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喜事用的白布雪花白砂生产厂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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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夏天的,好多都还没杀青,街上流动着的裙子随着清凉一日日地少了。秋天就这样悄悄地走,走得太朴实了,朴实得有些平淡,平淡得叫人憋气。喜欢察言观色的人拢在一起挑不出话头了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嘿,这天气,温和得邪乎!
农历到了立秋时辰,老天爷骤然清醒,从恐怖蛮荒的西伯利亚急调一股寒潮长驱直入铺天盖地闯进江汉平原,准时得叫人猝不及防。街上的早市停了嘈杂喧闹,人迹稀拉了,非提菜篮不可的来去匆匆,全是一副副过时棉袄的臃肿打扮;村里肩挑手提的买卖人相对麻痹得多,还披着发白的中山服,屁股头开叉的西装和拉裂了链卡的圆领夹克,尽量远远地立在市场角电杆下,扯了上襟下襟弓缩着腰,有的干脆解开绑着泥货的草绳扎在腰间,眼睛警惕地搜查着蛛丝马迹的生意对象。冬天,到底是让人心颤心慌。
菜市场对面合作社日杂店的孔同山,满脸面却明显地暖和。这一早,光临那些坛坛罐罐砂锅瓷碗的目光象坛罐锅碗一样堆积如山,孔同山笑脸相迎着这迟到的亲切,视线机关枪似地扫射着满街溃败的散兵游勇,两手抱着肩悠然自信:逃吧,逃吧,冬天的生意还能久远吗?
隔壁的张司机就高低不服,边走过来边嚷嚷:“孔哥,他爷的鬼天气,我昨夜还在旺角光着膀子喝啤酒打克郎球呢!”菜市场的右角有一间游戏机房,有一间桌球室,吴辣子的大排挡伸到了公路边,一到夜晚狂男浪女高喊尖叫就如大排挡高挂着的电视放的录像片,好热闹的张司机谓之为小香港。孔同山正要闲扯,李支宾的左手已搭上了张司机的肩:“小张,住香港,娶港妹,玩不玩香港麻将,瘾老进屋了呢!”都是见空就往牌桌上钻的人,早点就早一点。二话没说,四个人因陋就简在货堆中间支起桌子垒砌麻将。
乡风十里不同,第一桩下了才兑钱的。偏偏张司机紫气冲天,上来便苕里苕气八阎王桩了还巍然不动,平空杀得孔同山晦头晦脑,口里黄莲肚里苦水。天无绝人之路,港妹突然窜进门,没头没脑结了一句:“孔,孔大哥,死死,急事呢……”哪找这样的惊动,孔同山象抓住救星似地抓了桌台上的钱,站起来往外撤:“死了人,死了人。”张司机也急红了眼,一个跨步硬拽住孔同山正塞钱的下荷包:“精明的孔哥啊,你老吐不出钱来,这回可跑不了啦。”孔同山习惯于这种临阵逃脱,这次又故伎重演,孔同山一只手紧按住钱袋,一只手从上兜抽出烟:“日你爷个鬼,死人发火还横强毒要?”烟散下去,张司机依依不舍松了手。见男人怨恨的眼神,孔大哥满目的默契,结结巴巴的港妹羞红了脸,喷出口中的瓜子壳,慎重地一字一字说:“大,大嫂来,来电话,孔,孔大伯老老去了。”
往北回家的碎石路,是无际的萧杀。几片未扯的棉梗老得褪光了枝叶,齐刷刷笔挺挺只黑褐的梗骨,低洼处的稻田以没人耕整种上油菜劳籽了,齐根斩断的稻茬干巴巴打翻在地四仰八叉。再过来,居然有几根早熟的麦苗寸把深,远看去还稚嫩茁壮,却经不住这平生最初的打击,软了未显现的腰,一头贴进细柔肥沃的怀抱。沟坎里的枯草涂抹着一层层白色,霜好重,怪不得天这么冷。襄河里无风都有掀船的浪这一路迎风更是钻心的凉,孔同山全身都灌进了寒气,手抖索着握不住车把,踏车的脚一伸一缩不敢踏出个转转来。孔同山的心只得抽到别处,仔仔细细地算八个桩的价码,有惊无险的遭遇,心里才暖和了些。
