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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喜欢中国名家散文10
  雪晚归船
  俞平伯
  日来北京骤冷,谈谈雪罢。怪腻人的,不知怎么总说起江南来。江南的往事可真多,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日子久了,方圆的轮廓渐磨钝了,写来倒反方便些,应了岂明君的"就是要加减两笔也不要紧"这句话。我近来真懒得可以,懒得笔都拿不起,拿起来费劲,放下却很"豪燥"的。依普通说法,似应当是才尽,但我压根儿未见得有才哩。
  淡淡地说,疏疏的说,不论您是否过瘾,凡懒人总该欢喜的是那一年上,您还记得否?您家湖上的新居落成未久。它正对三台山,旁见圣湖一角。曾于这楼廊上一度看雪,雪景如何的好,似在当时也未留下深沉的影像,现在追想更觉茫然--无非是面粉盐花之流罢,即使于才嫒嘴里依然是柳絮。
  然而君快意于他的新居,更喜欢同着儿女们游山玩水,于是我们遂从"杭州城内"翦湖水而西了。于雪中,于明敞的楼头凝眸暂对,却也尽多佳处,皎沽的雪,森秀的山,并不曾孤负我们来时的一团高兴。且日常见惯的峦姿,一被积雪覆着,蓦地添出多少层叠来,宛然新生的境界,仿佛将完工的画又加上几笔皴染似的。记得那时君就这般说。
  静趣最难形容,回忆中的静趣每不自主的杂以凄清,更加难说了。而且您必不会忘记,我几时对着雪里的湖山,悄然神往呢。我从来不曾如此伟大过一回,真人面前不说谎。团雪为球,掷得一塌糊涂倒是真的,有同嬉的为证。
  以掷雪而败,败而袜湿,等袜子烤干,天已黑下来,于是回家。如此的清游可发一笑罢?瞧瞧今古名流的游记上有这般写着的吗?没有过!--惟其如此,我才敢大大方方地写,否则马上搁笔,"您另请高明!"
  毕竟那晚的归舟是难忘的。因天雨雪,丢却悠然的双桨,讨了一只大船。大家伙儿上船之后,它便扭扭搭搭晃荡起来。雪早已不下,尖风却澌澌的,人躲在舱里。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雪后的湖浪沉沉,拍船头间歇地汩然而响。旗下营的遥灯渐映眼朦胧黄了。那时中舱的板桌上初点起一支短短的白烛来。烛焰打着颤,以船儿的欹倾,更摇摇无所主,似微薄而将向尽了。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大家这般草草地回去了。
  1927年10月31日
  秦淮暮雨红叶
  倪贻德
  重阳节前后的那几天,可说是秋天的精神发挥得最充分的时候。倘若不相信这句话,你不妨到野外去走一趟看看,最好是到那邱陵起伏的高旷之地,又还须骑一匹蹄声得得的驴子,那末你就可以在驴背上看见缓缓地从你两旁经过的秋山野景。知道大自然是如何的在那里表现着庄严灿烂的精神,又如何的在那里发挥着崇高悠远的诗意了。
  如今佳节又近了重阳,寥廓的天空,只是那般蔚蓝一碧,灿烂的娇阳,想已把青青的郊原,晒成一片锦绣的华毯;葱郁的林木,染为几丛灼嫩的红叶了罢。紫金山麓,灵谷寺前,正是秋色方酣的时候。当这样的佳景,这样的令节,我们应当怎样的去遨游寻乐,才不致辜负这大自然赐与我们的幸福呢!
  于是我们又踏过断碣残垣的明故宫,走出了午朝门,在城脚下一个驴夫那里雇了几匹驴子,踽踽的直向前面山道中进行。山道是迂回曲折,高低起伏,驴儿也跟了它一蹬一颠的缓步,或左或右的前进在驴背上一路的贪看着荒山野景,饱尝了许多以前所未曾接触过的清新的美点来,这美点倘若要精细的描写出来,抽象的文字恐怕还嫌不足,最好是用具象的绘画,或者可以更直接更真确些。哦哦,这秋阳中倾斜的山坡,山坡上铺满着不知名的野花--那五色斑斓的野花,远远的一角城墙,城墙上的天空,天空中流荡着的白云,这不是一幅极好的风景画的题材吗?哦哦,这几间古旧的茅舍,茅舍旁有垂着苍黄头颅的向日葵,茅舍前有半开半掩的年久的柴扉,柴扉前立着一个孩子,他抱了一束薪,在那里对我们呆看的神情,那又好像在什么地方的一张名画里看见过的样子。哦哦,这一带疏林枫叶,枫叶经了秋阳的熏染,经了秋风的吹拂,也有红的了,红得如玛瑙般的鲜明;也有黄的了,黄得如油菜花般的娇艳;也还有绿的,那仿佛还在长夏时一般的滴翠;后面有红墙古屋的衬托,上面有蓝天的掩映!这又好像是我的一个好友曾经在那里表现过的一幅画境
  我这样的在驴背上默默地看着想着,其余的几个朋友也都默默,这空山之中,除开得得的蹄声,也没有鸟唱,也没有虫鸣,也没有人语,大概这时候,大家受了大自然的引诱,都不知不觉的为它伟大的力量所慑伏了。总之,我们好像已经不是现世的人,而变成了中古世纪浪漫时代的人了;我们已经不是现实的人,而变成了山水画中点缀的人物了。
  游兴还是很浓的,太阳却缓缓的打斜了,影子也渐渐的修长起来,一切的景物自然更增长了她们的华丽灿烂。然而这无限好的黄昏,偏又在催游人归去。归途,随处拾着红叶,摘着野花,笑看那斜阳中的樵牧,那种快乐的遭遇,真使我有终老是乡,不愿再返尘世的感想了。
  赵景深
  这是一个难忘的会聚--一九三一年秋日杭州的西溪之游;西溪之游不难得,所难得的是几个朋友会聚在一起去游西溪,尤甚难得的是我们这几个忙于笔耕的人竟有这样的工夫会聚在一起去游西溪。
  从松木场雇船前进,桨声一动,我们的心也愉快得欲飞了。船里一共八个人:戴望舒与杜衡夫妇,钱君匀和他的小弟弟,娄子匡,我的妻和我。钟敬文因事未到。戴杜两兄是抛下他们一大堆为辑录小说,戏剧掌故用的线装书来玩的,钱氏兄弟则是从上海赶来的,娄子匡又是搁下《民间月刊》的编纂工作来应约的,我的妻和我也是一样的忙里偷闲:我们又怎能说这个会聚不是难得的呢?不忙,又怎能知道忙里偷闲的愉快呢?
