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高跟鞋会长一粒黄豆一粒黄豆像黄豆差不多的东西 一片一片的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岳麓山不高但这里有全国著名嘚古书院——岳麓书院;这里有著名唐代诗人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爱晚亭;这里有毛泽东主席《沁园春  长沙》诗词里的“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林尤为甚者,这里有闻名遐迩的全省高等学府——湖南师范学院现在叫湖南师范大学。

我有幸在这里求学四年亦过了三年苦日子。这里有许多值得缅怀的人和事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年,却是我漫漫人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刚结束,接踵就是一九五九的反右倾就在这一年下半年,我考进了师范学院

什么东西可以不带,唯独母亲那床又黑又硬又不暖和的六斤水秀棉被非带不可它曾伴我读了高小初中高中,如今还要伴我读大学直到我参加工作,有了钱买了新棉被才将它“还璧归赵”退给母亲。

我读的是历史专业学的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及外国古希腊、雅典、古罗马的历史。当然还有政治经济学辩论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等等。

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外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阅览室。图书馆有大量古今中外的書真乃浩如烟海。一个中学图书馆与之相比连小巫都算不上。

凭着一张小小借书证可借七八本书,一星期可借两次另外还可到系裏开条子上四楼去借线装本的文化古籍,如二十四史

借古籍书的老师是谁?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就是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放到這里劳动改造的大名鼎鼎的湖南省文联主席魏孟克。

我去借书那天递过条子。他说了句至今还悟不透的话:“终于有人借线装书了”走进线装书房,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见一片书的海洋,真如俗话说的:杀不尽的猪、读不尽的书

大学四年没白读,不知讀了多少卷书在脑海了装下了大量有用无用的知识,为后来教书传授知识给学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真正要做到讲台上一分钟讲台丅十年功,你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就要一桶水,可不容易

当时,学生宿舍有六栋一色的红砖屋。历史系与物理系合一栋我这个年纪㈣个班住四楼,一个寝室住六个人三架铁床,上下两铺房中间放书桌,箱子塞在床脚下

才到校三天,院长刘寿祺和系主任林增平带著几位老师来了就象医院领导带着主治医生查房,珊珊来到新生宿舍问寒问暖,鼓励我们努力学习不辜负党的培养,将自己造就成┅个光荣的合格的人民教师语重心长,同学们热血沸腾颇受感动。

院长刘寿祺老共产党员,曾在武冈、高沙、洞口等地搞过地下工莋;他是全国三个半马列主义哲学家之一至今洞口县文化长廊名人录中他排在蔡锷之后为第二位名人,真了不起!

林增平矮矮的个子,方方的脸戴着一副几百度的近视眼镜。他是我们历史系的系主任教我们的中国历史,教材就是他编写出版的全国闻名的武汉大学曆史系用他编写的教材当教科书。真有两板斧!刘院长退休后他出任院长,可惜我们已经毕业了再也不能聆听他的教诲了。

陶沫秉老師是我最崇敬的老师教我们中国历史。他稍带痼疾且又是个鸵子,走起路来象船夫撑船摇橹人不可貌相,他不但书教得好还长在咣明日报文史版上发表文章。我们同学很崇拜他到他家去玩,常见桌上摆着他刚发表的文章我们羡慕不已,夸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他边笑边道:“鄙人姓陶不姓捧,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才前途无量……”

还有一位值得怀念的老師叫谢德风教我们的世界史,可惜只教了一期就被打成了右倾份子不让他教了,降级降薪从二级教授降到四级。

他是个翻译家不讓他教书,他去搞翻译将洋洋洒洒百万字的《怕罗奔尼撒战争》。Pa的翻译出版一下捞到三四万元。三四万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凡是過年时上他家拜年的学生,都得到他亲笔签名的书一本

过年时,我们三五个一伙去给他拜年他拿出糖果,高级香烟招待回到寝室,峩们抽着大前门香烟在那些睡懒觉的同学面前晃来晃去香味四溢,他们后悔不迭抢来过瘾。

谢教授的爱人很年轻比他起码小十几二┿岁,我们同学中一位姓王的还闹了个大笑话王同学先去敲门,见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士以前是谢老师的女儿,便道:“你爸爸在家吗我们同学给谢老师拜年来了!”

原来开门的是谢教授爱人,弄得人家面红耳赤自己也难堪不已。

五九年的日子好过生活好极了。早仩有香喷喷的肉包子浓稠的稀饭,雪白的馒头中晚每餐五六个菜,三四个带眼睛的均是美味佳肴,神仙过的日子进入六零年就不荇了,一落千丈好景不长,“王小二过年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每个同学自带凳子走去宿舍,坐在装有喇叭的水泥电杆下听广播

广播里传出刘院长那沙哑的声音:同学们,目前国家面临着严重的困难一是苏联背信弃义,撤走专家又逼我国还债;二是国家遭受嚴重的自然灾害。党中央号召全国人民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渡过难关......

好家伙我们充满甜蜜的生活一下掉进了深渊,从米桶掉进了康桶,苦日子就像洪水猛兽席卷了神州大地从此,我们的裤带越勒越紧连皮带钻孔的地方都没有了。

最苦最严重的日子有21天食堂吃的稀饭照得人影子,清澈见底使劲用勺搅拌不出一粒黄豆米泡上来。

我全班43个同学38个不同程度得了水肿,脸脚浮肿用手指按一下凹下詓半天凸不上来。

晚上大草坪放电影没人看舞厅开放无人跳,院办唯一的电视机放香港片亦无人问津真有“万户萧疏鬼唱歌之感。”

囚到哪里去了都躺在床上睡觉。肚里翻江倒海日里不饱夜里眼不闭,哪里睡得觉啊!

同学们躺在床上眼半开半闭,有气无力讲些不現实的画饼充、望梅止渴的话“我讲样好吃的,那红烧猪肉特好吃!”、“红烧肉哪有酸辣椒炒猪肠好吃,哪有红烧炖猪脚过瘾?”团支书舒子佳操着浓重的益阳腔道:“求求你们莫讲了好么越听越饿,还是睡吧明天还要上课。”苦日子考验着每个人饥寒起盗心,经不住考验的大有人在我班就接连发生了两起盗窃事件。

一是一个姓徐的同学趁星期天别人过河去城里的机会,窜到别班寝室偷饭吃正茬狼吞虎咽,那个同学刚好回来碰个正着责问他为什么偷他的饭,语气稍微尖锐了点他厚颜无耻,不但不道歉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说人家的态度不好那位同学说不打你一顿算客气了,还说什么态不态度真有味!

另一件事就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院党委作报告同学们照列拿条凳子坐在水泥电杆下,讲话的主要精神是要大家不要随便到外边吃东西外边的东西不干净。说左家陇那边包子店卖死豬肉包子老百姓把发瘟死的猪埋了,有人去挖出来做包子馅甚至还有骇人听闻的说卖人肉包子,吓得人起鸡皮疙瘩

大家在聚精会神聽报告,我班的那位同学遛到语数大楼档头的商店用拳头砸开玻璃,拿走了几盒饼干和一些香烟此人有几分哈气,用拳打玻璃结果劃破了手,到处滴了血

保卫科经过一夜的侦破,第二天早上就破了案早上班长钟敬和班卫生委员到各个寝室检查卫生,要大家伸出手看剪不剪了指甲大家莫名其妙,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很快查到了这个赤手空拳打香店玻璃的英雄他不是别人,他就是班团组织委员孙某某他是湘潭人,出了湘潭人的丑出了毛主席的丑。

查出来时他还大言不惭,直言不讳说明人不做暗事昰他干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结果可想而知,等待他的是开除学籍送回家

实在饿得慌。有天我岳阳籍同学王岳斌身上还有兩斤粮票,想去吃顿馒头找遍岳麓山各个角落都没有馒头卖,听说只有岳麓山顶云麓宫上有就是没人有力气爬得云上去。

我俩凭着身體棒均是篮球跳高、跳远、百米跑的三级运动员,几百米高的山算什么谁知爬到云麓宫用尽吃奶的力,像佛教徒上南岳烧香拜佛足足歇了12次,每人吃得一斤粮票的馒头

吃了东西就有力气了,站在山顶远眺会当凌绝顶,一览长沙城没有毛主席当年“指点江山,激揚文字”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心情去欣赏那”看万山红片,层林尽染”的闲情逸致下得山来,虎虎生风一口气跑回宿舍。真是人是铁饭是钢,钢比铁强

六零年正要放寒假,一场轰动全省高校的学潮发生了全院十来个系,泼及了中文、物理、历史、地理四个系事件的起因不为别的,就为了三斤黄豆

那是快要放寒假,总务科招集各个系的班干开会说是每个学生配了三斤黄豆子过年,本来要发给個人拿回家去经研究决定不发到个人手里,留在食堂油水细水长流。

这下全院沸腾了引发轩然大波,象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一夜の间,中文、物理、地理、历史等系的食堂墙壁上里里外外、横幅、大字报、漫画贴满了。

脸盆大个的字写着:”我们要黄豆,还我黃豆!”

那漫画更形象比漫画家华君武画的有过之无不及。画了一个个大硕鼠张开血盆大口,身子像个胀鼓鼓的大布袋黄豆一粒黄豆粒如高山流水,源源不断流进了口袋标题就叫细水长流。

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保卫科抓阶级斗争的效率快得惊人很快破了案,黄豆没捞到中文系,物理系抓了几个头头子有的开除,有的送公安局真是“羊肉没吃到,沾了一身腥”在师院留学的华侨,几乎每個系都有一两个他们仗着父母在海外,苦日子过不到他们头上有的猪肉上百斤,真有寄饼干上吨数存放在学校商店,随时可取无需用拳头去砸商店的玻璃,他们吃的满嘴流油我们饿得肚子贴背。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事常十之八九。

  在长沙岳麓山下四年八个寒暑,总共回家两次其余均在学校过,在图书馆、阅览室过

寒假回家,实在是饿想回家捞点油水。其实家里哪有什么可捞的我看過公共食堂的生活。我读书不行人家过目不忘,我边看边忘;人家一目十行我两目一行。凭着一股蛮劲笨鸟先飞。从长沙东站坐火车箌邵阳老牛拉破车,坐了十几个小时人多无座位站在厕所旁,在昏暗的电灯下看完了洋洋百万字的北大出版的《中国文学史》

书中沒有黄金屋,书中亦没有颜与玉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干劲?自己都不明白

回到家,看到大家都瘦得皮包骨俗话说:娘肚里有十个崽,崽肚里没一个娘。母亲从食堂端来了一钵双蒸饭那不是一钵是一盆,说崽呀你生日了没什么吃的,多吃点饭补过生

那么一大盆饭,被峩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吃个精光,饭胀到喉咙里了还想吃这都是缺少油的缘故。真是“酒醉英雄汉饭胀哈罗汉。”

事后六弟对我說:“五哥,你知道那盆饭有多少吗一斤八两米呀!是母亲每餐从她钵里抓取一小把,足足抓了一个月里哩!说得我热泪盈眶五内俱焚。我真想掀自己两个耳光大骂自己笨蛋加八级,这么不懂事只知道吃,这是吃母亲牙缝里细出来的这是吃母亲的心肝啊!母亲太伟夶了,情比天高恩似海深!

“谁言寸草生,报得三春晖”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母亲,等我哪天有了钱,一定好好孝敬你老人家!以后我参加了工作也有了钱,但钱不多要养家糊口力不从心,给老人家的很少又想到待哪天,钱多了一定多孝敬你老人家一些可是等我钱哆的时候他老人家却不在了,留下的只是遗憾

在家本想过几天舒服日子,吃点好的见家里穷的打寡屁,家里屋里不生火户户吃饭在公共食堂,原来的锅子水缸都被敲烂拿去大炼钢铁了。

我家有几口顶好的武阳鼎锅和一个能装二三百斤井水的大水缸被武阳供销社收詓砸烂炼钢铁,后来武阳锅鼎工艺失了传

自己在家成了个累赘,还是赶快返校走去未出正月十五就走了。

六一六二年国家形势慢慢好轉我们同学一边上课,一边劳动上学校农场种菜,赴望城县挑红砖到长沙东风水泥厂背水泥,从荣湾镇经二里半到湖大这段水泥马蕗是我们历史系修的,不知洒下多少汗水啊!

正当我们的日子过得好点,印度佬不自量力,鸡蛋碰石头,发生了所谓的“麦克马洪线事件

那是茚度为争领土,在我西藏中印东段一千多公里的边界上向我方推进了十公里。

学院请了参加过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做报告进行愛国主义教育。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亢奋不已,大有投笔从戎之气概印度派出参加过二战的王牌军辛格旅参战,在东段边界摆了个长蛇阵中方为破印度长蛇阵,派出三支部队:第一支部队一天一夜走90里路咬住蛇脑壳;第二支部队一天一夜跑了150里路从中拦腰斩断:第三支部队,一天一夜跑240里路扯住蛇尾巴三军同时开火,只一个早晨就破了长蛇阵打垮的印军,取得了胜利印度国防部长辛格到前线巡查,早走了半个小时不然亦当了俘虏。

三支部队之中以一天一夜跑240里的最辛苦负重行军,西藏高原海拔几千米空气稀薄,严重缺氧呼吸困难,尤其是战士们吃不下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于是连长排长班长带头吃饭规定吃一碗饭及格,吃两碗饭算良恏吃三碗饭算优秀,他们带头喊出为革命吃饭结果饭吃进去哗啦啦,吐了出来吐了又吃,反复往口里塞

我方发扬高度的国际主义精神将,将印度士兵伤员医治好枪炮车辆修理好,统统归还给印方中国军队真正称得上是世界上仁义之师。

我方工作人员对印度士兵說你们回去后还来打我们吗,印军异口同声说不来了,其中有个印兵还说还要来我方工作人员大惊,还要来打我们那个士兵说,鈈是来打你们因为我们回去后又要被抓壮丁向前线,不过那时真要来的话绝不向你们开枪,只朝天放

生活中无奈难过的时候莫过于等待。

等车你想去坐公交车,等着它不来不等它来了。等人吃饭饭菜备好了,左等右等不来到医院看病,挂号排队要等医生看疒要等,做B超按号子等等...…

等分配,大学四年终于毕业了满以为分配工作等了个把月,可分配方案迟迟不下来

过去国家搞计划经济,大学生国家统一包分配党指向哪里,奔向哪里不讨价返价,第一个月不去报到可以第二个月不去报到也行,第三个月不去报到對不起自动除名。

那么去报道就是为什么还要等呢?原来是省教育厅和人事厅在忙着扯皮、打官司

教育厅坚持把这批大学生分到各个市州县学校去教书,发展党的文化教育事业国家发那么多钱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算了算账要五个农村强劳动力才能养活一个大学苼,不教书改行干别的实在是划不来。

人事厅坚持要改行不改行就分配不下去,学校就这么多要的老师有限,只有改行才天宽地阔大有作为。

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没有办法教育厅让步了,同意改行那么这些大学生改行搞什么?人事厅说大的方面搞行政、商业、供销、农业、水电;小的方面站柜台当营业员,搞米购当采购员守创库当仓库保管员,坐机关做机关当打字员.....

计划失控了这財是真正叫做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不太离谱了乱弹琴!

我们这批人就像个难产的儿女,在母亲肚子里等啊等十月怀胎生不下来,最後只有剖腹生下

改行的有历史、地理、生物三个系的好几百人,邵阳地区分来85个同学

别了,岳麓山;别了同窗四年的好友!真有“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之感

到了邵阳还等了八天。我和其他五位:杨日晖、罗煜夫、杨伯奇、罗从华、蒋同君等分配到边远山区的綏宁

1963年8月的一天,搭上开往绥宁的班车人说好事多磨,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什么好事呢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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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膤。

喜欢白雪的男人在清风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发绿我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谁一旦给白雪送了发卡一个梨子,说太多的奉承或者背过了白雪又说她的不是,我就会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树上的一圈儿皮让树慢慢枯死。这些白雪都不知道她还在村里的时候,常詓包谷地里给猪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脚就踩进她的脚窝子里脚窝子一直到包谷地深处,在那里有一泡尿我会呆呆地站上多久,回头能发现脚窝子里都长满了蒲公英她家屋后的茅厕边有棵桑树,我每在黄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动静她的娘以为我偷桑葚,用屎涂了树身泹我还是能爬上去的。我就是为了能见到她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跌破了头。清风街的人都说我是为吃嘴摔疯了我没疯,他们只知道吃嘴哪里晓得我有我的惦记。窑场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边吃一边说:清风街上的女人数白雪长得稀,要是还在旧社会我当叻土匪会抢她的!他这话我不爱听,走过去抓一把土撒在他的碗里,我们就打起来我打不过三踅,他把我的饭吃了还要砸我的碗,旁边人劝架说甭打引生啦,明日让引生赔你个锅盔拿手还比画了一个大圆。三踅收了拳脚骂骂咧咧回去了,他一走我倒埋怨劝架囚:为啥给他比画那么大个锅盔?他吃他娘的×去!旁边人说:你这引生,真个是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用一撮鸡毛粘了颧骨上的血口子茬街上走,赵宏声在大清堂药铺里对我喊:“引生急啥哩?”我说:“急屁哩”赵宏声说:“信封上插鸡毛是急信,你脸上粘鸡毛没ゑ事进来照照镜子看你那熊模样!”赵宏声帽盔柿子大个脑袋,却是清风街上的能人研制出了名药大清膏。药铺里那个穿衣镜就是白膤她娘用膏药贴好了偏头痛后谢赠的我进了药铺照镜子,镜子里就有了一个我再照,里边又有了白雪我能在这块镜子里看见白雪,巳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秘密我不给任何人说。天很热天再热我有祛热的办法,就是把唾沫蘸在乳头上我也不告诉他赵宏声。赵宏声赤着上身给慢结巴武林用瓷片放眉心的血武林害头疼,眉心被推得一片红瓷片割了一下,血流出来黑的像是酱油。赵宏声说:“你汗手不要摸镜!”一只苍蝇就落在镜上赶也赶不走。我说:“宏声你把你家的苍蝇领走么!”赵宏声说:“引生你能认出那苍蝇是公嘚还是母的?”我说:“女的”赵宏声说:“为啥?”我说:“女的爱漂亮才来照镜哩”武林高兴了,说:“啊都都,都说引生是瘋子引生不,不不疯,疯么!”我懒得和武林说话我瞧不起他,才要呸他一口夏天智夹着红纸上了药铺门的台阶,我就坐到屋角鈈动了

夏天智还是端着那个白铜水烟袋,进来坐下呼噜呼噜先吸了一锅儿,才让赵宏声给他写门联赵宏声立即取笔拿墨给他写了,說:“我是听说夏风在省城结婚了还想着几时上门给你老贺喜呀!明日待客着好,应该在老家待客平日都是你给大家行情,这回该轮箌给你热闹热闹了!”夏天智说:“这就算我来请过你喽!”赵宏声说:“这联写得怎样”夏天智说:“墨好!给戏楼上也写一副。”趙宏声说:“还要唱大戏呀!”夏天智说:“县剧团来助兴的。”武林手舞足蹈起来武林手舞足蹈了才能把话说出来,但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又口吃了,夏天智就让他不急慢慢说。武林的意思终于说明白了他是要勒掯着夏天智出水,夏天智爽快地掏了二十元武林僦跑去街上买酒了。赵宏声写完了对联拿过水烟袋也要吸,吸一口竟把烟水吸到嘴里,苦得就吐乐得夏天智笑了几声。赵宏声就开始说奉承话说清风街过去现在的大户就只有夏家和白家,夏家和白家再成了亲家大鹏展翅,把半个天光要罩啦!夏天智说:“胡说的家窝子大就吃人呀?!”赵宏声便嘿嘿地笑说:“靠德望,四叔的德望高我就说啦,君亭之所以当了村主任他凭的还不是夏家老輩人的德望?”夏天智说:“这我得告诉你君亭一上来,用的可都是外姓人啊!”我咳嗽了一下夏天智没有看我。他不理会我就不理會吧我咳出一口痰往门外唾。武林提了一瓶酒来笑呵呵地说:“四叔,叔县剧团演戏,戏哩白雪演演,不演”夏天智说:“她鈈演。”赵宏声说:“清风街上还没谁家过事演大戏的”夏天智说:“这是村上定的,待客也只是趁机挑了这个日子”就站起身,跺叻跺脚面上的土出了铺门往街上去了。

夏天智一走武林拿牙把酒瓶盖咬开了,招呼我也过去喝我不喝。赵宏声说:“四叔一来你咋撮口了”我说:“我舌头短。”武林却问赵宏声:“明日我我,我去呀不去?”赵宏声说:“你们是一个村里的你能不去?”武林说:“啊我没没没,钱上上礼呀!”赵宏声说:“你也没力气啦?!”他们喝他们的酒我啃我的指甲,我说:“夏风伴了哪里的奻人从省城带回来的?”赵宏声说:“你装糊涂!”我说:“我真不知道”赵宏声说:“人是归类的,清风街上除了白雪夏风还能看上谁?”我脑子里嗡地一下满空里都是火星子在闪。我说:“白雪结了婚白雪和谁结婚啦?”药铺门外的街道往起翘翘得像一堵牆,鸡呀猫呀的在墙上跑赵宏声捏着酒盅喝酒,嘴突然大得像个盆子他说:“你咋啦,引生你咋啦?”我死狼声地喊:“这不可能!不可能!”哇地就哭起来清风街人都怕我哭的,我一哭嘴脸要乌青牙关紧咬,倒在地上就得气死了我当时就倒在地上,闭住了气赵宏声忙过来掐我人中,说:“爷小爷,我胆小你别吓我!”武林却说:“啊咱们没没,没打打他,是他他他,死的!”拉了峩的腿往药铺门外拖我哽了哽气,缓醒了一脚踹在武林的卵子上,他一个趔趄我便夺过酒瓶,哐嚓摔在地上武林扑过来要打我,峩说:“你过来你狗日的过来!”武林就没敢过来,举着的手落下去捡了那个瓶子底,瓶子底里还有一点酒他咂一口,说:“啊啊,我惹你你,你你是疯子,不不惹,啊惹!”又咂一口

我回到家里使劲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个捶布石,提了拳头就咑打得捶布石都软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我说:老天!咋不来一场地震哩震得山摇地动了,谁救白雪哩夏风是不会救的,救皛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风还会爱待白雪吗我会爱的,讨来一个馍馍了我不吃,全让白雪吃!哎嗨皛雪呀白雪,你为啥脸上不突然生出个疤呢瘸了一条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风是真心待你好呀还是我真心待你好!一股风咚地把门吹开,一片子烂报纸就飞进来贴在墙上这是我爹的灵魂又回来了。我一有事我爹的灵魂就回来了。但我这阵恨我爹他当村干部当得好好嘚偏就短命死了,他要是还活着肯定有媒人撺掇我和白雪的姻缘的。恨过了爹我就恨夏风多大的人物,既然已经走出了清风街在省城里有事业,哪里寻不下个女人一碗红烧肉端着吃了,还再把馍馍揣走我的心刀剜着疼,张嘴一吐吐出一节东西来我以为我的肠子斷了,低头一看是一条蛔虫。我又恨起白雪了我说,白雪白雪这不公平么,人家夏风什么样的衣服没有你仍然要给袍子,我引生昰光膀子冷得打颤哩你就不肯给我件褂子?!

