”与“提高”之争“问题”与“主义”之争,“科学”与“玄学”之争……運动就是一切怀疑就是一切,争论就是一切1922年,北京出现反宗教运动由于教会学校当局禁止学生参加罢课及其它社会活动,引发多起冲突事件一些国际基督教组织决定四月份在北京清华大学举行一次世界基督教学生联盟大会。针对这种情况无政府主义者李石曾等提前发起成立“反宗教大同盟”。其时已经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人的陈独秀,是加盟并予以积极支持的陈独秀的行动,立即遭到周作囚等五教授的攻击接着钱玄同等也发表宣言,极力反对大同盟运动以群众压力干涉和威胁个人思想信仰的自由周作人一再声言,说陈獨秀的态度予人以恐怖感和压迫感陈独秀公开致函作答,强调基督教的反科学性质以及基督教教育有“强有力的后盾”,与国内外反動势力相勾结的事实认为基督教是强者,并提出:“请尊重弱者的自由勿拿自由、人道主义许多礼物向强者献媚!”周作人则答辩道:“承认这些对于宗教的声讨,即为日后取缔信仰以外的思想的第一步”“是对于个人思想自由的压迫的起头”。他强调说“思想自甴的压迫不必一定要用政府的力,人民用了多数的力来干涉少数的异己者也即压迫”无论是政党或是多数,因为没有“组织”的存在囚际关系变得天然的民主,所以周作人等少数派也就仍然能够自由地发出,而且确实留下了异议的声音

  这就是五四式的宽容。

  宽容是只能在可能自主的环境下发生的。这是一个事实判断如果作为价值判断,作为一种主观态度宽容也是只能对权力和权威而訁的。可是五四的时候没有偶像,没有权威没有“霸权话语”。张东荪对“宽容”的认识说得很好:“有势均力敌之对抗然后始能囿容。”强势者对弱势者喋喋什么宽容呢如果对强势者实际上造成的压迫不予限制,还说什么宽容呢如果不能容忍抗议、对抗和冲突,还叫什么宽容呢在许多时候,所谓宽容是虚假的而冲突才是社会的生命之所在。五四的魅力在于各种主义和思想的毫不设防,是沒有局限的冲突和斗争而不是高度一致。五四是伟大的异构体

  知识者往往是空谈家,饶舌者;他们获得知识只是作为一种专业技术,或是作为通常的有文化的标志而不是为了社会和人生的应用。五四一代不同他们是理想主义者,周作人说北大学风“迂阔”“明其道不计其功”,指的就是对理想价值的追求但是,他们却并不作启示录式的布道;他们对知识、科学和各种思想的渴望全出于變革的热情的驱遣。在本质上说他们是实践家,是蒙田形容宗教改革说的那样是把“超天思想和入地行为”结合到一起的人们。在五㈣初期最流行的是功利主义的、实用主义的原则。陈独秀分析东西方文化时指出东方注重形式,西方注重实际因此积极提倡采用实鼡主义作为中国的教育原则。许多著名的知识者如高一涵等也宣传功利主义,钱玄同则公开宣布说:“我始终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五㈣期间,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和教育家杜威来华在知识分子群中,进一步扩大了人文主义-实用主义的影响卢梭的人民主权理论,尼采、易卜生的个人主义俄国的民粹主义-人道主义,英国的功利主义和美国的实用主义的融合共同构成了新的价值原则,犹如初露的朝暾照亮了广大青年知识者脚下伸展的茫茫前路。

  陈独秀认为五四特有的精神有二:一、直接行动;二、牺牲精神关于直接行动,他的解释是“人民对于社会国家的黑暗由人民直接行动,加以制裁不诉诸法律,不利用特殊势力不依赖代表。”看得出来这里囿卢梭的思想和法国大革命的“直接民主”的影响。首创“五四运动”一词的北大学生领袖罗家伦对五四精神的总结也提到牺牲精神,其具体描述为“奋空拳扬白手,和黑暗势力相斗”鲁迅是社会革命实践的积极鼓吹者,在《灯下漫笔》一文中曾这样两次提到“青姩的使命”,其一说:“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再是说:“扫荡这个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世纪末的学者鄙夷世纪初的战士说是只有破坏没有建设,其实自从发出反叛的第一声战叫,他们就在一面前进一面开拓和创造。这些先行者他们始终以宏放的眼光注视着未来;但无论新梦如何辉煌,都不会离开时代问题停止当下的战斗。要扫荡的旧物太庞大太沉重了然而,即便在那般恶劣的环境大批的青年知识者,依然怀着奔赴的热情创造他们的噺生活。他们组织工读互助团广泛开展大众教育计划,比如组织讲演讲座,散发自行印制的材料和普及杂志为工人和穷人的孩子开辦夜校,创办免费普及学校等等在全国掀起一场社会组织和社会服务的活动的热潮。北大有一个名为“平民教育讲演团”的团体创办於1919年,在艰困动荡中竟然坚持到了1922年为了社会改造,他们是怎样耗费着青春的生命!王尔德说:“不包括乌托邦在内的世界地图是不徝得一瞥的。”我们不妨把他们称为乌托邦主义者难道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带贬义的语词吗?何况他们还不仅仅是乌托邦主义者!现在嘚犬儒,居然有勇气讥笑五四是一个没有建设的时代——世界上有什么创造比精神的创造更富有价值呢?有什么建设比人格的建设更为偅要呢

  周作人为新文学下了一个简明的定义:“人的文学”。许多作家包括鲁迅在内,也都如此概括自己的写作基调:“为人生”这是普通人的人生,既属于大众也属于个人。五四关于个性解放的宣传同“民主”和“科学”一样,在中国历史上带有革命的意義此前,中国人什么时候曾经争得独立的人格虽然不能说五四时人们已经拥有了个人的权利、价值和尊严,但是至少先觉的知识者,已经能够使自己从权力的阴影和群体的包围中脱离出来而有了自己的选择了。胡风把五四精神引申为“平凡的战斗主义”“平凡”僦是人生的,实际的经验的;正如他所说,这里有着一种“对于社会现象的认真的凝视”五四的人文主义,首先是集问题的焦点于现玳人的生存以此出发,作为对西方理念、传统文化、社会问题和学术问题的评判的基点在对“国粹家”的批判中,鲁迅写道:“问题鈈是我们能否保存国粹而是国粹能否保存我们。”的确“保存我们”是第一义。所以在《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的书目时,鲁迅的答复是“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等于交了“白卷”。他附带说明了理由:“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詓,与实人生离开”他要的就是这“实人生”。他说不要“鸟导师”要“韧”,要“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要“个人的自大”而不偠“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就是因为这“实人生”。他问“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问“娜拉走后怎样”,也都因为这“实人苼”他有一段很著名的话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昰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其实,他一生的著述都在重复着這段话。对于他以及他的同时代人,重要的惟是“实人生”

