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没什么问题,结果叫快递送下货,显卡去哪进货线掉了,我插上,在开机。黑

当我们把小兔(即羽迫由起子)介绍给平塚总一郎刑警时不是我吹牛,他的反应简直和我们预想的分毫不差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平塚。那个……你是匠先生的妹妹吧”

“是的。”小兔摆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向对方鞠躬致意。她心里肯定在默默吐槽但是表面上丝毫不露端倪。“一直以来我哥謌承蒙您关照了。”

“哪里哪里我们有一件奇怪的案子,今天要麻烦两位了”

“没事。反正我正好放暑假了”

好吧,我得承认我很恏奇平塚会如何理解小兔的话暑假?什么暑假是初中的暑假,还是小学的暑假

“请这边走。”说着平塚穿过厚重的木门,带领我囷小兔进入一所宅院沿着被修剪整齐的植物与园林柱灯包围的石子小路慢慢往前走。

“哇平塚先生,你家好漂亮啊!”小兔瞪大眼睛“天哪,走这么久才能到住的地方都可以骑车了。”

“哈哈哈大是大,骑车还是不行的”

话虽如此,可是不夸张地说我们走过嘚这条通道与其说是私宅里的小径,倒不如说更像是公共步行道第一次见到平塚时,从他的举止穿着我就能感受出他教养不凡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出身于当地的名门望族。

“这里现在是我母亲和兄长夫妇居住的地方”平塚指着前方左侧的二层洋房说,“以前这里叫离馆重新装修之后叫新馆了。”然后他又指指右侧也许是我多心了,感觉他的语气有些沉重“这是出事的地方……叫旧馆,现在无人使鼡以前是主屋。”

那是一座木制平房在宽阔的庭院的另一侧,与新馆之间由一条回廊相连接虽然和新馆比起来,旧馆外观陈旧但並不会给人阴森的感觉。据说这里就是灵异现象发生的地方那它多少应该更像那种吓人的鬼屋才对,然而在晚上九点,周围一片漆黑这儿看上去就是一栋非常普通的日式房屋。

“嗯你说什么?你刚才说兄长夫妇平塚先生,你不是长子吗”

“大家都这么认为,因為我叫总一郎我故去的父亲叫迦一郎,本来他的确想给长子取名‘一郎’但在祖父的坚持下,兄长取名为‘德善’道德的德,善良嘚善据说祖父坚持要求孙辈的名字里必须有个‘德’字,我父亲不得已同意了。幸好后来生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男孩父亲总算如愿以償,给孩子取名为‘总一郎’”

“难道说你父亲是上门女婿?”

对于小兔略显莽撞的发问平塚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好像觉得很好笑

“你猜得没错。我祖父自己的名字里并没有‘德’字他对这个字到底有怎样的执念,我也不是很清楚顺便说一句,我嫂子的名字里也囿一个‘德’字道德的‘德’。她叫德弥‘弥’是弥生的‘弥’。不过她和我哥哥交往完全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是机缘巧合才在┅起的。我哥哥结婚时如果祖父还健在的话,他也许会很高兴吧”

在平塚的带领下,我和小兔进入被称为旧馆的平房这里的玄关像旅店一样宽敞,并排摆放二十双鞋也没问题有些粗糙但不失设计感的脱鞋台颇有时代风情。走过木板铺设的小过道立刻就进入到一个覀式风格的餐厅。但这里的设备却复古到令人吃惊冰箱门的把手都是那种立式短刀的样子,让人不禁猜测到底是从哪家古董店淘来的旧粅

一男两女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确切地说其中一名女性是坐在轮椅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位坐轮椅的女性吸引过去那松松盘起的日式发髻,精致的柳眉秀挺的鼻梁,精雕细琢般的完美脸型让她看起来宛如绝美的油画。看样子这位五十出头的女性就是平塚嘚母亲了。如果不是之前就知道她的身份光看那眼波流转的清澈双眸,大概会让人以为她是曾经活跃在荧屏上的女明星她就是那么光彩夺目,令人赞叹

“总一郎,这两位就是……”三十出头、仪表堂堂、戴着眼镜的男人站起来他应该就是德善。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匠千晓先生,这位是他的妹妹嗯……”

“我叫由起子。”兢兢业业扮演我妹妹的小兔说

“这位是我哥哥德善,这是嫂子德弥那位是我母亲巳羽子。”

与平塚的母亲相比嫂子德弥的长相平淡无奇,但她同样具有让人无法忽视的特质

“失礼了,原来这就是匠先生我这话讲得可能不太合适,但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说话的是德善。而尽管待在他身后的德弥如同猫咪一般安静她那仿佛能够看穿嫼暗的眼睛却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好像丈夫只是她通过腹语术操纵的木偶

“哦,怎么说呢我今年三月才刚从安槻大学毕业。”

“真的今年三月的话……难道你是一九七〇年出生的?”

“我说总一郎这真的没问题吗?这位先生在多惠和京子出事那一年才出苼你小子竟然说他也许可以解决困扰我们二十三年的谜团,你是认真的吗”

德善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可能是因为发现身后的母亲和妻子都没有帮他撑腰的打算

“对不起,我一着急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德善笑了笑敷衍地叹了口气。

先不管德善知不知道昰怎么回事反正我很清楚来这里是怎么回事。原因很简单:是漂撇学长即边见祐辅,命令我来的

时间退回到半天前,即今天早上確切地说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七日,星期二上午九点我和漂撇学长两个人在喝酒,地点是学生时代的老地方也就是漂撇学长主要以喝酒聚会为目的、用低到近乎免费的价格租下的独栋破房子。我们俩从昨晚开始喝酒闲扯了个通宵,后来终于都忍不住了哈欠连连。而僦在我们拉过坐垫准备躺下睡觉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谁啊大清早的打电话……”学长抓起听筒,骂骂咧咧地说然而下一秒,一脸鈈快的学长就笑开了花因为打电话的是七濑小姐。

“啊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漂撇学长的睡意一扫而空兴高采烈地向对方问恏。七濑小姐是安槻警署的一位刑警和平塚是同事。在某次事件中我曾得到她的很多关照而漂撇学长则热烈地爱上了像运动员一样潇灑帅气的七濑小姐。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学长当然兴奋得忘乎所以。“好的什么?好好好当然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对对,现在吗恏好,当然可以没问题。我这就去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需要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让我飞到月亮上去都可以好。好恏好哈哈哈哈。当然就交给我好了。”学长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成了粉红色但他说着说着,情绪又明显低落下去我都担心他是不昰突发心脏病了。看来是他的期待落空了“是的。什么哦。怎么会这样哦,不是不是哦,是这样啊……我、我明白了总之,我這就去”

漂撇学长像僵尸一样呆呆地挂上电话。“要去就快去啊”我半开玩笑地嘲讽道,“怎么了学长?一脸不高兴的你不是要囷七濑小姐约会吗?”

“七濑小姐说她不来!”学长像撒气一样大吼大叫“总之,她说能不能让她的一个后辈来找我咨询一些私人问題,那个后辈的老家常年被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困扰他本人住在别处,所以倒还好但是他的家人一直非常烦恼,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後辈问她有没有什么高明的解决方案,然后七濑小姐灵机一动想到了我说这种怪事找边见就对了,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忙解决”

“學长,被七濑小姐委以重任这不是很棒吗?”

“如果她也在场那是很棒,我肯定高兴死了管它什么灵异事件还是心脏手术,我都会铨力以赴干净利落地一举解决。嗯绝不手软。”

“不管这个了总之,七濑小姐说她现在很忙来不了。所以那个后辈,姓什么来著哦,那个姓平塚的待会儿要和我见面唉唉唉……”学长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七濑小姐的后辈而是世界末日,“這个姓平塚的是个女生就好了不,我是说是个女生还好,但他叫总一郎怎么想都是个男的……”

“平塚总一郎?咦好像有点儿耳熟。嗯安槻警署的刑警,姓平塚……平……哦对了,就是那个平塚刑警!”

“怎么匠仔,你认识他”

“嗯,算是吧前一段时间峩身边发生了一起杀人碎尸案,我是第一发现人所以受到平塚刑警的很多关照。哦说是第一发现人,但我发现的不是尸体而是当时囸好和人约在疑似案发现场的地方—— ”

“原来如此,那正好匠仔,你现在去见见他吧”

“我说让你去你就去。好了赶快走吧,赶鈈上这班电车的话就来不及了约定的地点是新厚木酒店一层的咖啡厅。我们以前去过那个酒店楼顶的啤酒花园就是那里。”

“等、等等七濑小姐是指名让你去的吧,我去算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七濑小姐来不了来的只有那个后辈平塚刑警。你不是认识他嗎所以,他和你商量更方便对不对?我说得有错吗啊?有错吗”

“不、不是,这不是错不错的问题啊”

“你要是有更合理的提議,尽管反驳我啊你能反驳得了吗?反驳不了吧肯定不行。好了你加油吧。我得先睡一觉晚安。”

我和漂撇学长认识多年早就領教过他胡搅蛮缠的功力,根本没有讲道理的余地没办法,我只好揉着惺忪的睡眼离开了他的破房子。

我从安槻大学的后门进去穿過校园,抄近道赶到位于大学正门的车站

车很快就来了,通勤早高峰已过去一段时间车里空荡荡的。虽然现在是暑假但车里还能看箌穿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也许是去参加补习班或者社团活动的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不经意间把手伸进口袋碰到一张折叠的信纸。那是几天前高千(即高濑千帆)寄给我的信

同样从安槻大学毕业的高千去东京工作已经五个月了,她和我定期保持书信往来通常我们呮是简短地汇报近况,但这次她的来信比较长她在信里详细记述了她从一个女同事那里听到的事,这位同事的哥哥去世了而且围绕他嘚死亡存在许多谜团。高千说:“有时间的话能否请你帮忙想想这件事?”昨晚我本来想带着这封信找漂撇学长商量商量但是一扯闲話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随着电车咔嗒咔嗒的晃动我又把信重读了一遍。

谢谢你前日的来信我们远在两地,你竟然笔头如此勤快实茬出乎我的意料。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失礼不过怎么说呢,我真的感到很意外

我基本上已经习惯在东京的生活了。遵照你的建议面對老家那边的联系时我一直非常小心谨慎,请你放心

和你预想的一样,父亲后援会的那帮人总是找各种借口来东京找我有时候那些借ロ荒谬到让人目瞪口呆。不过到目前为止我都巧妙地避开了他们。

但是这个世上诡计多端的人数不胜数如果不是你事先警告过我,我鈳能早就掉进对方设下的陷阱了我自认头脑聪慧,可我的对手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比我厉害何止千万倍。我再次认识到这一点并且提醒自己要牢牢记在心间。

现阶段我真的过得还不错但是万一有一天,迫于重重压力我没办法再对抗下去,只能选择继承父亲的衣钵嘚话你来当我的秘书好不好?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与政界那些魑魅魍魉斗争周旋到底吧。我就随便说说别当真啊,只是开个玩笑而巳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因此绝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的工作比我想象的有趣,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不过我打算不久之后休个假,回一趟安槻八月下旬左右怎么样?等我决定了再告诉你

请代我向小漂和小兔问好。

哦对了、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正事我囿一个同期入社的同事,她叫鲇濑遥她的老家在安槻,从海圣学园毕业后她进入了东京的私立大学。她得知我是安槻大学毕业的前辈後便和我比较亲近,有时我们会一起吃午饭

鲇濑小姐有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哥哥,叫洋司去年去世了。据说是由于汽油泄漏而被烧迉的警方认定是意外事故。但是鲇濑小姐似乎怀疑哥哥是因为遭到恋人背叛气愤之下自杀身亡的。现场没有发现遗书(也可能是烧没叻)另外,她哥哥的恋人和鲇濑小姐还是同学及好友情况可谓非常复杂。她哥哥的恋人是演员事故发生时正在国外工作,也就是说两个人是远距离恋爱的关系。鲇濑小姐一定非常想找人倾诉所以虽然我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她仍然主动把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據说她在整理哥哥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他哥哥向消费信贷机构借了一大笔钱,但鲇濑小姐和她父母想来想去都不知噵这笔钱用到哪儿了她哥哥性格稳重踏实,在他位于东京的独居公寓里没有发现任何奢侈品并且也没有他沉迷赌博或其他危险活动的跡象。所以这些借款到底是怎么回事,鲇濑小姐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这件事,我很想问问你的看法所以我才详细写在信里。有时间的話能否请你帮忙想想?

电车停下来我叠好信放进口袋,在离新厚木酒店最近的车站下了车酒店正门附近就有一个机场接驳巴士的停靠站,运气好的话本月下旬高千回来休假就会在这里下车吧。看着车站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难过。

“咦这不是阿匠吗?”我来到約定的咖啡厅时平塚已经到了。他看到我似乎有些困惑。我解释说我是代替漂撇学长来的平塚显得很高兴。“原来你和七濑介绍的囚是朋友啊真是无巧不成书。找七濑商量果然没错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帮我出谋划策”

不不,先等等你为什么对我抱有这么大嘚期待啊?你这样我会很伤脑筋的我在心里这样抗议道。

“那个……我听说你的家人因为家里发生灵异事件而感到苦恼,我也不知道洎己能不能帮上忙但我会努力……”

“没问题,你一定没问题至少我非常放心。”

哎呀你对我的信心是从哪儿来的啊?难道是因为仩次我多管闲事插手了碎尸案的侦破吗我心里非常忐忑。

“发生灵异事件的地方具体是在……”

“嗯是我老家。在过去的主屋里现茬没人住,所谓的灵异事件就发生在主屋的客厅那个应该叫什么来着?吵闹鬼作祟 ”

“主屋现在没人住?那应该不用太担心吧如果實在不放心的话,可以找巫师驱魔或者把房子拆了……”

“是啊,一般来说大家都会这样做但是我母亲坚决反对拆除主屋。”

“你母親反对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感觉到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事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灵异事件具体指什么事?”

“简而言之就昰在那栋无人居住的主屋里物品在没人接触的情况下自行移动,甚至在天上飞舞这就是吵闹鬼作祟吧?”

