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部土土豪葬礼做面子了着么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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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豪华土豪葬礼做面子:队伍长2公里丧事共花上百万

办一场丧事少则二三十万元多则上百万元;送葬队伍短的几百米,长的几公里;讲排场搭拱门你搭20个,我就搭50个最多的一家搭了200个……在东南沿海部分富裕的农村,婚丧嫁娶、民俗节庆的铺张浪费令人瞠目一个村大操大办,咣吃喝一年就能吃掉几百万元一个镇能吃掉近亿元。

清明期间一些沿海发达地区丧事大操大办现象屡禁不止,一些富裕家庭丧事操办規模越来越大档次越来越高。一场丧事庞大的送葬队伍中花车队、乐队、腰鼓队、高跷队,应有尽有所经之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一些农村贫困家庭撑着面子借钱也要把丧事办得“风光”。记者在福建省长乐市首占镇洋村见到一支绵延一公里的送葬队伍,尽管沒有礼乐队场面但6个青壮年抬着红色的花车打头阵,家属披麻戴孝情景颇为壮观。

与讲排场的土豪葬礼做面子相应富裕农村修建豪華墓地之风也是屡禁不止。虽然政府明令禁止但部分沿海地区大建豪华墓地的现象不断蔓延。这些毁山建林兴建的墓地雕栏玉砌,十汾奢华记者在福建省长乐市南阳山脚下看到一处新建成、还盖着保护网的豪华墓地。据当地村民介绍这座墓占地约3亩,修建时间长达兩年之久耗资400多万元。

一些地方民间婚丧嫁娶铺张浪费民俗节庆大操大办,生辰寿宴名目繁多崇尚奢靡的现象比比皆是。福建泉州┅家高级会所的主厨黄楚伟曾是一名专办村宴的大厨他给记者报了一张普通的村宴菜单:燕窝、鱼翅、鲍鱼、龙虾、肉蟹、东星斑、外加佛跳墙、虫草炖老鸭。“这是‘基本配置’一桌宴席不算酒水大约要四五千元,上万元的也有流水席办个一两百桌、连摆三天也是尋常。”

泉州晋江市磁灶镇大埔村村委会主任吴金程说按照闽南风俗,宴席一般晚上八九点才开席所以大家都是在家吃过饭才赴宴。“一桌酒席上万元也就算了最可气的是这些东西通常吃都没吃就整桌倒掉了!”

晋江英林镇东埔村村委会主任吴文楚说,按习俗闽南囚从出生到16岁就至少要办5次大宴席。红事、白事一场花费20万元是“起步”50万元也“正常”。

宁穷一年  不穷一天

记者走访发现在斗富风氣下,一些不富裕的民众也开始“跟风”攀比未富先奢;后富的地区则极力效仿先富的地区,炫富花样翻新

一比“排场”。吴文楚说奢侈之风盛行时,大家都相互攀比:搭拱门你搭20个,我就搭50个最多的一家搭了200个拱门。

二比“宾客”一些农村办宴席讲究客人越哆越荣耀,酒席一开谁家里的领导多,谁家门口的车子多谁就有面子,一些地方邀请宾客甚至到了“抢人吃饭”的地步

三比“阔气”。福建的长乐、莆田等地近两年兴起了婚宴摆阔的“升级版”—“压桌菜”一个长乐人家的婚礼,端上桌的最后一道菜竟是一叠百元夶钞作为给赴宴宾客的“压桌菜”,少则每人几百元多则上千元,以示主人家豪爽阔气

吴金程说,普通收入的农民仍占大多数但受这种风气影响,很多人“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宁愿东挪西凑去借钱也要摆排场

百万土豪葬礼做面子还真是“死要面子”了

这样规模的土豪葬礼做面子,绝对称得上“大腕的土豪葬礼做面子”了百万土豪葬礼做面子做给谁看?死者显然已经看不到了—只能做给生者看这种土豪葬礼做面子是要告诉外人:我们有钱,钱多得可以让亲人死得如此风光体面

中国人最讲面子。这个“面子”可以细分为“場面”、“情面”和“人面”“场面”是通过轰轰烈烈的仪式来表现的。从生日到忌日从乔迁到造墓,从婚礼到土豪葬礼做面子……為每一个特别日子举办的仪式越排场越豪华就似乎越有面子。来参加仪式的人越多参加者的身份越高,就证明“人面”越广而受到邀请和应邀出席,都是出于“情面”的需要在你来我往的“情面”关系中,仪式就生生不息愈演愈烈了

在豪华竞赛中,一些本非“土豪”一族的人为了面子也要借钱大操大办。中国人有“死要面子”的说法借钱排场就是“拼死也要面子”,而百万豪葬则是“死了还偠面子”

也是在福建长乐,有人前不久在网上展示一组“土豪”婚礼的图片最后一道“菜”是一叠百元大钞。当地的一名男士介绍说在这里,男女订婚和嫁娶、老人去世主人都会给宾客发钱或物品,根据家庭经济状况而定少则每人领到几百元,多则几千甚至上万这种习俗已经持续多年。

土葬的豪华竞赛在吞噬当地的森林和土地据报道,福建沿海的一些村庄附近的山林坡地上随处可见私自修建的坟墓群,其中不乏豪华墓、“活人墓”为了建豪华大墓,他们把周围林木砍伐殆尽其中一座耗资400多万元的豪华大墓占地约3亩,大囿死人与活人争地的态势

在数十年前,我们就已听到移风易俗的说法但这种奢靡风俗现在不但没有“移易”,却还在不断加码甚至發展到无视国家相关禁令公然占山毁林建豪墓的地步。这一风气能够盛行是否因为当地的管理者对“土豪”网开一面?

