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斋十二月行孝诗的百孝篇全文读诵内容

二月河文集_全文阅读_110-米花在线书库
二月河文集_110
稳重重含笑而语,“一次给老佛爷纳福,一次给皇上添寿,一次给娘娘消灾。这种事半点也不敢马虎的。”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左臂,又一笑,“娘娘凤体欠安,她们几个不敢在那里多扰。我这些时也爱安静,可又想着她们年轻,长夜枯寂的没个解闷外,和和熙熙的也有个祥安喜乐趣儿不是?”
这番话说得恬恬款款,毫无矫饰做作,乾隆听得心里一动,这个那拉氏原有个吃醋妒忌的毛病,读书养气真个性子也变了……思量着,却笑道:“女人,就讲究个贞静淑安尊重孝养。你主子娘娘身子骨儿不好,当得替她分劳。上次见睐——魏佳氏,她那个妆奁台子剥了漆,你的送给了她,感激得很呢!”
陈氏几个看这光景,乾隆要在这里过夜,都含笑起身敛衽一礼,说道:“快到子时时辰了,主子劳乏一日,也该歇着了。奴婢们明儿再给主子请安……”那拉氏也一笑,说道:“不是我撵主子,明儿要陪老佛爷天宁寺进香,佛前头许下的愿,今晚要诵十遍《金刚经),主子要不嫌聒噪就住这儿。我怕碍着主子睡不安生……”
“好好!撵朕走朕就走!”乾隆笑着站起身,上前爱抚地掠了一下那拉氏鬓角,对众人道:“百行孝为先,你好好念经,朕今晚翻嫣红的牌子……”嫣红脸一红,蹲身行礼没言语。陈氏李氏说要陪那拉氏一道诵经,小英要回房便和嫣红一道儿循原路陪乾隆过去。
嫣红和小英其实都住在尽东一座寝宫,一明两暗三间殿屋,地笼烧得热气腾腾。乾隆一进屋就说“热——亏你们还都是武林出身,这么怕冷的”?说着进东屋,却不知这是小英的住屋,小英没法说。嫣红也没法说话,便端来热水,跪了替他洗脚,小英拧了热毛巾给他揩脸。说道:“是我让他们屋里烧暖些,我和红姐儿要洗澡的。”乾隆见她不肯“回避”,原有些诧异,至此才明白是进错了房,不禁暗自好笑,见王八耻刚回来呆头呆脑站在门口发愣,因道:“你去传旨,那拉氏几个在那边整夜诵经,赐每人一碗参汤,叫厨房预备着素膳夜宵”摆了摆手,所有的人都知趣退了出去,这才对嫣红二人道:“难得走错了房子,平素翻你们的牌子也不多,你们是师姐妹,曾经和朕同舟共济有难同当过,今晚鱼水之乐自然有福共享,好么?”
两姐妹都羞得通红了脸,臊低了头一声不言语,乾隆笑道:“别害羞,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这又不是朝会奏对,人伦之乐嘛!有甚么不好意思的?”嫣红抿口儿笑道:“这种事……外头人知道了要笑话的……”小英也道:“我到姐姐房里歇去……”乾隆道:“谁敢嚼舌?朕活剥了他的皮!”朝窗外喊道:“卜义——取盆子打热水进来!”卜义隔窗扯着公鸭嗓子答应“是喽,奴才侍候着了!”
一时,一大海盆注了几桶热水,满屋里湿热蒸汽弥漫。笼得灯烛都不甚光明,乾隆自散穿一件中衣明黄撒短裤半歪在床上,命二人宽衣。乾隆怕太难为了她们,抽了一本书看时,却是(玉匣记》,胡乱看着,一片意马心猿,甚么字也没看见。嫣红和小英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雾气中各自宽衣解带,坐在小杌子上脚泡在盆子里撩水洗濯。乾隆却丢了书一翻身坐起来,笑道:“朕要灯下观花,美人出浴最是难得一见的……”两个女子浑身赤裸得一丝不挂,此时近在咫尺,真的一览无余:稀薄的淡雾间,嫣红浑身雪练价白,肌肤柔腻如脂,小英红晕满颊婉温柔润如同绰约处子,一个双手护乳,一个双手捂着羞处,娇弱不能自胜地低垂着头,乾隆贪婪地看着她们,看看两人雪白的脖项,酥酪一样的前胸,小英白馒头样的乳房,嫣红雪白的大腿间微绒绒的隐处……几天不入内宫的乾隆觉得浑身躁热,浑身麻酥热痒难耐,欲火冲腾间那话儿腾地勃然而起,三下五去二把自己也撕剥得赤条条的,口里怪笑着叫:“亲妹子乖乖儿宝贝儿……都上来……谁能板倒这座塔?朕要放出胯下英雄收伏你们!”他卟地一口吹熄了灯。嫣红小英都是久旷怨女,只瞥了一眼便都耳热心跳情动欲发,灯一熄也就没了不好意思,暗中忙忙揩干了身子,怯怯地上床一边一个偎紧了乾隆。三个人三张口不说话,六只手胡摸乱抚,牛喘娇吁快极呻吟嘈杂肴乱……窗外守护的宫女们听得面红耳热心头乱跳,情极里夹着羡妒艾怨。太监们鼓着腮帮子若无其事……猛听柝鼓,已是三更正点了。
十九 居移气嫔御共邀宠 勤躯倦游冶观排场
乾隆和嫣红小英三人鏖战搏拼穷极折腾,几番云雨之后龙马精神泄尽,在暖烘烘的殿屋里黑甜一觉,开目时天已大亮。侧身看时,一左一右两个女人犹自合眸稳睡,各自带一个红兜肚,白亮如玉的身上粉滢滢的雪胸如酥,乳房温腻似脂,殷红的乳豆上还隐留着昨夜咂吮的痕迹,忍不住又上去各自温存一阵,亮天明地里两人便都不肯轻浮,只闭目微笑由他把玩。好个乾隆爷余勇可贾,如蛱蝶穿花,才向东来又向西,嫣红小英忍不住绷直了玉体,呻吟起来,直到尽兴,两个人才先起来,忙忙穿衣洗漱了,伏侍乾隆着衣。洗脸揩手梳辫子青盐擦牙嗽口,一顿忙活,进一碗参汤又吃早点。这两个嫔妃都是武林出身,各自运了吃奶的功夫给他发气提神,原有点头晕的乾隆闭目受气,开目时已是精神如常,笑道:“朕是酣畅之极了,你们呢?”