鸡鸣场离镇上五里地,背紧贴着襄河,因码头汽笛响,商贾闻鸡鸣而取名,是几十年的老地方。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镇编了国道,水路渐渐荒弃,鸡鸣场就衰下来,鸡鸣场,托把长,鸡叫半声便散了。孔同山骑着车冲过高板混凝桥,稍一右拐,便入了场。端头一排楼房早先崭新白刷时是管理区所在,后改为大队队部,现在空荡荡喊成了村部。紧接着是私人家搭着的棚户,生意人正熄了炉子,往油筒里回舀炸过数遍的脚油,懒慵慵地收进黑赭麻亮的桌椅板凳。“鸡鸣场粮站”在门洞上高挑着,旁边的供销分店也是一大家,八个窗户下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还模糊有迹,依晰记录着孔同山爬到店主任的辉煌。
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家说什么也是公家的,时不时还是能爆出热点。据说有一日,一个小孩听见门旮旯有小鸡喳喳,跑过去看见一只母鸡抱孵着七八只刚出壳湿漉漉的鸡雏,就欢天喜地叫起来:“有母鸡孵鸡娃啦!”刹那间乌黑深堂内膨膨满人,左一个蹲下去摸一摸,右一个手端一只雏仔高谈阔论。一针一线,也各有其主嘛,粮站一妇人骂骂咧咧挤了进去:“你这贱货,生野娃呀!”说着连儿带母抱起就走。分店的当然当仁不让:“你敢偷偷拿公粮喂鸡,它就不敢偷偷用包袱驮蛋出来。”便撕撕扯扯,扯扯撕撕。下午了,高半仙迈进来,一不说要大的,二不说要小的,倒问你们哪个做主,还我鸡蛋。众人细细审查鸡下围布的特色,强烈支持高半仙要回原蛋。十天半月里,人们象过节一样聚在一起,享受着两公家时不时甩出闲碎屁话的热闹。
这两年粮站内面成了黄沙货场,分店后院干脆租给别人喂养肉鸡,周围几个村就是前面半里之遥的沙湾也很少来人赶集了,但人们钟爱热闹的那股天性恒久未变并且愈发的渴望。孔同山的老头子死啦,已经象枯槐树叶子一样不知席卷了场头场尾多少遍,孔同山的到来更是引人探头欢呼:同山回来啦,同山回来啦。分店的鸡老板还迎出来:“同山哥,老人家顺了路,我们看你唱这曲戏呢!”
孔同山回头重重瞪了一眼,心头严严地压实了,养儿送终的大戏开演,自己要披褂上阵了。场街与村湾隔着一块洼塘,中间卧着一段土路。洼塘只接着天上的雨水,已经秋干了,露出裹着淤污的枝枝叉叉,泛着些许的腐臭。孔同山下了车,慢慢推车走在土路上。
禾场前的开阔地是老俩口的两间矮屋,人来人往将溜坡处几片菜蔬踩实,将杂树上几挂旧藤拉落。上年纪的七嘴八舌地论着这规那矩又混乱地七手八脚,更多的人是束手无策翘首企盼,大家终于鸦雀无声,自然地挤出一条缝来。孔同山低着头往里,一只脚沉重地跨进门槛,抬起头就见老母亲在一群婆子搀扶下刹白了脸坐在塔前,酸黄的胃沫拌着紫红的肉食往口外流,绵绵延延,欲坠欲滴欲牵欲断。“扑通”, 孔同山的心被猛烈地击了一下,晃荡荡一个趔趄。
鬼鬼祟祟的大爹掖着皮袍子冲出来撞了孔同山个满怀。那是老父披了一生的家什子,孔同山机警地一把拽落,扶住门框定下,孔同山气不打一处来:“值得几个钱,作贼似的。”
孔同山捡出门内的一只鞋子退出来。开场前的混乱也在家里弥漫,自家的正在杂乱无章地收拾着屋子。孔同山坐下来:“到前面张罗张罗啊,乱糟糟的。”自家的递上袄子,端上一碗热饭:“那里搭理的人多,屋里车轱辘,架棍子,花桃壳子撒得满地,我收拣了你好办事啊。”也是,柜台不放正,哪里开得了张:“说说,怎么啦。”
“哎,总不是你姐把老婆子拉走了才发生这事,一见我的棉梗扯回屋花桃壳子堆多了,她就找姑娘借口开溜。那话不说老婆子起了个大早回来呢,东面的那块乌云还没映白,她就在禾场上扬起手嚯起嚯起赶起了鸡子,独一个芦花鸡了,禾场上又没晒谷,哪个要她赶,该做的不做,我就和她嚼上了:‘这么早回来想做事啊,屋里一地花桃壳子呢。’老婆子说话胀死人:‘他爹不是在家吗,你不叫一叫啊。’‘哟,还说,他老人家在床上清福都享不够呢,儿孙一大串,重孙也有了,天不管地不管当活祖宗呢。’‘你也是儿孙满堂的婆婆了,咋不会说话,你张嘴说他爹爹,婆婆不在家,我这做着饭,一起吃算了,难得媳妇这么孝顺,干活还用提。’‘好,好,我这就炸鱼蒸肉,也不要你们做事,白白请你们坐上席,我跪在旁一口一声爹爹婆婆地送酒送饭,好了吧?’‘好媳妇哟,我这去叫你爹来。’把我怄死了,老婆子哪里是不和我斗,她套着你姐的一间旧袄子,胳膊上弯着一团裹巾,那是煨汤的砂罐子,她生怕我喝了她的汤尝了她的肉,她也不想想,我这么胖了,我争你汤喝吗。”