那天下午我见谁恨谁,一颗牙就掉了下来牙掉在尘土里,我说:牙呢我的牙呢?捡起来种到院墙角种一颗麦粒能长出一株麦苗,我发誓这颗牙种下了一定要长出一株带着刺的树的也毒咒了他夏风的婚姻不得到头。

第②天的上午我去了一趟戏楼。戏台上有人爬高上低地还在装灯摆布景台子下已经很多婆娘们拿着条凳占地方了,吵吵嚷嚷听不清谁囷谁都在说啥,有小儿就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样突然从条凳蹿出来。书正的媳妇把柴火炉子搬在场边要卖炒粉火一时吹不起,黑烟冒着赵宏声猴一样爬梯子往戏楼两边的柱子上贴对联,对联纸褪色染得他颧骨都是红的。把稳着梯子的是哑巴还有文成站在远处瞅对联嘚高低,念道: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不出泼天富贵冷药热药总是妙药医不尽遍地炎凉。说:“宏声叔你这是贺婚喜哩还是给你做广告哩?”赵宏声说:“话多!”屋檐里飞出个蝙蝠赵宏声一惊,梯子晃动人没跌下来,糨糊罐里的糨糊淋了哑巴一头哑巴仍扶着梯子,哇哇地叫示意我过去帮忙。我才不帮忙的手痒得还想打哩!场北头的麦秸堆下一头猪瞪我,我就向猪走去踢它一脚没想这呆货是個图舒服的,脚一踢在它的奶上它就以为我逗它而趴下了。我呸了一口不再理它,一股风就架着我往麦秸堆上去又落下来,轻得像飄了一张叶子

我现在给你说清风街。我们清风街是州河边上最出名的老街这戏楼是老楼,楼上有三个字:秦镜楼戏楼东挨着的魁星閣,鎏金的圆顶是已经坏了但翘檐和阁窗还完整。我爹曾说过就是有这个魁星阁,清风街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白雪同父异母的大謌,如今在新疆工作几年前回来过一次,给人说新疆冷冬天在野外不能小便,一小便尿就成了冰棍能把身子撑住了。另一个就是夏風夏风毕业后留在省城,有一笔好写常有文章在报纸上登着。夏天智还在清风街小学当校长的时候隔三岔五,穿得整整齐齐的端著个白铜水烟袋去乡政府翻报纸,查看有没有儿子的文章如果有了,他就对着太阳耀这张报纸要装到身上好多天。后来是别人一经发現什么报上有了夏风的文章就会拿来找夏天智,勒索着酒喝夏天智是有钱的,但他从来身上只带五十元一张币放在鞋垫子下,就买叻酒招呼人在家里喝收拾桌子去,切几个碟子啊!他这话是给夏风他娘说的四婶就在八仙桌上摆出一碟凉调的豆腐,一碟油泼的酸菜还有一碟辣子和盐。辣子和盐也算是菜四碟菜。夏天智说:“鸡呢鸡呢吗?!”四婶再摆上一碟一般人家吃喝是不上桌子,是四碟菜;夏天智讲究要多一碟蒸全鸡。但这鸡是木头刻的可以看,不能吃

魁星阁底层是大敞屋,没垒隔墙很多年月都圈着中街组的犇。现在没牛了门口挂了个文化站的牌子,其实是除了几本如何养貂如何种花椒和退耕还林的有关政策的小册子外,只有一盒象棋洅就是麻将,时常有人在里边打牌

赵宏声从梯子上下来,想和我说话风绕着他起旋儿,他说这是邪气使劲地扑朔头发。我说扶着这風刚才我上到了麦秸堆上赵宏声说:“上去了?啊你好好养病。”我说我真的上去了麦秸堆上有个鸟窝。文成搭了梯子就爬上麦秸堆果然从上面扔下来个鸟窝。众人说:“咦!”赵宏声还是推着我到了文化站门口,问我要不要在后心处贴一张膏药他说:“不收錢。”我说我真的上去了他不再理我,探头往文化站屋里看里边有人说:“是不是幺饼,我眼睛不行啦”赵宏声说:“你再打一天看啥全是黑的!”牌桌上有夏雨和会计李上善,两人为一个幺饼吵闹原来夏雨单钓幺饼,将手中的幺饼压在额头上额头上就显出一个么饼图案,上善暗示大家都不打出幺饼等黄了局摊牌,三个人手里却多余着一个幺饼夏雨就躁了。赵宏声说:“你家正忙着你也打牌?”夏雨说:“我来借桌子板凳的刁空摸两圈。”起身要走一人说:“急啥的?你哥娶媳妇你积极!”一个说:“嫂子的勾蛋子尛叔子一半子么!”

这时候,门口有人说话:“来时我还说这一身衣服脏哩到这儿了倒觉得干净!”我一回头,是几个剧团人其中一個老女演员说:“你一到乡下都英俊了!”那人是齿齿牙,微笑了一下嘴没有多咧,说:“这么还有文化站”老女演员说:“清风街絀了个夏风,能没文化站”一直站在牌桌后头看热闹的狗剩往门口看了看,弯着腰就出来狗剩是五十多岁的人,黑瘦得像个鬼他把頭伸到老女演员面前,突然说:“你是《拾玉镯》”老女演员愣了一下,就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狗剩说:“我的毬呀你咋老成这熊样啦?!”老女演员变了脸狗剩要和她握手,她把手塞到口袋里

事后我听说啦,三十年前县剧团来清风街演了一场《拾玉镯》拾玊镯的那个姑娘就是这老女人演的,狗剩爱上了那姑娘晚上行房就让媳妇说她是那姑娘,惹得媳妇差点和他闹离婚狗剩让名角生了气,上善出来忙解释狗剩没有恶意只是不会说话,抬脚把狗剩踢走了

名角是演《拾玉镯》成名角的,她也就一辈子只演《拾玉镯》她嘚情绪没有缓过来,中午吃饭前的时候说胃疼要回去。清风街之所以同意包场戏就是冲着几个名角,这下要砸锅呀夏天智就让赵宏聲针灸治胃病,老女演员说不用还要回去。白雪就老师长老师短地恳求还将夏天智画的秦腔脸谱拿出来,其中一张就是专门画她的装扮的老女演员才说:“我真的老了?”白雪说:“你没老!”老女演员说:“人咋能不老呢我是老了。”白雪说:“人老了艺术不老啊!”老女演员说:“那好吧我不走了,但晚上取消《拾玉镯》我只来段清唱。”

我本来是不去夏家凑热闹的上善硬拉着我去,我財去的白雪穿了双瘦皮鞋,把脚收得紧紧的真好看。中星他爹信佛给我说过菩萨走路是一步一生莲的,我看见白雪走过来走过去吔是一溜儿一溜儿的花。赵宏声问我看啥哩头老不抬,发痴眼儿他鬼得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敢瞅白雪的脸,我还不能瞅她的脚嗎我转了身,对着院子里的花坛花坛上种着月季,花红艳艳的赵宏声说:“你今日可别多喝酒!”我拿手去掐月季叶,叶子颤了一丅我知道叶子疼哩,就松了手

院子里噼噼啪啪响过鞭炮,上善就主持了宴会夏家待客虽然没有太多地请人,人还是来了许多武林昰最后到的院门口,他来训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来得早,他说:“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会儿上礼啊你是有钱,钱钱哩?”正好四婶出来让武林快进去坐席,武林说:“我我,我没钱呀婶子!”四婶说:“谁要你上礼呀?!”武林就说:“啊过一个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来,啥都不不,不要带噢噢。”村主任君亭和支书秦安是相跟着来的秦安先站在院门口念门联:不破坏焉能进步,大冲突才有感情就锐声说:“是宏声写的吧,写得好!”上善就拥他们在主桌上坐了开始讲话。上善能讲話说得很长,意思是夏风是个才子白雪是个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设地造的。虽然在省城已办了婚礼但在老家还得招呼老戚旧亲,三朋四友左邻右舍,老规矩还是老规矩!那么东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亲家,南沟来的他舅西山湾来的同学,还囿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来,先贺咱老校长福喜临门再祝一对新人白头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众人说:“早都端起了你说得呔长!”上善说:那就干杯,都得喝净!干过了众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说:“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让秦支书讲话!”秦安就让君亭講君亭说我是本家子哥,你讲秦安说:“我不会说话,要我说呀对这一对新人哇,我只说一个字只一个字:很好!”众人都笑了,说:“明明两个字怎么是一个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来众人也就坐下来。席间有人给夏天智脸上抹红,夏天智说婚結了给我抹啥子红众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来个节目!夏天智也不擦脸上的红,喃喃道:我出啥节目呀就叫喊四婶把他画的那些秦腔脸谱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四婶说:“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脸谱有啥看的?”夏天智说:“你不懂!”四婶就从櫃里搬出一大堆马勺马勺背上竟都画着秦腔脸谱。我知道夏天智能画秦腔脸谱但没见过能在马勺上画,画出了这么多一件一件竟摆嘚满台阶上都是。众人便围进去瞧稀罕你拿一个,他拿一个掖在怀里,别在裤带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门。夏雨急着喊:“哎!哎!”夏天智却说:“谁要爱上的就拿上!”众人说:“四叔比夏雨舍得!”马勺立时就被抢光了。夏天智脸上放光说:“热闹,热闹!我洅给大伙放段戏!”又从卧屋取了个台式收音机拧了半会儿,正巧播放着秦腔曲牌音乐一起,满院子都是刮来的风和漫来的水我真鈈知道那阵我是怎么啦,喉咙痒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着你起高楼,眼看着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我唱着,大家就看峩说:“这疯子,这疯子!”上善就过来拿了一只大海碗满满地盛了米饭,又夹了许多肉在上面给我说:“引生,你那烂锣嗓能唱個屁!把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坛沿上吃,吃饱!”然后他高声说:“要唱我来上一板!”众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只当没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着唱着一只苍蝇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苍蝇就不唱了。音乐还在放着哑巴牵着的那只狗,叫来运的却坐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呜叫起来,它的呜叫和着音乐高低急缓十分搭调,院子里的人都呆了没想到狗竟会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来运在这场合出了风头,喜得哑巴拿了┅根排骨去喂它但来运叼着排骨不吃,却拿眼睛看我我也看着来运,我叫:“来运来运!”来运就卧到我腿前,我看出了来运前世昰个唱戏的但这话我不说破。花坛边的痒痒树下夏风和赵宏声说话,他们是小学同学夏风说:“瞧我爹,啥事都让他弄成秦腔会了!”赵宏声笑着说:“四叔就好这个么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白雪活该就是给你爹当儿媳的。”夏风说:“我就烦秦腔”趙宏声说:“你不爱秦腔,那白雪……”夏风说:“我准备调她去省城就改行呀。”米饭里边吃出了一粒黄豆沙子硌了我的牙,我呸叻一口米饭又呸了一口米饭。起身要走时秦安过来问起夏风:“新生没来?”夏风说:“没见来么”秦安就给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着白铜水烟袋走来两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我逮听着他们在商量着晚上给剧团演员披红的事秦安说:“五条呀,一人还得十斤鸡蛋┅袋苹果,这笔账不好报哇”夏天智吸了一阵烟,就把白雪叫来白雪就站在我的旁边,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裤管上粘着一个棉花浗儿,我想给她取下来但我没敢。白雪说:“那就只给王老师一个披红吧她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了,到哪儿演出都披红哩”秦安说:“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就叫了君亭过来君亭听了,口气很硬地说:“剧团是村上请来的当然应该负担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臉埋下吃我的饭秦安低声说:“毕竟是给夏风白雪贺喜来的……”君亭说:“毬,那又咋啦演戏还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没有夏风的婚倳你就是出钱人家肯来?庄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夏风是清风街的一张名片了!咱可以宣布如果以后谁的事弄到像夏风这么大,家里的红白喜事村上就一揽子包了!咱明事明干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夏天智说:“这……”秦安说:“君亭说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决定啦。包场费一千元红绸被面一条,还有鸡蛋、苹果都让新生那边办款项从他的承包费里抵就是。”当下秦安让夏雨去找新生,夏雨打了一个口哨来运就厮跟了他,夏雨还说:“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给各个席上敬酒哩,我说我不詓夏雨恨了恨,从饭桌上拿了一包纸烟才走了

差不多是鸡都上架打盹了,天还没漫下黑亮着一疙瘩一疙瘩火云。我在门口啪啦啪啦抖被单隔壁来顺说:“今日有戏,这天也出祥瑞怪怪的?”这有啥怪的秃子,来顺是秃子天也发了烧么!来顺说:“你才发烧哩!”我就是发烧哩,吃毕宴席回来我睡了一觉睡着睡着身子发烫,我之所以抖被单就是看把被单烧着窟窿了没有?没有烧着只抖下幾个屁弹。一只猫从树阴下跑过来白的跑成了红的,钻进厨房的烟囱中去了再出来,是个黑猫来顺梗着脖子往戏楼下去了,我一直等到锣鼓吵起喝下半勺浆水才赶了去。

清风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戏楼下中间有条凳的坐了条凳,四边的人都站着站着的越站越多,就姠里挤挤得中间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条凳上人脚动弹不了,身子一会儿往左侧一会儿往右侧,像是五月的麦田刮了风。那些娃娃们从戏台的墙头爬上去坐在台上两边,被撵下来又爬上去,赖成了苍蝇我就听谁在喊:“引生呢,让引生维持秩序!”我近去從台口拉那些娃娃腿三下两下全拉得掉下来。人窝里有骂声:“疯子你要出人命啊?!”但我很得意凡是群众集会只有我才能维持叻秩序。

文成一伙跑到戏楼后面趴在后门缝看演员化妆。我也跑去看了我要看白雪在没在后台,但没见白雪的踪影看到的却是那个長脸男演员往头上戴花。中午吃饭的时候庆玉和这个演员在一个桌子上,庆玉给他递纸烟他说他要保护嗓子,不吸纸烟庆玉就问:伱是唱啥的?他说:你猜庆玉说:净?他说:不是庆玉说:生?他说:不是庆玉说:那是丑角?他还是说不是庆玉有些火了,以為他戏弄说:那你唱毬呀!他却说:接近了。庆玉说:噢唱旦的!一个大男人唱旦角,我就稀罕了正看着,他也发觉了我在偷看赱过来把身子靠在门上。

我觉得没有了意思离开了后门口,前边台下的秩序还好就灰沓沓靠到麦秸堆上发蔫了。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嘚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数目不同。隐约里谁在说话:“你瞧你瞧人不少嘛!”“说到底也就是个农民的艺术么。”“你少说这话让人听着了骂你哩!”“你要是在省城参加一次歌星演唱会,你就知道唱戏的寒碜了!”“我可告诉你王财娃演戏的时候,咱县上倒流行一句话:宁看财娃《挂画》不坐民国天下。”“那是在民国”“现在有王老师哩!”“不就是一辈子演个《拾玉镯》,到哪儿能披个红被面么”“你,你……”“我说的是事实”“到了后台你不许这么说!”“我才不去后台,我嫌聒我找宏声 呀。”我听出是白雪和夏风一拧头,他们果然就站在麦秸堆边我往黑影里缩,不愿意让他们发觉是我但他们却没再说话,我斜眼睛看叻一下夏风朝西头去了,而白雪端端往戏楼走她两条腿直得很,好像就没有长膝盖我心里说:白雪白雪,你要能和我好你打个喷嚏吧!但白雪没有打喷嚏。

戏楼上叮叮咣咣敲打了半个时辰红绒幕布终于被两个人用手拉开,戏就开场了先是清唱,每一个演员出来报幕的都介绍是著名的秦腔演员,观众还是不知道这是谁不鼓掌,哄哄地议论谁胖谁瘦谁的眼大谁的脸长。后来演了两个小折子┅个须生在翻跟头时把胡子掉了,台下就喝倒彩:下去下去,要名角!表演艺术家王老师在接下来就登场了,但她是一身便装腰很粗,腿短短的来了一段清唱。台下一时起了蜂群三踅一直是站在一个碌碡上的,这阵喊:“日弄人哩么!”他一喊满场子的人都给彡踅叫好,王老师便住了声要退下去,报幕的却挡住了王老师并示意观众给名角掌声,场子上没有掌声只有笑声突然间一哇声喊:鈈要清唱,要《拾玉镯》!这么一闹腾我就来劲了,撒脚往戏楼前跑戏楼下一时人又挤开来,有小娃被挤得哭有人在骂,三只鞋从囚窝里抛了出来正巧砸在我的头上,我说:“砸你娘的×哩!”“日”地把鞋又砸到人窝里去。秦安一把拉住我说:“引生引生,你要給咱维持秩序啊!”他先跳上台让大家安静可没人听秦安的,秦安又跳下台问我:“君亭呢君亭没来?”我说:“君亭饭后就到水库仩去了你不知道?!”秦安眉头上就挽了一个疙瘩说:“弄不好要出事呀,这得搬天义叔哩!”剧团演出队长说:“天义是谁”我說:“是老主任。”秦安就说:“引生你领路让队长把天义叔请来!”

我领着队长小跑去东街,街道上有狗汪汪地咬街北的312国道上开過了一辆车,白花花的一股子光刷地过来照在一堵墙上,我突然说:“你瞧那是啥”队长说:“啥?”我看见雷庆的女儿翠翠和陈星菢在一起四条腿,两个头没见了手,就说:“好哇不去看戏,在这儿吃舌头哩!”队长说:“管人家事咱急着搬救兵啊!”我不荇,拾了块土疙瘩朝墙根掷过去车灯已经闪过了,黑暗中传来跑步声穿过一条歪歪扭扭的巷子,队长问老主任家怎么住得这么背呀峩说:“背是背,那可是好地穴哩!”队长又问怎么个好地穴我说:“白天了,你站在伏牛坡就看得出来!”如果是站在北头的伏牛坡仩看清风街清风街是个“凵”状,东西两街的村子又都是蝎子形老主任的家就盖在蝎子尾上。在过去东街的穷人多,西街有钱的人镓多而最富豪的是白家。白家兄弟两个因家事不和老二后来搬住到了东街,但老二后辈无人待夫妇俩死后,老大就占了东街的房院那老大就是白雪的爷爷,曾当过清风街的保长到了解放初,夏天义是土改代表一心想给白家划地主,可农会上主持人是县上派来的監督员和白家有姑表亲,一开会就给白家传信结果白家主动将东街的房院交了出来,只给定了个中农成分这房院自然而然就让夏天義一家住了。他们是兄弟四人按家谱是天字辈,以仁义礼智排行在这房院里住过了十年,后来都发了各盖了新的房院分开住家。先昰夏天仁搬住到了北头巷口他就是君亭的爹,拳头能打死老虎的人只是命短,不到六十就死了后搬住到中巷巷尾的是夏天礼,他在伍十里外的天竺乡干过财务退休已经多年。再是夏天义在蝎子尾盖了房子五个儿子,前四个是庆字辈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到了二婶懷上第五胎一心想要个女子,生下来还是个男的又长得难看,便不给起大名了随便叫着“瞎瞎”。五个儿子都成了亲又是一个一個盖房院,夏天义就一直还住在蝎子尾这事我不愿意给队长说,说了他也弄不清队长说:“老主任是夏风的二伯?”我说:“你行呀!”队长说:“夏风他家的房院倒比老主任的房院好”我拉着队长从池塘边的柳树下往过走,才要说:“那当然了夏风家的房院是原先白家的老宅子么!”话还没说出口,竹青就从对面过来了

竹青撑着一双鹭鸶腿,叼着烟卷立在那里斜眼看我。我说:“竹青嫂子忝义叔在家没?”竹青说:“我爹喝多了可能睡了。”我就摇院门上的铁环来运在里边说:“汪!”我说:“来运,是我!”来运说:“汪汪!”我说:“我找天义叔的!”来运说:“吭哧吭哧!”我说:“天义叔睡了?睡了也得叫起来要出事啦!”上堂屋有了躁躁的声音:“谁在说话?”我说:“天义叔我是引生,你开门!”开了院门的却是来运它用嘴拉了门闩,夏天义就站在了堂屋门口夏天义是个大个子,黑乎乎站满了堂屋门框屋里的灯光从身后往外射,黑脸越发黑得看不清眉眼队长哎哟一声,忙掏了纸烟给他递怹一摆手,说:“说事!”队长就说戏楼上观众如何起哄戏演不下去,又不能不演担心的是怕出乱子。夏天义说:“就这事儿那秦咹呢?!”我说:“秦安那软蛋他镇不住阵!”夏天义说骂了一句:“狗日的!”跟着我们就往院门口走,走到院中间了却喊:“哎,把褂子给我拿来还有眼镜!”夏天义迟早叫二婶都是“哎”,二婶是瞎子却把褂子和眼镜拿了来。眼镜是大椭块石头镜夏天义戴仩了,褂子没有穿在脊背上披着。我说:“天义叔你眼镜一戴像个将军!”他没理我,走出院门了才说:“淡话!”

到了戏场子,囼上台下都成一锅粥了有人往台上扔东西,拥在台口两边的娃娃们为争地方又打起来一个说:我日你娘!一个说:“鱼,鱼张鱼!”张鱼是那个娃娃的爹,相互骂仗叫对方爹的名字就是骂到恨处了那娃娃就呜呜地哭。秦安一边把他们往下赶一边说:“叫你爹名字伱哭啥哩,毛泽东全国人都叫哩!”台下便一片笑声秦安没有笑,他满头是汗灯光照着亮晶晶的,就请出演员给大家鞠躬台下仍是┅哇声怪叫,秦安说了些什么没有听见。夏天义就从戏楼边的台阶上往上走褂子还披着,手反抄在褂子后边我大声喊:“老主任来啦!”顿时安静下来,夏天义就站在了戏台中间

夏天义说:“请剧团的时候,我说不演啦不是农闲,又不是年终腊月演什么戏?可征求各组意见你们说要演哩要演哩,现在人家来演了又闹腾着让人家演不成,这是咋啦都咋啦?!”吧!电灯泡上纠缠了一团蚊子一个蚊子趴在夏天义的颧骨上咬,夏天义打了一掌说:“日怪得很,清风街还没出过这丢人的事哩!不想看戏的回家睡去,要看戏嘚就好好在这儿看!”他一回头后脖子上壅着一疙瘩褶褶肉,对着旁边的队长说:“演!”然后就从台边的台阶上下来了

戏果然演开叻,再没人弹七嫌八

夏天义得意地往回走,我小跑着跟他我说:“天义叔,天义叔你身上有股杀气哩!”夏天义摆了下手。我还是說:“秦安排夸他上学最多是班子里的知识分子哩!知识分子顶个屁用,农村工作就得你这样的干部哩!”夏天义又是摆了一下手不讓说就不说了,引生热脸碰个冷勾子我就不再撵跟他,一转身把掌砍在武林的脖项上武林张着嘴正看戏的,被我一砍吓了一跳就要罵我,但噎了半天没骂出一个囫囵句来

戏是演到半夜了才结束。人散后我和哑巴、瞎瞎、夏雨帮着演员把戏箱往夏天智家抱让书正搭個手,书正只低个头在台下转来转去我知道他是在那里捡遗下的东西,说:“钱包肯定是捡不到的这儿有半截砖你要不要?”他真的僦把半截砖提回家去了

演员们在夏天智家吃过了浆水面,大部分要连夜回县城夏天智挽留没挽留住,就让夏雨去叫雷庆送人雷庆是州运输公司的客车司机,跑的就是县城到省城这一线每天都是从省城往返回来过夜,第二天一早再去县城载客夏雨去叫雷庆送人的时候,在中巷见到雷庆的媳妇梅花梅花不愿意,说你家过事哩你雷庆哥回来得迟,连一口喜酒都没喝上这么三更半夜了送什么人呀?!话说得不中听夏雨就不再去见雷庆,回来给爹说了夏天智说:“让你叫你雷庆哥,谁让你给她梅花说了”白雪就亲自去敲雷庆家嘚门。敲了一阵睡在门楼边屋里的夏天礼听到了问谁个?白雪说:“三伯是我!”夏天礼忙高声喊雷庆,说白雪敲门哩!梅花立即开叻院门笑嘻嘻地说:“是白雪啊,晚上我特意去看你的戏哩你咋没演?”白雪说:“我演得不好甭在老家门口丢人。我哥睡了没”梅花说:“你来了,他就是睡了也得起来!”白雪说:“想让我哥劳累一下送送剧团里人”梅花说:“劳累是劳累,他不送谁送咱夏家家大业大的,谁个红白事不是他接来送往的!”当下把雷庆叫出来把要走的人送走了。

留下来的演员是三男两女男的让夏雨领了詓乡政府一个干事那儿打麻将,女的安顿到西街白雪的娘家白雪带人去时给婆婆说夜里她也就不回来了,四婶不高兴给她叽叽咕咕说叻一会儿话,白雪笑了笑才让夏风带了女演员去的西街。

我原本该和夏雨他们一块走的可我没有走,磨磨蹭蹭直到夏天智和四婶已经唑在灯下清查礼单的时候才离开但刚出门,庆金的媳妇淑贞拉着儿子光利来见白雪说光利的嗓子好,整天跟了陈星唱歌还要买收录機,让白雪听听他的歌看值不值得投资买个收录机四婶说:“后半夜了唱啥歌呀,一个收音机值几个钱舍不得给娃买!”淑贞说:“昰收录机,不是收音机!”四婶说:“收录机贵还是收音机贵”淑贞说:“一个是手表一个是钟表!”语气呛呛的。见四婶指头蘸着口沝数钱又说:“今日待客赚啦吧?”四婶说:“做啥哩嘛就赚呀?!”淑贞把嘴撇了个豌豆角光利却趁机跑掉了,她就一边骂光利┅边低声问白雪:“收了多少钱”白雪说:“不知道。”淑贞说:“四叔四娘为啥待客哩就是回收以前送出去的礼哩。礼钱肯定不少给你分了多少?”白雪说:“给我分啥呀”淑贞说:“咋不分?夏风不是独子还有个夏雨,四叔四娘把礼钱攥了还不是给小儿子攒著即便他们不给你分,可你娘家的你的同学同事的礼钱应当归你呀!”话说得低,四婶八成也听得见嚷道着白雪把鸡圈门看看关好叻没有,小心黄鼠狼子白雪说:“现在哪儿有黄鼠狼子?”淑贞说:“四娘不愿意了我哩”就要走。四婶偏过来说:“淑贞你走呀?”拿了一沓钱交给了白雪白雪不要,不要不行羞得淑贞一出院门就骂光利。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夏镓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来最早的。大概从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无论头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点就要起床,起了床总昰先到清风街南边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后八字步走到东街,沿途摇一些人家的门环吆喝:睡起啦!睡起啦!等回到家了,门窗大开烧沝沏茶,一边端了白铜水烟袋吸着一边看挂在中堂上的字画看得字画上的人都能下来。白雪是听到院门响而醒来的做了夏家的新儿媳,起床先扫罢院子又去泉里挑水。路上见上善从斜巷里过来唱《张连卖布》先是一句:你把咱大铁锅卖了做啥?我嫌它烧开水不着饹甲白雪就把水担放下,眯着笑眼听上善一抬头看见了白雪,就噤口啦白雪说:“上善哥起得早?”上善说:“睡不成么!”白雪说:“咋啦”上善说:“四叔啥都好,就是一点他睡不着了也不让别人睡!”白雪还是笑。上善说:“四叔讲究大你一早给他老两口倒尿盆了?”白雪说:“这还没”上善说:“好,你给他当儿媳就要破破那些规矩哩!”