人,一穿衣服便受礼法拘束,此乃千古不易之理,这话难答,但宫禁规矩皇帝问话不能不答。两个人顿时都飞红了脸,扶膝万福。嫣红抿口笑道:“只怕主子太劳乏了身子……雨露承恩,奴婢们自然也……”下头的话竟说不出来。小英也忸怩,脚尖儿趾着地,小声道:“主子……昨晚……忒威猛了些,这会子跟做了一场梦似的,主子这话没法回……”
“春宵一度值千金!人生至乐,莫过于此。这会儿朕正是忧烦尽消气爽神清。”乾隆笑着起身,看了看表,刚过辰初时牌,就屋里散了几步,换了正容,说道:“宫里的事,只有妒忌二字。她们那边念经,只怕未必都想的是佛祖。朕所以尊敬皇后,她真的是女德贞淑自重庄端,从没有过专房之私。你两个也没这毛病儿,朕也爱见。不久就要回銮了……到了北京,你们和魏佳氏住一宫里。有事相互有个照应。”
“这件事和皇后说过,你们听她的懿旨就是。”乾隆说道:“不要以为朕信口说的,朕于子息上头,不知是甚么缘故,多不能作养成人。皇后连举两子,太子永琏九岁而殇,永琮又患痘疹逝去;你们没见过,皇后的堂姐姐富察贵妃,她儿子是朕的头生子儿,定贝勒永璜,现在也病恹恹的……算来如果魏佳氏这一胎是男,该排在老四……圣祖爷三十五子,成就二十四个,虽说闹家务,毕竟窝里炮,齐整一个兄弟队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朕在这上头甚是艰难,儿子不是痘疹就是疾病,静夜思量,很为身后耽忧啊……”嫣红小英也陪着叹息。嫣红道:“皇上春秋正盛,精神健旺,这耽忧是过虑了……”想着夜来情形,脸又一红,却道:“也许天老爷让皇上晚生大材,皇上南山寿满后,太子即位仍旧盛年呢!”小英道:“您这样盛德,勤政爱民。一准儿将来也有一大群能文能武的阿哥,且是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您活一百岁,我们陪着您玩儿,着一个青年有为的太子爷掌国,那是多好的事!”
乾隆被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满车成垛的安慰奉迎话逗得哈哈大笑,“且是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这话说得好!几时你们口头上也都历练出来了?”他仿佛不胜感慨,“……不闹家务就好,不求个个都是英才,有一个好太子就是福气……当年我当阿哥巡视南京,回京时三哥布置人千里追杀,至今想起来惊心动魄啊!你们那时候都还是小毛丫头,只会打架不会说话,和朕一张口就是‘你’呀‘我’呀的。如今也学会奉承了……”嫣红揉着衣角,娇嗔道:“皇上只记过不记功……那不是小,不懂事嘛……”乾隆笑道:“不记功,你们能进宫就开脸进封妃位了?好生保养看,朕翻牌子勤点,也许同日同时给朕诞两个‘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的阿哥呢!”说着又看表,一边往外走,对守在门口的卜义道:“给她们记档!嗯……日期前后错开两天!”说罢径往行宫前院,却不到正殿,从殿后西围廊下阶,直趋西厢军机处而来。老远便听纪昀的笑声,似乎在和甚么人闲聊,料应是刘统勋已经在这里听候宣见,乾隆摆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卜信不要言声,轻手轻脚跨进来,笑问:“甚么事呀?说得这么热闹!”一转眼,见岳钟麒和金镬范时捷也在,凝目看了看,温和地抚慰道:“东美公一路劳苦!几时到的?”说着又瞥了一眼外面立着的卜信。
几个人正听纪昀说话,猛见乾隆进来,都是一惊,几乎同时起身,又伏身跪下。岳钟麒满头皓发如雪丝丝颤抖,却仍是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连连叩头答道:“主上昼夜勤政觐念民瘼,泽润苍生。老奴才何敢言苦?奴才今晨四更下船,卯正时牌进来见主子。他们就要进去报主子知道。是奴才拦住了……”纪昀笑道:“太监们奉旨岳钟麒随到随报的。臣说皇上每天批旨到后半夜,今儿要缓散一日,难得睡个足觉,这时候天已经亮了,争这么一半个时辰?后来范时捷金镬也来了,就一处说话候着。”
“他们原该报奏,你们也不该拦住。”乾隆听他们说自己“忙”到后半夜,暗笑一下,一边摆手叫起,“都坐下说话。岳东美鞍马舟车的,还该歇息一下再来见朕。其实西边军政虽然乱如牛毛,并没有紧急军情。朕不见你时日多了,也只是个惦记。你有岁数的人了,朕也有意召你回来养养身体。不过,看去气色还好,朕这就放心了。”岳钟麒笑道:“奴才身体精神去得,一辈子厮杀汉,到死也还气壮如牛。比起刘统勋,他比奴才小着十几岁,走路都心慌气短。”他觑着乾隆上下打量,声音变得有点发颤,“主子身子看着还好,奴才也就放心了。奴才七十岁的人了,夜里一想,怎么也是行将就木的了。甚么心思也没有,只是个恋主,还想再给主子出把子力。又想着见主子一面就少一面……人,不敢思量。静夜细思量,真的百不是滋味……”乾隆听得心里感动,脸上却不肯带出,因见案上放着几块瓦档,还有一块整瓦,取过那瓦来,端详着,口中道:“朕也是耽忧啊!……统勋,你怎么仍旧不听朕的?一天办事不要超过三个时辰,怎么还是整夜整夜的熬?博恒写来的折子一写就是万言书,都是亲笔正楷,后头的笔画都发颤。人才老少青黄不接,这不是小事。你们都累垮了,谁给朕办事?纪昀也一样,范时捷金镬都要想着这一层,要物色人才……“他自失地一笑,换了话题,这不是南京夜市上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一道买的那块假汉瓦么?这几块瓦档又是怎么回事?在这里摆弄古董么?”
纪昀忙笑道:“这是臣在格物致知呢!那几块瓦档是尹继善在汉墟里捡出的真品,竟和南京夜市上买的一样,都是黄色底漆。这可真是奇了——汉瓦档只能是红底色的呀!”
乾隆拿起一片瓦档,在瓦上敲敲,说道:“秦尚水德,连军旗都是黑颜色,碑铭也是四字一断,和水德之数相合。炎汉以火厌水,所以乐府五言,是火德之数,衣冠旗帜都是赤色,汉瓦绝不会是黄漆底色的——你们看,底色是红的!”他忽然看见,方才敲击震剥了瓦档外层漆片,竟是红漆外又涂了一层黄漆,指着笑道:“这是卖古董的自作聪明,以为皇家宫室,一定用黄颜色,在真货上头作假,弄出些玄虚来……”几个人都凑过来看,连那块整瓦也是红色底漆。岳钟麒不禁笑了,说道:“这真叫弄巧成拙!真的反变成假的了。”刘统勋几个人对此毫无兴趣,只乾隆面上敷衍,笑说附和而已。只纪昀仍旧格外认真,熟视良久,认真地说道:“皇上,这瓦是真的,卖货的也没有作假。这是王莽纂汉时的瓦,王莽以土德厌火,登极时来不及换瓦,‘宫阙殿瓦皆以黄漆涂染’,《后汉书》载,当时天象示警,大风雷雨齐下,殿瓦皆毁……这块整瓦能留下来,真是劫后余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聪明”过头了,后边这考据实在多余,一笑收住了。乾隆似乎不觉得甚么,见案头放着一叠书,取过看时,是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一边笑说:“在看这部书么?朕粗览过这书。违碍是没有的,只是杂芜些儿,体例编辑不甚有章法——”翻着,倏然间脸上微一变色,站起身来,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换换便衣,纪昀守值,我们一道儿走走。昨儿他们说桃花庵桃花已经绽蕾。观赏去!”