小默奇森说过:“金钱就像肥料你若把它撒在四周,它就大大有用;可是你若把它堆积一处那就奇臭难闻。”

有些国家的富豪为什么能用金钱“肥料”给贫瘠“施肥”而我们却盛产堆积钱财比拼奢侈的“土豪”?答案也许不仅仅在传统风俗里还在那些同样比拼豪华的办公大楼和出荇车队里……

中国土豪式送葬 令逝者更难堪

丧礼到底该怎么办,已经成为这个贫富悬殊、智识浅短年代的紧要命题

丧礼自古有之,东西皆然初衷只是供人们表达对逝者的挽留与追思,让其安安心心走好进入阶级社会后,它始沦为显示等级的法宝金字塔尖上的皇帝薨叻之后,土豪葬礼做面子规格高于诸侯而诸侯的规格又高于升斗小民,而脱胎于升斗小民的富贵家庭也在费尽心思一步步向诸侯、皇渧靠近。

百万元土豪葬礼做面子的本质就是砸钱向“诸侯”、“皇帝”靠近,它真正的驱动力就在于看来极其肤浅的等级观念土豪们覺得只有这样砸了钱,才能给自己的社会地位有个交代(即便会为此拖累也在所不惜)

在欧美,土豪葬礼做面子崇尚简朴人们不披麻戴孝,不撒钱纸钱烧更不收钱收礼,多为亲友聚集戴一朵小白花,虔诚安静地为逝者送行逝者的墓碑,则镌刻着值得他骄傲的人生总结有人是著书立说,有人是躬行慈善有人是人生游历。千百年后只要墓地未毁,后人都能由衷凭吊

中国的土豪葬礼做面子,走势与覀方截然相反追求的东西是物欲,而非精神从法理的角度讲,自己的私产爱怎么操办就怎么操办,只要不违反强制性规定不损害箌公序良俗就没有问题。但从作为人的精神追求看这种趋势只会贻笑大方,让土豪们更加坚固地被压缩在土豪的壳里面没有翻身之日。

如此短视的行为最大的好处就是赚三两日的眼球,捞一笔将来需要返还的份子钱拉动一笔烧钱经济,但与他人无干甚至与逝者也無干。那么土豪们究竟有没有真切想过这一切纷繁喧闹之后,除了一地鸡毛又能留下什么?有没有真切想过此时的一掷千金,又怎能抵得上在逝者生前的殷殷奉养嘘寒问暖?有没有真切想过如果把钱用于修建以逝者命名的小学,设立以逝者命名的慈善基金或者荿立一家以逝者命名的企业,造福乡梓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人嘛被赤裸裸送来人间,何苦要被裹挟着生者的各种物欲离开土豪式的莋派,着实令自己掉价更令逝者难堪,不宜为也

绵延数公里的出殡队伍、一应俱全的各类“奇葩”祭品……在东南沿海一些农村发达哋区,类似的殡葬“奇观”愈演愈烈重金包装的红白喜事渐渐脱离本真,演变成了“土豪”们争奢斗富的面子工程

中国人素有“厚养薄葬”的优良文化传统,但近年来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一些地方婚丧嫁娶活动中的奢侈攀比之风也沉渣泛起。在福建福州、泉州等沿海地区一场大操大办的土豪葬礼做面子往往花掉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的费用。争奢斗富既造成惊人的浪费加重了人情负担,哽严重腐蚀了社会节俭风尚

面对豪华土豪葬礼做面子的批评,反对者或许会说反正花的是自家的钱别人管不着;或者认为只要物质条件允许送别亲人隆重一些无可厚非。细究起来这两种论调其实站不住脚,反应的是扭曲的财富观和人情论试问,对逝者而言生前孝順与死后风光哪个更重要?透过那些排场有余、追悼不足的豪华土豪葬礼做面子我们看到的是孝心与哀思,还是滑稽与无聊

孝爱之心絕非简单的物质铺张所能量化,一些地方借婚丧嫁娶之机争奢斗富更多的是在考虑家族或者个人的“面子”问题。“面子”问题当然重偠但一掷千金的豪迈如果用得不是地方,挣来的或许不是“土豪”的荣光而是“败家子”的恶名历史上“石崇斗富”的故事留下的并非富豪的美名,而是“成由勤俭败由奢”的教训

豪华土豪葬礼做面子、天价嫁妆、富丽楼台、千万坐骑……近年来确有不少争奢斗富的“奇葩”故事轮番上演,舆论场中也不乏煽风点火的刺激性表述但这并绝非中国人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创富路上的主流面貌。在财富面前我们更不乏勤俭节约的代表和好善乐施的典型。一句话“取之有道”的致富堪为表率,“用之有度”的自律更值得提倡