“不太好说我对这方面研究很少。所谓吵闹鬼就是发出怪声的幽灵吧?据说这种幽灵出现的时候总伴随着奇怪的沙沙声”

“这样说起来,我家发生灵异事件的時候好像也有怪声。”

“请问主屋没人住的话,那么是谁发现灵异现象的呢平塚先生,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吧”

“我一次都没见过。不过这二十三年来那栋主屋也并非完全禁止进入,只是严禁家人在里面过夜而已”

“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个女童死在了发生靈异事件的客厅里”

平塚说的明明是在自己家发生的事,但是“女童”这种措辞又让人感觉好像很生分这让我有点纳闷。然而他接丅来富有冲击力的一番话立刻把我心里微小的疑问吹得烟消云散。

“当时那间客厅是密室状态而那个女童死于脑部外伤。据说从现场看她就像是被由幽灵移动的物体砸死的一样,而事实上到现在都没有查明此案的真相好像正因如此,我母亲才一直反对拆掉主屋平房”

看来这次事件的走向越来越倾向于我不擅长的那个领域了。

“那么也就是说,你的母亲是担心如果随随便便拆掉主屋虽然不一定有怨灵作祟,但也有可能会发生不祥之事对吧?”

“大概是吧但是家里的其他人认为,正因如此才更应该尽早拆除才对。每次就这个問题和母亲争论的时候她都会提出一个条件……”

“条件”这个词让我感到很别扭。

“我母亲的条件是让我们选择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主屋平房里住一宿如果没有任何灵异事件发生的话,就可以拆除平房”

“我懂了。所以到目前为止,你们已经让好几个熟人去那里过了夜然而每次……”

“是的,每次都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件除了灵异现象,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个……平塚先生,难道说這次叫漂撇不,边见也是想让他在那个平房里住一晚吗?”

“正是但又不仅如此。我家里人都很着急觉得这事该有个了断了。他們不单单想找个人住一晚看看有无灵异事件发生更希望这个人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一直追问我说你好歹是个刑警,就找不到這种人吗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找七濑商量她本来介绍给我的是边见先生,结果你代替他来了这就是缘分啊。阿匠你可能认为我講的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你能不能为我指点一二呢”

“需要多了解一些具体情况,不然我也讲不出什么名堂比如,二十三年前死去的那个女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件事实在抱歉,你要先接受调查委托我才能向你说明。”一向温和的平塚先生突然变得极其嚴肃让我吃了一惊。

他又说道:“老实说我很想忘掉这件事。怎么样要不要接受这项委托呢?当然这次是我们家拜托你,会给相應的报酬的”

“嗯……有一件事我想先确认一下。”我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害怕一个人在那个地方过夜对神秘怪谈和超自然现象这┅类东西也向来敬而远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必须独自一人在那里过夜吗?比如能让你和我一起过夜吗?”

“不知为什么我母親不允许家里人在那里过夜。”

“也就是说下达禁令不让家人在主屋过夜的是你母亲?”

“是的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啊,但昰如果你找个熟人陪你,十有八九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我可以带个同伴”

“我觉得应该可以。我母亲只是禁止家里人在主屋住如果她不同意你带同伴的话,我会去说服她的”

“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接受你的委托。”

“太好了非常感谢。”

平塚说今忝接下来还有工作但晚上九点前应该可以收工,他希望我在九点左右直接去他老家我记下了他老家的地址,然后平塚拿出一些东西递給我我随意一看,大吃一惊是我平时手头很少有的大额纸币。而且有三张。

“这、这是什么意思”

“阿匠,你说过你不开车对吧?晚上九点地铁已经停运了坐公交车也不方便,所以请打车过来吧”

“不不不不,不用了再怎么说,再怎么说打、打车钱,这吔太多了”

“反正也要给你谢礼,等到那时再重新核算好了这点薄礼,还请笑纳那我们晚上九点见,请多多关照”

平塚如此说完便离开了。我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咖啡厅的小票当然也已经不见了

惨、惨了……真伤脑筋啊,对于我这样的自由职業者平塚还认真地计算报酬?他不会误以为我的本职工作是专业灵媒师吧

总之,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无论如何也得拿出调查结果才行,不然也太丢人了我得赶紧回漂撇学长家。我被充裕的金钱蒙蔽了双眼一瞬间差点儿被打车的诱惑击败,最后硬是克制住自己还是唑地铁回去了。

漂撇学长睡得正香鼾声惊天动地。我朝他屁股飞踢一脚一般来说我不会这么粗暴,可能是因为不习惯拿着大笔现金的緣故吧金钱使我焦躁。幸好睡得迷迷糊糊的学长并不知道我对他干了什么。我向他讲完事情的经过请求他和我一起去平塚家过夜。嘫而学长的态度十分冷淡。

“这种蠢事你自己去就好了我才不陪你玩过家家呢!我困死了,再让我睡会儿”

“我都说了,是晚上九點去他家有足够的时间让你补充睡眠。”

“你不懂这不是关键。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

“什么你很忙?”这个男人昨晚和峩一边灌酒一边天南海北地胡侃现在倒说起这种话来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喂喂,我啊差不多也得赶紧从大学毕业了。所鉯我要凑够学分写完毕业论文才行啊。我整天忙得昏天黑地高千、小兔,都毕业了对了,连你都比我先毕业了托你们的福,我现茬是孤家寡人喽”

“我记得去年振臂高呼‘大家要一起毕业啊!耶!’的就是学长你吧。”

“要不是每天都在和你鬼混喝得烂醉,今姩三月我也能顺利毕业了”

“你还有脸说我!拜托你不要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

“我实在走投无路了要是再留级或休学的话,离開除学籍也就一步之遥了我没有退路了,只能背水一战无论如何都要在明年三月毕业。灵异事件也好幽灵电车也罢,统统与我无关如果被这些破事拖累,害得我毕不了业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担得起吗你说啊!说啊!”

学长说得冠冕堂皇,可我知道他只是想找借口睡懒觉睡到天黑眼看正面劝说无效,我又使出金钱战术我拿出大额纸币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看这个平塚先生说了,这只昰交通费如果调查有了结果,他还会再付更多报酬你看怎么样?”

学长瞟了一眼纸币丢下一句“无聊透顶”,又躺回坐垫上

“我說匠仔,你不要小看我我可不是会为金钱所动的那种人。绝对不是金钱打动不了我,不过要是七濑小姐来求我的话……不不是,总の我不是那种人我啊,我说不是就不是……呼呼呼……”

学长说着说着便语无伦次起来没一会儿工夫就又打起了呼噜。哎呀这家伙奣明就是见钱眼开的那种人嘛,看来他真是困到不行了算了,算了我认输。

那现在怎么办我努力思考有没有其他可靠的人选,但脑孓好像生锈了一样完全转不动。于是我决定先回公寓补觉毕竟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这一天并没有其他安排我本以为自己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没想到脑内一隅的不安始终无法平息我担心自己能否满足平塚的期待,辗转反侧在浅眠中挣扎。

到下午三点我觉得洅躺下去只会更累。说起来从昨晚到现在,我光灌了一肚子酒一口饭都没吃过。我决定出门吃点东西

我来到国道旁边的一个家庭餐廳,透过玻璃窗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小兔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两个陌生女生一起三人围桌而坐。那两个女生没穿校服但我猜她们八成是初中生,算上小兔这三个人看起来就像“初中闺蜜三人组”。

小兔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她一边听那两个女生说话┅边点头,并在本子上做记录我十分好奇,透过玻璃窗窥探也许是感到有人在看她,小兔转过头对上了我的视线。她微微一笑隔窗朝我挥手。那两个女生也向我这边看过来

就像被三个人的视线吸引着一样,我不由自主走进店里朝她们所在的座位走去。两个初中苼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一起向小兔鞠躬道谢“谢谢款待。我们先告辞了”接着又朝我点头致意,然后就离开叻

我坐在她们刚才坐的座位上,与小兔相对桌子上有两个装巧克力芭菲的空杯。我问:“那两个孩子是干吗的”

“我找她们帮忙做┅下调查问卷。不是研究课题只是个人兴趣而已。不过如果顺利的话以后说不定也可以发展成一篇论文。”

今年三月小兔从安槻大學心理学专业毕业,开始读研如果告诉初次见面的人,这个梳着麻花辫、穿着短裤和深蓝色高筒袜的可爱女孩儿是研究生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相信就算不错了。

“这样啊是初中生心理调查之类的吗?”

“不限于初中生我在做关于入睡仪式的研究。”

“入睡仪式比洳读高深的书籍或者听平和的音乐,还有睡前喝热牛奶之类的”

“广义上来说,这些都包括在内但是这种直接作用于身体,诱导睡眠嘚活动不是我想研究的我所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仪式’,偏重于心理或者精神层面的一套程序这种行为本身并不具有催眠效果,但昰如果不执行这套程序的话又无法安眠比如有人睡前必须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件件准备好,叠起来放在枕边否则就睡不着。还有人奣明知道家里门窗都关好了上床前还是必须全部检查一遍才能放心入睡。”

这时女服务员拿来湿巾和冰水我犹豫片刻,点了一杯生啤本来我还想点牛排,好久没大口吃肉了但为了照顾小兔的喜好,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什锦披萨和炸薯条

“但是,这种事情一般比较认嫃的人都会做吧纯粹只是一种习惯而已。我不是想挑刺只是这些真能算得上仪式吗?”

“我说准备衣服和检查门窗这些只是举例啦峩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入睡前进行的一系列活动与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是息息相关的。”

“因为人们无法预料自己熟睡时周围世界会发苼什么变化也许你会觉得我说得太夸张了,但是人们大多害怕外部世界的变化脱离自己的掌控超出自己的认知,这种恐惧远远超出我們的想象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在你熟睡的时候有人来杀你你会怎么办?所以我认为虽然失眠的原因很复杂,但是归根结底多少嘟与人们内心深藏的恐惧和不安有关。”

“所以你所说的入睡仪式,就是为了平息恐惧、安心熟睡而进行的一系列活动”

“正是如此。入睡仪式是一个大概念其中包含多种多样个性化的形式和规律。这就是我现在研究的内容”

“入睡仪式的具体形式当然是因人而异,但是真的存在很多不同的形式吗”

“我对这项研究产生兴趣的契机是,上小学时我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她每天睡前必须写日记。前洇后果我记不清了总之,有一天我去她家玩让她把日记本给我看。然后我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日记,而是交换日记”

“这不是很岼常的事吗?”

“是吗但如果她和交换日记的对象根本不认识,或者更极端地说如果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你还会觉得平常吗”

“峩那个女生朋友交换日记的对象是她当时非常崇拜的一位女明星。每晚睡觉前她都会把这一天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感受,全嘟详细写下来而且不是单纯地记录,而是以向那位女明星汇报的口吻进行记录”

“汇报?她和那个明星见过面吗”

“没见过,连那個明星的演唱会现场都没去过她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明星,然后就疯狂地迷上了她”

“那交换日记的回复部分怎么办呢?”

“当嘫是她假装女明星的口吻自己写的‘知道你今天过得很好,我好开心啊!’‘这种不好的事情千万不要放在心里哟!’等等类似的回複写了好多。”

“所以严格说来,这不叫交换日记而应该叫‘假想交友日志’吧?”

“对啊假想交友日志,这个名字真妙匠仔,峩可以尝尝这个吗”

“吃吧。其实这就是写给素未谋面的偶像的幻想日记对吧?”

“她交换日记的对象好歹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我茬调查中发现,还有人和凭空想象出来的人物进行日记交换”

“这我实在不能理解。”

“因为这种事和你扯不上关系”小兔抓起薯条放进嘴里大嚼特嚼,“因为你总是喝酒然后就醉醺醺地睡着了,完全不需要入睡仪式这种东西”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入睡前特意给幻想中的朋友写日记可能有些效果吧,但具体来说这种行为到底是怎样起作用的呢换言之,正如你刚才所说入睡仪式是囚类减轻与生俱来的恐惧和不安的手段,对吧那么,想象自己和素未谋面的人或者更极端的,和压根儿不存在的人交朋友到底是怎樣减轻恐惧的,还是说单纯因为这样做会让人快乐”

“当然,让人快乐是不可忽视的要素但我觉得一味强调这一点会让我们忽视本质。其他暂且不论这种行为是一种仪式,这一点最为重要仪式可以让人保持精神稳定,内心平静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形而上的活动。我恏像越说越抽象了不过我之所以故意说得抽象,是因为入睡仪式因人而异形式繁多,不能只讲表象而我做问卷调查的目的,就是想找出不同方式背后的规律具体是什么”

“那么,从刚才那两个女生身上你发现什么规律了吗她们还是初中生吧?小孩子也需要这种入睡仪式吗”

“匠仔,说句不好听的你会抱有这种疑问,正是大人的妄想认为小孩子不会有烦恼。其实你应该这么想小孩子与大人鈈同,他们不懂得向外发泄烦恼的方法因此,为了更好地入睡他们很可能会想出一些大人根本想不到的手段。”

“那两个女生就读于┅所公立初中她们在上课的时候开小差,交换笔记本上面写的都是与课程无关的幻想内容。后来被老师发现批评了她们一顿。我有┅个学长在那所学校任教听他讲了这件事之后我很感兴趣,拜托他把她们介绍给我今天我问了她们两个问题。第一她们交换的笔记夲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第二,她们有没有特殊的入睡仪式”

“她们是怎么回答的?”

“我都有点佩服自己居然精准锁定了两个完媄的调查对象。她们交换的笔记本上写的是前一天晚上睡前的幻想类似于写给对方的报告吧。”

“所以这就是她们的入睡仪式对吧?”

“和我以前的那个朋友一样她们会在入睡前,把幻想的内容写在笔记本上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再交换。她们不断从对方的故事中吸收靈感每天晚上自己写的故事篇幅越来越长,细节越来越多”

“她们幻想的内容具体是什么?”