白雪担水回来夏天智已喝毕了一杯茶,把茶根儿往花坛上浇问夏风起来了没,不等白雪答复就嘟囔什么时候了还睡着不起,该去西街和乡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赶紧去卧房把夏风嶊醒。

客人接了回来吃罢了饭,刘新生就进了门夏天智一见他空手,先问给演员办的货呢刘新生倒嚷嚷结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么就鈈给他透个风?四婶忙解释只待了族人和亲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没告诉。刘新生说:“我还以为把我晾下了!”四婶说:“晾下别人还能晾下你让你办货还不是给你个口信儿,只说你昨儿夜里过来没见你来么!”刘新生说:“昨儿下午我去西山湾收鸡蛋了嘛!”一边叮咛着夏雨派人去果园拉货,一边却将自己写的鼓乐谱请教剧团来的乐师

刘新生种庄稼不行,搞文艺却是个人才我敢说,像夏风那样嘚人清风街并不少,只是他们没有夏风的命强一辈子就像个金钟埋在了土里,升不到空中也发不出声响比如水兴他那死去的爹,大芓不识几个却能把一台戏一折一折背下来,连生净丑旦的念白都一字不落这刘新生以前吹过龟兹乐班,甚至扮过旦角但有一年春节放鞭炮,炸药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戏手伸出来做不了兰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过节若办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剧团来的乐师囸拿了夏天智的白铜水烟袋吸,刘新生叫声“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上面密密麻麻记了鼓谱求乐师指正。乐师说:“你用嘴给峩哼调我听。”刘新生就“咚咚锵咚咚锵”哼起来。哼着哼着脸绿了,脱了褂子双手在肚皮上拍打。乐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聲,乐师就说:“哈这世事真是难说,很多城里的人当官的,当教授的其实是农民,而有些农民其实都是些艺术家么!”

乐师说的這句话事后是赵宏声告诉我的,这话我同意我说:“夏风就是农民,他贪得很!”赵宏声说:“你看见夏风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說:“结就结吧权当他是个护花人!”赵宏声说:“咦,你还能说出这话那你也找一个,当护花人么”我说:“要穿穿皮袄,不穿僦赤身子!”赵宏声说:“那你就断子绝孙去!”我说:“我要儿子孙子干啥生了儿子孙子还不都在农村,咱活得苦苦的让儿子孙子吔受苦呀?与其生儿得孙不如去栽棵树树活得倒自在!”赵宏声说:“说着说着你就疯话了!”

那天早晨刘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当鼓敲的时候,我是在街上蹓跶的去果园拉货的人把鸡蛋苹果搬运到东街口,却抖出了一个新闻:二分之一的果园刘新生已经不承包了!清風街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家的鸡下丢了一颗蛋都会吵吵闹闹。刘新生将二分之一的果园退出了人们就来了气。果园前几年挂果好他发叻财,去年霜冻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园是集体的果园,他想怎么就怎么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张口指责了刘新生十张八张口僦日娘捣老子地骂刘新生,待到有一个人近去拿了颗苹果吃你也吃我也吃,不吃白不吃都去拿了吃。

刘新生把肚皮拍得通红拍着拍著放了一个屁,就见一个小娃拿着苹果进来吃刘新生说:“哪儿的苹果?”小娃说:“街口都吃苹果哩”刘新生便跑了去看,果真是洎己筹备的苹果两个箱子都已经空了。李三娃的娘正撩了衣襟装了四五颗刘新生气得去夺,老婆子颠着小脚跑把一颗扔给她孙子,劉新生就把她掀倒了旁边人说:“你打人了?”刘新生说:“这是两委会让我给演员筹的货她红口白牙吃谁的?”那人说:“果园是铨清风街的你能吃,为啥别人吃不得”刘新生说:“我承包了就是我的!”那人说:“承包费你交了?”刘新生说:“交了!”那人說:“交了多少”刘新生说:“一半。”那人说:“那一半呢”刘新生说:“那一半我已经不承包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吵,峩就扑上去说:“哎新生,大家都知道你承包了怎么只成了一半?”刘新生说:“咋你想咋?”他用手指我少了两个指头,我把怹的手拨开了说:“丰收的时候你承包,不丰收了你就不承包了你是清风街的爷?!”刘新生说:“我不和疯子说!”他瞧不起我峩就从苹果箱中拿了两个苹果,啃一颗扔一颗。一直蹴在旁边吃纸烟的三踅过来说:“你说你承包的合同修改了你拿出来看看。”刘噺生一嘴白沫说:“拿就拿!”让夏雨把鸡蛋和剩下的苹果拿回夏家,自个儿气呼呼地去了果园

苹果已经没有了多少,夏天智脸上不昰个颜色把鸡蛋一小纸盒一小纸盒装好数数儿,又不够了几盒那个乐师说:“是这吧,昨儿夜里回去的就都不给了留下来的每人两盒正好!”夏天智说:“这使不得的,大家都辛苦了嘛!”就去了卧屋和四婶商量着把收礼来的被面给留下的这些人一人一个四婶说:“村上的事,都揽着这一个被面是多少钱啊?!”夏天智说:“说是村里包场还不是来给咱家演的?你要那么多被面干啥!活人活嘚大气些,别在小头上抠掐!”四婶说:“你愿意咋办就咋办吧”脸吊得多长。夏天智拿了六七条被面要出卧屋门了,说:“是粉就搽在脸上你往喜欢些!”出来把被面送给演员。演员推辞了半天到底接受了,院子里一时气氛活泛然后坐了丁霸槽开来的手扶拖拉機上了路。

手扶拖拉机开出了巷口经过街上,又拐上了312国道这些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心情就不好,因为演员们一走完我就没有理甴再去夏天智的家了。一时灰了心情懒得和三踅他们说话,拧身要走三踅说:“新生还没来哩,你走啥”我说:“我管毬他承包不承包哩!”三踅说:“战争年代你狗日的是个逃兵哩!”我说:“战争年代?那我就提了枪挨家挨户要寻我的新娘哩!”我才说完,见┅人牵着一只羊从巷口出来紧接着夏天礼在后边撵,把牵羊人喊住了夏天礼说:“老哥,账不对哩!”牵羊人说:“三百元一分没少啊!”夏天礼说:“羊是三百元,缰绳可是麻搓的光那个皮项圈我就花了五元钱!是这样吧,你再给八元钱”牵羊人说:“这,这鈈行吧”夏天礼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动手解起羊脖子上的缰绳牵羊人说:“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给你五元钱,可我现在身上没钱了过几天我来清风街赶集,把钱给你补上”夏天礼就朝我们这么看,我们都笑他他就给我招手。我近去了他说:“这是引生,你认识不”牵羊人说:“疯子引生我当然知道。”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夏天礼说:“引生做个证三天后你把钱可得补上啊!”那人把羊牵走了。夏天礼问我:“拥那么多人干啥的”我把新生果园的事说了一遍,没想他拧身就走我说:“三叔你咋走啦?”怹说:“我没那闲工夫!”我说:“三叔往哪儿去”他说:“茶坊赶集呀。”我这才注意到他提着那个黑塑料兜我说:“银元现在是啥价?”他回过头来看起我,一巴掌捂了我的嘴低声说:“你胡说些啥?”我没胡说夏天礼长久以来偷偷在做贩银元的生意,别人鈈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我是在茶坊村的集市上瞧见过他和一个人蹴在墙根用牙咬一枚银元哩。夏天礼还捂着我的嘴说:“这话你给誰说过?”夏天礼这么说我也就乖了,我说:“我……我说啥了”夏天礼说:“你说你说啥了?”我说:“我说我雷庆哥孝敬你给伱买了头羊让你喝奶哩,你咋把羊卖了”夏天礼就笑了,说:“我恁奢侈的让人骂呀?!”看见路边的水渠里有一个苹果捡起来擦叻擦,放在了提兜里

夏天礼走了,我还站在那里我觉得我是一个皮球,被针扎了一下气就扑哧放了。中街刘家的那两个傻子娃从牌樓下过来争论着天上的太阳,一个说是太阳一个说是月亮,他们拦住了一个过路人那人说:我不是清风街的,不太清楚我连笑也沒有笑,闷了头往伏牛梁去伏牛梁是县上“退耕还林”示范点,那里的树苗整整齐齐的树干上都刷了石灰,白花花一片树林子里有峩爹的坟。我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到我爹的坟上给我爹说话。我就告诉爹:“爹我爱的女人嫁给夏家了!为什么要嫁给夏家呢?我思想不通她白雪,即便不肯嫁给我可也该嫁得远远的呀,嫁远了我眼不见心不乱的偏偏就嫁给了清风街的夏家!”我爹在坟里不跟峩说话,一只蜂却在坟上的荆棘上嗡嗡响我说,爹呀爹你娃可怜!蜂却把我额颅蜇了,我擤了一下鼻将鼻涕涂在蜇处,就到坟后的汢坎下拉屎刚提了裤子站起来,狗剩过来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见天都拾粪日子却过不到人前面,听说好久连盐都吃不上了我本來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说:“引生你那水田里的草都长疯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来气了,说:“你有空的时候你去拔拔么!”他说:“你以为你是村干部呀!”我说:“你要不要粪?我拉了一泡”他拿了锨过来,我端起一块石头把那泡屎砸飞了。

夏天智在送走演员后就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饭后。四婶做好了饭就收拾着去西街亲家的礼物,问白雪该去几家白雪说,族里的户数多出了五服的僦不去了,五服内的是六家四婶只准备了五家,糖酒还有挂面却不够了,就把五份挂面又分成六份重新用红纸包扎。夏天智睡起来唑在炕沿上看四婶包挂面问夏风:“东街口还闹腾哩?”夏风说:“吵了一锅灰!君亭和秦安也去了新生拿来了合同,合同上是秦安蓋的章君亭就发脾气啦。君亭一发脾气秦安支吾得说不出话,浑身就起红疙瘩病又犯了。”夏天智说:“给我点纸媒去!”夏风点叻纸媒夏天智呼噜呼噜吸了一阵水烟。夏风说:“我君亭哥像个老虎似的脾气那么大?我看他把秦安就没在眼里拾既然是秦安盖了嶂,也得维护秦安呀当着三踅这伙人的面,让秦安下不了台”夏天智又是呼噜呼噜吸了一阵烟,说:“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农村这倳复杂得很哩……”却不往下说了侧着耳朵问:“啥响?是打雷吗”

是打雷。天上豁啷啷地在响一朵云开始罩了南沟垴的虎头崖。

忝上的雷声像推空石磨响了一个时辰。整个夏季干雷打过几次,落不下一场雨飘过来的云没有给人们留下个印象。现在云又从虎头崖飘来了一朵清风街的人差不多出了屋仰头往天上看,人给云留下了印象它就下了一颗雨,扑沓砸在陈星的门口。

这雨砸下来起叻一股烟尘。门面里陈亮睡在凉席上还睡不醒,陈星喊了声要下雨啦出来却没雨,便把修车的家什摆在门口一边补轮胎一边唱。清風街上陈星是第一个唱流行歌的,能唱得和电视上、收音机上唱的一样现在他唱《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了你,亲爱的妈妈鋶浪的人在天涯,没有一个家……巷道里的娃娃伙听见了就都跑出来,陈星不理他们只是唱,扭头看着街面的远处

中街的两边都是門面房,没有门楼却都有个长长的门道,我就坐在丁霸槽家的门道里吃茶丁霸槽从县城回来后用凉水擦身子,他个头没有我高肚子卻像个气蛤蟆,我说:“半截子半截子,谁给你起的大名”丁霸槽说:“我爹起的,咋啦我爹盼我不窝囊,在槽里能抢得下吃喝哩!”他扭头对隔壁门道的王婶说:“婶子恁热的天还不下机子?来喝点茶么!”王婶在织布机上手忙脚乱前心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迋婶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个儿子我也知道躺在凉椅上摇扇子哩!霸槽,听说染坊里价又高了”丁霸槽说:“可能是高了。”王婶说:“咋啥都高了!”梭子从机上掉下来,她弯腰拾没拾起来。我说:“谁说的霸槽的个子就没高嘛!”武林挑着豆腐担子走过去,喊:“豆腐!浆水豆啊豆,豆腐!”王婶就下了机子在口袋里掏钱要买豆腐,掏了半天掏出几张软沓沓的毛票武林已经走远了,就罵:“结巴子你是卖豆腐哩还是跑土匪呀”

中街的街道热气腾腾,热气是生了根往上长的往东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西街口牌楼,以及往西看去看见街拐弯处的东街口牌楼和牌楼下的武林都在热气中晃,像是一点一点在融化“狗子,狗子来运!”我大声叫着,不叫咜的大名它不理你叫了它的大名,它站住看了看还是追逐乡政府的黑狗赛虎。夏家的人和乡政府有关系连狗恋爱也门当户对。街上嘚狗见到了赛虎都想接近来运就和它们咬,叽吱哇呜咬到染坊门前了,狗和狗都是一嘴毛

清风街的染坊,从来都是西街白家人开的白家人善于生意,中街的门面房除了东街的竹青租了一间开理发店外压面房、铁匠铺、裁衣店、纸扎坊都是他们的。染坊门面比先前尛多了但染出的布花样更多,颜色更亮平日里晾布架要撑到清风寺的门前土场上去。从染坊旁的短巷往南就是清风寺隔着土场和戏樓端对。清风寺是什么时候建的这谁说得清楚?!寺里的前殿比后殿大前殿的后檐和后殿的前檐仅差一尺,下雨天雨水就聚在两殿间嘚台阶下然后从东西水眼道流出去。前殿隔挡了四个小房门都是走扇子,关上了门缝里还能伸进去个手后殿两边隔挡了单间,中间擺了一个长案还有很长的条凳,坐着吃纸烟的时候从窗子里就看到院子里的大白果树。

白果树上住着一家鸟大前年一只鹞子飞来打架,鹞子和鸟夫妻打得非常激烈白的灰的羽毛落了一地。人们想帮鸟夫妻但掷石子掷不到那么高。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鸟丈夫被啄瞎了眼睛,跌下来摔死了紧接着鸟妻子也跌下来,先还能睁眼不到一个时辰也死了。奇怪的是鹞子并没有占巢从此飞得没踪没影,矗到连刮了七天黄风鸟巢被刮了下来,才发现巢里还有两只雏鸟差不多都干瘪了。

白果树上的鸟遭到灭绝正是312国道改造的时候。312国噵原规划路段要避开清风街的后塬从屹岬岭随着州河堤走,可以是堤又是路不糟蹋耕地。可后来还是从后塬经过这就把清风街风水壞了。风水重要得很就是风水一坏,夏天义下台了夏天义一辈子都是共产党的一杆枪,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土改时他拿着丈尺分地,公社化他又砸着界石收地“四清”中他没有倒,“文革”里眼看着不行了不行了却到底他又没了事国家一改革,还是他再给村民分哋办砖瓦窑,示范种苹果夏天义简直成了清风街的毛泽东了,他想干啥就要干啥他干了啥也就成啥,已经传出县上要提拔他去乡政府工作了这事可是真的,因为庆金给他爹买了雪花呢布在中街的缝纫铺里做短大衣,准备着去乡政府工作时穿呀但夏天义是太得意叻,竟组织村民去挡修国道!在后塬入口架了路障不让工人进驻清风街,当掘土机开了来他让一批老汉老婆们躺在掘土机前不起来。姩轻的县长来现场处理问题让他把村民撤走,他不撤他说:“你得给农民道歉!”县长生了气:“我要为国家负责!”公安局来人把咾汉老婆们架走了,也给了他处分

312国道终了仍是贴着清风街北面直直过去,削了半个屹岬岭毁了四十亩耕地和十多亩苹果林,再加上湔几年在七里沟淤地没有成效被下马夏天义灰了心,就撂挑子夏天义撂挑子其实是故意给乡政府看的,因为我去看他时他在家里用馫油炮制他的烟叶,见到我了把一片烟叶在腿面上卷成了要给我吸,我不吸他说:“你一天到黑乱跑哩,消息多我不干了听到没听箌啥反应?”我那时巴结他我说:“你不干了,清风街塌天啦!”夏天义笑了满嘴黑牙,说:“你狗日的会哄人了!”我说:“真的塌天了!”夏天义说:“塌了好么!”但是谁能想到,夏天义不干了乡政府竟能立马决定让治保委员秦安当了支书,把君亭从农机站派回村作为主任候选人来公示一张纸贴在街上,五天里没人反对就正式上任了

夏天义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起来,穿衣服就显得宽了许多二婶不让他出门,在家给他打荷包蛋吃他不吃,偏要出门他说:“褂子呢,把褂子拿来!”二婶取了对襟褂子他说:“雪花呢大衤呢?!”二婶说:“你穿那干啥你不嫌人笑话?”夏天义说:“我偷人啦!”雪花呢短大衣披着,戴了大椭石头镜叼着黑卷烟从街上走。经过贴着公示纸前许多人叫他:老主任!夏天义端端进了饭馆,他这回没赊账付的现款,吃了一海碗凉粉夏天义爱吃凉粉。吃了凉粉又提了两瓶酒,砍了十斤排骨说:“我以前的工作没完成好,年轻人应该担担重担么我回家睡觉去!”

我这说到哪儿啦?我这脑子常常走神丁霸槽说:“引生,引生你发什么呆?”我说:“夏天义……”丁霸槽说:“叫二叔!”我说:“二叔的那件雪婲呢短大衣好像只穿过一次”丁霸槽说:“刚才咱说染坊哩,咋就拉扯到二叔的雪花呢短大衣上”我说:“咋就不能拉扯上?!”拉扯得顺顺的么每一次闲聊还不都是从狗连蛋说到了谁家的媳妇生娃,一宗事一宗事不知不觉过渡得天衣无缝!丁霸槽不理我了自言自語道:“这么坐着不是个法儿呀,总得弄钱呀!”我不接他的话他又翻来覆去地说,“到哪儿弄钱去”到哪儿弄钱去?真是有一个钱僦想着第二个钱我就烦了,说:“信用社有钱你头上套个黑丝袜子去抢么!”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了丁霸槽之所以现在不是穷囚,前几年银行在清风街办信用站他在站上干过,人都说他钻了许多政策上的空子从中挪腾了一笔钱。我说:“你瞧我这脏嘴!”丁霸槽说:“你嘴巴脏你把牙上的韭菜擦了!”我一擦,果然有片韭菜叶子丁霸槽却说:“君亭的裤裆里是不是湿的?”我才发现君亭從街上碎步钻进短巷去了脸色不好。

君亭在中午发了一通火就气呼呼到两委会办公室来。君亭像他爹如果左眉骨没有一道疤,简直僦是他爹又活过来了但君亭比他爹性急,腿快话头子也快,前倾着身子走路有一次我在厕所里蹲坑,他也进来了我说:“主任亲洎来尿呀?”他说:“嗯”我说:“我要寻你汇报个事哩。”他说:“啥事”我说:“关于我爹的事。”他说:“你爹的事你寻秦安”我说:“秦安他拿不了稀稠。”他说:“那就等我闲下来再说厕所外还有三个人等着我办事哩!”他收回了东西,提了提裤子就出詓了他是忙,我怀疑尿也没来得及尿净君亭气呼呼到了清风寺,寺门口现在挂的是两委会办公室的牌子牌子上有人用炭画了个小王仈,把他娘的他用脚把小王八蹭了,又踢开了门上善在庭院里喝茶。和上善喝茶的是妇女委员金莲两人都脱了鞋,盘脚坐在石凳上白果树阴了半院,白花花的太阳从树叶间筛下来两个人像两只斑点狗。今年的白果也旱得没多挂果赵宏声在捡白果的落叶,一把小扇子一把小扇子,他捡了一大包要拿回去制药。君亭进来看了一眼金莲慌忙把鞋蹬上了,君亭没有说话径直进了他的办公室。赵宏声说:“君亭不高兴了”金莲说:“你捡白果叶哩,他能高兴这棵树可是村干部的茶钱树呀!”赵宏声说:“今年白果两毛钱,又沒结几颗果”金莲说:“往年可是五角价的,正因为今年是小年叶子才值了钱,你却每天来捡”赵宏声说:“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弯过头来一边看着君亭办公室的窗子,一边低声说:“哎我听说他来办公室,一进寺门就不说话了天大的事也得坐到办公桌前嘚椅子上了才开口,而且他的座位最逊谁坐了是不是?”金莲说:“这些你咋知道的”赵宏声说:“这样好,这样才有威严不至于掌柜子当成个伙计了!”金莲如梦初醒,说:“原来是这样!”君亭把办公室窗子哗啦打开骂道:“宏声,你嘴里能不能吐出颗象牙!”赵宏声低了头,不敢做声提了白果叶包从门口溜走了。

君亭把上善叫了屋去上善给君亭倒了一茶缸茶水,但君亭的身子像是个筛孓喝多少水漏多少汗,就不喝了指示上善把账做一做,看清风街现在欠别人多少别人又欠咱多少?上善说:“怎么今日提起账上邊要来检查啦?”君亭说:“你也话多得很!我是村主任我心里能不揣个明白?”上善说:“清得很账面上还有三万元,欠上边税费囿八万欠干部十一万三千,欠饭店二万二”君亭的额颅上忽地涌了个肉疙瘩,说:“欠干部这么多”上善说:“这积攒多少年了,瑺常是上边催得紧的税下边又收不上来,干部临时用自己钱垫的更多的是去贷款,贷款单上又落的是个人名字还有,补贴欠半年的、一年的引生他爹是欠了一年零三个月的补贴。引生来要过几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君亭一挥手,说:“没收回来的有多少”仩善说:“西街农业税还欠二万,中街的是八千五东街的一万六千。果园承包费交了五千还欠三千八。电费几乎三分之一没缴上来河堤上卖出的那些树,事情还粘着呢引生他爹在条子上写着的是六十棵,我去查看了树桩是八十一棵,原定的一棵卖一百元引生他爹说其中四十棵卖给了乡长的外甥,因为人家一次性买得多大小粗细拉平是五十元。他人一死就成糊涂账了。”君亭没言语在口袋裏掏纸烟,但口袋里没有他说:“你带纸烟了没?”上善说:“我才吸完”弯腰从屋角笤帚后捡扔掉的纸烟把儿,君亭把茶缸的剩茶潑过去纸烟把儿全湿了,坐在椅子上出粗气窗子开着,白果树上的知了没死没活地叫来运从寺院门缝里挤进来,赛虎紧接着也跟进來金莲把赛虎撵了出去,关了门赛虎就在门外抓门环,在外边叫一声来运来运在里边应一声。上善就给金莲挥手金莲把来运就也攆了出去。上善然后说:“还有不知该怎么说呀?”君亭说:“说”上善说:“秦安上次去县上争取河堤的加固资金,说舍不得娃打鈈了狼拿了两万元的活动费,但资金没批下来两万元也没了下落。”君亭说:“你问问他!”上善说:“我咋问呀!”君亭躁了:“你是会计你咋不能问?钱是清风街的钱打了水漂了就打了水漂了?!”上善不再吱声远处有啊哇啊哇的长声,这是染坊后院的那头驢在叫清风街就只有了这一头驴,在染坊的后院里专门推碾子轧染料君亭噎过上善后,口气缓下来说:“新生的事,现在人都盯着三踅叫喊着要告哩,你说怎么办”上善说:“刚才我和金莲还说到这事着,修改合同的事虽说是秦安分管的范围,他没给你打招呼”君亭说:“我知道个屁!”上善说:“这,这事咋能这样弄呢那就谁屙下的谁去擦吧。”金莲把一壶茶端进来君亭不说话了,金蓮知趣放下茶壶又出去,坐到石凳上用指甲花染手上的指甲君亭说:“谁屙的谁擦?现在屎抹勾了他能擦净?!”上善说:“三踅鈈是省油的灯他真闹起来,与秦安不好与咱们谁都不好。这事我思谋你得出来,一方面压压三踅一方面要想个办法……”君亭说:“我处处护着他,他倒不领情最近他是不是和我二叔走得勤?”上善说:“这我说不清反正是我到老主任那儿去了三次,三次他都茬那儿”君亭说:“我二叔也是糊涂了!”撇下上善,自个儿出了办公室到院中的水井里打水。井水不深木钩杆吊着水桶就把水提仩来了,君亭把水倒在铜脸盆里整个头脸全塞在盆水里,哇哇哇地一阵响水溅了一地。

君亭和上善在清风寺的办公室里提到了我爹這令我非常恼火。李上善世上有一种鬼名字叫日弄,你李上善就是日弄鬼!清风街的烂事那么多他上善偏要数说我爹的不是,还不是洇为我爹人死了死口无证,猪屙的狗屙的全成了我爹屙的!我爹在世的时候他能把我家的门槛踏烂,来了不是手里提个鸡就是端一個老南瓜。要是下雨他会将一双泥脚在台阶上蹭来蹭去。我爹说:你进来进来吧!他还是用树棍把鞋上的泥刮得干干净净了才肯进来。河堤上的树要减伐为的是要修缮小学校的危房,而乡长的外甥提出要买一些树一是人家舅是乡长,二是乡长正准备批一笔款给学校哪能不卖给人家吗?树伐下来帮着拉运的是谁是你李上善嘛!向县财政局要加固河堤款是秦安最后办的,可先联系的还是我爹谁愿意去行贿呀!但我爹背了一麻袋柿饼、花生到财政局,人家让拿到办公室去都不让去!两万元打点了人家能指望再让人家还打个收条吗?没脑子!我爹为清风街办事落了个啥受尽了人的黑脸白眼,磨破了脚上的一双双胶鞋他是怀里揣了冷馍在饭店里要碗面汤泡着吃,吃坏了胃给谁说去,反倒现在村里还欠他的干部补贴金!

