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只记得大概,我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你会遇到一些困难,不多不少,我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你会遇到一些挫折。

「哭泣就是为了在哭泣还没有变荿陈腔滥调前发泄出来;悲伤就是为了在悲伤还真诚的时候释放出去」

「我一直都知道没人关心我,而且我一直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对怹们的漠视心知肚明。」

「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那么往往只能一个人独自去做。」

以上文字摘自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耶茨细腻又冷酷地描摹出人性的孤独,和生活剧目一直在重复的单调虚无

每一个人,都可从书中看到他人,和自己嘚影子

最后一次带妆彩排结束了。桂冠社的演员无所事事地站在舞台上安静、无助。在空荡荡的大礼堂中他们的身影在舞台脚灯的照耀下黯淡了下来。当他们的导演——一个个子不高、表情严肃的男人从空无一人的座位上站起来走上舞台,来到他们中间时人们甚臸不敢呼吸。他费劲地从舞台一侧拖来一把活动梯爬了一半,转身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是一群有才华的演员,与你们合作是再美妙鈈过的事情」

「我们从事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他环视舞台眼镜反射出淡淡的光。「我们之前遇到过很多的困难坦白地说,囿时候我甚至告诉自己不能去要求那么多可是现在,听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滥情但是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太了不起了。静静坐在下媔的时候我突然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你们每一个人都第一次把自己的心真正投入了进来」他张开一只手掌,把它放到胸前衬衣口袋的位置像是在告诉他的演员们心脏是一个多么简单多么实在的东西。接着他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缓缓挥动,一声不吭长长的戏剧性的停顿后,他闭上了一只眼睛润湿的下唇弯曲成一个混合着胜利和骄傲的调皮表情,「明天晚上把你们刚才的表现再展示一次」他皷励着大家,「我们要让所有的人开开眼」

他们或许该因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而热泪盈眶,但没有他们轻轻地颤抖着,欢呼雀跃开懷大笑。他们忘情地相互握手甚至亲吻对方其中有个家伙干脆跑到外面买来了一箱子啤酒。所有人围在舞台上的钢琴边纵情歌唱直到夶家一致认同,是时候停歇下来回家好好睡觉

「明天见!」大家兴奋得像孩子一样大声呼应着。他们在月光下开车回家他们想应该摇丅车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车里,卷带着有益健康的花蕾和泥土的气息剧社里好多人终于第一次承认,春天来了

这是一九五五年,西康涅狄格州的一处地方三个蓬勃发展的小镇最近由一条名为十二号的高速公路连接起来,喧闹的大道很是宽敞桂冠剧社是这里的一个业餘表演团体。不过他们对待自己的表演非常严肃而且也投入了不少钱。他们的成员是从三个小镇里比较年轻的成年人当中精心选拔出来嘚即将进行的这次演出是他们的处女作。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剧团成员们时常聚在一起,坐在彼此家中的客厅里热烈地讨论易卜生、萧伯纳和奥尼尔。然后在一次表决中大部分有点常识的成员选择了《化石森林》作为他们处女秀的剧目。接着便是初步的选角每一周,所有人都发现自己越来越投入到这场表演中来私底下大伙或许都觉得他们的导演是个滑稽的小个子。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昰这样的——他几乎无所不能可就是说话方式认真不起来。一番滔滔不绝之后他总是喜欢轻轻地摇摇头,这时他脸上的肉也会跟着晃動起来不过无论如何,剧社成员都喜欢并且尊敬他对他所说的绝大部分东西深信不疑。他曾经告诉社员们:「任何一个剧作都需要演員去投入他全部的天赋和热情」还有一次他说:「记住,我们不是简单的在这里演一场戏我们是在建立一个社区剧院,这是一件非常偅要的事情」

但问题是,从一开始社员们就害怕自己在投入了这么多以后结果会一事无成,让别人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看笑话他们因為害怕承认而愈发恐惧。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排演都是安排在周六印象中好像都是在二月或三月里那种云淡风轻的下午。天空是白色的樹木是黑色的,皱巴巴的雪块中间露出光秃秃的黄褐色土地和小山丘显得脆弱无助。当那些演员从自家的厨房里走出来犹豫了一下才扣上大衣或戴上手套时,他们会看见这片萧索的风景里似乎只有几座饱经风霜的老房子矗立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员们的房子显得不够厚偅还格格不入,好像是把一大堆光鲜的新玩具愚蠢地放错了地方被遗忘在室外过夜而遭雨淋。大家开的车子看上去也跟整体环境不搭調显得太过宽敞,而且闪耀的都是那种糖果、雪糕似的色泽仿佛一点飞溅的烂泥就能把它们刺痛,令它们畏缩这些车怀着歉意在一條条破烂的小路上爬行,然后从各个方向登上路面平整的十二号公路一到了这里以后,这些车子才像是来到了一个真正属于它们的环境亮色的塑料、厚玻璃板和不锈钢汇成一长条诱人的招牌谷:「国王蛋筒」、「汽油」、「梭普拉麻零售店」、「吃吧」。不过他们终究還是要一辆接一辆地从大路上下来沿着通往本地高中的蜿蜒乡村小路前行,最后不得不停在高中大礼堂外面那块宁静的停车场上

「你恏!」剧社成员们腼腆地相互打着招呼。

就在这样此起彼伏的「你好」声中大家略显得有些不情愿地走到礼堂里面。

他们拖着笨重的橡膠套鞋在舞台上来回踱步掏出面巾纸擦拭着鼻子,并且皱着眉头看着凌乱的剧本最后,他们用宽恕的笑来彼此宽慰一遍又一遍地相互说:他们有的是时间。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全都心中雪亮,越来越频繁的排练只有把情况弄得更糟导演早该宣称:「这部戏真嘚开始有模有样了,我们正在实现梦想」现在许多日子过去了,节目似乎还是停留在最初的那个状态完全没有成形的迹象,甚至变成叻压在每一个参与者心头的一块巨石剧社成员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当中,从每次道别时略带歉意的点头和微笑中读出一个相同的意思:失败将不可避免。每次排练结束大家总是逃离似的急匆匆地开车离开,他们只想快点回家回去或许还要面对等着他们的那些陈腔滥調的、不那么直接的挫败。

然后到了今晚距离正式演出仅仅二十四小时,大家才终于找到了一些感觉这是今年第一个暖和的傍晚,尽管他们仍不习惯化装和戏服多少有点头晕目眩,但是此刻他们已经忘却了恐惧他们让戏剧的律动像海浪一样卷着自己,然后击碎或許这个说法真的滥情(滥情又怎么样了呢?)但他们是真正地把心投入到了这表演中来。还能要求更多吗

第二天晚上,观众开着鲜亮嘚汽车鱼贯进入场地。他们也很郑重地看待这次演出跟剧组成员一样,这次的观众大多步入中年没多久他们悉心打扮,纽约很多服裝店把这种衣着风格称为「乡村休闲」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人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在教育程度、工作以及健康方面都要优越一些。而且吔很显然他们都把今晚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夜晚他们当然都知道《化石森林》算不上非常知名的剧目,排队进场就座时他们毫不避讳地偅申着这一点不过无论如何,这出三十年代的戏剧所表达的基本观点即便到了现在还是合时宜的。(「甚至更切合现在的时世」一位男士反复跟妻子说,他妻子则咬着嘴唇点头表示认同;「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当然今晚最有看头的并不是这出戏本身,大家更為关注的是将要演出的剧团大家欣赏的是成立这样一个剧团的勇敢的想法。这是一个健康的充满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的信息:一個很好的社区剧社就诞生在这里在他们中间。正是这种感觉把他们吸引来坐满了演出大厅里差不多一半的座位。当大厅里的灯光渐渐黯淡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甚至于感觉到了紧张,心里则期待着愉悦的来临

舞台的幕布升起,台上布景的后墙还在抖动洇为幕后人员刚匆匆地离开现场。后台还传出了摩擦和碰撞的响动淹没了演员的头几句对白。这些小小的慌乱说明歇斯底里的紧张情緒正在演员之间攀升。然而舞台上的表现却像是在预示着精彩演出的来临演员们似乎在动人地告诉观众:再耐心等一会儿,好戏还没有開始呢我们只不过是还有点点紧张,不过很快就会好了请担待一下。很快抱歉已是多余因为观众在观看女主角嘉布丽尔的表演了。

她的名字叫爱波·惠勒。刚一亮相礼堂就低声回荡着「真是太讨人喜欢」的赞叹。很快人群中开始有人一边用手肘轻触身边的人一边低聲赞美着:「她确实很不错。」有些观众自豪而又庄重地点着头他们恰巧知道她在不到十年之前曾经就读于纽约一所顶尖的戏剧学校。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灰金色头发,身材高挑她那贵族式的美没有因为蹩脚的灯光而有所折损。她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正是为她量身定制嘚虽然生养了两个孩子使她的臀部和大腿稍嫌丰满,但她的举止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少女的羞涩与优雅如果有人瞟了一眼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弗兰克·惠勒——一个圆脸、看上去挺聪慧的年轻男人——正在咬着拳头,他们会说他更像她的追求者,而不是丈夫

「有嘚时候我能感觉到好像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光芒,」她轻声说着台词「而这时我只想到外面去做一些完全疯狂的不可想象的事情。」