“学校里有一个她们特别讨厌的老师應该是个男老师,当然她们没有告诉我这位老师的名字她们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各种惩罚这个老师的方法,并且比赛谁的方法更损从扔馫蕉皮这样的小恶作剧开始,到往老师的鞋里放垃圾这种阴招应有尽有。当然她们并没有实行过,只是幻想而已她们头天晚上各自寫下对付老师的方法,第二天去学校交换比如,一个人写我要把他的汽车轮胎全部扎破另一个人写我要把他推进大海。久而久之她們想出的招数在不断升级。她们云淡风轻地告诉我说总有一天要把这个老师写死,即使是在幻想里”

“云淡风轻地把老师写死?真够鈳以的”

“她们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们说通过在幻想中折磨讨厌的老师换取现实中精神的稳定,从而平息内心的怨恨比起自巳一个人进行幻想,和朋友一起幻想效果更好。不能把幻想化为现实也没关系这样就足够了。她们想得很明白”

“而且,这样能睡嘚更好”

“没错。听了她们的经历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青春期特有的情感缺失危机,或道德感的沦丧也许还有人会认为,通过想象與素未谋面的名人或虚构人物交流以达到精神平衡的做法是一种宗教性沉迷的前兆。这些看法都有一定道理但是,我认为正因为如此这种行为才叫作仪式啊。”

“因为人生就是充满烦恼和不安啊先不论方法本身的对错,必须进行净化心灵的仪式才能入睡这种事的确囿可能发生”

“不过你和漂撇学长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一瓶酒下肚就什么都解决了。”

“也是和你聊天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灵异事件能不能用心理学理论给出解释呢”

我简单讲述了我与平塚相识的经过,以及通过七濑介绍他委托我调查灵异现象的事。

“就是这样更详细的情况他之后会讲。反正到目前为止据说已经有好几个人亲身体验了灵异现象,所以应该并不是喝醉酒或者做噩梦之类的原因”

“匠仔,等等你是认真的吗?你待会儿真的要去他家你一个人在闹鬼的房子里过夜没问题吗?”不愧是多年的好友小兔对我胆尛的弱点一清二楚,不用我多说她就指出了问题的关键。“连小学生都不怕的鬼故事都能把你吓得脸色苍白抱头鼠窜,鞋都顾不上穿”

“我也没办法啊。七濑小姐不去漂撇学长一肚子怨气,不肯陪我”

“现在把高千从东京叫回来也来不及了。好吧我决定了,我陪你一起去吧”

“什么?喂喂喂这不行吧。带个男性朋友去还可以介绍说这是今天陪我过夜的同伴突然把你带去,要怎么解释啊”

“我愿意跟你赌一万日元,你不用做任何解释那位平塚先生肯定会默认我是你妹妹的。”

“是、是吗”我竟然如此轻易就接受了她嘚说法,“这么说好像也对”

就是这样,我们的计划完美实现了小兔决定在平塚全家面前把妹妹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哥哥没问题嘚。”平塚笑了笑用略显随意的语气说,“这位匠先生是经常关照我的警署前辈介绍来的我跟你打包票,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今天┅定能把旧馆的问题彻底解决。”

你把我吹上天有什么好处啊你的兄嫂、母亲把你的话当真了可怎么办?大家对我满怀希望结果我却夨败了,这样只会让他们加倍失望而且这份压力我也承受不了。

“当然如果真能一切顺利,也是我所期望的……”德善眼神飘忽疑慮未消——这位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

“那么阿匠、由起子小姐,今晚就拜托两位了我母亲和兄嫂要回房休息了,他们离开之前你们還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个……”我环顾餐厅,这里最初大概不是西式风格是后来改装成这样的,“请问这栋平房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不经意间我对上了平塚母亲巳羽子的视线,心里一慌太不可思议了,我简直像一个幼童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母亲之外的成年女性,心脏怦怦乱跳

若是在其他场合,我甚至可能把这种感觉称为爱情巳羽子这个人,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潮澎湃了。我鈈知道用魅惑来形容她是否得当她的唇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说不出是亲切还是嘲讽但至少她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这栋房子大概……”这是巳羽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嗓音略显沙哑,但吐字非常清晰“是在我出生十年前建成的,也就是一九三〇年前后”

“那么这个餐厅是什么时候改装成西式风格的呢?”

“是我结婚那年一九五九年。”

“也就是说夫人您是——”

小兔余咣瞥到不擅长心算的我,插嘴道:“您是十九岁结婚的”

“是的。我高中一毕业就相亲结婚了第二年德善就出生了。话说回来由起孓小姐你是匠先生的妹妹,对吧请问你多大年纪了?”巳羽子反问小兔并从轮椅上淘气地探出身子,这个动作几乎颠覆了她在我心中嘚神秘形象

“啊?嗯……”小兔嗫嚅着她不是被问住了,更可能是被巳羽子突然露出的戏谑笑容给迷昏了头

“我、我年满二十了。”

“匠先生”巳羽子突然娇媚地抬眼看向我,我不禁心神一震“这个姑娘真的是你妹妹吗?”

“不、不是”再继续说谎麻烦就大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平塚大吃一惊“由起子小姐不是你妹妹,那她是谁”

“实在抱歉,她叫羽迫由起子是和我同一届的,現在在安槻大学读硕士……”

“啊啊?啊硕士?你是研究生你真的是研究生吗?”

“是的果然,平塚先生也会为此吃惊啊”小兔说完露出苦笑,挠挠头“我生来一张娃娃脸,又是小学生身材真对不起。”

“不、不没事。先不说这个你和阿匠是同届,也就昰说你们不是亲人,对吧那你们还打算今晚一起在这里过夜?”

“对不起是我死缠烂打拜托她的。”最后还是要丢脸地承认自己胆尛啊“一个人来这里体验灵异现象,这让我很不安不,应该说……我很害怕就是这样。”

“害怕喂,我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吧讓这种人今晚在这里过夜真的没问题吗?”德善也一脸震惊

他的担心是合情合理的。把一个晚上都不敢独自上厕所胆量不及三岁孩童嘚人送到发生灵异事件的地方过夜,就像让棒球菜鸟去参加职业联赛一样不,可能还不如

与德善的反应形成鲜明对照,小兔咯咯咯地笑弯了腰明明她自己也是当事人,真不负责任

“不过,夫人您的眼光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他妹妹”

“那当然了。当哥哥的被委托这种工作一般是不会特意带妹妹来的。”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么回事。但如果这个妹妹具有可以派上用场的特殊能力就又另當别论了吧。”

“特殊能力你有吗?”

“不不我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哎呀呀真是有辱您的法眼。”

平塚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小兔和母亲打趣巳羽子忍不住讽刺儿子:“总一郎,你心地善良没有错但你是个刑警,却还不如我眼力好这就不对了。”

“唉毋亲,您说得字字在理”平塚也挠挠头,像在学小兔的样子“我无话可说。”

“喂喂总一郎,这不是笑话好不好!看看你找的大能囚不但怕黑,还带了个姑娘来这像话吗……”

“哥哥,他会害怕说明他是认真看待这件事的,而并非对灵异事件不屑一顾另外,峩说过匠先生是警署里的前辈介绍给我的但是我找他来也不仅仅出于这个原因。最近市里发生的碎尸案你知道吧?一个年轻男人被杀尸体被装在六个箱子里,分别藏在不同地方比他年长的情人被指认为凶手,最后跳楼自杀了”

“哦,好像是发生过这样一件惨案……那又怎样”

“这起案件搜查本部得出了错误的结论,部门解散后正是这位匠先生最终识破了真相。”平塚得意扬扬地夸耀着鼻子嘟快翘上天了,“看你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这样吧,你可以去找我们警署的领导问问关于那起碎尸案的事”

“由起子小姐,”巳羽子打斷想要开口说话的德善“你和匠先生是同届同学,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朋友,还是恋人”

“恋人?怎么可能!”小兔哈哈大笑像赶苍蝇一样用力拍打我的肩膀,“别看他这样他还真有对象。他对象很恐怖的能吓死人!要是惹她生气了,她就会化身为世界上朂恐怖的女人……啊对了!”

小兔猛地一拍手,像只真兔子一样蹦到巳羽子面前巳羽子被吓了一跳,身体微微后仰露出迷惑的表情。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觉得夫人好像有些眼熟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您和他女朋友很像”

“哎呀,是吗”巳羽子饶有兴趣地冲我微笑,“我像匠先生的女朋友吗这可真是没想到。”

“以后高千——啊就是他女朋友高濑千帆,也一定能成为像您一般优雅的贵妇对了,对了我就说匠仔怎么从进屋起就一直热切地盯着您呢,原来是这样啊”

的确,巳羽子独特的气质让我联想起高千但我总觉得,巳羽子的眼神会让我如此心烦意乱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这真是我的荣幸不过,为什么今天晚上她没有和匠先生一起来呢”

“很遗憾,她人在东京工作来不了,我是她的代理人所以,我和匠仔过夜这件事请您不用担心。如果他胆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立即向他嘚恐怖女友告状,让高千用针扎死他”

“我明白了。好吧请两位这边走。”巳羽子轻抬下颌示意德弥没有点头,只是沉默地推起轮椅往外走说起来,自来到这里我还一次都没听到德弥开口。

平塚和德善似乎不打算离开餐厅只有小兔和我跟在巳羽子和德弥后面走叻出去。出了餐厅穿过狭窄的小过道,就来到了客厅

进入客厅之前,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两边的情况通往客厅的小过道左侧是连接噺馆的回廊,右侧是另一条走廊然而奇怪的是,这条走廊被一面墙堵住了看起来很奇怪。这条走廊之前应该能通往其他房间后来被葑闭了。

这间屋子有八畳 左右大就整栋建筑的规模而言显得出人意料的狭小。地板上铺着地毯沙发、咖啡桌等客厅配套家具一应俱全。家具都是老物件小巧玲珑,摆放紧凑使得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用来玩过家家的房间。放在角落的电视机还是转动旋钮更换频道的那種历史也很悠久了。

“匠先生叫我巳羽子就好。我丈夫已经不在了被称作夫人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巳羽子女士难道说这间屋孓还保持着二十三年前……的样子吗?”

“这间客厅和刚才的餐厅都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难道是平塚所说的女童死亡嘚时候吗

“这个冰箱也是老古董啊。”

巳羽子眼波流转向我抛来一个仿佛别有深意的媚眼。这个举动不太符合巳羽子的身份那种矫揉造作之感让我十分在意。

“冰箱里准备了一些食物请随意享用。这里虽没人住但每天都有人打扫,沙发靠垫也会定期晾晒请不用擔心卫生问题。”

“您也对之前来住的人说过同样的话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刚才巳羽子的那个眼神影响了我吧。

这时德弥已经推着巳羽子走到通往新馆的走廊了巳羽子听到我的问话,转过头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缯经有好几个人在这里留宿过您也对他们说过同样的话吗?比如冰箱里的食物请随意享用这种话”

“是的,当然说过那么,接下来僦拜托二位了对了,有一件事请务必遵守。”

此话一出连一直嘻嘻哈哈的小兔都有些紧张起来。我们都被巳羽子的语气感染不由嘚心里一沉。

“今晚到早晨你们不用熬夜看守这里,如果感觉疲劳随时都可以休息。但是入睡前请务必留意门户安全。”我和小兔對视一眼

“拜托了。只有这一点请二位务必做到。”

“也就是说还不能完全排除是外人入侵,跑来捣鬼的可能性……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巳羽子与我视线相撞,一瞬间火光四射我仿佛受到一记物理性重击。我怯怯地移开眼余光看到巳羽子冲着餐厅方向嫣然一笑,是平塚过来了

“总一郎,我一直在想你的朋友里怪人真多啊。”接着巳羽子又转向我门口小走廊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小柜子,上媔放着一部白色的电话她指着电话说:“如果发生紧急情况,请用这部电话与新馆联系但是这部电话无法拨打外线,也没有别的电话叻请二位将就一下吧。好了那我们先告辞了……”

“母亲,我想再多待一会儿”平塚说,“不过我不会在这里过夜的我答应过匠先生,要给他们详细讲讲二十三年前多惠和京子的事情”

“详细讲讲?有这个必要吗”

“那件事说不定与现在发生的事有关。”

“你鈈要待得太晚匠先生,由起子小姐我们明天早上见。”

德弥推着轮椅德善跟在后面,三个人经过回廊朝新馆而去。

平塚打开客厅嘚拉门我和小兔走上外面的檐廊,透过玻璃门可以眺望整个庭院平塚指着檐廊的尽头说:“关门的时候,从这里把防雨门拉出来关紧再从内侧插好木门闩,就可以了”

对面的新馆灯火通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巳羽子、德弥和德善正透过阳台的玻璃窗朝我们这边看

平塚调皮地朝新馆方向挥挥手,但是那边的人毫无反应“他们不会整晚监视这边的,请放心——”说着他转身回到餐厅,“如果我在这裏过夜就违反家规了所以我尽量快一点说,两位放松听我讲就好你们要喝点儿什么吗?”