自家的人胖心宽嘴唇厚,不是块吵料,也没见她和谁伤过和气,偏偏人人都要出口气,就仗了新形势把婆婆当了出气筒。孔同山有心不短她,农村里苦累多了,再折了出气孔,不憋死人呀。耍嘴皮子,同江的那个另外,这老少其实大巫小巫不在一档,老母多少有些委屈,做媳妇时循规蹈矩,在婆婆面前大气不敢出,实指望有朝一日熬成婆,有个拿捏指三道四的日子,不想世界又颠个个了,变成媳妇管婆婆两头都被压着了。“我年轻时,,你老婆婆把脚伸出来,瞧,标标准准的三寸,你那是什么玩艺,做姑娘时野惯了,你再不听人话,看我拐棍不敲断你腿骨。当婆婆了,你媳妇又跺起脚,我是干活的苦命,还是你聪明,打小压坏了脚,一生都只能拨弄个饭菜,我过门来没看你提一桶水。”孔同山曾劝说姐那儿清闲,您老多往那走走不得了。哆哆嗦嗦的琐粹中藏着集体陷害呢。
“一会弯过了墙角,果然两扇门反拴着,老婆子边拍门边大声说:‘这老家伙,真丢人现眼,别人骂你听见没有,开门开门。’又指东唤西地挤我,对空放些屁。没法子我气得往灶屋去了,耳不听为净。大概把窗户胶纸捅穿瞄了半天,一下下后哭丧声传过来了:‘来人啊,来人啊!’我和她都跑来,往窗户洞看,叠着补口的帐子罩满床,一条索线粗的蛛网从罩竿上挂下来一动不动,又大喊了几声,还没动静,这时候人蛮多了,就把门踢了,人已经冰冷冰冷没了气。说老衣压箱底下,就把箱子掀翻了,才想起你大爹,只有他能净身装寿啊。孔家真是,几代人几十年屁股不照屁股,伤脑筋,只得腆着脸到后湾叫。又要找你,到处翻,还是在五屉柜中间那屉子里找到电话码纸片,幸亏上次清整没倒掉……”
孔同山扒光最后一粒饭:“ 那边办得么样了。”“差不多了,她拿了一百块出来,”孔同山两个人时,总把弟媳称为她,“青布白布都买了,香啊纸的也弄了一些,寿鞋没现成的……”“好了,好了,把碗收进去,”孔同山打断了话,“赶快叫人把碳买回来,夹三袋子谷,萝卜白菜七八样弄几筐,给我把纸笔理一点出来,让我坐坐。”
就如一颗石子被孔同山往襄河对岸的沉潭湖心轻轻掷下,随着主心骨坐镇中堂,混乱推起涟漪一圈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外面变得有序起来。也就一碗饭功夫,刚点燃烟,张司机开着他的中巴架着花圈鞭炮来了。李支宾,张司机交了挽幅默致了哀,孔同山就拉着进了屋:“感动感动,我思着怎么亲自去请同志们,早盼着你们啊!”张司机嘿嘿笑了:“我还要早点,李支宾说等你把心伤完再来不迟,完了没有啊!”孔同山也笑了:“五十知天命了,有啥啊,不过头上吹落一顶帽子呗,就是六神无主,在纸上划啊划,不知道油须几斤盐须几两。”李支宾就接着说:“孔兄没办么大事,早盼着你卸一顶帽子我们好热闹热闹呢,油盐尽管吩咐,我们来效犬马之劳。”张司机也说:“孔哥,人生能有几回搏,大热大闹地办吧,你想我们三个人谓之三驾马车,替人接新的送老的不知整了好多大场面,这回你作东,我们左胳右膊,大大地风光他一回,叫孔伯潇洒走一场。”
张司机不必多搭理,李支宾总得有请教,孔同山递了两只烟按一只到李支宾手上:“坐下坐下,是啊,想我三人在社里婚丧嫁娶上十之八九凑一起,李支宾管大事,小张人前人后吆五喝六搭闹台,我呢冷不稳热不闹,倒尽心尽力做了不少杂事打了不少圆场。想不到我一办事,大小杂事你们都要挑了。没办法呀,不说让老的体体面面地走,就是打发出门,我一个人也没这大本事啊,我指望你们兄弟们撑腰壮胆呢!”张司机要开口,孔同山摆摆手对了李支宾说:“支宾这只角你李支宾要应承下来。乡下这房头,小打小闹我都应付过,也知这待人接物礼节上的繁琐,一场下来累一身大病。吃亏不讨好,本不该劳你大驾,但屋里确实没人接下这榜的,只有求你李支宾了。”