岳钟麒四人忙退出来到隔壁去换衣服。王八耻昨夜就备好的,早已进来,替乾隆脱褂换袍。戴了顶黑缎瓜皮帽;驼色夹袍穿上,也不系腰带,坐在椅上,由王八耻跪在地下换掉青缎凉里皂靴,穿了双黑市布起明检布鞋。转眼间,已是个孝廉模样。纪昀见乾隆忽然间沉郁,脸上似喜似悲,一付心事重重模样,想问,又怕再失口,又不知书里甚么地方触了他的忌讳,糊里糊涂帮着王八耻料理清爽。送走了众人,回来一边回忆乾隆翻书情形,一边按篇仔细阅看。
桃花庵离着行宫只有不足五里之遥。这里又叫“临水红霞”。出行宫,沿一带蜿蜒溪水西行,过了长春桥就到。转过一带岗坳,众人眼前辖然开朗,一片开阔地中野树成林,松楸柏桕之间溪水纵横,隔三差五的石板桥花径小路相通,布局错落有致。庵外林中茅屋三四间,向北厝屋鳞次似乎略有人影来往活动。向南流淌的小溪碧幽深暗,也许水藻太密不利行舟,三瓣草水浮莲几乎将水面遮严了。南边一带池塘三条板桥在中间汇合,塘中小岛上结着一座小茅亭,匾额上写着“螺亭”两个字。板桥西北上岸,林丛中坊表插天,仔细辨认,可见“临水红霞”四字。由螺亭向西南过板桥,岸上又有一座“穆如亭”,过亭即是桃花庵。塘西数百株桃花粉苞初放,鲜滢不可方物,映在水塘中与天光相接,庵中殿宇楼亭宛如建在桃色霞霭之上——桃花庵得名,大抵是因了这个缘故了。
几个人站在岸边留连观景,但党目悦神抬。花香伴着微风阵阵送来,芬芳清幽爽心,夹着草间不知名的小虫浅吟低唱,反而更显静寂,多少烦心俗物,几何国家大政,都被这淑恬窈窕的美景洗得纤尘皆无。许久,范时捷笑道:“太清静了。这都怪刘延清公,把游人都赶了去。这地方庵前头那片空场,弄个庙市甚么的。人来人往走在这‘红霞’里头,多么有趣——也给扬州老百姓辟了一个市场,能养活多少人!”金镬却道:“老范是专能煞风景的!松下唱道焚琴煮鹤,你还‘多么有趣’!那边弄成闹市,这种景致里一片声嚷。‘卖馄饨了’!‘糊辣汤饺子’!大人叫小孩哭,世界都一塌糊涂了!”范时捷却不服气,说道:“天下幽静去处多了!想玩咱们别处观景去!回头我给尹元长写信,这里非得建个市场不可——南临扬子江,西北蜀岗胜地,东靠着运河,运河江岸又有驿道相通,皇上又亲自来游幸过,那还不是发财风水宝地儿?仪征那个贼头贼脑的县令还能想出来,我为甚么不能?”这一来听得刘统勋也笑,说道:“罢罢罢……你是个冥顽不灵的财迷——是跟主子散心,还是寻‘风水宝地’来了?”范时捷是个叫驴性子,专爱抬杠,说道:“谁对谁错,还得主子说了算!你想过没有,老百姓有生业有财发,谁还和朝廷胡闹,累得你走路都是软着腿,头晕眼花一锅子一锅子熬药吃!”
“要范时捷去户部,就冲他这一条心思。”乾隆听他们争论,也不住发笑,想到“杀风景”,回头看看,巴特尔和索伦也都便衣跟着,因道:“物随事移,情依事转。老范要煞风景,也自有他的道理——趁他没动刀子前,我们还是先来观赏一下吧。”
众人说笑道迄逦过桥。刘统勋小声道:“皇上,前头就不是禁区了,只有扬州府的衙役们换便衣关防。您说话……得略留点意儿……别让人认出来。”乾隆点头,笑道:“我晓得——不过今儿也为带你出来游散一下筋骨。你这么小心翼翼捏着一把汗,反而不得,是么?”他突然站住了脚,侧耳静聆,说道:“你们听,有笙歌声,象戏班子在排练拉场子!真奇了,庵庙里还弄这个?”
几个人都凝神静听,果然庙后有笙篁丝弦之声。有男有女错杂引吭,象煞是戏班子男女不齐在吊嗓子,咿呀吟唱,歌词却甚混杂,绰约细若游丝,都听不甚清晰。乾隆加快了步子,过了穆如亭,到庵前山门外空场上,才听出那些歌乐之声并不从庙里出来,是在庙西隔房传来。刘统勋压根无心看甚么景致,只留意形势,这才看清原貌:这小池塘原来竟和瘦西湖相连,是瘦西湖的岸边一湾,过庙前空场又一湾,也没有庙院门墙,庙院也是依地形由东南向西北愈来愈高,后边桃林红枝连绵。从这里看左有“穆如”右有螺亭,溪水到门,可以欹身汲流漱齿,因人稀水深,水凫白鸟绕塘嬉戏,甚是安谧祥静。沿扫得一根草节儿也不见的卵石甬道间越山门进去,迎面一座大殿供着大悲佛,四围红栏,右楹柏桕竹树间杂药圃,左楹室墙外为茶室,里通僧厨。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有观庙游览的,也有烧香许愿的,三步一磕头向佛还愿的,佛门清净之处但微闻木鱼钟磐之声,几乎没有甚么人说话,一派禅林肃穆。连刘统勋也放了心,渐入游悠境界……随乾隆进殿瞻仰了佛象,四大天尊、十八罗汉,进香布施了。那和尚又老又聋,见金镬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当——”地撞了声磐瓮,便捧过签筒来。乾隆信手拈出一枝,取了签标看时,上头是一首诗:
嗟尔父祖功德高,紫府龙楼勋名标;
好防金火莫相容,再逢甲子运未消。
乾隆先是一笑,心中悚然一动,把那签标递给刘统勋等人传看,自向佛前黄袱垫前端肃恭立,却不下跪,只双手合十垂眸念诵了几句,问秉烛小沙弥:“小师傅,能不能见见方丈?”
“阿弥陀佛!”小和尚傻乎乎稽首说道:“老和尚这几日忙!前头裴太尊靳大人坏事,家里来许愿,要能脱去大难,情愿给佛爷装金三千贯。如今真的灾星退了,靳家又添了个少爷,叫师父去给寄名符儿。高国舅家里听说,前儿也来许愿,夫人的金手镯耳环都捐出来了,也得了好签,高高兴兴去了……我们庙里佛祖灵光善护念众生,今儿这家请超度,明儿那家作道场,大人先生们不住地邀师傅去下棋会诗。师傅昨儿还说,太忙了,弄得俗务缠身……”这小沙弥大约平日难得有个说话机会,一问,就饶舌出一大串话来,“檀越只管多布施,往福田里种富贵自然得收富贵,管取您能高中了!凭您的相貌混个红顶子是稳稳当当的!”
几个人听了都笑。乾隆倒觉得他伶俐,拍了一下他脑门子笑道:“老范再捐十两!——告诉你师傅,既然忙得俗务不可开交苦恼,还是出家的好!嗯……那边是甚么地方?怎么还有戏班子?”