  船向前移动,山回路转,野柳在船篷上披拂,乌桕也在岸上伸出头来窥伺。忽然荇藻攀住了船底,发出嗤嗤的声音。望舒坐在船头,顺手将手杖放在河里把一根野草连根挑起;说时迟,那时快,一搭过来,连泥带浆的快要搭在杜衡的头上,杜衡忙把头一闪,野草仍旧滑到水里去了。全船的人都清脆地哈哈大笑,笑开了船旁的水波。
  起初还只是稀疏的芦苇,慢慢的船行到蒹葭深处,恨不身化为水鸟,出没其间也。
  我倚着船舷,生了遐想:一会儿玄妙的想到《水浒传》上的蓼儿洼,一会儿低吟着白居易的《琵琶行》:"枫叶芦花秋瑟瑟!"
  船停在交庐庵,大家都走了进去。和尚献上茶果,又拿出画幅来看。其中有一个画卷,很长,画的就是西溪的芦花,一面展开,一面就仿佛肉身跳入其中,与之俱逝;如果说许多立轴横条中有什么值得追忆的,我想就是这一幅了。我糊涂得连作者的姓名都已不能省记,但又何必省记呢,痛饮芳醪的人沉醉之不暇,更哪来工夫引经据典!
  经过回廊,望舒眼快,瞥见一个小沙弥正在一个小僧舍里卷着一轴我们所不曾见过的画,他快步地跳了进去,大声地说:"怎么?有好画不拿给我们看?"我们都随着拥了进去。起初小沙弥不肯,后来还是强不过我们人多,只好拿给我们欣赏。我们看看也不过如此,很快的就放了手;看画的时间远不及索画的时间i其实,看画的兴趣也远不及索画的兴趣。
  大家又回到船上,穿过芦花的水弄,转一个弯,一眨眼又到了秋雪庵。我们折向右,看见厉鹗所书的对联"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我们折向右,看见浙中词人的许多木主,大约总有百余位词人吧?其中的一位南宋名儒王十朋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因为我们大都看过宁献王朱权《荆钗记》的搬演,王十朋正是此剧的主角;想不到他自己也是一个词人!
  我们登了弹指楼,自然而然的使我们忆起了顾贞观的弹指词。好事的我翻阅一本竹纸的题名簿,忽然发现这样两行字:
  秋子姑娘同静闻居士过此
  一九一0廿六
  所谓静闻居士者,钟敬文也;秋子姑娘者,其爱人也。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撕了下来,以作纪念。自己也题了一行不知什么在簿子上,大有"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神气。
  坐在栏前,品着香茗,赏着一望无际的芦花,有如白雪,另是一番银世界。
  忽然望舒不见了。我们都问杜衡,杜衡手抚着桌子,沉默的脸微微地一笑,慢慢地说:"他'不雅'去了。"
  君匐是懂得这个典故的,接着问:"是'大不雅'呢?还是'小不雅'呢?"
  望舒"不雅"而归,杜衡夫人又飘然而去。
  杜衡夫人回来时,带来许多枝芦花,每人分得一枝。她抚着心口说:"好险呀!我去攀芦花,差一点被芦花攀了我去!"