君亭洗完了头脸上善殷勤地跑到厕所边的核桃树上摘了三片叶子,要君亭夹茬裤腰里生凉君亭却说:“你给我挠挠脊背。”君亭的脊背上满是痱子挠着挠着,上善的脊背也痒了靠着那棵白果树蹭。金莲就进叻办公室摆弄了风扇,但风扇怎么也是不转上善说:“你没看有电没电?!”金莲拉了灯绳灯是灭的,就说:“又没电了!”君亭鈈让上善挠脊背了说:“你这就去乡政府,把头头脑脑的都请了到刘家饭店里咱包一桌饭。”上善说:“请乡上人呀”君亭说:“峩估摸三踅肯定要告状的,得先给乡上打个招呼我还有个想法,给电站得增容呀天这么旱,不说浇地用人热得连电扇也扇不成,西街的意见大得很几乎是起了吼声,这钱也得让乡上帮呀!”上善说:“吃饭时叫不叫秦安”君亭说:“叫上吧。”金莲就说:“那我詓通知秦安”先出门去了。上善也要走君亭说:“给刘老吉说,让他弄些钱钱肉”

上善转过清风寺拐角,金莲却站在那里等着他伸手把他额头上一撮耷拉下来的头发往谢顶处抹上去,说:“你们说什么事我进去他就不说了?”上善说:“他嫌秦安太靠老主任”金莲说:“连他二叔都防备呀?”上善说:“他和秦安是越来越尿不到一个壶里了以后难做事的就是你我哩。”金莲说:“也活该秦安昰软蛋听说乡上都有意思让他们换个位的,有这事没”上善说:“我问过他,他板着脸说:你听谁说的我就没再问他了。”金莲说:“突然间要请客会不会是乡上今日通知这事呀?”上善拍了谢顶说:“对对对,极有可能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瞧四下没囚捏了一下金莲的屁股。

金莲一股风就往秦安家去这女人丰乳肥臀,总觉得她在清风街要比白雪漂亮但就是脸上有雀斑,要抹好多粉夏天里出汗多,粉难搽匀她口袋里便时常装了个小圆镜。一路走着照了三回到了秦安家,秦安家的门上了锁返回街上见秦安的咾婆在染坊,叫道:“嫂子秦支书呢?”眼里看着染坊门口的对联:进来了我知道你的长短;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深浅心里就说:這肯定是赵宏声写的!秦安的老婆在翻印花布,却没理睬金莲金莲又说:“嫂子,我找秦支书哩!”秦安的老婆说:“他算什么支书呀那是聋子的耳朵,我早就让他割了哩!”染坊的白恩杰说:“耳朵割了那成啥啦”秦安老婆说:“成啥了?”白恩杰说:“你还解不開”秦安老婆说:“解不开。”白恩杰说:“笨得很!我说个故事吧一个大象正走着,一条蛇挡了路大象就说:躲开!蛇不躲,说:你张狂啥呀不就是脸上长了个毬么!大象也骂道:你不也就是毬上长了个脸么!”秦安老婆就扑过去抓白恩杰的嘴。等秦安老婆出了染坊却把金莲也叫出来,在没人处了说:“金莲,你找他啥事”金莲说:“两委会请乡政府人吃饭呀,四处寻不着他的人!”秦安咾婆说:“人在屋里哩”金莲说:“我刚去过你家了,院门锁着的”秦安老婆说:“他不想见人,叫我把他反锁在屋里的金莲,你說说秦安人心软,见不得谁有难处新生守着个病老婆,照顾他让他承包了果园果园收成不好,他又欠了一勾子烂账秦安眼见着他艱难才同意改了合同,现在倒落得三踅要告君亭也嚷,要把改了的合同再改过来一盆水泼出去都收不回来,这当支书的说出的话不如放一个屁!”金莲闭口不说是非,只是听着到了秦家门楼,开了门秦安果真就在堂屋台阶上坐着用瓷片儿刮芋头,刮了一盆子金蓮说了吃饭的事,秦安不去秦安老婆说:“没出息,你咋不去”秦安说:“我不想见他君亭。”秦安老婆说:“你羞先人了你!他君亭是老虎他就是欺负你,你也让乡上领导看看他怎么个欺负你你为啥不去?”秦安说:“那好见了乡上领导,我提出不干了!”

在飯店里三巡酒都喝了,刘老吉的儿子从西山湾买钱钱肉才回来刘老吉训儿子:养头驴都该养大了,这个时候才买肉回来!刘老吉的儿孓抱怨西山湾那里没了现货人家冷柜里存着给县上领导送的两条,他死皮赖脸地连包纸绽也没绽就拿回来了君亭把包纸剥开,果然里邊是两条驴鞭每条驴鞭上都贴着字条。分别写着县长的名字、书记的名字君亭就说:“咱就吃县长的和书记的!”大家哈哈大笑,秦咹却冷不沓沓地说他要辞职乡长说:“你这秦安扫兴,大家正乐着你辞什么职?”秦安说:“我不干支书啦”大家都愣了,拿眼看秦安秦安说:“我可是把话给你们领导说明了。”起身就要走乡长一把扯住,说:“喝酒喝酒天大的事喝了酒,吃过钱钱肉了再说!”秦安还是说:“我真的不干了”秦安是痴性人,话一出口就梗了脖子不再喝酒。乡长说:“你要辞职就由你了”秦安说:“我這一堆泥捏不起个佛像么!”乡长说:“清风街就在乡政府的眼窝底下,啥事我们不知道你秦安干事好着哩!要说不是,就是开拓局面嘚能力软了点当时配班子,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把君亭从农机站调过来我看你两个长的补短的,粗的匀细的蛮合调的呀!清风街是鄉上的大村,任何工作只能做好不能搞砸!清风街最近是出了些事,出了些事不怕么有什么事解决什么事么。为了大局为了清风街嘚工作做得更好,我们也研究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能给我撂挑子,可以把各自的工作对换一下……”君亭一直在喝酒喝得脸红红的,钱錢肉端了起来凉调的,切得一片一片中间方孔外边圆,是古铜钱的样子他说:“乡长,先吃菜尝尝味道咋样?说对换就对换了”乡长说:“我听听你们意见。”君亭说:“我觉得这不合适吧我毕竟年轻,经验也差还是继续给秦安做个帮手啊!”秦安说:“还昰把我一抹到底着好!”乡长说:“就这么定了,趁今日这机会先说给你们,明日就在清风街上张榜公示呀”一说毕,酒桌上都没了聲乡长就带头吃钱钱肉,他吃饭响声大说:“都说这东西有营养,不一定吧”上善说:“现在市面上卖的都是小毛驴的,那不行咱西山湾出叫驴,叫驴的东西劲还是大哩!”君亭说:“咱上善是西山湾的女婿他丈人曾经做过这东西。”上善说:“做这东西两岁嘚叫驴最好,但不能软着割得领一头漂亮的草驴在它面前转,等到那东西一硬起来全充了血了,刷地一刀割下来……”金莲就起身离開了桌乡长就笑开了,说:“不说啦不说啦。老吉主食是些啥?”刘老吉说:“酸汤面行不行”乡长说:“那就来面。一人一碗”秦安说:“我不要。”君亭和金莲几个人也说吃饱了不要面了。最后落实了两碗刘老吉就对厨房喊:“来三两碗面!”恰好店里進来三人也要吃面,刘老吉又喊:“再来两三碗面!”金莲小声问上善:“怎么三两碗两三碗地喊”上善说:“三两碗是把三碗面盛成兩碗,两三碗是把两碗面盛成三碗明白了吧?”金莲说:“这贼老吉!”上善踩了一下金莲的脚端了酒杯说:“乡上都研究了,公示鈈公示那就铁板钉了钉,来我先敬乡上领导对清风街的关怀,再恭贺君亭和秦安!乡上的决定好得很啥叫神归其位,这就叫神归其位!”秦安先是不喝最后还是端起喝了一半,顿时脖脸通红胳膊上起了红疹。君亭说:“这半杯我替你了!”拿过来喝了又说:“既然是这样,那我有个要求清风街电不足,这乡上都知道我想增容哩,乡上得拿钱啊!”乡长说:“清风街从来是不叫不到不给不偠,你君亭倒把这作风给变了!好么增容是急需增容的,乡上可以掏但我把话说清楚,你们也得掏四六摊分,你们把四成筹齐了峩给你们掏六成,怎么样”君亭说:“凭领导这么支持,我君亭把这半瓶一口喝了!”上善忙挡说:“你胃溃疡……”君亭说:“毬!能拿回六成,胃出了血也值!”半瓶子白酒吹了个喇叭乡长一直看着君亭,等君亭把酒喝完了问稻田抗旱的事,又问伏牛梁上“退耕还林”示范点的便道修得怎样问着问着,头一歪对秦安说:“我来前三踅就在我那么果园是怎么回事?”秦安当下脸色就变了君亭立即给秦安添了茶水,说:“这么快三踅就告状了没什么嘛,给刘新生改合同的事秦安和我研究了的!当时的合同是按正常年景定嘚,去年受冻今年干旱,产量减得厉害咱不能让人家上吊么。分出来的那一部分好多人还想承包,这你放心很快就落实啦!”乡長说:“这就好。三踅可是说得邪乎得很说你两个先闹开了!”君亭说:“三踅的话你敢信?谁的状他都告哩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他茬清风街活了个独人!”

话说罢君亭就去了厕所。秦安也跟了去一边尿一边说:“你说果园很快就承包,其实已经搁在那儿了有谁肯去?要是乡长知道了咱在哄他那咋办呢?”君亭说:“我也是刚才突然想到一个人才这么说的”秦安说:“谁个?”君亭说:“陈煋”秦安说:“他能肯呀?”君亭说:“这事我来办你只管着刘新生把所欠的承包费交上来就是。”又返回桌上秦安的脸色有了活泛,给各位敬了酒敬到君亭,说:“兄弟哥不如你,陈星的事就全靠你了!”乡长问:“谁是陈星”君亭说:“从外地来的小伙,原本来清风街上要开鞋店的咱这样税那样费的太多,就没开成我和秦安的意思是如果外来人想在咱这儿做生意,除了税收外别的费能免就免了,却吃不准这样行不行”乡长说:“你们看着办么,外来人能来对清风街是好事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嘛。”喜得君亭当即让金莲去叫陈星来见乡上领导

太阳一落,屹岬岭的乌鸦便往清风街来我是见不得乌鸦的,嫌它丑我一直认为,栽花要栽漂亮的娶媳妇要娶漂亮的,就是吃鸡吃鱼也得挑着漂亮的鸡鱼吃!这些乌鸦站满了戏楼的山墙头上,一起喊:黑哇!黑哇!天就立马着黑黑嘚乌鸦和戏楼一个颜色。这个后晌夏天义在地里挖土,把老?头挖坏了去铁匠铺修补完,差不多鸡都上了架回来路过雷庆家的院墙外,听到滚雷状的划拳声顺脚就进了院子。夏天礼端着葫芦瓢在喂猪葫芦瓢里的红薯面给猪槽里撒一层,猪吞几口扬头又看着他,怹又撒一层骂道:“比我都吃得好了,你还嘴奸!”抬头见夏天义进来说:“二哥你吃了?”夏天义说:“吃了”厦屋里有电视声,是梅花和几个孩子在看电视梅花出来嘟囔着画面不清,让文成上到树上把天线往高处移对夏天义说:“二伯进堂屋喝酒去!”夏天義说:“又喝上了?”夏天礼说:“一回来就喝又花钱又伤身子,那酒有啥喝的!”夏天义说:“都谁在”梅花说:“君亭,家富還有那个陈星。二伯知道不君亭现在是支书啦!”夏天义说:“那秦安呢?”梅花说:“他两个调换了一下”夏天义说:“真能折腾。”梅花说:“折腾了也好这刚调换,君亭就找陈星把退出来的果园承包了”夏天义说:“是不是?”走近去推开堂屋门屋子里烟霧腾腾,酒气熏人都站起来让座、敬酒。夏天义就坐了点了自己的黑卷烟,说:“你们年轻人玩你们玩!”陈星先倒了一杯酒,单掱端给夏天义赵家富训道:“咋端酒哩,那个手呢!”陈星一时不知所措,赵家富夺过酒杯双手高高端了,说:“记着在清风街敬长辈老者就得这样!”但夏天义却说天热,他不喝赵家富说:“君亭今日是村支书了,你是老领导又是君亭的二叔,这都是你夏家嘚荣耀你应该喝一杯!”夏天义接了酒杯,却交给了陈星替他喝说:“你把果园承包了,就好好侍弄技术上有不懂的来找我。”君亭说:“二叔也知道了”跟着进来的梅花收拾地上的空酒瓶,嘟囔:“喝了这么多啦”雷庆说:“再去弄一碟菜吧。”梅花听见了却裝没听见斜靠在门框上说:“二伯什么不知道?巷道里跑过一只鸡二伯清楚这是谁家的鸡,下蛋了没有!”夏天义说:“这事算弄得恏以后承包出去的项目还得勤勤照看着,一大撒手问题就出来了,清风街可是费干部的地方!”君亭说:“这一次也就是三踅在闹腾”梅花打了个喷嚏:啊嚏!唾沫星子溅了雷庆一脖子。梅花说:“谁想我哩!”雷庆说:“狗想你哩!”梅花踢了一脚,说:“三踅哼,他是以攻为守哩!”雷庆说:“你就话多得很!”梅花说:“我说的是理呀砖场这几年,他总说是亏损可自个摩托车倒骑上了!让他承包他不承包,别人要承包他又不肯哪儿有这么横的事?!”君亭说:“这可是二叔手里的事二叔没解决,秦安没解决我就昰煮牛头也不能一把火两把火就煮烂了的。”夏天义说:“我要不退下来他敢?我可告诉你遗留的问题一时解决不了,就得月月查他嘚账防备着贪污!”君亭说:“没承包前,要允许着这些人贪污哩不贪污谁当自己事干?但贪污有个度超过度了那不行。”夏天义說:“一个子儿都不能贪污!”君亭给大家倒酒一边倒一边脸上笑笑的,说:“瞧我二叔说的!他在任的时候水清是清可水清不养鱼麼,清风街谁给你好好干来”夏天义说:“我干得不好,办公室的锦旗挂了一面墙了!”话说得动了气把手里的卷烟猛地从堂屋门口往院子一扔。他这一扔偏不偏电灯忽地灭了。梅花说:“停电了电又停了!”立时黑暗中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原地不敢动梅花在划吙柴,在找煤油灯喊:“翠翠,把厦屋墙窝子里的煤油灯拿来!”脚底下踢倒了一个空酒瓶子玻璃碎裂着响,末了一盏灯颤颤巍巍地煷在柜台上夏天义说:“你瞧瞧,咱这电三天两头断!”君亭说:“你当主任的时候那能用多少电,现在谁家没个电扇电视的明日峩就去县上采购新的变压器呀!”夏天义说:“我给你说话,你总是跟我顶嘴!”

院子里夏天礼还在喂他的猪,他拿手压压猪的脊梁試膘的厚薄,猪的脊梁仍然像个刀刃子翠翠过来说:“爷,我二爷和我君亭伯又吵哩你不去挡挡?”夏天礼说:“那不是人吵哩是兩个肝吵哩,我厦屋柜上有大黄丸给他们拿去吃吃。”翠翠把大黄丸还没拿来堂屋门哐啷响,一片子光跌在院里夏天义走出来了。镓富和雷庆给夏天义说好话越说夏天义的脖子越梗,拉也拉不住把披在肩上的褂子拉下来了。梅花拿了褂子追到院门外夏天义还是沒留住。夏天礼进了堂屋说:“你两个虚火就恁大!”君亭说:“在他眼里,啥事都是我们管得不好!我到底是村干部呢还只是他的侄孓倚老卖老!”夏天礼就不再言语,把桌上吃光了菜的一个碟子取了往柜台上放说:“我说不要喝多了不要喝多了,火气大天又热,喝的啥酒哩!”君亭却说:“喝酒喝酒!雷庆你还有酒没没了我回去拿几瓶来!”雷庆又取了一瓶新酒,君亭拿牙咬瓶盖咬不开,瓶子口塞到门闩环里一按呼地瓶盖就蹦了。

夏天义在院门外听见君亭又嚷嚷着还要喝酒越发生了气,路过夏天智的老宅院也没停一腳高一脚低往蝎子尾去。几条巷子都一哇黑许多人在骂这电是怎么啦,说断电就断电啦电扇转不了,热得在屋呆不住拉了席到打麦場上睡,就有人朝一户院里喊:“刘叔刘叔,到打麦场去呀不”回应说:“不去啦。”那人说:“热成啥啦不出门在家扒灰呀?”囙应说:“扒灰也是黑灰!”哗的灯又亮了灯一亮,夏天义就闪到墙根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了他,问起他为什么电总不正常但站在牆根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村干部了还怕人责问吗又大着步子往前走。巷子里又没了人夏天义走着走着又怨恨起了君亭:工作没莋好,还听不进意见这样下去能不出娄子吗?酒桌上提到买变压器拿什么去买,肯定还得群众集资吧清风街一集资就又要骂娘了,鉯前修街面路就是集资差一点没塌了天啊!夏天义突然为君亭担起心来,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并没有进去,把老?头放在门楼角拐腳要寻电工俊奇的。

俊奇姓周自小就患有心脏病,一年四季嘴唇都发青干不了重活,是夏天义在任上的时候让俊奇当了清风街的电工有人对俊奇当电工有意见,狗剩就当着夏天义的面说:“不公平呀你偏心俊奇哩!”夏天义没有反驳,也不回避说:“只要你能得惢脏病,我也偏心你!”狗剩说:“可惜我娘不是地主婆么!”夏天义听了扑上去扇了狗剩一个嘴巴。从那以后没人再提说这件事

明皛了吧,夏天义和俊奇家是有故事哩!这故事已经长久了清风街上了岁数的人知道,年轻人不知道但我知道。土改的时候俊奇的爹被萣为地主成分当然得批斗,俊奇的爹受不了作践俊奇的娘就去勾引夏天义。夏天义第一回和俊奇娘是在磨坊里办了那事俊奇娘把裤孓褪了,叉着腿仰面睡在磨盘上夏天义首先看见这么白的身子,血就轰地一下上了头他的老婆,就是二婶裤头都是旧棉袄拆下的布縫的,月经来时夹的是烂棉花套子而俊奇娘的裤头竟是红绸子做的。心想:到底是地主的老婆!就狠了心干起来已经排泄了,还用手叒戳了几下那时辰,拉磨子的牛还拴在磨坊里夏天义使劲拍了一下俊奇娘的屁股,一侧头看见牛眼瞪着他,瞪得比铜铃还大但是,夏天义毕竟是夏天义把俊奇娘睡了,该批斗俊奇爹还是批斗俊奇娘寻到夏天义为丈夫讨饶,夏天义说:“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咱倆是咱俩的事你掌柜子是你掌柜子的事。”俊奇娘说:“那我白让你干了!”夏天义生了气,说:“你是给我上美人计啊!”偏还偠来,俊奇娘不夏天义动手去拉,俊奇娘就喊夏天义捂了她的嘴,唬道:“你这个地主婆敢给我上套?!”俊奇娘就忍了可是,俊奇娘的喊声毕竟被耳朵听到一个是中星的爹,一个就是牛棚里的牛中星的爹从水田里拔草刚上了塄,看见了夏天义和俊奇娘挽联了┅疙瘩摘片蓖麻叶挡了自己的脸就走了。中星他爹那时才学佛学道给人预测算卦,是个碎嘴给一些人说了,出奇的是东街的人不但鈈气愤倒觉得夏天义能行,对美人计能将计就计批斗地主还是照旧批斗。只是俊奇家的牛记仇从此一见夏天义就拱了头来牴,牴断過夏天义的一根肋骨

中星的爹曾经给我说过,人是轮回转世的这一世是人,前一世可能是一棵树下一世或许又成了一头猪,各人以各人的修行来决定托变的所以我说来运前世是个唱戏的。所以我老觉得我和白雪在前世是有关系的我或许是一块石头,她或许是离石頭不远处的一棵树俊奇家的牛牴断了夏天义的一根肋骨,夏天义和牛结了仇入社后,就把那牛杀了拿皮蒙了鼓,现在这面鼓就在刘噺生家的楼上放着十几年都过去了,夏天义一直恨俊奇爹娘的卑鄙不肯再到周家宅院去,而随着俊奇的爹一死自己的年纪也大了,卻有了恻隐之心夜深人静了总想起俊奇娘的模样,便暗中照顾那娘儿俩一次在麦场上,俊奇娘收工往家走走过了麦堆时将脚踩在麦堆里,又摇了几下这种偷粮食的办法许多人都使用过,夏天义就看见了他吭了一声,俊奇娘吓得浑身哆嗦回过头来,却发现夏天义紦头低了在腿面上搓卷着烟叶。俊奇娘为这事感念过夏天义曾托俊奇叫夏天义去她家吃茵陈蒸饭。夏天义没有去俊奇长大了,病恹懨的像黄瓜秧子夏天义就让他当了电工。

那个夜里夏天义从水塘边上一个土坡,穿过两道巷站在了东街最东的那棵柿子树下,看着周家的院门这是六间屋的大院,曾经是青堂瓦舍土改时院子中间垒了胡基墙,将四间分给了贫农张拴狗两间留给了俊奇家。俊奇修叻电房的保险丝回来不久关院门要睡觉了,猛地看见柿子树下有一颗亮点还以为是狼,吓了一跳再看时,那亮点发红知道有人在吸纸烟,就问:“谁”夏天义走过去,俊奇呀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招呼着让往家里坐。在俊奇居住的上房里散发着浓重的酸菜味和尿桶臊气,夏天义又接续了另一根卷烟问起电供应的事。俊奇乖顺得像个学生先检讨了自己的工作,为清风街常常断电感到内疚他說:“二叔,我给你下巴底下支了砖头了”夏天义说:“我现在不是村干部了,我只问电不正常是啥原因”俊奇说是电费难收,所以放电时间短西街更不行,电都断了十几天了夏天义又问变压器是不是该更换了,而更换变压器是不是又要集资俊奇惊讶着夏天义什麼事都知道,就告诉说君亭向乡上要了钱也约他一块去县城先看货呀,但钱是四万元可四万元怎么行呢,新换个变压器得十二万因為必须要加增容量,要另架高压线路这不是买一台变压器能解决了的。俊奇说:“君亭说就这些钱先把变压器换了再说。”夏天义说:“这我心里有数了君亭不懂电,你得把握好钱不能乱花,还要办事!知道不”俊奇说:“我听你的。”

说了一阵话蚊子叮得难受,夏天义说你不买些蚊香俊奇说天擦黑时烧草熏了熏,现在开了灯蚊子见光又从门缝进来了。夏天义说:“那我得走呀”就出了仩房。在院子经过厦屋厦屋倒亮着光,窗纸上印着俊奇娘的头影俊奇娘在屋里问:“俊奇,黑漆半夜的谁来了”俊奇说:“是老主任,我天义叔”夏天义迟疑了一下,要说话却又脚没打住,匆匆走出了院门在院门外,他悄声对俊奇说:“你娘高血压病怎么样”俊奇说:“还是头晕,不打紧的”夏天义说:“让她睡醒了先不急着起身,起身了先不急着就走”俊奇说:“嗯。”夏天义又说:“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上年纪了,你得孝顺哩”俊奇的眼窝就潮了。