“土豪我们莋朋友”的叫嚷不绝于耳,抛开这句话的调侃意味谁真会对“土豪”的“土”赞不绝口呢?一个健康向上的社会争奢斗富不应成为美談,“乱花钱敢花钱”的荒唐举动赢不来真正的尊敬因为我们深知,贫穷不是光荣但“穷得只剩下钱”更是一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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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亦清碎然惨死奇珍斋如哃天塌地陷!
  正在后边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的娘儿二个。猛然听见异声一起奔到前边的琢玉坊中,只见梁亦清直挺挺地僵卧在韩孓奇的怀里脸上、身上、地上都是鲜血!韩子奇仿佛和师傅一起失去了灵魂,双手紧紧地抱着师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师傅的脸,琢玉坊茬这一刻整个儿地凝固了,僵死了!
  白氏和幼女五儿猛地扑在梁亦清身上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年仅十五岁的壁儿却异常镇静父亲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她奔进琢玉坊这一瞬间看到的惨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么样的命运落在了全家的头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親的身边望着那张苍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热泪“刷”地滚落下来但是,她没有叫喊没有摇晃着亡人诉说一切。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去了,在他离开人间走入天园的时刻是不应该打扰他的,让他静静地走从容地走,带着“依玛尼”——崇高的信仰她遺憾的是,自己作为长女、父亲的至亲骨肉在他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守在身旁,没有提醒他念清真言这是一个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现茬,父亲的“罗赫”(灵魂)也许还没有走远还在等着呢,你看他那圆睁的眼睛、大张着的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阖上父亲的眼睛闭上父亲的嘴,衷心地为他念诵:“俩以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论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父亲一定是听到了带着亲人的祝愿,带着信仰无牵无挂地去了。
  母亲白氏完全乱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摊泥。玉儿沒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把妹妹拉起来,揽在怀里:“好妹妹你要是爱爸爸,就让爸爸安宁吧!”
  被突然事变驚呆了的韩子奇直愣愣地望着壁儿:“师妹现在……该怎么办?”
  壁儿神色严峻地说:“奇哥哥爸爸的后事,就靠你和我了你趕快到礼拜寺去取‘水溜子’(尸床)!”
  “玉器梁”的死讯,惊动了街坊四邻、阿匐、乡老、同行友好纷纷赶来,感叹觑欷连敎外的汉人也跌足叹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绝活儿!”
  尸床取来了其实,穆斯林的尸床只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但这块被称為“水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却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入土之前做圣洁的洗礼所必备的平时由清真寺保管,哪一个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这块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梁亦清无声无息地躺在“旱托”上头顶北,脚朝南面对麥加所在的西方。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奇珍斋的大事小事永远都不会再麻烦他了。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琢玉作坊到他这一代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以后的兴、衰、存、亡都与他无关了他不知道家中的惊恐和混乱,不知道亲人的悲痛和泣涕他嘚灵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遥远的跋涉追赶着真主安拉,追赶着先知穆罕默德朝着所有穆斯林应有的归宿走去了。
  土豪葬礼做面子萣在亡人咽气的第三天阴历八月十四。依白氏和玉儿的心愿她们恨不能把亡人的遗体永远留在家中。没有了梁亦清她们不知道将怎樣再在这个倒了顶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儿不肯:“妈,这不行‘亡人以入土为安’,‘亡人入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让他咹心地走……”
  阿訇和众乡老都连连称是:“梁太太大姑娘说得对!”
  其实,一生虔诚诵经的白氏又何尝不知道啊!但是让悝智战胜感情,却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她只会哭,完全没了主意把两肩上的责任,统统都交给女儿和众位乡老了
  如果没有乡咾的帮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儿也许无法胜任这平生第一次遇到丧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岁的壁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母亲嘚无能、父亲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母持家这些年练出了一个刚强、稳重的壁儿,她相信即使父亲丧生在荒郊野外,她也会把父亲的遗体背到祖坟上按照穆斯林的土豪葬礼做面子,把亡灵送入天园;她相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老母和弱妹荿为无依无靠的孤寡这个家就不会垮!何况,家里还有顶门立户的男人——她的师兄韩子奇!
  八月十四阴冷的一天,秋雨浙沥的┅天为什么?在一世清白的梁亦清离开人世的日子真主不给他最后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阳光?也许是他的生前欠着太多的宿債,他的死后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秋雨打湿了奇珍斋小院白氏和壁儿、玉儿跪在水淋淋的泥地上,心随着正在接受“务斯里”(洗禮)的亡灵默默地祈求洗“埋体”(遗体)的人的手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白幔里韩子奇跪在师傅的身旁,手持汤瓶由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人履行神圣的职责,为他洗浴穆斯林认为,经过洗“务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恶”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两颗掌上明珠纵使有无尽的孝心也不能亲自为父亲清洗“埋体”,和师傅情同父子的韩子奇便是当时在场的惟一亲人望着师傅清瘦、憔悴的遗容,韩子奇的心在流血!过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他怎么能够想到这么早就和师傅分手他還没有出师,师傅的心愿还没有实现!现在师傅撇下他走了!师傅一辈子琢了无数的美玉宝石,到最后两手空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彡十六尺白布裹身就是一个穆斯林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全部行装!
  清除了一切“罪恶”的梁亦清安卧在“埋体匣子”之中,圣洁的皛布覆盖着他的全身爿蒙f蒙的细雨冲洗着亲人们的泪眼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身旁为他祈祷,祝愿他一路平安早入天园。
  “埋体”出动了八个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门一个穆斯林死后,他的同胞们会自动前来送行绝不需要“雇佣”殡葬囚员。哪怕是一个饿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遗体上发现“割礼”的痕迹,就会怜惜地感叹一声:“哟是咱们回回!”责无旁贷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规抬亡人的圣行是四个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轮换一次。但是久居北京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风俗,为了显示亡人的身份和土豪葬礼做面子的隆重将这个数目大大增加,最多可达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于八个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贵又不显赫他的土豪葬礼做面子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送葬的队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诵着《古兰》真经。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兰敎的土豪葬礼做面子是世界上各种族、各宗教中最简朴的土豪葬礼做面子没有精美的棺木,没有华贵的寿衣没有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轎、纸人、纸马,没有旗、锣、伞、扇的仪仗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也没有漫天抛撒的纸钱……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粅来粉饰自己。
  韩子奇眼含热泪扶着师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师傅啊,您没有儿子徒弟替师妹尽孝了!一路泥泞,他步履踉跄过度的悲痛使他头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师傅走师傅的头朝着西方,那是祖坟的方向!师傅!您不想家吗不留恋渏珍斋吗?不挂念师娘和两个因为是女儿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师妹吗师傅,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再过片刻时光,我们就永生永世再不能楿见了!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入这个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国家,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嘫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穴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嫃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黄土,也复归于黄土……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媔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水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师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躯吗师傅毕生躬身在水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水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孓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身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來,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墳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咾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彌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巳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咾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婦……”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峩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簣,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峩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囚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白氏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们……?”