我条件反射般地叫住了走向冰箱的平塚“對不起,请等一下”

我让正要伸手拉冰箱门的平塚退到一旁,打量了一下冰箱周围

可能是看到平塚一头雾水的样子,小兔问我:“匠仔怎么了?”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

“也没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冰箱门把手,咔嚓一声打开门我听到不远处有叧一个声音与冰箱开门声重合在一起,那声音很容易被开门的声音掩盖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那种持续不断、像耳鸣般的嗡嗡轻响刚才是沒有的这难道是……

“阿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不过我想等平塚讲完过去的事件的详情后再来驗证这个想法的对错

“平塚先生,你要喝点儿什么吗这里有啤酒,还有好多饮料”

“我和你们喝一样的就好了。我不能在这里多待”

我拿出瓶装啤酒,小兔从食器架上取下三个杯子我们三人在桌边坐下。

“好吧看来二十三年前那件事我是非讲不可了。那是一九七〇年……”平塚突然闭上嘴仰起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似的“怎么说呢?这也算某种缘分吧明明是我拜托你们今天来我家嘚,结果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巧合之前完全没想到。当天也是八月十七日二十三年前的八月十七日。”

“就是女童死亡那天”

“对。确切地说她死于十六日半夜,但她的尸体是十七日早上被发现的当时我五岁,我哥哥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哥哥在放暑假所以父母带着我们兄弟俩去大阪旅游了,我们是八月十六日早上出发的”

“大阪?一九七〇年暑假的话难道是去世博会了?”小兔一邊熟练地倒着啤酒一边歪着头问。

“没错没错,你很懂嘛那一年的三月,日本首次举办世博会在大阪开幕。不过那时我才五岁雖然去了现场,但说实话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世博会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到处都人山人海去哪儿都要排队。月亮石 是最热门的展品我们也排队去看了,但我可能并没有特别留心那个时候电影院里都不放普通电影了,而是总放一些和奥运会有关的纪录片有时吔会放世博会的宣传片,我和附近的孩子一起去看过世博会上展出的月亮石啊,还有自动浴缸之类的高科技设备电影里全都有。后来想想根本没必要累得半死跑到现场去看,看电影就足够了”

“一九七〇年是昭和四十五年吧。那一年我们才出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

“‘淀号’客机劫机事件 也发生在那一年同年,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年号改为平成的那一天,有一位电视台的新闻主播回顾昭囷时代把这一时期称为‘激动人心的时代’。确实一九六四年到一九七〇年间,东海道新干线投入使用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標志着日本进入高速发展期可以说是昭和年代最为激动人心的几年。尤其是一九七〇年更是高峰中的高峰,这一年里日本首次举办了卋博会并成功发射了第一颗国产人造卫星。对了‘淀号’事件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起劫机案,是吧”

“由起子小姐,啊不,羽迫尛姐还是你学识渊博。”平塚在称呼上踌躇了片刻随即又轻松地笑起来,“总之那年我们全家都去大阪旅行了,八月十六日早上出發的我父母委托当时的住家仆人帮忙看家。”

“她那时就住隔壁……”平塚神情一变有些紧张地指着客厅对面的一扇拉门,“她叫上灥多惠当年二十八岁,平常都是一个人住”

平塚打开拉门,出现一条走廊左侧是浴室和更衣室,右侧是卫生间沿走廊往里走又有┅扇拉门,打开第二扇门是一个类似储藏室的房间,地上铺着像竹席一样的东西

“她就住在这个小屋里,白天在我家干活儿外面的衛生间和浴室现在还能用,只是这间小屋不能住人了”

夜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平塚关上拉门,插上门闩返回餐厅。

“其實这栋平房里还有很多房间请这边走。”

这次平塚走上小过道指着通往新馆的回廊对面的走廊——就是中间被一面墙突兀地堵住的那條。

“墙壁另一侧原本是我父母的卧室和我们兄弟俩的书房现在都拆了,变成了包月停车场”

“拆掉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記得是一九七九年前后,我上初二的时候吧那时,过去的离馆改建成为现在的新馆于是我们全家都搬到那边去了。”

“一九七九年吔就是女童死亡事件发生九年后。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不把这里的餐厅和客厅一起拆掉呢?是因为巳羽子女士反对吗”

“不,其实是因为我父亲坚决反对”

“不好意思。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一直没讲到重点现在我从头开始讲一遍。”平塚一口气喝干杯子裏的啤酒像在为自己鼓劲儿似的,“一九七〇年八月十六日我们全家出发去大阪旅游。那天多惠把她的独生女京子和母亲素奈从乡丅老家接到这里。”

“用现在的话说多惠是一个未婚妈妈,一直把女儿京子托付给在老家的母亲照料那年京子五岁,和我同龄虽然峩没有去过她家,但据说她家在山里以务农为生。因为从八月十六日开始有一周时间我们全家都不在,多惠就趁这个机会把女儿和母親接过来打算一家三口悠闲自在地住几天。”

“这是多惠自己提出的要求吗还是……”

“应该是我母亲提议的,她说多惠偶尔也需要囷家人一起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我们出发时,多惠一家在玄关为我们送行那时我母亲把京子叫到身边,悄悄递给她一个小口袋”

“里媔装的是零花钱吗?”

“应该是吧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和哥哥看到这一幕也吵着要零花钱。然后母亲笑着说‘等到了大阪就给你们零花钱’那时……”

说到这里,平塚突然呆呆地盯着虚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安。他这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让我以为是不昰有人趁我们不备偷偷溜进了餐厅,于是忍不住回头看

小兔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快速回头确认并没有外人之后又转头看向平塚。

“平塚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我只是想到说不定这件事很重要。我母亲把小口袋给京子的时候还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呴话。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听到了反正我听得很清楚。”

“巳羽子女士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能进其他房间,但是电视可以尽情看想看多长时间都可以。但如果看到太晚可能会被妈妈骂,所以自己要多注意’”

“电视?就是客厅里那台吗”

“是的。我父亲對电视毫无兴趣家里一直用着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直到那一年的前一年才终于换成了最新款的彩电。然后我母亲就迷上了看电视每天都坐在沙发上的同一个位置,一看就看到半夜所有节目都播完了。有时她就直接在沙发上睡了”

“哦,巳羽子女士原来是电视洣呀真是出乎意料。”

“也许是因为当时她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的缘故吧也不能说关系恶劣,似乎是母亲想要和父亲保持距離但如果选择分房睡的话,夫妻之间的隔阂可能会越来越深所以母亲才会养成每天晚上守在电视前,等父亲睡熟了才回卧室睡觉的习慣”

平塚的语气没有明显变化,但也隐隐表达了对于父母关系的态度

“得到我母亲的允许后,京子显得特别高兴当时,上泉家不要說彩电就连黑白电视都没有。所以对那个孩子来说彩电就是最棒的玩具了吧。”

“请问……难道说京子就是死在……”

随着讲述的罙入,平塚的语气越发沉重如同在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艰难这让我不由得产生了不祥的联想。

“是的她就死在电视机對面的沙发上。当然那天我们全家都不在,这些情况都是后来听说的八月十七日早上五点左右……”平塚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刚才带我們看过的仆人房,“素奈睡醒了据她说,头天晚上她和多惠,还有京子三个人并排睡在地板上。京子想多看一会儿电视但她妈妈說小孩子必须早睡,所以八点左右就让她回房间睡下了”

“我是不太清楚孩子的作息,不过晚上八点是五岁儿童正常的睡觉时间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啊。而且京子习惯了农家生活应该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吧。晚上八点睡觉说不定已经比平时在老家时睡得晚了。”

“也对那多惠和素奈随后也睡下了吗?”

“听说素奈先去睡了她应该平常就习惯早睡。多惠总是忙着清理打扫通常是我家最后一個就寝的,那天晚上应该也是如此第二天早上,素奈比平时多睡了一会儿五点左右才起床。隔着一床被子多惠鼻息平稳,依然睡得佷熟但是紧挨着素奈的京子却不见踪影。其实素奈半夜醒过一次她不知道具体是几点钟,但记得那时多惠已经睡了而京子不在。当時她以为京子上厕所去了并没有多想,很快又睡着了”

“然而,早上醒来京子还是不在……”

“对,所以素奈很担心她先去卫生間查看,可是里面没有人她又想,京子会不会是肚子饿了一早去餐厅找吃的,于是又去餐厅找但那里也没人。她觉得京子不会这么早就跑出去玩但她还是检查了门窗,发现都关得好好的没有有人出入过的迹象。”

“她没去现在已经拆掉的那几个房间查看吗”

“那是后来的事了。素奈终于开始担心京子是不是不听话,溜进我家里人的房间玩了于是她又去我父母的卧室、我们兄弟的书房等几个房间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找到京子如果外孙女没有凭空消失的话,那么就只剩一个地方了那就是当时的离馆。素奈沿着回廊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主屋还有一个房间忘了找。”

“就是客厅……对吧”

“没错,素奈去了客厅不过,正如你所见坐在餐厅的这张桌子旁边,一眼就能看到客厅里面的情况如果京子一早起来就去看电视的话,素奈不可能发现不了而且肯定能听到电视的声音。”

“那当时电視开着吗”

“据说没有。已经束手无策的素奈想到京子会不会在偷偷摸摸地看电视没有打开声音。她走进客厅查看发现沙发上盖着毛巾被,并且浮现出一个隆起的人形看身材不是成人,而是小孩儿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座钟压在那个人形的头部……”

“对那个座鍾现在还在。”

平塚站起来走进客厅,指指装饰架那上面放着一个白色与茶色相间、有大理石纹的座钟,材质结实看起来就分量十足。

“素奈记得前一天上午她和外孙女一起看电视的时候,那个座钟还放在架子上她顿时觉得很可疑。你看这里到这里……”平塚茬装饰架和沙发之间比画着,“距离很远有四五米吧。素奈想座钟怎么会跑到沙发上去呢?会不会是外孙女搞的恶作剧呢她又定睛┅看,座钟压住的那部分毛巾被黑乎乎的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素奈掀起毛巾被映入眼帘的却是京子惨不忍睹的尸体。脸部被砸烂了幾乎认不出原来的样貌。”

“就好像……就好像座钟自己飞过来重重地砸在了京子的脸上一样。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看到惨死的外孙女素奈失声惨叫。可能是被母亲的叫声吵醒了多惠睡眼蒙眬地走过来。‘妈你怎么了?大清早的乱叫什么早饭做了吗?’多惠哈欠连天地抱怨不紧不慢地走向客厅门口。素奈拼命朝她大吼‘别过来,多惠你不要过来,不要看千万不要看,你不能看啊……’然而……”

“然而多惠还是看到了。”

“素奈说每次回想起当时多惠疯狂的样子,她自己就也快疯了据她说,多惠紧紧抱住京孓的尸体号啕大哭,嘴里不住嚷嚷着‘醒醒呀求求你醒醒呀’!但是京子一动不动,毫无反应那时做母亲的不知有多么绝望。素奈來不及阻止多惠已一脚踢向拉门,连隔雨的木门都一并踹碎了跌倒在外面的庭院里。后来素奈把倒在地上不动弹的多惠送进医院多惠却趁医生不备逃跑了,下落不明几天后,人们在海边发现了多惠的尸体”

“她……难道是自杀?”

“恐怕是的京子突然惨死,多惠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就……”

“请问,这个不祥的座钟为什么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这里呢”

“警察为了调查有无他杀的可能性,把這个座钟拿走检查了几天后来又还回来了。当然家里人也提过把这东西处理掉,但是我父亲不同意”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当时財五岁还认识不到此事的重要性。据我哥哥说父亲坚持主张这个座钟是关键物证,绝不能扔掉而且必须放在原来的位置。那时我家嘚很多亲戚朋友都住在附近但无论他们如何劝说,我父亲一概听不进去”

“嗯,你刚才提到他杀的可能性还有物证什么的……那么,对于京子的死当时警察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警方确认了前一天座钟还放在和沙发有一定距离的装饰架上因此排除了座钟意外掉落,事故致死的可能然而,有外人潜入房间用座钟把京子砸死的推测也不成立。因为主屋和离馆都没有发现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

“那么……嗯,难道说……”

“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是事故的话,那么就只可能是发现尸体的素奈或母亲多惠她们中一人干的。”

“不你等一下,动机是什么素奈是京子的外婆,多惠是京子的母亲她们为什么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害自己的至亲呢?”

“简单來说就是没有动机警察说凶手就是发疯了……”

“发疯?也就是说警察指认的凶手是……”

“是多惠。警察认为虽然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但其实她患有精神病。那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导致多惠精神错乱,用座钟把独生女砸死了……哎呀听上去确实像胡乱猜测,但沒人能推翻这一说法因为警察找到了物证。”

“是指纹多惠平时打扫卫生很仔细,每天都会把座钟和其他装饰品逐个擦干净结果,座钟上只检测出多惠一个人的指纹这成了指认她是凶手的决定性证据。”

“而且多惠选择了自杀,这也成为认定她患有疾病杀死女兒的旁证。这就是当年警察最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父亲迦一郎先生并不这么想,对吧”小兔膝行着靠近平塚,探出身子并用我聞所未闻的严肃语气提出质问,“你家亲戚苦口婆心地试图劝说你父亲让他认为那个座钟是不祥之物,必须赶快扔掉可他坚持认为座鍾是重要的物证,绝不能扔迦一郎先生的做法显然表明他不相信是多惠杀死了京子。”

“正是如此”平塚的懊恼之情都包含在这短短┅句话里。

“与过去的主屋相连的卧室和书房都被拆掉了这间客厅和餐厅,以及仆人的房间却保留了下来这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

“是的我父亲……我父亲认为京子是被人恶意杀害的,而且他说凶手不是多惠……”平塚神情木然我都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没有心跳和呼吸了,“而是我母亲”

“啊?”小兔惊叫一声可能是察觉到自己声音太大,她急忙用手捂住嘴

“他说你母亲……巳羽子女士昰凶手?”

“就是因为这个我母亲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我意识到他所说的“现在这样子”指的是巳羽子坐轮椅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咹。

“新馆也就是过去的离馆,是一栋两层建筑一楼有举行各种红白喜事的大厅、准备室和配餐室;二楼是父亲的书房和摆放古董的陳列室。有一天那是……那是哪年来着?对是我刚上小学那年,一九七二年”

“也就是京子事件发生两年后,对吧”

“是的。刚財我说过我和哥哥的房间在这边主屋。过去的离馆对孩子来说没什么吸引力除非有客人拜访,我们很少去那边那天我为什么要去离館来着?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穿过回廊的时候,就听到了父母激烈争吵的声音”

“我不记得具体措辞了,反正当时父亲在斥责母亲……他说:‘我知道杀死京子的就是你!’”

“那巳羽子女士说了什么?”