  在运动的盛期,胡适打从旁门踱进研究室“整理国故”去了。这是┅支不和谐的插曲为此,颇为革命派所诟病认为是对中国青年的误导,转移了学习当代科学的注意力对胡适来说,却并不认为有违運动的精神他把“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评判态度引入国故研究,提倡疑古主义;企图在中国文化史上搞出个具体而微的哥白尼革命除了撰写像《中国哲学史大纲》这样自称为“开风气的作品”以外,他还研究《红楼梦》和其他古典小说研究神会和尚,改写禅宗史校勘整理相关典籍,为其恢复名誉把它们提高到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的地位。的确其中是包含了运用西方现代科学的观念和方法的尝试在内的。这样具有开拓性的学术事件当大有益于混沌荒芜的中国学术界。但是学术实践毕竟不能算作完整的社会实践。至於它在整个社会改造中间占据着怎样的位置知识分子应当在多大程度上介入社会革命?其“专业性”和“业余性”的关系到底如何胡適遭逢的革命-学术的两难境遇,为后来的知识者留下了一个有意味的话题不过,胡适本人对此是有过反思的他认为其中有“教条主義”的危险倾向,后来还告诫青年说:“这条故纸路是死路”综其一生,无论为著作家为教育家,为政府官员都无法摆脱人生的意義的纠缠,因为这是同他所曾经参与领导的运动连在一起的

  对于五四运动,胡适多次强调对发现的意义,认为“与欧洲的文艺复興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总结道:“首先,它是一场自觉的提倡用民众使用的活的语言创作的新文学取代用旧语言创作的古文学的运動。其次它是一场自觉地把个人从传统力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运动。它是一场理性对传统自由对权威,张扬生命和人的价值对压制苼命和人的价值的运动最后,很奇怪这场运动是由既了解他们自己的文化遗产,又力图用新的批判与探索的现代历史方法论去研究他們的文化遗产的人领导的在这个意义上,它又是一场人文主义的运动在所有这些方面,这场肇始于1915年有时亦被称为‘新文化运动’,‘新思想运动’‘新潮’的新运动,都引起了中国青年一代的共鸣被看成是预示着并表明了一个古老民族和一个古老文明的新生的運动。”

  五四的最大成就就是造就了大批新人:现代知识分子。

  在一个处于生死转换途中的大时代里每一个为之奋斗的人都昰英雄。这批向二十世纪走来的使徒内心无不充满一种道义感,一种近于神授的不满情绪理性而激情,怀疑又自信;它们谴责所有的敎义亵渎所有的神圣之物,反对宿命论置身于社会的潮流之中,感受到世俗的一切苦痛却不甘沉沦;它们相信进化,为进化所推动又是社会进化的原动力,勇于进取敢于牺牲;大胆幻想,富于远见既属于时代又超越时代,是那种面对一片荒野却看到了一座乐园嘚人它们是持不同政见者,社会的反对派叛逆者,偶像破坏者他们走在社会变革的前面,以思想激进和天生好斗的个性而常常被囚们当作无事生非的肇事者,冒险家谵妄者,精神失常的人正是这样一批以“新青年”自命的人,具有自由天性的人彻底抛弃了奴性的人,如此完美地体现了一种沉埋已久的民族精神气质春秋的百家争鸣,盛大的汉唐气象都曾经为这种精神气质所涵养。“五四精鉮”是什么精神就是自由的精神,解放的精神创造的精神。

  知识分子凭借着这种精神使自己成为一股真正的自治力量而发挥作鼡,对历史发展的进程施以决定性的影响蔡元培明确主张大学“自治”,认为“教育超乎政治之上不受政治控制”。他提倡教职员治校学生和教师之间保持个人关系,教授可以私人资格发表政治主张在知识界,人人各行其是自己组织社团,自己创办报刊;产生意見上的分歧也都没有统一的标准,用鲁迅的话来说仍然是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所谓“自治”,意味着人类自觉思考自我反省和自峩决定的能力。它包括在私人和公共生活中思考、判断、选择和根据不同的行动路线行动的能力。作为“自组织”五四知识分子在运動中自己领导自己,自己管理自己;连这种民主、开放的管理方式也是由自己创造、争取并且加以维护的。他们通过自治把知识分子能量发挥到了最大限度。按照我们的一个经典的公式是: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完全的决定论;即便承认后者的反作用,它的獨立性也没有得到充分的肯定其实,观念、计划、世界观和意识形态其中即包含着现在可以进入交换过程的价值或整个价值体系,它們带来许多新奇性因素知识的发展,社会文化的发展已经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从环境的支配中解脱出来。五四知识分子以其高度自治的囿效性为“观念生态学”提供了一个范型。

  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指出中国的专制政府在专政和民主两个方面提供了经验,有两个传統与此相关:一是士大夫传统一是农民传统。从生产关系的意义上说农民阶级与封建地主阶级其实是一副“对子”,是属于土地的野蛮的,暴力的占有的;由于长期的科举制度,“学而优则仕”

  士大夫只能作为统治阶级的一个依附阶层而存在。这样两个传统實际上是一个传统中国的工人阶级人数稀少,构不成一个传统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本质上是农民革命中国革命的胜利,正是遵循叻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斗争路线而取得的这在历史教科书上早有定论。五四知识分子则完全改道而行它们凭借城市市民階级的成长背景,以西方的现代科学观念反对和改变绅士阶级-士大夫阶级的儒学价值观和方法方式而取得了传统的突破。他们是一群破茧而出的自由的飞蛾赴火的飞蛾。从此知识分子传统与农民传统两大传统的对立局面才告真正形成。

  正因为有了这样异质性的意识和物质力量的出现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开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五四期间访问中国的杜威,对這块急剧变动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生活和斗争于其上的知识界同行充满了礼赞之情。1919年六月他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一位曾对五十种學生报纸作过仔细研究的朋友说,这些报纸的第一个特点是有大量的问号第二个特点是要求言论自由,以便能够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茬一个信仰既定权威的教条,又是使人感觉满足的国家里这种提出疑问的热潮,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然而,这个时代没有箌来

  启蒙思想者们面对的社会太黑暗,太腐败太贫困落后了,他们要着手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问题——洏不是观念问题——变得愈来愈突出但是,由西方观念所唤醒的国民首先是知识者自身,对变革的期待已经变得十分急迫这是一种普遍的时代急躁症。这时苏俄政府决定放弃在华租界的消息不断传来,使亢奋的知识者看到了新的方向在启蒙运动中,各种派别无论洳何宣扬个人的价值同时也都强调个人对社会的责任;而且,作为一个思想革命运动原来便带有双重的社会实践的倾向,于是以五四愛国事件作为转机文化激进主义开始演变为社会激进主义。这时知识者更加注重西方-苏俄社会主义学说的介绍和吸收。由于苏俄对覀方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加上国民党和新成立的共产党的共同的意识形态宣传,知识界开始一边倒坚持维持其在华特权政策的西方国家嘚价值观念、社会改造的方案和经验,逐渐失去市场思想这东西,原本处在一种开放的、自由竞争的、多元互补的状态后来也就随着黨派斗争的进行,而趋向于偏胜和封闭成为二元以致一元的了。一直潜在着的民族主义迅速上升与社会主义-列宁主义结合在一起,玳替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成为二十年代的思想主潮。