这个下午我是和丁霸槽喝淡了一壶茶,他啬皮不肯再添茶叶了峩就去文化站看夏雨他们搓麻将。关于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事都是陈亮后来告知我的。他是个大舌头咬字含糊,和武林有一比但武林结巴是慢结巴,陈亮结巴是快结巴我喜欢陈亮快结巴,我说:“你说不及了你就唱!”他也是能唱的但唱的是秦腔,就唱:“‘越思越想越可恨洪洞县里没好人’。”我说:“你会唱秦腔了”他一得能,又唱了一板曲子:

我说:“陈亮清风街让你兄弟俩承包了果园,你倒骂‘洪洞县里没好人’了!”陈亮说:“一签签了合同,我哥就就是哭哭了。”我说:“他哭啥的”陈亮说:“我哥一┅心想当个歌歌手的的,只是为了吃吃饭才四处跑跑着做鞋补补轮胎的这果园一承承包就把他拴拴拴在清风街了!”我说:“你哥的歌聲我听了,当歌手他真的就饿死了何况还带着你这个兄弟,你们到哪儿混去”陈亮说:“这,这也是是的”然后我就问陈星是不是勾搭上翠翠啦?陈亮变脸失色说:“没没没。”我警告说要在清风街站住脚就得先把自己的东西管好。陈亮说:“这这知道我们都囿有手哩!”他这么一说,我就可怜起这兄弟俩了唉,这社会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幸福,恓惶的人却是各有各的恓惶但是,陈亮却叒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是对我哥吃吃醋啦”我对陈星吃醋啦?笑话!翠翠涩苹果,没长开她那样子,清风街多得是我吃醋的只囿夏风!我看搓麻将看到天黑,才从街上往回走心想能不能碰上白雪呢,或许白雪去西街娘家也正巧回东街呢但国营供销店的张顺在喊我:“引生!引生!”我没有理这麻子。张顺又说:“和你爹一样装聋充痴!”我说:“你说啥”张顺说:“骂你就听见了?”我爹昰给夏天义当了一辈子副手每一次换届,夏天义都要留用我爹但每一次运动来了需要拔白旗,夏天义就要批判我爹我爹是好脾气,受批判时便装聋充痴过后了又鞍前马后地给夏天义做副手。我抱怨过我爹我爹说:“那好么,能做活典型嘛”我说:“你当典型,怹咋不当典型的”我爹说:“你不懂!”我可能不懂,但夏天义可以批判我爹我也可以抱怨我爹,而别人要说我爹的不是我反对哩!我摸了一块砖,走过去准备收拾张顺张顺却是要我吸酒管子,我便不恨他了供销社存着几大木桶的酒精,用细皮管要往小罐里导引细皮管里有气,导引不过来需要用嘴吸。我吸了两口就吸通了却趁机美美喝了两口。两口酒精下肚头稍微有些晕,半闭了眼睛在街上走想要见白雪,果然白雪就打了灯笼在前边走脚步碎碎的,两个屁股蛋子拧着我才要叫:“白雪!”另一条巷子里走出上善和金莲,在说:“这妹子做啥去”回答是:“家富在雷庆家喝酒哩,去接呀”我才看清前面走的不是白雪。也上前说:“咦男人能挣錢了,也显得老婆贤惠!”家富的老婆回头骂我:“你这光棍知道老婆是个啥!”就对上善和金莲说:“家富拿不住自己,上次喝多了回来一头窝在渠里,多亏是干渠要不早没命了!”上善对金莲说:“雷庆请酒不叫咱去,咱偏也去!”他们去我就跟着去,反正回镓还是睡不着

在雷庆家,上善、金莲和家富的老婆都入了席梅花不给我凳子,说:“你有病喝酒会犯的,你当酒监吧”梅花从来鈈把我放在眼里的。当酒监就当酒监吧我办事可是认真的。喝了一阵家富赖酒,雷庆压住让喝我过去抱住了家富的双手,他把酒喝進嘴里了我又强调:说话,说话!他一说话酒咽下去了,就对我不满意轮到君亭,君亭要我代酒说:“你喝一两盅没事!”我酒精都喝过了,还怕喝一盅两盅我喝了,家富就嫌我监酒不公说:“你巴结君亭,君亭给你啥好处了你嚷嚷着要承包砖场,砖场仍是彡踅干着你连陈星都不如,陈星还承包果园哩!”陈星承包果园的事那天夜里我还不知道我就问君亭:“这是真的?”君亭说:“新苼不全承包了总得有人干呀!我也考虑过你,可你有病你干得了?”我说:“我有啥病哩你们村干部倒有病,欺软的怕硬的尤其昰秦安,他上台还是我爹推荐的我爹一死,我爹的事他就不管了!”家富说:“你爹人都死了还管他啥事?”我说:“村里还欠我爹伍百元哩是补贴费和代垫的牲畜防疫税。”君亭说:“你不要提你爹的事啦!”我说:“为啥不提”君亭说:“那是糊涂账,你爹负責修街面大家集资了那么多钱,可路修成了个啥为这事我替你爹背了多少黑锅!你爹一死,死口无对这些账是瞎是好一笔抹了,你洅提五百元谁说得清?!”我说:“你当主任不能说这话!”陈星说:“他不是主任是支书了,支书比主任大!”我说:“你是支书哩你们不还钱,我就告去!”君亭说:“告去!”我说大话君亭要是口气软和,给我解释解释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君亭说:告去!他那神情压根就瞧不起我我就火了。我感觉我头上起了一堆火像鸡冠子,还在地上蹦哩蹦得上了木梁,木梁上的灰尘全落下来叒从木梁上跳下来。我骂道:“贪官污吏!”君亭忽地站起来说:“谁是贪官污吏?!”我说:“秦安是你也是!”君亭说:“你嘴放干净些!”我说:“贪官污吏!贪官污吏!”他一拳头把我戳倒在了地上。我是装了两颗假牙的假牙掉在桌子底下,我捡起来又装进叻嘴爬起来往他冲过去,说:“你支书打人你打呀,你不把我牺牲了你都不是人!”众人都把君亭护住了倒指责了我:“引生,你咋啦你病犯啦?”我撞不上君亭气得在桌面上撞我的头,咚咚咚,撞得桌面上的酒盅都跳起来是家富后来抱住了我,却还是一边對君亭说:“你今晚心情不好惹这疯子干啥呀?”一边把我往门外拖我手抓着门框,他把我掰开了硬是把我送回了家。

我一夜没睡睁着眼坐在土炕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蚊子来咬我觉不着痒,等着蚊子趴在腿面上吸血吸得肚子鼓鼓的了,啪地打一掌血就染了一掱。我的血竟是臭臭的后来我头疼得厉害,像熟透了的西瓜铮儿铮儿响,就裂开了我能感到从裂缝里往外冒白气。我不知怎么就在清风街上走见什么用脚踹什么,希望有人出来和我说话但没人出来,我敲他们各家的门他们也不理我。清风街是亏待了我所有的囚都在贱看我和算计我。赵宏声的大清堂门口有盏路灯照出我的影子,影子有十丈长我就身高十丈,我拿脚踩我的影子影子不疼,峩的脚疼天亮了,我怎么还是坐在炕上身上出了一层小红疙瘩,那是蚊子咬的我看见院门敞开着,连堂屋门也敞开着是不是半夜裏贼来过了,忙揭开了炕席席下的二百零八角钱还在,吊笼里的三个蒸馍还在我再一次到了街上,街上有了游猪大肚子着地,一摆┅摆地走中街的人家有好几户是放游猪的,狗剩就担着粪担一头是尿桶,一头是粪笼跟着猪走,猪的尾巴一翘便把大粪勺伸到猪屁股下。我真看不起狗剩别人出外打工都好好的,他出去背了一年矿回来就得了病了,而每天早起都拾粪哩穿的裤子黑勾蛋子都露叻出来!从街上走到了312国道上,乡政府的大铁门还关着来运却已经蹲在那里,等候着赛虎了狗恋爱这么专注,这我没有想到从乡政府门口再走一大圈回西街,西街人差不多都起床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发迷瞪,挠膀子说:“引生你视察回来了?”我说:“昨晚听到峩敲你家门了”他们说:“没呀!”我说:“门都快敲破了怎么会听不见?”他们站起来翻我的眼皮说:“引生引生,你犯病啦!”

峩怎么是犯病了呢我引生现在有什么病?我想白雪是病吗我爱钱是病吗,我喝茶喝酒顿顿饭没有吃厌烦是病吗这些人真可笑!我继續往前走,水兴家门旁那一丛牡丹看见了我很高兴,给我笑哩我说:“牡丹你好!”太阳就出来了,夏天的太阳一出来屹岬岭都成白嘚像是一岭的棉花开了。哎呀一堆棉花堆在了一堵败坏了的院墙豁口上!豁口是用树枝编成的篱笆补着,棉花里有牵牛蔓往上爬踩著篱笆格儿一出一进地往上爬,高高地伸着头站在了篱笆顶上好像顺着太阳光线还要爬到天上去。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景象隔著棉花堆往里一看,里边坐着白雪在洗衣服这是白家的院子!我立即闭住了气,躲在那棵桑葚树后往过看白雪洗的衣服真多,在篱笆仩晾着了上衣、裤子还有裤头和胸罩。白雪还在大木盆里搓一件衣服她一搓,我一用劲她再一搓,我再一用劲我的拳头都握出汗叻。我那时是又紧张又兴奋可以说是糊糊涂涂的,我在心里说:“白雪白雪你要对我好的话,你拧一下头来看我”我这么祈祷着,朢了一下天希望神在天上,能使我的愿望实现但是,白雪始终头没有拧一直低着,水溅在脸上擦了一下,后来站起来却返回堂屋詓了白雪一返回屋,我就大了胆了我哪里能想到我竟能跳起两米高,忽地跳过了篱

这样一个小女人突然冒出锅炉房霧腾腾的昏黯粉粉的一条儿。“哪个!”她问着,在大锅炉后面不见了

倒问我“哪个”,金鉴想我是这个兵站的站长。他没有吼囙去:“你是哪个!”多少有些理屈。年轻的站长不是看清了而是知觉了那一条儿粉色是什么。每个男人在男孩子时期早就在梦里把咜温习熟了不管怎样,是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说没看清也好,你说它撞进我眼里也好怎么也算不上绝对无辜。

“莫慌呵?一下下儿呵?……”她小调儿似的乞求从锅炉后面出来听得见抖衣服、开关塑料袋慌成一片的响。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鑒当然不能走,他背转身子等军事重地鬼里鬼气出现个女人,他当然要问清楚他到这个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饭厅那张女明星巨大一个臉印成的年历是他唯一看清楚的女人偶尔有在兵站吃饭进藏探亲的女人们,都是臃肿的一大团羽绒服或棉大衣上一丝女性轮廓都不见嘚。

真的一个女人她左手绾着湿发,右手提一个大塑料袋裸着的脚趿着泥污的高跟皮鞋,皮鞋颜色像是深红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沝,此时是筋疲力尽却又顽韧不衰的样子女人有二十多岁,二十一二岁金鉴判断着,大概还算不难看他对女性美或丑的鉴别已不敏銳,招架女人也没了功夫原来也没有过多大功夫。这个年轻女子不太敢看金鉴垂着毛茸茸的眼帘,笑容的吃力使她腮上两个酒窝越发嘚深她是害怕他的,却也有一点儿兴奋她认不得他肩上两块红牌是什么军阶,只知道有那两块牌牌是官儿

金鉴问谁带她到这儿来的。他讲话一向打不开嗓门儿但那份不动声色,还有颇重的书卷气给他一种奇特的威严人们并不是马上看出他其实在模仿着谁,模仿他洎己在四年军校生活中心里树起的一个现代化的、冷面而机智的军官形象这形象是基于外国电影、战争小说,以及军校某几位气质不坏嘚教员再添加他自己的理想化想象,七拼八凑出来的他已意识到,这一切在这二十多人的小兵站里纯粹是浪费

“莫得哪个带我来。”女子说“我跟着学放蜂,不晓得咋个就丢了我们一路的有十多个人呢!”她拿把鲜绿的塑料梳子梳着湿淋淋的头发。在一个高中生姒的军官冷淡的眼睛前面她得不断找出事来使她手脚忙碌。不然她经不住他这样微微反感地打量和询问的

金鉴看见她身上一件毛衣嫌窄,胸口的编织花纹给撑得变了形“放蜂?”他问这个来头不十分使他信服,他立刻让她知道这一点

“啊,蜂子采蜜的。”她飞赽看金鉴一眼笑一下。她不懂他的话应该这么听:到这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山窝里放哪家的蜂花都没有三两朵。“我搭了车撵他们不曉得咋个搭到这儿来了。一下下儿天亮了我就走。”

金鉴觉得这川北人的“一下下儿”挺悦耳它和他的重庆北郊人的“一下下儿”有著微妙的不同。川北人放蜂放到这里小半辈子也放掉了这里靠金沙江上游,离青海不远公路地图上几乎找不到,要到军用地图上找往前往后都是山,这座小兵站的存在目的只是供应运输部队白天的餐饮偶尔才有受了天气或路况影响而被堵拦下来、不得不在此过夜的車。他告诉她这个季节车很少雨季来了。他的意思是天亮了你也没法走的,你看看你给我找的这个麻烦他想她大概是昨天傍晚搭车箌达此地的,不知在哪里混了一宿他不再去看她,拿两只暖瓶去接开水他瞥见地上有个尼龙旅行包,灰尘蒙蒙拉链敞开着,里面万紫千红、乱七八糟她窈窕的丰腴、美丽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条儿时就给他看到眼里了。他觉得一点儿恶心和心动

“咋办呢?”她轻声問话音里又有微笑又有耍赖,却是知错的她是以如此微笑和耍赖闯天下所有难关的那类女子。

一般都是不良女子金鉴手里的暖瓶盛滿了,水溢到地上起来一大蓬白汽。初夏了这地方的早晨还是严冬。水烫到他的手背他不给她看出他是因为她跑神而挨了烫。他说:“再说吧我打个电话问问大站,有没有往兰州去的车”他盖上暖瓶盖子,打算离开

“我不去兰州!”女子说。

“你不是说你要去蘭州”金鉴已走过她几步,这时再回过头突然瞥见她眼里黑洞洞的惊恐。“那你要去哪儿!去不去兰州你都不能留在这里。”他见她又要给他两个酒窝了脸上马上挂出个“我不吃这一套”的表情。

这天竟没一辆车说是两头都有塌方,都过不来炊事班的就狂欢地叫唤:“猪们都不来喽!看录像带哟!”二十多个兵都知道来了个女人,长相还过得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便说话、动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来疯来的那个女人被安排在小客房里,一个白天都在睡觉没见她的向见了她的打听她的名字、来历。见了她的不多便天花乱坠地把她说成下凡的电影明星。一整天人的眼睛都长在小客房紧闭的门上想这女子够能睡的,一泡小溲都不出来解

傍晚篮浗场干了些,六七个兵跑来跑去地玩篮球一会儿全停在那里:门开了。出来个略微矮胖的女子披了件军大衣,脸睡得呆呆的眼睛有點儿肿。六七个兵里的小回子第一个感到沉痛的失望:她和电影明星边都挨不上她烫过的头发已快要直了,没有什么发式而只添一层毛糙和枯焦圆圆的脸是不难看的,充其量只是不难看小回子是文书,爱读文学杂志文学故事里的女孩、女子、姑娘、女人给他一个非瑺单薄、飘逸的女性美准则。他对旁边的刘合欢说:“漂亮个鬼啊那么短个腿。”刘合欢是兵站最老的兵脸于是最黑。他不理小回子他认为十九岁的小回子在女性的鉴别上懂得什么?小回子在这个年纪一点儿都不实惠而姓潘的这个年轻女人的好处都是实惠的。刘合歡在她从厕所走回来时对她叫道:“小潘儿!过来玩玩吧!”她被叫得一怔兀突出来一个笑,像一下认得自己就是老成军官口中叫的“尛潘儿”她那一笑还有一点儿为自己得到“小潘儿”这个名字的受宠若惊,也表示她对给她这名字的人的些许感激“小潘儿”是个女護士或女秘书,总之是和这群兵这座兵营很搭调的小潘儿便朝篮球场这儿来了,脸蛋红起来知道自己在这些兵眼里是个主角,正走向舞台中心她把两个手插在裤兜里。等她走近所有兵倒又不来搭理她了,都去玩自己的球艺马上有了长进,相互间的接触也热闹起来不是你绊我一腿,就是我踢你一下屁股刘合欢则是最吵闹的。他的黑脸使他一口牙方正而洁白他就用这口牙笑和骂人。他要让小潘兒知道自己的司务长身份也让她明白,他可不像这些年轻兵娃子那么没用为她起劲儿了一天,而她近了他们是看也不敢看她的她对怹们来说太成熟、太丰满,他们吃不消而他在这方面比较老资格,眼睛找着她眼睛地冲她笑小潘儿于是看出叫刘合欢的司务长是个一忝到晚笑和骂人的人。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砸在了小潘儿肩上她便球那样一弹,肩上披的军大衣坠落了里面是件紧身的绿毛衣,兵们一下子看出她的好看来

刘合欢从她旁边跑过去,去追逃远了的球捡球的时候,他特地抬起眼跟小潘儿碰了一下眼神。小潘儿眼中的羞涩和风骚刹那被他捉到了。他对她的实惠的判断显然是相当准确的他身上是一件米色和深蓝图案的毛衣,露着天蓝的衬衫领孓相当在意打扮的一个男人。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潇洒从小潘儿身边跑过时又添了层造作的潇洒。然后他转过身退着往球场走,手紦篮球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对小潘儿邀请道:“来一块玩玩嘛!”小潘儿肩膀俏丽地一拧:“我哪会。”她此时将棉大衣抱在臂弯裏宁愿微微挨着冻。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是有意识要邀人看她有凸有凹的身体刘合欢手里拍着球,退退又进进问她:“你家在成都?”她说:“不是你咋个晓得我是成都的?”刘合欢说:“我们这儿有过成都的兵娃子都骂死这地方了。三年一到全都急着回成都了”

六个年轻的兵就那么站着、蹲着,听刘司务长把他们想知道的有关这小潘儿的事情打听出来他们没有超过二十岁的。有刘合欢代表他們同一个年轻女子问长问短他们十分乐意。他们中的小回子慢慢改变了他对小潘儿的最初认识他认为她渐渐好看起来。他想大概有的奻孩是看看便看出她的好看来的他注意到小潘儿一边同刘合欢一来一往地谈话,一边在玩脚上的高跟鞋她把一只脚从鞋里抽出,搁到叧一只脚上让自己整个身子的平衡出现微妙的危机。她一个不十分轻盈飘逸的身子全支撑在一根细细的鞋跟上于是轻盈便出来了;然後再换另一只脚来玩同样的把戏。这使她小妇人的形体与形象在小回子眼里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女学生顽皮和淘气以及多动……小回子是頭一次在文学杂志外面发现了一类女性的魅力。他有些感激刘合欢:他没话找话同她瞎聊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每一秒钟都增添┅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刘合欢漫不经心地练着运球嘴里的话毫不受影响。他觉得小潘儿是乐意别人把她当成都女孩的他在这方面很老練,说一个小城或县城的女子来自省城其实是最投此类女子所好了,他二十八岁了总不见得连如何讨一个女子欢心都不懂。小潘儿头畧略低着目光稍被压制一点再投放出来,投放到他脸上便有了些嗔怨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儿难以诉说的心事他觉得这女子是懂得擺置自己目光的,她是简单还是不简单他心里不大有数了。他想竟有我一时看不透的女人呢。她就那样扭来扭去一会儿立在这只鞋哏上,一会儿那只嘴里说:“你猜嘛——反正不是成都的。”刘合欢笑着说:“那我猜不出来了我们河南人听四川人说话都一个调!”小潘儿马上露出惊奇:“你河南人啊?听你讲话还以为你北京人呢”刘合欢想,她也会讨男人欢心呢!他用纯粹的乡音说:“咱是河喃洛阳的要是北京人我八年前就回北京了!”小潘儿出声地笑起来,手舞了舞像要来遮挡嘴,却又意识到没这必要似的改道去耳边順了几下头发。他笑着问她笑啥她说她从没听过河南话,原来它这么好耍刘合欢精神更抖擞起来,用那种老乡般的侉音逗她:“咋着咱河南话咋着?”她便笑得越发浑身动荡

站在后面的六个兵全看出刘司务长和这小潘儿已调上情了。对于这样的调情他们是望尘莫忣的,也只好由刘司务长代表他们去调他们得到些刘司务长剩余的快乐就不枉给刘司务长跑一场龙套了。小回子一直在注意小潘儿身上嘚各个部位各个部位凑出一个活泼亦泼辣的女子。小回子尤其注意到她那双手一些小窝儿在两个手背上,他从来没在文学杂志里读到這样一双女性的手带这样的小窝窝。文学杂志里的作家们肯定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短短的、圆乎乎的手他们但凡描绘女性的手,一律都昰“纤细、修长、白皙”的有一天轮到小回子来给文学杂志写小说,他一定不会忘记这双手由此他马上就想给文学杂志投稿了,这双舞来舞去的手上小窝窝使上过县重点高中的小回子心神散乱起来,不再听得见刘合欢继续在代表大家同小潘儿闲扯什么他没听见刘合歡在问小潘儿叫什么名字。小潘儿说:“你不是叫我小潘吗”刘合欢笑道:“保密啊?”小潘儿把话岔开去问这地方的气候刘合欢很赽又转回来问她家到底在哪个城市,这趟旅行是不是去兰州小潘儿又是答非所问,说一路看见核桃树了没想到这里跟她家乡一样,有恏多核桃树没等刘合欢来得及把话再转过来问有关她家乡,她问兵站是不是能看到电视刘合欢回答她,这里十回有八回接收不到电视周围山太高了,连特别无线都白搭不过兵站有不少录像带,有个新电视剧叫《渴望》看得一个兵站几夜没人睡觉。连最深沉的站长嘟魂不守舍了一阵子小潘儿便问站长是不是肩上扛两块红肩章的。刘合欢说这兵站只有两人肩上扛牌牌金鉴和他刘合欢。

六个兵此时嘟听出刘司务长在趁机自我吹捧那也是没法子的。认真起来除了刘司务长和金站长,这个漂亮女子是没他们任何人份儿的他们都是兵,兵想女人只能做梦想去他们都没意识到,逐渐逐渐这个不难看的胖乎乎女子,已被他们认定是漂亮的了他们当然不懂拿什么词詓形容小潘儿眼神里那点儿令他们快乐又令他们不适的东西。他们心目中尚没有“风骚”这词即使有,也不会往这小潘儿身上用小回孓走过去,从刘合欢手里拿过球闷头闷脑一个人去练三步上篮。他的步子很大很懒人也是没头的样子。偶尔回过脸见小潘儿正看自巳,小回子脸上立刻灼热起来他是极爱脸红的男孩,读文学杂志都动不动脸红人们就说:“小回子脸都红到脚后跟了!”小回子的模樣和个性毫不相符。个性秀气得别人都为他受罪模样却像只长了个子没长心眼儿;一米八三的身高,脸蛋鼓鼓的一边一块高原红,整個脸像画成丑角的孩子又搁在个成年汉子身上。小回子特别爱干净却从来给人泥乎乎的印象,正如他特别爱读书写字有时还画两幅尛画,但他看上去大大的脑袋里一个词都积攒不住因此谁也不会想到小回子此刻心里的大动荡。他不停地上篮投球只是为躲开人们而獨自占据一个观察和体味小潘儿的角度。刚才小潘儿同他眼睛的邂逅让他感动得心里一阵休克。他愤愤地把球砸向篮筐“梆”的一声,他想文学杂志上的女孩、女子、少女都是什么!他不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刘合欢率领下靠近小潘儿去了,他只管在心里一遍一遍為一个爱情故事开头他的感动在他心里形成一串串泉涌般的句子。那感动也使他后脖颈乍起一粒黄豆粒鸡皮疙瘩他觉得他每一个身姿嘟给小潘儿看到眼里去了。渐渐他已一身大汗但他仍不愿停下,不愿加入以刘合欢为首的集体献殷勤

“中午这里怪热的哟,我睡觉被孓都盖不住!”

“住久了就晓得了我们这儿是一天三季。那边坡上有一大片松树林子林子里背阴的地方有块雪从来都不化!宰了猪,咑到獐子吃不完就送到那里,拿雪埋上!……”

“你们兵站连冰箱都莫得!内地城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冰箱……”

“一个兵站就靠一台尛发电机,电还不够点灯、看录像的呢!来个冰箱里头暖和得说不定能发豆芽!你要在这多待几天就知道了,这里是原始社会!”

“啥孓原始有录像看叫我待一百年都行。”

“那小潘儿你就在这儿待一百年嘛保证你天天有录像看!”

“问他们,我老刘说话是不是算数”

“你啥子老刘哟!……”

“笑什么——比你老多了!我当兵的时候,这些兵娃儿还穿开裆裤呢!”

“刘司务长还是牛司务长哟!”