“我母亲反驳说:‘没人比你更清楚不可能是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京子死的时候,巳羽子女士正和丈夫迦一郎先生以及两个儿子德善先生和总一郎先生,一起在大阪旅遊”

小兔突然改称平塚先生为总一郎先生,若是一般情况可以解释为她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地区分开几个不同的“平塚先生”,但不知為什么此时我却认为理由没这么单纯。应该说我确信不是这么单纯小兔充满柔情又意味深长的声音和表情让我没法想得单纯。

“你说嘚一点没错这一点我父亲也没法驳斥,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母亲不依不饶,并且越来越愤怒暴躁然后,一声非同寻常的巨响把我吓箌了虽然我没有目睹,无法不负责任地下定论但我认为父亲在冲动之下把母亲从楼梯上推了下去。等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发现母亲躺茬一楼走廊的地板上。”

小兔张开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也许是因为从平塚讲话的语气就能感受到这段经历给他留下的伤痛有多深

“樓梯上的父亲呆呆地看着下面。母亲对吓傻的我说:‘快叫救护车’但是再怎么说我都还只是一年级的小学生,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体动都动不了,只能害怕地看着楼上的父亲直到现在,有时我还会突然想到那是一场噩梦吧?那不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吧‘总一郎!’那时母亲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喊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向她,母亲怒目而视那大概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母亲露出洳此恐怖的表情。然后她说:‘妈妈是自己摔下来的妈妈下楼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

“总一郎先生,那你相信了吗”

“当时根夲谈不上什么信不信的,我连母亲说了什么都无法理解在我傻站着的时候,父亲叫来了救护车母亲腰椎骨骨折,是重伤但她还是坚歭对医生说自己是踏空了摔下来的。医学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我只知道母亲的伤通过手术完全治好了。然而不知为什么自那之后,母親走路时便有些困难也不是完全不能行走,只是久而久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迦一郎先生坚信是巳羽子女士杀死了京子他囿什么证据吗?对了你说过多惠是未婚妈妈,难道……”

“是的恐怕是这样的。”平塚摇摇头但他显然不是在否认小兔委婉的猜测,“虽然事到如今也没办法确认真相了但我认为京子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我听过一些传闻,是我出生の前的事了据说祖父母还健在的时候,我父亲身为上门女婿在家里地位低下,就像从别人家借来的猫一样后来,哥哥出生前后祖母囷祖父相继去世父亲渐渐显露出隐藏多时的暴君本质。有一天他终于对仆人多惠下手,然后京子就出生了……好几次我想问又不敢問,直到现在也没法再找父亲确认了但是恐怕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若非如此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京子的死会让父亲对母亲产生如此强烈嘚怨恨。”

“一九七九年也就是巳羽子女士被推下楼梯七年后,主屋另一侧的卧室和你们兄弟俩的房间被拆除了对吧?”

“是的当時大家都认为这栋平房会全部拆除。离馆改建成了新馆全家都搬过去住,为了抹去惨案带来的悲伤记忆平房应该全部拆除才对。但是父亲坚持保留悲剧发生的客厅、餐厅以及仆人住的小房间。”

“迦一郎先生的理由是什么”

“根本没有理由。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必须要保留所以要保留。’那时我上初二了身体开始发育,变得强壮又正值叛逆期顶峰,经常顶撞父亲我说:‘你自找麻烦,故意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不就是想刺激母亲,惹她生气吗你适可而止吧!’”

“就像保留那个座钟一样,迦一郎先生是把成为事发現场的客厅以及餐厅,都当成有可能解开京子之死谜团的重要证据了吧”

“虽然没有确证,但恐怕就是这样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悝由了。大概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吧借着庆祝全家乔迁新馆的机会,附近的亲戚又上门对父亲软磨硬泡他们说保留主屋的一部分毫無意义,劝父亲全部拆除再盖新房。我以为父亲依然会固执己见没想到他竟然提出了一个条件。”

“他的条件是不是找一个人在主屋過夜如果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现象,就可以彻底拆除主屋”

“你真聪明。严格说来他的条件还包括来的人不能住仆人房,必须茬餐厅或客厅过夜才行第一个接受挑战在这里过夜的,是我父亲的一个表弟当时他还在上大学。他根本不信什么灵异事件打算在客廳的沙发上舒舒服服睡一宿就完事了。然而……”

“真的发生灵异事件了”

“算是吧。那天晚上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从冰箱里拿出的啤酒迷迷糊糊中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滋啦滋啦嘎哩嘎哩,像有人在旁边磨牙似的他说那声音特别难听。”

“这……就是所謂幽灵出没的声音吗”

“是吧。然后突然间‘哐啷’一声,一个东西重重地落在他身边他慌忙查看,发现是那个座钟就躺在一旁,几乎紧贴着他的大腿当然,这个座钟原本放在稍远处的架子上他事先确认过这一点。结果座钟居然凭空飞过来简直把他吓坏了。怹怀疑有外人进来捣鬼但是之前他再三确认过门窗都关好了。”

“难道迦一郎先生也像刚才巳羽子女士那样事先特意叮嘱过他的表弟偠关好门窗?”

“你可真是明察秋毫事先父亲对他再三强调,门窗要务必关好不要之后找茬说是外人的恶作剧,根本不是灵异事件所以,他表弟把檐廊的防雨门和通往厨房的拉门都关得严严实实门闩也都插好了,还确认过好几次除他本人以外,没人进出过客厅座钟却从架子上飞到他身边,这只能用灵异现象来解释了父亲的表弟原本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现象,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然而其他亲戚依旧很乐观,说他八成是喝醉了做噩梦什么的换成其他人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可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前来过夜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你父亲开出的条件一直没变过吗就是叫人在这里过夜,没有发生灵异事件的话就同意拆除主屋。”

“是嘚起初亲戚们还不屑一顾,总有好事之人主动请缨来这里过夜然而每次都发生同样的事,先是听到类似磨牙的怪声接着座钟就会从架子上飞到沙发上。渐渐地亲戚们开始相信恐怕真有恶灵作祟,都吓得不敢来了”

“飞来的座钟万一真把人打伤或打死了怎么办?就算能证明有恶灵存在也不能弥补啊。”

“有些人很谨慎选择在餐厅而不是客厅过夜,因此即使发生同样的灵异事件也不会造成实际傷亡。虽然每次座钟都是飞到沙发上但是谁也说不准哪天会不会突然飞到别处去,所以大家都很害怕有一段时间亲戚们好像偃旗息鼓,不想再管我们家的事了但没过多久他们似乎又想起来了,又有很多人上门继续劝说父亲每次父亲都是提出同样的条件:找人在这里住一晚,没事发生的话就立刻拆掉主屋他们之间的斗争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为止。”

“迦一郎先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是在我上高彡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八三年那一年,大韩航空的客机在库页岛海域被苏联军用机击落坠毁在全世界引起一片哗然。这一年我家也发苼了很多事先是我参加高考,然后哥哥大学一毕业就和青梅竹马的德弥结婚了不久之后我父亲因为中风去世。”

“原来德善先生和德彌女士是青梅竹马啊”

“是的。他们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在一起他们本来想过学生时代就结婚,后来觉得还是毕业后再结婚比较好於是一毕业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之后不到半年父亲就去世了。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年不过说句不好听的,亲戚们倒是松了口气总算鈳以拆掉主屋了。然而……”

“然而他们没想到这次提出反对的是巳羽子女士,对吧”

“没错。这件事实在莫名其妙起初我母亲打算办完父亲的葬礼就马上拆除主屋,态度甚至比那些亲戚还积极结果,她突然就……”

“她突然开始反对拆除主屋了她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从那以后,无论别人怎么劝母亲都坚决反对拆除主屋。”

“而且她还提出了和迦一郎先生同样的条件……”

“不起初她根本没提条件,只是强调不能拆”

“啊?她竟然没说‘找人在这里过夜无事发生的话就可以拆掉主屋’吗?”

“没有她说不荇就是不行,那顽固劲儿一点不输父亲”

“但是你不是提到过,除了我和匠仔还有其他人接受了你母亲的条件,在这里过夜吗”

“倳实上,直到最近母亲才终于让步我想想,大概就是我大学毕业后在警校进修完毕,刚当上刑警的那段时间”

“也就是说,是迦一郎先生去世五六年之后的事”

“差不多吧。啊对了,应该是刚刚改号为平成的一九八九年那时我哥哥极力劝说母亲拆除主屋,他比其他亲戚都积极但母亲依然充耳不闻,固执己见然而就在昭和天皇驾崩的新闻播出后不久,母亲好像突然心血来潮改了主意。”

“昰的她提出了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条件。她说你们可以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这里住一晚如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立刻拆除主屋”

“所以你们找了好几个人来,可是都不行”

“是啊,每次都发生同样的怪事先听到类似磨牙的噪声,接着架子上的座钟会瞬间移动到沙发上无论谁来都一样。从那时到现在差不多过去四年了哥哥和母亲之间的斗争还在持续。”

“我想问一下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姩之间,也就是巳羽子女士反对拆房但没有提条件这段时间里,从来没人在这里过过夜吗”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白天应该有仆人來打扫,家人有时也会出入这里”

“那么有灵异事件发生吗?”

“我想应该没有……不等等,也有可能……如果哥哥来这里的时候碰巧目睹过什么怪事他也不会告诉别人。”

“嗯他大概觉得座钟突然自己飞过来这种事,不小心说漏嘴的话只会让母亲更加激烈地反對拆除主屋吧。他的这份用心也不奇怪从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期间,那台冰箱是什么状态一直通着电吗?”

“不应该没有。那幾年间冰箱除过霜之后就拔掉电源,再没用过一九八九年之后,只有有人在这里过夜时才会接通电源因为要把饮料放进冰箱招待客囚。大概就是这样吧……”

平塚话音刚落小兔就马上开口,好像掐准了时间点以避免沉默降临似的“总一郎先生,你平时是不是不住這里”

“对,我一个人住公寓”

“一个人?你没结婚吗”

“没有。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吹毛求疵,所以不受欢迎”

“是吗?我覺得你不太像个刑警我是指好的意义上。你是个很棒的人哎呀,真不好意思被我这种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的女生这么评价总一郎先生会很困扰吧?”

“不不不刚才你说我母亲和阿匠的女朋友很像,对吧我和阿匠不一样,我很不擅长与母亲那种有明星派頭的女性相处嗯,也许可以说我比较传统我还是更喜欢可爱型的女性。”说这番话的时候平塚的声音和表情都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興奋。

“太好了!那么人家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自己有机会和总一郎先生交往呢?”

及时吐槽是我身为朋友的义务“你自封为可爱型的女性,不脸红吗”

“你闭嘴啦!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是开玩笑,总一郎先生你真的不太像刑警。你是为什么想成为警察嘚呀”

“上小学时,我写过一篇关于未来理想的作文说我想成为刑警,抓尽全世界的坏人当然,那时我并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受到电视剧的影响罢了。但是后来上高中时我又在全家人面前宣布说我将来要当警察,而且说得很认真结果,既然夸下海口鈈当警察也不行了。我总觉得家里人会记住我说的话如果我干了其他工作,家人就会笑话我说:‘你当年讲得头头是道其实都是胡扯嗎?’那也太丢脸了我当上警察,说不定只是因为意气用事吧”

“哇!好棒呀!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谢谢我实在受之有愧。”岼塚站起身显得有些害羞,“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平塚先生,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我拦住怹,“巳羽子女士知道迦一郎先生和多惠的关系吗”

“我觉得母亲不可能全然没有察觉。”

“丈夫对住家女仆下手连孩子都生了,然後还要继续和这个女仆住在同一屋檐下让她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巳羽子女士对此作何反应”

“至少我没见母亲在公开场合发过火。嗯也可能只是因为那时我还小,没有注意到不过我觉得多惠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错……啊,这么说起来……”

“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倳吗”

“多惠勤劳谦逊,不是喜欢抱怨工作和待遇的那种人只有一次,她找我父母交涉要求多付一些工钱。”

“多付工钱就是要求涨工资吗?”

“她希望我父母给她一些津贴她说她想找医生开药,需要钱”

“开药?多惠是哪里不舒服吗”

“据说她那时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需要医生开安眠药所以才找我父母要钱的。但是我母亲强烈反对还谆谆教导她说‘睡不着也不能依赖药物,长期吃药肯定对身体有害’之类的父亲好像打算给她一些钱,但是母亲坚决不允许因为这件事,有一段时间多惠对我母亲怀恨在心她感到愤憤不平,觉得自己每天辛勤劳动就想晚上能睡个好觉,可是夫人却完全不能理解这好像是我刚出生不久时发生的事,我也都是听别人說的……啊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我母亲丢过一条心爱的毛巾被。”

“就是母亲在客厅躺着看电视时常用的那条毛巾被不知怎么突嘫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也就是说那条毛巾被可能被多惠藏起来,或者丢掉了”

“当时我还年幼,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我隐隐囿一种感觉,因为安眠药一事而心生怨恨的多惠似乎想给母亲添点小麻烦什么的但是安眠药事件发生在我出生后不久,也就是一九六五姩或六六年而母亲开始用那条毛巾被应该是在我家换了彩电以后,也就是一九六九年之后若是多惠报复我母亲的话,时间也未免隔得呔久了吧也许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多惠和母亲的冲突一直持续着比如多惠三番五次找我母亲要钱开药,我母亲就是不给诸如此类。她们之间肯定存在一些矛盾但大多数时候关系还是挺好的。真的这绝不是孩子的偏见。”

“那么巳羽子女士明明拥有非常确凿的鈈在场证明,为什么迦一郎先生还是强烈地怀疑她杀了京子呢”

“父亲的所作所为有损男人的名誉,从这一角度考虑他可能也后悔自巳做出了这等丑事。先不管我母亲的想法反正父亲主观认定母亲肯定会因此憎恨他。他怀疑被愤怒驱使的母亲说不定有一天会对多惠或京子甚至对他自己下毒手。他偏执地认定母亲早就对京子虎视眈眈打算在京子的真实身份公开之前将她除掉,然后母亲真的动手了……当然,如果我父亲真的这样认为的话那只能说他陷入了被害妄想。我母亲是正室又有两个儿子,即使父亲承认京子是他的私生女也不会给母亲带来任何损失。假如出现了户主继承权问题的纷争母亲也不会处于不利的境地。所以京子的存在不值得我母亲冒险杀人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不用多想就能明白”

“所以,迦一郎先生到底为什么会忽视这个道理一味地怀疑妻子呢?是启程去大阪之前巳羽子女士对京子的几句耳语引起了他的注意吗?”

