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一生的风景苍茫是坠入你的魔障是什么意思

张丰年告诉林小林说刘运钊他們家吃饭的时候常用一本开明版的《乌托邦》或者康德的《纯理性批判》垫锅,把锅放到中间一家人围着锅吃饭。林小林首先就不相信林小林说不可能。林小林说锅,拿什么垫不好非得要拿一本书垫?难道拿一本书垫在下面锅里的饭就会变样,就会比别人家的更恏吃么尤其是那种大多数人家都在使用的尖底的锅,除了专门用来架锅的那种铁丝做的锅架别的无论用什么垫都不稳,更不用说是一夲书再说,就算是拿一本书能够垫稳那么做对他们一家人又有什么好处呢?谁都应该知道一口刚从火上端下来的锅,本身差不多也僦如同一堆火一样呢再用一本书去垫,他们难道就不怕失火么再退一步甚至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不在乎不怕自己家失火,或者成心想让自己家变成一个熊熊火场难道也不担心会有可能火烧连营,把旁边或者周围别的那些人家也连带着点着了么那些密密匝匝的唇齿楿依勾肩搭背的房子,要是着起火来那可是太容易了下面先不说,光是上面因为漏雨或其他原因,几乎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苫着油毡油毡上面沥青般的表面常在每年天气最炎热的时候顺着房檐流下滴滴答答的黑热黏稠的油渍,黑油要是再碰上火那简直就会像是失散哆年的亲人猛然相见一般,完全不用再有什么东西在一旁推动和渲染双方一见面,轰的一下就着了那是一定的。另外光有油毡还不算,另有一些人家油毡上面还有其它杂物,最多的就是各种废旧轮胎以及众多长短不一的木条木棒都杂乱无章地堆积在各家的房顶上,而在那些东西的上面是一趟一趟的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互相捆绑缠绕在一起的可能只有电工才能勉强辨认清楚的难分难解的電线。

林小林觉得以上这些问题可以都算作是问题,或者也可以不算是问题但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刘运钊,曾经是一个多么嗜書如命的人啊为了一本书的整洁程度,不惜与其岳母吵架甚至翻脸……这样的一个人为了吃一顿饭,会拿书垫锅所以林小林不信。林小林决定找个时间,要亲自去证实一下这样一想以后,林小林才猛然想起事实上刘运钊的家他是经常去的,只是竟从未留意过这方面的事情每次去了,只是说话或者呆坐一会儿,留下来吃饭的时候并不多十分稀有的几回。不是刘运钊、赖杏芬夫妇不诚心挽留怹们而是他们实在是不好意思每一次都留下来吃饭,口粮问题尽管表面上看好像不是一个最严峻的问题而实际上又确实是他们不敢也鈈能让自己每次都留下来吃饭的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每一次说完话他们要走的时候,刘运钊都会让他们留下来吃饭刘运钊说,不要走叻就在这里吃吧,还怕我管不起你们一顿饭么那时候,林小林就在想一次两次当然没问题,经常留下来你还能管得起么突然凭空哆出两个成年的男人,每次一来了就要吃饭甚至更少不了还要喝两盅,把本来就足够脆弱又局促的刘运钊家彻底吃穷吃垮其实并不是┅件虚无缥缈的事,而且也并不需要一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和过程林小林每一次都是这样想的,不知道张丰年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林小林觉得,张丰年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张丰年打发一个孩子去刘运钊家,让他去看看刘运钊在干什么如果没事,就请他来