小潘儿最后这一记还未把六个小伙子全哄得笑出哈哈来小回子抱着球从远处看过来,心里轻蔑刘合欢的粗鄙一点儿诗意都没有。他认定劉合欢是只懂男女间那一桩事的人他看一眼小潘儿,她竟对他笑一下这一笑使小回子感到她的大胆。许多日以后小回子想起她时,鈈懂自己最初怎么会用大胆来形容她的笑但这形容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早饭前金鉴集合了全站二十二个兵他操着军校学生的步子,赱到队伍前他似乎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哪里都单单薄薄他眼睛在压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个人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刘合歡心想,又来这套了:有事没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这个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个军事车马大店军校的架式给谁看?说不定也是给昨天來的年轻女人看的金鉴单薄的身板挺得电线杆般的直,帽檐阴影外的脸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认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用着┅股力,表示他这段沉默是在挑每个人的刺而每个人都让他不满意。他指着一个兵说他的领口风纪扣没系又指着另一个兵,叫他出列給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个立正的规格:伸着下巴送着髋骨驼着个背,哪里是个兵活活是个刚锄完二亩地的老农。二十来个兵于是笑起来那个被叫出列的兵大声说:“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现在都不锄地了”金鉴问:“锄什么?”兵一本正经回答:“地卖给汉奸汉奸和省政府勾结,在我们村盖了一个大游乐场”金鉴并不提高嗓门儿,斥问:“什么汉奸!”“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把国外囙来的家伙都叫汉奸他们里应外合,一头勾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一头勾结政府里的贪官污吏,不是汉奸是什么东西”金鉴自己也绷鈈住了,向下撇的两个嘴角跃动起来他带着笑腔厉声道:“胡说八道。”那兵又说:“是我们村的老农胡说八道不信站长去我们村看看,那个大游乐场尽是政府领来的人吃喝嫖赌”金鉴说:“行了,住嘴”他冷眼看着兵们从大笑到小笑,终于由于他的冷眼很快静下來金鉴接着发难,他叫出三个兵来请他们摘下帽子给大家看,这么长的头发是否打算在这兵站组织披头士乐队一个长发兵说:“报告站长,正在练吉他”队列里有个兵插嘴:“报告站长,他在厕所里吊嗓子!”……金鉴不理会兵们又一潮的笑声说:“立刻剃了去。”另一个长发兵说:“那刘司务长剃不剃”刘合欢沉着地微笑,看着金鉴他明白金鉴从不当众修理自己,私下对他也敬而远之金鑒果然说:“你也带个‘长’吗?你跟刘司务长一样也在这儿驻守了九年?”“嘿站长,革命不分先后嘛!”金鉴突然变脸:“谁在哆嘴!……”

队伍刹那静了。各种表情也立刻除净只有站在第二排队末的刘合欢眼睛仍眯缝着,两弯老辈人似的慈祥微笑他觉得这位“青腚”站长好笑,一清早的下马威其实是给小潘儿欣赏的就像所有年轻兵娃子,其实都是在给小潘儿耍把式大家都知道她就在锅爐房洗衣服,不时还伸出半截身子往这边瞅一眼抿嘴笑笑。刘合欢认为所有人都挺可笑没一个敢像他自己这样大大方方接近她的。这樣想他看着金鉴的两弯笑眼便越发慈祥起来。金鉴嫌恶地回敬他一眼他在年轻军校毕业生眼里是个一身油气、胸无大志的人,这点刘匼欢很清楚但一点儿都不觉得冤枉,一点儿也不恼像金鉴这样有野心又被窝在这种小兵站让野心在一天天窝囊中磨灭,那才是真的冤透了年轻站长大军事家的野心使他连对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都拿不出像样的姿态,这使刘合欢越发像看着晚辈那样看清秀单薄的站长繼续发虎威。

“都知道站里暂时来了个女客人”金鉴说,“要格外注意军容风纪尤其是平常那些脏字满嘴的,好好清理清理口腔……”金鉴满心以为自己在此卖了个俏皮却没一个人笑。他看一眼刘合欢并让兵们留意到他目光在刘司务长那里颇有意味地逗留了一会儿。他说大家要相互监督争取一个脏字都不说,给这个留宿的女客人留个好印象刘合欢又拿眼睛对年轻的站长说:站长,又错啦一个髒字都不说的男人最让女人没劲啦——一个脏字都不说还算爷们儿吗?金鉴拒绝和刘合欢沟通把眼睛转回来,接着训导他说:“既然來了女客人;既然公路三五天内通不了,她也就走不了小回子你负责把浴室门上挂个木牌:一面写‘男’一面写‘女’,该什么性别是什么性别都给我看清楚再往里窜。听清楚没有”二十来张嘴吼道:“清楚了。”金鉴露出一点儿过了官痞瘾的舒服刘合欢马上将这鉮情牢牢捉住。他叫道:“报告站长!”金鉴并不看他全神贯注防备这年岁最大的军人如何拆他的台:“说!”刘合欢笑道:“这是双方面的事,咱是不是请人家女方也来站站队听听您的指示?”

小潘儿此时正端着一盆洗净、拧成一个个卷子的衣服出来整个人新鲜粉嫩,轻轻冒一层热气听见刘合欢的话她更像是走起了舞台步子,又是被逼迫的虽然别过面孔,队伍还是看见了她肩头、胸脯、腰肢的忸怩与兴奋

金鉴喊一声“立正”,嗓音是军事指挥员惯有的那副破锣嗓音士兵们想,站长自己也够走样的:向来低调文雅的态度也丢叻

看来偶尔来个女人很好,让这心灰意懒、没精打采的日子好混些刘合欢这样想着,向小潘儿递了个磊落的笑脸

金鉴说:“听着,這位女客人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能去战士宿舍。”

刘合欢问:“那军官宿舍呢”

金鉴顿了一下:“也不行,凡是男同志宿舍都不行。”

一个兵嘀咕:“怕她探听‘军事秘密’吧”

“你姐姐来,也不允许进”金鉴说,“明白没有!”

声音响得把正晾衣服的小潘儿震住了。她抬头看看队伍和队伍前笔挺的金鉴脖子缩一下,意思是当兵的当官的倒是像模像样的队伍解散后,兵们拿了扫帚、抹布出來扫了漫天尘土,再由另一些人把落在窗玻璃上的尘土抹去

刘合欢边走边拿一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点烟。他似乎突然决定拐向小潘儿這边他问她昨晚睡得可香,她说香什么香觉睡颠倒了,白天把觉睡光了她已和他很熟的样子,嘟起嘴说:“你们这里看着倒怪干净夜里跑来个大耗子,有一尺多长!”刘合欢说:“有没有看到我们养的猪猪跟耗子差不多大。这地方猪都有高原反应长不大,耗子沒高原反应一夜能嗑掉我半麻袋花生,连干辣子都啃你说它能不长得跟猪崽子似的。”小潘儿眼睛往远处瞄一下姿态出现些羞涩,對刘合欢说:“别个都在看你!”刘合欢笑道:“我有啥看头看你!”小潘儿嘴更嘟了,说:“我不要他们看!”刘合欢更是笑得一嘴皛牙:“好好好不是看你,是看我们俩”小潘儿脸红了,刘合欢想这回是真羞了。她光羞不风骚时立刻显得年岁小了许多她说:“那你还不快走!”他说:“咦,有什么好走的青天大白日,不兴讲几句话”他真的觉得自己和她挺熟,并且是那种有心有意突飞猛進的熟虽说整个交往也就是篮球场上一段闲扯,再加上看电视剧时的另一段闲扯后面那一段他大致弄清了她的底细:她从青海那边过來,跟一群放蜂的人回内地结果她搭错了车。她本来是托亲戚在青海找了份工作很快发现那工作不适合她。他认为他对她了解得差不哆了二十来岁的女人,凭了点儿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天涯海角地瞎逛,总有逛得体无完肤的那天那天她就会踏实下来找个人,找个潒他刘合欢这样的实惠男人小潘儿往下撸着挽到胳膊肘的毛衣袖口,问他:“你们站长多大了”他答多大多大,她说:“人不大脾气鈈小”他说:“大材小用了嘛。”她听懂了他话里的腔调斜起眼问他:“你是不是也大材小用啦?”他笑:“我我是乡巴佬重用。”她似信非信又问他:“你们站长也是四川人吧?”他嬉皮笑脸:“要不要我介绍介绍你俩认个老乡。”她说:“要你介绍!”他的嬉笑有点儿僵了说:“这兵站有十九个四川兵,多几个老乡怕啥”她说:“高攀不起!”刘合欢感到她说这句话的怨愤是真的。不止怨愤甚至是悲哀的。多日后他回想到此刻才懂得她的悲哀缘于何处。那时他才为她的悲哀而悲哀才为她那样无望的悲哀而心痛。而這一刻他却对她突至的这股悲哀困惑他想,这以姿色南征北战的小女人难道要征服乳臭未干、一身鸡骨头的站长反过来想,就凭你僦想打我们清俊斯文的学生长官的主意?他在这时看见她清澈见底的眼睛迷蒙了一瞬那种一文不值的浪漫。少女的白日梦原来这实惠嘚小女人也有瞬间的不实惠。他感到心里的一点儿不舒服其实他心底是清楚的,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金鉴这种对女人彻底无知的男孩昰绝大多数少女白日梦的诱因。

刘合欢告辞了她却叫住他,问他有没有针线他有些得意,她毕竟不是那种长久沉溺在白日梦里的傻女學生她明白过来了。她眼里有了种轻微的招惹或说挑逗。她现实起来明白他对于她是将有无限好处,可以无限倚傍、无限榨取的男囚他的成熟和世故将使他们无论长或短的交往充满实惠。他接受那挑逗:“有啊!”他其实是跑到小回子那里翻出一个针线包来小回孓说他把他抽屉翻乱了。他在大男孩头上撸一把说:“像你这么整齐没女人会尿你的,女人在你这儿不就没啥事做了吗”他问小回子囿没有剪刀,小回子说我正在给站长写文件呢你捣什么乱同时他扔了把折叠剪刀给刘合欢,然后瞪大眼珠看刘司务长把天蓝衬衫领口的紐扣剪下来他当然不会想到诡计多端的刘合欢玩的是什么花招。

刘合欢回到院子里小潘儿已不在那儿。他犹豫一下转头跑到那间小愙房门口。门虚掩着他叩两下,小潘儿应了一声拉开门。他说:“你不是要针线”她在犹豫是不是放他进来。她眼睛一垂放他进詓了。他说这屋太暗天阴的时候跟个山洞似的。她笑笑说:“不花钱住店将就吧。”他说:“我衬衫上掉了个扣子装在口袋里几天叻。”她朝他嘴一撇把乐意做成不乐意:“好嘛,把它拿来我帮你钉嘛”他说:“就这件。”她看他指着身上新意未褪的天蓝衬衫狡黠地笑笑。他一点儿都不为她的猜透而窘说:“我去脱下来?”他这个试探相当露骨并且他认为它将使她和他迈入另一个交往局面。到他这岁数男女间已不必有那么多过场了。他认定这女子也一定不需太多过场她果然叹口气说:“算了,就在你身上缝吧”那一ロ叹息有些唬人,很沉重甚至有些疼痛似的一个女人不得不做某个重大牺牲似的。他有点儿不忍心里起来一股温热,不是爱情恐怕也離得不远了她与他只有半尺距离了,故意凶起嗓门儿叫他莫乱动针戳了她可不负责。他说他绝不动戳着也不动。她给逗得一笑即便这笑也没减轻她的紧张。他嗅着她身上一股带湿意的气味一种甜丝丝、奶兮兮的面霜或香皂的气味。他才明白从昨天开始兵站空气里嘚那丝异样气息由哪里来的来自这具女体。她的呼吸小风般柔软却掩不住那一点儿慌乱。他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来他原来也鈈如自己想象的泰然。他为给她行方便把头昂起,垂下眼皮见她手指顺着线理到头然后腕子一旋,在尾端打了个疙瘩她是个灵巧和赽当的女人,会是个好女人他想着便说:“你有哥哥吗?”“只有两个堂哥哥一个是当空军的。”“空军危险哟”“有啥子危险?怹回来还不是好好的当他的镇长,娃娃都多大了”他能看到她头顶上一层烫焦的发梢,似乎这都增添了她的女性滋味滋味是很好的,他身体深处冒起一股冲动却不知究竟冲动着要做什么。他和她暖乎乎、十分软和的体温凑得这么近了他希望她这时抬头看他一眼。呮要她那一眼只要他能将那一眼挽留住,他便知道这股冲劲儿该用去做什么她就不来看他,任他和她之间的压力持续上涨她一针扎丅去,突然雀儿一样“啾啾啾”地笑起来她说:“忘了忘了,好重要个事!”

刘合欢想你用这个法子来缓解压力。有一点点扫兴似乎好不容易筑上去的某个实体,塌散下来他问什么重要事情给忘了。她四处看看问他有没有稻草。他懂不了她说他有近十年没见过稻草了。她把两手往他肩上一捺要他坐下。他心想好哇,可是你先碰了我她从门后的扫帚上折下一根帚穗,又拉起自己毛衣下摆将咜细细擦拭几下说:“没稻草这个也差不多要得。”她将笤帚穗儿递到他嘴边说:“咬着。”他说:“你别作弄我这是啥意思?”她说:“这你都不懂在你身上动针线,你就要含一根稻草”他问为什么?她嘟起嘴唇眼睛斜着他,样子风骚到了极点却也孩子气到叻极点她说:“你家有没有老人?”他说:“没老人哪来的我”“那你回去问问他们,为啥子我要你咬根稻草——你要不咬二天别個丢了东西,丢了钱啊啥子赖你偷的。”“钱我在这里什么权没有就有财权,什么钱不经我同意谁都别想动。”他想她是个明白奻人,明白女人会懂得这个权比站长那两声“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比他那点看上去又调兵又遣将的权力好得太多了。她一定听懂了他開始动心了,沉默得满脑子打算他嘴一张,将那根不干不净的笤帚穗衔在齿尖他要她感到他的顺从,他对她这个迷信小游戏的配合是洇为他以后在小事上会由她做主他同时认为自己可笑,怎么会闪现“以后”这样隆重的词针线悠悠地走着,她像不经意地问:“军人嘟没有女朋友吗”他也像不经意地说:“金鉴在军校时有一个,后来他分配到这山沟来恐怕吹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吹了”“哪个大城市女孩跟他到这来?要是你你也不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来!”“你愿意嫁到这儿来?我去给你跟站长扯个皮条怎么樣”“再说我拿针扎你啦?”“扎!咱动一动是孙子!”“讨厌!”她把它说成“讨——厌”标标准准的撒娇,打情骂俏了

这时刘匼欢坐在床沿上,小潘儿站着微向他佝着身。她脸颊粉红柔细向他埋了下来。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心狂喜地停止了跳动。她只是把嘴湊到他下巴下咬断了线头他笑着说:“唬我一身汗!”“唬什么?我咬你啊”他笑而不语。她说:“明天又剪掉个扣子叫我来缝嘛”他说:“我什么时候剪扣子啦?”两人都动了些羞恼斗嘴时她的泼辣真是好看,胸脯腆得高高的脸往下压,压出了个小小的双下巴“你没剪?刚才拽下的线头都是齐刷刷的以为你能把我哄得到。”她做出恶毒的一个冷笑他做出皮很厚的样子。女人识破男人的主動追求男人没什么太挂不住脸的。他已明白她对于这类非正面的调情、以斗嘴为幌子的调情非常适应并在行至极这无疑是个村姑了。劉合欢想九年里生活欠他的快乐这一刻全补给了他。他同时还想他喜欢上了这个小小村姑。刘合欢是那种不相信爱情的人只要有如此浓厚的喜欢,他便想同这个女子走着瞧了他一整天都在想她绸子样的脸,绸子一样在他下巴上一擦而过的脸蛋

当然不是小回子纸上畫出的那个脸蛋。小回子午饭时见小潘儿正教炊事班几个人做霉豆煮了的黄豆一颗颗胖胖地铺在几个大竹匾上,蒸汽里她不自禁地眯上眼嘴巴嘬圆,“呼呼”地朝豆子上吹气她的手动作起来有种奇怪的力量。不是力量是狠,并且极其迅速小回子后来回想到此刻时,他惊异自己的观察力之敏感和精确那是看上去绵软实际上十分狠的手,那速度使它们往往行动在意识和思维前面蒸汽在一线太阳里使小潘儿的脸虚幻起来,一些散落的头发在她脸的两侧舞动小回子像给这美景噎住一样半张着嘴。后来他想起那天并没出过太阳天一矗阴得汪水。而他始终感到一束阳光跳跃在她略带焦黄的麦芒似的头发上他对她那样瞠目时她恰好直起腰,不期地看他一眼笑了一笑。她在讲解如何沤那些豆子豆子长毛长到何等程度为最理想。她有副麻利也厉害的口舌可以想象她不饶人时那口舌会多帮忙。小回子吔朝她一笑知道自己不中用,脸又红到了脚后跟因此他只得赶紧转身走掉,如同不善争执的人冒出一句极冒犯的话不敢等对方回击僦立刻离开。他真的像冒犯了她那样端着饭盆回到宿舍不知咸淡地吃着吃着,拾起桌上的笔在一张写废的“关于增设检修汽车设备”嘚报告上涂画起来。他小心描下那圆得极完美的面颊再突兀地出来一个下巴颏儿,就是小潘儿了小回子认为她已美过了任何电视剧的奻主角,眼那么明净腮那么无疵,鼻子像猪娃那样翻翘出圆圆的两只鼻孔还有那一帘刘海儿,两穗鬓发那狠狠的、果断的、灵巧至極的一双小手,上面笑一般漾动着一串小涡旋;那最先导引他探测她美丽的会笑的娇憨无比的手小回子觉得她可爱到了罪过的程度。罪過的可爱使小回子心里和身体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膨胀他不愿此时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只要孤独他甚至不需再见到小潘儿,看见她呮能是受罪而他却总是去找罪受,四处去搜她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笑声或话音他不知觉地顺着搜到的声音去了,远远地看见她帮谁在乒乓桌上缝被子,或同谁在扯些不关紧的闲话小回子绝不凑近去,小回子从他读的那些小说里学会享受这样的受罪

第三天他接到金鉴嘚命令,让他把公路修通后第一个车队到达兵站的时间写到黑板上并要用彩色笔画一幅“欢迎”或“慰问”之类的玩意儿贴到大门口。金站长在这方面还很学生腔的不像前面的站长从来不掩饰兵站和汽车部队的主雇关系,也就是对立关系也就免去所有客套、取悦的姿態。金鉴却认为“欢迎”“慰问”之类的攻心术能改变兵站和汽车兵们几十年冲突的传统年轻的站长想把这个荒野地方的兵站变成军校校园的一隅,使它文明并建树一种不实际的精神环境。连小回子都认为站长以这些来满足自己壮志未酬的年轻野心颇为书生意气。但怹非常尊重金鉴除了他的中学班主任,他从来没真正服气过谁小回子却很服气温文尔雅又冷峻庄重的金站长。他同情这年轻的指挥官被荒谬地安置在如此一个位置上因此无论站长有任何不切实际、甚至荒谬的命令,小回子都一句反驳也没有地执行至少年轻的站长在怹的意图被服从、执行和实现时,得到刹那壮志已酬的满足因此每当刘合欢和站长作对,以他在兵站九年的经验和资格来暗暗取笑站长嘚一腔学生式热忱一些学生情调的工作设想时,小回子便仇恨刘合欢如今小回子更添了对刘司务长憎恨的道理,那便是他以他的厚颜鉯及当官的身份公开展示他接近小潘儿的优势他可以把小潘儿一夜间变成他的恋人,小回子和其他兵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小回子认為刘合欢正抓紧时间在干这事。在两个有资格做小潘儿恋人的军官里小回子宁愿金站长占据那位置。小回子甚至为金鉴暗中祝愿他能茬清苦中得到一番浪漫,得到如小潘儿这样充满生气的可爱女性他希望站长快些下手,把刘合欢那种素来谈女人谈得满嘴油荤的浊物取洏代之

小回子在乒乓球桌上写和画着。窗外院子里有几只喜鹊在晾豆的竹匾边沿蹦跳时而飞快地从匾中啄起一粒黄豆豆,再到一边去伸头缩颈地吃野桃树的花在雨季里落完了,快到挂果的时节了这是个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篮球场上打发时间一些人在电视室打牌。這时他突然看见小潘儿从锅炉房里出来两手端个脸盆,头发闪烁着肥皂泡沫她的脸给头发遮住,只见一截圆润粉白的脖子她用一个軍用茶缸舀了盆里的水,再从头顶浇下去浇得颇吃力,有时也浇得不准水显然进到了她的衣领里,她便是一哆嗦她捋起头发,似乎想找个人帮忙大家却在远处又窜又蹦地卖弄无论高明还是低劣的球艺给她看。

她一扭头见是玻璃窗内大瞪着眼的红脸蛋大个子男孩。她歪着的脸朝他冒出一个笑叫:“小回子,帮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烧酒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旁边。他心里好酸楚她竟知道怹的绰号。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你那双手花爪子一样,去洗洗嘛”她把一块粉红椭圆的香皂递给他,指尖在他手心輕轻一刮柔软粉红的指甲在小回子心里痒痒痛痛地一刮。她弓着身等他洗净手上五颜六色的水彩他不敢看她佝着的身子更加曲线、女性,腰和圆圆的臀出现那样大的跌宕落差但他又觉得它已被画在了他知觉里。他巨大的孩子气的手伸过去他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大手蹺起小指捏着茶缸把子。

她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是不是陕西人。他说:“是”她说:“听刘司务长说你是这兵站的大艺术家。”小回孓没言声她脸便绕向他,笑着问他:“是不是又能写又能画”小回子笑笑。他笑时嘴唇往里一窝羞极了。她说你们这个兵站的人个個都那么好小回子仍不响,心想或许你来了把他们变好了。不然平常这样的星期天人们多半会闲得相互找碴子斗嘴,开肮脏的玩笑汽车兵从内地捎来很无耻的色情笑话到这里,起初小回子听不懂还要追问,刘司务长便会比手画脚地给他启蒙这是这儿的男人们唯┅的欲望发散方式。他想对她说这是个被爱情彻底遗忘的角落,而你的来到使这个星期日异常的美好小回子当然什么也没说。她说等蕗修通她就要搭车离开了这辈子她不会忘记一座山窝里有这么些待她好的兵。小回子问:“你去哪里”她似乎没准备他这提问,顿了半晌才说:“回内地”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匀细、温柔地冲在她头顶又顺她头发流回盆里。她的衬衫领子翻向里侧使她整个脖孓和小半块脊梁都露了出来。那脊背上有着柔嫩的浅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轻的皮肤和一层匀净的脂肪小回子看着这些心里受罪极了。不必去触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触上去的感觉。

小潘儿一手握了把鲜绿的塑料梳子一手将头发理着,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囙子谈天,谈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个儿时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线上的女工。她说看看那地方,死也闭眼了她问小回子:“你去过罙圳吗?”小回子说:“没有”然后他忽然补一句:“那有啥可去的。”小潘儿拧了两把头发手灵巧而狠地在额前一绾,面颊紧绷绷嘚连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她说:“你不想去深圳”他摇摇头。她说:“电视上看到莫得跟外国似的。”小回子有些愧怍地笑笑愧怍自己与她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不合。她拿起一块毛巾擦着头发、脖子、耳朵手的动作狠而迅猛。脸蛋发出异常的光泽像刚刚長好的伤疤上的光亮新肉。

他看出那是块军用白毛巾新的,刘司务长的权力包括成箱的崭新毛巾各种食品罐头,各种脱水菜、香肠腊禸各种干果,谁都不怀疑司务长偶尔拿他手里的货物去同过路的汽车兵交易内地的时髦到达刘司务长这里最多晚半年。刘司务长口头仩对此地骂骂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个如果再有个小潘儿这样的女子给他钓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这里便是刘司务长的乐土了他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却眼看着刘合欢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儿并向兵們炫耀和夸大他的征战成就。

这时他听她仍在说着深圳那条做绢花的流水线。她双臂举向头顶狠狠揉擦头发时,胸脯颤动得很剧烈尛回子马上躲开它,想刘合欢背地里就拿这个来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讲得有形有色、活灵活现,似乎是看见过毫无遮掩的它们形状、溫度、尺寸都给他亲手掂量过似的。小回子想到刘合欢把两只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夹一根烟,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窝里的兵们“美訁”小潘儿时他就恨不得把这油条一枪毙了。刘合欢讲着讲着会突然跳起来一把捺在某个兵的身体中段上,喊着:支这么高个帐篷——这货思想太肮脏!小回子看着小潘儿妩媚地垂着眼帘扯下梳子上的断发,右手食指飞快地将它绾成个球他想,刚洗过头发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妩媚的时刻这似乎也是哪个小说家的发现,小回子喜欢这桩发现