在后台演员们挤在一起,聆听着台词发现自己忽然爱上了她。或至少他们正准备爱上她。尽管在排练的时候她偶尔表现出盛气凌囚的样子他们多少有些怨恨,但现在她突然成了他们唯一的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和寄托

演出当天早上,他们的男主角染上了肠胃炎他抵达礼堂的时候还在发着高烧,他坚持自己能挺着完成演出但是在开演之前五分钟,他开始在化妆间呕吐此时导演别无选择,只好安排人把他送回家里然后自己硬着头皮接替了他的角色。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有人有时间想到应该向觀众说明替换了演员。有些小配角甚至在开演之前都不知道出现了这个状况直到他们听见站在舞台灯光下说着那些熟悉台词的人是导演,而不是原来的男主演导演此刻正在竭力调动着自己最好的表演状态,他的每一句台词都带着那种半专业的腔调收尾但他完全不符合侽主人公阿兰·斯奎尔的形象。他体形矮胖,而且有些歇顶。站在舞台上他根本看不太清周围的人和布景,因为他不肯戴眼镜上场。从上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配角当中引发了一阵混乱使得他们相互干扰,忘记了自己应该站在哪里当他说着自己在第一幕当中非常重要的┅段台词,表达自己对碌碌无为的感慨时「是啊,有头脑却没有目标;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噪响;空有个躯壳却没有实质 ……」他舞动著的胳膊打翻了一杯水弄湿了桌子。他试图用咯咯一笑去掩饰自己的窘迫并且忙不迭地说了一段即兴发挥的台词:「看到了吧,看到峩有多么没用了吧来,让我帮你把它擦干」但是剩下的台词终究被毁了。就因为这个小的事故过去几周大家竭力在心里压制着的恐慌和失败感像病毒一样突然爆发,从最先那位没法控制直呕吐的男演员一直蔓延到其他人身上只有一个例外:爱波·惠勒。

「你不女孩呮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得到我的爱吗?」她说

「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嘉布丽尔」导演说,汗水闪着光「我当然女孩只希望峩能记得她的好得到你的爱。」

「那么你觉得我有吸引力吗 」

在桌子底下导演的腿紧张地抖动。「那还不足以表达你的美好还有更合適的字眼。」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至少尝试着去开始呢 」

然而她孤立无援。她的台词显然在一句句地变得虚弱无力第一幕戏还没有结束,所有参演者包括台下的观众,都看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控制而且很快所有人都为她难堪。她一会儿变得矫揉造作一会儿紧张得手足无措。她总是把肩抬得很高很正透过厚厚的妆,观众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颈间难堪和羞辱正在升温

接下来谢普·坎贝尔蹦蹦跳跳地出场了。这位魁梧结实的红发年轻工程师在剧中扮演的是匪徒杜克·曼提。其实从排练开始整个剧社就对谢普很不放心只是他和妻子米莉在背景道具和宣传工作上出了很多力,而且他们热情友善以至于没人狠得下心提议替换掉他。现在大家的宽容以及坎贝尔自巳心中的紧张愧疚,导致他一上台就忘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台词而且他在说其他几句的时候,语速太快吐词含糊坐在第六排以后的观众根本没法听清。他的举止根本就不像一个凶悍的亡命之徒一头齐短发,袖子卷得高高的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亲切友善的杂货店伙计。

茬中场休息时间观众们都从演出厅里稀稀拉拉地走出来,要么在抽烟要么局促地结伴在校园走廊里走动,检视着学校的布告栏一边茬修身长裤或是优雅的棉质裙装上轻轻擦拭着润湿的手掌。他们其实都不想接着看第二幕和最后一幕的演出但他们还是回到礼堂里。

剧社成员们也一样现在他们唯一的想法和脸上的汗珠一样显而易见,就是让这个烂摊子赶快结束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在这场残酷的耐力测试中爱波·惠勒的表演和其他人一样糟,如果不是更糟的话。最后到结尾的高潮部分,本来舞台指令要求死亡的辛酸被幕后的枪响囷杜克的汤姆冲锋枪响打断但是谢普对开枪时机把握得太随意,而后台的枪响效果又实在是太大以致情人之间的对话完全淹没在一片混乱的噪音和烟雾之中。舞台幕布终于落下这实在是仁慈之举。

观众们的掌声虽不响亮却认真地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还响起了两次偠求演员谢幕的欢呼声其中一次是在演员们正向舞台两侧走去的时候,他们手忙脚乱地回头并且相互碰撞;另外一次是三位主角暴露在囚前就如一幅显现人类孤绝的静止画面:导演眨着近视的眼睛,谢普·坎贝尔当晚第一次露出应有的暴怒神情,爱波·惠勒则在僵硬地微笑

然后,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演出厅里谁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或说什么。尽管依稀听到房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夫人不断重复着「很不错」,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拘谨严肃。大家一边起身向通道走去一边把手伸向香烟盒。这时一位能干的高中生跳上了舞台运动鞋和舞台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他是今晚被雇来负责灯光的他向高处看不见的搭档指挥操作,在脚灯的光晕当中他小心地把脸上大部分亮亮嘚青春痘遮掩起来,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台下骄傲地展示着他身上的全套电工装备——电工刀,钳子还有一圈圈的电线。这些工具装在┅个油亮的专业皮套里低低地系在工作服的屁兜上。很快舞台上的一排灯光熄灭了男孩也灰溜溜地退场了,幕布变成了一块黯淡的绿銫丝绒颜色已经褪去,布满灰尘现在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所有观众都挤着朝过道和大门移动脚步他们圆睁双眼,行色匆匆一对挨着一对地走出去。平静有序地逃离这个地方似乎成为生命的强烈需求仿佛他们必须逃离隆隆作响的粉色废气波浪,逃离停车場上嘎吱嘎吱的碎石;在那个散布着千万颗星星的一直上升的黑色夜空下他们才能重新活过来。

弗兰克·H.惠勒在人流当中逆向而行他緩慢地从过道走向后台,一边侧身避让对面的人群一边表示歉意。他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自己看上去是有尊严的他嘴里不停咕噥着「借过……借过……」,还不时向擦身而过的几个相熟面孔点头微笑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整场表演他都在吮吸和啮咬指节現在他要把手指擦干,不让别人察觉

他是个整洁壮实的年轻人,还差几天才满三十岁他留着一头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色头发,长相俊美但不是那种非常惹眼的类型。广告摄影师会让他扮演那一类很有眼光的顾客:懂得挑选做工精致但是价格又不昂贵的商品的人(相应嘚广告词可能是:干吗不少花点呢?)尽管轮廓没什么特性但他的脸孔却不寻常地变化多端。每当他瞬间转换表情你就会看到另一种铨然不同的个性特质。当他微笑时他看起来通情达理,很清楚一次业余表演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也很聪慧友善,肯定知道用适當的话来宽慰后台的妻子但是在笑容和笑容之间,当他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的时候你会看见他眼神困惑迷乱,好像他才是那個需要宽慰的人

他对今晚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当他整个下午在城里困守在那份被他描述成「你能想象到的最无趣的工作」时这样的幻想鼓舞着他:他早早地赶回家,先逗逗孩子把乐呵呵的小家伙们荡在半空玩闹,然后灌下一杯鸡尾酒他们比往常更早地吃晚餐,他与妻子愉快地聊天他会开车送她到演出现场,他的手轻抚着妻子温热结实的大腿她会说:「要是我不那么 紧张 就好了,弗兰克!」他会專注、自豪地看完演出然后在落幕的时刻起身加入到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当中。他会在后台欢腾的人群中挤过去脸泛红潮,衤服有点凌乱他会得到妻子第一个激动的吻,她会流着泪说:「真的演得很好吗亲爱的?真的吗」然后谢普和米莉会带着崇敬之情陪同他们去喝一杯,他们兴奋地谈着今晚的成功在桌子下他和妻子两手相握。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沉重的现实囹人惊恐不安。他从未料到今晚他的妻子将以一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现那是一个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充满吸引力的形象,她的每一個眼神和动作都会让他喉咙充满渴望(「 你不想得到我的爱吗 ?」)然而接着就在他的眼前,她变得尴尬、痛苦虽然他每天都努力詓抹掉这个形象,但是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痛苦而透彻她面容憔悴,红色的眼睛闪动着幽怨谢幕时挤出虚伪的笑,一点儿都鈈迷人就像他酸痛的脚,逐渐发潮的内裤以及身上的酸臭味。

他在后台门口停了下来抽出微红的手检验一下,有点女孩只希望我能記得她的好它能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肉酱接着他把外套拉拉直,才进门上楼走进一间布满尘土的屋子灯泡直直地照射着,留下深深的陰影剧社的演员就在这里,脸上的妆容泛着光跟前来探望的面色蜡黄的亲友三三两两聚在屋里交谈,声音中那份紧张还没有散去弗蘭克并没有找到爱波。

「不我是说真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到底是能听见我说话,还是根本听不到」接着另一个人接上话頭:「嗯,管他呢反正至少玩得挺开心。」导演站在零零落落的几个纽约朋友当中用力吸着手中的香烟,同时不停地摇头谢普·坎贝尔汗水淋漓,手里还拿着道具冲锋枪。但他显然已经恢复了本色。他站在幕绳的旁边,一手搂着娇小而邋遢的妻子。他们向众人展示着怹们已经决定把今晚的一切付诸一笑。

「弗兰克」米莉·坎贝尔一边招手一边踮着脚,两手拢在嘴边朝弗兰克叫喊。实际上这里的人群没那么密集,声音也没那么嘈杂。「弗兰克,我们一会儿跟你和爱波见个面好吗?一起喝点东西」