“施主您真逗!”小沙弥摸着脑门子,半晌才悟过来,咧嘴一笑道:“我师傅忙得苦恼,叫他‘出家’!——这一带都是桃花庵的庙产。您问的是谢施主家。他租的观悟轩,是庙里莳弄花草的园子,钱塘城有名的缙绅,迎驾来扬州,看这里好,就租住了下来。家戏班子天天排演热闹,也时时过来进香。谢擅越也是正知正信正觉正悟的大善知识,佛跟前不吝啬的……”乾隆一直笑,说道:“好!佛前舍善财,就是善知识!”点头出来,望望后殿没有再往里走,看了看紧闭的方丈精舍,上头是“见悟堂”匾,左右联上写:
花药绕方丈清流涌坐隅
乾隆又是一个微笑,信步走出庙来,却不循原路返回,径过石板桥向观悟轩音乐响处走去,几个人略一交换眼色,忙都跟了过去。
观悟轩一带果然是莳花园圃,说是“轩”,其实没有堂室游廊。春和景明艳阳日融中一座连一座的花房都揭掉了草苫,内中隔矮墙一览无余,都是摆弄的盆景:短松、矮杨、杉、柏檀、柳,都栽得虬枝枝横生百般奇巧,海桐、黄杨、虎刺之属,俱用黄石、宣石、太湖,灵壁都用景德窑、宜兴土、高资石,有的蓄水倾泻危溜,有的养苔如碱,下留水沼,养小鱼游泳沟濡,千姿百态,优雅玲珑不可胜数。因见墙下堆着的花盆中有开残了的月季丛菊芍药牡丹之类,乾隆才知道,行宫里冬日摆的那些鲜花,原来都出自这类花房。正想向花工打问谢家身份来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从西边不紧不慢过来,向众人深揖一躬,陪笑道:“各位先生哪里来的?前面轩子是我家主人包租了的。先生们赏光,主人不胜欣喜!”
客人还没通名报姓,主人便殷殷盛情相邀。不但没见过,也是闻所未闻。几个人见他虽是仆从,谈吐从容风雅,恭敬里不失落落大方,心下也都喜欢。
“我叫隆格。”乾隆笑吟吟道,“来应江南春闱——多谢你家主人盛意。请问阀阅、台甫。那长随彬彬有礼又是一躬,回道:“家主姓谢,讳云岫,字维川,钱塘县塔寺有名的‘塔寺谢家’,户部挂过千顷牌的,也做海外生意……”将手一让,自己前头带路,偏身走在乾隆左前,温语絮絮而言,“老太爷是康熙爷手里作过两任知府的,挂官回来经营庄田。这次……乾隆爷下江南,就叫二公子捐金迎驾——您这边请,轩里随意坐,东边窗子打开,一片桃花林,庙里白塔红楼,都看得清爽的。各位都请。
乾隆听他说话,不住含笑点头,转过花房眼前又是一亮,原来这边向西一带,是瘦西湖一道大湾口,一蓬爬满青藤的花墙横遮了花房西边,从“墙”口向北一溜长廊座北朝南,满璧的巴山虎盖得象一座绿山,通北回廊上有匾额白底黑字写着:
观悟轩颜体书法精神周到,是袁枚手笔。乾隆随着进来。那长随命小厮献茶。四面亮窗支开,但见东边一带桃林紫霭喷霞,茂树中朱楼粉廓掩映北边蜿蜒渐高,直接蜀岗三峰。轩前空场上戏子们朱衣绿裳,停了竹弦正听戏老板说戏。再南望西眺,瘦西湖畔新柳如烟,碧波微漾。香茗在手,美景如画,众人但觉心旷神怡,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连范时捷都看住了。金镬笑道:“我在江南省——这么多年,扬州来过不计其数,竟不知道‘临水红霞’这样美!——你家主人呢?请过来阔叙清谈……”
“我家主人三清院去了。”那长随道:“三清院道长林东崖前日晚遇了鬼。他通五雷法,扬州谁家闹鬼都是请他祛禳。不晓得前日是甚么鬼,法术竟收拾不住,五个青面撩牙的恶鬼撵他,陷在泥滩里。天明人救出他来还能说话,白瞪着眼直叫‘这鬼厉害’!疯魔谵语的,自打嘴巴胡吃药,也就羽化了。主人好奇的,去看看,交待有客留客,他不到晌午就回来……”
几个人想着林东崖狼狈模样,都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猛地里听外头丝弦鼓板齐奏,众人一齐回头,却见绿茵排演场上,一青衣女子叫板,水袖长舒莲步轻移凄声唱道:
没来由犯王法,葫芦提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我将
天地合埋怨:你不与人方便!唱得婉转幽咽哀恸欲绝,众人还待听时,那戏老板叫“停”。顿时乐止声歇。乾隆看那班头,橄榄脑袋鹰钩鼻,瘦小伶丁的,用个“獐头鼠目”说半分也不委屈了他。正要笑,金镬说道:“这是安徽来的双庆班老板魏长生!竟来给谢家班子说戏!他唱一夜包银就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啊!”
“太软了!”那边排演场上,魏长生没有留意客人在看他,板着白麻子脸对那小旦说道:“她这时候不是哭爹哭娘哭丈夫,她那份‘悲’里头带的是怨和恨!窦娥守寡,温良淑贤,孝敬婆婆,她原是个节妇。你想,张老汉估占她婆婆,威逼她嫁张驴儿,这时候儿她是委屈里带着无奈,一步一步逼到死地里,直到上刑场。她这时候儿怒大于悲:我一身清白,本该是旌荣表彰名标后世的,反而遭污罪被杀,老天爷好不长眼,地藏菩萨王法天理都到哪去了?所以不能用秦雪梅吊孝的心去度量窦娥——要字字咬金断玉,句句决绝灭裂,悲和恨都嚼烂了吐出来,带真气儿——你听我唱!”因拂袖作态,细声引喉唱道:
有日月朝暮显——有山河今古监……天也!却不把(那)清浊分辨:可知道错看了盗跖颜渊?!有德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不想天地也顺水推船……
“后收一句要绵里藏针。”魏长生一板唱完,兀自余音绕梁,众人还在沉思品嚼,他已停板收声接着教训:“分寸错了就有天地之别,懂么?她虽有怨有悲有恨,也有个认命的意思在里头。说到头是不服法,临刑许三愿,都是对天地说的,不信天地,只管骂就是了,许甚么愿呢?”他说完窦娥,叫过扮关羽的铜锤,说道:“〈单刀会〉一出,不能带半点书生气,方才你练得温了!鲁肃是戏里陪关羽的,他眼里的关羽,不能和台下听戏主儿不一样,‘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纠纠一丈虎驱摇,恰便似六丁族捧定一个活神道!’——神道,你明白吗?聪明正直就是神!关夫子是儒将,不带霸气,是一股忠勇气。他那双丹凤目是似开非开似闭非闭,是叫人看出一个‘傲’字儿,不是睁眼就杀人,你要想仔细了……”他款款而言详明剖析,戏子们执礼静听恭敬衔命,比臣子们见乾隆还来得虔诚。几个人都听呆了。乾隆不禁慨然而叹:“魏长生在南京见他演戏,《救风尘)里的赵盼盼,卸了妆真是其貌不扬。听他说戏,又一派大家风范,不在宗师称号。人,这是从哪里说起?”众人听了当即随声附和。
正说话间,那仆人向门外一指,说道:“家主人回来了!”便快步迎了出去。众人看时,果然从花篱南边一个年轻人悠步转出来,刘统勋眼花,金镬和范时捷都近视,看不清楚。乾隆看时,见那年轻人只在二十五六岁间,穿一袭雨过天青袍子,酱色套扣背心,腰里系着绛红腰带,越显得面如润玉眉目清秀,一见令人忘俗。他站在篱墙旁听长随说了几句甚么,点头快步子进轩入室,微微抱拳一拱,笑道:“谢某回来迟了,慢待客人,有罪!一一这位想必就是隆格先生了,是旗下的?”众人忙都起身还礼。