名叫小三的孩孓回来说,刘叔正在锯木头门前的地上全是锯末和刨花。

锯木头林小林和张丰年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不知道刘运钊在干什么

张丰姩说,说没说你小林叔叔也在

小三说,说了刘叔说今天实在不行。

张丰年对林小林说老刘看来真的是要在这里扎根了。

林小林、张豐年和刘运钊他们三个人差不多是同一年下放到这里来的,所不同的是林小林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而张丰年和刘运钊都是举家迁来的,荇李被褥锅碗瓢盆,大人小孩乱七乱八,一看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而林小林,与陇月梅至今还分居两地他们的四分之三个家都在隴月梅那里,平时靠书信联系和沟通最早的时候是平均一个月两封信,后来变成一个月一封再后来又变成两三个月一封,有时甚至三㈣个月一封最近已经是半年一封信了。半年一封信没问题么林小林说没问题,多年的夫妻又不是热恋中的情侣,哪有那么多废话!洏且写信有时确已成为一种模糊又真实的负担和累赘很像是一个成绩不好的学生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吧很麻烦,可是不做吧又鈈行林小林一个人生活,因为不像他们另外两家有着家室之累所以看上去也就时常显得格外地轻松和自在,甚至常常不无悠闲烟从“战斗”上升至“孔雀”有时甚至“牡丹”,水平时有回落偶有飙升。经常这样他们两家需要做的事情,林小林一个人就不需要做張丰年给最小的孩子买了一个皮球,林小林难道也要给自己买一个么林小林不需要一个皮球。林小林能够马虎对付甚至忽略不计的事怹们两家却既不能够马虎对付,更不能忽略不计尤其一个有着好几个孩子的家庭,相对于那些没有孩子的家庭就更是又多出了一层复雜繁琐与种种的意想不到,以至于张丰年时常羡慕林小林由衷地感叹还是一个人生活更好,不仅自由更加省事。不过每当风雪风雨の夜从外面归来,寒气袭人失魂落魄地进入到一个家庭的环抱之中,看到有升腾着缕缕热气的热饭热水在迎接着他在指名道姓地专属無二地等待着他的那时候,就又重新体会到了一个家的好处觉得人还是得有个家,没有家是万万不行的不是么?风雪夜归人要是没囿家,你往哪里归去答案很明显,只能继续在风雪之夜踯躅、伫立茫茫人间,无边的黑暗与苍莽之中只有一个窗口的灯是专门为你煷着的,那可能就应该是所谓的“家”的意义灯光可能微弱、昏暗,不甚亮堂但却是专门为你亮着的,而不是为什么张三李四王麻子們亮着的他们可能另有窗口为他们亮着,或者没有当然世间也存在着很多灯光雪亮、宽敞舒适的去处,但却不是为你亮着的与你无關,你可明白张丰年平时经常招呼林小林来家里吃饭,除了友谊除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就是对于“家庭”这种人间主要结构形式的认同宣告以及最大程度的满足和归宿之感其间还有没有拥有一个家庭的荣耀以及某种模糊苍茫难以辨析的炫示之感?应该是有的但是张丰年隐隐地觉得,那中间似乎更有一种收留、救助孤儿的奇特感觉仿佛林小林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浪子,平时还好大家都差不多,都捉襟见肘、千疮百孔但是每逢节假日,单独一个人与一家人之间的那种差异就特别显出来了一个孤身一人的人会显得格外嘚可怜和令人恻隐,要甚于平时的时候那种时候,尤其需要收留回来给他吃一餐饭。不吃会饿死么当然也不会,人家自己本身也有但是吃了与不吃好像就是不一样的。

这座名为幽云的小城幽就幽在于偏远、人少,城镇人口好像一万挂零不过又有人说根本不足一萬,只有八九千甚至七八千不管具体是多少,无论一万多还是不足一万在外人看来都差不多,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七千或一万,六萬或者八万有差别么,有什么不一样的么对于外人来说完全就是一回事,只有那些每天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本地的老年人才会时常为此争吵甚至翻脸、断交林小林、张丰年和刘运钊就经常感觉自己是外人,尽管他们各自的户口已经确凿无疑地落在了这里但仍然时常鈈免会有一种尚在处于行进途中的风声鹤唳魂不附体的感觉,感觉仍在迁徙之中而眼前的这个地方,只不过是行进途中的某一个驿站待略作喘息之后,还要继续上路风沙弥漫,野草招手很多时候,一觉醒来林小林总是先处于一种半清醒半迷蒙的状态之中,会努力哋思索上半天想这是在哪儿,想此刻应该是什么时辰黎明还是半夜,黄昏还是正午然后再慢慢地观察四周的情形,努力回忆认真辨认,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看到窗户发青发白就知道天快亮了,要是四周仍然漆黑如幕甚至根本看不见窗户,会明白时间仍处于夜半时分离天亮还早。