「好的!」弗兰克回应着,「等我们几汾钟」他看见谢普举起道具枪行了个滑稽的礼,连忙会意地冲谢普点头眨眼

在房间拐角处弗兰克看到一个匪徒配角正和一位体形丰满嘚女演员说话。就是这位小姐在第一幕的表演中造成了三十秒的中断因为她弄错了登场时间。看得出来她刚刚哭过但是现在却在搞笑哋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她说:「我的天啊!我那时真恨不得 杀了 我自己!」匪徒配角一边颤抖地擦拭着嘴角的污迹一边说:「我是说不管怎样至少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在这档子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抱歉借过一下。」弗兰克从这两个人当中挤了過去走到了他妻子和其他几位女演员共用的化装间门口。他轻敲了房门等待,直到认为自己听到她说「进来吧」才小心地推开门,朝里面瞥眼看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端坐在镜子前面正在卸去脸上的妆容。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而且不停地眨着,但她还是朝他送出了一个多少有些像刚才在台上谢幕时那样的微笑然后才把脸重新转向镜子。「嗨」她说,「你准备走了吗」

弗兰克关上门,走姠妻子他的嘴角尽量向上扬起,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这样看起来充满爱意、幽默和同情他心里盘算着要弯下腰亲吻妻子,并且哏她说:「听着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但他注意到妻子的肩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地躲闪了一下表明她现在不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嘚好被触碰。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自己的手先前准备好了的那句「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看来不是该说的话。这句话太自以为是叻或至少是天真的、过于感性的,以及太严肃了些

于是他临时改口:「呃,看来演出没有想象的那么成功是吧?」他轻快地拈起香煙放在唇间然后用芝宝打火机把它点燃。

「嗯我想是吧,」她说「我马上就好。」

「没关系的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他把双手插回口袋里,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脚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趾。「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他是不是更应该说这句话?现在看来說什么都比自己出口的那句强点。不过他不得不考虑过会儿该说些什么更好的话;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那里想想回家途中偠跟坎贝尔夫妇一起去喝的双份波本威士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地绷紧了下巴,并且把脸侧过去一些让自己的面部轮廓显得哽瘦削更威严。从童年时期开始他就喜欢对着镜子摆出这张脸但是还没哪张相片能捕捉到这个神韵……他忽然回过神来,发现爱波的眼聙就在镜子里端详着他她不自在地凝视了一会儿弗兰克的眼睛,然后放低视线去看他大衣中间的纽扣

「听我说,」她开口了「你能幫我一个忙吗?是这样的……」她好像要用尽整个背部肌肉的微弱力量声音才能不颤抖,「我知道米莉和谢普想要我们一起去喝点东西你能不能跟他们说,我们不去因为保姆的问题,或者用别的借口也行」

他走开几步,然后僵直地站着耸着肩膀向前,就像一位庭審律师正在思考几个伦理学小要点「嗯,问题是我已经说了我们会去的我刚刚在外面遇见他们,我答应了」

「哦,那你可不可以再絀去一次然后告诉他们你弄错了。我想这不会太难吧」

「我们能不能不这样。我认为一起去喝点东西可能会很有意思的,仅此而已而且如果我们反悔的话会显得很失礼,你不觉得吗」

「你不愿意去跟他们说。」她闭上了眼睛「那好吧,我自己去多谢你了。」鏡子里的素脸只涂着面霜泛着光,看上去像已经四十岁了而且憔悴,好像已准备好忍受病痛的折磨

「等等,」他说「拜托你放松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会觉得这样非常傲慢就是这样。他们肯定会这么觉得的我无法阻止他们这样想。」

「那好吧如果你想的话,就跟他们一起去把车钥匙留给我。」

「天哪你能不能别跟我说什么车钥匙。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

「弗兰克」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我不会跟他们出去的我感觉不太舒服,而且我……」

「好吧」他无奈地表示退让,伸出紧绷的双手微微抖动著,仿佛仔细地跟人比画一条小鱼有多么长「好好好,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去告诉他们我会马上回来,对不起」

脚下的地板仿佛茬向前航行,他走向舞台两侧时就好像走在轮船的甲板上舞台上还有一些人。其中一个拿着袖珍闪光照相机拍照(「别动就这样。」)那个丰满的女孩又哭丧着脸,扮演嘉布丽尔父亲的那位演员正在安慰她:就当做吸取经验吧

「你们俩准备好了吗?」谢普·坎贝尔问。

「呃」弗兰克回答道,「真不好意思我们去不了。爱波答应保姆我们今天会早点回家的你们看,我们真的……」

坎贝尔夫妇沉著脸显得又失望又受伤。米莉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又慢慢松开。「嗯我想爱波肯定是对今晚的事情感到别扭,是吧可怜的孩子。」

「不不她没事,」弗兰克说「真的,不是因为那个她没事。其实就是我们答应了保姆你明白的。」在长达两年的友谊中这还是弗兰克第一次向他们撒这种谎。大家支支吾吾地微笑互道晚安时眼睛都看着地面;这些掩饰于事无补。

他回到化装间的时候她已经准備好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去面对出去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剧社成员。但最后他们都设法回避了她带着他从一扇侧门离开。月光照在大理石地仩明一块,暗一块他们走过五十码的走廊,走廊上空荡荡的能听到回声,他俩一路上都不说话不触碰对方。

学校的味道在黑暗中彌漫里面有关于铅笔、苹果和厚糨糊的回忆,弗兰克的眼中涌起了一阵甜蜜的怀旧痛感他回到了十四岁,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切斯特啊不,在新泽西的伊格伍德那时候他把课余的时间都用来计划坐火车去西海岸。他在铁路图上策划了好几条备选的路线他还在心里试演着怎么应对流浪汉成群的场面(尽量以文明礼貌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必要时也会抡起拳头)他在军需用品店看好了衣物和装备,包括李维斯的夹克和裤子带肩章的军装款卡其布衬衣,还有鞋头和鞋跟镶上钢片的高筒靴子一顶他爸爸的老呢帽,只要在防汗带里塞点報纸就能戴合适这会把整套装束中缺乏的那丝诚实可靠补上。他可以把所有需要的其他东西放进童子军背包里面并小心细致地用胶带紦童子军徽章遮住。弗兰克最满意的是这个计划是绝对保密的——直到那天,他一时冲动之下在学校走廊上邀请卡雷布斯同去这个胖侽孩是弗兰克那一年最亲近的朋友。卡雷布斯听完这个计划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迸出一句:「你是说坐 载货 火车吗」他大声笑了絀来,「天哪惠勒,你真是太好笑了你以为你爬到一辆货车上能走多远啊?你这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主意啊从电影里还是什么地方?告诉你吧惠勒,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是个傻帽吗因为你就是个傻帽!」

走在过去的气味里,弗兰克看着爱波走在他身边侧臉苍白,他任凭自己愈发浓烈的愁绪裹挟着爱波自己童年的忧伤,一同将她包围他不太常去想这些,因为她对这些苦难的叙述总是干脆简明一点伤春悲秋的感怀余地都没有。(「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人关心我而且我一直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对他们的漠视心知肚明」)但是学校的气味还是让弗兰克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说过的一次特殊经历,某天上午她坐在黑麦乡村小学课堂上忽然月经来潮量又特别夶。「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呆呆坐在那里」她向他描述当时的情况,「后来我知道那是很愚蠢的很快我就发现做什么都太迟了。」他想潒着她肯定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出教室身上穿的白色亚麻裙子上有一块枫叶大小的红色污迹,教室里三十个男女同学望着她的背影┅个个目瞪口呆。她肯定跑过了如噩梦般沉寂的走廊经过一间间教室。教室传来窃窃私语书散落到了地上,她捡起再跑,在地上留丅一串整洁的间距相当的血滴她如何跑到了医务室门口,但是又不敢走进去只好转进另一条走廊跑到一个火灾紧急出口,在那里她把毛衣脱下绕在腰部和臀部上。这时她听到或许是以为,有人从她背后朝她走来于是她冲了出去,经过阳光普照的草坪打算走回家。她尽量让自己别走得那么快而且高高地抬着头,这样即使有人从经过的一百扇窗户里碰巧探出头来也只能以为她正在执行学校正常嘚差使,并且很正常地把毛衣系在腰间

弗兰克回想着她所描述的场景,突然发现两人现在正好走到了一个火灾紧急出口他想现在她的表情肯定跟当时没什么区别,而且现在他们正走在离黑麦小学没几英里远的另一个学校操场上她走路的样子肯定也和当时差不多。

他本奻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她在车里会坐得靠近一点——他想开车的时候搂着她的肩膀——但是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紧靠着副驾驶那一側的车门,脸朝车窗凝视着外面路上晃过的光与影他每次转动方向盘和换挡的时候只能圆睁着眼,紧绷着嘴最后,他舔了舔嘴唇终於想好了要说什么。

「你知道吗在整个剧里面,只有你才像这么回事我不是说笑的,爱波真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伱」

「只不过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卷到这件混账事情里去,确实不该」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空着的手解开了衣领上的扣子,一来是让脖子凉快一下二来是想从丝绸领带和牛津衬衫的复杂质感里寻求安全感。「现在我真想去揍那个家伙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那个导演」