“不敢,隆格。”乾隆也缓缓起身,含笑抱拳,“镶黄旗人。主人风雅好客富而有礼,素昧平生冒然唐突,贵纲纪茗茶相邀如对亲友,即古之孟尝君不能过之。我和朋友们感佩莫名啊!”谢云岫呵呵一笑,也下一一问众人姓名,说道:“是我特意吩咐的。乾隆老爷子圣驾就驻扬州,满城勋戚贵族,我们生意人家,一个也不能得罪,谁来游赏访问都要温和春风相待。如今世上并没有‘梦常经’,只有生()意经。先生仪表堂堂举止高贵儒雅,从人也都器宇不凡,他们岂敢慢待呢!”乾隆笑顾众人,说道:“维川先生真是快人——实不相瞒,我是——庄老亲王的侄儿,地地道道的天瑾贵胄。闲游过来,如此良辰美景间又有笙歌弦舞相佐,所以唐突当了不速之客。嗯……这位是岳先生,这位刘先生,这位范先生,这位是金先生……”
谢云岫一一含笑点头致意,说道:“您是贝勒,他们想必也都不是等闲人物吧!天已这个时分,在我这里留饭如何?”乾隆未及答话,刘统勋咳嗽一声说道:“主人美意我们心领了。我们爷——刚刚进过早餐,下午申时以后才进晚餐。多请鉴谅。”乾隆其实只在嫣红处吃了几片参茸桂花饼、喝了几口茶,虽然不饿,却也想吃饭,但刘统勋在此,想在外吃东西难如上青天,却也舍不得就离开这里,因笑道:“饭是不必了。这里青山绿水茂林修竹,芳草茵蕴间歌袖舞扇,确是别有一番情致,令人留连忘返啊!”金镬和范时捷也都不想走,又有点怕刘统勋,都只笑不说话。谢云岫笑道:“想听曲儿——那现成的。只是屋里狭窄,请移步外边,我请了安徽双庆班最有名的戏老板教习家班子,原是想演给太后和皇上看的。看来皇上忙得顾不上看戏,只好带回去给父兄们取乐子了。我这就去安排,有贝勒爷看过,也不枉了这片心……”说着去了。
他一出去,刘统勋就抱怨,“主子怎么泡这里了?捐款迎驾的上千,倒是有姓谢的在里头,谁能一一考证核定?还想在这里吃饭!我听他口音,绝不是钱塘人,总带着点背书似的别扭话音儿……略看一会儿,主子咱们还是走人。”一直没有说话的岳钟麒枯着寿眉,似乎在苦苦思索,说道:“这人好象在哪里见过?我没有到过钱塘的呀……说是生人,又似乎确实见过……唉……我到底是老悖晦,老不中用了……”
“这就是佛所谓‘缘’。从不见面的有的人一见就厌烦,有的人见了亲切,有的又似曾相识。”乾隆笑道,因见谢云岫过来,说道:“不要议论了,主人听见不好——咱们去吧!”说着站起身来迎出门去。谢云岫见他们出来,也就不再进门,他却耳力甚聪,直率说道:“相逢就是有缘。诸位先生萍水相逢,自然有些议论。方才我的管家说,一看就知道诸位来头不小……你们破衣烂衫来,他未必就那么好客。是吗?”一头说,带着众人出轩,芳草如毯的演场上早已散摆了几张椅子,各人自度位置闲雅坐下,天光水色和风艳阳之下,但觉清心爽意无比。
乾隆这才细看,共是十二位女伶,年纪都在十六七岁之间,都没有上戏妆,汉装绫裙披纱霞色,粉白黛绿娉婷而立,一个个云鬓堆鸦明眸皓齿,轻轻盈盈如同临风玉树,绰绰约约皆是倾国颜色,映在湖岸,真有点瑶池仙子临凡的风韵。乾隆不禁精神大爽,笑顾身边的谢云岫:“你是从天上移了十二株水仙栽到瘦西湖畔了!”谢云岫笑而不语。魏长生此时却没了老板派头,笑嘻嘻捧过戏单子,就地打了个千儿,说道:“爷们吉祥!来听小的的玩艺了?孩子们资质都是好的,只习练不久,恐怕难入爷们的法眼。随意点几出,给爷们取乐子就是了……”
谢云岫接过戏单,转手便递给了乾隆。乾隆也不看,笑道:“方才隔窗听你说戏,深得壶中三味。就是散曲儿罢,你们清唱也罢,唱了就场说戏,现身说法请君入瓮。这才得趣。一出一出扮唱起来,还不如到园子里看戏呢!”“一听就知道爷是懂戏的!”魏长生眨巴着小眼笑道:“爷是北京来的贝勒,庄老亲王庆亲王常叫堂会,敢情爷看过小的戏?——只是不上妆,就好比古董不衬托儿不上架。小的这付模样,扮了佳人,只合闭了眼听,开眼是万万看不得的!”乾隆笑道:“确实看过你的戏,扮相身段如花似玉,这样儿唱佳人,孤坟里的野鬼也吓跑了——只管唱,她们也唱!朕——真是的,这又何必谦逊呢?”
“伶官花官,你两个略上上妆!”魏长生笑着转脸吩咐:“给爷唱一段《写真》①,我扮丑儿给爷们一段子《南吕一枝花》!”手一摆,十几个女孩子如奉军令,散了群,有的敷粉画眉,有的调筝弄琴。魏长生施礼退下,只用粉盒向鼻子上扑了一下,一摆手出场,却是笙萧管器一概不用,只切切嘈嘈铮铮叮叮的月琴琵琶节奏分明奏起。魏长生脸上扑白,脚移手拂,顿时精神抖擞,抑扬错落唱道:
①写真:《牡丹亭)中的一出。
子弟们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免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覃,受索网的苍翎老野鸡。践踏得阵马儿熟,经了些冷箭蜡枪头!恰不到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伴奏中一个女伶粗着声音插科道:“——那还不赶紧改邪归正?”魏长生呵呵一笑,和声陡转急速,犹如骤雨击棚珠撤玉盘,他嘿然一笑,不疾不徐摇头摆身接着唱: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碗豆。恁子弟们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干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跞、会打围、会插科、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一一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
唱至此,歌弦之声嘎然而止。魏长生扮个怪脸儿一笑,就地打千儿道:“唱得不好,爷们赏听见笑了!”
众人还在沉迷,此时才清醒过来,哗地一片掌声。乾隆大笑喝彩:“好!不走正道走邪路,百折万磨不回头。得了这种歹症侯,华陀再世也束手!哈哈哈……”“贝勒爷您好才学!”魏长生十分机变,顺话奉迎,笑道:“您说了一首诗呢。乾隆略一想,真的顺口出了一首竹枝词儿,得意之余已忘形骸,解下腰中佩玉指着魏长生道:“过来,赏你!”
“谢爷的赏!”魏长生趋身过来,极熟练地打了个千儿,接过吊着金钱的佩玉,见玉托上明黄线绣的“长春居士”,身上一个哆嗦,又看乾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几乎软在地下,惊呼一声:“啊!您,您是——皇上!”
