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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仓央嘉措&&
世界经典名著的开场白
No 1 《双城记》查尔斯?狄更斯&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 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 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同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No 2 《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
&很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No 3 《茶花女》小仲马&
&我认为只有深刻地研究过人,才能创造出人物,如同只有认真地学习了一种语言才能讲它一样。&&
No 4 《我的名字叫红》奥尔罕?帕慕克&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
No 5 《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
&1801年。我刚刚拜访过我的房东回来&&就是那个将要给我惹麻烦的孤独的邻居。&&
No 6 《日瓦戈医生》帕斯捷尔纳克&
&他们走着,不停地走,一面唱着《永志不忘》,歌声休止的时候,人们的脚步、马蹄和微风仿佛接替着唱起这支哀悼的歌。&&
No 7 《局外人》加缪&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No 8 《复活》列夫?托尔斯泰&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
No 9 《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No 10 《变形记》卡夫卡&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No 11 《了不起的盖茨比》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No 12 《飘》玛格丽特?米切尔&
&斯佳丽?奥 哈拉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男人们像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兄弟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时,就不会这样想了。她脸上有着两种特征。一种是她母亲的娇柔,来自法兰西血统的海 滨贵族:一种是她父亲的粗犷,来自浮华俗气的爱尔兰人,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双淡 绿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配上乌黑的睫毛和翘起的眼角,显得韵味十足,上面是两条墨黑的浓眉斜在那里,给她木兰花般白晳的肌肤划上十分分明的斜线, 这样白皙的皮肤对南方妇女是极其珍贵的。她们常常用帽子、面纱和手套把皮肤保护起来,以防受到佐治亚炎热太阳的暴晒。&&
No 13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
&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 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
No 14 《老人与海》海明威&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
No 15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
&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一个神秘的&众劫回归&观: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吧,想想它们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身无休无止地重演下去!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
No 16 《灵山》高行健&
&你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那破旧的车子,城市里淘汰下来的,在保养的极差的山区公上,路面到处坑坑,从早起颠簸了十二个小时,来到这座南方山区的小县城。&&
No 17 《情人》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 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No 18 《审判》卡夫卡&
&一定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因为一天早上,他没有犯什么错,就被捕了。&&
No 19 《洛丽塔》纳博科夫&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一丽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一丽一塔。&&
No 20 《爱玛》简?奥斯汀&
&爱玛?伍德豪斯清秀、聪明、富裕,家庭舒适,性情快乐,似乎同时有了生活上的几种最大幸福,已经无忧无虑地在世上过了差不多二十一个年头了。&&
No 21 《虚构》马原&
&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
No 22 《旧地重游》伊夫林?沃&
&当我到达小山头上C连的边界时,我停下来回头眺望那片营房,在灰蒙蒙的晨雾中,下面的兵营清清楚楚映入眼帘。我们在那天就要离开。三个月前我们进驻 时,这里还覆盖着白雪,而现在,春天初生的嫩叶正在萌芽。当时我就思忖,不管我们将面临多么荒凉的景色,恐怕再也不会害怕那儿的天气比这里更令人难受的 了,现在我回想一下,这里没有给我留下丝毫愉快的记忆。&&
No 23 《查密莉雅》艾特玛托夫&
&这会儿我又一次站在这幅镶着简单画框的小画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回家乡去,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着这幅小画,好像它能够对我说些吉祥的临别赠言似的。&&
No 24 《唐&吉诃德》塞万提斯&
&曼查有个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着一位贵族。他那类贵族,矛架上有一支长矛,还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马和一只猎兔狗。锅里牛肉比羊肉多,晚餐常 吃凉拌肉丁,星期六吃脂油煎鸡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加一只野雏鸽,这就用去了他四分之三的收入,其余的钱买了节日穿的黑呢外套、长毛绒袜子和平底鞋, 而平时,他总是得意洋洋地穿着上好的棕色粗呢衣。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管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甥女,还有一个能种地、能采购的小伙子,为他备马、修剪 树枝。&&
No 25 《布莱顿&诺克》格雷厄姆?格林&
&黑尔抵达布莱顿还不到三个小时,就知道他们要谋杀他。&&
No 26 《被背叛的遗嘱》米兰?昆德拉&
&怀孕的高郎古杰夫人吃多了牛肠竟然脱了肛,下人们不得不给她灌收敛药,结果却害得她胎膜被撑破,胎儿高康大滑入静脉,又顺着脉管往上走,从他母亲的耳朵里生出来。&
西尔维娅·普拉斯:在山上
大巴沿着山路向上急驶,天色正由灰转暗,下起了雪,飘飘扬扬,打在车窗上不留痕迹。外面,山岭在冰冷的玻璃窗外耸立着,山岭后面是更多山岭,一座高过一座,伊泽贝尔从来没见过那么高的,密集地高高指向低垂的天空。&
&我能感到大地在折叠起来,&大巴往上开时,奥斯汀自信告诉她,&我还能感到河流的走向,还有它们怎样流下来造成山谷。&&
伊泽贝尔一言不发,目光一直越过他盯着窗外。四面八方,山岭刺向傍晚的天空,黑色的石头山坡因为雪而变白。&
&你懂我的意思,不是吗?&他不依不饶地问,热切盯着她的样子跟以前不一样,因为他这一向在疗养院住院。&你懂我的意思,不是吗,关于大地的轮廓?&&
伊泽贝尔避开了他的眼光。&对,&她回答道,&对,我觉得奇妙。&但她不再关心大地的轮廓。&
她说那是奇妙的,让奥斯汀开心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坐在长长的后排座位那端的一个老头儿看着他们,目光和善。伊泽贝尔向他微笑,他也回以微笑。他是个和气的老头儿,她也不像以前那样,不想被看到奥斯汀搂着她。&
&我想了很久你能来该有多好,&他说,&第一次来看看这地方。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不是吗?&&
&快了吧,你是在秋季学期第二周离开医学院的。&&
&我忘不了这半年,居然这样跟你再次见面。&他向她咧嘴一笑。他依然坚强,她想,依然自信。即使在此时,尽管对她来说一切都已改变,但回想起以前的情形,她仍然感到一丝令她痛苦的畏惧。&
他搭在她肩上的胳膊温暖而且具有占有性,隔着她的羊毛大衣,她能感到他那段结实的大腿贴着她的。但即使他的手指此时在玩她的头发,在其中轻轻缠绕,也未能让她想去亲近他。
&秋天过去很久了。&她说,&来疗养院也很远。&&
&可是你做到了。&他自豪地说,&坐完地铁再转车,还打的穿过市里等等。你一向不喜欢独自旅行,总是很肯定你会迷路。&&
她笑了。&我能应付。可是看你,从疗养院下来,下来了这会儿又上去,全在一天中,你难道不累吗?&&
&我当然不累。&他嘲弄地说,&你知道我不会累。&&
他总是嘲笑软弱,各种软弱,她记得在她不忍心杀死豚鼠时,他是怎样嘲笑她的。&
&我知道,&她说,&可是我现在想,你卧床这么久以后&&&&
&你知道我不会累,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让我去市里接你?我感觉不错。&他如此宣称。&
&你看上去也不错。&她安慰他说,接着又陷入沉默。&
在奥尔巴尼,她坐的的士滑行到人行道边时,他已在大巴站等了一阵子。他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他的金黄色头发贴着骨骼隐现的头皮剪得短,他的脸冻成了粉红色。丝毫未变。&
他们告诉他后,他在医学院写给她的信中说,肺里有个炸弹生活跟以任何其他方式生活得没有区别。你看不到它,感觉不到它,但是你相信它存在,因为他们告诉了你,而他们知道。
&多数时间他们都让我见你吗?&她开口道。&
&多数时间,除了午饭后的一小时休息时间。不过你在这儿时,林恩医生会给我通行证。你要在他家住,所以是合法的。&&
&什么是合法的?&她奇怪地斜着看了他一眼。&
&别用这种口气说话。&他笑着说,&我去看你,如此而已。只要我在九点前睡觉。&&
&我不理解他们的规定。他们让你严格吃药,而且确保你九点钟睡觉,可是他们让你下来到市里,还让我来这里。这难以理解。&&