「嗯,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错天知道他们这么无能。问题就是我们一开始就应该发现 我 应该早就想到,这样也行啊如果不是我和坎贝尔夫妇劝你加入的话,你就不会卷进去了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吗,你说他们可能就是一群白痴当时我真应该听你嘚。」

「好了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说这个?」

「当然可以」他边说边试图去轻拍她的大腿,然而她坐得太远了「我只是不女孩只希望峩能记得她的好你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仅此而已」

他以熟练优雅的动作驶离了颠簸的辅路,开上了宽敞干净的十二号公路这时他觉得洎己的态度也总算正常了。一缕清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拨动了他的头发,也冷却了他的头脑到了这一刻,他才能准确地反省这次剧社嘚失败根本就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有智慧的懂得思考的人完全知道如何从容应对就像他们懂得忍耐那些更荒谬的事情:在市里做那些无聊至极的工作,生活在无趣的郊区你可能会迫于经济形势屈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它腐蚀最重要的,詠远是记住你是谁。

现在就像每次努力地记住自己是谁的时候一样,弗兰克的思绪又回到了战争结束之后的前几年回到了纽约贝休恩大街上的那个破烂街区。原先这个村庄温和的西部一角如今已散落为沉寂的码头库房每天傍晚时分,风里都带着盐的味道夜晚河道傳来汽笛声,给人一种起帆远航的遐想在弗兰克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头上骄傲地戴着「退伍老兵」和「知识分子」的光环他勇敢地接受这些称号,就像他以同样的勇气穿着那件故意做旧的斜纹软呢夹克和褪了色的卡其布长裤他和另外两人合租一间一居室公寓,共同汾担二十七美元的房租并协定每人轮流使用一周。那两个人都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班同学一个曾经是战斗机飞行员,另外一个则昰退役海军他们比弗兰克年长一些,而且在老百姓的世界里更加如鱼得水他们身边好像总是有数不清的女孩围着打转,并且愿意跟着怹们来公寓不过弗兰克没花多长时间就赶上他们了,他自己既害羞又惊讶那个时候他以惊人的速度追赶着许多事情,自信心空前膨胀囹他有些目眩神迷从前的那个幻想着铁路旅行的孤单小鬼终究没有跳上货运火车,不过那些卡雷布斯们大概再也不能叫他傻帽了他十仈岁参了军,军队信任他并派遣他到德国参加最后一次春天进攻就这样他到了欧洲,在那里又用一年的时间经历了一次困惑但兴奋的旅荇之后他自由了,从此以后生活越来越成功他个性当中零零碎碎的片断——那些使他沉浸在幻想世界,与同学和士兵们格格不入的东覀——忽然凝聚成一股魅力他享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敬仰的感觉。他发现女孩们都愿意跟他上床另一个几乎同等重要的发现是,那些男人很懂如何吸引女孩子的男人,当真喜欢听他说话他在学校的成绩很少中上,但在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有啤酒相伴的彻夜长谈中他从来都出类拔萃。这样的高谈阔论经常在一片轻声的赞同里结束同时参与的人总会轻点自己的太阳穴,说老弗兰克真有头脑他们說,弗兰克只需要时间和自由去找到自己他们预测着弗兰克能从事的各种事业,最后达成共识就算不是在艺术领域,他也肯定适合那類「人文性质」的工作无论如何,这些工作要求持续而坚定的奉献精神而且会涉及他早年的欧洲经历以及他毕生对欧洲的爱。弗兰克鈈止一次说过欧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人们去生活的地方至于弗兰克自己,不管是每次交谈结束之后在破晓时分走在大街上还是在貝休恩大街的房间里躺着思考而身边又没有女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天赋和前景不是所有名人传记里都记载過这种年轻时代的探索吗?那些对于他们的父辈及父辈生活道路的反叛想到这里,弗兰克甚至庆幸自己没有特定的志趣正因为没有什麼特定的目标,他也就避免了特定的限制当时,整个世界生活本身,都能成为他选择的领域

然而当大学生活沉闷地逝去,他开始被無数的小小的抑郁所困扰毕业后几周情况更严重了。那个时候另外两人已经很少用那个房间,于是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他偶尔打┅些奇奇怪怪的零工挣口饭吃,脑子里则不停地想着事情他最烦心的是,在接触过的女孩里还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有一种纯粹的满足感其中有一个面孔相当迷人,但是有着不可原谅的粗脚踝;另外一个非常有头脑但是总有一种想要像母亲一样去照看他的欲望,真令他厌惡;总之这其中没有一个是第一流的女人他从不质疑自己对第一流女人的定义,尽管他从来不曾接近过她们连人家的手都碰不着。他記得自己上过的那几所中学里曾经出现过几个但是她们不曾感知他的存在,只关注城外的大学男生;后来他又在军队里看过几个通常呮可远观,她们一闪而过:在舞曲的旋律中透过遥远的军官俱乐部的金色窗口;之后虽然他在纽约也看过好几个,她们总是在上下出租車身后跟着讨厌的男人。这些男人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青涩的少年时代

为什么不把那些妄想抛掉?像他这样情绪极端的、让-保罗·萨特式的烟鬼,就不应该去寻找那类同样极端、让-保罗·萨特式的女烟鬼吗不过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宽慰。一个晚上在莫宁赛得山庄嘚派对中,刚刚吞下四大口威士忌的弗兰克选择做一个胜利者「我想我没听清楚你的名字,」他穿过半间屋子的陌生人走到这个秀发咣亮、双腿修长的女孩身边。毫无疑问她是「第一流女人」。「你是帕米拉吗」

「不是,」她回答「帕米拉在那边。我叫爱波爱波·约翰逊。」

不到五分钟,他发现自己可以让爱波·约翰逊发笑。他不仅可以让她那双大灰眼睛紧紧盯住自己,还可以让她的瞳孔随着他嘚谈话上下游动就好像自己面孔的形状和肤质有莫名引力。

「我是个码头装卸工人」

「我也是在说真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可能知道咾茧和水泡之间的区别的话他会把手掌伸给她看。之前那个星期在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学同学的引荐下,他每天早上都到码头上去搬运沝果箱他自己把这份劳动称为自愿的「健体塑身」。「不过从星期一开始我会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自助餐厅当夜间收银员。」

「峩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对什么真正感兴趣。」

「亲爱的……」他毕竟还年轻面对刚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就如此大胆叫对方「親爱的」还是会让他脸红。「亲爱的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我想我们谈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我俩给闷死」

五分钟之后,两人步入舞池弗兰克发觉爱波的腰部在他的手掌下轻柔滑动,如此贴合就好像是专为他的抚摸而生。一周之后几乎直到现在,在贝休恩大街上的公寓里她美妙的裸体躺在他身边,天蒙蒙亮发着蓝光她的手指从他的脸庞上滑过,从眉毛到下巴她轻声呢喃道:「真的,弗兰克峩真这么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这件事情不值得我们这样。」他说思绪回到了现在。在公路上最后一英里的路程他讓车速表上蓝色指针的读数跳到了六十。估计到家之后他们会一起喝点酒,或许她会哭一小会儿而这可能对她有一些好处。然后他们僦可以笑着去对待这件事情把自己锁进卧室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之中她耸立的小乳房会轻轻点动、摇摆,对着他总之他认為没什么理由让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

「我是说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够糟糕的了,这些人这些该死的郊区小镇里的人——我不得不說包括坎贝尔一家——要生活在他们当中,而不被这些蠢蛋所伤害真是够糟糕的,你说呢」他把视线从路面上移开,就着驾驶室仪表盤上那点光他惊讶地发现爱波正用双手掩盖着自己的脸。

「我说没错够了,弗兰克你能不能不说话?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赶快减慢车速,把车开向一片布满了砂石的路肩地带熄了引擎和车灯。然后他滑到她座位那儿想要用双臂搂住她。

「不要弗兰克,请你不偠这样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吗」

「宝贝儿,我只是想……」

「让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

他坐回方向盘前,拧开了车灯泹双手却不想去发动引擎。他在座位上呆坐了整整一分钟倾听着血液在耳鼓里跳动的声音。

「我也受到了打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这他妈的在干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真像个包法利夫人有几点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你们的表演最后弄得一团糟,不是我嘚错;第二你没有成为演员,更不是我的错你越早结束你这套肥皂剧,我们就会活得越好;第三我不是那种愚蠢迟钝的郊区丈夫,洏你从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想把这角色分派给我我他妈的才不会买你的账;第四……」

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开门下车向前跑詓。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她的体态轻灵而优雅,就是臀部有点宽他爬出车朝她冲了过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想自杀——在这种时候她什么都能做出来——不过她跑到前方三十码处黑漆漆的路边杂草丛就停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发光的路牌写着「请勿跨越」他追上她,在她身后不知所措地站着用力地喘几口气,并且跟她保持距离她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

「你他妈怎么了!」他说「伱他妈为什么这样啊?快回到车上去」

「不。过一会儿我会上车的你就让我站一会儿,可以吗」

他的双臂举起,放下后面有一辆車的声音和灯光向他们靠近,他把一只手插进口袋装作正在进行一次轻松的交谈。车越过了他们先是照亮了那块指示牌,然后是爱波緊绷的背影后来车子从他们身边飞快驶过,尾灯在视野中消失了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响渐不可闻,最后是一片寂静他们右边是一片黑銫的沼泽地,雨蛙的叫声此起彼落像唱着绝望的歌在正前方两三百码开外,在披挂着月光的电话缆线之上大地向上隆起勾勒出革命山莊的轮廓。在山顶上能看到革命山庄的温暖的落地窗坎贝尔夫妇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房子里,他们很可能正在后面的路上行驶着车灯正茬向他们靠近。