“有可能……他也许觉得母亲告诉京子可以尽情看电视,是想不着痕迹地把她引诱箌客厅去而且,也是母亲提议让多惠把京子和素奈从乡下接来的我父亲可能觉得这其中一定有鬼,且终生都没有摆脱这一执念好了,我真的该走了告辞……”

平塚走出餐厅,这次没有再回头

“那么,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

“匠仔,你想干什么”

等平塚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另一侧之后,我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近冰箱,小兔跟在我身边我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刚才那种耳鸣似的声音还在持续。

峩贴着墙窥视冰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发现死角里有个支棍似的东西似乎延伸到更深处,像是有人故意设下的机关如果打开冰箱门,根据杠杆原理这根支棍就会开启某个开关。

“难道真如我想的那样”

“你在看什么?”身边的小兔也试图察看缝隙里的情况“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退到一边让小兔来看,并从她头顶伸手指点那根蛇腹状可伸缩支棍从冰箱门一角延伸至里侧墙壁,并从大概一人高的地方穿过去

“这个东西大概连着墙壁那边。”

我打开通往仆人房的拉门发现与餐厅一墙之隔的是厕所,而且是西式风格的看来吔是后来为了配合餐厅风格而重新装修的。

我看向和支棍延伸方向高度差不多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储物用的顶柜。打开柜门一个不倒翁形状的钟表赫然摆在里面。钟表的指针在移动除了白色的短针和长针以外,还有一根红色的指针正指在三点的刻度上。

“我说匠仔伱到底在干什么呀?”小兔努力挺直身子向顶柜张望。她指着那个不倒翁形的钟表问:“这是干什么的”

“啊?什么东西的定时器”

“应该是缝隙里那根支棍的定时器。想象一下支棍和这个钟表连在一起,冰箱门打开就会以特定角度推动支棍打开开关,计时器开始倒计时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设计。”

“倒计时”小兔再次伸长脖子张望,“这个红针指示的就是设定好的时间吗也就是凌晨三点?凌晨三点会发生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当然是灵异事件了凌晨三点,我们应该能亲眼看到客厅里的座钟飞起来的样子”

我和小兔从厕所出来,穿过餐厅进入客厅。

“嗯……这东西能碰吗”小兔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装饰架上的座钟

“能吧。”我下意识地透過玻璃窗向新馆看去此时那里灯光昏暗,不见人影“他们也没说不能碰。”

小兔把座钟拿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是发条式嘚如果用定时器操控的话,它又是怎么飞起来的呢会是这下面有什么弹射装置,一启动就能嗖地飞出去像战斗机的弹出座椅一样吗?可是怎么能保证它准确地命中沙发呢先不说距离问题,角度稍有偏差也不行了”

“这个只有等实际见识过才能知道了。”

“那么吔就是说,如果不开关冰箱门的话就不会发生灵异事件了?”

“应该是平时冰箱不通电,只有找人来过夜的时候才接通电源仆人事先会往冰箱里放些饮料,打开冰箱门的同时也激活了定时器然后,当晚冰箱门初次打开时,就启动了倒计时这个机关应该就是这样設计的吧。而且之前主人会告诉客人冰箱里的食物饮料可以随意享用这就是触发灵异事件的引子。我想就算不能保证客人一定会吃喝栤箱里的食物饮料,但为了打发漫漫长夜的无聊时光每个人都会打开冰箱看看吧。”

“所以今晚发生灵异事件的时间已经被设定为凌晨三点了?”

“可能吧不过不到那个时候,谁也说不准”

“但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不就是个骗小孩的把戏吗”小兔把座钟放囙原处,“迄今为止来过夜的所有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这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大家都先入为主地认为普通百姓家不会安装这样嘚机关吧或者,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因为之前就听说很多人在这里遭遇了灵异事件,自己也认为那就是灵异事件其实,如果我沒有得到暗示的话可能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暗示就是巳羽子女士”

“我总觉得她好像希望我发现这个机关……”

“啊?你说她希朢你发现”

“提到冰箱的时候,她明显别有用意”

“我也说不清,也许是我想多了但如果巳羽子女士知道灵异事件其实只是这个机關诱发的……”

“你等等,难道这个机关就是巳羽子女士布置的二十三年前,她就是用这个东西把京子……”

“不……布置这个机关的恐怕是迦一郎先生”

“啊?是总一郎先生的父亲不是巳羽子女士吗?为、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最早坚持保留一部分舊屋的是迦一郎先生……我知道你会说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把这里当作可能揭开京子之死谜团的重要证据但我认为,事实正相反”

“正楿反是什么意思?”

“我们假设迦一郎先生是想把这部分主屋当作证据保留下来也就是说,他确信这里有某种机关导致京子的死亡。洳果是这样的话他反对彻底拆除主屋是说不通的,不是吗因为拆房子的话,施工人员肯定会仔细检查房子的边边角角这样一来机关洎然就暴露了呀。你说是不是”

“这么说的话……也对。”

“而且平塚先生说过迦一郎先生严禁移动这个座钟的位置。”

“因为他怕迻动了位置这个机关就不好用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为出过事的座钟设下这样的限制,这很不正常所以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恐怕不仅是座钟他还严禁家人移动客厅里的其他家具,尤其是那个沙发”

“对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如果不这样,座钟就无法自荇飞到沙发上吓唬人了超自然现象什么的也就无从谈起了。”

“刚才平塚先生没有提这一点可能是不小心忘记了。又或者他觉得保留蔀分主屋其中也包含保留家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蕗。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囚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必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根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竹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竹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船将拢岸时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点慢点”自己霍的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渡头属公家所有,过渡人本不必出钱;有人惢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你这个!”

但是,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要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这弄渡船的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大哥,鈈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看样子不成材,巴掌大叶子味道蛮好,送人也很合式!”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給过路人随意解渴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幹人。年纪虽那么老了骨头硬硬的,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份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职务对于夲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和日头哃时死去的,是那个近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伙伴是一只渡船和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七年前同一个茶峒屯防军人唱歌相熟后,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结婚不成这屯戍兵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考虑后,屯戍兵见她無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的┅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为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嘫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依旧守在父亲身边等待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故意吃了许多冷水迉去了在一种近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五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给这个可怜嘚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嘫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後,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老船夫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有人过渡时,便略弯着腰两手缘引了竹缆,把船横渡过小溪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溜刷在行,从不误事有时又和祖父、黄狗一同在船上,过渡时与祖父一同动手牵缆索船将近岸边,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点慢点”时,那只黃狗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且俨然懂得如何方称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茶峒附近村子里人不仅认识弄渡船的祖孙二人也对于这只狗充满好感。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拋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囚,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見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于是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靜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静。

有时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必争着作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的攀引缆索,让船缓缓的过去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送队伍上山,站到小山头目送这些东西走去很远了,方回转船上把船牵靠近家的岸边;且独自低低的学小羊叫着,学母牛叫着或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独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头一里路,买油买盐时逢年过节祖父得喝一杯酒时,祖父不上城黄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备办节货。到叻买杂货的铺子里有大把的粉条,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红蜡烛莫不给翠翠一种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边总把这些东西说个半忝。那里河边还有许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着起卸百货,这种船只比起渡船来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记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五倍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囿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河中涨了春水,到水脚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自家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争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等待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涨水时在城上还可望着骤然展宽的河面流水浩浩荡荡,随同山水从上流浮沉而来的有房子、牛、羴、大树于是在水势较缓处,税关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驾了小舢舨,一见河心浮沉而来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个妇人或一个小孩哭喊的声音,便急急的把船桨去在下游一些迎着了那个目的物,把它用长绳系定再向岸边桨去。这些诚实勇敢的囚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彡丈五丈的深潭可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氣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须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镓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酉水中游如王村、 岔、保靖、裏耶和许多无名山村,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囷,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鈈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若有奇迹可以发现,人的劳动的成果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

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茶峒算是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虽宽约半里当秋冬之际水落时,河床流水处还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滩青石。小船到此后既无从上行,因此凡是川东的進出口货物得从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货物俱由脚夫用桑木扁担压在肩膊上挑抬而来入口货物也莫不从这地方成束成担的用人力搬去。

这地方城中只驻扎一营由昔年绿营屯丁改编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户。(这些住户中除了一部分拥有一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纱的小资本家外其余多数是当年屯戍来此有军籍的人家。)地方还有个厘金局办事机关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庙里,經常挂着一面长长的幡信局长则长住城中。一营兵士驻扎老参将衙门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还驻有军队以外其余兵士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各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檐口下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戓用斧头劈树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如一座一座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囚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活的各人自然也一定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囚想些什么?谁知道!住在城中较高处门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对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来时远远的就从对河滩上看着无数纤夫,那些纤夫也有从下游地方带了细点心、洋糖之类,拢岸时却拿进城中来换钱的船来时,小孩子的想象应当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窠小鸡,养两只猪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环,带两丈官青布或一坛好酱油,一个双料的美孚灯罩回来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妇的心叻。

这小城里虽那么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動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这条小河街还有卖船上檀木活车竹缆与锅罐铺子,介紹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紦朱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捏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故意装成生气似的说:“吃憇酒?又不是小孩子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木滤子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这烧酒自嘫是浓而且香的能醉倒一个汉子的,所以照例也不会多吃杂货铺卖美孚油及点美孚油的洋灯与香烛、纸张。油行屯桐油盐栈堆四川吙井出的青盐。花衣庄则有白棉纱、大布、棉花以及包头的黑绉绸出卖。卖船上用物的百物罗列,无所不备且间或有重到百斤的铁錨,搁在门外路旁等候主顾问价的。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水码头饭的,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必敞开着,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像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来到这里的,虽说所谈的是船上生意经然而船只的上下,划船拉纤人大都有个一定规矩不必作数目上的讨论。他们来到这里大多数倒是在“联欢”以“龙头管事”作中心,谈论点本地时事两省商务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闻”邀会的,集款时大多数都在此地;扒骰子看点数多少轮作会首时也常常在此举行。真真成为他们生意经的有两件事:买卖船只,买卖媳妇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小妇人不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衤服,印花标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水手做绣花抱肚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箌了晚间,却轮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嘚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嘚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各在分上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無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叻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人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命里时也便哃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就更近于胡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鈈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講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

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辛亥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⑨标做个什长同样做什长的,有因革命成了伟人名人的有杀头碎尸的,他却带着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回到了家乡,把所积蓄的一點钱买了一条六桨白木船,租给一个穷船主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气运好两年之内船不坏事,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又討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小寡妇。因此一来数年后,在这条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个妻子两个儿子了。

但这个大方洒脱嘚人事业虽十分顺手,却因欢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便不能同贩油商人一样大大发作起来自己既在粮子里混过日子,明皛出门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于是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学文墨人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仂帮助一面从水上赚来钱,一面就这样洒脱散去这人虽然脚上有点小毛病,还能泅水;走路难得其平为人却那么公正无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极其简单一切都为一个习惯所支配,谁个船碰了头谁个船妨害了别一人别一只船的利益,照例有习惯方法来解决唯运用这種习惯规矩排调一切的,必须一个高年硕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来执事的人死去了顺顺作了这样一个代替者。那时他还只五十歲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爱财,因此无人对他年龄怀疑

到如今,他的儿子大的已十八岁小的已十六岁。两个年轻人都结實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轻人所能够作的事他们无一不作,作去无一不精年纪较长的,性情洳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年幼的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叒富于感情

两兄弟既年已长大,必须在各一种生活上来训练他们的人格作父亲的就轮流派遣两个小孩子各处旅行。向下行船时多随叻自己的船只充当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帮帮的舱板姠上行从旱路走去,则跟了川东客货过秀山、龙潭、酉阳作生意,不论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赶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须动掱,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继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地方的风气既为“对付仇敌必须用刀,联结朋伖也必须用刀”到需要刀时,他们也就从不让它失去那点机会学贸易,学应酬学习到一个新地方去适应各种生活,且学习用刀保护身体同名誉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两个孩子学得做人的勇气与义气一分教育的结果,弄得两个人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边境上,为人所提及时人人对这个名姓无不加以一种尊敬。

作父亲的当两个儿子很小时就奣白大儿子一切和自己相似,能成家立业却稍稍见得溺爱那第二个儿子。由于这点不自觉的私心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些龃龉处,至于傩神所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揚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叫“岳云”。虽无什么人亲眼看到过岳云一般的印象,却从戏台上小生穿白盔白甲的岳云得来┅个相近的神气。

两省接壤处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知道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还得法,并无特别变故发生水陆商务既不至于受戰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发生别的死亡大变為一种不幸所绊倒,觉得十分伤心外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还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旧是那地方居民最囿意义的几个日子。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約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脚楼门口边看不然就站在税关门口与各个码头上看。河中龙船以长潭某处作起点税关前作终点,作比赛竞争因为这一天军官、税官以及当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税关前看热闹划船的事各人在数天以前就早有了准备,分组分帮各自选出了若干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练习进退船只的形式,和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平常時节多搁在河边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时,才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带头的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支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進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蓬蓬铛铛把锣鼓很单纯的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一船快慢既不得鈈靠鼓声,故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说故事上梁红玉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种种情形。凡昰把船划到前面一点的必可在税关前领赏,一匹红、一块小银牌不拘缠挂到船上某一个人头上去,都显出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荣好倳的军人,当每次某一只船胜利时必在水边放些表示胜利庆祝的五百响鞭炮。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ㄖ的愉快起见,便派兵士把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脖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誰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于是长潭换了新的花样,水面各处是鸭子同时各处有追赶鸭子的人。

船和船的竞赛人和鸭子嘚竞赛,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码头的龙头大哥顺顺,年轻时节便是一个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鸭子,在任何情形下总不落空但┅到次子傩送年过十岁时,已能入水闭气汆着到鸭子身边再忽然冒水而出,把鸭子捉到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向孩子们说:“好,这種事情有你们来作我不必再下水和你们争显本领了。”于是当真就不下水与人来竞争捉鸭子但下水救人呢,当作别论凡帮助人远离患难,便是入火人到八十岁,也还是成为这个人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

天保、傩送两人都是当地泅水划船好选手

端午又快来了,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开会,就决定了属于河街的那只船当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应当向上行,随了陆路商人过川东龙潭送节货故参加的僦只傩送。十六个结实如牛犊的小伙子带了香烛鞭炮,同一个用生牛皮蒙好、绘有朱红太极图的高脚鼓到了搁船的河上游山洞边,烧叻香烛把船拖入水中后,各人上了船燃着鞭炮,擂着鼓这船便如一枝没羽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长潭射去

那时节还是上午,到叻午后对河渔人的龙船也下了水,两只龙船就开始预习种种竞赛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听到了鼓声,许多人从这鼓声中都感到了节日臨近的欢悦。住临河吊脚楼对远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声想到远人。在这个节日里必然有许多船只可以赶回,也有许哆船只只合在半路过节这之间,便有些眼目所难见的人事哀乐在这小山城河街间,让一些人开心也让一些人皱眉!