  在东岳行宫旁登岸。在等待公共汽车的时候,子匡取出刀来为我削梨,伤了手指,出血,这事是使我至今犹为抱歉的。
  这样平淡的会聚,一般地说,实在不足一记;而我的文笔拙劣,记了出来,尤觉淡而无味。但是,这在我们自己,寒伧地说,实在要算是难得的会聚了!西溪之游不可贵,可贵的是一般样趋向艺术之心;几个皈依艺术的信徒聚会在一起,孩子气的胡闹,这趣味实在看芦花以上。那末,倘若你说我写芦花不出力,太枯窘,那我就可以振振有辞的回答你了:我本来不是写的西溪的芦花,我写的是芦花一样坦白的友情,我写的是芦花一样密接的会聚1
  1934.3.21自记
  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修道院楼上的窗子总是关闭着。但是有一天例外,其中的一只窗子开了。窗内现出一个少女。
  巴黎在那时就是世界的名城:学术的讲演,市场的争逐,政治的会议从早到晚,没有停息。这个少女在窗边,只是微笑着,宁静地低着头,看那广漠的人间;她不知下边为什么这样繁华。她正如百年才开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这百年内年年开落的桃李们做了些什么匆忙的事。
  这时从热闹场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正在想为神做一件工作。他想雕一个天使,放在礼拜堂里的神的身边。他曾经悬想过,天使是应该雕成什么模样--他想,天使是从没有离开过神的国土,不像人们已经被神逐出了乐园,又百方设计地想往神那里走去。天使不但不懂得人间的机巧同悲苦,就是所谓快乐,他也无从体验。雪白的衣裳,轻软的双翅,能够代表天使吗?那不过是天使的装饰罢了,不能表示天使的本质。他想来想去,最重要的还是天使的面庞。没有苦乐的表情,只洋溢着一种超凡的微笑,同时又像是人间一切的升华。这微笑是鹅毛一般轻。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个的世界还重--世界在他的微笑中变得轻而又轻了。但它又不是冷冷地毫不关情,人人都能从它那里懂得一点事物,无论是关于生,或是关于死
  但他只是抽象地想,他并不能把他的想象捉住。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的一个模型呢?他见过许多少男少女:有的是在笑,笑得那样痴呆,有的哭,哭得又那样失态。他最初还能发现些有几分合乎他的理想的面容,但后来越找越不能满足,成绩反倒随着时日消减;归终是任何人的面貌,都禁不住他的凝视,不几分钟便显出来一些丑态。
  难道天使就雕不成了吗?
  正在这般疑惑的时候他走过修道院,看见了这少女的微笑。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无边的永久的微笑,笑纹里没有她祖母们的偏私,没有她祖父们的粗暴,没有她兄弟姊妹们的嫉妒。它像是什么都了解,而万物在它的笼罩之下,又像是不值得被它了解。--这该是天使的微笑了,雕刻家心里想。
  这二天他就把这天使的微笑引到了人间。
  他在巴黎一条最清静的巷中布置了一座小小的工作室,像是从树林中摘来一朵奇花,他在这里边隐藏了这少女的微笑。
  在这清静的工作室中,很少听见外边有脚步的声音走来。外边纷扰的人间是同他们隔离了万里远呢,可是把他们紧紧地包围,像是四围黑暗的山石包住了一块美玉?他自己是无从解答的。至于她,她更不知她置身在什么地方。她只是供他端详,供他寻思,供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微笑,让他沉在这微笑的当中,她觉得这是她在修道院时所不曾得到过的一种幸福。
  他搜集起最香的木材,最脂腻的石块。他想,等到明年复活节,一片钟声中,这些无语的木石便都会变成生动的天使。经过长时间心灵上的预备,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开始了他第一次的工作。他怀里充满了虔敬的心,不敢有一点敷衍,不敢有一点粗率。他是这样欢喜,觉得任何一块石一块木的当中都含有那天使的微笑,只要他慢慢地刻下去,那微笑便不难实现。有时他却又感到,微笑是肥皂泡一般地薄,而他的手力太粗,刀斧太钝,万一他不留心,它便会消散。
  至于微笑的本身,无论是口光下,或是月光中,永久洋溢在少女的面上。怎样才能把它引渡到他为神所从事的工作上呢?想来好像容易,做起来却又艰难。
  他所雕出的面庞没有一个使他满意。最初他过于小心了,~雕出来的微笑含着几分柔弱,等到他略一用力,面容又变成凛然,有时竞成为人间的冷笑。他渐渐觉得不应该过于小心,只要态度虔诚,便不妨放开胆子做去。但结果所雕出的:幼稚的儿童的微笑也有,朦胧的情人的微笑也有天使的微笑呢,越雕越远了。一整冬外边是风风雨雨地过着,而工作室里的人却不分日夜地同这些木材石块战斗。
  少女永久坦白地坐在他的面前--他面前的少女却一天比一天神秘,他看她像是在云雾中,虹桥上,只能翘望,不能把住。同时他的心里又充满了疑猜:不知她是人,是神,可就是天使的本身?如果是人,她的微笑怎么就不含有人所应有的分子呢?他这样想时,这天他所雕出的微笑,竞成为娼妇的微笑了
  冬天过去,复活节不久就在面前。他的工作呢:各样的笑,都已雕成,而天使的微笑却只留在少女的面上。等到他雕出娼妇的微笑时,他十分沮丧:他看他是一个没有根缘的人,不配从事于这个工作。--寒冷的春晚,他把少女抛在工作室中,无聊地跑到外边去了。少女一人坐在家中,她的微笑并没有敛去。