他一嗓子叫出来,所有的人都惊得呆如僵偶!刘统勋和纪昀责任在身,因乾隆两次陪太后在南京看魏长生的戏,一直悬了心怕他认出来。方才己是放心了,不想他这一眼近在咫尺嘘得亲切,还是瞧破了行藏。事出突然,岳钟麒等人也都怔住。十二个女伶或站或坐,象被突然袭来的寒风冻凝了的冰人一动不动。正在上妆的“杜丽娘”和“春香”手里的粉盒子菱花镜儿都滑落到地下。谢云岫起初象被电击了一下,身上一颤,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惊疑不定地盯视乾隆。远处巴特尔等几个侍卫见此情形,也不言声,踏着草坪过来卫护。
“你好眼力!”乾隆先也一怔,环视周围,并无异样人事,见众人都变得傻呆呆的,不禁微微一笑,矜持地略坐正了些,“朕奉承老佛爷看过你两出戏。不过离戏台不近的,且是围着纱幕屏子,亏你演着戏,还能看清朕!”此时所有的人都已回过神来伏俯在地,几个随扈臣僚也不便同坐,起身恭肃后退侍立。魏长生磕头如捣蒜,奏道:“奴才做玩艺儿给老佛爷万岁爷看,是不敢分心的,几家老板轮流上戏,谁顾得上卸妆?都躲在后台隔帘缝儿看——不不,瞻仰圣容,纱幕子里明灯蜡烛,甚么都瞧得清。万岁爷给老佛爷削苹果剥荔枝,端茶递水都是双手捧着……我们私地里议论,皇上真是孝子——啊——孝皇帝。皇上今儿来,竟一时没认出来,小的真是该死了!”他说着“啪”地掮了自己一记耳光。
众人看着,要笑又不敢。魏长生满脸麻子笑成一朵花,说道:“皇上要看甚么戏,小的抖擞精神巴结!徽班四大家,就数小的有福,多给皇上玩几出,小的下去好吹大的了……”说着又磕头。
“有那块佩玉就够你吹牛的了。一瞧破了,你这付奴才相怎么说戏?”乾隆笑着起身,“已经尽兴了,咱们回去——谢家主人,有劳你盛情款待。他日如有机缘再会吧!”
众人都向谢云岫致意辞别。但谢云岫象变了一个人,不说不笑也不动,满脸那种温文尔雅徇徇若儒的书卷气一扫尽净,苍白着脸正在向青朗朗的天空双手合十念诵着甚么。众人惊讶诧异之间,岳钟麒已经认出来,惊呼一声:“她——她是——莎罗奔故扎夫人朵云!”这一声不啻又一声焦雷,刘统勋范时捷金镬半回着身子半迈着步一动不动,乾隆满脸笑容僵凝了起来,像青天白日地下看见地下冒出一个怪物。众戏子们不知出了甚么事,一个个粉黛失色惊恐不定地看着她。刹那间,甚么山明水秀鸟语花香都变得如同梦幻,木雕泥塑般各色人等中了定身法似的兀立不动。索伦和巴特儿两个见机得快,倏地窜到乾隆身前遮住了。巴特尔粗声喊道:“你这女人!敢伤害我的主人?!”
“不错,岳老爷子,你还记得我——我是朵云!”霎时间,她的音调中已不再带背书那样的僵板语气,平静温和的口吻中带着几分果决和悲怆,对巴待尔道:“你是蒙古的巴特尔吧?你怕一个女人,你不是英雄,是个懦夫!”又对乾隆一拱手朗声道:“金川故札莎罗奔之妻朵云拜见伟大的博格达汗!”
巴待尔一跃而出,又回头看看索伦,对朵云说道:“你的丈夫造反的,你装男人!你坏坏的,是个——懦女人的!藏族人苗族人我都见过!红刀子出去,嗯?——白刀子进去的!”说着就要擒人。
乾隆等人见她孓身一人,连那个长随也没露面,松了一口气。却见朵云一捋袖抽出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来,挚在手中!气氛顿时又是一紧。连刘统勋也靠近了乾隆。巴特尔却嘿嘿一笑,跃前一步,说道:“刀子有的,你坏坏的!我空手能杀豹子狗熊,不怕的——你来来的!”刘统勋喝道:“还不扔掉刀,给万岁爷叩头谢罪!”
“你们不要上前,这刀我是用来杀自己的。”朵云平静地说道,仿佛欣赏似地看了一眼闪着寒芒的锋刃,一翻手腕,刀尖已经对准了自己胸口,冲乾隆冷冷一笑,说道:“我们大小金川全族只有七万多人,博格达汗围困我们的前线军队就有十万,我们两次打败了你的将军,两次要求讲和,因为我们并不是要背叛您的统治,因为您是博格达汗!而您却不许我们讲和,还要第三次进攻我们。要么就屈辱我们,伤透我们的心,要么就要把我们杀绝,连女人和小该子也不能幸免——我千辛万苦来见您,就是想问一问,为甚么这样对待我们?您不是也相信佛祖吗?听说您走路蚂蚁都不肯踩死,太阳底下不肯践踏别人的影子——这样仁慈的博格达汗,难道会不给我们生路?如果您不肯回答我,我也算完成了丈夫和全族人给我的使命。死而无怨,但我的灵魂,仍旧会回到我丈夫身边!”说着,将刀尖向心口逼近了一点。 下一章 回目录下一章 回目录
二十 桃花庵朵云会乾隆 微山湖钦差入枣庄
朵云虽然说得平静,但此情势下,愈是平静,字字句句愈显得如刀似剑,咄咄逼人。她凛然不可犯的神色连巴特尔都镇住了。乾隆见她举臂欲刺,遥立摆手道:“别!——别这样儿……有话慢慢讲,容朕思量……”一时间,他的心里乱得一团麻一样,斟酌字句说道:“你死,于你全族毫无实益……只能促朕决心下定,金川藏人陷于灭顶之灾……你收起刀,可以从长计议……”朵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手下这些人很无耻的,我收起刀,他们就会象恶狼一样扑上来!我宁肯死在自己的刀下也不愿受辱!”
“你们退下!”乾隆对吓傻了的魏长生说道,又转对朵云道:“朕不收缴你的武器——你们都听见了!”
“扎!”所有的侍卫一齐答应。
乾隆相了相她手中的刀,不屑地一笑,说道:“这把刀只能用来削梨——朕射虎杀熊数十头,豺狼之类不计其数,从不曾要侍卫们帮手——你是个弱女子,朕不动手杀你。但你持刀协迫万乘之尊,已经重罪在身。有甚么话,你就快说吧!”“我当然有话要说的!”朵云惨笑道:“从金川到北京,又从北京被押解到南京——我劫持过兆惠将军的夫人,又脱逃出刘墉的牢狱,如果为了逃命,我早就回金川了。我留在中原就是为了见您,有话要对您说,可是我进不了你的宫殿,您又不肯接见我。我几乎花尽了金川的库存黄金——所有您可能去游玩的地方都有我包租的‘风景’,即使不在这里,我们也一定会见面的!”乾隆听了不禁皱眉,倒抽了一口冷气望着毅然挺立的朵云,说道:“见有见的规炬,不见有不见的道理。莎罗奔先是窝藏上下瞻对的班滚,又两次抗拒天兵征剿,犯的是灭族之罪!朕有上天好生之德,其实早已给了你们生路,早就有旨,要他面缚投诚,可救全族覆灭大劫。莎罗奔居然抗命——如此情势,朕为天朝之尊,除莎罗奔面缚请罪外,其他人等见又何益?”