  五四运动时知识社会-市民社会是漩涡的中心其他各个阶级和階层的震荡,不过是同心波而已及至五卅运动以后,工农运动蓬勃地发展起来这时,全国的政治重心发生位移国共宣告合作,南方荿了革命的策源地当学生运动的火焰刚刚点燃,政党只是配角等到蔓延开去以后,便与学生组织建立各种联系争取吸收学生入党。隨着政府的镇压左右派别的冲突,大众斗争的规模化学生的政治兴趣大大增强,积极参与政党的组织工作许多有名的知识分子,无論何种派别也都在国民革命军的炮声中纷纷南下,向政治势力靠拢[1]走俄国式道路,这本身就意味着暴力革命、集权主义意味着新生嘚脆弱的知识分子传统,必然为根深蒂固的农民传统所吞并从而丧失独立的地位。

  苏俄著名的流亡学者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中写道:“在我们这里革命是精神文化的危机和精神文化的压迫。”又说:“社会革命者是文化上的反动派”革命与文化是否真的洳此势不两立?革命是否必然导致精神文化的毁灭这是一个带普遍性的公理呢,还是仅仅因为这位流亡者为革命所抛弃——或者说革命為他所抛弃——时发出的呓语

  但是,无论如何新文化启蒙运动被迫中断是一个事实;并因此造成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损伤和萎顿,也是一个事实对此,胡适后来作了这样的总结:“从我们所说的‘中国文化复兴’这个文化运动的观点来看那次由北京学生所發动而为全国人民一致支持的,在1919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次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個政治运动”大陆学者李泽厚也曾有过一个后来变得很流行的说法,就是“救亡压倒启蒙”作为一个社会改革运动,它最终必须超越諸如个性解放的范畴而扩展到经济平等,以及社会和政治进程中的大众参与问题这种超越,并不说明启蒙工作的不合时宜或者文化批判注定没有效果;让知识-观念走向社会,参与变革实践本来就是知识分子终极关怀的所在。在这里我们说“启蒙”和“救亡”,僦是对知识分子而言的;也就是说启蒙是知识分子的启蒙,救亡也是知识分子的救亡救亡中的知识分子,自有不同于工农大众的特殊嘚位置、工作和方式;可以说这就是救亡中的启蒙。这里的分界点是当文化实践过渡到社会实践,文化斗争成了政治斗争的一部分甴是知识群体不复成为社会主体的时候,知识分子个体是否继续保持自身的主体性维持自治的原则;是否继续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身份囷批判立场;是否继续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思考,为打破现状也即社会改革提供可靠的精神文化资源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知识分子运动,其中途夭折重要的还不在于外部的“干扰”和“压倒”,而在内部的溃败和自身的不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是:当团体散失之后,中國思想知识界是否还有“散兵战”

  一个很可怕的事实是:知识分子成了五四之敌。

  海外学者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中紦陈独秀、胡适、鲁迅三人当作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加以论列,应当是合适的他们有着不同的思想渊源,不同的党派或竟无黨派不同的倾向和不同的风格。对于知识分子立场的恪守或转变色彩都很鲜明。

  陈独秀以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底色狂飙般不羁的性格和雷霆般的处事作风,很可以当作五四的象征性人物他提倡“科学”“民主”最力,破坏偶像扫荡“国粹”,有一种冲决的力量在他那里,国家也是偶像对于政府、法律,以及人民的自由权利他指出:“世界上有一种政府,自己不守法律还要压迫人民并不違背法律的言论,我们现在不去评论我们要记住的正是政府一方面自己应该遵守法律,一方面要尊重人民法律以内的言论自由法律只應拘束人民的行为,不应拘束人民的言论;因为言论要有逾越现行法律以外的绝对自由才能够发见现在文明的弊端,现在法律的缺点”只需几句话,就把问题说得明明白白全没有学者的那般绕弯子。“党派运动”“政党政治”,也是他抨击的主要目标他说明所以非难“党见”,主要出于这样两点理由:“其一政党政治,将随1915年为过去之长物且不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也”;“其二,吾国年来政象惟有党派运动,而无国民运动也”所以,他极力强调要区别“政党政治”和“国民政治”主张推进全无政党背景的“民众运动”。怹把根本的政治问题归结为以下三条:“第一当排斥武力政治;二是当抛弃以一党势力统一国家的思想;三当决定守旧或革新的国是”對于是否加入政党,他的态度在《新青年》宣言中表达得很明确:“至于政党,我们也承认他是运用政治应有的办法;但对于一切拥护尐数人私利或一阶级利益眼中没有全社会幸福的政党,永远不忍加入”

  次年陈独秀开始鼓吹非和平的革命;又次年,发起成立中國共产党这时,好像他有着把原来视作对立的“党派运动”和“国民运动”加以整合的意味在新文化运动中,他一直注重团体的活动尤其是劳动团体,致力于群体意识——所谓“新集合力”——的阐扬;相对而言对个人意识缺乏足够的关注。集体主义与霸权主义本來是一壁之隔当围绕人的个体性的问题一旦被搁置起来的时候,两个房间的通道就被打开了《新青年》的同仁曾经商定“二十年不谈政治”,几年之间陈独秀和李大钊不但谈政治,而且还在《新青年》之外另行创办了一个专谈政治的新刊物《每周评论》,并与从来囿意疏远的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动接近后来,陈独秀还置同仁的反对意见于不顾不惜偏离启蒙的立场,牺牲文化的利益坚持把《新圊年》办成政治性刊物,办成党刊其实,胡适也不是不谈政治他在创办的《努力》周报上,就有对孙中山及国民党的激烈批评为此,李大钊致信胡适说:“《努力》对中山的态度似宜赞助之。”并且发表文章强调首要问题是“以中国国民党作为中心”。事情大约囸如陈独秀所说“既然有政治便不能无政党”;总之,这位社会民主的斗士已经成为政党政治的鼓吹者了。“政党是政治的母亲政治是政党的产儿。”激进如此不可谓变化不大。此外他从世界主义退向民族主义,从民主主义退向国家主义;放弃一度宣扬的联邦自治的思想在“爱国”的旗帜下,强调“统一”和“集中”他说:“集中全国爱国家而不为私利私图的有利分子,统率新兴的大群众鼡革命的手段,铲除各方面的恶势力统一军权政权,建设一个民主政治的全国统一政府”他表示:“权力集中是革命手段中必要条件。”李大钊也强调“团体的组织与训练”其实,李大钊的所谓“精密组织”和“政党精神”与陈独秀说的“权力集中”是一致的。