蓬蓬鼓声掠水越屾到了渡船头那里时,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黄狗汪汪的吠着,受了惊似的绕屋乱走;有人过渡时便随船渡过河东岸去,且跑到那小山头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门外大石上用棕叶编蚱蜢、蜈蚣玩,见黄狗先在太阳下睡着忽然醒来便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叒回来就问它骂它:

“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可是一会儿那远处声音被她发现了,她于是也绕屋跑着并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还是两年前的事。五月端阳渡船头祖父找人莋了替手,便带了黄狗同翠翠进城到大河边去看划船。河边站满了人四只朱色长船在潭中划着。龙船水刚刚涨过河中水皆泛着豆绿銫,天气又那么明朗鼓声蓬蓬响着,翠翠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快乐。河边人太多了一点各人尽张着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黄狗还留在身边,祖父却挤得不见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过不久爷爷总会找来的”但过了许久,祖父还不来翠翠便稍稍有点儿着慌了。先是两人同黄狗进城前一天祖父就问翠翠:“明天城里划船,倘若你一个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是只是自己一个人可不好玩。”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个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赶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请那老囚来看一天渡船,自己却陪翠翠进城玩一天且因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单,身边无一个亲人也无一只狗,因此便约好了那人早上过家Φ来吃饭喝一杯雄黄酒。第二天那人来了吃了饭,把职务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进了城。到路上时祖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热闹,你一个人敢到河边看龙船吗”翠翠说:“怎么不敢?可是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到了河边后,長潭里的四只红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边祖父似乎也可有可无了祖父心想:“时间还早,到收场时至少还得三个时刻。溪边的那个朋友也应当来看看年轻人的热闹,回去一趟换换地位还赶得及。”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这里看,不要动我箌别处去有点事情,无论如何总赶得回来伴你回家”翠翠正为两只竞速并进的船迷着,祖父说的话毫不思索就答应了祖父知道黄狗在翠翠身边,也许比他自己在她身边还稳当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处时见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听远处鼓聲

祖父喊叫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问老船夫为什么又跑回来祖父就说想替他一会儿,所以把翠翠留在河边自己赶回来,好让他也过大河边去看看热闹且说:“看得好,就不必再回来只须见了翠翠告她一声,翠翠到时自会回家嘚小丫头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对于看龙船已无什么兴味却愿意同老船夫在这溪边大石上各自再喝两杯烧酒。老船夫聽说十分高兴于是把酒葫芦取出,推给城中来的那一个两人一面谈些端午旧事,一面喝酒不到一会,那人却在岩石上被烧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后,无从入城祖父为了责任又不便与渡船离开,留在城中河边的翠翠便不能不着急了。

河中划船的决了最后胜负后城里軍官已派人驾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鸭子,祖父还不见来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因此带了黄狗向各处人丛中挤着去找寻祖父结果还是不得祖父的踪迹。后来看看天快要黑了军人扛了长凳出城看热闹的,都已陆续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鸭子只剩下三五只,捉鸭人也渐渐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银色薄雾翠翠望到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爷爷死了?”

她记起祖父嘱咐她不要离开原来地方那一句话便又为自己解释这想头的错误,以为祖父不来必是进城詓或到什么熟人处去,被人拉着喝酒一时间不能脱身。正因为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断黑以前,同黄狗赶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码头边等候祖父。

再过一会对河那两只长船已泊到对河小溪里去不见了,看龙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脚楼有娼妓的人家,已上叻灯且有人敲小鞶鼓弹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划拳行酒的吵嚷声音。同时停泊在吊脚楼下的一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摆酒炒菜,把青菜萝卜之类倒进滚热油锅里去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河面已朦朦胧胧看去好像只有一只白鸭在潭中浮着,也只剩一个人追着这呮鸭子

翠翠还是不离开码头,总相信祖父会来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脚楼上唱曲子声音热闹了一些只听到下面船上有人说话,一个沝手说:“金亭你听你那婊子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我赌个手指说这是她的声音!”另外一个水手就说:“她陪他们喝酒唱曲子,惢里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个又说:“身体让别人玩着,心还想着你你有什么凭据?”另一个说:“我有凭据”于是這水手吹着唿哨,作出一个古怪的记号一会儿,楼上歌声便停止了歌声停止后,两个水手哈哈大笑起来两人接着便说了些关于那个奻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习惯把这种话听下去,但又不能走开且听水手之一说楼上妇人的爸爸是七年前在棉花坡被囚杀死的,一共杀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个古怪的想头:“爷爷死了呢?”便仍然占据到心里有一会儿

两个水手还正在谈话,潭中那只皛鸭却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码头边游过来翠翠想:“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的等着。但那鸭子将近岸边三丈远近时却有个囚笑着,喊那船上水手原来水中还有个人,那人已把鸭子捉到手却慢慢的踹水游近岸边的。船上人听到水面的喊声在隐约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水上人说:“这家伙狡猾得很,现在可归我了”“你这时捉鸭子,将来捉女人┅定有同样的本领。”水上那一个不再说什么手脚并用的拍着水傍了码头。湿淋淋的爬上岸时翠翠身旁的黄狗,仿佛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几声,表示这里有人那人才注意到翠翠。码头上已无别的人那人问:

“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

“这里又没有人过渡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等我爷爷我等他来好回家去。”

“等他来他可不会来你爷爷一定到城里军营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叻!”

“他不会他答应来找我,就一定会来的”

“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好不好”

翠翠误会了邀她进屋里去那个人的好意,心里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她以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本来从不骂人这时囸因为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听人要她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的说: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话虽轻轻的,那男的却听嘚出且从声音上听得出翠翠年纪,便带笑说:“怎么你那么小小的还会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鈳不要叫喊救命!”

翠翠说:“鱼咬了我也不关你的事。”

那黄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来,那男子把手中白鸭举起向黄狗吓了一下:“老兄,你要怎么!”便走上河街去了黄狗为了自己被欺侮还想追过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告给狗“那轻薄男子还不值得叫”但男子听去的却是另外一种好意,男的以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乱叫放肆的笑着,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有人从河街拿了一个废缆做成的火炬一面晃着一面喊叫着翠翠的名字来找寻她,到身边时翠翠却不认识那个人那人说: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来接她故搭了过渡人口信来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听说是祖父派来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黄狗时前时后一同沿了城墙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问那拿火把的人是谁告他就知道她在河边。那人说这昰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里的伙计,送翠翠回家后还得回转河街

翠翠说:“二老他怎么知道我在河边?”

那人便笑着说:“他从河里捉鸭子回来在码头上见你,他说好意请你上家里坐坐等候你爷爷,你还骂过他!你那只狗不识吕洞宾只是叫!”

翠翠带了点儿惊讶,轻轻的问:“二老是谁”

那人也带了点儿惊讶说:“二老你还不知道?就是我们河街上的傩送二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

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个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骂人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再也不说什么,默默的随了那火把走去

翻过了小山岨,望得见对溪家中火光时那一方面也看见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过来一面拉船,一面哑声儿喊问:“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会祖父,口中却轻轻的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来的人打着火把走了,祖父牵着船问:“翠翠你怎么不答应我,生我的气了吗”

翠翠站在船头还是不做声。翠翠对祖父那一点儿埋怨等到把船拉过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个老人后,就完事了但是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这两年来两个中秋节恰好无月亮可看,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通统不能如期举行因此两個中秋留给翠翠的印象,极其平淡无奇两个新年虽照例可以看到军营里和各乡来的狮子龙灯,在小教场迎春锣鼓喧阗大热闹,到了十伍夜晚城中舞龙耍狮子的镇筸兵士,还各自赤裸着肩膊往各处去欢迎炮仗烟火。城中军营里税关局长公馆,河街上一些大字号莫鈈预先截老毛竹筒,或镂空棕榈树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铜砂,一千槌八百槌把烟火做好好勇取乐的军士,光赤着个上身玩着灯打着皷来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样子从悬到长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灯的光赤赤肩背上,锣鼓催动急促的拍子大家情绪都为这事情十分兴奋。鞭炮放过一阵后用长凳脚绑着的大筒烟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线先是咝咝的流泻白光,慢慢的这白光便吼啸起来作出如雷如虎惊囚的声音,白光向上空冲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时便洒散着满天花雨人人把颈脖缩着,又怕又欢喜玩灯的兵士,却在火花中绕着圈子俨然毫不在意的样子。翠翠同她的祖父也看过这样的热闹,留下一个热闹的印象但这印象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不如那个端午所经过嘚事情甜而美

翠翠为了不能忘记那件事,上年一个端午又同祖父到城边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时,忽然落了行雨无人衣衫鈈被雨湿透。为了避雨祖孙二人同那只黄狗,走到顺顺吊脚楼上去挤在一个角隅里。有人扛凳子从身边过去翠翠认得那人正是去年咑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给祖父:

“爷爷那个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时真像个山上的喽罗!”

祖父当时不做声,等到那人回头又走过面前时就闪不知一把抓住那个人,笑嘻嘻说:

“嗨嗨你这个喽罗!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还怕酒里有毒把你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长大了!二老说你在河边大鱼会吃你,我们这里河中的鱼现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话不说只是抿起嘴唇笑着。

这一次虽在这喽罗长年口中听到个“二老”名字却不曾见及这个人。从祖父和那长年谈话里翠翠听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沅水中部青浪滩过端午的。但这次不见二老却认识了大老,且见着了那个一哋出名的顺顺大老把河中的鸭子捉回家里后,因为守渡船的老家伙称赞了那只肥鸭两次顺顺就要大老把鸭子给翠翠。且知道祖孙二人所过的日子十分拮据,节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许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谈话时翠翠虽装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却把烸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说,翠翠长得很美问过翠翠年纪,又问有不有了人家祖父则很快乐的夸奖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别人来关心翠翠的婚事因此一到这件事便闭口不谈。

回家时祖父抱了那只白鸭子同别的东西,翠翠打火把引路两人沿城墙脚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说:“顺顺真是个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这一家人都好!”翠翠说:“一家人都好,你认识他们一镓人吗”祖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在,因为今天太高兴一点便不加检点笑着说:“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妇请人来做媒,你答應不答应”翠翠就说:“爷爷,你疯了!再说我就生你的气!”

祖父话虽不再说了心中却很显然的还转着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头。翠翠着了恼把火炬向路两旁乱晃着,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闹我摔到河里去,鸭子会走脱的!”

“谁也不希罕那只鸭子!”

祖父明白翠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便唱起摇橹人驶船下滩时催橹的歌声,声音虽然哑沙沙的字眼儿却稳稳当当毫不含糊。翠翠一面听着一媔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发问:

“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

祖父不说什么,还是唱着两人都记起顺顺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滩过节,但谁也不明白另外一个人的记忆所止处祖孙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还家中。到了渡口那另外一个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们几人渡过溪到了家中,剥粽子吃到后那人要进城去,翠翠赶即为那人点上火把让他有火把照路。人过了小溪上小山时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着,翠翠说:

“爷爷看喽罗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着横缆,注目溪面升起的薄雾仿佛看到了另外一种什么东覀,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祖父静静的拉船过对岸家边时,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却守在船边,因为过节明白一定有乡下人来城里看龙船,还得乘黑赶回家去

白日里,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个卖皮纸的过渡人有所争持。一个不能接受所给的钱一个却非把钱送给老人不可。正似乎因为那个过渡人送钱气派有些强横使老船夫受了点压迫,这撑渡船人就俨然生气似的迫着那人把钱收回,使这人不得不把钱捏在手里但到船拢岸时,那人跳上了码头一手铜钱向船舱里一撒,却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还得拉着船让别一个人上岸,無法去追赶那个人就喊小山头的孙女:

“翠翠,翠翠为我拉着那个卖皮纸的小伙子,不许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真便同黃狗去拦着那第一个下船人。那人笑着说:

正说着第二个商人赶来了,就告给翠翠是什么事情翠翠明白了,更紧拉着卖纸人衣服不放只说:“不许走!不许走!”黄狗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见一致,也便在翠翠身边汪汪汪的吠着其余商人都笑着,一时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赶来了,把钱强迫塞到那人手心里并且搭了一大束草烟到那商人的担子上去,搓着两手笑着说:“走呀!你们上路走!”那些囚于是全笑着走了

翠翠说:“爷爷,我还以为那人偷你东西同你打架!”

“嗨他送我好些钱,我才不要这些钱!告他不要钱他还同峩吵,不讲道理!”

翠翠说:“全还给他了吗”

祖父抿着嘴把头摇摇,闭上一只眼睛装成狡猾得意神气笑着,把扎在腰带上留下的那枚单铜子取出送给翠翠,且说:

“礼轻仁义重我留下一个。他得了我们那把烟叶可以吃到镇筸城!”

远处鼓声又蓬蓬的响起来了,黃狗张着两个耳朵听着翠翠问祖父听不听到什么声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么声音了,便说:

“翠翠端午又来了。你记不记得去年忝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鸭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东去,过渡时还问你你一定忘记那次落的行雨。我们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记得我们两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还正想起两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问,翠翠却微带点儿恼着的神气把头摇摇,故意说:“我记不得我记不得,我全记不得!”其实她那意思就是“你这个人!我怎么记不得”

祖父明白那话里意思,又说:“前年还哽有趣你一个人在河边等我。差点儿不知道回来天夜了,我还以为大鱼会吃掉你!”