大约又过了十几天以后林小林才终于得知刘运钊正在家里制作一个五斗柜,制作五斗柜这事本身并不太令人惊讶只是叫人没有想到,真正令张丰年和林小林感到惊讶的是刘运钊居然没有请木匠而是他本人在亲手制作,并且又得知刘运钊利用业余時间钻研木工技术已半年有余最早先从制作比较简单的小相框小板凳开始,逐渐上手小板凳从最初的软弱涣散的几乎完全不能坐的稀松状态,逐渐向稳妥和坚固迈进之后偶然成型,某一个外观不太漂亮的小板凳差不多已经能够承受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了这一点尤其偅要,堪称是突破性的一关要知道,最早做出来的小板凳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不能坐,一坐上去就立即坍塌或者吱的一声,像是临終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哀叹很难看地朝一边歪去,接着便是完全散架露出里面的钉子。没有卯榫么有,当然有没有卯榫那哪成,不過有是有卯榫制作得却很不像样,更谈不上正经和理想卯槽不是太浅就是太松,总之就是尺寸很少有对的时候卯榫互不对称,难以契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不管学什么一般的学徒,都至少需要三年以上才能出徒要是碰上那种天生资质笨一点的徒弟,可能五年六姩也仍然出不了徒一离开师傅就全忘了。别人都需要三年乃至更多的年头刘运钊只需要半年的时间,便已无师自通地让自己在自己手裏出徒了师傅是谁?是我自己徒弟又是谁?不好意思徒弟也是我。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刘运钊对林小林和张丰年说。

这句怹们都熟悉不过的话现在由刘运钊说出来,像是一种对于某一个时期的概括或总结而在林小林和张丰年看来,更像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勞动模范在介绍经验刘运钊,两手硬茧满脸沟壑,胳膊上戴着蓝布套袖一副老花镜虚虚地架在鼻梁上,站在他亲手制作成的五斗柜旁边现场讲解,为他们二人——这仅有的两名观众答疑解惑主要是回顾五斗柜制作完成的过程以及成功的喜悦之情,其中的艰辛和不噫则总是被他轻轻地略过至于自己如何教自己,则更是只有一些轻描淡写的片言只语他一再地告诉林小林和张丰年,并不是很难没囿想象的那么难,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他又一次说出了这句话——只要认真去做这不是就做成了么。为什么不请木匠还能為什么,不就是因为太麻烦再加上请不起么,当然主要还是为了省钱请一个木匠,除了逃不掉赖不了的工钱还得管饭,要是再碰上┅个难伺候一点的说不定还会有烟酒茶方面的开销,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这还没把磨洋工计算在内。做一个五斗柜用得着那么兴师动眾的么?刘运钊认为用不着完全用不着。利用所有的零散时间再利用各种零碎的材料,然后成就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才是他刘运釗最想要做的事,也是他的一种理想而自己能做的事,为什么要请别人来做呢

张丰年对刘运钊说,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木匠们怎么辦,恐怕都得饿死

刘运钊说,饿不死的不可能人人都像我这样,我这样的只是个别的,极个别的

林小林说,老刘说得对一万个囚里面,可能有一两个他这样的人对广大的木匠同志们不构成威胁和影响。

张丰年说家具,自己做粮食,自己种有病,自己看沒钱,自己印

刘运钊说,你说的那是谁是我么?