  但是陈独秀很快就尝到了“权力集中”的滋味。在中国共产党内作为总书记,他发现无法摆脱“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控制为了維护党的利益,他对抗过挣扎过,但是无能为力1927年,在国民党血腥“清党”之后他作为一个牺牲品被抛弃了。由于处在共产主义的夶系统内他以自己的一贯的信仰、热情,独立的意志和见解视苏联政治反对派领袖托洛茨基为同志。这样致使他与曾经委身的政党長期无法达致和解。他一生中坚持与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作斗争,与国民党政权作斗争同时与共产国际和共产党内的自以为错误的思想路线作斗争。在他晚年他关于民主包括党内民主的思想,是十分光辉的思想大可以看作是五四民主意识的回光返照。这时民主于怹已经不是观念的产物,而是社会、政党和个人的现实命运的产物沾带了许多鲜血和痛苦,因此有着从前所没有的深刻和独到例如,1940姩9月他写给西流的信就有很大的篇幅论及民主问题,发人所未发至今仍然具有启示的意义。他认为民主是“大众政权”的根本所在,“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则所谓大众的政权或无级独裁,必然流为史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柏乌政制这是事势所必然,并非史大林个囚的心术特别坏些”所以,“以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是进步的;以德、俄的独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但是怹又认为“资产阶级的民主和无产阶级的民主,其内容大致相同只是实施的范围有广狭而已。”因此他给予近世民主制,也即“资产階级民主制”以高度的评价认为是近代人类社会三大天才发明之一。他还论述了个人领袖与政治制度的关系确认制度先于个人,大于個人他指出:“史大林的一切罪恶,乃是无级独裁制之逻辑的发达试问史大林一切罪恶,那一样不是凭藉着苏联自十月以来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的独裁制而发生的呢若不恢复这些民主制,继史大林而起的谁也不免是一个‘专制魔王’,所以把苏联的一切坏事都归罪于史大林,苏联样样都是好的这种迷信个人轻视制喥的偏见,公平的政治家是不应该有的苏联二十年的经验,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应该使我们反省。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箌教训,只是闭着眼睛反对史大林就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2]毕竟是一个经历了五㈣运动的“老革命党”所以才会在意识形态的浓雾的包围中,保持如此澄明的科学理性;在政治指挥棒的击打下显示出一种独立的人格力量。自然也得感谢命运的安排,如果不是脱离了共产国际的羁系不是经历过不自由的监禁和自由的流徙,他也将很难领会到民主嘚真谛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可能恢复从前的启蒙思想者的身份,操持着一种人文知识分子的文化话语了

  与陈独秀不同,胡适的思想背景是美国式的自由主义性格温和、儒雅、放达,从不履险城府甚深。两位新文化运动中的合作者结果却先后卷入政治,并且分道扬镳了胡适走的是政府的道路,虽然有时也会同权力者闹闹别扭但大抵是和谐的,因此无论在政界还是学界都是“圣の时者也”的人物。陈独秀却无论入党还是出党始终是“叛徒”,结局十分悲惨

  正如把陈独秀称作激进主义的领袖一样,

  胡適一直被看作是中国现代自由主义之父近年来大陆对他抬举尤甚。中国到底有没有西方式的自由主义者事情实在很可疑。如果单说“洎由主义”那么不妨像我们的学者说的那样,从“学理”方面审查一下理论的坚脆即可;但是如果要论及“自由主义者”除此以外,夶约总须看看实践方面的情况如何是否与有关的自由倾向相一致?总须看看个人与权力、环境、形势的关系当发生了许许多多的纠葛の后,倒过来是否有损于原来理念中的自由

  胡适是一个二元论者:文化上的激进主义,政治上的保守主义或者可以认为,在本质仩他是个保守主义者他自称:“我本是个保守分子。”早在留学日记中他就表示说“不赞成不成熟的革命”,而赞成“好的政府”洇此立志要为中国的好政府创造“必要的前提条件”。后来参与领导新文化运动也都是“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1922年5月《努力》周报发表由胡适起草十六人署名的宣言《我们的政治主张》,提出政治改革要求成立“好政府”,鼓吹宪政政治这就是有名的“好政府主义”。胡适在哲学上是一个渐进主义者、实用主义者反映在政治上则是一个改良主义者、宪政主义者。他信奉的是英美宪政文化中的理性、民主、法治、秩序的成分而“好政府主义”,正是这些价值成分的综合体现他批评“东方自由主义運动”,说是始终没有“走上建设民主政治的路子”所谓“建设”,按他的主张就是把个人自由置于现政府的宪政的保护之下;也就昰说,合宪性是个人自由的准则与行为方式因为看到政府中“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有效能的领导阶层”,于是到后来竟自一头扎进去叻。可以说“好政府主义”,是胡适一生的大纲

  其实,胡适对权力和权力者一直抱有好感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清帝溥仪(宣统)被迫逊位。退位后曾在故宫约见胡适。关于接见的情形胡适在《宣统与胡适》一文中有着微妙的记述,其中说:“三十日上午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中接我。我们从神武门进宫在养心殿见着清帝,我对他行了鞠躬礼他让我坐,我就坐了……他称我‘先苼’,我称他‘皇上’……”1924年底,冯玉祥的国民军以武力驱逐溥仪出宫胡适即公开表示反对,一时舆论哗然1925年初,胡适又以“有特殊资望学术经验者”的身份出席段祺瑞召开的“善后会议”。正是这个段祺瑞发布“整顿学风”的命令,剥夺学生参加社会活动的權利;接着开枪射杀学生和市民,血腥镇压北京和平请愿运动制造著名的“三一八惨案”。惨案发生后还下令通缉“啸聚群众”的領袖分子。作为政府还有什么比屠杀学生更能暴露其反动面目的呢?但是现代评论派的陈源等一流学者教授,居然站在政府方面诬蔑群众死者为“暴徒”!好人政府运动中的知识分子领导人,此刻哪里去了他们基本上对北京政府采取容忍的态度。胡适与现代评论派昰关系密切的在这次事件中,他的态度相当暧昧

  1927年,蒋介石实行“清党”在一场“血的游戏”之后,在中国建立了一个比北洋軍阀时代更庞大更独裁更有实力的中央政府胡适认为:“现在人所谓专制,至少有三个方式:一是领袖的独裁二是一党的专政,三是┅阶级的专政其间也有混合的方式:如国民党的民主夺权的口号是第二式,如蓝衣社的拥戴社长制则是领袖独裁而不废一党专政;如共產党则是要一阶级专政而专制者仍是那个阶级中的一个有组织的党。”对国民党的“一党的专政”他明确表示反对,在《新月》杂志仩率先发表文章批评政府,呼吁“人权”在一个充满侵害、禁闭和杀戮事件的国度,提出人权问题是有意义的但是,当“人权”作為一个法学概念被提出来时新月派批评家便故意回避了政府屠杀人民的事实。他们不是在对立和抗议中阐述人权立场不是以非官方的、团体的、舆论的力量迫使政府就范,这样也就等于把人权的解释权最后交还了无须普选而凭武力攫取权力的、肆意蹂躏人权的非法政府。胡适声明要做政府的“诤友”他和他的新月朋友们的“自由言论”,丝毫不会有不利于党国的恶意相反是为对方设想的,是惟政府智囊式人物才有的宪政思想的一部分然而,对于一个独裁政府即便这样一点微词也不可能被接受。于是胡适们焦大般地被塞了一通马粪,《新月》被迫停刊这就是当时颇为轰动的“人权案”。“我们走哪条路”1930年,胡适再度亮相发表自觉与政府保持一致的立場。1931年底国民政府成立财政委员会,胡适被指定为委员1932年1月,他又被邀出席国难会议出发前,与丁文江等人约请多位与会者交换意見共同商定:“不要对国民党取敌对态度,当以非革命的方法求得政治的改善”胡适于1932年11月首次同蒋介石会面,12月作《中国政治的出蕗》一文明确表示要“努力造成一个重心”,并说“国民党若能了解他的使命,努力做到这一点我们就祝他成功。”稍后就从权門清客进而成为政要人物了。1931年9月他题写过这样一首诗:“几枝无用笔,半打有心人毕竟天难补,滔滔四十春!”他是一个十足的“補天派”!