  他半夜回来,醉了的样子像是一个疯人,他把他所雕的一切一件件地毁去,随后他便昏昏地倒在床上。少女不懂得这是什么事情,只觉得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幸福。她不自主地走出房中,穿过静寂的小巷,她立在赛纳河的一座桥上。
  彻夜的歌舞还没有消歇,两岸弹着哀凉的琴调。她不知这是什么声音,她一点儿也听不习惯。她想躲避这种声音,又不知向什么地方躲去。她知道,修道院的门是永久地关闭着;她出来时,外边有人迎接,她现在回去,里面却不会有人等候。工作室里的雕刻家又那样怕人,她再也不想同他相见,她只看见河里的星影灯光是一片美丽的世界,水不断地流,而它们却动也不动,只在温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欢迎,她一步步从桥上走到岸边,从岸边走到水中带着她永久的微笑。雕刻家这一晚的梦境是异样的荒凉。第二天醒来,烬灰早已寒冷。屋中除却毁去的石块木块外,一切的微笑都已不见。
  他走到外边穿遍了巴黎的小巷。他明知在这些地方不能寻到一。她。而他也怕同她见面,但他只是拼命地寻找,在女孩,少妇,娼妓
  的中间。
  复活节的钟声过了,一切都是徒然
  一天他偶然走过市场,见一家商店悬着一副"死面具"。他看着,他不能走开。
  店员走过来,说:"先生想买吗?"他摇了摇头。店员继续着说:"这是今年初春赛纳河畔溺死的一个无名的少女。因为面貌
  不改生态,而口角眉目间含着一缕微笑,所以好事的人用蜡注出这副面具。价钱很便宜,比不上那些名人的--"
  雕刻家没有等到店员说完,他便很惊慌地向不可知的地方走去了。
  这段故事,到这里就算终了。如今那副死面具早已失落,而它的复制却传遍了许多欧洲的城市。带着永久的无边的微笑好像在向我们谈讲着死的三昧。
  1932年,写于柏林
  何家槐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却还得走路,真是气馁。虽则是急急地走,但深山的寒气,却很尖锐的从四面袭来,使我们不但不感到一点温暖,反而更觉得冷得难当。风在吼着,那狂暴的声音,仿佛发自漆黑的半空,又像是从深山冷坞中卷起,我们只觉得一阵阵的阴寒,刀割似的彻人肌骨,可是无论如何也辨不清风向。
  山涧中原有泉水,日夜不倦地流着,穿过树林,穿过岩石。但这时也给冻住了,冷静静地,听不到它那低声的,温柔的,像嗫嚅似的歌唱。鸟儿当然也是绝迹了的。群山浮在重浊的云雾中,颤巍巍地飘动,象云雾载不住它们的重量,随时都有倒下来的危险。想到那种山崩的,惊天动地的巨响,我们都觉得悚然,仿佛地底已在震动,已在旋转了似的。
  过岭的时候,情景特别的吓人。两面笔挺的山脊,简直像两道不可飞越的,齐天的峭壁。它是愈走愈深,愈深愈窄,你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决不定你第二步跨上去的地方,是安全的境界,还是葬身的深渊。但气馁是不行的.你只能怀着胆肝俱裂的恐怖,踏踏实实地在蠼岩上移动脚步,不必回顾,也无庸前瞻,因为向前看看是云雾,朝后看看也是云雾,渺渺茫茫的,究竟把你引往去呢,又谁能知道?
  沿岭所有的丛林,大多是老松,黑郁郁的,即在深浓的夜雾中,也隐约看得出边际。天挂在丛林上面,寒冷而且寂寞,似乎跟老松的枝头紧紧地粘在一起,除了浓淡的区别,更没有别的界限。我想在晴朗的晚上,那清澈的月光,照着这蓊郁的,四季常青的树林,当山风吹过的时候,就到处哗然地响着波涛澎湃似的声音,到处黑白分明地动着松枝的,映画似的影子,那种情景该是非常的富于诗意的吧。
  可是在这云雾和黑夜的包围中,在这寒冷凝冻着的深山里,松风却像狂暴的虎啸,凄厉的猿啼,嘈杂的狼嗥,完全消失了诗意,剩下来的只是恐怖,阴森,一种非人间的,恶魔含血的怒号。虽则在寒风刮得轻一点的时候,它们也放得低声一点,但那仍然不像天朗气清微风拂过时一样的温和,一样的迷人。却也不是雄伟的,爽朗的。它给寒风应和着,呐喊着助威,那种暴戾,简直使人一想到就会发冷。
  路十分迂回,有时向左,有时向右。我们脚底触着的,全是非常尖锐的石块,如果不穿着鞋子,准会给划得皮破血流。有时弯弯曲曲的,简直会引你闯进什么山洞去,进又不是,退又不能,前后左右围着的全是岩石,枯草,污秽而且冰冻着的泥潭。如果头上也压着石块,那黑暗得简直只能摸索,不碰碎头或者擦掉了鼻子,总算是万幸的。即使头上有一条石缝吧,射进来的光线也是暗淡模糊得很,而且风也跟着吹进来,雪也跟着飘进来,反而比在漆黑一团中更要寒冷。在峻峭的险要处.走起来尤其艰苦,因为积雪很滑溜,只要心一抖,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浓雾渐渐地褪成苍白,以前原是一片漆黑的,现在却是一天灰茫了。风吹得很紧.雪片开始飞了下来。我们双手抱住头,可是雪片却依然飘进我们的衣领,钻入我们的心底。我们冻得僵硬了起来,连发抖也不成功,因为我们的皮肤都已凝结,不会收缩,骨头也像石膏模型似的坚硬,不会屈曲,全身只是感到刺彻肺腑的疼痛,好像麻木,又好像清醒。一种关于鬼怪和猛兽的,茫然的恐怖,像云雾似的升上我们的心头,一直涌上咽喉,窒住了呼吸,阻碍了思想。全世界都在我们的眼前和周围旋转,我们的脚底,仿佛就是一个刚刚陷落下去的,万丈的深渊。
  到哪儿去休息一下吧,不论到哪儿去休息一下吧。
  谁不是这样想,这样希望。可是前后左右都是黑黯,都是峭壁,都是蠛岩,摸不到,也看不清。陷在这样一个绝境中,休息与温暖,都只是幻想。这儿只是一片迷蒙,一片混浊,一个未经开辟的,不分南北的鸿荒没有村落,没有殿宇,就连倒败的凉亭,也没有看见一个黑暗,寒冷唉,只要能够见到一椽破烂的茅屋,一支摇摇欲灭的风前残烛呵
  可是忽地冲破了黑黯,传来几声微弱的"喔--喔--喔--"
  这是鸡叫吗?是人间的声音,人间的音乐吗?