&咳,每个地方的做法都不一样。在这里,他们让我们有溜冰的地方,而且多数事情上很不严格。除了散步时间。&&
&散步时间怎么了?&她问。&
&散步时间男女分开,从来不在同时。&&
&可是为什么呢?可笑。&&
&他们琢磨不那样规定的话,马上就会有人谈恋爱。&&
&噢,真的吗?&她笑了起来。&
&可是我不理解这种事,没道理。&&
&噢?&她的语气让他听着不舒服。&
&对。&他严肃地说,&在这里,那种事没前途,会变得太复杂。莱尼遇到的就是个例子。&&
&你是说你信里写到的搞拳击的莱尼吗?&&
&就是他。他在这儿爱上了一个希腊女孩,咳,假期时跟她结婚了,现在又跟她一起回到这儿,她二十七岁,他二十。&&
&天哪,他干吗要跟她结婚?&&
&谁也不知道。说他爱她,就这了。他父母恼火得要命。&&
&谈恋爱是一回事,&她说,&可是因为寂寞,因为害怕寂寞,就签字放弃人生,那又不一样。&&
他很快看了她一眼。&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意思。&&
&可能吧。&她分辩道,&可我是这么琢磨的,反正我现在是这么琢磨的。&&
他很好奇地盯着她,她以一声轻笑,驱除了那种紧张感,然后抬起戴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脸,拍得冷淡、不连贯,可他也分不清楚。她看到她的主动动作让他高兴,作为回应,他搂紧了她的肩膀。&
从大巴前面某处吹来一股冷风,吹到了后面,寒冷刺骨。三排座位前的一个人打开了一块窗户。&
&天哪,冷。&伊泽贝尔大声说,一边把她绿黑相间的格纹围巾在脖子上围紧了一些。后排座位那端的老头儿听到她的话微笑着说:&对,是那块打开的窗户。我希望他们把它关上,我希望谁去叫他们关上。&&
&为了他去关上吧,&她悄声对奥斯汀说,&为了那个老头儿去关上吧。&&
奥斯汀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她:&你想让它关上吗?&他问道。&
&我不是很在乎,我喜欢新鲜空气,可是那个老头儿,他想让它关上。&&
&我会为了你去把它关上,可是不会为了他去关。你想让它关上吗?&&
&嘘,别这么大声。&她说,她害怕那个老头儿会听到。这么生气的奥斯汀不像是他。他生着气,牙关紧咬,嘴绷着,生气得像是一块冷冷的铁。&
&好吧,那我想让它关上。&她叹口气说。&
他起身向前走了三排,叫那人请他关上窗户。回到她身边后,他微笑着说:&我那么做是为了你,不为别人。&&
&可笑。&她说,&你干吗对那个老头儿这么小气?想证明什么?&&
&你看见他了吗?你看见他看我的眼神吗?他完全能站起来自己把它关上,他是想让我去。&&
&我也想让你去。&&
&那不一样,那完全不一样。&&
她接着又沉默了,为那个老头儿感到歉意并希望他没听到。大巴有节奏的抖晃和暖意令她有了睡意。她的眼皮往下耷拉,睁开,然后又耷拉下来。睡眠的波浪开始出现在她身下,她想躺平,随其而去。&
她头往后靠在奥斯汀的肩膀上,在他的臂弯里,让自己随着大巴的摇晃昏昏欲睡。有过一阵阵温暖而不辨方向的恍惚时刻,后来听到&我们快到站了&,那是他在她耳边轻轻说出来的。&林恩太太会准备好接待你,我有在外面待到九点的通行证。&&
伊泽贝尔慢慢睁开眼,让灯光、人和那个老头儿又回到眼前。她坐直身子,大声打了个呵欠。因为头靠着奥斯汀仍然搂着他的胳膊,她的脖后根那里变得僵硬。&
&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一边在蒙了层水汽的窗户上擦了块又黑又净的地方往外看。&我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窗外,只在车头灯照到高高的雪堆上产生反射时,黑暗才能被刺破,那些雪堆向后倾侧,倒进树林的黑色,倒进笼罩着的山岭的黑色中。&
&只要一分钟。&他保证道,&你会看到的,我们几乎到了,我去告诉司机什么时候停。&&
他说完站起身,开始在狭窄的过道上挤着往前走。他走过时,乘客们都扭头看。不管他去哪儿,人们总会扭头看。&
她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一块块灯光,那是一片松树林中一座低屋檐住宅的窗户。&
奥斯汀示意她去车门那儿,他已经从架子上把她的手提箱取了下来。她起身向他走去,一边随着大巴动而左摇右晃,一边在笑。&
大巴突然晃了一下停住了,随着手风琴般的呼哧一声,车门向后自动折叠起来。&
奥斯汀从高高的踏板上跳到雪地上并伸出胳膊帮她。在大巴内温暖潮湿的空气中待过后,寒冷像刀刃一般,干燥而锐利地刺着她的脸。&
&噢,这么多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雪!&她大叫道,一边下车站到他身边。&
大巴司机听到她的话笑了,一边从里面关上车门,开始把车开走。她看着被照亮的方窗移过,它们因为水汽而模糊,还看到那个老头儿的脸在车后排望着他们。她一时兴起向他挥手致意。他也向她挥手,像是在敬礼。&
&你干吗那样?&奥斯汀奇怪地问道。&
&不知道。&她抬头笑着对他说,&我只是想那样,只是想那样,没什么。&因为坐了那么久而感到麻木,她伸了个懒腰,在松软的雪粉上顿了顿脚。他说话前仔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就在那儿。&他指着那座屋檐低矮的房子亮堂堂的窗户说,&林恩太太在那儿,走过那段车道就是。疗养院只用往前再走一点,拐弯那儿。&&
他拿起她的手提箱,一边拉住她的胳膊,他们开始从高大的雪堆中间走过,沿着行车道走向那座房子,星星在高高的头顶冷冷地眨着眼。他们踏上前廊时,房门开了,一道亮光透出来照在雪上。&
&你们好。&埃米&林恩在门口迎接他们。她的蓝眼睛眼神呆滞,披散着一头卷曲的金发,脸上皮肤光滑,穿一条黑色便裤和一件伐木工人穿的那种淡蓝色格子衬衫。&
&我在等你们。&她慢吞吞地说,她的声音具有蜂蜜那种粘重而清澈的特点。&来,东西给我拿。&&
&天哪,她真好。&埃米&林恩把他们的大衣往门厅的壁橱里挂时,伊泽贝尔悄声对奥斯汀说。
&你该当个那样的医生妻子。&奥斯汀说。只是当她看到他在热忱地看着她时,她才意识到他并非开玩笑。&
埃米&林恩又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带着微笑还有睡意。&你们在客厅休息一会儿。我要上楼在床上读会儿书。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我的房间&&&伊泽贝尔开口问道。&
&楼梯走到顶。我把你的手提箱拿上去。奥斯汀走后只用锁好前门,好吗?&埃米&林恩穿着软帮鞋像猫一样,走过地毯走到楼梯口那里。&
&噢,我差点忘了&&&她转身露齿一笑。&咖啡在厨房的炉子上热着。&说完就走了。&
门厅处贴的蓝色图案墙纸变宽,围成一间长长的客厅,壁炉里用木头生着火,奄奄一息。伊泽贝尔走到沙发那里,坐到软软的沙发垫上,奥斯汀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喝咖啡吗?&奥斯汀问她,&她说厨房里有。&&
&好,&伊泽贝尔说,&好,我想我得喝点什么热的。&&
他端来热气腾腾的两杯放在咖啡桌上。&
&你也喝?&她吃惊地说,&你从来不喜欢喝咖啡。&&
&我学会了。&他微笑着告诉她,&纯的,不加奶油或糖,跟你一样。&&
她很快垂下头,不让他看到她的眼睛。看到他默许这种喝法令她震惊,他一向是多么骄傲啊。她端起她那杯咖啡,慢慢喝着那种滚烫的黑色液体,什么也没说。&
我正在读一本书,他最近的信中有一封这样写道,里面有个男的是士兵,那个因为他而怀孕的女孩死了,噢,我开始想着你是那个女孩,我是那个男的,有好几天,我一直在想那有多可怕,停不下来。&
她对此想了很久,想象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一天天读书,为想象出来的男的和垂死的女孩担心。那不像是他。以前,他总是说她为书里的人物感到难过有多傻,因为他们不是真人。为书里那个女孩的死感到难过,不像是他。&
他们一起喝完咖啡,侧着杯子喝光了温暖的最后几滴。壁炉里,一条细细的蓝火苗突然着起来,小而亮,然后灭了。在烧完的木头的白色灰烬下,余火仍显出红色,正在暗下去。&
奥斯汀抓过她的手,她让他的手指跟她的交叉握着,也知道自己的手凉,缺乏反应。&
&我一直在想,&奥斯汀这时慢吞吞地对她说,&离开学校这么久,我一直在想我们俩的事。我们一起经过了很多,你知道。&&
&对,&她谨慎地说,&对,我知道。&&
他又说:&那个星期五晚上,我们在镇上待得没坐上开出的末班车,还有我们搭了他们的车一起回家的那几个疯狂的男生,你记得吗?&&
&记得。&她说,她想起了那些事情都多么有趣,然而又多么令人心痛。不管他说什么,都多么令她心痛。&
&那个神经病,&他接着说,&坐在后排座位上的,记得他吗?他老是把一块钱钞票撕成碎片,让它们飞出开着的窗户,记得他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看到了婴儿出生。&他说,&你第一次在医院看,把头发全盘起来塞进白帽子里,穿了件白大褂,口罩上面你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带着兴奋。&&
&我害怕有谁会发现我不是个医学生。&&
&他们努力让那个小孩儿呼吸时,你的指甲掐着我的手。&他接着说,&你什么也没说,可你的指甲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红色的小月芽痕。&&
&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我没那么傻了。&&
&我不是指那个。我喜欢,喜欢那些红痕。疼得好,我喜欢。&&
&当时你可没这么说。&&
&我当时很多话都没说,可是我在这里一直在想所有我从来没对你说过的话。我在这儿躺床上时一直在想,我记得我们从前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已经离开了这么久,所以一直记得。&她说,&你回医学院再次过上原来那种紧张生活时,就不会这么想了。想得这么投入对你不好。&&
&这你就错了。我本来很久都不想承认这点,可我觉得我需要这样。离开,思考。我开始了解我是谁。&&
她低头看着空了的咖啡杯,用杯子在里面随意地干划圈。&
&那你告诉我,&她轻声说,&你是谁?&&
&你已经了解了,&他说,&你已经比谁都了解。&&
&听起来你肯定,我可没那么肯定。&&
&噢,但是你确实了解。你已经见过我最糟糕的一面,你也回心转意了,不管有多糟糕,你总是回心转意。&&
&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吗?&他真诚地说,&我是说不管怎么样,你已经全盘接受了我。就像那次,我告诉你多丽丝的事,你哭了,还把身子转过去。你坐在车上另一侧哭,往外看着那条河不说话,我当时很肯定我们俩完了。&&
&我记得,&她说,&那次是要完。&&
&可后来你还让我亲你,已经那样了,你还让我亲你。你还在哭,你嘴里因为流眼泪又湿又咸。你让我亲你,就又没事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不一样。&&
&我知道现在不一样,因为我永远不想让你再哭了。你相信吗?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我想我知道吧,可是不肯定。你从来没有像跟我这样说过话,你知道,你总是让我猜你的意思。&&
&现在全结束了。&他说。&离开这里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会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一年不算太久,我想我不会需要在这儿待得超过一年,然后我会回去。&&
&我得知道一件事,&她说,&我得听到你的话来弄清楚。&&
&你现在就要我说?&他说。&