“博格达汗,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您,金川人并不要背叛您的统治。”朵云固执得象一块顽石,冷峻地说道:“正因为顾全博格达汗的体面,庆复讷亲和张广泗才没有死在我们刀下。但大皇帝却要我们象狗一样向您摇尾乞怜!这是万万办不到的!我们与您的军队打仗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尊严!”乾隆冷酷地一笑,说道:“不是你那样说法。这是孔子定的规矩:犯了罪的臣子捆起自己向君父恳求饶恕。这不是狗能作得到的——你们金川的人到拉萨朝圣,每一步都要跪下,那是不是耻辱?”朵云立刻回口说道:“那每一步都是虔诚的,都是怀着尊崇和自己的骄傲——”她突然顿注,望着万里晴空,喃喃自语,“如果是为了恐惧自己的死亡,为了象狗一样活着……去向人投降,不但达赖喇嘛,班禅大活佛,全西藏和青海的藏人会小看我们,连我们自己也会小看自己的!”说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绝望地环顾四周,又看了乾隆一眼,慢慢低下头来,颤着左手一颗颗解开袍褂上的钮子,脱掉了,露出里边一身绛红的藏袍,仰天长啸道:“我……说不服博格达汗……莎罗奔,我已经把你要说的话全说给了他。而他还是要杀尽我们——”她手中白刃倏地举空一闪,插胸而入直至刀柄!众人惊呼间,朵云胸前血如泉涌,身子摇漾了一下,象一株被砍断了的小树簌然倒地……
众人谁也没想到她陈说倾诉间举刀自裁,说死就死,没有半分犹豫和怯懦,一时间都惊呆了!乾隆面白如纸,满手冷汗向前跨了一步。索伦已经一个箭步跃上半扶起朵云,只不便解衣,又不敢拔那刀,扶脉搏试鼻息乱张忙。乾隆紧着连声问:“怎样?怎样?”索伦说:“心跳还没止……没有刺中心……”
“送回行宫……”乾隆的声音发颤,他觉得头也有点晕眩,扶定了巴特尔才镇静了一点,说道:“传叶天士给她看伤。但有一息,一定要救活她!”
满心游兴而来,谁也设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一直到回宫入殿,乾隆和刘统勋岳钟麒等臣子们脚步还象灌了铅一样沉重,都是一言未发。纪昀也得了消息,脚步匆匆赶来请安,殿中才略有点活气。刘统勋不胜其力地跪下,叩了头,刚说了句“这是臣的责任,事出意外,臣没有好生查实……惊了圣驾……臣……”
“起来吧,不是你的责任,也不要再去训斥刘墉。”乾隆余悸未消,但心神已完全安定下来,“这不是治安,是军政上的事……朕心里不安,不为遇到这个朵云,是由此想到许多政务,料理得未必都那么妥当……”范时捷此时冷汗才退,内衣湿凉湿凉的,松动了一下腰身,犹有余惊地说道:“这女人真太厉害了!臣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场景儿!”岳钟麒道:“我只觉得面熟,再没想到是她!她小四十岁的人了,扮得这么年轻,也想不到汉话说得这样地道。”金镬却道:“这样惊驾,罪不容诛!主上仁慈,还要救她!”
纪昀叩头请安,见乾隆抬手叫起,默默退到一边。他刚刚翻看了那本《容斋随笔》,乾隆心思里的烦难迷惑,比众人看得清爽得多,乍出这种事,一时竞寻不出话,也不敢胡猜乱说,只好捡着不疼不痒的话说:“以臣之见,此妇是个烈妇呢!从其夫之志,万里叩阍,百折而不屈,精白之心可对苍天!蛮夷一隅之地,尚有如此舍身成仁之人,这也是因了主上以德化育天下,深仁厚泽,被于食毛践土之地的缘故……”众人听他说的,都觉得离题万里,但他主掌教化,管着礼部,也都是职份中应有言语,却也没有甚么可挑剔的。一时太监卜信进来,禀道:“主子,方才叶天上来看过了,莎氏受伤虽说很重,刀子离着心偏出了不到三分,於性命倒是无妨的,只是血流得多了,要好生静养才能复原……”
众人听了,竟都无端松了一口气。乾隆点点头,叹道:“这就好。传旨给叶天士,好生给她调养,补血的药物,甚么好用甚么,务必要她康复。”“是!”卜信忙一躬身,又说道:“奴婢这就传旨——只是莎氏不肯进药,闭目咬牙的,要寻短见……”说着,看着乾隆等待旨意。
乾隆满脸阴郁站起身来,没有说话,在殿中缓缓踱了一圈,几次想说甚么都又咽了回去,看去心情十分矛盾。许久,仿佛定住了心,款款说道:“你传旨给她。博格达汗赏识她是巾帼英雄!金川的事要容朕仔细思量,总不能逼着朕下甚么旨意吧?先……养好身体,朕还要接见她……想死,何必急于这一时?”卜信一字不拉复述了乾隆的旨意后退了出去。
几个臣子不禁面面相觑:金川现在十万大军云集,傅恒坐镇成都,整顿了绿营又整川军,士气高昂砺兵秣马,三路合围金川弹丸之地,可说是必操胜算。乾隆为了赏识这一个女人是“巾帼英雄”就要罢兵?不然,他要“仔细思量”甚么呢?这也太有点匪夷所思了……想归想,又都觉得天心高深,不能妄测。一时间静得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都听得清晰。
“今儿不议政,偏偏引出件绝大政务。”不知过了多久,乾隆自嘲地一笑,说道:“岳钟麒大老远地赶来,留下陪朕进膳。你们跪安吧!”
人都退了出去,空旷的大殿更显得空落落的。日影西斜半偏,一道明亮的光柱洒进来,映衬得周围反而更加黯淡。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太监忙活着安桌子摆御膳。乾隆吩咐道:“岳钟麒在塞外难得吃到青菜,精致一点,不要大肥大腻的!”岳钟麒呵腰谢恩,笑道:“奴才自幼出兵放马,带兵的人不能讲究吃喝。主子想进甚么就做甚么,老奴才陪在一边,主子进得香,就心满意足!”
“嗯。”乾隆点点头,示意岳钟麒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气,说道:“岳东美,留你进膳,是想谈谈军事。你要饿,茶几上的点心只管先用。嗯……朕是在想,真正造反的在西北,不是金川。朵云这样一闹,虽说无礼,但她的话,也有其可取之处啊……”
岳钟麒坐直了身子,苍重的浓眉皱了一下,一呵腰说道:“请主子明训!”
“联想得很多,没有全然理清头绪。”乾隆喟然说道:“傅恒此役可料必胜。莎罗奔山穷水尽派他的夫人来朝见朕,不见至死不休。看得出他打这一仗已经没有信心。打胜了他又不肯投降,只有逃亡或者举族自尽——为一个班滚的罪,屠尽金川七刀余人,朕有於心不忍之处……”
乾隆先占定了一个“仁”字地步,岳钟麒听得感动,却不敢附和,正容说道:“这一层主上似乎不必多虑。莎罗奔先有窝藏叛贼班滚之罪,又两次抗拒天兵,是十逆之恶不可赦。即全族殄灭,也是咎由自取!何伤我主上圣明仁德?”
“你说的是理,朕讲的是情。”乾隆点头说道:“但情理二字合起来才是天意!达赖和班禅已经两次上奏,请求赦免莎罗奔之罪,金川仍是藏苗杂居之地,九成藏人一成苗人,一旦歼灭,云贵苗人且不必说,全西藏都要震动,还要波及到青海!”岳钟麒身上颤了一下,身子前倾两手据膝静听。乾隆望着殿外,沉吟道:“若无回部霍集占之乱,单是西藏不稳,也还好料理。现在南北疆狼烟遍地,我们把兵力摆在四川,对付一个苦苦求和的莎罗奔,这值不值?”