  是的,是的,这是鸡叫,这是人间的声音,人间的音乐。我们全这样肯定,因此大家都振作了起来。虽则雪飘得更急,风刮得更大,路也更其崎岖了,我们却加快了脚步,子,仿佛不再寒冷,甚至已经周身温暖了。我们推想这一定是个村子,是个可以投宿的地方。我们幻想着美馔,热茶,亲切的问询,殷勤的招待,舒服的稻铺,温暖的阁楼在那时候,也许这苦了我们半夜的风雪,泥滑艰险的岭脊,迂回曲折的山路,无边无际的云雾,都会得变成诗料,变成画意,甚至那种茫然的恐怖,也会变成生动的取媚主妇的插话。
  "你想村子是在哪儿呢?""大约就在这山坳后面。""那末快到了吧。"
  "是的。"
  我们抱着自信的念头走着,爬着,滑着,脑子里尽是转着各种幻想--各种各样的,甜蜜而且浪漫的幻想。在不知不觉中,我们转过了山坳,翻过了峻岭,那"喔--喔--幄"的声音,一时近,一时远,似乎现实地,却又似乎渺茫地在我们的耳边响着。
  可是转一个山坳又是一个山坳,翻了_重岭,又是一重岭,却始终看不见一扇篱笆,一个茅铺。四周都是空蒙的,寒冷的,向前看看是云雾,朝后看看也是云雾,村落是在哪儿呢?我们休息的安乐窝又在哪儿呢?
  我们僵硬着,麻木着,脚简直有时站不稳定,像浮在半空似的。有时却又重得像拖着千钧重量,不能移步。我们的幻想消失了.重新又感到了雪夜的冷酷往往在下雪的时候.我记得.天的半边忽然会露出一条蔚蓝,或竞现出斑斓的云彩,久困于风雪的人总以为天放晴了,不觉兴高采烈;但马上天又灰白起来,所有的蔚蓝和云彩都在一霎眼问消失,雪又倒翻了粉桶似的洒落下来.这现象就是所谓"开雪眼"我们的幻想.也像"开雪眼"一样地稍纵即逝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翻完这无尽头的崇山峻岭.什么时候才能逃出这重重封锁的人生绝境啊!
  望江山随笔
  袁鹰山居日月
  平生对于大自然景物,爱水胜过爱山。总觉得置身于江湖河海之滨,不论是汹涌澎湃的浪涛,或是碧波宛转的涟漪,都足以引起绵邈的情思,悠悠神往,不能自己。而对深山荒谷,悬崖峭壁,其幽邃僻静,也总觉得容易使人有出世之想。偶尔寻芳探胜则可,说要住到山里,不是三五天、十天八天,而是住上一两个月,就不免有点惴惴然,不知这漫长的月怎么度过。可见我生来就没有这种福分。
  以前读南宋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其中写过一段山居景况:"每当春夏之交,苔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花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这气氛已经相当悠然自得了,又随意读几卷书,几篇诗文,漫步林下,归来便在竹窗下与"山妻稚子"吃麦饭笋蕨。饭后写字吟诗,"再啜苦茗一杯,步出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说粳稻"这么闲行一通,回家来又倚杖柴门,远眺夕阳下山,"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映前溪矣。"你说这种笔墨不是很能引人逃避现实吗?到晚明小品中,更多这类恬适冲淡的山居文字,有浓厚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味道。
  其实呢,他们也许只能在纸上渲染一下不可能存在的世外桃源。那位罗大经先生人山也并不深,所以每天还能同"园翁'溪友"闲聊一阵。
  这次离北京到外地养病,初意想在太湖边找个清静处所,结果却来到杭州郊区望江山上的一座医院。接洽的同志劝慰我:"那里环境之好是没有说的,惟一缺点是太冷清了。"这正中下怀。我倒希望冷清、安静,可以养病,可以读书,有余暇的话,还可以再把一些酝酿已久的题目写成文字。于是,就欣然在望江山医院安住下来,一住两个月。
  望江山上果然幽静冷清。它位于杭州至富阳之间,离转塘镇大约两公里。站在医院屋顶平台上,西望天目山余脉逶迤而来,气象万千。南望隔江的越中群山,也都秀丽可爱。晴天傍晚远眺钱塘江,更能见到"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景致。这时,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工厂高音喇叭放越剧的声音。住了几日,渐渐习惯了。因而想起虎跑寺中曾刻着苏东坡诗碑,中有两句:"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当时他在杭州当通判(也算局长级干部吧),大约也难得享受山游之趣,偶然得了小病,换上乌纱白袷的便服,沿着紫李黄瓜的村路,来到这座中唐时代就已兴建的古刹小憩片刻,从老和尚手里借只水瓢,喝几口清洌的泉水,就觉得浑身都自由自在了。'