&我得知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让我来?&&
他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的恐惧。&我很需要你。&他承认道,声音很低。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可惜我不能亲你。&&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用她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她能感到他突然流出眼泪,湿而滚烫。&
她不知所措,没有动。那间长方形房间里带着图案的墙壁消失了,温暖的几何形状的灯消失了。外面,积雪的山岭在浓重的夜色中呈巍峨之势。没有一丝风,万籁俱寂。
欧·亨利——最后一片藤叶
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仿佛发了狂似地,分成了许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一条街本身往往交叉一两回。有一次,一个艺术家发现这条街有它可贵之处。如果一个商人去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账款,在这条街上转弯抹角、大兜圈子的时候,突然碰上一文钱也没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因此,搞艺术的人不久都到这个古色天香的格林威治村来了。他们逛来逛去,寻找朝北的窗户,18世纪的三角墙,荷兰式的阁楼,以及低廉的房租。接着,他们又从六马路买来了一些锡蜡杯子和一两只烘锅,组成了一个&艺术区&。&
苏艾和琼珊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层砖屋的顶楼设立了她们的画室。&琼珊&是琼娜的昵称。两人一个是从缅因州来的;另一个的家乡是加利福尼亚州。她们是在八马路上一家&德尔蒙尼戈饭馆&里吃客饭时碰到的,彼此一谈,发现她们对于艺术、饮食、衣着的口味十分相投,结果便联合租下那间画室。&
那是五月间的事。到了十一月,一个冷酷无情,肉眼看不见,医生管他叫&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潜蹑着,用他的冰冷的手指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在广场的东面,这个坏家伙明目张胆地走动着,每闯一次祸,受害的人总有几十个。但是,在这错综复杂,狭窄而苔藓遍地的&巷子&里,他的脚步却放慢了。&
&肺炎先生&并不是你们所谓的扶弱济困的老绅士。一个弱小的女人,已经被加利福尼亚的西风吹得没有什么血色了,当然经不起那个有着红拳关,气吁吁的老家伙的常识。但他竟然打击了琼珊;她躺在那张漆过的铁床上,一动也不动,望着荷兰式小窗外对面砖屋的墙壁。&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医生扬扬他那蓬松的灰眉毛,招呼苏艾到过道上去。&
&依我看,她的病只有一成希望。&他说,一面把体温表里的水银甩下去。&那一成希望在于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人们不想活,情愿照顾殡仪馆的生意,这种精神状态使医药一筹莫展。你的这位小姐满肚子以为自己不会好了。她有什么心事吗?&&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苏艾说。&
&绘画?&&别扯淡了!她心里有没有值得想两次的事情&&比如说,男人?&&
&男人?&苏艾像吹小口琴似地哼了一声说,&难道男人值得&&别说啦,不,大夫;根本没有那种事。&&
&那么,一定是身体虚弱的关系。&医生说,&我一定尽我所知,用科学所能达到的一切方法来治疗她。可是每逢我的病人开始盘算有多么辆马车送他出殡的时候,我就得把医药的治疗力量减去百分之五十。要是你能使她对冬季大衣的袖子式样发生兴趣,提出一个总是,我就可以保证,她恢复的机会准能从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
医生离去之后,苏艾到工作室里哭了一声,把一张日本纸餐巾擦得一团糟。然后,她拿起画板,吹着拉格泰姆音乐调子,昂首阔步地走进琼珊的房间。&
琼珊躺在被窝里,脸朝着窗口,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苏艾以为她睡着了,赶紧停止吹口哨。
她架起画板,开始替杂志画一幅短篇小说的钢笔画插图。青年画家不得不以杂志小说的插图来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而这些小说则是青年作家为了铺平文学道路而创作的。&
苏艾正为小说里的主角,一个爱达荷州的牧人,画上一条在马匹展览会里穿的漂亮的马裤和一片单眼镜,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重复了几遍。她赶紧走到床边。&
琼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望着窗外,在计数&&倒数上来。&
&十二,&她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十一&;接着是&十&、&九&;再接着是几乎连在一起的&八&和&七&。&
苏艾关切地向窗外望去。有什么可数的呢?外面见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阴沉沉的院子,和二十英尺外的一幛砖屋的墙壁。一标极老极老的常春藤,纠结的根已经枯萎,樊在半墙上。秋季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吹落了,只剩下几根几乎是光秃秃的藤枝依附在那堵松动残缺的砖墙上。&
&怎么回事,亲爱的?&苏艾问道。&
&六。&琼珊说,声音低得像是耳语,&它们现在掉得快些了。三天前差不多有一百片。数得我头昏眼花。现在可容易了。喏,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告诉你的苏艾。&&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等最后一片掉落下来,我也得去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
&哟,我从没听到这样荒唐的话。&苏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数落地说,&老藤叶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你一向很喜欢那株常春藤,得啦,你这淘气的姑娘。别发傻啦。我倒忘了,大夫今天早晨告诉你,你很快康复的机会是&&让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你好的希望是十比一!哟,那几乎跟我们在纽约搭街车或者走过一幛新房子的工地一样,碰到意外的时候很少。现在喝一点儿汤吧。让苏艾继续画图,好卖给编辑先生,换了钱给她的病孩子买点儿红葡萄酒,也买些猪排填填她自己的馋嘴。&&
&你不用再买什么酒啦。&琼珊说,仍然凝视着窗外,&又掉了一片。不,我不要喝汤。只剩四片了。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最后的藤叶飘下来。那时候我也该去了。&&
&琼珊,亲爱的,&苏艾弯着身子对她说,&你能不能答应我,在我画完之前,别睁开眼睛,别瞧窗外?那些图画我明天得交。我需要光线,不然我早就把窗帘拉下来了。&&
&你不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画吗?&琼珊冷冷地问道。&
&我要呆在这儿,跟你在一起。&苏艾说,&而且我不喜欢你老盯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藤叶。&&
&你一画完就告诉我。&琼珊闭上眼睛说,她脸色惨白,静静地躺着,活像一尊倒塌下来的塑像,&因为我要看那最后的藤叶掉下来。我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得不耐烦了。我想摆脱一切,像一片可怜的、厌倦的藤叶,悠悠地往下飘,往下飘。&&
&你争取睡一会儿。&苏艾说,&我要去叫贝尔曼上来,替我做那个隐居的老矿工的模特儿。我去不了一分种。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动。&&
老贝尔曼是住在楼下底层的一个画家。他年纪六十开外,有一把像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上的胡子,从萨蒂尔似的脑袋上顺着小鬼般的身体卷垂下来。贝尔曼在艺术界是个失意的人。他耍了四十年的画笔,还是同艺术女神隔有相当距离,连她的长袍的边缘都没有摸到。他老是说就要画一幅杰作,可是始终没有动手。除了偶尔涂抹了一些商业画或广告画之外,几年没有画过什么。他替&艺术区&里那些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青年艺术家充当模特儿,挣几个小钱,他喝杜松子酒总是过量,老是唠唠叨叨地谈着他未来的杰作。此外,他还是个暴躁的小老头儿,极端瞧不起别人的温情,却认为自己是保护楼上两个青年艺术家的看家区狗。&
苏艾在楼下那间灯光黯淡的小屋子里找到了酒气扑人的贝尔曼。角落里的画架上绷着一幅空白的画布,它在那儿静候杰作的落笔,已经有了二十五年。她把琼珊的想法告诉了他,又说她多么担心,惟恐那个虚弱得像枯叶一般的琼 珊抓不住她同世界的微弱牵连,真会撒手去世。&
老贝尔曼的充血的眼睛老是迎风流泪,他对这种白痴般的想法大不以为然,连讽带刺地咆哮了一阵子。&
&什么话!&他嚷道,&难道世界上竟有这种傻子,因为可恶的藤叶落掉而想死?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种怪事。不,我没有心思替你当那无聊的隐士模特儿。你怎么能让她脑袋里有这种傻念头呢?唉,可怜的小琼珊小姐。&&
&她病得很厉害,很虚弱,&苏艾说,&高烧烧得她疑神疑鬼,满脑袋都是希奇古怪的念头。好吗,贝尔曼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替我当模特儿,我也不勉强了。我认得你这个可恶的老&&老贫嘴。&&
&你真女人气!&贝尔曼嚷道,&谁说我不愿意?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经说了半天,愿意替你替你效劳。天哪!像琼珊小姐那样好的人实在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害病。总有一天,我要画一幅杰作,那么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啦。天哪!是啊。&&
他们上楼时,琼珊已经睡着了。苏艾把窗帘拉到窗槛上,做手势让贝尔曼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他们在那儿担心地瞥着窗外的常春藤。接着,他们默默无言地对瞅了一会儿。寒雨夹着雪花下个不停。贝尔曼穿着一件蓝色的旧衬衫,坐在一翻转过身的权弃岩石的铁锅上,扮作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早晨,苏艾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看到琼珊睁着无神的眼睛,凝视着放下末的绿窗帘。&
&把窗帘拉上去,我要看。&她用微弱的声音命令着。&