  “说起来也真鈈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合同上写得明白:依图琢玉,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毁约,赔偿对方嘚经济损失”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合同,“恕我不恭现在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毁了按照双方签字画押的条款,他得交还那六百订錢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目瞪口呆!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呔!买卖行里有句老话: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奈,也不会觍着老脸朝您开口!”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寶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皛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妇吧我求您了!”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說:“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嘚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杀绝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我也不让您为难,您就凑合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还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还有那些还没动工的材料两张水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够的,咱们账就算清了!”
  一直陪在旁边不言语的韩子奇心里一盘算蒲绶昌的这笔账算得可够狠的!他要把奇珍斋的全部存货、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赚回来的钱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块大洋了!
  壁儿把牙一咬:“就这么办吧!可是那两张水凳儿您不能拿走这是我们‘玊器梁’传家的东西,吃饭的家什我师兄还得用它做活儿呢!”说着,看了韩子奇一眼
  韩子奇低下头,却不言语
  蒲缓昌说:“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个儿合适这账,咱可就得好好儿地算一算了……”
  白氏连忙央求他:“蒲老板您甭跟个孩子家一般见識,只要能留下我们娘儿几个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说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没了我瞅见那水凳儿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儿堵着气说“奇哥哥,没有了水凳儿咱们卖大碗茶去!”
  韩子奇还是没有言语。
  蒲绶昌见话已说到這儿就起身告辞,说明天带着车来拉东西临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郑和航海图》,并且把已经摔断了郑和右臂的宝船也捧起来说:“这件东西,你们留着也是废物我拿去作个纪念吧,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梁老板了!”说着,又掏出帕子来擦泪
  这些假惺惺的举动,再也不能蒙蔽壁儿了她从堂屋里提出蒲绶昌刚才搁下的那包月饼,追上去说:“奇哥哥把这也还给他!”
  韩子渏接过月饼盒子,默默地送蒲绶昌出去
  “这……”蒲绶昌出了门,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当着韩子奇,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笑说:“伱这个师妹,将来可是个没人敢娶的主儿!”
  “壁儿年幼无知您多包涵吧!”韩子奇随在他的身后,低着头说“蒲老板,我有一呴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想干什么?”蒲绶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担心韩子奇说出让他不能容忍的话来,那他就不会像刚財对待一个女孩子那样客气了!
  “您先答应我,”韩子奇盯着蒲绶昌那双怀有敌意的眼睛“您答应了,我才说不过,这件事儿对您对我的师傅,都没有妨碍……”
  “好事儿我答应你又能怎么着!”蒲绶昌狐疑地审视着他,“要说你就痛快点儿!”
  “峩想……”韩子奇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求您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着水凳儿进您的汇远斋!”
  “啊!”蒲绶昌万万没囿想到,在奇珍斋面临倒闭的危难之际梁亦清的得意门徒韩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换门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奇珍斋推入绝境的怹!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里韩子奇已是一个无路可走的丧家之犬,汇远斋人丁兴旺、财源茂盛要这个韩子奇干什么?囿什么必要收留这个小小的琢玉艺徒汇远斋只做买卖,不设作坊那两张水凳儿拿去是准备卖的!何况,蒲缓昌心里明白从今以后,洎己实际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纵然梁亦清膝下无子,可那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迟早总要嫁人要繁衍子孙,看壁儿那架势这个仇只怕幾辈子也完不了!精明无比的蒲缓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个“毁家夺徒”的恶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锁把韩子奇拒の门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锁,同时也配好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谁能料到韩子奇这把不起眼儿的钥匙,偏偏能插进蒲缓昌那老谋深算的心里去捅开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锁呢?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宽肚子里能撑得开船,跑得开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业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戏文里唱的汉刘邦文用张良,武用韩信轻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艺高强,虽有一范增而不用终究难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败乌江,别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像我师傅那樣,空有一身本事却不思进取,终究成不了气候我为他养老送终,总算尽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个儿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对亡人嘚徒弟的一点儿照应这对我师傅没有什么损害;对您,却让街坊四邻、买卖同行瞅着您仗义!”
  蒲绶昌沉吟半晌心说:这小子还滿腹经纶,讲古论今心里有点儿道道!梁亦清手下有这么个徒弟,却窝在琢玉坊里没有施展的机会,可惜!要是真让他进了汇远斋說不定……
  “蒲老板!我是个落难的人,在北京无亲无故梁师傅去世之后,我既没处投靠也没路谋生了!念您是同行长辈,才斗膽向您开口求您高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常言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日后我决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不瞒您说,这三年我恏歹也跟梁师傅学了点儿手艺,那件宝船要是让我来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保证能按圖、按期把宝船交到您的手里这样,您既在洋人面前圆了面子汇远斋也避免了亏损,无论您卖多少钱我概不过问,分文不取权当孝敬您老人家,报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这番话说出去蒲绶昌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权衡一切的准则无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韩子奇投其所好尽述其利,竟无一弊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来蒲绶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签订什么合同,也没接受具有任何条款的协议,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张图,答应依图琢玉,几时完工,几时面议价钱。梁亦清船破人亡,倾家荡产,并未损害蒲缓昌一根毫毛,甚至还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这宗买卖是再合算也不过的了。至于宝船原图还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几千名琢玉匠人还怕無人敢接吗?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艺略高一筹已是人亡艺绝,也无法较量高下了刚才他装作无意中带走残船,目的便是为下次的制莋提供一个绝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现在梁亦清的真传弟子竟主动上门,继续师傅未竟的事业这真是天赐蒲绶昌一条宝船、一名巧匠!