  古人的事,不必多加评说。那些诗文,不过反映一点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心情。真要远离人世,断绝尘寰,那是谁也坐不住的。我上山第二天,就赶紧订一份《浙江日报》和《参考消息》,每天仅仅靠收音机里两次新闻广播,怎么能按测急速变动中的生活的脉搏呢?怎么能谛听到祖国前进的足音呢?宋庆龄同志故居修竣开放的消息使人神往;浙江省人民代表大会全体会议上代表们热切的建议和坦率的发言引人注目;以色列军队野蛮侵入黎巴嫩,残酷屠杀巴勒斯坦无辜人民的行径使人愤慨。医生和护士同志又常爱向我这个米自北京的病人打听首都的消息,纵谈对某些事情、某些人物或者某些小说、电影的看法,他们了解得那么清楚,分析得那么精细,使我惊讶。他们在查房时总爱在我房问里多聊一会,谈话的内容,大约只有百分之十同病情有关,绝大部分都是谈纠正党风民风,建设精神文明,谈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活动。谈到党中央整顿的决心,都显得激昂兴奋,使清静的病房顿时热烈起来。
  不久,又多了一位病友,谈起她自己的遭遇,使人同情而且忿忿。每天晚饭后,在林阴道上散步,她常向我们诉说至今还在受到帮派残余势力打击迫害,而某些部门迟迟不予秉公处理的经过,说着说着,禁不住就要激动。作为病友,我们只能劝她冷静,劝她先安心养病,并且要坚信党组织会公正解决。劝慰之余,却也忍不住要发点感慨。这种感慨和愤怒,自然都是为病人所不宜,医生也要干涉的,但现实如斯,又怎么能平静得了呢?
  我终于明白,再幽静的处所,也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大干世界之中。即使到深山里,也同国家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呼吸与共。同样,十年动乱,十年风雨,神州大地上,在万里春光中还留下不少残渣污渍,西子湖又岂能是一湖清澈透亮的甘泉?山居日月,不可能是世外桃源,也决不应该去当桃花源中人。
  绿阴深处
  整个疗养院的房屋是依山建筑的,一幢比一幢高。但从远处看,连最高一幢楼,也只能从浓密的绿树中看到楼顶平台的一角。到了院内,沿着逶迤而上的水泥路,就进入绿阴丛中了。走在楼前楼后的小径上,即使在红日当空的中午,也仍是密密的浓阴罩盖着,偶尔才有几丝阳光漏到地面上。
  推开楼窗,站在阳台上,满眼是层层绿枝绿叶。楼在半山上,却被浓绿遮住视线1只能从树叶的空隙里看到远山和田野,看到公路和村落。如果一阵风过,树枝摇晃处又全是一片阴阴的浓绿了。
  树栽得似乎并无太细的规划,除去中间楼门前的两株雪松占着特殊显著位置和食堂外边的一片毛竹林外,在这疗养院内,各种树木都有。梧桐和龙柏挨着,松树和桂树紧邻,香樟、枫杨、楠木和冬青,交错生长,其中还夹有几株垂柳。
  花也不少。我来时,春天已过,山茶、早已谢了,玉兰还留下丰腴莹润的几朵在枝头。月季、蔷薇、夹竹桃、西番莲开得正艳。栀子花绽开蓓蕾,将它那淡雅的清香毫不吝惜地献给人们。到秋天桂花开时,浓烈的芳香定会使人沉醉。
  每天在花木下散步,自然就涌起一种感谢的心情,感谢不相识的栽花种树人,感谢让我到这里来享受这种佳境的朋友,也感谢医院的一位职工老张同志,教我认识了许多花木。比如有一种树叫马褂木,那叶子长大后,真像短袖的马褂,这是我过去从未见到过的。
  有一天早晨,偶然同院里同志说起这许多令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的树木。这位同志说,多亏他们原先的老院长。老院长本人很喜欢栽花,更重视医院的绿化,特别是注重病区的绿化。他认为。多种树,不仅对病人的治疗和恢复健康有益处,而且还有助于病人心情愉快,精神爽适,因此年年总关照要在病房四周多种树。九十亩面积内,总共种了三千多棵树。大约历年种得太多了,如今倒带来了新的问题,楼下几间病房里,阳光常被浓阴遮住了。
  我想,我的感激应该献给老院长。便问:"老院长现在哪里?"不料这一问引起对方黯然的神色。先是一声叹息,然后轻轻说:"早不在了。"
  "退休了?"
  "不。'文化大革命'一来,他第一个被打倒,说他是走资派,修正主义,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种树院长。"
  "种树院长"算得上什么罪名?我又问:"后来呢?"
  "死了。有人说是被打死的,有人说是自杀的,反正尸首是在富阳发现的。当地人巍黾从富春江里捞起来的。到现在,在我们这里不能提这件事。矿
  我们都沉默了。谁也没有说话,彼此都明白,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满山树叶在晨风中不停地絮絮细语着。谁听懂它们在说些什么呢?是在怀念,还是在控诉?