张司机抢了说:“是这样定的呢,都到李嫂那把假请了,礼薄包包也带好了。”李支宾横了一眼:“无忌童言无忌童言!孔兄说哪里话,你孔家天下第一礼字号,要多少能人有多少能人,还怕挑不出一个掌事的人来,我虽好这口水想当支宾,当个二支宾还凑合着凑合。再说你家里人来客往我又不熟悉,黄了场人们指我是无赖之辈也罢了,若把话语指上了你家,我是真的陪罪不起了。”李支宾好不好这口水不知道,但确实不好烟不好酒,相好的你不请他他心里不舒服席都不去坐,但你不真心真意登门请教,他还真不应承,当仁不让地揽活无异看孔同山天大情面。“小张说的实在,我只有两个字感动,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孔同山佯装生气样子,“你既来之则安之,谁叫你我哥们生亲了呢,人前叫你李支宾,背后叫你左手李,大家是口里心里都敬你,你说些卵子球不相干的谦辞做么鬼。揽瓷器活的人,一点小场面还屋檐沟里翻船,你放胆干,有那磕头磕脑的事只管压,成了事是我的,坏了事也由我担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革命非你革到底了,不然我要骂娘了。当然哦,我不周全之处,过后我这哥子知道赔礼道歉的。”
张司机跟着起兴:“东家是一任一任的总统,你就是终身的首相,这一届千万不能缺啊!”李支宾从外袄内掏出包包和笔:“孔哥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然对不起先伯的在天之灵了。其实我不适合,我这人脾气太犟容易坏事,主任儿子结婚,场面有些吧,谁坐上我就嘀咕,我特意翻了书,把先舅爷安了上,那庶舅爷高低不服,我们的亲外甥娶媳妇,凭什么让别人坐了上席,都上菜了不肯入座,有几个还要抖狠掀桌子,我不依他,主任跑过来说情,老舅爷不在乎的,换不换随意。我坚持不依,我是不容许过后有人谈我白的。当然罗,还是我解的焦,我说老办法不用都用新办法,全坐圆桌。最后从酒馆子搬了两圆桌来。”一提笔便来上这段,孔同山不知笑着听多少遍了,第一次轮自己诚心诚意在旁点头应和。李支宾笑笑,“好在等港妹肚子搞大再娶媳妇,我已经老朽拿不动笔了。”
张司机涨着脸赶忙打断:“是的是的,孔哥这儿你也要防啊,他无量搞小老婆的,你放心全身而退吧!孔哥孔哥,跟我客套两句。”“你个张小子,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积点德,让我嘴巴子留点唾沫吧。”想了想,孔同山想起了,“对对,接客迎客外,戏班子你定一套,你抽空还要搞一二个车。老的走总要小车撑撑吧,乡下老头子进口的什么劫打丧倒拉凹地服尔加轮不上,国产的什么标致皇冠奔驰宝马你就想办法了。”孔同山跟着张司机学了不少,大家一起笑了。
供销社分门店柜组承包了几年,这两三年职工瓜分财产全卖光了。庙垮了,人脉还在,留守的主任不是三五知己也算贴心的人,那天说了:“我们父子掌管供销社,由兴到盛到衰,起起落落因果了一遭,我想啊,那分店又没有人去分,破破烂烂没什么了,开年了你拿去处理卖掉作你老头子的买断款吧。为十七块七毛七被我家老子判解甲归田,我一想起就惭愧,如今家底败光了我哪天缺了开销这点烟钱。我作主,还值五六千元的,不管么屁了,你我了结两辈恩怨落个心顺畅。”三十年了,自己都未想过么名堂,难得他记得,张司机陪着买了一条烟一瓶酒感谢后,孔同山想好了,这钱不慌着用,等老头子百年归山,拿出来湖水煮湖鱼,加上收的情钱,一定办个排排场场,不枉抵了老头子的班吃上了国家粮。错点小帐丢公家身份是生不择时,刚刚给名分又死不逢期,孔同山对了张司机感叹说:“过场时,看见那狗家伙我头都大了,那狗家伙租着分店喂鸡子欢得很,只怕不到明年三月合同到期他不会罢手呢!”
孔同山钱上看得重,这不能不是他的一大折难,张司机只好老实交代:“孔伯过世镇上都传开了,主任过来听,我把话提了,主任也难过,说历史不由人写,我画不圆历史了,你转个口去吧!“
虽然明知道,话到了还是让人不好受。李支宾也清楚了十分:“政策说活就活说死就死了,这不稀奇。重要的是主任啦社里人啊个个都是有情有义的,你同山的实力又摆这儿,老伯的事还会办差了!”张司机一激动跟着跳起来:“孔哥,伯母还不知是哪天,到时你也恐怕阿不起三尺高的尿了,你这一生到哪里弄场面去,这应该是你的百年梦想呢。钱是么东西,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心里好了些,也觉不能拂了两位干事人的热意,孔同山赶忙精神了说:“是啊是啊,就是安排好了的突然打乱有些措手。有什么呢,别人能把老的送出去,我送不出去老的?有你们诚心,孔同山敢不一竿子撑到底!”