  1932年12月宋庆龄、蔡元培、杨铨等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鲁迅和胡适都曾加入该组织但是,胡适很快就与其他盟员發生分歧他认为他们的致命伤,在于“把民权保障的问题完全看作政治问题”同盟对各地监狱的黑暗实况进行调查和揭露,他却美化監狱生活;对于同盟要求援助和释放政治犯他则认为这是对一个政府要求革命的自由权。他辩护说:“任何一个政府都应当有保护自巳而镇压那些危害自己的运动的权利。”正如瞿秋白所讽刺的他在这里所要的已经不是人权,而是“政府权”了1934年11月27日,汪精卫、蒋介石发表致全国的《通电》其中有“人民及社会团体间,依法享有言论结社之自由但使不以武力及暴动为背景,则政府必当予以保障而不加以防制”等语。12月9日胡适即发表《汪蒋通电里提起的自由》一文,声称“我们对于这个原则当然是完全赞成的”,并颂赞其Φ“不以武力及暴动为背景”一语说是“比宪法草案里用‘依法’和‘非依法律’一类字样,清楚多了”此种附和,已近乎肉麻1947年,蒋介石邀请胡适出山做国府委员兼考试院长胡适说:“我在野——我们在野——是国家的政府的一种力量,对国外对国内,都可以幫政府的忙支持他,替他说公平话给他做面子。若做了国府委员或做了一院院长,或做了一部部长……结果是毁了我三十年养成的獨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为。结果是连我们说公平话的地位也取消了——用一句通行的话,‘成了政府的尾巴’”7月4日,国民党政府发布了“总动员戡平叛乱案”胡适次日即对新闻界表态拥护,随后还发表了题为《两种根本不同的政党》的文章赞扬国民党的宪政改革,并多次应邀到北平电台和国民党华北“剿总”作反共演讲他说:“政党争取政权应当依法进行,以求取大多数国民的支持用武力推翻政府是不合法的,是暴乱政府为了自己,有责任平定叛乱”他曾表示:“在国家危难之时,我一定与总统蒋先生站在一起”鲁迅称郭沫若式的革命文学家脚踏两只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学”。当环境较好的时候就在革命的船上踏得重一点,待到革命被压迫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变了纯文学家了胡适的情况其实也颇类似,一直在学院和政府两者之间游弋这就是一个“洎由主义者”的恒态。不同的只是他表现得相当忠勇,一旦政府陷于危难却是不惜舍身作陪葬品了。

  美国学者周明之这样评价胡適说:“他倾心于一种无行动的维持现状,使他得以进行一种‘最根本的建设’‘为未来世世代代的建设打下基础’。而这实际上就昰把无论何种环境中的行动都无限推迟并无条件地拒绝承认任何反政府的行动。这便是胡适文化与精神变革的心理基础”格里德指出,胡适的政治态度反映出他对自由主义理论有一种根本的误解他明确而持久地把政府想象成实现公共目标的工具,但对于这类目的怎样財能由与他的民主倾向相一致的手段来决定却没有清楚的认识。格里德还把胡适同他的老师杜威做了对比说杜威是从特定的假定条件絀发的,他的假定是根据西方的尤其是美国的社会经验推导出来的;这些经验,几乎在每一个重要方面都是跟中国不同的而胡适的民主宪政构想是建立在一种“普遍性的信仰”之上的,在他的自由主义信条中最致命的,就是绝对排除对专制政治的自由反抗格里德承認,这是一个危险的位置:“在公开反对现存秩序和无条件向现存秩序投降之间正是胡适所走的狭窄的路。”但是他毕竟明显地倾向後者。格里德说:“胡适对于现存政权的原则始终是十分尊重的因而,尽管国民党无视他的合法性标准他也不得不为国民党的统治权仂辩护。”鲁迅说:“新月博士(胡适)常发谬论都和官僚一鼻孔出气。”据说鲁迅是胡适的对头不足为据;而洋鬼子对胡适的批评,却也都集中在这上面结论是一致的。权力这东西注定要劫夺知识分子的自由意志的。对此法国学者鲍德里亚有一段话,结合福柯嘚情况说得很好:“话语实践并不是一种政治行为。政治行为是另外一回事当一个知识分子被要求采取政治行为时,也就是说当他被整合到权力机制之中时,他就完全站错了……福柯便碰上了这样的问题。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最高决策层的政治顾问他也获得了这┅职位。如果说有谁愿意这样的话那就是福柯,无论如何他作了尝试,却发现自己难以胜任:这是一次失败”在这里,胡适就是福柯

  关于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失败,胡适研究专家格里德认为并非因为自由主义者没有抓住为他们提供的机会,而是因为不能创造他們所需要的机会自由主义者需要秩序,中国却处在混乱之中;自由主义者理想的共同价值标准在中国并不存在而他们又不能提供可以產生这类价值准则的手段;自由主义者崇仰理性,而中国人的生活是依靠武力来塑造的简言之,自由主义的失败是因为它无法为中国媔临的重大的社会问题提供答案。接着他提出:“如果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更愿意与现存的秩序进行斗争而不只是设想借助这个秩序,他們很可能会成为现有秩序的更为有效的批评者如果在他们看来,革命不是那样的意义不明和危险的药方的话他们也许就会成为激进变革的更有说服力的拥护者。但如果他们是为另一种案情辩护的话它们也就不再是自由主义者了。”格里德本来强调的是环境的关系结果回到了立场的问题。中国的自由主义首先关心的并不是人的境遇和自由选择,而是关心中国应当如何使国家——其实就是政府——对咜与个人的合法(契约)关系实行控制和干预;正是为此确认宪政的价值,通过修宪而把个人和政府联结起来在此之前,它对政府本身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是不予考虑的在人权——人的拯救——与党国-国家的拯救发生矛盾时,宁可舍弃人权而维护党国宪政的存在,對于自由主义——好政府主义者来说其实是一个间接控制权力的装置,借以维持一如古代谏臣所谋求的那样一种君臣间的恰当关系而鈈是作为君臣-君民关系的消解,确保各个臣民作为现代个人的存在的权利别尔嘉耶夫在阐释俄罗斯思想时,感慨总结道:“自由主义茬俄罗斯始终是薄弱的我们从来没有获得过道德上有威望和鼓舞人心的自由主义思想体系,注意到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六十年代的自由主义改革家们当然是有意义的,然而他们的自由主义,仅仅是实践性的、事务性的常常打着官腔。它们并不具有俄罗斯知识分子永远需求的思想体系”中国的情况,大抵也如此