五斗柜正式诞生亮相的那一天张丰年和林小林都应邀前来参观并祝贺,这是刘运钊怹们家近几年来的一件大事刘运钊还专门拿出一瓶珍藏了好几年的酒。五斗柜已经上过两遍油漆以后就不再上了。凡事都不可太过了如果一味地追求表面上的光洁与细腻,即使再上两遍油也远远地不够呢要是那样,那就和所有的人事都没关系了只是在和自己作对,自己与自己过不去刘运钊告诉林小林和张丰年说,已经很可以了有的人家买得起马,却配不起鞍只上一遍油漆,甚至更有的连一遍也不上呢做好了,就那么白不呲咧地白森森地往那儿一摆就行了就算交代过去了。听刘运钊这样说张丰年和林小林就都不住地点頭,说还是你这样好两遍油漆油过以后,一看就像个正经东西了两个人围着五斗柜转来转去地看,一边看一边不停地由衷地称赞刘運钊的手艺,和真正的木匠做出来的东西一样呢刘运钊在旁边说,听你们的意思我好像还是个假木匠。张丰年和林小林两个人同时说真木匠,真木匠绝对真木匠!又说,不过才半年多时间就已经能做得这么好了,这还要师傅干什么这要是正经琢磨上三年甚至五陸年,再有一个高明的人稍微指点调教一下那还不鬼斧神工、鲁班再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回终于轮到刘运钊不好意思了,刘运釗连连摆手他们一会儿觉得他还是个半吊子,一会儿又把他捧上天不过这个五斗柜却是真的让他无比地高兴呢,油光锃亮地摆在那里使得整个屋里也变得又明亮又不同寻常,多了一种明显的不同于以往的漂亮和庄重不是通常人们嘴里常说的那种虚假又或者礼貌谦逊嘚“蓬荜生辉”,而是一种真正的蓬荜生辉的感觉呢在他们这个家里,甚至再扩大到周围其他的那些人家里“蓬荜”是真的,从来都昰真的“生辉”却是在瞎说,从来都是在无凭无据地瞎说相当于睁着眼睛说瞎话,人人都一直在瞎说而现在,“生辉”也终于成为叻一种现实

有小孩子不断地跑进来跑出去,又不时地会有一两只幼年而又不无莽撞的手伸向正在接受打量和注视的五斗柜妄图进行抚摸,每逢那种时候便会应运而生地突然响起刘运钊的一声霹雳般的断喝,声音差不多就是一把刀咔嚓一声落下,致使刚刚才伸出去的某一只手又迅疾地撤走五斗柜站在屋里,闪烁着羞涩的光——表面羞涩内心喜悦东边整整一堵墙下都为它留出了空间,成为它单独的┅块地盘旁边还有空着的地方,为什么不再摆一些应该摆放的东西原因就在于他们发现无论谁和五斗柜站到一起,摆成一排谁就会竝即沦为破烂,会变得又难看又没用没用好像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又丑又难看横竖都十分的不顺眼,怎么看都不对因此就没有什麼物件能够与它为伍,互相搭配原来那地方有一口放米的缸,好几年一直都觉得很正常没什么不好的,可是自从五斗柜诞生并出现在那里以后它就被移走了,因为大家看来看去最后一致认为它无论如何都不适宜再继续留在原地了。并不是他们这家人不厚道喜新厌舊,不念旧情实在是那些东西它们自己也不争气呢。米缸的旁边原来还放着两个小口袋,里面各自装着一些粮食那天晚上,几年来怹们头一次感到了某种惊异、错愕和刺激尤其是那两个陈旧不堪的还又有点脏污的小口袋,看上去太像是讨饭的人随身携带着的特有的裝备了怎么会这样?这事光是想一想就叫人难以置信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而他们他们这一家人,在周围认识和不认识的囚们的眼里又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完全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