“老远就听见你们在笑!笑什么啦,是不是孔老大人仙归,你们又有一餐大吃大喝了啊,我吴厨头都还没到位。”大大咧咧地,吴辣子踏进门。
是意外也在人选第一二考虑中,孔同山自是一扑烟,“哎呀,劳您大驾,慢怠慢怠!”吴辣子除大排挡生意还外包大小红白喜事的酒席,因十碗有九碗出名的辣,在镇上占了大半酒席市场,如今发展成锅碗瓢盆桌椅凉棚自带全方位的一条龙,忙时小户主还请不到呢。张司机少不了打闹:“孔哥图省钱,自己弄几碗菜算了的,你也嗅出了生意经?”吴辣子不慌不忙坐了:“除了夫妻俩拱在被子底下过喜事外,还有什么喜事能捂,叫花子五八腊都燃三响鞭呢!你别看他在排挡上没请一块臭豆腐干的客,他是积积攒攒请客堆碗的人。”张司机偏不依:“算你猜中。我们正合计请全镇最好的老厨师,一想啊,鸡鸣场太农村了,特意找了群众问有辣子好无辣子好呀,几个一口回答,吴辣子不好吴辣子不好。把孔哥都说糊涂了。”
吴辣子握拳头伸出胳膊:“这还糊涂,都不是说我好。旧时用黄泥巴糊墙,泥是牛脚踩的,肉泥如黄泥巴,揉匀了才又圆滚又结实又酥香。你叫几个来看看,还有没有比我拳头大胳膊粗的。”孔同山正要抬举,吴辣子笑着揪了张司机的耳朵,“我找港妹问情况,港妹在晾衣服,只挂出了一条短裤子,少不了是身上来了。你正好悠着身子骨,在这儿尽兴闹腾吧!”
止住了张司机,吴辣子对上首说开了:“都老搭帮了,这几十桌还不是我们搞,左手李掌墨线盒,小张当刨子,我运刨屑子,负责搞得方方正正,漂漂亮亮。”虽然是生意人,孔同山也不能不抬举了:“一个打前锋,一个在后备粮草,一个陪东家坐中,应该这样说的。就是一路上坑坑洼洼的,自行车上去还可以,油门车呢反蹦上蹦下的,毕竟新农村还没到我家门口,我心里黑着呢。这乡下的席面吧,也有镇上几桌客,乱抓个师傅上阵少不了惹烂子,请您吧,又怕侮辱您名声,您来,这最最的好。全是感情哟,我承情了。”说完孔同山站起来拱拱手。
吴辣子撸了撸满身的肉膘,又随手摸摸油光的谢顶:“我生意人,应景的话你不说了,你见识多了的,晓得怎样让我欢喜。这冰天霜地我黑汗水流了,我拳头揉肿了,你就是我的真感情。我掂量了哦,你孔同山不是么小主子,这鸡鸣场是孔家的,孔家老根上是孔村长,在外的属你孔同山,你肯定比他场面大多了。”孔村长儿子结婚是吴辣子的手艺,自家的去喝的酒,带回来的肉丸子确实够大,孔同山起心听听。吴辣子顿了顿,顺着说:“他是孔家大湾开风气之先请我的,四十桌,十三个海碗,鸡鸭鱼肉全上,全鸡全鸭,都五斤以上的草鱼,肉丸子有这么大。我当时没明说,心里在想啊,镇上都少有人摆此阔气,孔家大湾恐怕只有孔同山了。”
吴辣子望着张司机,比划的十只手指久久不放下。张司机知道轮自己了:“幸亏指头子短,不然可滚进足球场了。”吴辣子到处牛泡泡的,只顾自欢喜,哪知我八字没一撇呢,就有也不能先夸海口吧。又要逗,孔同山压住了:“没法比没法比,我平民百姓一个,只求个平安的。”“诶耶,你晓得我最不讲感情的是谁,是瘾老呗,鸡毛小姓都算不上,又没个三朋四友,有什么用得上我啊,”吴辣子依然话撑得满满的,“他那天说不愁吃不愁用就怕死,我还没转过弯来,他说别人的又唱戏呀又跳舞,大吃大喝的人山人海,我呀冷冷清清一个人挺那儿怪不好意思的。我算是没说出口,不是孔同山他们想骗你几个钱陪你玩,哪个捧你的场。你说是不是不大闹腾闹腾,上对不起老的,下对不起自己呢!”
孔同山只得说:“也是也是,力总是要尽的。”李支宾笑了打断:“你将哪门子的军,嚷嚷不过多赚几个工钱,殊不知你越嚷,同山越缩手缩脚,你快拿出单子哦!”吴辣子笑了拿出来单子,李支宾一把揣了包里。吴辣子大叫:“等我交代清楚,丙是福如东海,汤水重,乙是花团锦簇,红的绿的孔仙人瞧不上的,甲是鲲鹏展翅,生日升学结婚嫁女都用,老了人用最名副其实的……”张司机也笑了:“我知道你长期用斗装字的,用碗装字不担心露馅啊!”
吴辣子站起来又揪了张司机的耳朵:“我鸟枪换炮呢,兴你换上香港女人,我不能到县城大宾馆照搬几个字来。”出了门又回头:“我把排挡开了明早过来。甲头上还可加个+字呢,不要忘啊!”