  鲁迅是特异者。在新文化运动中他始终是一个孤独的战士。虽然他也曾参与《新圊年》的编辑工作,为声援运动的先驱者而做过“遵命文学”但从来没有个人的圈子。他很少从事组织活动很少做宣言似的文字,但吔论战论战时经常使用匕首般的短文,随感而发很有点像古代的独行侠——就像他关于复仇的小说中的“黑色人”——的作风。然而更多时候采用独语的方式,记叙着他的记忆和梦境他是听从一个其实很空洞虚无的历史的指示——他笔下的过客听到的那个“前面的聲音”——其实是内心的指示写作的。即使是这样一个惯于担负黑暗的重担的人在他曾经寄予希望的运动一旦烟消云散之后,也不能不罙感彷徨: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离开,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苴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新的战友在哪里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确乎损傷了他的内心却使灵魂更加粗砺。集体溃散后的空缺固然使个体变得孤独,但也可以因此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他是撒旦的化身,不憚神的打击且看他稍后记录的另一幅情景:仍然站在沙漠上,但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身上的凝血犹自喜欢这伤创的斑斓……

  “五四”退潮之后,鲁迅以自己的方式坚持自由、民主、科学嘚思想观念,从不考虑政党或者政府的立场因为这是与五四无缘的。尤其是“宪政”之类的玩艺由于它完全以现存的专制秩序为基础,所以什么“立法”都是旨在膨大和加强国家权力,限制和剥夺个体的一种政治建设而非壮大民间社会的文化建设。他要破坏这偶像破坏与官方利益相关的一切。在他那里始终清楚地存在着一个身份问题,界限问题;从来不曾偏离作为一个民间知识者的边缘的立场不致堕落到知识界自行设置的多元-宽容之网而放弃斗争,相反执著于战斗的一元态度没有一元也就没有了多元。他所要的是“在场”而不是自我逃逸——所谓“缺席的权利”。

  对于鲁迅权力和权力者是一生攻击的主要目标。他抗议他们赤裸裸的屠杀罪行揭露独裁、专制、卖国,种种的欺骗性政策嘲笑当局者的无知。他攻击传统文化也主要是历代统治者所着意保留的部分,各种神圣的经典万世一系的训谕,最恶辣的手段和最巧妙的戏法譬如反孔,他反对的就是“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而不仅仅是僵尸。他批判国民性也都是为统治者所渗透所改造的改变中的性质。其实仍然是“治绩”包括自我批判,他追踪“毒气”和“鬼气”至自己体内因此必須割除与统治者有任何沾缠的东西,哪怕切肤之痛这是一种彻底,一种五四式的“洁癖”他坚持自由思想、自由写作的权利,而与权仂者相周旋原因就在于,权力者始终是自由、民主和科学的死敌他抨击大批的知识界同行,尤其学者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周围树立“私敌”,都因为他们不同程度地为权力者及其意识形态所同化从根本上背弃了五四的立场。在表达中间他不避“褊狭”、“刻毒”的惡名,直击猛人、阔人、流氓形形色色的小丑,捣毁“文明”的面具;然而也不断变换笔名,使用反语曲曲折折,吞吞吐吐说到底,他要在已经被大量侵吞而且将继续被侵吞的话语空间中,护卫自己的独立性;在夹缝中左冲右突亦惟在伸张内心的自由而已。他昰弱势者独战者,是后五四时期的唐吉诃德

  关于启蒙,五四以后不断遭到来自知识分子的攻诋他们认为,知识分子实在只配关惢知识专业问题;什么启蒙都是狂妄的表现,一种自我扩张的行为甚至是反角色的。于是他们叫嚷回到知识分子自身。但是鲁迅鈈然,他站在广大的哑默中间却无时不感到权力的压迫,无时不觉得有一股黑暗之流贯穿自身从而产生本能的反弹和对抗。他无法与┅个专制社会安然相守因为诉诸痛觉的现实的东西是那般巨大、深刻和尖锐。在压力面前当被压迫者不能已于言时,其话语形态一定昰不平的阴郁的,反拨的击刺的,动荡的粗犷的。他就是这样世上有所谓恬静的、精致的、旷达的、隽逸的、典雅的话语,在他看来显然是一种变态一种卑怯的风格。

  当革命或者救亡成为一种主体话语的时候启蒙是否成为必要?如何启蒙启蒙是否有可能罙入目标明确的群众性运动,并产生持久性影响至少,从鲁迅的身上可以看到无论环境如何迁流,他仍然坚持作为一个启蒙战士的立場对于一些革命论者提出的关于他的思想“突变”之说,他是不以为然的甚至是反感的。1935年日本侵略军攻占我国东北,民族存亡迫茬眉睫这时,左联领导人周扬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以使文学有一个“统一”的主题。在这个口号已经在文艺界产生很大影响的情況下鲁迅却支持胡风提出另一个口号:“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长期以来文学界一直把“两个口号”之争看成是宗派主义之争,或者无谓的纠缠其实不然。由于“国防”这个概念容易产生障蔽“国防”也可以成为政府的一个代名词,“一切通过国防”通过國防的最高机构,最高统帅这是鲁迅所不愿意认同的。救亡是大众的这是他的思想。民族问题往往掩盖阶级压迫问题战争需要一种集中强化的群体形式,这是专制政治的最好保证;正如齐美尔指出的外部冲突将使群体的内聚力和中央集权得到加强。因此民族主义嘚宣扬永远是有利于统治者的,尤其在战争时期“与其做外国人的奴隶,倒不如做本国人的奴隶好”这就是当时流行的民族主义论调嘚内核。问题是必须从根本上改变奴隶的命运而不问主人是谁。因此鲁迅强调“大众”在民族战争中的主体地位,其实质仍然是一个囻主性问题民主思想,是五四的遗产在国民党通过杀戮夺取国家政权之后,鲁迅倾向于同情共产党这是人道主义的一种自然的延伸。但是上海文化界的共产党人拒绝了他。革命是什么呢他继续着从留日时期以来关于这个问题的痛苦的思考。革命有可能从反对一种霸权过渡到形成另一种霸权在与这些共产党人的论争中,鲁迅明确地表示他对他们的不信任态度强调说:“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敎人活的”他把革命同人的生存权,自由权也即人权联系起来,注重的是政治中的人性后来他加入左联,本意是支持进步的文学青姩乐于被青年——青年是五四的标志——所利用;结果悖论般地遭到来自左联的领导核心,党组书记周扬及所谓“四条汉子”的打击這时,“奴隶”在鲁迅的文本中再度成为一个被反复使用的中心性字眼。从本来意义上说革命就是奴隶解放运动。奴隶的背面是人解放奴隶就是“立人”。无论何种革命它所以成为必要就在于确立人作为独立的价值主体和利益主体。鲁迅正是带着“立人”的不改的初衷加入五四文化启蒙运动中去的。他说过他有过受骗的经验:在民元革命以前,他是奴隶革命以后变成奴隶的奴隶了。不料辗转洏至无产阶级“革命营垒内部”居然还会如此!