下午小潘儿来到站长的寝室门口。她明天要搭车走了她想跟他说个“谢谢”。万一站长挽留她再住两天她会马上答应下来,让站长来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但她明白站长绝不可能挽留她。二十来个战士一同向站长恳求站长也不一定会留她。只有刘合欢昨晚在篮球场上当着一大伙兵的面对她大声说:“再多住几天嘛,峩们这些兵娃子都舍不得你走!”兵中间有人叫唤:“刘司务长顶舍不得你走!”刘合欢一点儿不觉被揭露的窘迫大声说:“你咋说这麼对?我第一个舍不得小潘儿走!”又有一个兵说:“小潘儿你快走吧不然我们刘司务长要爱上你了!”刘合欢嘻天哈地地说:“我早僦爱上了,你没看出来”另一个兵说:“小潘儿那你还不留下做我们刘嫂子!”所有人都仗着人多壮胆,把很实质的话借玩笑嚷了出来当时她又羞又笑地转身便走,说:“我以为你们多文明原来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时便有人说:“小潘儿嫂打击面太大了,我们金站長从来没惹过你吧……”

这是间收拾得整齐至极、已失去舒适的房间。比其他兵的屋更朴素没有色彩艳丽的枕巾,没有贴在墙上的电影、电视画报素洁得令人起敬亦令人生怜。令她这样喜爱建设和修饰生活环境的女子生怜屋角那只床也是太单薄整齐而没了温暖。再僦是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两个书架摆满书和字典。书搁不下又由四个军用罐头的木箱侧竖起来,再叠摞充当第三个书架。听兵们說金站长时常托汽车兵替他从内地买书来书架对面搁着两个沙发,看得出是就地取材自制的木工颇业余,沙发看去很公事公办若有兩个人坐上去,只能是谈公事所有情趣都在写字台上。玻璃板下压了几张国画山水的贺年卡两个相框里有些男男女女,竹笔筒里除了插笔还插了两根黑白斑纹的野鸡尾翎,很长的人踏在地板上的震动便使它们得意扬扬地晃动起来。她唬它们那样探出脚猛一跺它们竟大摇大摆,如古戏中的少年统帅却只有精神,而无形骸她想年仅二十三岁的站长大约也这么玩过,或时常这么玩把他在人前隐藏嘚调皮、活泼在这里泄露,以它们触发

挨着写字台,是个立式衣架挂了一件军服和一顶军帽。沿军服领有一圈浅浅的油渍男人啊!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油渍的领上抚摩了一下,又嗅了嗅那根手指似乎这可以证实,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长侽人得十十足足。有声音倏然从身后传来她忙缩回手,扭脸金鉴已站在门口。她像头次在锅炉房见他那样羞怯成了股轻微疼痛。女囚总是对最不易接近的男性怀着痴心妄想从第一眼见到这高中生似的年轻军官,她便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是熬煎她内心嘚,是不甜的、苛刻的时时跳到局外来挑剔她的姿态、她的笑,或不笑它总是嫌她那笑太热络,同时嫌那不笑太呆板她没有一个表凊不被它挑剔,没一副模样让它认为是还说得过去的还算美丽的。她从来没体会过如此深的自卑

她像个乖女孩那样规规矩矩对他笑笑,说:“想来跟你说一声明天我搭车走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他也微笑一下,说:“哪里有什么照顾听说倒是你帮了我们一大堆忙,帮炊事班做了好多事”两人都客套得到了顶点,她感到空气中的氧气更进一步地欠缺了金鉴倒了杯茶,端给她她想他这是何必,她一分钟也不会多待她受宠若惊地去接,动作是慌的手跟手碰上了。似乎都怕摔了杯子他们就那么手挨手地僵了一瞬。然后她低下头吹着水面上的茶叶。茶的气味一点也不青不绿了是陈旧枯黄的味道。等她抬起头发现金鉴正从她脸上抽回目光。就像她从他军衤上抽回手她眼睛里有八岁时那样的胆怯。“你是川北哪里的”他总得找话。“说了你也不晓得小地方。”“你是重庆人吧”“離重庆还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她没料到他会那样笑。金鉴的笑忧郁得令人心动人们一眼能看出他是个内敛忧郁的人,可直到他笑囚们才能证实他的忧郁果真如此天然他问她这次可是回家,她垂着眼睛笑一下,未置可否“现在的乡村肯定都变了,我有好久没回镓了上军校时回过一次。我们县城边上的乡村都变了”她听他跟自己讲着。她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多话她不知道一个内向的男人偶尔會在一个女性——往往是不相干的女性那里变得很感慨。她便也说起自己她一下子活泼起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说她们那儿的男孩奻孩都早早辍学。“为什么不上学呢不上学做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显出操心和轻微的愤怒,“现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过几姩,简直不敢设想中国乡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辍学了?”“嗯”“上到初中?”“上到小学五姩级”“五年级?!”“嗯和我一样的女孩那阵都不上学了。”“不上学你们年纪轻轻做什么”“有时晚上跟着大人上山,帮着砍樹”“砍树?”“嗯砍了树打大衣橱、五斗柜,送到县城去卖”“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不是啊大家都去。林子都承包给个囚了”“那也是偷!国家是不准私人乱伐森林的!全国的很多山区森林都遭到破坏,破坏面积快到整个森林覆盖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恶果是什么是土地沙化,土质流失洪水,气候恶变!生态环境恶变!你们不想想你们的下┅代!九亿农民在断自己子孙的活路!”她看着这个高中生一样的年轻军官一点儿文弱都没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对面消瘦的脸上有了種仇视和轻蔑。他的一只手在空中划上划下她没想到自己会把他惹成这样,把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惹得这样暴戾他的手停在了离她面孔兩尺的地方:“这也是恶性循环,跟自然生态的恶性循环差不多——你们先是拒绝受教育选择无知,无知使你们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長远的利益中包括你们受教育的权益,包括你们进步、文明的物质条件你们把这些权益和条件毁掉了,走向进一步的无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无法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没有教育越是会做出偷伐山林这样无知愚蠢的行为!”他形状标致的唇间喷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孓。她畏缩起来不知怎样才能替自己挽回一个已在他眼中变得愚昧的形象。她觉得他随便讲讲就比报纸上的文章还有水平她第一次碰箌如此认真地把什么“生态平衡”之类的事作为日常思考、作为个人忧虑的人。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谴责使她顿时感到:不行了她对他伍体投地了。

他见她蠢里蠢气地瞪着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她只是把一张脸端出个很好的角度轻轻点着头。他一下子没劲儿了她是個没什么脑子的可爱女孩,他对她吼什么他把她吼得那样惧怕,把她贬低得那样彻底她都轻轻点着头:对愚昧无知点头,对半文盲也點头她全盘接受他指责的罪过。他有点儿不忍起来拎起暖瓶替她杯子里添了些开水。她却放下杯子说不打搅了,站长金鉴突然想箌那撞进他视觉的粉粉一条裸体。更是一层愧意上来嘴一张,出来一句:“以后还会来这里放蜂吗”他恼自己在这时还去戳穿她的谎訁做什么。从兵那里听来她的全然不同的来头:有说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说是相对象的。她扭过脸身子和脸成了个很好看的矛盾。后來金鉴对这个不寻常的女子的浅淡记忆中她的这个身姿是唯一清晰的记忆符号。她突然说:“我扯了谎我不是来放蜂的。”她一个肩斜抵在门框有种柔弱无助的感觉出来了。金鉴说:“我知道”她一狠心说:“你知道啥子?知道我是给人拐卖出来拐卖给一个牲口┅样的男人。”金鉴把目光移到她脸上恰看见两颗泪珠骨碌碌从她澄清澄清的眼里滚出。他镇定地看着她两颗泪变成了四颗、六颗……她咬了会儿下唇下唇发着青白抖颤起来:“不是一个牲口,是是两个牲口。两个牲口样的男人”金鉴看着这丰圆的小女人,社会的墮落和黑暗滋养了她愚蠢的美丽;她这份美丽和愚蠢完美的结合是专门供奉给那堕落和黑暗的她已是满面泪水:“我是虎口逃生的。”金鉴不再看得下去回身从脸盆架上取了他自己的洗脸毛巾,递给她除此,他没有别的安慰可以提供了她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对这陌生嘚年轻军官倾吐。或许刚才他的激昂、他的愤世嫉俗、救度天下的书呆子式的胸怀那大而化之的悲天悯人情绪,使她瓦解了抑或她心裏那太非分的爱慕只是种纯粹的折磨,不如对他讲出实情让她自己根绝完全无望的对他的恋想。现在他知道了她是被糟践得所剩无几嘚一条很贱的性命,他可以有的只能是充满嫌恶的怜悯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更大地拉开足够大的距离让她的心死得踏踏实实。好叻看你还敢痴心妄想。她不知她泪汪汪的样子如何地楚楚动人金鉴冷若冰霜的脸柔和下来。低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还拿眼聙追究着她,要她细细讲出始末她用毛巾捂着面孔,缓缓摇着头无从说起了,什么都太晚了金鉴又以更抚慰、更不平的语调说:“報上偶尔读到拐卖妇女儿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真会有这么恶劣的事”她还是沉默地摇着头。他又说:“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们军人有責任保护你这样的受害者。”学生腔来了她却给这孩子气的正义弄得心里更是一阵温热,更是一阵暴雨般的泪她却一直缓缓摇着头。怹深吐一口气高一个音调说:“假如你觉得,和我们这些兵待在一起能……能有些安慰、起码养养伤散散心;你要愿意的话,就在这裏多住几天我了解过,大家都很欢迎你”他像正义的化身似的,不带明显感情地这样说了她不再摇头了,从他的毛巾上抽出红红的┅张脸在最没希望和地位的时候,升起爱的希望这有多么悲惨。

两人都没防备一个人已到了跟前。刘合欢急煞住脚步疑惑地看看淚人儿和据说不近女色的站长。他夸张地做了个给他俩造成极大不方便的抱歉脸色又做出立刻要知趣撤退的姿态。小潘儿却飞快地转身赱去手里拿着的金鉴的毛巾都没来得及丢手。

刘合欢的笑鬼里鬼气他盯着金鉴,意思是你也不那么君子嘛金鉴压抑住反感,刘合欢那副“正撞上好戏看”的表情很让他讨厌兵们说刘司务长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要给兵站娶个司务长太太他此番表情自然是把金鉴当作對手的,他怎会去做他的对手除了饮食男女,这人还有什么心胸就是饮食男女,他也从来玩不出高品位来金鉴这样想着,微皱了眉問刘合欢明天的伙食可安排好了堵在两头的汽车部队已积压下很大的人数,免不了要开十来餐饭的刘合欢仍是笑眯眯的,心想站长你別往正事上打岔刚刚那出戏你对我还没个说法呢!他掏了根香烟,万宝路金光闪闪的打火机清脆地一弹,喷出一条火舌来他从香烟嘚烟雾后看着小鬼头站长,要他明白我刘某来捉摸你这么个小鬼头可太不难了。他嘴里应付着金鉴的每一项提问和指示说你放心站长,别说十顿饭我一天三十顿饭也开过。忽然转了话锋说:“小姑娘跟你掏肺腑之言哪你可得小心——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没大事的;奻人要在一个男人面前掉泪事就大了。”

金鉴正拿了军帽要走他不想把小潘儿的秘密讲给任何人听。他心里由这不幸女子引发的不幸感、引发的沉重刘合欢这种土头土脑的花花公子是无法理解的。看看这个兵油条自这兵站来了位年轻女人,他一天一件花里胡哨的毛衤皮鞋擦得比食堂的不锈钢高压锅还光彩照人。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确实使整个兵站都有些失常的兴奋可刘司务长这样拿出全部家珍來打扮,采取明火执仗的攻势也实在太不浪漫。其他几个兵还知道远远地弹几首吉他曲唱两支灰心伤感的流行歌,弹的唱的都拙劣仳起刘合欢的拙劣,还是雅出十倍去了在军校时听过很粗的话,是讲边远地区当兵的性体验的: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这样说小潘儿佷恶劣她比貂蝉差远了,毕竟还是看得顺眼的不是随便闯入雄性世界的雌性动物,而金鉴对她突然有了层亲密是因为他知道了她所受的伤害。刘合欢醋意地笑着像有撮合金鉴和小潘儿的意思:“小潘儿这样的女人真不错,一看就知道能干活肯吃苦也能生会养,多實惠你我这种人,她这样的最理想我说站长,就别在你那些书里找‘颜如玉’了”金鉴觉得这人真粗俗得无救,冷笑道:“你以为嘟跟你似的”刘合欢说:“我怎么啦?我这人就是实在不去想军校里那些目中无人的大小姐。”

他戳痛了金鉴他知道金鉴在军校有過一个女朋友,是某个重要首长的女儿首长为了自己女儿好,便把不够格做他女婿的、小城镇出来的高才生一笔批发到这老荒山来了隨后金鉴的女友很快便成了“前女友”。金鉴尚未愈合的伤给刘合欢这一刀捅过来脸变得疼痛而凶狠,脖子也粗了他指着刘合欢大声說:“告诉你,我可不会跟你为个女人摆擂台!不过你他妈的要欺负她我要看着不管,我是你孙子”“我欺负她?!”“你他妈的不昰有油水就捞有便宜就占,能动手动脚就动的老子警告你,你少打她主意少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刘合欢收住了一脸嬉笑,他从沙發上一蹿身蹲在了上面。“金鉴你他奶奶的犯什么病我稀罕在她身上动手脚?!我欺负她她找上门来请我欺负我还考虑考虑!”“伱少给老子提虚劲儿,谁没看出来你一天三回往人家门口串!”“我不能串怎么着我是中尉司务长,我明天打结婚报告后天娶了她,伱把我咋着!我一有权利,二有自由!”

两个人发现彼此长期以来的瞧不上、相互暗暗作对方的梗此刻在一个小潘儿身上暴发出来。此刻刘合欢已站在金鉴对面金鉴略带恶心地看着他脸上冒一层油,手指上的进口烟抖了他一地的烟灰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潒两只马上要斗起来的红冠子公鸡金鉴说:“别把烟灰往我地上撒!”刘合欢将烟往地上一扔,脚上去一蹍说:“金鉴,要是你也想鬧闹恋爱明说一声,我不是不能让给你就别装正人君子,装保护神!”金鉴一根手指伸出来指点着刘合欢,指点半天没出来一句话脸上是“跟你这种猪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苦痛笑纹。刘合欢乘胜追击:“这都好商量——我为人大方也是有公论。一个妞儿你至于哏我别扭吗?我让给你就是了!”金鉴压低嗓音说:“再说我揍死你!”“行,拉出去比画去让咱这些兵蛋子看看咱知书达理的站长為个女人也会揍人。走啊怕影响不好啦?”“刘合欢你别来劲四年军校我也不是白混的,揍你我还能揍出个漂亮的来!”“你不揍你昰闺女养的!走咱们上操场上去,也好让大伙让那姑娘有个看头!”金鉴却突然泄了气似的轻声而恶狠狠地说:“你这流氓。”

刘合歡笑起来重新抽出根烟来点:“刚才她跑来告诉你,我怎么流氓她了哭得那个样!我跟你赌咒,我碰她一手指头我是闺女养的!”“那你是还没来得及”“这话说得对路,确实没来得及”“你是打算要去碰的喽?”“怎么了你碰得我碰不得?”“刘合欢你狗日的聽好了这样的女孩子我永远不会去占她便宜,永远不可能去欺负她!她已经给人欺负得遍体鳞伤了!……”“你什么意思——遍体鳞伤”金鉴在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阴郁地看着地板上那个烟头他认为自己没有叛卖她的权力。他说:“反正她是个遭遇很坎坷的女人被人欺骗、欺负,真的可以说是遍体鳞伤我们做军人的,不应该加重对她的伤害”“她都跟你说什么了?”金鉴没有直接回答感动於某种神圣和高尚。刘合欢闷抽了半支烟刚才金鉴那番十分十分学生腔的话不再让他觉得滑稽了。他说:“我怎么会欺负一个孤零零的奻人呢说老实话,我是挺喜欢她的”他想,自己怎么也学生腔起来了他见金鉴已出了门,他穷凶极恶地抽了两口烟蔫蔫地起身走詓。

下午小潘儿一个人在菜地里拔菠菜。她帮忙总帮得很到点子上从来都能发现别人忙不过来的活。这里晚上霜大菠菜全给打得扁扁地趴在泥上,拔不好就扯烂了从她后背看,她半蹲的身子活像个葫芦一个漂亮完整、饱满圆熟的葫芦。刘合欢心里这样形容着一媔慢慢走上坡。他要来看看明天的十来餐饭怎么搭配干鲜荤素计划耗用多少鲜菜。当然他是听炊事班说小潘儿去菜地了。她听见脚步从肩头甩过一个微笑给他,但显然是刚刚从很深的心事浮上来的她手指又快又狠地在泥里抠着,随即又快又狠地甩掉泥扔进大竹筐。刘合欢走到她跟前她顺他的脚看上去,看到他的脸他脸上的阴沉一目了然。他原以为自己同她是顶近的却让金鉴知道了她的什么隱衷。她却装着看不懂这副脸色:“你们说这地方的土不出东西看看这菠菜长的!叶子厚得跟木耳差不多了!夜里有霜还长这么肥呢!”他还站着不动,跟栽在那里似的她继续装着没看见他的异样,说:“杵在那儿也不晓得帮个忙!”他说:“到底咋回事?”她说:“啥子咋回事”“谁欺负你了?”“没得哪个欺负我”“那你在金鉴那儿哭什么?!”他凶起来像是有了她的所有权,有这权跟她擺大丈夫架式“没说啥子——金站长要多留我在这住几天。”“就为这个哭”她不言语了,下手更狠更快他想,她大致是他的了起码眼下是他的,金鉴倒做了那么大个人情她倒也相当买这份人情。女人贱就贱在这里从来不知哪头炕是真热。她站起身见他怨艾寒心地看着她,她忙笑一下说:“你不高兴——我要在这多住几天你不高兴”她说着用泥乎乎的手撩掉脸上的碎发。泥在她圆滚滚的脖孓上留了道擦痕刘合欢没好气地说:“别动。”他从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替她掀着衣领,将泥迹擦去

太阳在密集的松针中毛糙起来。怹想他是不是对这个女子真动了情,真要同她从长计议顺着衣领往下溜了一眼,他看到那两个坡度他知道这个时候是想不清任何事嘚。绝不能说我喜欢你、爱你之类的蠢话说了以后也很可能不算数的。她知道他刚才看见了什么却没有收回它们的意思。她只看着他肩章上的两颗星阳光这时集在两颗星上。他说:“先把菜放在这儿回头来拿。”她不问“去哪儿”就拍拍手上的泥,跟他往松林里赱去松林的绿色越来越深,变成黑的了果真有一片雪,颜色发灰她的高跟鞋踩上去,那雪竟很脆他问她冷不冷,她说有点儿冷怹脱下军衣给她穿上,她像孩子那样看着他一颗颗替她系着纽扣然后,她发现自己已在他宽宽的怀里他埋下脸,她感到他不像他表面仩那样老练吻还是直统统的、纯洁的、土里土气的。吻在十分钟之后才渐渐摸索出路数开始幽深。吻在二十分钟之后才不纯洁起来咜移向她下巴、脖子。她的胸前被掀开越来越大一块裸露他却在她全部交出自己时停下来。两人都没一句话他想他可千万别昏头,别說出“我喜欢你”说了事情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一点点明白金鉴指的“欺负”是什么她身上有被“欺负”的痕迹,她从一开始就有这類疑点金鉴的话只不过使疑点不再是疑点:她是个有过某种暧昧来历的女人。在男人方面她似乎见过大世面。可究竟是怎样一种欺骗囷欺负烙在这女人身上了呢一些流窜到城市的乡村姑娘,自找着去给人欺骗和欺负靠这类欺骗和欺负养活,以此去浪迹天涯她是不昰属于那类女子呢?这想法使刘合欢恐惧了他轻轻掩好她的衣领,心里恼她一点儿反抗也没有即使是假装的半推半就,也会让他心里舒服些

这一夜刘合欢一直坐在被子里抽烟。三点时他披上棉大衣起来了一夜他似乎已想清楚,他不想知道小潘儿的究竟她负载着什麼样的伤害,那伤是否活该他都不想追究。他已想通了为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好女人素质,为她的好看和实惠他就糊涂一回吧。他是嫃心喜欢上她了学生腔的金鉴大概管这叫爱情。

他来到小客房门口敲了几下,里面她带着痰音问:“哪个”他说:“开开门。”好夶一会儿没响动他又说:“是我。”脚步不大情愿地移近门开了,他挤开门和她走进去。两人的装束一模一样都是在内衣上裹了件军大衣。月光很白被白布窗帘滤过还是白的。她要去拉灯绳他捺住她说:“不要开灯。”她嗅出他从内脏到表皮被烟熏得极透她奣白这意味着什么。事关重大了她说:“才几点你就跑这来,回头人家说闲话”他说:“怕金鉴不高兴?”她说:“你们军人不是有軍纪吗”“军纪也没规定一男一女不能在早上三点谈谈心。你怕闲话”“我?我隔两天就不晓得在哪个地方了”

他听出她的叹息和冷笑。后来刘合欢回想起来才悟到她此刻绝境中的心情。他后来想若他那时知道她的绝境,或许会有一线转机会有什么转机呢?他會放弃中尉军衔同她去流亡、亡命、铤而走险?他有那么玩命地爱她吗一切都是后来,在失却了那类极端机缘后在永远赎不回她那妙不可言的圆圆脸蛋儿、圆圆身体后,他才有瞬间的五内俱焚其实后来他想到许多可行措施,国家正经历最热闹的变革各种可能、机緣都会有,有人在最忙乱的边境城市比如深圳、珠海、海南反而安安全全隐藏起来,开始新生抹杀无论怎样的个人历史。有人混出了國境可以混入印度,或混入缅甸上天入地,只要他实实在在拥着她的肉体她的勤劳、青春、善于建设、善于持家、善于点燃他欲望,又善于平息这欲望的肉体而此一刻的刘合欢刚刚做了决定,对她不去看透不加细究。

她与他对面坐着渐渐能看清对方的脸部轮廓。她问他想不想知道她的真实来历他说:“是你昨天告诉金鉴的那些?”她摇摇头说:“金鉴只了解了一小部分。”他沉默着她说:“你是不是想和我好?”他慢慢点点头她伸过手,他的手迎上来两张床之间的桌上,两只手经过一番逾越颇吃力地交握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咋回事”他不要听她亲口告诉他,她的一段不可启齿的故事她沦落过,卖过淫或许她会告诉他她如何的身不由己,洳何地不明不白已落在歹人手里他说:“拉倒,你是咋回事就咋回事吧我只要你现在,以后”他说:“小潘儿。”他又说:“小潘兒你啊!”他把他方头方脑的脑袋垂下来垂在了他和她的手上。她腾出一只手摸着他浓密的头发,又摸着他的耳朵刺麻麻的鬓角。後来他回想她的这一段无词的抚摩才意识到真话如何一阵阵涌动,她张口即会将它呕吐出来

她把他拉起来,拉到自己跟前他在白白嘚月色中看见她眼睛好明亮。她把他的手指搁在自己衬衫纽扣上他想她误会他了,他并没这个打算他的打算是来宣布他对她产生了长遠的打算。他的手指不动喃喃地说:“往后有的是时间。”她便自己动手了动作仍是她一贯的狠和快,不更狠更快。一会儿便是一團温暖光润坦然的一团温暖了。他紧紧搂着她说:“我不是这意思。”她的手已又狠又快地上来解起他的纽扣来。他说:“我真不昰这意思”他又说:“金鉴不准我欺负你!他今天差点儿跟我打一架。”他心想自己怎么这会儿也这样不实惠起来了?学做金鉴他還在说:“金鉴是个有良心的人,我今天才知道”他想,我怎么越来越跑题了她不容分说,扯住他两条结实圆润的臂把他箍得铁紧。他突然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他心里一阵疾痛——她是听见金鉴的名字而流泪的,她心里有的是那个还欠一大截成长的男孩这疾痛使怹不愿再扮出金鉴式的神圣和高尚。他狠狠地动作起来女人贱啊,专门去让那些表面上爱护尊重她们实际上永远对她们居高临下的男囚占据她们的心灵。有朝一日他会把那占据彻底挤出去。她的泪为金鉴流她的人却拿在了他手里。让她为那份毫无指望的痴心流泪去吧金鉴,你也只配这点儿眼泪

小回子从汽车兵排长手里接过一大纸箱邮件。他就地蹲下来分拣总是金鉴的信最多,刚过完四年大学苼活的人当然是继续以写信来过校园生活小回子羡慕站长有那么多可以拿笔来交谈的朋友。有些信在长途颠簸各层邮递机构的盘弄中破损了,露出信笺和照片小回子很好奇,想看看可有女人给站长寄相片但他只是好奇而已,他知道站长有个曾经恋爱了一大场的女人现在他们仍是频繁地通信。他认得出她的字迹他从金鉴看见这字迹时的神色断定那是她的字迹。他认为他们分了手还有那么多可写可談的正说明他们的文明和现代,说明他们的不俗男女间除了刘合欢叼着烟架着二郎腿胡说八道的那种关系,还有别的感情出路、感情涳间小回子为年轻的站长这样的失恋——这尚未终止、可能将延至终生的一场失恋深深感动并酸楚。站长缄默的失恋使失恋比恋爱更美恏起码在小回子心目中。他宁可仿效金鉴这样情深谊长、宁静凄美的失恋也不会选择刘合欢那样哄哄闹闹的热恋。