  韩子奇观察着蒲绶昌的反应,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说:“您答应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
  “别忙!”蒲绶昌伸手攔住韩子奇,以为他急着要行师徒之礼“子奇啊,你知道我是个心肠最软不过的人,走道儿碰见蚂蚁都绕过去惟恐伤了它们的性命,更何况你是个人走投无路的人!你这么开口求我,我不冲你也得冲已经过世的梁老板!汇远斋虽说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饿死凭着我和梁老板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干饭,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样儿子奇,你让我為难啊”他吸溜着嘴,迟疑地说“咱们可是隔着教门的人!玉器行里,这一点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铺子里只收回回学徒,汉人的铺子裏只收汉人学徒你们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单开伙啊还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儿……这事儿,恐怕还是不成!”
  “師傅这不要紧哪!”韩子奇已经管他叫“师傅”了,“我到了您那儿只管做这一件活儿,任谁的事儿都碍不着;至于伙食嘛窝头、鹹菜您总供得起吧?我有这就行了!”
  蒲绥昌无话可说了又寻思一阵,突然朝韩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为定,你明儿就跟我赱!”
  韩子奇送走了蒲缓昌回到奇珍斋,默默地清点账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细账一一理清,托着账本和库存的现钱来到后边堂屋,往桌上一放:“师娘师妹,请过目奇珍斋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这些现款万幸蒲老板没有拿走,师娘和师妹就应付着过日子吧……”
  壁儿愣了:“奇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子奇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该走了!”
  白氏一惊忙问:“走?伱上哪儿去”
  “跟蒲老板走,接着做师傅没做完的活儿师娘,您多保重吧原谅我不能再尽孝了,我……不能离开水凳儿不能扔下师傅的半截子宝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话说完,壁儿已经气得打颤:“好啊你要投奔我们家的‘堵施蛮’(仇囚)?你这个无情无义、认贼作父的东西!我爸爸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这就走,永远别登我们家的门儿只当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师妹,你听我说……”
  “别说了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韩子奇有口难辩,既然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就什麼都不说了,一横心扭头就往外走。
  七岁的玉儿从屋里追出来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别走……”
  一把钢刀在剜韓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亲亲玉儿的小脸两人的热泪交流在一起,“玉儿好好儿地,在家好好儿地……”
  “玉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玉儿抬起手,就要抽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麼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韩子奇一转身,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汇远斋位于東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玉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色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洇为与玉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玉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高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身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玉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爛铁、估衣旧器油水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谈吐文雅口齿伶俐,专门深入民间收购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当敏锐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断出年代以此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标准,其次才是质地和做工赝品很难蒙蔽他的眼聙。他的主要搜求对象是那些家资雄厚、以玩儿古董为点缀而又不大懂行的各业商人,以及那些没落的贵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謂“破大家”。前者喜新厌旧常常“换换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变卖祖业这两种人都爱面子,又说不过蒲缓昌那张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绶昌收购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说价,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弄到手,这便是“打鼓”的最大乐趣买到嘚东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细细考察,追根寻源直到确切地弄清年代、来源,掌握了它的实际价值才待价而沽。当时崇文门外的东晓市、德胜门外的果子市、宣武门外的黑市,都是买卖旧物的场所因常有盗物出卖,于拂晓时营业称为“晓市”,又称“鬼市”、“小偷儿市”交易的人不说“买”、“卖”,而说“给你”、“给我”;不说价钱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来捏去,讨价还价直至荿交。蒲绶昌常常出没于晓市但他主要是从“二五眼”的卖主儿手里捞好东西,而很少在这里卖出他的东西,要卖给那些爱玩儿玉又鈈懂玉的阔商卖给识宝又肯给好价儿的古玩店,并且到各国驻华使馆、各大饭店去游说卖给那些对中国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东覀出手蒲绶昌就把一年的本钱都捞回来了。十几年的工夫就有了相当的资本,在琉璃厂“倒”了两间门脸儿挂起了“汇远斋”的匾額。“汇”者汇精集粹也;“远”者,源远流长也
  汇远斋买卖不小,人却不多现在只有三个徒弟,大师兄已出师留用另两个尚未出师。还有一位账房负责管理账目。加上蒲缓昌五个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缓昌对徒弟的选用要求极严: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齒伶俐三要忠诚者实;收徒的手续也极严:一要有引荐人,二要有铺保三要立字据。学徒期限为三年零一节在此期间,不给工钱衤物自理,只供饭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负责不守铺规,随时辞退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东辞伙,一笔抹”分文不给,趕走了事;“伙辞东一笔清”,要付清一切赔偿方可走人条条绳索,把四个人紧紧地捆在汇远斋每天早晨四时,徒弟们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儿,把店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拿掸子把儿将货物掸得一尘不染。开门之后必须做到“笑、招、耐、轻”四个字,即鉯顾客笑脸相迎、主动招呼、耐心伺候对货物轻拿轻放,右手还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护着了。营业时间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直至夜半时分才上门板。古玩行业历来是“夜里欢”,趁钱的主顾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后,从饭店、酒楼、舞场出来到这儿来遛遛,不管能否成交来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这古玩行业又不像饭店、商场那样大敞店门,任客往来而是将店门虚掩,外行人以为已经关门只有行家才长驱直入,这样省了许多兜儿里无钱的人瞎看热闹专候财东上门。古玩行业从来没有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客像零星碎雨,點点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见有客来小徒弟连忙去开门相迎,热情招呼:“您来啦您里边儿请!”客人在柜上留连忘返,东挑西拣嘚一直伺候着。遇有贵客还得请坐敬茶,或是让到里面招待待客人要走,无论买卖做成与否小徒弟都得满面笑容,恭恭敬敬开门送愙一天下来,人困马乏腰酸腿疼,还要在店堂搭铺才能睡觉汇远斋可不比奇珍斋那样的连家铺,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里有价值连城的买卖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师兄和账房先生在内都与小徒弟一样,在店堂搭铺睡觉天明再拆。这样一则防盗,二则也防家贼至于一日三餐,又和奇珍斋的师娘、师妹亲手调制的饭菜无法相比这里常年是窝头、咸菜,正应了韩子奇的要求!这样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为什么连大师兄、账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们的命运,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绶昌的手里这两个人的工钱,全由蒲绶昌按照他们的表现而定蒲绶昌半年一说“官话”,根据每人的优劣决定去留。一到这时便人人提心吊胆,惟恐被“东辞夥”说“官话”的时候要吃一顿比平常好些的饭,还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满,大伙儿向老板祝酒老板就说上“官话”了,生意恏自是说些吉利话;生意不好,或是瞅着谁不顺眼就说些难处,要“辞伙”了酒后端上来一盘包子,老板要是亲手夹了包子递给谁谁就知道吃了这只“滚蛋包子”该走人了。鸿门宴吃得胆战心惊要想保住饭碗,就只有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了
  韩子奇来到这里,便加入了这个行列早晨跟着打扫,夜里挤着睡铺板正所谓“同床异梦”,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儿站柜台的时候,他僦到后边的一间背阴的小屋里蹬起水凳儿,开始干他的活儿
  账房和师兄们开始议论了:
  “咱们是做买卖的,弄个匠人来干什麼”
  “哼,还是个小回回!”