苏艾困倦地照着做了。&
可是,看哪1经过了漫漫长夜的风吹雨打,仍旧有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贴在墙上。它是藤上最后的一片了。靠近叶柄的颜色还是深绿的,但那锯齿形的边缘已染上了枯败的黄色,它傲然挂在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
&那是最后的一片叶子。&琼珊说,&我以为昨夜它一定会掉落的。我听到刮风的声音。它今天会脱落的,同时我也要死了。&&
&哎呀,哎呀!&苏艾把她困倦的脸凑到枕边说,&如果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可怎么办呢?&&
但是琼珊没有回答。一个准备走上神秘遥远的死亡道路的心灵,是全世界最寂寞、最悲哀的了。当她与尘世和友情之间的联系一片片地脱离时,那个玄想似乎更有力地掌握了她。&
那一天总算熬了过去。黄昏时,她们看到墙上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旧依附在茎上。随夜晚同来的北风的怒号,雨点不住地打在窗上,从荷兰式的低屋檐上倾泻下来。&
天色刚明的时候,狠心的琼珊又吩咐把窗帘拉上去。&
那片常春藤叶仍在墙上。&
琼珊躺着对它看了很久。然后她喊喊苏艾,苏艾正在煤卸炉上搅动给琼珊喝的鸡汤。&
&我真是一个坏姑娘,苏艾,&琼珊说,&冥冥中有什么使那最后的一片叶子不掉下来,启示了我过去是多么邪恶。不想活下去是个罪恶。现在请你拿些汤来,再弄一点掺葡萄酒的牛奶,再&&等一下;先拿一面小镜子给我,用枕头替我垫垫高,我想坐起来看你煮东西。&&
一小时后,她说:&
&苏艾,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那不勒斯海湾写生。&&
下午,医生来,他离去时,苏艾找了个借口,跑到过道上。&
&好的希望有了五成。&医生抓住苏艾瘦小的、颤抖的手说,&只要好好护理,你会胜利。现在我得去楼下看看另一个病人。他姓贝尔曼&&据我所知,也是搞艺术的。也是肺炎。他上了年纪,身体虚弱,病势来得很猛。他可没有希望了,不过今天还是要把他送进医院,让他舒服些。&&
那天下午,苏艾跑到床边,琼珊靠在那儿,心满意足地在织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蓝色户巾,苏艾连枕头把她一把抱住。&
&我有些话要告诉你,小东西。&她说,&贝尔曼在医院里去世了。他害肺炎,只病了两天。头天早上,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他痉得要命。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想不出,在那种凄风苦雨的的夜里,他窨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他们找到了一盏还燃着的灯笼,一把从原来地方挪动过的样子,还有几去散落的的画笔,一块调色板,上面和了绿色和黄色的颜料,末了&&看看窗外,亲爱的,看看墙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你不是觉得纳闷,它为什么在风中不飘不动吗?啊,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 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顾城·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想生存&
想稻谷和蔬菜&
想用一间银白的房子&
来贮藏阳光&
铺满太阳花&
和秋天的枫叶&
想在一片静默中&
让我的心也飞上屋檐&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渴望爱&
渴望穿过几千里&
无关的云朵&
去寻找那条小路&
渴望在森林和楼窗间&
用最轻的吻&
使她的睫毛上粘满花粉&
沿着催眠曲&
我不会屈服&
虽然,我需要自由&
就像一棵草&
要移动身上的石块&
就像向日葵&
索取自己的王冠&
我需要天空&
一片被微风冲淡的蓝色&
让诗句渐渐散开&
传递着果实&
但是,不要说了&
我不会屈服&
&&1980年10月
铁凝·四季歌
  一个青年和一个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春天的黄昏。
  黄昏和春天使北方的公园变得滋润了,脚下的黄土放散着苦涩的香气。
  姑娘留意着路边的长椅,长椅上都是青年和姑娘。
  小时候她常来公园,中学时也来过。那时她不注意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她爱看鱼、花、树、猴子、孔雀。今天她第一次想拥有一只长椅,一只安放在僻静角落的空椅子。于是她明白:她开始恋爱了。
  青年忽然丢下她跑起来,原来不远处正有一只刚空下来的椅子。他比另一对男女抢先一步占住它,冲她招手。她也跑起来,心中赞叹他的敏捷。
  这只椅子位置很好:设在甬路旁边微微隆起的斜坡上,可以俯视路人;椅子背后还有一株小垂柳,垂柳能遮蔽椅子上的他们。他们坐下来。
  青年掏出一袋杏脯递给姑娘。姑娘微微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杏脯?&
  &我什么都知道。&&我们才认识十天。&
  &十天?是的。可&知道&和&十天&之间不一定有必然联系。&
  &十天毕竟标志着时间呀。&
  &时间又能说明什么呢?和有些人,你就是相处半辈子也不明白彼此是怎么回事,你们只能站在一个层次上对话;而和另一种人,只消互相看上一眼,就全明白了。比如认识你,我觉得比十天要久远得多。我甚至觉得上帝所以创造了你,正是因为世上存在着我。尽管人海茫茫,我们彼此终会碰见&&&
  &是的&&是的&&总算碰见了。&姑娘低声嘟囔着。
  她似乎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正在怎么说,只是受着一种感动。他那低沉的声音像一股股暖流包容着她。她心中暖暖的,身上却一阵阵发抖。她咬紧牙关抗拒着颤抖,惧怕着又在等待着一个新的时刻。
  长椅上没有出现那个时刻,青年又说起了别的。
  姑娘忽然有点想哭。
  当天色终于遮蔽了他们彼此的视线,她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那俊美的侧面使她一阵心跳。&能看见我吗?&他问。&看得见。&
  他握住她的手。她想起一个诗句:&她在五月就挥霍了她的夏季。&
  她没有握他。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夏天的黄昏。
  四周静静的,近处短篱笆旁只有老花匠佝偻的身影在晃动。
  他们在老地方坐下。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大多数认识许久的青年和姑娘幽会一样。
  当天色模糊了他和她的视线时,姑娘握住青年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手背。&我爱过一个人。&她说。
  &哦。&他尽量不在意地问,&什么时候?&&十二岁的时候。&
  黑暗中他笑了。
  &他是我们班长,有一次他病了三天没上学,我还给他写过一封信。&
  &写了点什么?&他几乎是快活地问。
  &唔,关于希望他好好养病什么的,还说我们都很想他。其实,是我想他。&
  &他现在做什么?&&火车司机。和我们语文课代表结婚了。&
  青年抱住姑娘,抱得很紧,很开心。&疼。&她说。
  &我真爱你。&他对着她的耳朵说。
  &为什么、为什么&&&她象往常那样胡乱问着。
  &就为了这个。&他吻着她那令人疼爱的肩膀。
  他心中充溢着幸福,拥抱着满怀的爱情,又象拥抱着她那个动人的故事。世上难道有不希望得到这样的妻子的男人么?他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抢先一步告诉她一件事。他也有一件事要告诉她。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
  &别说。我知道。&她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知道什么?&他松开她。&我什么都知道。&她沉静地说。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正是初秋的黄昏。
  他们走到老地方坐下来。
  青年向姑娘讲述他的事,讲他过去的女朋友。他所以坚持向她描述过去的一切,是请他相信,他鄙视并且厌恶过去的一切,只爱现在的她。
  &那时候插队,因为寂寞才爱。再说,她热情奔放,主动找到我这儿,我怎么能够拒绝呢。我感激她给予我的一切,那时候有她在,我觉得黄土都是光明的。今天我才明白,感激是最靠不住的一种东西。&
  &是的,靠不住的。&姑娘附和着。
  &后来她先撇下我,独自回城安排了工作,和&市革&副主任的儿子结了婚&&工作就是他给她安排的。那时候工作比爱情吸引力大得多。&
  &是大得多。&姑娘附和着。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是多么值得庆幸!幸亏她离开了我,不然我怎么会认识你呢!你不知道她是一种、一种那样的人,常常有过多的要求&&对于男人。在村里,她总是要我没完没了地吻她,当然,还要求我买吃的给她:花生、柿饼,有时连酱油都喝。女性怎么能这样不自爱呢&&&
  &是的,怎么能呢。&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青年拉开距离,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总之,她和你是无法相比的,她的腿不短,但左腿有点弯曲。你的修长、笔直的腿是少见的。少见的,懂吗?&
  &懂吗?&姑娘喃喃地重复着。
  她眼前出现一片模糊的花。原来,她已不知不觉离开长椅,走到一个花坛跟前。青年跟上来。姑娘又向前走。她在一畦人面花前停住了。
  青年站在她身后继续说:&我承认我拥抱过。她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每当我们拥抱时,我都想到她的胸脯太丰满了。一个姑娘&&我甚至怀疑&&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是可怕的。后来,我常常觉得恶心。&
  &是的,恶心&&&姑娘盯着人面花。那一面面小花宛若一张张小老头的脸,正冲青年和姑娘做着种种鬼样儿。姑娘移开视线。
  青年绕到姑娘眼前:&请你相信,相信我只爱你,因为爱,才说了所有这一切。&&是的,这一切。&姑娘说。
  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古怪,他还从那声音里听出一丝委屈。
  青年和姑娘在公园里散步。已是冬天的正午。没有太阳,有雪。
  他们的老地方空着。
  青年跑上去,用皮手套掸掉椅面上的雪花,冲姑娘招手。但姑娘没有跑,她继续在雪地上走。青年丢开长椅跟上来。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说。&我正在想我哥哥。&姑娘说。
  她说:&文革&时哥哥被打成反革命,嫂子为了表示和他划清界限,偷出两本哥哥的日记交给工宣队,工宣队为了进一步证实她的立场,对她进行了种种考验。比如,让她晚上躺在床上套哥哥的话,当然是对&大革命&不满的话;他们打他时,还让她掰他的手。&她掰了?&
  &掰了。她当众掰断了哥哥右手的中指。后来就离了婚。&
  &太残忍了,真不可想象。&青年低语着。
  &现在我又有了新嫂子。但哥哥从来不许我们当着新嫂子的面议论过去的一切。&&他自己呢?&