这真的是高瞻远瞩洞鉴万里的真知灼见。岳钟麒和尹继喜私地里含糊言语,西北局势令人忧心忡忡,但乾隆决意金川用兵,意志如铁不可摇动,谁敢触他这“龙鳞”?现在他自己说出来了,岳钟麒不禁心里一宽,稳稳重重说道:“阿睦尔撒纳是个反复小人,靠不住的。请主子留意!”
“天山将军说过,尹继善也有奏陈,此人不可靠。”乾隆因思虑过深,眼睛碧幽幽的发绿,但靠不住也要靠一下,因为他至少能顶一下霍集占不能东进。朕想,他能顶一年,金川的事也就结了。傅恒、海兰察、兆惠腾出手来,连阿桂也可出征,专一对付西北乱局。阿睦尔撒纳如果忠君,自然有功封赏,如果有异心,一并擒拿——他至少可以给朕拖出些时辰来。朝廷不出兵,只是几句好话有偌大作用,何乐而不为?”岳钟麒这才见到乾隆帝王心术渊深不可测,佩服得五体投地,叹息一声说道:“主上圣虑高远,奴才们万不能及!”低头想了一下,问道:“主上对金川作何打算?”乾隆牙龈嘬着嘴唇半晌才道:“金川,可以让傅恒练练兵。打到‘恰好’,也不妨见好就收——召你来,其实就是这个差使。”
岳钟麒不禁一怔,愕然说道:“主上,您要用奴才去攻刮耳崖?”
“也是也不是,是文攻不是武攻。”乾隆见御膳已经备好,笑着站起身来,“朵云来了,你也来了,你和色勒奔莎罗奔都甚有渊源友情,这是天意嘛……来,陪朕进膳,朕可是已经饥肠辘辘了。”他呵呵笑着,和岳钟麒一块向膳桌走去。
距正殿偏西不远的军机处,几个退下来的臣子们也都没走。几个人余惊未消,也在议论捉摸“出事”的事。但觉朵云脱去牢笼不肯逃生,乾隆偶然雅兴访春邂逅,二人谔谔相对,乾隆不但不加罪,还要尽力抢救,种种巧合际遇莫非天意?乾隆的心思也暖昧难猜。刘统勋自觉朵云惊驾负罪难当,只是自怨自艾“昏愦无能”,后悔朵云脱狱后没有细心着力捕拿,范时捷啧啧称羡乾隆气度闳深处变不惊料理清白,金镬说的蹊跷,“主子表彰节烈,为天下树风范,莎罗奔氏这一闹,也许从宽处置金川叛乱出未可知……”范时捷只连连摇头,直说“厉害厉害!女人不要命,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们都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怪不的褒姒能乱周,武则能篡唐……”不论不类胡扯乱比。纪昀是当值军机,一头审看各地报来的库存钱粮奏折,凡有灾赈出项要求蠲免的折片、人命刑狱案卷、参奏官员渎职贪贿的本章及水利田土建议条陈分门别类挑出来另写节略,手不停管听他们说,时而一笑而已。听着刘统勋仍旧在埋怨自己“怎么我就不晓得,让黄天霸他们把扬州名胜居处士民先细查一下,早点造个册子审看一下呢?”纪昀放下笔,左手捏弄着右腕笑道:“你们胡说些甚么呀?泡茶馆的旗人见识!延清公,您也甭一个劲埋怨自己。那朵云手里有钱,又是租地租园子,造册子有甚么用?她只是要见主子一面,并没有作恶造逆的心,论起罪过也就是个‘无礼失敬’四字而已。主子救她,也为她刚烈性情可取,也许另有深意,天心难测偏要猜,大家都是瞎张忙!”
“主上有甚么深意?”范时捷笑问,“本来明白的,你倒把人说糊涂了。”
纪昀本不想闲议论这些的,但范时捷一脸坏笑,倒象是自己想到了乾隆“别的”,不能不解释了,因挪身下椅,活动手脚给各人续茶,叹道:“西边吃紧,西南僵持,主上好为难!前方打仗,后方拆烂污,主上好为难呐!我看今日和朵云一见,也许是天赐良机,‘从容计议’四个字可说是意味无穷……”
他是军机大臣,本来话说至此已经满过,该住口的了。偏是这些天忙得发昏,没人说话闷得无聊,都是朋友心无挂碍口不遮拦,一高兴便顺口而出:“金川之役主上是要争这口气,要雪两败之耻,要这脸面,借机练兵,用武事振作颓风。西北糜烂,就要乱了半个中国。孰轻孰重主子心里雪亮……大局攸关,小局也攸关,也为保全傅六爷,我看主子,有意宽待莎罗奔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他们都不是议政来的,随心所欲闲聊,一是怕乾隆饭后再叫进,二是心下俱各激动不安,相互宽慰平静心事,纪昀这么郑重其事的,连刘统勋也听住了,疑惑地看他。范时捷道:“怎么会呢?我不在户部也知道,那化了多少钱呐!朝廷把金山银山米面山都搬出来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金镬却问:“这事怎么和傅相干连?这‘保全’二字从何说起?”
“你们看看这本书。”纪购莫则高深地把一本《容斋随笔》递给了金镬,“主子看了这一段,书一放沉着脸就出去了,出去就遇见朵云,又是这样料理,你们看有干连没有?”三个人凑近了那本书,却翻在《容斋随笔》十六卷,上有纪昀指甲掐的爪痕,却是甚短的一段:
取蜀将帅不利自巴蜀通中国之后,凡割据擅命者不过一传再传。而从东方举兵临之者,虽多以得携,将帅辄不利,至于死贬。汉代公孙述,大将岑彭、来歙,遭刺客之祸,吴汉几不免;魏伐刘禅,大将邓艾、钟会皆至族诛;唐庄宗伐王衍,招讨使魏王继岌、大将郭崇韬、康延孝皆死。国朝伐孟和,大将王全斌、崔彦进皆不赏而受黜,十年乃复故官。
通篇没有说道理,全是铁案如山的史实,自汉以来割据四川的最多两代就完蛋,而攻略四川立功将帅一个个都命犯华盖倒霉晦气——四川就是这么个宝贝地方!联想清兵入关时盘踞四川的张献忠,攻陷四川的吴三桂、鳌拜,平息三藩之乱率兵入川的赵良栋,近在眼前的两相一将,除了赵良栋贬职夺爵勉强活命,鳌拜终身囚禁之外,一个个连个囫囵尸首的都没有……至此众人才明白纪昀所谓“保全六爷”是这么一份意思。这不单是气数运命,也有个“帝德君泽”在里头,众人连想都不敢往深里想,一个个悚然若失。
纪昀在这沉寂中却一下子警醒过来,心里一颤:今天这是犯了甚么痰气?这么多的话,还显摆自己的见识,没有一条不犯宰相大忌的,想起曹操杨修故事,顿时背若芒刺,竞自十二分惊慌起来,打了几次火才点着了烟,猛吸几口才勉强定住了神,便思用言语转圜,又恐言语不慎越描越黑,嘿嘿嘻笑道:“洪迈这人说事不讲理,算不得真正大儒。他这说法只是偶合,离经叛道之言不足为训,我拿来胡比乱量卖弄学术,更是昏愦无知!”说笑几句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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