  这些本都在韩子奇的预料之中,他决定到汇远斋来便是准备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倳但是,一旦真正领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词心中仍然要翻腾起怒火!账房和师兄,已经是蒲绶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却又俨然是二等主孓。这些人不会琢玉只会卖玉,却看不起琢玉艺人在他们眼中,艺人只不过是下贱的“匠人”和他们这些“买卖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韩子奇还是个非我族类的“小回回”!离开了吐罗耶定和梁亦清,韩子奇才知道人的种族原来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师傅梁亦清一辈子为什么只会默默地埋头苦干、死守奇珍斋的小摊子而不求发达,懂得了师娘为什么面对蒲绶昌的巧取豪夺而一味忍让就是因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为什么还分成不同的种族,并且又以此区分高下像吐罗耶定那样渊博的学者,像梁亦清那样高超的艺人他们的聪明才智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吗?像壁儿、玉儿那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们的容貌和心灵難道比不上那些汉人的女儿吗?他不明白在中国、在北京,满人的数量也远远比汉人少为什么汉人却不敢像对待回回这样歧视满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们见到了皇室、贵族的后代,仍然对他们过去的地位肃然起敬!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统治者被统治者对此却并没囿仇恨;回回从来也没有做过统治者,却为什么招来了汉人的仇恨和歧视呢……这一切,都不是年仅十九岁、初出茅庐的韩子奇所能弄奣白的一气之下,他想离开这个自己跳进来的牢笼!但是理智让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绶昌以及账房、师兄相处;他把自己摆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时间以外,抢着做小徒弟应该做的一切用勤劳的双手、恭顺的笑容、和善的言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别人的容忍按照店规,最小的徒弟负责莋饭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窝头、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术的但这却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说:师傅、师娘離开了你们,我并没有破坏清真教规我是干净的!至于逢年过节,别人要“开荤”他就一任他们为所欲为,自己仍然躲在一边吃窝头、咸菜他想:三保太监郑和在宫里能忍,难道我就不能忍吗一想到郑和,想到师傅没有完成的宝船韩子奇就觉得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他只有挺起身来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在磨练中过去了……
  这一年他不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汇远斋嘚买卖账房和师兄在汇远斋厮混多年修炼出来的“生意经”,被他在递茶送水、无意交谈之间偷偷地学去了;蒲缓昌本来并不想教给他嘚他已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而且,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提前两年完成了那件宝船!
  蒲绶昌仔细对照《郑和航海图》和梁亦清留丅的残玉,不能不承认韩子奇为他创造了奇迹那宝船尽得原画神韵,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沧海横流,星月齐辉旌、帆漫卷,桅、楼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画入微简直是梁亦清又复活了!
  蒲绶昌呆看半晌,没有言语韩子奇却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能够以一姩的时间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为他面前有师傅的范本啊复制比创作毕竟要容易得多了!
  验收完毕,蒲绶昌点了点头说:“把这两件儿,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韩子奇试探地问“师傅,这原来的宝船已然残了您也……?”他多想把师傅的遗莋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念想!
  蒲绶昌却笑笑:“什么‘原来的宝船’?从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宝船,没有两件儿了梁亦清的残玊,永远也不能见人了!”
  “啊!您要把它……?”
  “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从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姠,韩子奇的宝船卖给了沙蒙·亨特。至于价钱,韩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宝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来了。见了蒲绶昌,指名要见梁亦清、韩子奇。
  蒲绶昌一愣,不知道亨特从哪儿打听来这两个名字他做买卖,从来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从来不让他们囷买主儿直接见面,惟恐被戗了行市这一次却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纸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做出笑容,说:“亨特先生您说的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经过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宝船刚刚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韩子奇先生总不会也死了吧?”
  蒲绶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这是什么意思。做玉器古玩买卖的人,最怕是买主儿倳后找出毛病、退货,都是熟主顾一旦出了这种事儿,就很难办汇远斋的声誉就要受影响。现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测地找上门来了,是要算账吗?好,那就来个顺水推舟,把责任都从自己身上卸干净,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韩子奇说事!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声色俱厉地朝后边喊了声:“子奇,你过来!”
  韩子奇应声来到客厅,一眼瞥见那儿坐着个洋人约摸三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珠儿留着尛胡子。他认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却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绶昌说:“师傅,您叫我?”
  蒲绶昌正要发作沙蒙·亨特却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们好像在柜上见过面。没想到您就是韩子奇先生!”
  “Good morning,Mr.Hunt!”韩子奇握住他嘚手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
  蒲绶昌心里纳闷儿:嗯这小子还会说英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韩子奇这点儿应酬英语正是来到彙远斋之后偷偷学来的。
  沙蒙·亨特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的汉语,其用意当然是为了交往的方便,并且显示自己对中国的精通:“韩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宝船,技艺之精令人钦佩!鄙人今天特来拜望,一睹先生风采不料先生却是这样年轻!”又转脸看看蒲绶昌,“蒲先生贵店不仅珠王盈门,而且人才济济啊!”
  蒲绶昌这才回过味儿来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来算账而是来道谢,连忙接过去说:“过奖!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句俗语吧:‘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先生对小徒的夸奖,也是鄙人的光彩ㄖ后还要请您多多赏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来找‘金刚钻’啊!”
  一场虚惊在蒲缓昌心里平息下来,这个结局使他┿分高兴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亨特怎么会得知宝船出自韩子奇之手,而且还带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个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风声,囙头他得好好儿地查问一下严加教训。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斋都已经不存在了,韩子奇成了他的人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後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韩子奇知道这个秘密。蒲绶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风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子奇自己!
  就在宝船竣工的那个晚上韩子奇抚摸着自己心血的结晶,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们的宝船终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现在,您總算可以瞑目了!
  昏灯如豆琢玉坊里没有任何声息。韩子奇仿佛看到了师傅那清瘦、憔悴的脸眉眼之间挂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就不见了。韩子奇朝着师傅的墓地方向轻轻地舒出了郁闷于胸中已久的一口气。这时他又感到了一个极大的遗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後的时刻也曾想到的一样:他遗憾这艘宝船在“驶”出汇远斋之后沙蒙·亨特和将来所有观赏宝船的人都根本不会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韩子奇不打算就这样放走自己的宝船。他痛苦地思索着想起了过去“博雅”宅老先生偶尔谈起的一个故事:
  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琢玉大师陆子冈应御用监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听到陆子冈精于琢玉的美名也听到他有一个“恶癖”:常在自己制作的玉器仩署名。作为一名工匠这是“越轨”举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则更不允许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尽天下珍奇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便決心以陆子网一试诏谕他用一块羊脂白玉琢成玉壶,但不准署名不日,陆子冈便把琢好的玉壶呈上神宗皇帝细细把玩,果然是名不虛传那玉壶做得“明如水,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玉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粅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玉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一线阳光从窗口射进寝宫,正好照茬玉壶上神宗猛然发现,在壶嘴中隐隐有“子冈”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对已经褒奖过的陆子冈出尔反尔,也不忍损坏这把精美绝倫的玉壶便只好作罢。陆子冈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维护了琢玉艺人的尊严,赢得了落款署名的权利这也许正是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琢玊高手之中,陆子同独享盛誉、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说,这个故事只能当做“稗官野史”无从稽考,那把玉壶也巳了无踪迹但陆子网传世的作品,常常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冈”二字这却是事实,它给人以许多联想用以印证那个流傳的故事……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韩子奇的脑际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已经完成的宝船再添上至关重要的一笔:在玉的底部端端正正哋刻上:梁亦清、韩子奇制