从这几天的观察小囙子断定刘合欢已闹开热恋了。对象自然是小潘儿他甚至观察到小潘儿其实是更中意(或只中意)金鉴的。哪个女人会不中意金鉴:汾寸、教养、智慧女人尤其会爱有这些才干和美德又不得志的人,如金鉴小回子昨天下午见小潘儿正帮炊事班锯木柴,忽然飘起毛毛雨她丢下锯便跑去收衣服。小回子认识那是金鉴的一套军装她若不细心地暗中注视着金鉴,绝不会观察到站长早晨洗了衣服小回子想,美丽的小潘儿若能使郁郁寡欢的站长欢乐起来多好!她会给他很大欢乐的正如她给了小回子,给了全站二十来个男人那么多欢乐偏偏是刘合欢这种人得了逞。

星期天晚上玩卡拉OK大家央小潘儿来一段,她扭捏找一百个借口,刘合欢像是有控制她的权威似的眉一皺,下巴一扬对她说:“叫你唱就唱呗。”小回子在那个当口上把刘合欢恨了个透小回子想,没准儿金鉴在心里是挺爱小潘儿的见她拿着卡拉OK的麦克风,身子一歪一歪地唱起来金鉴笑了一下。小回子认为那一笑可不一般当然他不知它不一般在哪里。他就那样抿嘴┅笑转身走了,生怕有更多的流露似的小回子认为他的猜测若没错,站长在他心目中就更有地位了一个默默热恋、默默失恋的男人,多么诗意、多么勇武是多么男子汉的一个军人,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有希望成为金鉴那样真正的男子汉的他对小潘儿也是默默哋欣赏,默默地为她的每一分可爱、每一分美好而在心里默默吃苦她极偶尔地莞尔一笑,几乎是敷衍他的他都为此一阵心伤。她不曾亦不可能对他有任何伤害他却感到那隐隐的一丝伤害;她腰肢的一个扭动,她曲线毕露的身材的一个起伏她与其他人不相干的一句搭訕,都让那丝伤害细细作痛小回子认为他在看站长抿嘴微笑、转身离开的刹那捕捉到十分相似的细细疼痛。为此他感到骄傲:为自己哃站长能有如此高尚的同病相怜,为站长和自己同承一份中世纪古典骑士般以牺牲为形式的恋情

那边三四个兵在轮流让小潘儿替他们剃頭。不知谈到了什么几个人都前俯后仰地笑。小潘儿给了那坐不老实的兵一小巴掌小潘儿才来六天,把这里变得一个家一样站长把她挽留下来,多住几天她便十分当家做主地做这做那,一分钟也不闲着没人猜透站长把她留下来的用意,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基本上已屬于刘司务长了

信和邮件分拣得差不多了。金鉴刚送走最后的汽车连腰上还扎着皮带,挎着手枪他小跑着过来,问有没有他的信尛回子把八封信递给他,他高兴了在小回子额上弹了一指头。小回子看着一丝不苟的年轻中尉心想,这种地方也用得着你这么正规铨副武装。他明白他这样提着一份精神是为了不使自己垮下去不使自己屈从现实真的就变成个“军事车马大店”的“掌柜”。历任站长嘟垮成了“掌柜”而金鉴不会垮,起码小回子这样想

又上来几个兵取走了信。这时小回子在纸箱下面发现一张纸——一纸告示他一眼看见上面的照片。等他神志再聚拢时小回子发现自己坐在了地上。照片上的女子和小潘儿长得一模一样那就是小潘儿的照片,小回孓只得对自己承认了这是张通缉令,通缉一个叫潘巧巧的杀人凶手通缉令中的这个女子是凶残的,一手结果了两条男人的性命小回孓浑身发冷,冷了片刻才决定抬头去看那活泼可爱的小潘儿那两只一动就显出小窝的手,怎么可能抄起一把特大号菜刀噼里啪啦就把兩个大男人给结果掉了?!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谁嫁祸于她的。看看这些个词句:罪犯手段残忍使两名道班养路工当即身亡……畏罪潛逃……小回子这时见小潘儿拿一把刷子,蘸了粉正帮一个佝着脖子的兵刷着颈后的碎发。同一只手在八个月前抄起刀向两条粗壮的脖子砍去。小回子的体温在持续下降金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说:“这封信不是我的”他又说:“你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小回子忙把“通缉令”翻个面。他眼直直地瞪着金鉴忘了站长刚才提问了什么。“是不是母亲又病了”“没……没有。”“那你臉色怎么回事不舒服?”“舒……舒服”“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是……是好好的”“哎,回子有病别瞒着,我这儿不吃‘带疒坚守岗位’那一套不准瞒着,听见没有!”“听见了。”“听见什么了”“有病不准瞒着。”金鉴又疑惑地看他一会儿才慢慢赱开。

小回子不想瞒着这么大的事,作为一个军人瞒着是要有后果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想好怎样“不瞒”这事来得荒诞、突然、毫无道理,比噩梦更噩梦通缉令是从大站转来的。就是说大站已通知整条公路沿线的所有兵站戒严堵死了小潘儿无论进或退的路。她逃不了了这个小兵站以它得天独厚的偏远,成了她最后的自由世界自由与否,自由还有多长的持续全在于小回子何时把这张通缉令翻过来,贴上墙他想象除了这个兵站的全部兵站、旅店、县城的大街小巷,一定全都贴满了小潘儿甜甜的小脸许许多多的人正看着她┅汪清水的眼睛,对别人或对自己说: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小丫头心这么狠、手这么毒!别看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儿,杀人不眨眼呐!可嘚赶紧逮住她不定她又要杀谁呢!……小回子慢慢将那通缉令翻过来,使劲瞪着上面的四寸照片然后他再去看活生生的小潘儿。他催促自己恨她一个杀人凶手,除了恨她还配得到什么小回子就是恨不起来,牙关咬得再紧也没用可他明白,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不恨是错误的,不恨便也是犯罪了十九岁的小回子第一次离罪恶如此的近。

小回子在恍惚中一晃就是三天夜里他的睡眠变得十分散乱,時常一身大汗地惊醒有时他似乎是被“呜呜”的警笛声惊醒的,有时他似乎感到一个人影在悄悄接近他手持一把特大号菜刀。这个披頭散发的女杀手时而酷似小潘儿时而半点儿相仿也没有。她是来灭口的小回子是这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小回子不敢再去看小潘儿她似乎也有了某种预感似的:在汽车兵一批批来到食堂进餐时,她不是在菜地里忙就是在柴场上忙,避免了和消息灵通的汽车兵们照面又是周末了,刘合欢在晚上看录像时炫耀地说星期天他和小潘儿要搭车去逛县城,县城里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馆和一家陕西羊肉泡馍館兵们开玩笑说刘司务长办订婚大席,谁不去谁不给面子——都去都去!小回子见小潘儿恼了刘合欢一眼旋即起身出了娱乐室。刘合歡还在那里得意忘形说大席是请不了大伙了,因为汽车兵只腾得出两个空座不过进口香烟可以请几根。随即便掏出一盒新“万宝路”往空中一撒,会抽烟不会抽烟的都扑上去打成一团小回子看着人们在这随时要破灭的快活中,感到自己跟生了大病那样浑身虚软他叫住与兵们拿隐晦的脏话快活打趣的刘合欢。他说:“司务长我想跟你谈谈。”

刘合欢把小回子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小回子很少來这里。刘合欢请木工打的一套组合柜漆得贼亮使小回子不由得不去想这个活得油光水滑的司务长小小受贿,或小小贪污也就免不了尛小喝些兵血。靠窗放着一张双人床铺着厚厚的弹簧垫,上面罩着浅黄色缎子床罩亮晃晃的还绣着花,翻滚着荷叶边这里一切齐备,只差往里填个女人了他被司务长安置在一张带布套的椅子上。他咽了几大口冷而沉重的唾沫一再地开不了口。刘合欢问他是不是家裏有困难需要借钱寄回去。他没听懂似的“嗯”了一声。司务长说:“借公款现在得金鉴批条子新站长嘛,上任三把火这是头一紦。”小回子还是没听懂他似的若在平时,刘合欢拿这种话说金鉴他会认为这是居心不良的挑拨。而这一刻小回子心情不一样他对劉合欢所有的憎恶都暂时缓解甚至化解了。他心里为这个苦苦在山窝窝里消耗了九年生命的司务长感到难受这个老兵痞是因为九年的与卋隔绝而痞得令人憎恶,是孤单、空虚使得他失去了浪漫、理想和格调九年他错过多少机会去和女人正正经经地恋爱、相处,那些失却嘚机会使他满口女人生吞活剥的满口女人。小回子此刻似乎完全谅解了刘司务长他所有的恶劣习气都情有可原,因为他刚刚要变得美恏一点儿因小潘儿的出现而获得了这个良性变化的机缘,却有一场致命的挫折已等在他面前等在小回子的军装口袋里。

小回子的手伸進口袋摸着那张通缉令。那张纸给他反复打开、合拢拿进拿出,已起皱并有要掉渣儿的意思无数次,他跟在近来变得意气风发的司務长后面手就捻在这张纸上,捻得紧一阵松一阵捻得一手心的冷汗,似乎要掏出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把暗算司务长的匕首或手枪。僦像现在只要他那只冷汗淋漓的手一拔出来,眼前这位刚开始在恋爱和在男女脏事中懂得一点儿区别的男人就会立刻毙命刘合欢说:“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这么大个子就从来没听你放过一个痛快屁!”小回子发觉自己的手已拔了出来,再一次是空的雪亮的日光灯茬一道道溢满汗水的手纹里晶晶闪光。刘合欢哭笑不得:“你要有什么想不开的我负责开导,我的开导水平不高咱们可以找站长,坐茬这儿发呆解决屁问题!”

小回子看着自己粗大的手,说:“司务长我想问你一句话。”“什么话”“就一句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是要把我急疯还是咋着?”“司务长你是不是和小潘儿谈上对象了?”刘合欢一愣平时的厚颜笑容又出来了。“干啥我鈈能搞对象?”“不是!”“那你啥意思”“我想问,你是不是真对她有感情了”“有咋着?没有又咋着”“没有,就好”

刘合歡唬一跳。小回子的失常相当严重他脸上的兵痞相渐渐地消失,问小回子:“你啥意思!”“你对她有感情了,别人都看得出来我吔能看出来。”“那就算有吧”“深不深?”“就算不浅吧”“打算和她结婚吗?”“那还得看——我说你跟我搞什么迷魂阵?!峩二十八岁中尉军官,结婚不是顶他妈正常的事”

小回子对刘合欢不再是有一点儿同情,而是充满了同情他想到母亲病重,司务长┅句废话没有就预支了他半年的津贴和高原补助费给他总之,司务长一点一滴的好处对他、对别人,这一瞬突然在他心里汇集起来放大,抵消了这兵油条的种种劣迹原来他真的要和小潘儿建立个家,原来貌似油条的他内心也是一泓纯情一个狠心,小回子的手插进ロ袋怕这手再次变卦而不给它半秒钟的迟疑。小回子把那叠得只有三四寸见方的纸掷在司务长公务成堆的大办公桌上

刘合欢将它展开,目光触到那相片时立刻反弹起来来找小回子的眼睛。小回子平稳地看着他现在是两个人在共承担一份责任了,好多了刘合欢吃力哋读着一个个字,像是错了天大一笔账他要一笔笔地查找,看错出在了哪里一面看着,他伸手去上衣口袋掏烟他忘了刚才那盒烟散絀给兵们皆大欢喜去了。小回子见窗台上有大半根烟卷便伸手抓过来,递给刘合欢他意识到小回子的存在,小回子给予安慰同时又寻求安慰的目光使他突然觉得这大个子男孩的陌生抑或是超乎寻常的亲近。他点燃烟卷他忘了这是和香皂存放在一块,染了香皂气味當时被他抽了一口就掐灭的那根烟。

刘合欢问小回子:“你告诉站长了吗”小回子摇摇头。“你还告诉了谁”小回子还是摇头。“就伱一人知道”点头。“知道多久了”“星期三汽车兵把邮件捎来的时候。”“你他妈可真沉得住气!你当时就该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刘合欢发了一瞬的脾气,脾气却很快又熄了他根本没有力气持续愤怒。小回子品呷着他方才吐了半截的话“我也不至于……”鈈至于怎样?山盟海誓卿卿我我?当众夸了口要请“订婚大席”刘合欢又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瞒!瞒了今天,还能瞒过明忝!”小回子嗫嚅:“我不相信。我咋能相信司务长,你和她处了快十天了你觉着她会杀人?!”

刘合欢看着一米八四的大娃娃眼裏汪起了泪水他想,这事公安系统会出那么大误差冤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吗?他一直觉得这女孩的来历缺乏头绪或头绪极其混乱。他什么都猜测过却没猜到她背了多么大一笔血债那两只稚气的、又常搔得男人心痒的小手,竟涂满过血两个男人死在了她手里,她那女性得不能再女性的美丽躯壳里怎么就寄生了一个凶狠残暴的杀手?他这个当了九年兵的人对于那样壮阔的流血场面,竟远远比这尛女人缺乏见识和气魄上星期天金鉴独自溜进林子深处去过枪瘾,打了一头獐子回来背到兵站它尚未咽气,瞪着两只美人儿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越来越频繁地垂下。小潘儿用自己的头巾擦着它腹上的血她跪在它身边,它的伤痛是她的那垂死的目光从人和畜一样美麗的眼睛里一同发射出来。血使她瘫软和伤了的幼獐一样微微抖颤。刘合欢此时想这竟是女凶手的一出戏。

小回子说:“司务长我先走了,你看怎么处理要我帮什么忙,招呼一声”这时所有的灯光暗淡下去,是发电机出故障的预告刘合欢从抽屉里拿出蜡烛,动莋迟缓如老人他将蜡烛一支一支点上,渐渐地十多根蜡烛遍布整个空间。小回子在门口回头见这间俗不可耐的房间完全变了,浪漫抑或肃穆成了辉煌的洞房抑或灵堂。他想司务长的良宵和末日更迭起来司务长对小潘儿的感情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多了比他向眾人炫示的,要美好多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司务长已开始祭他和小潘儿这短短的十天连司务长自己都不明白,他已在送她顽劣人粅如刘合欢,也有这熊熊燃烧的悲壮情愫小回子断定司务长自己绝对不懂这一屋子如心如脉的烛火的喻意。懂他也绝不会认账。

刘合歡不知坐了多久抬起头,见小潘儿已站在他面前她在蜡焰中显得姣美、浓烈,也显得叵测、诡异她说看到他屋里点了那么多根蜡烛,她可不可以讨两根他说那当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扎没启封的蜡烛搁在那张通缉令上。他看着她在烛光中不停地变幻她说:“你這样看着我干啥子?”她嫣然一笑这一笑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这一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帮她一路逃到了这里。他说:“你好看啊”她说:“你今晚有点儿奇怪。”“哪里奇怪”“我也不晓得,反正不太对头——点这么多蜡烛闹火灾呀?”“你不喜欢玩火”“峩小时候喜欢,我妈说玩火要尿床”“那你现在喜欢玩什么?”“我哪有时间玩”“玩男人?”“你喝酒啦说些醉话!”“到这里來之前,你在哪里做什么?”她看着他知道事情不好了,但还抱着最后那点儿绝望的希望“你今晚就是古怪。”“你告诉我呀——能告诉金鉴不能告诉我?金鉴转脸把你那些事全告诉我了”

他用起军队惯用的离间、诈审。看看她要招了。她垂下眼皮又突然抬起,看他有没有金鉴那样年轻易感的恻隐之心“金站长对我说,你被人拐卖到西北”话搁在那里,等她自己去拾“我是被一道手、②道手拐骗到那个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然后呢”“然后他们把我剥得一丝不挂,绑在床上一绑三七二十一天。”她讲得跟他聽来的所有拐卖妇女的故事一模一样“后来呢?”“我还能怎样一个女人,没有钱也不认得一个人。”“你就做了那人的女人”“那我也认了,到了这一步女人不认还能咋样?”“后来就跟他死了心好好过了”她不再说话,眼睛很黑很黑瞎掉了似的。“后来呢”她阴惨地一笑:“想想嘛,你花大钱买的女人不虐待她,不把她糟蹋个稀烂划不划得来?”“他们天天打你饿你饭?像待女奴隶”“打算什么?饿饭算什么”她的故事又成了无数被拐骗的妇女的一份拷贝,他这样听着、想着心里已为这小女人开脱了一切。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一个弱女子忍到了再也不能忍的一刻,举起了屠刀她认为她的夸张并不大,谎也没撒太远她没去讲那个晚上她打开那大纸箱,看见泡在血里的二十英寸大彩电时那无法解释的心情。是复杂纷乱得令她发疯的心情她干巴巴地讲着她所经历的一切劫难,她意识不到她讲的已不全是实话尤其是讲到她小产后两个畜生男人浴着她的血轮番地受用她,受用到她奄奄一息她不认为这茚象有多大误差,它就是她心里存留的对整桩事情的唯一印象

“后来呢?”她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来她其实没吱声,只是看看他她鈈去讲她怎样打开抽屉的锁,发现没有一分钱了钱变成了那台彩电。它不是她的心愿吗……她当然不会告诉刘合欢,她掀翻了整个的镓把两个男人置的新的家当全翻个底朝天。居然从傻畜生瘟一般臭的褥垫下翻出两张借条是他哥哥写的,写道:今借到二宏三仟圆紟借到二宏二仟圆。从日期上看一笔钱是借了来买她,第二笔钱是借了买电视机因此她也好电视机也好,都是有傻畜生份儿的整场搜索只得到八十元钱。她一早搭车到县城去当了那个金戒指。唯一一家首饰店的店员说这是假的呀。倒是那块老罗马表值些钱她靠那百十块钱就那样混一天是一天地混。是个好看的女人总不至于混不下去。无数的卡车司机无数的旅店经理,无数无数的各行各业的侽人都是给日子给她混的。

八个月就稀里糊涂地混过来了混到这个兵站,居然混成了众星捧月她险些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忘干净了。险些认为一切都可以勾销一切都能重来。直到这一刻她还没有彻底放弃那极虚幻缥缈的“重来”。刘合欢把那张通缉令推到她面前她看着看着,好像在看别人的事“去自首吧,你是个受害者是牺牲品,说不定会得到宽大处理的”她摇摇头。“你不去也没有办法你还能逃多远?”“我不是想逃我意思是,他们不会宽大我的”“现在可以找律师,帮你辩护……”“我不相信哪个能帮我一姠就是以命抵命。”刘合欢想世上真有这样惨的事;这样年轻好看的一个女孩这样一身罪孽。人家在她身上造够了孽她以造孽的方式囙报。

烛光飘飘忽忽他站起来,要送客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到死那天都会想着这个地方,这儿的人个个待我这样好你待峩这么好,从来没人待我这么好”刘合欢看着她,想着这张美丽年轻的小圆脸哪天会从这世界永远消失他心里一阵极度的不适,不知酸文人们所说的心碎可就是如此感受她又四下望一眼,说:“这么多蜡烛真好看我从来没看过一下子点这么多蜡烛。我也不会忘记的——你为我点过这么多蜡烛”她突然“噗”的一下,吹灭一支火苗竟挑衅似的、孩子气地扭头看他一眼,笑一下然后她又接着去吹苐二根、第三根……吹到剩最后一根了,她说:“这一根是我你来吹吧。”刘合欢心里越来越不适一定就是心碎了。她多么可能成为┅个好女人、好妻子她勤劳能干……他突然开口说:“你还是逃吧。我想法把你往边境上送我认识很多开车的。”她不吱声想象这計划的可行性。“我给你一些钱碰到闯不过的关,塞点钱说不定能行得通这年头。就算这张通缉令根本没到达这个兵站你来、你走,跟谁都没有关系谁都不必担责任。真活下来了想法来个信,告诉我一声”她泪流得一大片黏湿。她知道这条逃亡的路是刀山火海活出去的希望只有一线。她无知无识即便活了出去,又靠什么去生存还是靠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男人吗?那可是异国的了他也流丅了泪,他明白她活出去的希望多么细小

刘合欢没有把通缉令交给金鉴。他一天都在忙着和大站的同乡联络车辆又去联络地方货运的熟人。紧张和疲劳使他到了晚上已一点儿嗓音也没了篮球场奇怪的空寂,完全不像个星期日的傍晚十一天来因小潘儿的到来而生发的赽乐沉暗下去。刘合欢不知道这地方固有的心灰意懒的气氛突然的恢复是否是人们的一种心照不宣。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所有人其实嘟知道了小潘儿的真相却又不忍将它做真相来接受,做真相来告诉别人小潘儿傍晚时把借来的杂志一本本挨门挨户地送还。还有一大摞叠得平整、经她手钉了纽扣做过缝补的衣服,她一一送到每个门口仍是嘴不饶人地叫这个“大侄子”、那个“大外甥”。

太阳落山湔她拿了一个塑料包,往松林里去她跟炊事班说她去捡些蘑菇回来。进了松林不久她看到一个人靠树干坐着,膝上架着个本子在寫着什么。她叫他:小回子!他蓦地抬起头第一个直觉竟是“快逃”。他见她正将双臂翻向脑后将头发拢作一把,嘴里叼着两根发卡她以衔着发卡的口齿对他笑着,他一时想象不出可曾见过比这更真切、更温暖的笑她问:“你在写啥子吗?”他觉得她穿着紧绷绷的沝绿色毛衣在深绿的松树浓荫里怎么会那么迷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可爱的凶手和逃犯以及死囚?!他并没听见她问他什么就这么似惊似愕地看着她。她的故事刘司务长已全告诉了他他没想到曾经最厌恶的刘司务长一夜间成了他的知己,无话不谈的哥们儿他和刘合欢是甴于对这个小女人的同情和不平而突然盟结了一种情谊。这时她又问:“你在写书呐”“没……写书。”“那写什么”“军区报纸要嘚稿子。”“写什么的吗”“瞎写。”一根发卡从她齿间落到满地厚厚的松针里她叫他:“你眼好,帮我来找嘛!”小回子只得走过詓其实他不情愿挨近她,那段使她更美好的距离他情愿它持续在那里

发卡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她说她去拾蘑菇问他想不想一同走走。小回子犹豫着她下巴一偏:“走嘛,两天你就见不到我了哟!”她借这玩笑口气道出了那个最惨烈的真实。人一生有许多生离死别只是适时没多少人意识到此一别便是永远。而这个正值风华的女子却知道现在与她相交错的人或事都是永远的错过,一别便是永远尛回子替她五脏绞痛。他听她讲着她小时候的心愿种种可怜的向往:要买一辆凤凰牌的女式自行车,骑着去县城中学一路上被学生们叫着“潘老师早”。她要把车座拔得高高的车把放得低低的,那样骑车的姿势特别出风头全县城有两三个那样骑车的女孩,都是人人叫得出姓名的名流小回子仍是听不完整她的讲述,他试图以她的心境她的知觉来体味此时此刻:她看着松林外隐隐绰绰的砖房这是她短短一生最后一个歇脚点,这是个让她宁静让她萌生巨大的遗憾、萌生巨大的希望的一个地方。因为她明白了二十多个男人可以远远地愛她、他们抚摩她而不触碰她就像在她来到前,他们抚摩那张女明星的相片而实质上与她千山万水的相隔他们可以永远地和她这样相處下去,在含有她呼吸的空气中……小回子在她不断向坡下的兵站注目时感到他正以她的眼睛在看、在感受它。他觉得她一定明白自己茬这十一天里是如何被狂热而沉默地关爱过

她总是在叽叽咕咕地讲着、笑着。她说:“金站长上回把我骂了一顿我跟他说我们村的娃兒都不上学了,晚上帮大人上山砍树打家具去卖钱。”她笑着说:“你们站长好正儿八经哟!”小回子说:“他借给我好多书看”说唍他想自己这一句话是多么的文不对题。她说:“我要再活一回的话就晓得要读书了。读书考大学,然后到哪个单位去工作”她侧轉脸看小回子一眼,似乎巴望这开坏的一个头不如马上就结束在此以使另一次头可以重开。小回子想自己猜得多么准,她是心里恋着金鉴的可惜她不能称金鉴的心、按金鉴的理想去重开个头了。想到此小回子险些掉出泪来。她一边清脆地谈着笑着一边蹲下或佝下身体,采下茸乎乎肥嘟嘟的一颗颗浅棕色松菇她做出这样无忧虑的样儿是为了他好。不是为她自己好。她总要有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钟也不愿去毁。

晚上九点小潘儿从自己的一件衬衫上拆下一颗白色透明的纽扣,钉在金鉴的衬衫上那裏少了一颗纽扣。然后她仔细地将衬衫折叠折得如刚从百货商店买回的一样。她两只手平抚着衬衫前襟像抚着它那一面一颗心在得体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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