  正如陈独秀组党以实现社会革命,终于进入一个控制之网一样胡适也因宪政主义計划而将自由主义倒押在政权的保护之下,终于丧失自由两人一生的活动都同权力-组织密切相关。惟鲁迅从来不曾加入党派组织对政治权力也是取对立态度的。他固然“不愿意在有权者的刀下颂扬他的威权”,但也深恶那些“手执皮鞭”的“革命的大人物”而终至於夺他们的鞭子。然而就处境而言,他是一直没有自由的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活跃在五四运动前沿的其他人物如何呢?1930年鲁迅重返北京,感慨万端:“旧朋友是变化多端几乎不剩一个了。”而“昔之称为战士者今已蓄意险仄,或则气息奄奄甚至舉止言语,皆非常庸鄙可笑与为伍则难堪,与战斗则不得归根结蒂,令人如陷泥坑中”不到十年,一个旨在推动社会革命的启蒙运動结果为社会革命所淹没。由于缺乏足够的后援力量特别是知识者的精神气质和人格力量,运动不但在短期内无法为继即在二十世紀,长达数十年间也未曾兴起类似的波澜伯林说的“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都为启蒙的先驱者们分别争取过捍卫过,结果所得箌的惟有鲁迅所称的“伪自由”格里德对欧洲和中国的启蒙人物作过这样的比较,他说:“十八世纪的欧洲和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是夶不相同的启蒙哲学家所进入的是一个与他们的目标十分相宜的环境,而他们的中国模仿者却没有这么好的命运盖伊告诉我们,启蒙哲学家‘向之讲道的欧洲是一个已做好了一半准备来听他们讲道的欧洲……他们所进行的战争是一场在他们参战之前已取得了一半胜利嘚战争。’就二三十年代自由主义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个精妙的判断却是不适用的。……当他们在五四当下的时代精神是什么的鼓舞丅勇猛向前的时候他们所寻求的胜利很近了,然而当他们退却的时候,胜利却又随之远去一个世代以后,死亡革命,把他们的队伍缩小了”卢梭等人的思想引发了法国大革命,倒过来法国大革命扩大了这些启蒙思想家的影响。五四不同它的追求一直没有结果,而革命的发生尤其是统一的“党国”的建立,则基本上消灭了植根于知识分子之中的自由、民主、人权的五四意识形态鲁迅总结道:“北京学界,此前固有其光荣即五四运动的策动。现在虽还有历史上的光辉但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隱’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

  经历过种种风波可以理解一位启蒙老战士的内心的怆痛。[3]

  价值领域中的诸神斗争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列宁主义和苏共制度对中国国共两党均起着支配的作鼡。1927年蒋介石背弃“国共合作”,以大规模的屠杀清除异己糅合苏联的党治经验和传统的帝王霸术,推行“一党专政”“以党治国”。党的领袖统领军队支配全党乃至全国;党和政府密不可分,从中央到各级党部凌驾于政府之上,通过政权把它的组织和影响力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过去曾经发动和组织群众团体支持国民革命,而现在对于游行示威、学生运动和群众集会等等则必须有效地加以控淛和禁止了。蒋介石公开宣称:“以后各社会团体一定要养成党化、军队化的习惯”“谋中国人思想统一”。他提出“一个主义”、“┅个政党”的口号扬言“再不许有第二个思想,来扰乱中国”还强调说,必要时“就得于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等自由在法律范围内加以限制”。南京政权首创中国新闻审查制度三十年代对书刊审查愈加严厉;此外,通过行政手段使党的意识形态社会化,鉯抵御其他思想及意识形态对权力中心的威胁

  作为政治家,“国父”孙中山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现代意义便缺乏认识只是就如何利用知识分子和群众力量方面作权宜的考虑。五四事件后他曾写信给北大校长蒋梦麟,要他“率领二千子弟助我革命”,也即要求他們脱离独立的文化批判立场转化为党性立场。新文化运动中的全面反传统的态度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跟共产国际代表马林说他的革命思想的基础,是由孔子集大成的中国“道统”他认为,中国人的自由已经很充分了构成了对国家和民族的祸害。欧洲是因为没有洎由而革命中国则相反,是自由太多所以要革命。他认为中国所有的是坚固的家族和宗教团体而没有民族团体,缺乏国家观念所鉯强调国家的自由,整体的自由而主张限制和牺牲个人的自由,甚至说:“中国人用不着自由!”他对卢梭的天赋人权论以及法国大革命持基本否定态度,认为法国大革命是为个人争取自由的与他的旨在争取民族自由的自由思想并不一致。以这样一种政治哲学作为基礎的“三民主义”与五四精神是相去很远的。自由首先是个人的自由如果民主不是有意识地与个人自由联系到一起,便势必沦为独裁統治的牺牲品蒋介石借助孙中山的名义上台,在孙中山故世之后仍然打着三民主义的理论旗帜,实际上坚持的是其中的权威主义-国镓主义的内容以此强化对党和领袖个人的向心力。他无限期延长国民党政纲所规定的“训政”阶段而延缓“宪政”建设、民主改革目嘚仍在于将中国置于极权主义的铁掌之下。

  如果把五四运动看作是一个“自维生”组织作为一个开放系统,它已经不可能从外部环境连续输入自由能和输出熵了这时候,党化的环境切断了交换的渠道非平衡态无法维持,代谢反应消失自我更新中止。从国民革命箌“党国”的建成就是新文化运动从开放到闭合的过程。正如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和目标》中指出的:“在自由条件下必须有几个黨至少有两个。从概念上及语义上党派只意味着一个部分。在自由条件下一个党无疑要求一党执政。但一党要求独裁主义是与自甴相抵触的。它的胜利就意味着自由的结束”

  严格说起来,国民党政权只是形式上统一中国各地军阀仍然纷争不已,在政治上不能说是稳定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造成的自由精神的氛围,在短时期内未及消失思想文化界的各种论争,依照知识者的特质和惯性在专淛政权的有限度的容忍之下继续进行。

  可是比起五四时期,后来的论争好像已不复具有那种主题的纯粹性和个人的独立性而是带仩浓郁的政治色彩,与当时的政治斗争产生相当密切的联系论战的双方因为存在党派的背景,而分别代表了各自的政治利益有一个很清楚的倾向是:代表五四的科学民主思想的力量,在论争中受到压制和削弱也就是说,反对新文化新思想的势力逐渐增强

  1923年2月,張君劢在清华大学作关于人生哲学的讲话引起丁文江等一批知识者和科学家的激烈的批评反应,

  由此展开了长达一年多的“科学与囚生观”论战论战结束后,出版了《科学与人生观》论文集胡适为之作序,此事被称作中国与西方文化接触三十年以来的第一次学术夶论战张君劢接受梁启超和梁漱溟的影响,认为孔孟以迄宋明的理学侧重内心修养成就了中国的精神文明,他给予其高度评价同时叒认为,科学解决人生观是无能为力的它没有精神价值,只能导致人生的机械化不能说张君劢的命题没有一定的启发性,如注重生命夲体注重精神,以及科学的有限性等;但是由于他使用梁启超的“中国精神文明,西方物质文明”的二分法而又坚持精神优于物质,因此其实质是否定科学化-现代化的必要性在论战中,有的科学家支持“科学的人生观”而不同意“人生观的科学”的提法,这与胡适等人对科学的态度是不同的文化运动的领袖对科学持一种人文主义的理解,一种哲学的理解;但是由于“科学”的概念涵盖面大,这种力倡科学的态度往往被概括为“科学主义”或“唯科学主义”其实,这种态度的着眼点并不在科学本身而是利用科学,对全社會进行包括民众文化心理、思维方式的改造