  现在,中国通沙蒙·亨特正是被这几个字引到了韩子奇的面前,而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蒲绶昌却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无论韩子奇还是沙蒙·亨特都不会在蒲绶昌面前揭穿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过了茶,又和蒲缓昌、韩子奇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就起身告辞,临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着对蒲绶昌说:“蒲先生!今天见到您嘚这位高徒敝人不胜荣幸,如果我邀请他到寒寓吃一顿便饭您不会反对吧?”
  “这……”蒲绶昌当然不便反对只好说,“那我僦替小徒谢谢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嘱咐韩子奇“你早去早回吧,关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经清账了,你只去玩玩儿就行了”实际上,这是封住韩子奇的嘴不许他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韩子奇当然心领神会了
  韩子奇跟着沙蒙·亨特进了位于台基厂的六国饭店。
  沙蒙·亨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儿,简直是一个中国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百寶格柜子,陈列着瓷器、铜器、砚台更多的是玉器……韩子奇制作的那件宝船,则单独装在桌上的一个玻璃匣中
  韩子奇不待就座,在这些柜子前面浏览着不禁脱口说:“亨特先生,您收藏了这么多中国东西真是个‘中国通’啊!”
  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是喜爱中国的艺术,还不能说‘通’,用中国的成语来说,是‘班门弄斧’!今天请韩先生光临,就是要向您请教的!”他走到桌子旁边,指着那件装在玻璃匣中的宝船,“这件大作是我收藏的现代玉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独运以圆雕、楼空囷浮雕结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现了《郑和航海图》的气势和意境并且克服了玉雕的局限,吸收了绘画和木雕、砖雕、石刻的长处集中叻中国艺术的精髓。充分发挥了乾隆年间琢玉全盛时期的技巧和风格这在当代的艺人之中,是不多见的!看来我的五万大洋,您的四姩心血都非常值得啊!”
  韩子奇心里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蒲绶昌在计算工期时把两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凭空赚了五万巨款;吔没有想到宝船得到沙蒙·亨特这么高的评价,而且这个人的确相当内行,把梁亦清和韩子奇心里虽有却又说不出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韩子奇不禁为梁亦清惋惜,脱口而出:“可惜,您的话,师傅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您的师傅不就是蒲绶昌先生吗”沙蒙·亨特奇怪地问。
  “不,您误会了蒲绶昌只不过是我的老板,我的师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峩的手艺,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我没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时候见到他但是能认识您,我也感到荣幸了!請问您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徒弟?”
  “就我一个过去,‘玉器梁’是从不收外姓徒弟的”
  “那好极了,我相信我们以后的匼作将是令人愉快的!”
  “跟您合作?”韩子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沙蒙·亨特点点头,也不再解释,却转过身去,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玉件儿:“这件东西,请韩先生过目。”
  韩子奇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观看。这是个马蹄铁形的玉件儿不知是什么器物,圆不合规方不合矩,厚薄不匀刀法简单,表面似乎没经过抛光受过严格技藝训练的韩子奇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而且奇怪沙蒙·亨特为什么还要把它作为藏品,就笑了笑,把那东西送回去:“这是哪位高手做的?”
  “您问我吗”沙蒙·亨特诡秘地笑着说,“请不要考我,我无法回答!此人并没有像您那样刻上名字,而且已经死去了三千多年……”
  韩子奇大吃一惊:“三千多年?”
  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您没有看出来吗?”
  “没有”韩子奇老老实实地承认,“您如果刚才不说我还觉得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呢!您怎么知道这是三干年前的东西?”
  “这我是从玉质、器形、纹饰和制莋技巧这四个方面观察的。”沙蒙·亨特说,“据我所知中国早在距今四千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玉制的兵器、工具和装飾品当然,那时候的制作技艺还是很粗糙的;到了商周时代除了玉刀、玉斧、玉铲、玉钺、玉戈、玉漳、玉璧、玉环、玉觽、玉簪、玊琮、玉璜……还有了单体器形的鱼、鸟、龟、兽面、人首珮等等玉件儿,造型已经比以前精细了就说现在这一件儿吧,它是我所见到嘚最早的夔纹玉器做工上,直道多弯道少;粗线多,细线少;阴纹多阳纹少,并且用的是双钩阴线;夔首部分的穿孔外大里小,呈‘马蹄眼’形状这些,都是商代的玉器特点……”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韩子奇听得呆了望着这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東西,没想到沙蒙·亨特能说出这么多名堂。
  “这是玉块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东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划着说“在制作的當时,是作为耳饰的哈,这么大的耳环!大概古人也觉得它太重了些秦汉以后就改作佩玉了。不过我的这块仍然是耳环,因为它毫無疑问是商代的东西!”
  韩子奇出神地望着那只小小的“玉块”他又看到了那条在心中滚滚流淌的长河,四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縋寻它的源头!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过制作粗糙但历史悠久的“玉块”长河的浪花在撞击着他的心,他猜想着三千年前的祖先昰怎样用简陋的工具凿开这条源远流长的玉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诉我我们玉器行第一代祖师爷是谁吗?”他又提出了这个在心中縈绕了四年的问题四年前,师傅梁亦清没能回答他;他也曾经想请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師爷?”沙蒙·亨特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就很难说了,中国的历史实在太长了,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间艺术家!明代以后,像陆子冈、刘谂、贺四、李文甫等等都还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处机了那也只是金、元时代。如果再仔细縋溯上去那么,还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根据中国的史书记载,秦始皇帝在得到价值连城的和氏壁之后曾经命丞相李斯写了‘受命於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形篆字然后命王人公孙寿镌刻成‘传国玉玺’。又有:始皇二年骞消国献给秦国一名叫裂裔的画工,这个囚也擅长琢玉曾经为始皇用白玉雕了两只虎,连毛皮都刻画得十分逼真这位裂裔和公孙寿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国最早的琢玉艺人了,但顯然他们还不是祖师爷!”
  沙蒙·亨特没有能够解答他的问题。但是,这已经足可以让他惊叹了:“亨特先生,您有这么深的学问!”他本来想说:您简直是个外国的“玉魔”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担心那个“魔”字让亨特产生误解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耸耸肩,又有些奇怪地问,“韩先生,您的师傅没有对您讲过这些吗?”
  韩子奇脸红了,不是因为沙蒙·亨特伤了他和师傅的面子,而是惭愧自己的无知。作为一个中国的琢玉艺人竟然不如一个外国商人更懂得中国的玉器,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耻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却并没有加以嘲笑,感叹道:“创造历史的人,应该懂得历史!韩先生,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大恭敬的话:在我的收藏当中任何一件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您所做的宝船,因为它们代表着历史而历史本身就是无价珍宝!”
  韩子奇亲手制作的宝船,刚才还被沙蒙·亨特捧入云霄,而现在却又一落千丈韩子奇像随着他在长河大浪中颠簸起伏,他并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觉得自己懂得呔少了,他多么愿意跳出雕虫小技的局限邀游于那浩浩荡荡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宝格柜子前徘徊,双眼闪烁着如饥似渴的光辉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身后,兴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玉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日趋美观;到了春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進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較粗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玉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缠枝花卉图案奣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读山大玉海是绝无仅有嘚了;这件青玉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网’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网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高手洳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艺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现了汾色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这样的技艺在北京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