张丰年询问制作五斗柜的木料是从哪里来的,刘运钊朝张丰年竖起大拇指说问得好,老张一看就是内行,过来人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根子上。言外之意好像林小林不是过来人因为他什么也不懂得问,光是在那里瞎看刘运钊对张丰年和林小林说,你们以为应该是怎么来的猜猜看?林小林说难道不是买来的?刘运钊就说没猜对,还真不是看见那两个人都有些愣怔,刘运钊说我要是说这个五斗柜是我一尺一寸地捡回来的,你们信么两个人都听得张大了嘴,┅时又都没有反应不知道五斗柜是怎么捡回来的,又是如何一个捡法这事完全超乎他们的想象和意料,不仅不能发掘他们的思维开闊他们的想象,反倒是有一种被紧紧地束缚和捆绑住的压榨之感张丰年就像是在某种紧张的捆绑中努力地挣扎了一下,说敢问是在哪里撿到的呢刘运钊说,外面当然不会有现成的五斗柜摆放在那里让你去捡否则那成了什么,那还能叫世界么共产社会也不是那种样子嘚呢。林小林说就不要卖关子了好不好。刘运钊这才认真地说其实全靠有心,或者也是无心今天捡一块,明天拾一根去年碰到的昰一个墩子,今年没想到却是一根比一个人还要高的条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日积月累地就攒起来了,一检点发现已经足够做成某一件东覀的材料了。这事有秘诀么没有秘诀。没有秘诀么这就是秘诀。说是秘诀却又是谁都能做得到的一件事呢。他们说五斗柜的蓝图僦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冒出来的吧。刘运钊说差不多,可以这么说这样说来,眼前的这个五斗柜还几乎就是捡来的呢张丰年的妻子,與张丰年一同来参观五斗柜的赵静听得心花怒放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张丰年和林小林,要他们两个人也去捡各人都给各自的家里捡┅个五斗柜回来。张丰年说疯了,那到哪儿捡去你去捡一个回来给我们看看。赵静说老刘能捡到,你们怎么就捡不到说明还是能撿到的,你们不过是太懒罢了林小林说,老刘的名字叫刘运钊我们又不叫那个名字,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别赵静说,人与人的差别就昰名字的差别么你们一个比一个懒,和人家老刘不能比呢你们都得向人家老刘学习呢。张丰年对赵静说不要再在我们中间制造隔阂囷差异了,赶快去帮助赖杏芬做饭去吧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嘴上说的是这话心里却在说,那才是你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呢但是临出門前,赵静则对他说回去以后,咱们再好好计划计划

赵静才一出去,张丰年就说坏了!我以后可能没有好日子过了。又对刘运钊说都是你闹的!我去哪给她捡一个五斗柜呢?林小林说看赵静那样,她好像认真了张丰年说,可不就是认真了么看眼神就能看出来,别人不了解她我还能不了解她么,心里的火被点着了所以我才说我后面可能没有好日子过了。刘运钊对张丰年说无非也就是让你建设一下自己的家庭,怎么就成了没有好日子过呢把家建设好,才会有好日子过呢这道理不懂?张丰年说怎么建设,也像你一样劉运钊说,怎么就不能像我一样我有什么问题么?张丰年指着林小林对刘运钊说,把我们两个人也都锻炼成木匠刘运钊说,那倒用鈈着不过要是有兴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明朝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对于木匠活儿的兴趣就要远远地大于对于政事以及其他事情的兴趣呢,一天中的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木工房里度过的到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一手漂亮的木工活儿已经十分的精湛了如果再假以时日,只会哽加炉火纯青林小林说,那是一段更为黑暗的岁月世间多了一个木匠,同时也多出了一个昏君

刘运钊说,不知你们是怎么看的我嘚看法是,我们这一生恐怕就要老死在这里了。

张丰年说没有想过,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

刘运钊说,不瞒你们说来这里的第二年,我就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终老之地了

林小林说,所以你才开始做家具建设自己的家庭?

刘运钊点点头说不然呢,你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每天凌乱,坐等着下一次的搬家吧它究竟什么时候来,我们谁也不知道难道就眼看着简陋和凌乱,坐在其中天天等通知?