迎走了吴辣子,了结了一笔大事。孔同山又交下去劈柴啊塑绳啊电线啊一些急应杂事,坐下来和李支宾拿纸笔继续梳理谋划。张司机静不下心,树起耳朵听禾场上人们的忙闹声。“我可怜的父啊,你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啊,你儿孙一大串没一个在跟前啊,呜…我前两天接姆妈时还健得好好的,呜…我叫姆妈带点兔肉给您老呷呷酒,实指望还能尽一次孝心,呜…呜…...”嚎叫中,如歌如泣的句子凄凄婉婉,婉婉凄凄。张司机又来劲了:“大姐还不赖呢,瘦瘦净净的小个子,还有非凡的腔调!我就喜欢农村傻姐们的,保不定十年饥荒的年代,十年运动的岁月,十年茹苦地养家抚幼,十年含辛地嫁女娶媳象雨后春笋一节一节抽搐出来呢!”四邻上了年纪的婆婆们都寻了手帕集过去,张司机闲着没事也要去凑合。
呜呜声已出了来,大姐这边过来了。张司机迎进屋:“大姐厉害 ,大姐坐厉害,小兄弟我正寻思去听,大姐就来了,大姐继续吧!”做姐的甩掉一啪鼻涕,抬手擦了眼,笑了:“小兄弟老笑话我,傻大姐死老子,能不出来两句吗?我也该来来,都是你们帮着操心,累你们了。”做姐的坐下来便说开了:“别的有的瘫床上十月半载,要儿和媳无日无夜地脚跟脚手跟手,临到尾了也是一丝气一丝气悠悠地消。走得太忙了,没打算是这样的。姆妈家里不好过了哩,接到我那散散,你独苗幺外甥老在天里跑,昨日恰恰脚下踩了一只野兔子,就煨了给姥姥喝,姆妈老不吃兔肉的,我们叫她尝尝哩,味还多好。是准备昨就回来的,这一兴致高天漆黑了。谁知天变这么快,我们还让多睡,姆妈心里有事,爬起来就出门,我把留着的用罐子装了用捡棉花的袋子包了哩,姆妈不要,说父属兔,决计不吃的。又不是不好吃,汤也蛮鲜啊,好歹带上了。回来竟出大事了。”
张司机马上想到了彩票,孔同山烦着这般人怎么尽拉着合谋:“生死由命,你都揽你名下干什么啊。”做姐的是越争越不吃亏的人,在孔同山面前又从不怕硬:“我是不想多说的,还说我爱挑孔家的筋啊,不是我大舅母老逼着姆妈,姆妈这日子也应该在家的;还有你,不压压自家的,几十岁了尽出苕主意,我这么傻不会讲良心啊,接姆妈去散心象做贼似的。”张司机赶紧说:“镇上买彩票的,求仙拜佛也没中五百万,那中了的哎呀说得神乎其神,象前世就给他放好的,都是一样的,我都想穿了,大姐说那么多野话干啥。”孔同山也怕纠缠,低了音说:“姐啊,我这不请人操办吗,忙乎得很呢!”
做姐的话匣子是关不住的:“我正要来说呢,父胸前挽着的纱索子明明七十三根,怎么多一根了,虚岁是算两,也不能虚三啊,未必一双布鞋都没卖的,弄皮鞋穿上,闲话的人不少,你操没操心啊!”孔同山拉下脸嘟噜:“你幺舅母娘搞的,有什么你找她嘛!”“我找她,该你问的!你不小了吧,孔家的事该记一些了,看来我还不能放心你。那件兔皮袍子本来就是你大爹的,你大爹和你父无父无母相依为命,你父象你外甥大时还挑着货担到处旋着扒郎鼓,要不是穿了你大爹的兔皮袍子寻门亲,还没我们这一家呢。人人说你精明,你精明到家了!呜…呜…”做姐的还是忍不住嚎起来。一句话都不好听,孔同山平时就心虚精明的,这回简直说的是小气的姆妈哭小气,小气死了,孔同山求教地望了张司机一眼。张司机喜欢闲话的,居然忘了工作,赶紧站了搭了姐的肩:“大姐名副其实孔家的一姐啊!就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别人怎么说的,女婿哭是脱裤子放屁,媳妇哭是分钱想利,儿子哭是争田夺地,姑娘哭是真心真意。走,我到那里听去!”做姐的终于出去了。
孔同山笑了:“你还真不错,我是叫你把她按板凳上,她个子小,一坐下就说不出什么了,你办个彻底!”张司机也笑了:“一哥在此,一姐能做板凳么。你不说,她定得稳稳地真不想走,我说同江小哥也哭呢,你不陪陪?她才开步。”
嘹亮的哭声传来,行的还是花鼓调的西皮二板,引得孔同山一声叹息:“不该哭的要哭,该哭的不哭,不该来的要来,该来的他又不来。”老二同江是赶兔子的,每天清早骑了车驮了撮箕扁担沿着襄河堤去县城,候一处破墙院下专给住新楼房的粉壁子铺地板,到家总是很晚很晚。等了一会会,还是做姐的来了:“一个见老了人就上门的丧疯子,如今讨丧的又多又灵通,顶真打发不了的。”自顾自进了来,“我还要说说,父是把班你接了的,没有父也没有你今天,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你,那场面……”
“来来,坐这儿!”孔同山站了起来。家人中李支宾一贯守着礼数谨开言慢开口的,一眼看到孔同山反将了军而做姐的还不知不觉往里走,急忙拉住说:“那是上位,随便不得的!”张司机也看出名堂,趁机起哄:“不就是位子吗,我来搬椅子,一姐一哥并着坐,一姐呀,你坐左边还是右边?”做姐的悟过来,忍不住笑了:“同山不缺办事的心眼,又有小张啊你们几个,我放心,我放心。”
支走了做姐的,孔同山又笑了:“你们不知,姐弟三人我紧挨着她,这大姐姐只有我一个亲似的,小时候举手投脚她都教我管我,当然罗什么好吃的她都首先留给我。几十年了还老样子,么点子都给我出,都指挥了我去分派,真算江湖上霸道的一姐。如今我也不和她争第一了,老子死了,我就是老大。小张怎么说的啦,叫作我的地盘,我作主!”