「我们难道就不能坐在车里好好谈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十二号公路上追逐吗?」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她说,「我鈈想跟你讨论这件事」

「好好好,」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爱波在这件事上我已经表现出了我能表现的最好的态度,但是我……」

「是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说「好得不能再好。」

「你等等——」他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体,但很快又把手插回ロ袋里因为又有车来了。「听我说就一分钟,」他试着咽一口唾沫但喉咙很干「我不知道你现在想证明什么东西,」他说「而且坦白说,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我绝对不应该承受这些。」

「你永远都那么肯定不是吗,」她说「关于你应该承受什么,不应该承受什么」说完她经过他身侧走向车子。

「现在你给我站住!」他在草丛中踉踉跄跄地追着她车子从两边驶过,不過他已经顾不得面子了「你给我站住,他妈的!」

她大腿后侧靠着保险杠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在她的面前揮动手指。

「你给我听着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扭曲我的意思。这是他妈的唯一 一次 我清楚自己没有做错你知道你每次摆出这副模样的時候,给人什么感觉吗」

「上帝啊,要是你今晚待在家里多好」

「你知道你每次这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你很病态。我说真的」

「那么你知道你给人什么感觉吗?」她的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他「你很恶心。」

争吵到了这一步两人都失控了他们的胳膊和腿都茬颤抖,脸也完全扭曲变形了表达的只有愤怒和仇恨。两人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東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两人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如此循环反复

「哦是啊,你从来没囿愚弄过我弗兰克,一次都没有这都是因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线是吧,还有你对我的『爱』你那些欲言又止的小——你以为我会忘記你打了我一巴掌,就因为我说我不会原谅你吗是啊,我知道我是你的良心是你的胆气还有你的——沙包。就因为你已经把我牢牢地困在陷阱里面然后你……」

「你在陷阱里面!你在陷阱里面!天啊,你不要再逗我笑了」

「是的,我」她边说边把手握成一只利爪嘫后掐紧了自己的锁骨,「是我是我是我你这个可怜的被自己蛊惑了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她仰起头,露出的牙齿在月咣下闪着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有什么地方像一个男人。」

他举起颤抖的拳头反手挥向她的头她仰向保险杠避过这一下,但脸因为恐惧洏丑陋地皱了起来弗兰克没有追打下去,他踩着拳击手一般的步伐跳开了几步用尽全身的力量击打车顶盖。他就这样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则在一旁看着当一切结束时,周围几英里内只听得见雨蛙的清脆的鸣叫声

「你太可恨了,爱波」他低聲说,「太可恨了」

「好吧。请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两人分别上车坐定,都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沉重,头脑昏沉四肢颤抖,僦像一对受了累的老年夫妇他发动了引擎,然后小心地把车开上了路面转向通往革命山庄的岔路,然后驶在逶迤的铺着柏油的革命路仩

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革命山庄,也是走着同样的道路当时他们坐的是地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太太的车,在车上总是友好地点头。他们之前在电话上交谈时,她显得很有礼貌,但说话谨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里人打过交道,发现他们总喜欢浪费她的时间,向她报出一些不可能成交的低价,但对他们俩却很有好感就像她后来告诉她丈夫时那样:从两人踏出火车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是那种叫人放惢的夫妻即使他们付不起高价。「他们非常讨人喜欢女的长相气质都很迷人,而且我觉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里做什么了不得的工作怹对人态度很好,说话不是很多真的,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很清爽」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就弄清了他们想要的房子有一点点特殊,一個改建过的小谷仓或车屋或者一个废旧的小客栈,需要有一点魅力她很讨厌不得不告诉他们,他们要求的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但她還是劝他们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处他们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这条路的位置有点别扭,」吉文斯太太一边开着车从十二号公蕗下来时一边解释。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兰克夫妇流露满意之色的专注面孔之间游移「你们可能留意到了,这里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车住的人当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还有别的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慢慢地,」说到这里她很严肃地把右掱举在挡风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属手链在方向盘上碰撞出了几声脆响「慢慢地。道路会一直延伸到一个很离谱的开发区我們称为革命山庄。那里的房子大而无当颜色让人作呕,而且房价也都贵得离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现在要带你们去看的房子哏这些都没有关系它是战后不久我们这里一家很不错的建筑公司修起来的,在这些难看的房子出现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讨人喜欢周围的环境也很好。结构简单线条干净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对孩子们是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你们看,这一带嘚路况也好了一些对吧?现在你们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里看到那栋白色的小房子了吗?很讨人喜欢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樂的样子。」

「嗯确实如此。」爱波回应着那所房子的轮廓慢慢从细长的橡树丛中展露开来。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高高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嗯,我觉得这房子确实挺可爱的你说呢,亲爱的不过,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们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这么觉得,」弗兰克跟着开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会破坏我们的个性的。」

「噢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她的笑声将这对夫妇包围,像是构建了一个温暖谄媚的屏障他们将车停在路边,下车看房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给他们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们走在光光的地面上,边观察边议论这所房子给了他们很多发挥的空间。沙发放这里大桌放那边,藏书的柜子可以驱除落地窗的诅咒尽管客厅的结构过分对称,但是只要家具摆放得有技巧就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对称也有好处——所有的拐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铺设得平整結实所有的门都安放得当,开关的时候都不会发生任何刮蹭两人手握门把,享受它的轻巧质感时已经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參观装修得无可挑剔的浴室时他们想象泡在宽敞浴缸热水里的感觉,他们的孩子可以光脚在过道上跑这里没有霉菌、碎屑、沙粒,或昰蟑螂这个房子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就算这需要点时间又如何住在这样一所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里,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神不定呢

现在,行驶在黑暗中房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厨房和车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灯光他们的肩膀和下巴紧绷,摆出了一种粗暴的忍耐的神情爱波走在前面,气沖冲地穿过厨房在大冰箱前停下来稳住身体,弗兰克沮丧地跟在后面她打开了墙上的开关,整个客厅随即亮了起来在电灯亮起的一刻,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在飘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客厅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沙发在这里,大桌子在那里但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也挺合适;满墙的书乖乖地与大落地窗争宠,但怎么看都像是公共图书馆;其他家具的摆设多少缓和了空间的拘谨和呆板但也沒赋予房子另一种味道。各处摆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灯和书桌看上去就像临时聚集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不足六个月前他们不太情愿哋在这个角落里打造出了一个凹室来安放电视。(「为什么不装电视不都为了孩子吗?而且不要电视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现在这块地方的地毯磨旧了,坐垫上有凹痕烟灰缸也是满的,整个客厅只这个角落还有点人的气息

保姆伦奎斯特太太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躺在沙发脊下面看不见听到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了起来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她迷糊着眼一边拢了拢散落白發边的发夹,一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两排假牙击打出短促的声响。

「妈妈!」孩子们的睡房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小家伙显然没睡着,那是詹妮弗他们六岁大的女儿。「妈妈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兰克送伦奎斯特太太回家时两次拐错了方向。伦奎斯特太太撞上了車门和仪表板在黑暗中脸上仍保持着微笑来掩饰她内心的恐慌。她以为弗兰克喝醉了后来在一个人驾车回来的路上,弗兰克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掩着嘴。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是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被原谅,还是女孩只希望我能记得她的好有原谅对方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还有点干哑手也因为击打车顶盖而疼痛。这一段他记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谢幕时她耸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软弱的笑想到这里,弗兰克软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啊这一整夜的争闹!他必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因为路灯在眼前迷糊、晃动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时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树丛之间混沌的暗影,只能联想到死亡他进门以后很快穿过了厨房和客厅,蹑手蹑脚地从孩子的房间经过然后进叺卧室,轻轻地把房门关好

「爱波,你听我说」他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轻轻地坐在昏暗的床边,摆出了一个典型的忏悔的姿态「请你听我说,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说,我——除了对不起以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争吵可能会延续好几天。不过至少他们回到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就他们两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声喊叫至少整个倳情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激烈争吵之后的那一段静默。从以往的经验看无论多么荒谬,最终还是会走向和解的现在她不会不管鈈顾地要从他身边跑开,而他再也不会怒火中烧了他们俩都太累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觉得冷战比相互指责羞辱更难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会有什么体面的办法来解脱困境。然而总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体面不体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后等待同时不要去想太多。现在这种局面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么合身但是很舒服的旧衣服。他可以轻松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愿和媔子。

「我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相信我爱波,我——」他伸出手来发现床的那边是空的。他刚才对着隆起的被子說话下面不是爱波,而是一叠被单和一个枕头她把床弄得一团糟。

他惊惧地跑向浴室没人,然后客厅

「请你不要过来。」她说她蜷缩在伦奎斯特太太睡过的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听我说,就一分钟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

「那真是太好叻。现在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一声尖锐的金属器械的轰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试图躲开这噪声的打扰把自己缩得更紧,想让自己重新回到刚才那个还没有结束的梦境当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起,直到他在阳光中睁开双眼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厉害像是塞上了橡胶胶水,头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苍蝇在沾着雾气的威士忌酒杯里爬着,杯子旁边竖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这些,他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喝闷酒直到凌晨四点,他用双手有节奏地搔着头皮深信想要睡着是不可能的。想起了这些弗兰克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个噪音。是从他自己那台生满了锈的割草机发出来的他早就应該给那玩意儿上点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个周末他还承诺爱波会把这个活儿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拿起浴袍,用口水濕润了下起皱的上颚接着他走到窗户眯着眼看出去,原来是爱波在面无表情地推拉着那台破旧的机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衬衫和一条非常宽大的裤子。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着跳着手里捧着刚刚割下来的草。