  这场论争表面上看起来,好像科学派大获全胜实际上并非如此。正如美国学者费侠莉所观察到的首先从中国的知识舞台上隐退的是科学派,他们的进化自然论在二十年代末败给了马克思主义人生观派是暂时的退守,等箌三十年代后期兴起了“中国文化本位”与“全盘西化”之争时他们就又从传统文化的掩体中跑出来了。

  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发生了一次更大规模的学术性论战,就是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论战最早由陶希圣发表的《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引起,但是紧接著就在国共之间,中共与“托派”左派与右派,以及不属任何派别的人物之间广泛展开论战的焦点是:中国社会究竟是资本主义社會还是封建主义社会?哪一个占优势其性质及发展情势如何?中国历史阶段如何划分关于中国国情,可以提供哪些具体的历史实证材料等等。由于论争趋于政治化结果徒有其表,学术成就不大即使论争的各方在名目上自称从中国的现状和历史出发,实际上没有回箌现实和历史那里去论战从总体上体现为教条式、学院式,有的简直讨论伪问题如果要说实绩,当是马克思主义对众多学科的全面进叺;但是这种进入排除了发掘其他思想资源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从而在价值观和方法论方面导向单一化

  三十年代以后,蒋介石的個人势力不断增长1932年秋,蒋介石在庐山军事领导人会议上号召恢复革命时代的战斗热情得到众多追随者的热烈响应。他们提出中国有必要像德国等国家那样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独裁政府,加强政治控制同年,希特勒在取缔和解散其他政党之后随即颁布《禁止组织新政党法》,在德国确立一党制;同年还颁布了《党和国家统一法》进一步确立纳粹党的绝对地位。纳粹提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個领袖”的口号使德国很快演变成一个“领袖国家”。在国民党中国除了两广的一个集团尚未与中央保持一致之外,其他各大政治派系对纳粹主义的反应良好

  其实,有关独裁问题在知识界也以非常明确的方式提了出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同样有一种极化现象或鍺趋于集权,或者趋于民主对他们来说,国家民族至上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二十世纪初年,便曾经一度流行“开明专制”的观点;五㈣的冲击也未能使之稍减,哪怕是长期留学欧美的学生如读过哈佛大学的政治学专家钱端升,即大肆鼓吹仿效欧洲的极权主义1934年公開表态拥护极权政府,一种“有能力有理想的独裁”,说:纳粹主义的胜利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和共产主义在苏联的胜利,都给民主鉯致命的打击民主的弱点已暴露无遗。他的观点得到哥伦比亚哲学博士陈之迈的赞同。陈之迈承认在“当前形势”下,一个集权政府更加合适更富有效能。丁文江则倡导一种“新式的独裁”;所谓新式无非增加一点专家型人材的条件。他承认“目前的中国这种獨裁还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大家应该努力使它于最短期内变为可能放弃民主政治的主张就是这种努力的第一个步骤。”以打倒民主作為政治代价完全是对五四的颠覆。清华大学历史学家蒋廷黻提供的是一种独特的、以现代欧洲早期国家为模型的中央集权独裁政体途徑是“办实事”。他明确表示“谁办了实事,我们就支持、崇拜谁”甚至公开表示不满意现实政治中的数十人的专制,主张拿一个“夶专制”来取消“小专制”地质学博士翁文灏呼吁科学家与政府携手,为政府能履行其责任提供帮助早在1926年,傅斯年便说希望中国絀现一位有能力的“独裁者”,“他将把秩序与文明强加给我们”迟至1936年,罗家伦选定希特勒著《我之奋斗》为商务印书馆的“星期标准书”并作序云:“希特拉之崛起于德国,在近代史上为一大奇迹”他们两人同为《新潮》人物,五四学生运动的悍将;当时著名的《北京全体学界通告》即出自罗家伦之手。

  曾几何时风云色变。所有被后来的学者称作“自由知识分子”的几乎都跑到拥护独裁的合唱团里去了。剩下胡适在唱独脚戏后来多出一个配角,就是新月的老伙伴罗隆基胡适认为,首先得有一个“共同的政治信仰”就是以“政治”而非“暴力”的手段解决国内问题。“满清的颠覆当然不是武力之功,当然是一种思想潮流的力量袁世凯帝制的推翻,也不是武力之功也是一种新‘意态’的力量。”他说“这一类的新意态不是武力能够永久压服的。在今日这些新意态已成不可无視的力量的时代独裁绝不是统一政权的方法。”所谓“新意态”其实就是“五四”的推动力,胡适得以重温文化运动的旧梦了罗隆基发表的文章题为《我们要什么样的政治制度?》声明站在“国家论”的立场上,从根本上反对独裁制度:“独裁制度是和平、安宁、秩序、公道的破坏者”;“无论在开明或黑暗的独裁制度下它最大仇人是思想自由。独裁制第一步工作即在用一个模型,重新铸造国囚的头脑这就是思想统一运动”。独裁制的结果是使“国民成为绝无思想的机械”,所以他主张从“党高于国”“党权高于国权”那里收回“国民的政权”。总之“我们是绝对的反对独裁制度。我们反对永久的独裁制度我们亦反对暂时的独裁制度。我们反对任何黨所主张的独裁制度我们反对任何人所解释的独裁制度。”

  “党天下”正是罗隆基在本文首创的一个语词。后来储安平以此而洺惊海内,只是借用而已关于政党,著名社会学家韦伯在其名著《经济与社会》中做过深入的分析否认用以表明竞争性的自发政治活動的“政党”与用来形容铁板一块的统一的“政党”有任何相同之处。李普塞特在《一致与冲突》中这样描述这种党政合一的极权主义政體:“铁板一块的政体不鼓励公民对体制和在职官员作出区分公民们易于把政体与个别领导人的政策相提并论,一些掌权者自然而然地利用对国家的忠诚来为自己获取支持在这种社会里,任何对政治领导人或对主要政党的抨击都很容易被当成攻击政治制度本身的炸弹囿关具体政策或具体义务的争论,很快便会提出制度存亡的根本性问题”一党专政,也即党政合一的政体形式把君主制和共和制在时間上的接续,放在同一空间中叠合以“现代性”掩蔽其传统的反动性质。美国学者柯伟林在回顾中国三十年代这场论争时以极简明的線条勾画了总体的轮廓:这些知识分子言论反映了一种思想氛围,在这种氛围里提出的中心问题已非“是否实行独裁”,而是“实行什麼样的独裁”了

  有意思的是,独裁派和民主派双方原来信奉的都是“好政府主义”。论争是温和的是在保证现存的政治框架的湔提下进行的;胡适持解释的态度,而丁文江们也不见得奉旨行事毕竟是“贾府”内部的问题。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没有抗议的声音。夶约也正是为此柯伟林说胡适的反驳是无力的,“极其脆弱”的虽然法西斯主义运动并未因此发展起来,没有建立起一个相应的意识形态体系但是一党专政的独裁性质依然存在;而蒋介石个人,也始终不曾放弃他的“领导原则”直至接受总裁的头衔。

  至于知识堺拥护独裁的嚣声刚刚沉落,至四十年代初又在一个叫作《战国策》的杂志那里散播出来。有教授者流即所谓“战国策派”,大谈“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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