一处也不能少,个个环节都有甲乙丙,李支宾试着甲啊甲地勾,勾的都是兄弟俩荷包里的子儿。孔同山到底心虚了,不作声焦急地望着门外。孔同山是看着同江一步一步进来的,孔同江神情凝重,默默地散下去烟,李支宾张司机才发觉。“我们后面吃点,你坐你坐!”李支宾收了东西拉张司机走后门了。一时无语,孔同山关心地问:“吃了没有?累了吧,先扒一碗饭。”
孔同江回家盛了一堆碗饭和菜又过来,捡了个小凳子靠墙角坐下,低头尽管吃。孔同山真想他漏点口风,又担心破话先出嘴。闷了一会,孔同山还是开口了:“我先瞎叨叨,瞎叨叨就瞎叨叨呗!几年前,我们和主任下汉口,到的时候八九点钟,我们就到摊子上过个早,吃完他要我们六元钱,这不是明欺生,我们仨都是不怕事的,死活不肯,摊主说的难听:‘几个乡巴佬,知不知道这到了大城市?’一句话把我们主任搞毛了:‘我们乡巴佬不假,你把我们当乡巴佬收拾就打错了算盘,我们不是一般的乡巴佬呢!’反过来把他顶舒服了,五块还打转了一块七。之后不是一般的乡巴佬成了我们的口头禅,这话有嚼头呢!我思量了,这方圆左近,我们也不是一般的乡巴佬,你说呢?”
“姐说我们象大爹和父一样,死不相往来。大爹这么多年一个人过的,摇着船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撒网捞鱼惯了,讲的是水漫到了堤边边几次,人把高浪头几回,人把长乌鱼几条,父呢,鸡肠鸡肚角角分分算计的多。个性使然,硬挤板凳上也无口无心。虽说爸健的时候,大小事都爸当的家,到你成了家,我们都各自作主了,但哪是老辈一套呢!都成家室,该有个彼此嘛!我们口上少搭理两句,为的是大家庭的团结和睦,心连得紧着呢!这些都不多说了,我们俩是一父所养,如今父走了,落下的后事就搁在我们的身上,顺理成章归我俩一起担待,我俩都脱不了干系的。我们呢,和那演戏一样,是一对主角,少了谁也不行的,演好演坏全靠我们配合功夫了。埂埂坎坎啊被人指手画脚啊总是有的,我们呢,就要排除干扰,拿定主意,心劲使在一处。也是我俩第一次合拢办大事,我算长兄,这话,不知对不对?”
“是应该这样的。”
“我是在说姐呢,我们小张司机原来碰着跟她叙过父有一笔公家钱的,有这办事就不操钱的心了,她乐得插进来配一只角捣混。确实我努力争取过父的买断款,领导也给我面子,可人算不如天算,款没到手人就走了。有钱了将湖水煮湖鱼都乐意,没钱才想到儿子姑娘有别,她可袖着手啊,我俩只得你一个子我一个子往外掏了,哎!”
“钱嘛……”
还没掏出孔同江的话。孔同山继续挑明:“说到最后呢,也是我个人的想法。这喜事种种是越来越复杂,但真正叫人看重的还得数红白两大喜事了,两件中又数白喜事最有讲究,最能体现一个门庭的风尚,门庭就好比一块牌,竖也竖得起,砸也砸得下去,大事临头,是看竖或砸的时候。我们要郑重了,不然别人少不了指我们后脊梁骨的。所以呢,我千思万想,总觉得不能把这事办俗了。”
孔同江摸着后脑勺猛地站起来:“你一说我还明白,这越说我就越不明白了。你是不是把外面的新鲜事看多了,要搞个破除陈规陋习,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啊?当初大侄扬扬的婚事简简单单连个过场都不走,我就憋着一口气,那是你当家,我不好干涉。我的帆帆当兵为鼻炎把时间弄急了,你只打发了钱,没抽乎抽乎急事急办,别人指我肋脊骨骂呢。今天你又要穿旧鞋走路,我再不能依你了,虽说有兄长兄弟之分,但背了过有我的半份。我也要作主!”