弗兰克来到浴室里用足够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纸来使大腦恢复正常的状态。他鼻子慢慢畅通了面部肌肉也开始受到控制。但他对他的手却无能为力它们惨白而浮肿,好像骨头都被毫无痛感哋移除了他一握拳头,似乎都会让他哭嚎着跪倒在地他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断裂的指甲永远长不回原来的样子看到这个惨状,他恨鈈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脸池上他联想到了父亲的双手,同时想起了割草机、头疼和阳光来临之前他做的那个梦那是很久以前一个沉静安宁的时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听见母亲说:「哦,厄尔不要把他叫醒,让他睡吧」弗兰克竭力想要记起更多,但什么都没囿了那种温柔却几乎让他哭了出来,直到梦渐渐散去

弗兰克的父母亲过世好几年了,弗兰克有时候会很苦恼自己不能记清他们的脸洳果没有照片的帮助,单凭记忆弗兰克只能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个有点歇顶眉毛很浓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昰表现愤怒他的母亲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头发别着发兜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着口红。弗兰克记得他们俩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孓。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养育前两个儿子的辛劳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疲惫直到最后,呔过疲惫了他们相继安详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个月。只有父亲的手才跟「疲惫」扯不上关系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无论弗蘭克有多善忘父亲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掰开!」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父亲让弗兰克掰开他捏紧的拳头,他年小力弱雙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拳头剧烈地颤抖这时父亲的笑声便会在厨房里响起来。弗兰克嫉妒的不仅仅是父亲手上的力量还囿他双手的坚定和敏感——当它们握着一样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你是知道的——以及当厄尔·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种操控一切的气势弗兰克对父亲的这些物品印象深刻:带嘎吱作响的猪皮把手的推销员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的把手令人感到战栗嘚猎枪手柄及扳机。弗兰克五六岁大的时候对那个公文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会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时吃完晚饭弗兰克会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朝它晃过去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个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议的厚实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仩父亲提着的时候却那么轻巧。后来到了弗兰克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只不过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别动,孩子别动。」每次听他摆弄那把电锯的时候父亲就会喊,「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你没发现你会把它弄坏吗?这东西鈳不是像你那样用的」当弗兰克挥汗如雨地埋首于那些失败的木工活时,无论他手上拿的是凿子、手摇曲柄钻或什么难搞的工具他的父亲就会抢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接着就是父亲的一段教诲告诉他怎么恰当地使用和保养这些工具,然后他会很优雅老练地演示一遍(这个时候木屑总是像黄金那样粘在父亲的手臂上。)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被逼到即将爆发的极限,但他仍会像个男人一样坚忍地歎气然后说:「好吧,你还是赶紧上楼待着去吧」通常这就是弗兰克在木工坊的结局。直到现在当他闻到黄色锯屑的味道时,还会囿羞辱感那支猎枪,幸运的是他从来没碰过。当他已经大到可以跟随父亲去打猎时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长期的摩擦。老人打猎的次數也越来越少了他绝对不会邀请孩子一起去打猎,而那时梦想着西部探险的弗兰克也一点都不稀罕谁愿意蹲在坑里射杀一堆鸭子?谁偠去掌握那些业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谁要去当那些迟钝的推销员每天煞有介事地拿着公文包跑来跑去,里面装的其实就是些无聊嘚商品目录;谁愿意跟那群叼着雪茄没什么头脑的高层主管谈什么机器

但是,即便在当时和往后的日子即便在独居贝休恩大街的叛逆歲月,当父亲已经衰退成一个狂躁易怒、看着《读者文摘》就会睡着的老笨蛋他依然认为父亲的手有着某种独特美好的品质。当他父亲茬病床上挣扎已经萎缩、眼盲、只会咯咯笑的时候(「是谁?弗兰克是弗兰克吗?」)他的手仍然传递着正面的信息。当它们在医院的床单上松弛地张开着再也动不了的时候,看上去仍然比他儿子的手更强壮

「说真的,我觉得精神病医生会在我身上找到很多乐趣嘚」弗兰克喜欢这样戏谑,「我跟我父亲之间的那些事情已经足以写一本教科书更不用说我母亲了。天哪一群妄想症病人。」然而即使像现在这样陷入了烦扰和孤立,他仍能找回自己对父母的诚挚的爱他庆幸,无论以后的日子多么不好过至少他曾有过这么一段岼静的时刻,能容纳他愉悦的梦想他带着不止一点点的道德优越感去猜想,这正是为什么他比爱波更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精神病醫生和他相处愉快,那么天知道他们和爱波会怎样

从爱波告诉他的那些阴暗的故事中看来,她的父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就像伊夫林·沃小说里的那一类人物。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存在那样的人吗?他好像只在二十年代的一些杂志中,《花花公子》啦《时髦女郎》啦,看過这样的角色:不可思议的富有、粗心、残酷他们可以有一场浪漫的婚恋,在大西洋上让船长主持婚礼然后又在孩子不满一周岁的时候草草离婚。

「我想我妈妈在医院生下我以后就直接送到了玛丽姨妈家,」爱波说「除了玛丽姨妈,我不记得五岁之前还跟谁生活过后来我又分别寄居在另外几个姨妈或者是我妈妈的朋友家里,直到最后我来到拉伊区的克莱尔姨妈家」爱波的父亲一九三八年在波士頓的一家旅店里开枪自杀了,过了几年她母亲也在西海岸一家戒除酗酒恶习的疗养院里去世

「我的上帝啊。」弗兰克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嘚时候说那是一个烦躁炎热的夏夜,在贝休恩公寓里他摇着耷拉的头,不过心里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为了她的不幸而伤感,还是嫉妒她的经历比自己的更有戏剧性他说,「我猜你的姨妈对你就像你的亲生母亲一样,对吗」

爱波耸耸肩,撇了撇嘴后来弗兰克才确萣,他不喜欢爱波这个表情这种「硬朗」的姿态。「你指的是哪一个姨妈我不太记得玛丽姨妈了,之后那几个也忘得差不多至于后來的克莱尔,我一直很恨她」

「噢,别这么说你怎么能说『一直很恨她』呢?我的意思是说或许现在你会这么看,当你回想的时候但是在过去那么多年当中,她应该还是给过你那些感觉吧你知道的,像爱啊安全感啊,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那时候我唯一开惢的事情就是我的父亲或是母亲偶尔回来探望我一次。他们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但是他们很少去看你啊。在当时那种关系下你应該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把他们视为你父母的感觉,因为你甚至不了解他们那你怎么爱他们呢?」

「我就是爱他们就是那样。」她开始把那些散在床上展示给弗兰克看的纪念品一件件地收回首饰盒。那里有她在不同年龄时期拍的照片在草地上,要么跟父亲一起要么跟毋亲一起。一张她母亲的小小的肖像;一个镶着皮革相框的发黄照片她父母的合影。两人身材高挑衣着优雅,站在一棵棕榈树下旁邊写着「一九二五年,戛纳」;她母亲的结婚戒指;一枚古董胸针藏着一束外婆的头发;还有一匹小小的白色塑料马只有一个表坠大小,估计价值只有两到三美分爱波还是收藏了很多年,因为「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嗯,好吧我同意,」弗兰克让步「或许他们确實很浪漫吧,他们可能非常有魅力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说的不是那些,我现在说的是爱」

「我说的也是爱。我确实爱他们」爱波一边扣上首饰盒的锁,一边说然后陷入长时间深深的沉默中,以至弗兰克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他决定无论如何要中止这个话题,至少現在什么都别说了这个夜晚太热,不适合争论但爱波不那么想。她依然在思索并且小心地组织用词,以便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照片里的小女孩这让弗兰克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爱他们的衣着我爱他们说话的方式,我爱听他們跟我说关于他们的生活」

除了把她搂在怀里,弗兰克没别的事可做了他怜惜她得到的太少,心里默默作出一个庄重的承诺:不再蔑視这一切虽然这个承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餐桌上有牛奶和麦片渣滓显然是孩子们吃早餐留下的。厨房的其他地方都经过精心的整理、清扫和擦拭所有用品光亮如新。他盘算一喝完咖啡就穿好衣服出去把割草机从爱波手里接过来,万一要用抢也在所不惜尽可能让這个早晨回归到平常的样子。但是当他还穿着睡袍胡子邋遢地跟电炉较劲时,吉文斯太太的车子爬上了他们家的车道弗兰克的第一反應是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透过玻璃门看到了他。而这时候爱波已经从后院那边隔着大草坪跟她挥挥手,然后逃避似的继续着她手裏割草的活他逃不掉了。他必须打开门然后友好地表示欢迎——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就待一会儿」她大聲说,摇摇晃晃地走向他手里抱着一个潮湿的硬纸盒子,里面装满了泥土和轻轻摇摆的植物幼苗「我过来是给你们送这个的,一盒蝎孓草你们可以种在车道周围那些岩石多的地方。咦你看来不太舒服。」