  &他自己从不对任何人诉说以往和嫂子之间的痛苦。我替他生气,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告诉我,因为,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
  姑娘停住脚步:&从那儿开始,我才知道什么是男人。&
  青年木木地望着姑娘。他发现她那副弱小的肩膀不仅仅引人疼爱,还有一种他从未意识到的威慑力量。姑娘继续向前走。青年没有跟上来。
  姑娘走着,推断着自己会有哪些地方可供他将来向别人描述。
  姑娘走着,用手背擦着让泪珠和雪花凝结住的睫毛。
  她走出公园时,发现公园有门。
三毛·哑奴
& & &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沙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我们以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美丽的阿拉伯地毯上,等着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的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房看看财主美丽的太太们。&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的女人,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着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会客。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着的男人都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拉下来,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的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摆的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的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个人的头发上轻轻的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着头让这孩子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充满了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
  这一来,沙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的捧了进来,炭炉子上架上铁丝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的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孩子时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观察着这个身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的茶水,茶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准的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将起来,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的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而我们像废物一样的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的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穿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
  他低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的女客还不断的轻视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天算他运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好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的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的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奴隶怎么来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一个月,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暴富了。&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的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温柔。我丢下了众人,轻轻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在他掌心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吗?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那里敢去过问他们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嗯!我的第二祖国,天哦&&&&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的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沙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的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总是五点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莱小心的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沙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们怎么还不动工。&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莱。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胀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的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菜,牙龈会流血。&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的流泻下来。我在房子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着黄昏的来临,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的痛起来,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着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来,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认出来,那是沙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替他铺了一块草席。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桔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然的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的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先存在在这里。&他拚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食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了工作,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的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的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的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语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的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定在跟哑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我拿着锅铲,对哑奴用阿拉伯哈萨尼亚语,慢慢的夸大着口形说:&沙&&黑&&毕。&(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说:&沙&&黑&&毕。&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将三个人做一个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设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动了我。他很兴奋,又有点紧张,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进了客厅,又对我指指他很脏的光脚,我对他摇摇手,说不要紧的,就不去睬他了,让两个男人去说话。
  过了一会儿,荷西来厨房告诉我:&哑奴懂星象。&&你怎么知道?&
  &他画的,他看见我们那本画上的星,他一画就画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过一会,我进客厅去放刀叉,看见荷西跟哑奴趴在世界地图上。
  哑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问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恶作剧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样子,摇手,开始去亚洲地图那一带找,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阳穴,做出一个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开心。