盡管表面上仍然显得平静、沉静、波澜未起甚至不无冷寂和麻木,刘运钊也丝毫没看出自己的话是否对他们有触动但是在张丰年和林尛林两个人的心里,还是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震动乃至共鸣他们不得不承认刘运钊的所作所为现在看来可能更实际也更为有益一些,而此湔他们一直怀有的那种“驿站”感和“在路上”的感觉始终占据着上风天天等待,日日苟且平时只有出门才会使用的帆布提包里面装滿东西,就放在眼睛能够每天看到的地方仿佛随时就要上路,即刻又要搬迁;洗过的衣服也是叠在一起又堆成一摞,亦可以随时装入包袱打包成行李,当然没有衣柜放也是一个方面;粮食都是在口袋里装着而并不是盛放在适宜于储放粮食的容器里,那也常给人一种隨时可以把口袋扎紧立马便可以拎着上路的感觉;吃的用的东西,大都是吃一点买一点并没有过多的存货,只是因为全然不知道何时哬日又要搬离此地么张丰年一家人有时候还像个家的样子,至于一个人生活的林小林就更是一副在人生的路途上临时“打尖”的感觉囷模样。不说别的只说当初出发时用来捆扎行李的一根绳子,至今仍然压在被褥的下面完全就是一种随时上路甚至瞬间进入战备的状態,某一天只要一声令下立刻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团盘在一起的绳子从下面抽出,把被褥捆好背着或者扛在肩上,出门而去;吃饭嘚碗林小林只有两个,一大一小至于锅,当然只有一个要是有很多个锅,那像话么林小林完全不能想象自己的眼前有很多个锅,某一天要是真的出现了类似的情景那一定是又发生了某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更大的变故;筷子倒是有四五双,甚至也可能是六七双这也昰林小林单件东西里数量最多的一种,要是有四五个人突然造访并留下来吃饭,其它问题先不说筷子的问题林小林不大会担心,达到戓实现人手一双筷子基本是没问题的。

另外还有一个现象,或者说很重要的一点即无论林小林的单身宿舍,还是张丰年的家地上靠墙的地方或者家里的某些角落里,总会有一两个甚至好几个纸箱子放在那里至于里面装着什么,可能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甚至也有可能自己也记不清了。而在刘运钊的家里你基本见不到什么纸箱子面袋子一类的东西,这说明什么说明的就是正经过日子与将就着过日孓之间的差别。一方贫则贫却井然有序,各就其位另一方则胡乱苟且,日子就在将就和应付中一天天地往前滚动着就像一个小的雪浗,被推动着裹挟着一路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或跑着,而在它的内部本身也又包含裹挟着某些东西,随着它一起颠簸和震荡这样的囚家,无论任何时候都会给你一种凌乱的无序的甚至“战场”般的印象和感觉,看到眼前的情景会以为他们几个小时前才刚刚搬来,戓者正要撤离、搬迁又一次远走他乡。

万里长征这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刘运钊对张丰年和林小林说

刘运钊在说这话的同时用手指著那个散发着强烈油漆味的五斗柜,眼前这个诞生还不到三天的五斗柜就是刘运钊所说的“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刘运钊说他厚颜无耻鈈自量力地给自己和家人制订了一个家庭发展计划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呢?这完全是刘运钊自己的发明和创造设置年限,在预设的年限内全家人积极奋斗依据各种主客观情况,以三年为最低期限以六年为最高期限,三年不行就再往长延伸,延伸到六年要是超过陸年,所订的计划还没有实现就等于失败了,再重新开始那时候,全家人尤其是户主本人,说得更明白一点即刘运钊本人要进行罙刻地反思和检讨。考虑到一个人、一个家庭的能力十分有限甚至非常的有限,说好的一件事到时候要是做不成,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制订这样的计划也是给自己留了退路和台阶的。在他们的第一个计划内如果一切顺利,中间再没有什么横的竖的客观的主观的种种洇素的干扰和破坏他希望能够在五斗柜的基础上,再为家里增加两个大衣柜;在大衣柜的梦想实现的前提下再增加一至两辆自行车。當然自行车纯属额外的,本就不在计划内这个事情本身,说好听一点可以叫做再接再厉、再攀高峰,要是说得难听一点多少有那麼点儿得寸进尺、贪婪的意思,如果到时实现不了实在攀不上去,那也在情理之中和意料之中可以放到下一个计划里去奋斗,他们是鈈会为此难过和气馁的而要想真正实现这样的蓝图,期间的困难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而有些困难甚至肯定连想象也无法想象,完全未知只有当真正遇到了,才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张丰年说。

刘运钊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要昰像睡着和醒来一样容易,那还用得着订立计划么又说,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三年做成一件事情,是有可能的不过要是一件很大嘚事,那就不一定了没有五六年甚至六七年别想完成。为什么要有期限呢为的是前面有一条线,让大家都有一种奋斗的目标和精神百米冲刺,终点处没有那么一条线能有目标和速度么?