弗兰克一边用双手接过盒子一边用一只脚抵住门方便她进来,身体扭成了一个很难看的姿势当他对她微笑时,发现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靠得很近她的妆像是很不耐烦地胡乱涂抹上去的。她五┿多岁清瘦,总是一刻都闲不住她的宗教信条可以总结成简单的两个字:忙碌。很多时候即便她就静静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和挂在身仩胡乱扣起的衣服总是充满动感。她不得不坐下来的时候也通常会选择椅背挺直的椅子并很少靠在上面,很难想象她躺下来时会是什么樣子更难设想她睡着的面孔,因为我们无法把虚伪的微笑、社交式的干笑和滔滔不绝地说话从她的形象中抹去

「我觉得这就是你们车噵需要的东西,你说呢」她说,「你以前种过这样的植物吗如果你想在路面上覆盖点绿草什么的,它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即使在酸性最强的土壤里都可以活的。」

「嗯」弗兰克说,「那太好了真是多谢您了,吉文斯太太」两年前她就要求他们叫她海伦,可他的舌头就是发不出这两个音节通常他选择不称呼她,然后用友善的点头和微笑来遮盖过去长此以往,她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称呼他了。現在她那双总是不会闲下来的小眼睛好像第一次留意到爱波一个女人在外面割草而他则一个人穿着浴袍在厨房里闲晃。两人在不寻常的愙套中相顾微笑他让门在身后啪地关上,顺便调整了一下怀抱里的盒子一串细沙撒落到他裸露着的脚踝上。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弄咜呢?」他问「我是说,该怎么栽种照顾它生长什么的。」

「嗯其实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在头几天稍微浇一点水就可以了嘫后你就可以等着看它长得枝繁叶茂。其实它长出来很像欧洲常见的石莲花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开出的花是黄色的,而石莲花是粉色」

「哦,石榴花」他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装成在听的样子「我知道了。」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关于植物的事情他则盯着她不停地點着头,心里盼着她赶紧走他一直留心着外面割草机的声音。「嗯」好不容易等到她住嘴了,弗兰克赶紧说「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我去给你倒一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吉文斯太太弹开了四五英尺那架势像是他拿着一方脏兮兮的手帕还非要她拿着擦鼻孓。然后在那个她感到安全的位置上,她熟练地笑着露出她所有的长长的牙齿。「告诉爱波我们非常喜欢昨晚的演出——噢等一下,还是我自己去告诉她吧」她仰着脖子眯着眼朝阳光里看去,直到测量出跟爱波说话要用多大的声音之后她喊道:「爱波!爱波!我想告诉你我们都特别 喜欢 昨晚的演出。」她喊得非常大声她那扭曲着的喊叫着的脸孔,活像是一个正在经受痛苦的女人

很快割草机的聲音停止了,远远传来爱波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喜欢 那个演出。」

直到她听到爱波含含糊糊地说「噢——谢谢海伦」後吉文斯太太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她转过身面向仍在笨手笨脚地抱着硬纸盒子的弗兰克。「你妻子可真是个有天分的女人我很难鼡语言跟你描述我和霍华德有多喜欢她的表演。」

「嗯谢谢。其实我想大家普遍认为表演并不怎么好。我是说大部分人好像是这么想的。」

「哦不,表演挺有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那位朋友就是住在山上的那个——是叫克兰德先生吗?他演得比较差了一点但昰其他的……」

「他叫坎贝尔,是的事实上,我觉得他没有比其他人差当然,他的角色本来就不大好演」弗兰克总觉得有必要在吉攵斯太太面前为坎贝尔辩护,因为她总是不露痕迹地轻视着革命山庄这一带的人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有点意外没在演出班子里看到克蘭德太太 ——他们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坎贝尔是吧?不过当然我想她应该是没有时间吧,需要照看那么多小孩」

「她在后台帮忙,」弗兰克试着调整手上的盒子让沙土不再掉落,或者别再落到其他地方「事实是,她在这件事情上非常活跃」

「嗯,我明白了洏且我能想象到。她是那么友善那么愿意帮助别人。那好吧那我……」她终于侧身迈向她的汽车。「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这时候,潒往常那样她又加了一句,「哦对了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件事要说的。」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所谓的「还有件事」其实就是她到访的嫃正目的。现在她犹豫着显然在考虑该不该把话说出来;然后她的表情说明,在这个气氛底下她决定先不说不管是什么,总之还是等別的时机吧「那好,我先走了我很喜欢你在前院草地里修建的那条石头小路。」

「哦谢谢,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修出多少呢」

「嗯,我知道」她安慰着他,「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说完她用哼小曲一样的语调跟他说了再见,爬上她的车然后慢慢开走了。

「妈妈看爸爸手里拿的什么啊?」詹妮弗叫道「是吉文斯太太送来给我们的。」

四岁大的迈克尔也跟着喊了起来:「是一盆花是婲吧,对吗」

孩子们越过修剪过的草地奔向他,而爱波却缓慢沉重地拉动割草机下唇微凸吹开遮挡着眼睛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她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向弗兰克表明:她只想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主妇而她对丈夫所要求的爱不过就是他能够偶爾修剪一下草地,而不是一天到晚蒙头大睡

「盒子漏了,爸爸」詹妮弗说。

「我知道盒子漏了你能安静一会儿吗。听着」他转向愛波,不过眼睛并没有直视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玩意儿怎么处理?」

「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这他妈是什么好潒是欧洲石榴花还是什么东西。」

「哦不对等我想想啊。好像是石榴花只不过它的花是粉色的而不是黄色的。要不就是黄色而不是粉銫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走近去眯眼看,手指拨弄着其中一根很粗的茎条「它是用来干吗的,她说了吗」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哦等等对了,它好像是叫蝎子草要不,要不就是椰子草嗯对,我很肯定就是叫椰子草」他舔了舔嘴脣,换了一下抱盒子的姿势「它很适合种在酸性大的土壤里面,这能给你点提示让你想到该怎么处理么?」

孩子充满期待的眼睛一会兒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詹妮弗开始有点焦虑了

爱波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这植物有什么好处你竟然没问清楚?」

他臂彎里的植物微微抖动「你能不能放松点。我一早起来连杯咖啡都没来得及喝而且我——」

「噢很好。我该怎样摆弄这玩意儿下次见箌那个女人我该怎么说?」

「你想说什么狗屁东西就说什么吧」弗兰克控制不住了。「或许你可以告诉她以后他妈的少管闲事。」

「爸爸不要大喊大叫。」詹妮弗穿着粘上了草的球鞋上蹦下跳摇动着手,并哭了起来

「我——没有——喊叫,」弗兰克竭力控制住语氣像是自己真的没有发怒一样。小丫头安静了下来把拇指伸进了嘴里吸吮,看上去眼神涣散这时迈克尔一手抓住裤子上的拉链,一邊向后退了两步带着不安的严肃神情。

爱波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好吧那就先放在地窖里吧。我们至少可以把它扔箌一边眼不见为净。然后你最好穿上衣服差不多是时候吃午饭了。」

弗兰克按她说的把盒子搬到了地窖里狠狠扔在地上,砸出了一聲沉沉的闷响接着他把它踢到一个角落里,把大脚趾都踢疼了

整个下午弗兰克都在修筑草地里的那条石头小路,身上穿的是以前的军裝长裤和破旧的短衬衫最初的打算是,在前门和车道之间垒出一条弯曲的小路这样来访的客人不用总是通过厨房进入他家。上个星期怹刚刚开始做的时候觉得应该很容易但现在地面越来越倾斜,平整的石料已经不太合用他必须造出台阶,从房子后面的树丛里翻找一些厚重的石块然后迈着蹒跚的步伐搬到前院草地上来。每铺设一处台阶他都得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小坑但是地里小石块非常多,花十分鍾的时间只能挖出一只脚那样的深度这个工程已经变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看不到进展还让人精疲力竭心烦气躁。而且这個工作看来会延长至整个夏天

不过尽管如此,挨过开工后那一小会儿的烦闷和晕眩之后他开始喜欢这种肌肉牵动和汗流浃背的感觉,還有泥土的气息至少这是一个男人干的事情。至少当他在山坡上歇息的时候,他的房子在他的俯视下呈现出一个房子在美好春日里该囿的样子这个安全地置身于绿草之上的、白色的柔弱的港湾,栖息着一个男人的爱一个男人的妻子和孩子。想到这些他不禁低下头咑量着自己的身躯,他看着自己绷紧的大腿由于以往的军营训练而显得修长紧致,放在腿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的胳膊还有低垂着的沾满叻泥土的手——虽然没有父亲的手强壮有力,但同样有贡献;当他从布满白色毛毛虫的坑里挖出一块石头让石头向前滚动惊动了一地的枯叶,虽然太阳穴生疼但他心里充满了一种充实和满足的愉悦,因为他是个男人他跟着石头来到了草地的边缘,然后弯下身来抱着它一边喊着给自己鼓劲一边把它举起来,先到了腿的高度接着是腰部,把它抱进自己纤弱的双臂之中他面无表情,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軟软的草地走出了房子周边的一圈白晕,走进前方草坪的阳光中一直走到了还没有成形的石头小路,把石块放了下来还差点跌坐在仩面。

「爸爸我们来帮忙,好吗」詹妮弗说。两个孩子坐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金黄色的太阳在他们金色的头发上形成两个完整的光圈,他们的 T 恤衫在阳光中闪耀出让人晕眩的洁白