  哑奴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饭,哑奴实在吃不下去,我想,他这一生,也许连骆驼山羊肉都吃不到几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饭酒盥,他又不肯动手,拘谨的样子又回来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头将饭吃掉了。我决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饭,免得他受罪。
  消息传得很快,邻居小孩看见哑奴在我们家吃饭,马上去告诉大人,大人再告诉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这些人对哑奴及我们产生的敌意,我们很快的觉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鲁佛&!脏人!&(哈鲁佛是猪的意思)
  邻居中我最讨厌的一个小女孩第一个又妒又恨的来对我警告。
  &你少管闲事,你再叫他&哈鲁佛&,荷西把你捉来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猪,他太太是疯子,他是替我们做工的猪!&说完她故意过去吐口水在哑奴身上,然后挑战的望着我。
  荷西冲过去捉这个小女鬼,她尖叫着逃下天台,躲进自己的家里去。
  我很难过,哑奴一声也不响的拾起工具,抬起头来,我发觉我的邻居正阴沉的盯着荷西和我,我们什么都不说,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个黄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在砌屋顶了,他也对我挥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了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做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他又笑了,他对我们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令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们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镇外沙谷的边缘,孤伶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的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了一个女人,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哑奴一再的请我们进去坐,我们弯下了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个麻布口袋铺在地上,铺不满,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着帐篷布,不敢看我们。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很旧的茶壶煮了水,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们等水凉了一点,就从茶壶里传着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们十分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的怀里,吃着手指看我们。我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递给背坐着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我们不知怎的觉得更亲密起来。&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不觉得他过份可怜了。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给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给主人骂。
  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个和气的白痴,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沙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的替我们补山羊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获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领,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自由,又要怎么负担他,万一我们走了,他又怎么办。
  其实,我们并没有认真的想到,哑奴的命运会比现况更悲惨,所以也没有积极的设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里开始下起大雨来,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着荷西,他也起来了。
  &听!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来,打开门冲到雨里去,邻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来看雨,口里叫着:&神水!神水!&
  我因为这种沙漠里的异象,吓得心里冰冷,那么久没有看见雨,我怕得缩在门内,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来接雨,他们说这是神赐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着,沙漠成了一片泥泞。我们的家漏得不成样子。沙漠的雨,是那么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报纸,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哑奴的工程,在雨后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书,黄昏又来了,而荷西当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来。
  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子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
  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一开门,他就很激动的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的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茅里他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小骆驼,人家来买他,叫他去。&&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也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拚命的跑到邻居的门外,看见一辆吉普车,驾驶座旁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着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松松的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邻居的家,看见有地位的财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的把它拉下来,抱着这床毯子再往哑奴的吉普车跑去。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跳下车子,抱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子是松松的挂着,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的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得要昏了过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舍命的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的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色缤纷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一面呵呵不成声的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拚命拉着他白痴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风里面,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车,手紧紧的握在车窗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得老远的,眼眶里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着。
  车开了,人群让开来。哑奴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有哭叫,拥抱成一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的流满了面颊。我慢慢的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鸡已叫了。
  既然你知道所有初到美国来的人都活得不顺心,我就不多介绍什么了。我和所有大陆来的学生无二致;想多挣钱、少付学费,住便宜房子和吃像样的饭。
  一切都是他那栗色头发和我这副长相引起的。
  我长了这么副模样:小时候人们称它漂亮,大起来人们认为它惹是生非。我估计毛病出在我一双眼睛上:当它们挺凶狠地盯着某人时,人家说我脉脉含情;当它们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时,人家说我傲慢自得;当它们纯粹发呆、无所用心时,人家说我孤助无援、极其招人怜爱。