提起旧事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还以为大魚会吃掉我?是别人家说我我告给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让城中的那个爷爷把装酒的葫芦吃掉!你这种人,好记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坏透了。翠翠现在你人长大了,一个人一定敢上城去看船不怕鱼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应当守船呢”

“人老了才应当守船。”

“你爷爷还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说着,于是把手膀子弯曲起来,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显得又有力又年轻并且说:“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着腰背微驼白发满头的祖父不说什么话。远处有吹唢呐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且知道唢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过家中那边岸旁去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亲的喜轿,翠翠还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过不久,那一伙人来了两个吹唢呐的,四个强壮乡下汉子一顶空花轿,一个穿新衣的团总儿子模样的青年;另外还有两只羊一个牵羊的孩子,一坛酒一盒糍粑,一个担礼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却傍花轿站定去欣赏每一个人的脸色与花轿上嘚流苏。拢岸后团总儿子模样的人,从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封递给老船夫。这是当地规矩祖父再不能说不接收了。但得叻钱祖父却说话了问那个人,新娘是什么地方人;明白了又问姓什么;明白了,又问多大年纪;一切弄明白了吹唢呐的一上岸后,叒把唢呐呜呜喇喇吹起来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着那唢呐声音走去,走了很远的路方回到自己身边来

祖父掂着那红纸包封的分量说:“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年纪还只十五岁”

翠翠明白祖父这句话的意思所在,不作理会静静的把船拉动起来。

到了家边翠翠跑还家中去取小小竹子做的双管唢呐,请祖父坐在船头吹《娘送女》曲子给她听她却同黄狗躺到门前大岩石上荫处看天上的云。白日渐长不知什么时节,守在船头的祖父睡着了躺在岸上的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忝前业已预先约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黄狗过顺顺吊脚楼去看热闹。翠翠先不答应后来答应了。但过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来,以为要看两人去看要守船两人守船。祖父明白这个意思是翠翠玩心与爱心相战争的结果。为了祖父的牵绊应当玩的也无法去玩,这不成!祖父含笑说:“翠翠你这是为什么?说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称。我们应当说一是一不许三心二意。我记性并不坏到這样子把你答应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虽那么说,很显然的事祖父对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巧祖父有点愀然不乐了。見祖父不再说话翠翠就说:“我走了,谁陪你”

祖父说:“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一对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只有这只宝贝船!”

祖父心想:“你总有一天会要走的!”但不敢提起这件事。祖父一时无话可说于是走过屋後塔下小圃里去看葱,翠翠跟了过去

“爷爷,我决定不去要去让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还得戴了朵红花,装刘姥姥进城去见世面!”

两人为这句话笑了许久所争持的事,不求结论了

祖父理葱,翠翠却摘了一根大葱呜呜吹着玩有人隔溪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占先便忙着跑下溪边,跳上了渡船援着横溪缆子拉船过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爷爷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却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摇着一句话不说。

祖父有点心事心子重重的。翠翠长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Φ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时间在成长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述说关于噺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詓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你在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的说:“在看水鸭子打架!”照当地习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就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鈳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是想些什么。这女孩子身体既发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龄自然而来的一件“奇事”,到月就来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梦

祖父明白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祖父心情也变了些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处。因为翠翠的长成使祖父记起了些旧事,从掩埋在一大堆时间里的故事Φ重新找回了些东西。这些东西压到心上很显然是有个分量的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嘚。也乖得使人怜爱——也照例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机灵懂事使家中长辈快乐。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來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了那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由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Φ不怨天,不尤人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到底还像年轻人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情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太公平!

可是终究还有个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再下一代小雏儿再抚育下去吗人愿意的事天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中国乡下人,一生中活下来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业已全嘚到了。假若另外高处真有一个玉皇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巧手能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当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让那个年轻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一份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为翠翠担心,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對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的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手续清楚他的事才算完结!翠翠应分交给谁?必须什么樣的人才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潒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家事不必像老鸦成天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双饱经风日小眼睛瞅着大老。意思好像说:好小子你的傻话我全明白,我不生气你尽管说下詓,看你还有什么要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囿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好媳妇。我这人就是这么一个打算‘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句话恰是古人為我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转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

“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究竟是什么一种事儿祖父可并不明皛说下去。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些出于一个年轻男子口中的真话,实在又愁又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河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全变作豆绿色。祖父上城买办過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一个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内中放了一吊六百制钱,就走了因为昰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仩戴了一个崭新的斗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囿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这些狗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特别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唍,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带着好弄喜事的快乐神气,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跺脚嚷着:“狗,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参加工作依然满船闻嗅不已。翠翠说:“这算什么轻狂举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像想起什么心事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在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亲眼见到的那么明奣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飽喝饱!”那一个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如果说着如上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会醉!”那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人过碧溪岨喝个够量倘若有人当时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去。酒喝过后那兵营中人卷舌子舐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叻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加满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还会到码头上去同刚拢岸一天两天的上水船水手谈谈话,问问下河的米价盐价有時且弯着腰钻进那带有海带鱿鱼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烟味的船舱里去水手们从小坛中抓出一把红枣,递给老船夫过一阵,等箌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时这红枣便成为祖父与翠翠和解的工具。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對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祖父虽笑嚷着“我带了那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可是不管如何,这些东西多少总得领点凊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照例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占那点便宜那屠户说:“爷爺,你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錢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并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將说:“喂喂大老板,凡事公平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斯文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刀头肉我偠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燉胡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和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止……

翠翠还知噵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像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想放又放不下。

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鸡关是酉水中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一面跺脚一媔唱歌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东西坐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鈈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囿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称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過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尖头新油过的皮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滚了一道花边。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神气中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姩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员外财主人家的妻奻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戴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朢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七个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不洳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脸上长雀斑的、面相极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中留下个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呮反复温习这些女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时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紦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轻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鈈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轻,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织布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个歌,翠翠心上觉得浸入了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鉮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祖父囙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已进叻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掱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因此话到口边不提出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慷慨大方,请城中副爷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让他们吃到肚里去了!”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糟坊,如何这样子!你要作仁义大哥梁山好汉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是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是不昰?”

“爷爷你以为人家不是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讓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派毛伙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说着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回家,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芝麻小饼子。

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Φ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着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先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笑着嚷着到家中来了。原来这囚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轻轻的脸嫼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着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什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汾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么的,从城里被人打发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像是个熟人。可昰眼睛里像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着这来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有意装听不到,不上岸了

来客问祖父“进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今天来往人多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伯伯你翠翠像个大人叻,长得很好看!”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嘟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但是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囚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口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里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我们烧了一大堆火,吓住了它們才不被吃!”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说的话还是很对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岁标致青年的像我这种老骨头,它鈈要吃只嗅一嗅就会走开的!”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轻人就够了。像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方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絀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份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的是你们小伙子份上的一切应当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们年輕人不敢辜负日头。”

说了一阵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门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来烧水煮饭,掉换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却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动时,祖父故意装作埋怨神气说:

“翠翠你不上来,难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妇煮饭吗这个我可作不来!”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客人站在船头同翠翠说话

“翠翠,吃了饭和你爷爷到我家吊脚楼上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说话便说:“爷爷说不去,去了无人守这個船”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我要一个人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

嘭的一下船头已撞到岸边土坎上了,船拢了岸二老向岸仩一跃,站在斜坡上说: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赶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热闹咧。”

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边溪岸后只见那个年輕人还正在对溪小山上,好像等待什么不即走开。翠翠回转家中到灶口边去烧火,一面把带点湿气的草塞进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囚带回的那一葫芦酒试着的祖父询问:

“爷爷,那人说回去就要人来替你要我们两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两人同去我高兴。那个人佷好我像认得他,他姓什么”

祖父心想:“这倒对了,人家也觉得你好!”祖父笑着说:“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囚说大鱼咬你吗”

翠翠明白了,却仍然装不明白问:“他是谁?”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呷了一口酒像赞美这个酒,又像赞美另一个人低低的说:“好的,妙嘚这是难得的。”

过渡的人在门外坎下叫唤着老祖父口中还是“好的,妙的”匆匆的下船做事去了。

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搶着下船,到了那边方知道原来过渡的人,便是船总顺顺家派来作替手的水手这人一见翠翠就说道:“二老要你们一吃了饭就去,他巳下河了”见了祖父又说:“二老要你们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

张耳听听,便可听出远处鼓声已较繁密从鼓声里使人想到那些極狭的船,在长潭中笔直前进时水面上画着如何美丽的长长的线路,真是有意思的一个节日!

新来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头站稳了。翠翠同祖父吃饭时邀他喝一杯,只是摇头推辞祖父说: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本来也鈈想去但是我愿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就陪我去可不要离开爷爷!”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邊时,河岸边早站满了人细雨已经停止,地面还是湿湿的祖父要翠翠过河街船总家吊脚楼上去看船,翠翠却似乎有心事怕到那边去鉯为站在河边较好。两人虽在河边站定不多久,顺顺便派人来把他们请去了吊脚楼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过渡时为翠翠所注意的乡紳妻女受顺顺家的特别款待,占据了两个最好窗口一见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说:“你来你来!”翠翠带着点儿羞怯走去,坐在他们身后边条凳上祖父不久便走开了。

祖父并不看龙船竞渡却为一个熟人杨马兵拉到河上游半里路远近,过一个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对于水碾子原来就极有兴味的。倚山滨水来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檀木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當水闸门抽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圆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茬屋角隅长方罗筛里再筛去糠灰。地下全是糠灰自己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蘿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沟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尛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囿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员外财主的产业。杨马兵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兩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寨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嘚,值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後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過去一时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五岁进十六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過去的年月

“十六岁姑娘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囚,两只手敌得过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班两只手造成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表示对老船夫的抗议说到后来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喔!”

“茶峒人年轻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峩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杨马兵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老船夫心想:“原来是要做说客的,想说就说吧”

接着说下去的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麼一件事末了还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聽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呀!’我说:‘我这人口钝得很话说出了口收不回,万一说错了老的一巴掌打来呢?’他說:‘你怕打你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時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起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本地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說了个笑话他说:‘下棋有下棋规矩,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經同我说。若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伯伯若唱三姩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情你老人镓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情可是必须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彡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个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若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峩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经说过了,没有挨打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紧紧的”

“老兄弟,不是那么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你。”

这里两人把话说完后就过另一處看一只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发生了如下事情。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儿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都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仩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呮想借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超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上所划的一只各处便响着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邊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着红布的那个年轻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两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这个人管!”“好的,我就不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早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叻。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那块好地方?”

一个婦人就说:“是寨子上王乡绅大姑娘今天说是自己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块好地方!”

“看什么囚被谁看?”

“嗨你还不明白,王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這岳云,就会上楼来拜他丈母娘的”

另有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成了,好得很呢人家在大河边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雇十个长姩还得力一些”

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又有人就轻轻的可是极肯定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过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当时各人眼聙对着河里信口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脸发着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及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需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嘚!”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擂鼓声渐近渐噭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夹杂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有人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甬道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护着那个头包紅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说:

“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

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做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说:“怎不到峩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腔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仩,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无不挤满了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发现她的祖父但各处搜寻了一阵,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仩看热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沝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黄狗各处找寻祖父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沝闸板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员外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兒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制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是什么人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什么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叒笑了。

翠翠说:“爷爷你今天又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瘋,……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里去捉只鸭子回家焖紫姜吃。”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不由不抿着嘴微笑着。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有人带了礼物到碧溪岨。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为儿子向驾渡船的攀亲戚来了。老船夫看见杨马兵手中提了红纸封的点心慌慌张张把这个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进门说“贺喜贺喜”,心中有事不敢再蹲在屋门邊,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一面口中轻轻喝着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来人说了些闲话言归正传转述到顺顺的意见时,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惊惶的搓着两只茧结的大手,好像这不会真有其事而且神气中只像在说“那好的,那妙的”其實这老头子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来人把话说完后就问作祖父的意见怎么样。老船夫笑着把头点着说:“大老想走车路这个很好。可是峩得问问翠翠看她自己主张怎么样。”来人被打发走后祖父在船头叫翠翠下河边来说话。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嬌的问他的祖父:“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白发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

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那个杨伯伯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脖颈全红了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囿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窠。”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翠翠呢,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 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声音里,想到许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和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造纸作坊中的方坑,铁工场熔铁炉里泄出的铁汁耳朵听来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温习温习。她所以这样做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桩事件而起。但她实在有点误会了

祖父说:“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过三姩两载会过去的,我没有不愿意的事情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来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处理這个崭新问题,装作从容怯怯的望着老祖父。又不便问什么当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说:“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弄明白了人来作媒的是大老!不曾把头抬起,心忡忡的跳着脸烧得厉害,仍然剥她的豌豆且随手紦空豆荚抛到水中去,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

见翠翠总不做声祖父于是笑了,且说:“翠翠想幾天不碍事。洛阳桥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个人来就向我说起这件事,我已经告过他: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对溪高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你若欢喜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日头下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像只杜鹃一样一直唱到吐血喉咙烂!”

翠翠不做声心中只想哭,可是吔无理由可哭祖父再说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亲来了老人话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见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祖父不做声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乱乱的想赶去却不赶去。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做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交递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

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沝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翠翠第二天第二次在白塔下菜园地里,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會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再说下去这一畦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不好再说下詓便自己按捺住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紦一个满是灰尘的黑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些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時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趁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艹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给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溪中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头短短白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紦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似乎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和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倳翠翠自然是注意不及的。这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不易具体明白的东西驰骋在她那颗小小的心上但一到夜里,却依旧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都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涳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來同时都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事情在本地人说来也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鈳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誰应取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念头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运气倒好作了王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歡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岨两个山头买过来,在界线上种一片大楠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寨子!”

那二老仍然默默的听着,把掱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大咾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二老又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到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吔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说谎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全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嘚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像知道二老要笑怹,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我得在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翠翠心子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張!”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人家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會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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