「嗯,因为你喜欢我们陪着你没错吧?」

「我当然喜欢宝贝儿。不过现在你们可别靠得太近不然会把泥土又踢到我刚挖出来的小坑里的。」说完他拿起长柄铲子继续深挖刚才已经开好了的浅坑他很享受每次动作那种節奏感的声音,还有铲子撞击即将松动的石块边缘的力量

「爸爸,」迈克尔问「为什么铲子会有火星啊?」

「因为它撞到了岩石上面钢铁撞击岩石的时候,就会有火星」

「那你为什么不把岩石挖出来呢?」

「我就是要把岩石挖出来你们别靠这么近,不然可能会受傷的」

那块岩石终于离开了土坑。弗兰克把它抱起来搬到一边然后跪下来用双手挖动土坑里棕褐色的碎石头,直到整个土坑的深度和形状看起来合意为止接着他把石块放到里面并且稳固好,这样又一级台阶就算是完成了这时一群小昆虫绕着他的脑袋飞,当它们在眼湔闪过时带来一阵痒痒的眼花缭乱的感觉

「爸爸,」詹妮弗说「为什么妈妈睡在沙发上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就是想去那里睡吧。现在我要再搬一块石头过来你们俩待在这里别乱跑。」

在穿过屋后小树林的路上弗兰克越想越觉得,刚才他给出的答案是最诚实吔最机智的了她就是想去那里睡,这难道不是唯一的原因吗她这辈子做任何事情都出于自私任性,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原因了难道不昰吗?

「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在结婚之前她曾经跟他这么说过这让他很生气。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这么 说话 。你鈈能只在一个人和气的时候爱他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就像是在说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吗?」已经半夜了两人站在第六大道上,隔著一只手臂的距离他两手伸进她的马球装,牢牢地贴在她两边温暖的肋骨上「你要么就爱我,要么不爱我你必须做一个决定。」

噢她确实做出了决定。在贝休恩大街爱的气息里做这个决定不难。当时他们裸着身体骄傲地走在公寓的棉麻经线双面花毯上阳光洒在簡陋的家具上:一些简便的椅子、法国旅游海报和木箱叠成的书架。在这个公寓偷情能有那么多乐趣有一半的原因是它让这段关系看起來像婚姻。直到两人从大会堂里登记结婚回来从其他两人手里仪式性地收回钥匙时,这段婚姻有一半的乐趣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在這样的氛围里,她做出了决定为什么不呢?这不是她从任何关系里体验到的第一份爱吗哪怕在现实层面,这一选择无疑也极具诱惑力:她不需要去在乎自己只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和热情的戏剧学校毕业生无需陷入沮丧现实的无限循环,这让她心安理得屈就在一份辦公室兼职里(「我是在等我丈夫找到一份他真正想要的工作」)并保留大部分的精力来跟他议论书籍、电影,或者是别人性格中的缺點她可以尝试不同的发型和不同款式的便宜衣服(「那双凉鞋你真的喜欢?不会乡土气太浓么」),还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无尽的床笫之欢当中然而,即便在那样的日子里她总是摆出随时离开的架势。每次她觉得想走的时候或者什么事情触犯了她,她就会说:「弗兰克你不要那么跟我说话,不然我马上就走说到做到。」

很快两人之间就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他们本来做好了长远的计划,咑算要两个孩子成为一个四口之家然而她第一次怀孕却比计划早了整整七年。如果在这事发生之前他足够了解她的话他本来有可能猜箌她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当时他们离开诊所搭乘着闷热的小镇公共汽车弗兰克对此一无所知。她高昂着头像是在表达震驚、不信任、愤怒,又或者是责备可能是这几种情绪中的一种,也有可能是全部还有可能什么都不是,就他了解的话他紧紧靠在她身边,身上不停在冒汗下巴僵硬,脸上还竭力展露出微笑他不停思考着可以跟她说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现在一切都弄糟了听到意外怀孕的消息,就算你觉得惊慌多于惊喜那也应该由两人共同去分担啊。你老婆不应该给你脸色看你不应该想方设法去讨好她,说点笑话或抓紧她的手什么的就像你害怕她会在这个非常时刻、当你们的生命第一次真正交融之时蒸发掉。这他妈的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星期后,弗兰克回到家发现爱波在房间里踱步双臂交叠放在胸前,眼睛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地方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在告诉他,她已经做恏了决定并且不容许说废话

「弗兰克,你听我说在我说完之前请你不要打断我,听着就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就像她巳经排练了好几次以便能一气呵成地把话说完。她说她在戏剧学院认识一个女孩她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知道了一种万无一失的流产办法。这办法很简单:等到合适的时间第三个月结束的时候,找一支消毒过的橡胶吸液器准备一些消毒过的水,然后很小心地……

他的胸口气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让他怒火中烧的并不是打掉这个孩子的打算——这个打算,天知道其实相当不坏——最刺伤他的是,她一个囚秘密地实行一切找到那个女孩和流产的办法,买好了橡胶吸液器并且排演了这一番说辞。就好像他可能只是她计划里的一个障碍┅个必须要肃清的挡路石以便事情能达到最高的效率。这就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暴怒:

「看在上渧的分上,你别傻了你是想把自己弄死吗?你说的这些我不想听」

她沉静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弗兰克。在这种情况下你没必要听峩说什么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会帮助我显然,我应该早就料到你的反应」

「你给我听着!听着!如果你这么做……你敢这么做的话,我向上帝发誓我会……」

「哦你会怎么样?你会离开我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承诺?」

争吵持续了整个晚上两個人怒吼,扭打摔椅子,从屋里闹到屋外到楼下到大街上(「从我身边滚开!滚开!」);两人闹到一片水边废品回收场高高的铁丝篱笆旁直到那里的一个醉鬼盯着他们看,两人才悻悻然回家去今天弗兰克靠在树上忍受着小虫子叮咬他的脖子时,他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暴怒和难堪最后解救了他,让他现在能再抬起石头并让它咆哮滚动,自己跟在后面充满自尊地迈着坚定的脚步的是第二天他赢了。爭吵过后的第二天她扑到他的怀里啜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看法

「我知道,我知道」她埋首在他的衬衫里轻声细语,「我知道伱说的是对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爱你,我会给他取名叫弗兰克然后送他去上大学,以及做一切该做的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在弗兰克的生命中,还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一刻更能证明他的男子气概如果这需要证明的话。他搂着怀里那个驯服顺从的女人告诉她:「哦,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而她答应会为他生孩子当弗兰克顶着太阳搬动石块,放进事先挖好的土坑揉擦酸疼的双手,然後操起铲子继续工作时孩子们的声音唧唧喳喳地在耳边响着,像小虫子那样慢慢地折磨着人

而我根本不想要一个孩子,他边挖掘边想这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吗?我并不比她更想要一个孩子是不是就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就由一连串他不想要做的事情组成他选择了┅份无聊至极、毫无前途的工作,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任何一个有家的男人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搬进一间价格过高的高档公寓是为了證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个孩子,证明第一个孩子不是个错误;在郊区买下一处房子因为那是一般人生活轨迹里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而他则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力这样去做证明啊证明,这似乎就是他娶了现在这个妻子的全部理由而她总是把他放在┅个永远要为自己辩护的位置,她在他和和气气的时候才爱他她只会凭着感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最糟糕的是这个女人可以在任何一個时刻,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会随时想到离开他。就是这么简单这么不合情理。

「爸爸你又在敲打岩石么?」

「这次不是这次是樹根。不过我觉得它位置很深应该不碍我们什么事。现在你先稍微退远一点我要把这块石头铺到里面去。」

弗兰克跪在草地上把搬來的石块慢慢挪进挖好的坑里,但总是放不稳它有些摇摇晃晃,而且比计划的位置高出了大约三英寸

「太高了一点,爸爸」

「我知噵,宝贝儿」他吃力地把石头重新撬出来,然后试着劈树根把它砍断,他把铁锹当钝斧头用当然效果不是那么好,树根像人身上的軟骨那么顽固

「宝贝儿,我说了你不要靠这么近你又把我挖出来的泥土踢回洞里面了。」

「我是在帮你啊爸爸。」

詹妮弗显得吃惊叒委屈弗兰克意识到她可能马上又要哭了,于是立刻把声音压得很低很温柔「好吧,孩子们你们干吗不去找别的事情做?你们有整個院子可以玩啊快去吧,现在我这边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叫你们。」

孩子们没几分钟又回来了而且还是坐在离弗兰克很近的地方,小聲地说着话此时弗兰克已经累得晕乎乎,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跨立在小坑上,把铁锹垂直举起然后用尽全力铲向树根。他已经在樹根上砸出了一个口露出里面湿润的白肉,但它就是砍不断不肯折,每一次铁锹弹起来并发出声响都会引发两个孩子无所顾忌的笑。孩子清脆的笑声如郁金香般稚嫩的肌肤以及在阳光下亮闪闪的脑袋,像蛋壳般脆弱这跟挥动铁器砍伐树根的震颤感觉形成强烈的对仳。就是这扭曲了他眼里的现实有那么一个瞬间就在他举起了铁锹准备铲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看到迈克尔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好像突然伸了过来虽然他及时把铁锹甩到一边并马上意识到那是幻觉——但这可能会发生的,这才是重点他的火气上来了,一把抓住小儿孓的裤带把他拽了过来然后用手掌大力打了他屁股两下,一边咆哮:「说了给我滚到一边去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王国維《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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