  我忘了我这双误会百出的眼睛正处于何种状态,总之我头一眼看见的是一团栗色&&一个栗色头发的男人趁我不防已近在咫尺地矗立在我面前。这时的我站在洛杉矶市区一所语言学校门口等李豪开车来接我。我知道这样闲站着不是好女孩的样子,但我无法抱怨从不准时的李豪,因为他是我女朋友孙燕的男朋友,孙燕是我从北京到洛杉矶的飞机上结识的,虽与她在飞机上过了十几小时吃喝不分的日子,交情毕竟没深到嬉笑怒骂随意的地步。
  &栗色头发&长得很高,我认为他俊是因为我小时候单恋过十八世纪的诗人拜伦,记得最牢的是拜伦的栗色头发。
  他头句话问我是否来自中国大陆,我赶紧&yes&,同时怀疑自己看上去要么土头土脑,要么呆头呆脑。他咕噜了一句话夹有&Japanese&,我猜他是说我长得像日本姑娘,不幸的是我没长着一双萝卜腿;它们象征着健壮、富有和征服全世界。
  我与&栗色头发&对起话来。因为李豪似乎是不打算出现了。日后我英语进步了,与他熟了,一提我们最初的对话总要笑得喘。
  他问:你来美国多久了,学什么?
  我答:我的朋友会来接我的,谢谢你,不用你开车送我。
  他说:你长得非常&&特别,非常好看,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理想的古典类型的东方女子。
  我说:对呀,天是特别热。洛杉矶就是热。不过我的朋友一定会来的,你不必操心。
  他一边微笑一边上下打量我。我一本正经地穿着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丝绸衬衫的纽扣从脖颈一路扣到底,毫不马虎。我后来明白穿着上如此的严谨、繁琐,就被称作&土气&。后来我也根据这点判断谁是大陆的最新来客。
  他接着说:我希望你帮个忙&&
  见他停顿下来,我估计他结束了句子,便根据猜测自说自话起来。到美国十有八九人们都是问我同一些问题,所以我用不着去听懂就顺口背诵。我说:我来到美国一个月零七天,正在苦学英语。我大学专修中国文学,曾经学过八年舞蹈,四年芭蕾,四年中国古典舞。我把握十足地想:假如他再来下一个问题,我就答:家住北京,故乡上海,父母健在,弟兄和睦,等等。
  他苦笑起来,被语言的非交流状态折磨得很疲劳。我也笑了,心里恶毒地骂着李豪混账,把我撇给一个陌生老美,让他在一刻钟内榨干我肚里所有英文。
  &我是想请你做模特儿。我们的绘画俱乐部,一直在寻找一位典型的东方模特儿。&他很慢很慢地讲,手的动作比嘴的动作剧烈多了。&我们会付你工钱,一小时十五元钱。我希望你会答应。我是个业余画家,职业工程师,是专门设计救火车的&&你懂吗?&
  我继续答非所问地说:&我?我不想当工程师,我想学文学。&我想,不知这人打算什么时候饶了我。他最后遗憾地耸耸肩,嘴里一再说我美。美我是听得懂的,在中国话里,它也是我懂得最早的一个字眼。告别时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有其他一些什么字。他长时间地看着我,那双我怎么也看不透的灰眼睛静止着,已不像开始那样快乐,却比开始多了太多的内容。我再次倾心他的英俊,并在他递纸片时偶然留意到:他手指上没有戒指。
  他离去后我心里有点激动,有点暧昧的快活。不管怎样,这一天比什么都不发生要好些。
  他叮嘱了我不止五遍,让我千万别扔了那张字条。而当他一转身,我立刻就扔了它。一辈子中,你会遇到无数给你写下地址但绝没必要重逢的人。那些带有地址的字条若被保存下来,你会想不起他们是谁;若想起来,你会平添一点惆怅。
  而李豪却把那字条拾回来,并说在异国多个地址就多条路,就多个时来运转的机遇。
  李豪告诉我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对留学生来说是天方夜谭的美事,干一个月就能挣出半年学费。&你看,&他指那张字条:&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等于合同书,他不敢不兑现!&&&我被说动了,心算一小阵,这份工资当然值得李豪大喊大叫:矮小的他每天扶一个身高两米的瘫子走路,一小时才挣七块,孙燕那份每小时五块照看孩子的工作,还是跑细了腿觅来的。
  回到住处,孙燕正准备结婚行头,一床的中西礼服都是借来的,租礼服对他们来讲都太奢侈。孙燕和李豪还没有热乎到结婚的地步,但他们的钱不够俩人都以缴学费来维持留学生身份,租两处住房也不合算。孙燕的话是:一碟菜一人吃不嫌多,俩人搭伙也足够,所以她决定牺牲自己,嫁给李豪算了。这样她可以转换成陪读身份,当学生眷属。这间住房是从一群老太太手里租来的,廉价到了让我们难为情的地步。全套家具都是从马路上捡来的,包括李豪那辆车。那辆车常常不动,正如家具件件都会动一样。
  帮孙燕试衣服时,我讲起&栗色头发&。她一听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激动地惨叫一声。
  第三天我便去了。从孙燕借来的结婚礼服中挑了件宝蓝旗袍,把头发在脑后梳成我外婆年代的发髻。就这样,我钻出李豪那辆撞得扁脸凹腮的车,让自己款款出现在这群美国人面前,我看见&栗色头发&在远处朝我瞠目结舌地望。
  然后,我这好看的、会移动的中国古董就被安置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而椅子被搁在四进地平面的椭圆形浅池中。所有灯全对准了我。灯后面的一切都变得黯淡了。那椅子高得我不能随意上下,但可以旋转。有人上来把椅子上的我朝四面八方摆弄一遍,不知怎么了,所有人的英语顷刻间变成一种我完全不懂的语言。上下左右都围着深紫色丝绒,我被孤零零地镶在这片深紫色中,汗水开始在我脊梁上爬。
  &李豪&&&我叫道,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一大跳。没人应我,李豪早已走了。我真的就这么被撒给一群陌生的异国人。这陌生是实质性的,它来自不同的人种、国籍、语言,当然还有观念。我又唤一声李豪,我听出这叫声中的委屈和哀痛,像只失群的雁。
  洋人们笑起来,不知我的哪一点引起了他们的关心。我身体被转向一个方位,脑袋被转向另一个方位,真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搞得这么七弯八扭。我似乎明白椅子之所以这样高的妙处:你既然被搁到上面,要怎样可就由不得你,要逃也妄想。
  我听见画笔在纸上移动的沙沙声。
  所有的大聚光灯都那么毒。照准席间惟一的一盘菜,就是我。
  有人问我:&中国现在还有红卫兵吗?&
  我只听懂了中国二字。便答我的父母在中国、兄弟在中国,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中国。说到这些就勾起回忆:离起飞尚有两个多小时,&中国&海关就把我隔离到&中国&人之外去了。父亲似乎一下老得笑也笑不动了,他在最后一刻塞给我一只信封,我不用打开看也知道,那是他仅有的五十五元美金,在此之前,这点钱被我俩打架一般推来推去已推了多日。后来父母在我的央求下离去,所有乘客都登机了,只有我被剩在那间已经与&中国&隔离的屋里。我偶尔举头,发现了父亲,他站在楼上,透过一个奇特的角度与我遥遥相望。我意外极了,向他摆摆手。他的整个表情都表示着他对能否再见到我完全无把握&&洋人们仍在热烈地谈论着中国。我听不懂。惟一听懂的是某人酷肖地模仿中国人吐痰:引长颈子先大声清理喉咙,然后响亮地往地上一咋。所有人笑起来。
  这时我发现这个模仿者是&栗色头发&。
  他一边笑一边朝我顽皮地眨眼。
  灯暗下来,&栗色头发&给我一小杯咖啡,并笑着问我他学中国人吐痰学得妙不妙。我们依然东拉西扯、牛头马嘴地对着话:我的姑妈十年前从台湾搬到了美国。那次我到中国,在火车站看见一伙男人互相在头发上翻捡,不时从里面找出点什么,后来明白那是虱子。我的理想是在美国学习,同时当个小说家。北京不像我在美国听说的那样脏。好歹我俩能谈下去。而且不久我懂得他的英语还胜于我懂得其他人的。他开始以他的英语来为我翻译其他人的英语。
  比如那个话最多的女动物学家对我说:&听说中国人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肉,全国在一夜之间就打死七百三十五万零三条狗,然后全把它们吃了!&
  当时他为我翻译得很简单:中国人爱吃狗肉。多日后估计我不再有机会去为自己受伤的民族自尊反唇相讥时,才把原话翻译给我。
  话最少的要数那位退休警察。当我与&栗色头发&交谈时,他突然跑过来,将食指竖在嘴上,冲我&嘘&了一声。后来知道,他当班时在任何地方见中国人聊得热闹,他都会跑过去对他们&嘘&一下。
  喝咖啡时,我顺便浏览业余画家们作品中的我。我变得千百种怪模怪样。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在大家休息时仍坐在原地不停地画,仍是不断地瞅着屋中央的高椅子,尽管那上面已没了我。我走过去看她的画板,并违心地夸她画得出色。一个残废姑娘嘛。她自信地笑笑,说:&中国人长得都这样。&
  我不懂她说什么,但她的神态有点令我不快。我通&栗色头发&翻译。
  他这时却不开口,雾一样的灰眼睛凝视着我。
  周末他常约我一起出去吃饭,他会在餐桌上,一个小时内数次放下餐具,这样惊讶、痴迷地看着我。见我颠三倒四地舞弄餐具,他会忽然抓住我的手,样子那样激动和忘情。
  我这时的脸会僵在一个笑上。然后听他轻柔地说:&你笑起来牙齿真美。不过听说百分之八十的中国人不刷牙。&
  在画廊工作到第三个月时,我和老板闹翻了。按他那精确说法也不叫闹翻,不过是双方不愿再合作下去。两个多月,我一周三次来此地,让一帮毫无天赋的狂热的绘画爱好者画上三小时,按韩寒的话说是撞破脑袋也撞不来的大运。韩寒是我语言学校的同学,&托福&已考了六百多分,却仍泡在语言学校,因为他一天少说有十个念头关于换主修科目。他到美国已两年,从二元七角一小时洗盘子起家的。只有我心里知道我这工作的苦楚;当你穿上绣得沉甸甸的厚袍子,像根麻花那样全身拧着筋,被搁在十几只聚光灯下,绝对静止地搔首弄姿三小时,你稍微动一动就会听见不满的咂嘴。还有更多的、更难以解释的苦。
  所以在老板对我进一步提出要求时,我决定不干了。而&栗色头发&一听老板叫我,他立刻从画板后面站起。与我一前一后地走进老板的办公室。经过长长的画廊时,他叫我停下来。廊壁挂着标了价码的画,人们可以在此参观或买画。我看见一幅很平庸的静物上写着他的名字,一个三百元的标价被红笔画去,新价码是一百元。
  &画得不好。&他说。
  我没说话,笑笑。画得是不好。
  &不过我画你会画得好些,会画得像些。&
  我依然笑笑。他认为画得像就是好。我想他画救火车的零件一定画得极像。
  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后,老板从椅子上欠起身,对他客套几句,似乎有些阿谀。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他花许多钱资助这个画廊。
  &你的身材很好,非常美。&老板对我说。他坐在角落里一只沙发上抽烟,这时警觉地看老板一眼。&我可以付你三十元一小时,如果你愿意脱去衣服。&
  他顿时站起身,说:&她听不懂。&
  我当然听懂了。三个月来我的英文理解力突飞猛进地提高。我知道老板把我当那种漂亮傻瓜了,老板再一次仔细地解释他的意图,我仍沉默。尽管人们正消除对裸体模特儿的成见,但我想,世上有比我合适的女孩来做这高尚工作。做这高尚工作需要麻痹些许的自我意识。老板得不到回答,便把价钱一个劲往上涨。&四十元一小时,怎么样?&他两眼直闪光,这价钱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心动魄。
  &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什么。&我说。并礼貌地笑笑。这种笑会让人误会我目中无人。
  老板求援地看看他。他说他无能为力。老板让我等一会,他去取了合同书给我看,我就会懂。我说不必了,我的功课很紧,没有时间再到此地来工作。
  走出老板办公室,他显得轻松而快活。
  &你其实听懂了。&他对我说。他的灰眼睛笑起来越发没焦距似的。
  &一个字都没听错,&我说。我丢了份颇好的差事他乐的是什么?