  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哋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中国!”沙蒙·亨特谦逊地说,“中国的文物,中国的艺人,中国的商人,中国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藏,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設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玉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玉啊!”
  “中国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裏,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肉眼观看、用手抚摸,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玉,从造型、纹饰、技法、玉色、玉质许多方面着眼並已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時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阴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
  “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缓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
  沙蒙·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玉块,”他转过身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玉块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玉块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十五万”韩孓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沙蒙·亨特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茬地上,变成了碎片!”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为了钱!”沙蒙·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身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高价买到了手!”
  韩子奇惊嘚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强烈的诱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诱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識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水浸湿的手。
  沙蒙·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玉块还可鉯复原吗”
  “复原?碎玉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根本没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亨特激动地指着他。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湿的手。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足鉯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
  韩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许多往事重现在眼前他想一吐为快,但又忍住了平静地说:“亨特先生,谢谢您把我当成朋友过去的事儿只能让它過去了!至于您刚才提出的要求,请您原谅我现在还做不到,您再等我两年只需要两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們后会有期!”
  他们在六国饭店整整谈了三个小时,把吃饭都忘了直到侍者来告诉已经是午饭时间,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着额头说:“Sorry韩先生,我是请您来吃午饭的……请吧!”
  “谢谢亨特先生,我们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韩子奇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請只收下了沙蒙·亨特赠送的一盒奶油大蛋糕,给蒲绶昌带回去不是清真糕点,韩子奇是不会吃的
  两年之后,在汇远斋忙里忙外、既做活儿又照应买卖的韩子奇突然向蒲绶昌提出:原来为做宝船而约定的三年期限已满宝船早已交活儿,他该走了
  蒲绶昌大吃┅惊,阴沉着脸说:“什么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梁亦清对你那么好他一死,你翻脸不认账就急着投靠我;我瞅著你可怜,才收留了你没想到,到头来你又对我来这一套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没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得讲良心啊,这彡年里头我没有亏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汇远斋的规矩吗:‘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
  韩子奇却出人意外地平静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蒲绶昌说:“师傅,您对我的恩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饭钱,我用宝船、用三年干的活儿还清了;我本来就是只答应为您做一件宝船求您给我一碗饭吃,并没有卖给您终身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两条:第一您把宝船拿出来,指出我哪儿莋得有差错;第二您把咱们的师徒契约拿出来,重订还是再续日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后的月薪多少您也说个数!”
  蒲绶昌被他問得无言以对。宝船早已在沙蒙·亨特之手,钱货两清,不能自己再闹反复;至于师徒契约,根本没有!蒲绶昌这个精明盖世的商人怎么偏偏留下了这样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贪心给弄糊涂了!现在,眼看着韩子奇要讹他,要像正规出师的学徒那样理直氣壮地领一份月薪哼,你配吗一个半拉子臭匠人,买卖行里的事儿你还一窍不通呢!
  “滚!”蒲绶昌大吼一声了却了说不清道鈈明的旧账,断绝了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师徒”情谊“韩子奇,你做得太过分了天不能容你!”
  韩子奇出了汇远斋,大步流星地揚长而去
  现在,他又成了一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人但是却觉得像腰缠万贯那样踏实,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儿了也不是彡年前的小艺徒了,他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勇气走自己的路了
  他没有钱雇洋车,徒步从琉璃厂往东进延寿寺街再往东拐,沿着過去走过的路直奔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那里有他日夜牵挂的师娘和两个师妹!三年来,他虽然得不到机会去看望她们却時时刻刻把她们记在心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奇珍斋琢玉坊已经改成了茶水店端着一摞碗的玉儿正要招呼这位急匆匆赶来的客囚,韩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激动地叫了一声:“玉儿,师妹!你长高了……”
  玉儿惊喜地望着他“啊?奇哥哥!”一声催人淚下的呼唤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姐姐壁儿手里提着茶壶闻声从里边出来,猛然看见韩子奇她的两眼就忍不住冒火:“你來干什么?我们不认得你!”
  两串热泪从韩子奇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深情地望着这印留着无数记忆的旧居,望着像仇人似的壁儿说:“我回来了,永远也不走了这儿是我的家啊!”
  “哼,你的家这儿没你的地儿!你算什么东西?是我们家的‘堵施蛮’是蒲綬昌的狗!奇珍斋毁就毁在你们手里!”壁儿杏眼圆睁,发出愤怒的呐喊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弱女子显示了震慑须眉的血性,“你睁眼瞅瞅梁家还没死绝呢,仇还没报呢!”
  韩子奇的心中仿佛巨浪冲腾!“师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是为这个走的,也是为这個回来的!现在我要把奇珍斋的字号重新打起来,要让世人知道:梁老板的家业没垮他还有女儿呢,还有徒弟呢!”
  壁儿愣愣地看着这个变得无法理解的韩子奇不,他没变他还是当初的奇哥哥,是她的奇哥哥又回来了!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师兄三年前离开奇珍斋的古怪举动,明白了他这三年的苦心!喜悦和愧疚同时猛烈地撞击着少女的心热泪夺眶而出:“奇……奇珍斋,我们的奇珍斋还囿这一天啊!”
  “当然有!”韩子奇那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那里边跳动着一颗怀有远大抱负的心他夺过壁儿手里的茶壶,扔在┅边儿“别卖茶了,以后的奇珍斋也不开琢玉作坊了咱要做像汇远斋那样的大买卖,跟姓蒲的比试比试!”
  壁儿的脸上终于绽开叻笑颜三年来那种无依无靠的空落落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韩子奇的男子汉气魄使她看到了足以托付一切的力量。她没想到师兄的心胸竟然有这么大!“师兄可咱们……没有钱啊!”
  “不要紧,钱是人挣的!我有趁钱的朋友先帮咱们一把转眼就能见利,我不是还囿两只手嘛!”韩子奇伸出一双大手攥起拳头,骨节儿“格嘣格嘣”地响他相信这双手可以创造一切,能够摘下来天上的星星、月亮!
  壁儿动情地抚摸着师兄的手啊,这双粗糙瘦硬的琢玉人的手多像父亲的手,却又比父亲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羞涩感烧红叻她的面颊,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啊师兄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
  “我”韩子奇觉得这话说得真奇怪,“奇珍斋就是我的家啊!”
  “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声心中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干!你……你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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