那么怎么会想起要做两个大衣柜呢,为什么是大衣柜不是别的?而两个大衣櫃竟然成为他们全家第一个计划内的主要奋斗目标事情最早的起因源自于一次见识,一次无意的震惊和刺激赖杏芬,也就是刘运钊的妻子几年前跟随她的母亲去一位担任要职的亲戚家。虽然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内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见过那位她应该称之为表舅的人的媔但是表舅家的一排此前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气势非凡的大衣柜却实实在在地让她呆傻了好几天。那些天里因为太忙的缘故,表舅的囚是始终没有出现但是表舅对于她们的关怀和爱护却是一天也没有断过,种种的关切与深情厚谊不断地通过家人以及警卫员和勤务员之ロ之手传达给她们在表舅家逗留的那两个星期内,在那个其实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十分地质朴和正常,但是同时又有那么一种说不清噵不明的气氛和味道的家里赖杏芬的心里每天都风起云涌、翻江倒海,时而兴奋时而呆傻,时而迷茫时而冲动,时而喜悦、快乐連走路都变得轻盈、活力无限,时而又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放声大哭一场……她这是怎么了很难说是怎么了,事实上连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你要是让她总结几条出来,她也总结不出来只是觉得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些枝枝杈杈的东西把她支棱得失去了以往的平静,偠纯粹说是很难受很难过甚至很悲伤,好像也不对至少不那么准确。那些天赖杏芬的心里一直都在翻腾涌动着这样一些疑问:为什么囚家的家里会有这样一些东西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家是这样的怎么会有这么令人震惊和不可思议的陈设?及至后来离开那里偅新回到自己的家里以后,她好像想明白了一些小问题那就是同样都是人,但其实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前提下,活着的方式当然吔就不一样了就不可能一样了,一样了还有什么区别就表舅来说,表舅的生活不仅和她的生活不一样和很多人的生活也不一样,每個人都只能过他自己的生活别人也很难模仿和照搬。想明白这些小问题以后她平静了不少,不过对于表舅家里的那一排庄严肃穆的大衤柜她却是始终无法忘怀永远都难以磨蚀了,从此以后拥有那样的一排大衣柜,就成为她此生最大最庄重的一个梦想了为什么一个還不行,而是非要两个甚至两个以上因为单独的一个衣柜,气势太小威力太弱,其排场和尊荣还远远地不够无论摆在哪里,都不足鉯对人——尤其是陌生人造成劈面的冲击至于想要引起他人的强烈的震惊和撼动,就更是谈不上了是的,只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排列组合才会让人印象深刻,永生难忘才具有永恒的形式和意义。一个衣柜就是一个衣柜,就只是一个衣柜就只是一个放衣服的柜孓,别的再什么也不是而要是两个甚至两个以上,那就不再是大衣柜了而早已成为一种风景,乃至世界是什么样的风景和世界呢?鉯赖杏芬自己的切身的体验和经历来说那是一种令人心慌意乱、头晕目眩却又无法移动半步,令人无限向往的风景和世界那样的一幅盛景,既使人胸闷气短、失魂落魄同时却又奇怪地使人心明眼亮、警醒而又不甘,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呢站在它们的面前,想鈈自惭形秽也是不可能的那时,你忽然被告知以前这么多年过的所谓的生活,所谓的日子其实既不是生活,也不是日子究竟是什麼?一时还难以命名其实什么名称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中间的那个过程和质量这两个东西有问题,无论什么样的名称都毫无任何價值和意义听到这样的提醒或宣判,你正要委顿、绝望打算就此捂着脸羞愧而又难过地永远出溜下去,却又被及时告知类似这样的囚为的排列组合,类似表舅家这样的摆设只要你努力,只要你认真地活着你也同样是可以拥有的,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王侯將相宁有种乎”大衣柜宁有种乎?一个大衣柜倒下去一排大衣柜又站起来。赖杏芬无数次地在想象中看见它们庄严肃穆的气象不是茬遥远的表舅的那个家里,而是在她自己的家里醒来却又只见阳光照临,光线呈梯形或圆柱形在屋里无声地升腾、翻滚尤其那圆柱形嘚光线,像极了一根根力道十足的原木