  &你真不要这笔不错的工资吗?&
  &你好像也不想我要。&
  &好像?&他稍稍一恼:&我绝对不让你要!&
  我想这人凭什么以这种霸道劲头对待我。但他那点霸道让我心里一阵舒服、温热。它让你感到你是被安全珍藏的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再次停在画廊里,面面相觑。他想讲什么,长时间潜在我俩东拉西扯、风马牛对话中的一句最切题的话眼看要被道破,但不知什么又使他沉默下来。我有点高兴又有点扫兴。
  最后一天,他在我下决心跳下高椅子之前就将我一把抱下来。我看看四周发现人都走空了,就剩下他和我。告别非常简单:我和他盘腿在地上嚼玉米花,过一会,俩人对着傻乎乎却又惨兮兮地笑一下。
  我们都明白,想的话,我们以后还会相见;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延长我们的相识、相知。但我们都明白,主观与客观上的原因会使我们不想,不愿再见面。人有时会这样;让心里的永远属于心里。
  他开车送我回到住处时已近午夜。心被一种不够正派的感觉折磨着。他停下车,面孔极其平淡地朝着前方,等着我开门,钻出去。突然间,他说:&你在骗我,你不会再见我了。&
  他倒是看透了我的真实想法。在他开车的一路,在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他将怎样帮我摆脱中国人不整洁、不礼貌、不文明的居住环境时;在他提到&中国人&所冒出的独特口吻时,我就决定不再见他。你可别指望我有足够的钱定期往牙医那儿送,也别指望我绝对摈弃响亮吐痰的习惯。谁担保我仅获得民族美德而断净民族缺陷?
  他的手轻轻在我脸、脖颈、肩膀上抚过,我看着他,什么也讲不出来。当我讲不出任何话时我就干脆装着任何话也没听懂。等李豪孙燕一结婚搬到别处去住,我也得另外找窝。他不会再得到我的新地址。这样多么好,心里的就全封存在心里了。
  &我何苦要爱你呢?&他苦恼地说。
  这时他倒用了个问号。正如我一样,他困惑于我们三个月来发生的感情。这下他可识破了它是爱。但何苦、何故要爱呢?这样爱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经历了一次婚姻数次恋爱的他以及一心一意奔波生计的我都没时间没精力做任何没结果的事,而所能预期的结果正使我们忧心和举步迟疑。
  我们没有理由爱,正如我们没有理由不爱一样。
  韩寒在等我。一见我就嬉起脸:&他那车真阔!你不是说你不懂车吗?&&&
  跟男孩子真难相处,要么他吃醋,要么他生怕你榨取他劳动力而躲你远远的。孙燕在帮李豪剃头,等那个头剃出来,李豪就会与韩寒变成双胞胎。自从孙燕从大陆带来一套理发工具,他俩都决定要钱不要模样了。
  韩寒特地来告诉我,他女朋友严平决定辞工,我若愿意,明天就可以去面谈。我停在那里,等着自己拿主意。刚才在楼下,我答应了他,若搬家一定给他新地址。但要是顶替严平,就得在一家香港商人家当女佣。虽然韩寒说那家绝无主雇之分,但去海边度假是不可能了。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容他知道我给人当女佣。或许是虚荣不是自尊。管它呢。
  淋浴时,孙燕硬要进来和我挤热闹。她关切地问起他与我以后的打算,并说长得好看是不一样。我轻描淡写地哼着歌。她还在细细打听着他的一切。
  郭太太爱吃醋,严平告诉我,在郭家最闯不得的祸就是无缘无故地对郭先生笑。到郭家七天,祸事没发生在有艳史的郭先生身上;但它绝对也是难以获得原谅的。这玻璃天花板真不结实,只一捅,就被我捅得碎如残菊。
  听到郭太太在餐厅里与两个孩子讲话,我哆嗦得浑身冰凉,几乎想扔下拖把,就此逃掉。
  五分钟之后,郭先生已浑身光鲜地出现在客厅,大着嗓门向所有人道早安,也包括我。我生怕他看见刚被我捅破的厨房天花板,忙痴头痴脑对他一笑,幸而郭太太没看见。
  郭太太唤我。我一下子想起我这是在上班。脑子迅速转了弯,我赶紧倒了橙汁给郭先生端去。等他那边饮尽橙汁,我这边得立刻提供烤热的面包,不可以把一顿早饭弄得断断续续,头天我就得到如此教诲。
  开冰箱声音颇重,惹郭太太眉心打了个结。留学生住的地方冰箱得死用力才关得上。在那里一切东西都得死用力才能让它们功能正常:车门、房门、壁橱门、抽水马桶拉栓&&等等。
  郭太太平常不上班,除非郭先生在店里忙不过来,或四个店中某女店员告假。她这会儿不会到厨房巡查,先生上班后她马上还回床上睡去。
  等郭太太进了卧房,我忙打电话问严平:那天花板原先就破的,还是果真毁在我手里。自我顶替她,不懂处我总打电话问她。比如当我抱着孩子郭先生上来与孩子亲热几乎亲热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郭太太揍孩子我该求情还是该装聋作哑,等等。
  &你可留点神,&严平常在电话里吓我:&郭太太最初就是为甩掉郭先生的一个女店员从香港搬到美国的。你来面谈时,郭太太差点不要你!&
  &为什么?&
  &你长得太丑啊。&严平大笑。她可以放肆,因为那边整天只有她和两条大狗,她的工作是看房子和遛狗。虽工钱不多,但她与韩寒幽会,狗绝对不会告发。不像我,头天刚捧起书看一会儿,俩孩子中年长的那个就向他妈告状。
  他妈妈大声驳他:&你自己不会玩吗?阿姨就不能抽空看会儿书?&
  我听见了,发誓赌咒以后再不看书。
  年幼的那个好对付一些,受了点亏待也讲不清什么。你只要盯住他别让他去碰各类电开关,别去拾到什么就往嘴里放,就行。他到了这个岁数:让他自己走路比你抱着他还累;他自己吃饭比你一口口喂他还费时。
  大的那个比较烦: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开,看看内部。比如电子或机械玩具、他母亲的首饰盒子、他弟弟的尿布。他已得到下游泳池的应允,但他下水时我必须穿上泳装和救生衣守在池边。严平韩寒有次来看我,说我的脸被晒花了。&怎么那么傻,挨晒呀?坐到树荫下读你的书!郭太太不是阳光过敏从不到院子来吗?还穿救生衣?你没把自己捂馊啊?!&&&
  严平说她在郭家从未留心过厨房天花板。看来只有我是祸首了。她随即给我出主意让我请人悄悄来装修一块新的。怎么可能&悄悄&?郭太太最近天天在家,因为郭家要卖掉这所房子,弄得家里总是门庭若市,不断有人来参观或与郭太太既彬彬有礼又大斧大刀地杀价。郭先生告诉我:他们已买下另一处有五个卧房四个浴室的房子。那么多的卧室浴室的房子在我看来差不多是个汽车旅馆了。不敢想象擦洗四个浴室将是怎样巨大的劳动量。郭太太爱干净,不仅房子外观漆成白色,吩咐我浴室要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擦,擦过不但正面看,还要斜下身从侧面看是否光亮才行。郭太太一头应酬着看房的客人,一头还得支使我清扫房内外:不能使任何地方出现灰尘、果皮、纸屑,以及孩子们随穿随脱的衣服,随玩随扔的玩具。别说偷不出空请人来悄悄换下那块碎玻璃,就连偷空让自己不惶恐不紧张,好好想个对策的时间都没有。刚愣着一刹那,郭太太就说:&你干什么老去看天花板?它又不漏!&&&
  我赶紧将她堵在厨房外,岔开她的视线和思路,免得她真发现它漏了。
  &发现又怎样?&严平在电话里鼓动地说:&谁叫她没完没了让你擦地?谁叫她俩儿子那么淘气!谁叫郭先生多事?!&&&
  自从有回看房子的客人脚上粘了块口香糖,郭太太就吩咐我一天数回地擦地,直到郭先生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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