  从那天起,我在绿阴深处散步时,在恬静安详之外,又增加一分怅惘,一分悲愤。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律。可是谁能想到,片片绿叶中,不仅有前人的汗水,还有前人的血泪呢?那些祸国殃民的窃国大盗,那些杀害好人的刽子手,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永远不会饶恕你们的血腥罪行。每天生活在绿阴深处的同志们,想一想无辜被迫害致死的前行者,想一想许许多多忠诚、正直、善良的受害者,不是会感到作为后来人而加重自己绿遍神州的责任吗?
  蝴蝶和蛇
  病房楼前有一块空地,约二亩多。据说原先准备再建一座楼,同西侧的那幢相对称,三幢楼成品字形。后来因故未建,于是就成了野花杂草丛生的荒地,花是白色和淡黄色的小花,还有一种鲜红色浆果,形状如同草莓,比杨梅小得多。而最有趣的是从早到晚,都有上百只白蝴蝶盘旋,飞去飞回,一分一秒不停。微风吹过,小白花轻轻摆动,乍一眼望去,竞分不出哪是花,哪是蝴蝶,只觉得是一块闹市--虽然这里经常是静得只能听见山下远处汽车喇叭声。每天早饭后,我总要靠在台阶的石栏上,看一会这无声的闹市。
  那天,传达室的老吕师傅从食堂打饭出来,下台阶到大门口去。他见我悠闲地望着那块草地,就提醒了一句:"你要当心点,不要随便到那块地上去。"
  "为什么?"--说实话,我看着这许多白蝴蝶,曾经想起我的小外孙,走到马路上看见一只蝴蝶,都要高兴得嚷半天,一心要去捉。他要是到这里,每天总有十只八只好捉的。
  "有蛇。"吕师傅说。
  "真的?"我有点吃惊,"怎么会有蛇?"
  "怎么会没有?草这么长,又没有人去,天热,蛇就出来了。"吕师傅说着,径自下山去了。
  这一来,眼前的美景被搅乱了,破坏了。仿佛在一刹那间,有几十条长的、短的、青的、绿的、乌的蛇在那花草丛中游来窜去,咝咝作响。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好像马上就有蛇要沿台阶爬上来似的。
  小时候,我最怕蛇。长大了,虽懂得蛇有有毒无毒之分,但一见那形象,就由厌恶而恐惧,所以至今对它并无好感。《白蛇传》虽是美丽的传说和优秀的戏曲,自娘子和小青也具有善良、正直的品质,但一想到端阳节那天出现在许仙面前的是一条大白蛇,总会有一种浑身战栗的感觉。如今,不料竞同几十条蛇比邻而居,会不会到晚上有那么一条两条沿着水落管盘旋而上,穿过阳台,昂头摆尾地从门缝里进入我的房问来做不速之客呢?
  晚饭后,散步到山下,同老吕师傅聊天,又说起了蛇。有两个小伙子正在口闲谈,一听吕师傅说,就来了兴致:
  "啥地方最多?我去柯(捉)!"
  吕师傅笑了:"你去柯吧!有的是。"他又说去年谁谁谁的妈妈柯到好几条,送到收购站卖了十块钱。
  我微笑地望着两个想柯蛇的小伙子,又想起我的孙。他如果在,肯定要跑进那块荒地去捉蝴蝶,即使你告诉他有蛇;甚至他见了就伸手去柯,也未可知。
  从此,每天,我依然是好几次走过这块花草地,只要不下雨,也依然看到上百只蝴蝶飞舞,却还没有看见过蛇。但是我逐渐处之泰然。为什么只许蝴蝶飞翔,而不许蛇游动呢?其实,允许也罢,不允许也罢,只是人的主观意志。蛇也从未因为你讨厌它就自动销声敛迹,即使下命令也没有用。那么,又何必去干那种违反自然规律的蠢事呢?世间万物的存在和发展,总是有它存在的条件和价值,并不以少数人的喜恶为转移,包括毒蛇在内。蛇有毒的毕竟是少数。何况,即便是毒蛇,例如银环蛇或五步蛇吧,也一样能为人类做出贡献,中医以它除去内脏的干燥体入药,能祛风湿,镇痉挛,治半身不遂、癣疥和麻风等病症。而且,即使像我这样见蛇生厌、甚至生畏的人,如果走进广州"蛇王满",一碗美味的蛇羹在前,也会欣然举匙的。
  落红满径
  每当走在树阴中那条小路上的时候,我总爱多看几眼满地的红叶。我说的不是枫树,也不是乌桕,仲夏江南,它们的叶子都还没有到红的时候。落红满径,来自路旁的杜英树。
  杜英这种常青乔木,我以往不常见到,对它印象不深,因为它并不那么显眼招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它比桃李差得远了,只开些普通的白花,也并不特别香。可是这回在山上,我逐渐对它产生一种特殊的兴趣,特殊的依恋。
  刚进医院的第三天,在楼顶平台散步,浏览围绕四周的各种花树。偶然发现栏杆外一株杜英树上,在满树绿叶中竟夹有几片红叶,那么鲜艳,那么明亮,离霜期还很远,却已"红于二月花"了。它们跟同一株树上的绿色同伴,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我注视了一会,轻轻地采下几片,带回屋里,夹在正在阅读的书本中作书签。其后,每天上楼下楼,下山上山,走过杜英树,我总要看看绿叶丛中的红叶,有时也随手摘它一两片,随信寄给远方的亲人,带去一点情思。但是我徜徉树下,仰望好久,还是不懂得一株常青树上,怎么会忽然夹有几片红叶。
  有一天,我请教了医院的一位同志。他说:"杜英是常青树,但绿叶隔了一年就变红了,就落下了。"他接着风趣地说,"让位给新长的绿叶。"