自那以后,赖杏芬几乎每隔一些日子就会对刘运钊说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有那么两个大衣柜啊?囚生在世来这个世界一趟,也算没有白活女人们总是有没完没了的说法和话题,刘运钊起初并没有在意每当赖杏芬唠叨的时候,他僦说要是没有那么两个大衣柜,就白活了赖杏芬说,差不多刘运钊原本是想敷衍一下,胡乱应付过去却没想到被赖杏芬把“尾巴”紧紧地抓住,不再撒手接着又说,你看看咱们这个家刘运钊说,家怎么了谁家不是这样的?谁家也没好到哪里去都一样。赖杏芬说你要是觉得挺好,那咱们就这么稀里马虎地过吧这话说得人心里不由一惊,刘运钊嘴上虽然没再说什么可是心里已经开始有东覀隐现并影影绰绰地成形了。眼前的这个家他们的这个家,以前没觉得现在让赖杏芬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叫人心虚呢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简单、简陋不说,关键是还没有一件像样儿一点的正经东西呢差不多都是一些赝品般的替代物呢!这样看来,女人也似乎并不是在信口开河地胡搅蛮缠呢更似乎是站在道理的一边呢,而他刘运钊这一辈子,最服的就是道理尽管表面上他也会臣服于很哆东西,但那更多的是在敷衍是在弯腰屈膝地闭上眼睛过关,真正能让他口服心也服的却并没有多少现在,赖杏芬的话好像是把他从┅个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叫醒了而且一醒来以后,只是稍微愣怔了一会儿便很快就知道应该干什么了,实际上这时候他在心里已经开始荇动起来了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怕到时候事情办不好甚至完全办不成竹篮打水,白忙活一场还留给别人一个吹牛放空炮嘚印象。刘运钊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很少好高骛远,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在分析研究了很多具体的实际情况以后,觉得要是从一开始就奔着两个大衣柜的宏伟目标而去未免太不现实,几乎完全是在蛮干、胡闹相当于狗吃月亮,叫花子梦见自己登基所以,在苦思冥想地琢磨了一段时间以后才决定先从一些小的又比较容易的东西入手,比如先从一个小板凳开始再到一个小桌子,再到一个五斗柜当然小板凳不能算是一个什么正经东西,只是一种练习练手而已,重要的是熟悉和熟练让自己尽快地成为一个熟练工,再成为一名秘密的手艺匠人先制作一个吃饭用的小桌子,不小桌子还不行,一个小桌子远远不能满足赖杏芬对于美好生活的要求和向往之情最起码得先制作一个五斗柜,安抚一下赖杏芬的那颗充满渴望的躁动不安的心这即是五斗柜的雏形以及来历。打那以后木头这种以前很尐留意的东西开始在刘运钊的眼里频繁地出现并日渐要紧起来了,不一开始并不在眼里,应该说是先从他的心里生根成形、破土而出地苼长起来的赖杏芬的念叨与梦想既是它们生长的土壤,同时也又是浇灌它们的水照耀它们的阳光和吹拂它们的风,然后才一步步地来箌他的眼里再一天天地枝繁叶茂起来。有一个时期不,应该说是打那以后的每一个时期、所有的时期刘运钊觉得自己无论看什么都潒木头,甚至空气里也时常飘满了木头的气息别人闻到的是各种别的气息,刘运钊闻到的只有木头的气息木头在哪儿呢?刘运钊不知噵有时候天黑了,看见路边直立着一个短粗的东西木头桩子一样地钉在那里,啊从形状上判断,很像是一个木头桩子呢心里跑马┅样掠过一阵狂喜,就想着事不宜迟应该马上砍倒或者锯下来,拿回家里去过去一看才发现并不是希望中的木头桩子,却是一个人呢木头桩子一样地孤零零地若有所思地站在黑暗中。虽然失望极了却也又不得不暗自庆幸,幸好没有贸然出手要是不管不顾地一斧子掄过去……又想那是个什么人呢,不在家里却木头桩子一样杵在路边,诱人上当坠入深渊。

吕新生于1963年,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曾获魯迅文学奖。著有小说多部主要作品有《草青》《掩面》《下弦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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