  "让位"这两个字,使我恍然憬悟了。新陈代谢,本是世间万物运动的普遍规律。时光流逝,春秋代序,衰老的逐渐枯萎、凋谢;新生的不断成长、壮实。等到新的慢慢成为老的,那更新的又已开始萌芽。就如眼前这杜英树,今年,一部分衰老的叶子变红了,"让位"给新的绿叶;明年,又有一部分变红,再"让位"给另一部分绿叶。年年红了一部分,落了一部分,同时又生长出更多绿叶。周而复始,生生不已。
  没有任何一片叶子的全部生命史都是绿色的。它总要变红,变老,以至凋谢,生命运动的历史是无一例外的。
  然而,正是在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消长和更新的转换中,杜英树保持了它终年常绿的形象。人们只看到它从春到冬,总是郁郁青青,却容易忽略这个转换的过程。
  落红为了新绿,凋谢为了新生。杜英的红叶永远有欢快的神态。留在树上时,虽然颜色已经由绿变红,却仍旧保持鲜润的色泽,毫无枯槁的模样;落到地上后,也是红灿灿一片,好似织锦的地毯,让人赏心晚目。是的,它应该欢快,它完成了历史使命--为整体的常绿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并且有了后来者。
  每隔一星期,医院的职工要打扫一次环境。人们将满地落叶扫到路边,归成几堆,然后点火烧着,不多久就变为一堆堆灰烬。一场雨过,它们又点点滴滴地渗进泥土,化为养料,为母体所吸收,成为新生绿叶的一部分。
  红叶得到了新的生命。于是,我再一次体会到龚定庵那两句诗的真谛:"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从落到化,就是花的新生。两千多年前的庄周,从一堆快烧成灰烬的柴火中领悟到物质不灭的规律,他说:"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但是传下去的毕竟只是火,还不能成为新的"薪"。就这一点来说,杜英树的红叶,似乎就有更加积极的精神了。
  于是,漫步山径时,面对这铺满一地的片片落红,我不止是喜爱,而且多了一层敬意。
  1982年6月杭州望江山
  贾平凹
  如果没有铁路,人不会来,黄羊兔子也不会来,但现在谁能不来,恰如一座美好的院落,总要进门道,跨门槛。从四面八方到敦煌,必此下车,然后搭汽车一漫儿斜下五六个钟头,从敦煌返回,又搭汽车一漫儿斜上到柳园。敦煌要和上海比,或许高度已在上海几百层楼顶,但往柳园,却成了煤井里的坑道,两条公路犹如坑道里的两条铁轨。
  说准确些,柳园是在一座山上。山看起来并不高,沙把它埋了,所以沿路只是些高高低低的山峁顶尖,你能想像得出雾里在庐山、在峨嵋的境界。据说悬空寺修建,需大雾弥漫时才可动工,那么走这一路,之所以安全,心地踏实,那也是亏了云雾,云雾已经凝固了,云雾就是沙。
  正因为如此安全,游人就忘形得意,表现出人的蒙懵和可笑,反说:沿途的山太小了,又不集中,这儿一个石的三角,那儿一个石的三角。但他们又出奇地只感觉冷,冷得直哆嗦。看那些石三角却像是大火燎过,呈焦黑色,寸草不长,怀疑是冶炼后的炭碴堆。偶尔一群石三角与一群石三角中间有了绿,远远就大呼小叫:有水了!近去却是一溜骆驼草。路还并没有修好,常常前边放炮扩建,车要停下来,发现民工用钎用锤一下一下凿打黑石,才明白了身下的路并不是在沙上,而一尺厚的沙下就是坚硬岩石,硬得如铁,铁镐碰铁石,哨!一撞一跳,全是金属音响。
  到了柳园,就到了山顶,看四面一溜一带的群山,如摇头摇尾的细浪,似趋势而来,又似奔脉而去。镇子很少,但车站很大,其实车站就是镇子。有商店,有饭店,有旅店,职工就是居民,居民不多,是游客的十分之一。游客是四面八方黑白棕黄之人种,南腔北调日法英德之言语。本地居民服装也可粗细,语言也解中西,但一眼却能看出住籍,他们颧上都有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两块红肉,那是日之所致,风之所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的是这个车站,游客却视他们是大海中的一支桨板,是黑暗中的一颗星星,是上帝、是观音、是阿弥托佛。一整天的塞外风沙,是他们给了吃喝,给了热炕,给了一颗稳妥妥的心。
  但是,整个镇上,没有一棵树,搂粗的没有,筷子粗的也没有,石头上是没有长树的,没有树也就没有鸟了。只有一园花,那只能是车站单位养的,土是集中起来的好土,灌溉的水是特意从外地运来的,特意从人的食水中强行分配出来的。
  没有青林鸟语,这是多么可怕的地方。但柳园却是一座大殿的石雕,具体点,是卧在敦煌艺术宫门口的石狮子,铁狮子,还可以说,是一位战士。地知道它,将最高点的位置给它,天知道它,把太阳多来照耀,五点这里就明天,夜八点半了,太阳还不会全落。
  1983年12月1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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