孔同山想不到窗户纸捅破是这样的,听着听着笑起来:“坐下坐下,扬扬大学自学的,念大学没出过大门,倔着旅行结婚我不好勉强,帆侄剩一天就要出征边关,送子参军责大于天啊。算啦,我俩的机会来啦!我现在正是要说我们的喜事是有规格有水准的,我们要办它个风风光光,热热火火。我就等你一句话啦!”
孔同江更是满心顺畅,咯咯笑出了声:“哥哥单位上的人,肚里有墨水些,我敬着呢,你俗里俗气地说话我还听得懂,你长长弯弯的又加点墨汁蹦出雅字句来,雅得我就卡壳了。我想啊,我们都是俗人,可也不能一生一世地俗下去,不然的话,别人不说我们老子死了的,而笑我们俗气死了的。哥哥供销社工作了三十年,大儿子镇上大厂搞科学技术,小儿子参加国家的解放军,我也不赖,提着瓦刀东闯西闯,领着二十几号人闯到了县城,是响当当的孔师傅。不消说,兄长就是兄长,一切主意都归你拿,钱我俩一起出,只要办出风光就行啦!”
单说儿子扬扬穿着油渍工作服偷工摸闲地学了机械大专,机械厂便垮得一塌糊涂了,卖给私人老板办化工厂,等他呆头呆脑领回化学文凭,刺鼻黄水已漫到街心了。老板卷钱走了,引老板有功的末把手镇长转了正,独他白白地落了两张纸。同江有心蓬毕荜生辉高调唱和,还有什么可说的!孔同山一块石头落了地,亲热地揽了亲兄弟坐了旁边:“李支宾,拿本本来!”
一姓一祖,二世谓宗,改朝换代始是太祖,然后世宗也。宗再分枝,大家聚族而居,族又发达,便有了大房二房三房四房,所谓农村讲的祖宗宗族房头。房头内未出五服四世同堂的才是互帮互携的堂兄弟。天黑下来时,兄弟们都候在门外了。
孔同山招呼大家坐进来,刚刚坐满了桌。孔同山满心想着的是大团结干大事,趁机说开了:“我们同字辈,岳山江湖涛根木意忠志十弟兄,大哥连到老幺恰巧一整句诗,老校长是族中老总吧,他的评价是对仗工整气度恢弘。我怎么觉得坐的是八个人呢,同根倒罢了,他不姓孔不排同,不是我们的根,同志另一码事,同而不志,天理人情上说不过去啊,老五亲兄弟,你说呢?”老五一时无语。那同志家的与同江家的一个村,也算沾血的姊妹俩,撮合给同志还是这位大姐姐做的媒。嫁到一个家,姊妹又妯娌果然亲上加亲了,一开始粘得很紧,三天两头地跟着串门子。同江家的是角色啊,少不了比划闲话,偏偏这一姓的姑娘都不是吃素的,几回不是,竟互相掀起丑来,把谁谁娘家不是全身子都骂出来了,弄到撕扯头发用鞋跟你踢我的下处我踢你的下处,僵得你不迈我家门我不踏你家槛。积怨太深,老五捧住头无奈地摇。
孔同山下了决心继续敲打:“兄弟间磕磕碰碰有没有呢,肯定免不了的,牙巴骨有时还锉舌头呢,若是兄弟间办事,你不低下气我不低下气,兄弟平等,人不求人一般高嘛。但天牌走就不同了,老天牌起什么作用?就是用来连我们的心的。老天牌不动则已,老天牌既出,就是一呼百应的架势,你隔山隔水的儿女们都要围过来。弟兄们啊,我在外面混,说话是有深浅的,这不是轮到二爹了我才说,是别哪个爹爹,我还要直说呢!老五你是他亲歌,懂得事体有大有小什么是国仇什么是家难……”老幺走进门接住了话:“要不是在卫生室挂着吊针,早过来帮忙了呢。二爹怕我忘他老人家,临走给我个感冒提醒,二爹想太周到了,未必我不知道是他儿子啊!”挤一起坐了。
孔同山喜上眉梢,喜得站了起来:“我正要叫扬扬找你呢。弟兄们,不说四分五裂,就是一丝裂缝,老天牌也不会放心的,齐心协力济济一堂这才是老天牌的百年期待。弟兄们捏拢这般紧我也喜啊,想想眼力所及,多是一卷草席遮了的,几块木板盖了的,再就一台破手扶拉去烧了的,到了我们才有能力出头露面扬眉吐气为老天牌拼个排场,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帮兄弟出力气是没得说,乡下应酬也能聊两句的,可孔同山家的排场肯定要出格,大家不插嘴只埋命点头作答。孔同山也知道的,顿了顿就说:“我和同江商量过,由他安排你们的事吧!”
鸡叫头遍,孔同山起床挨家拍门催人,兄弟们手脚很快,三下两下拖着板车驾着三码车钻进凉透了的黑雾中。孔同山其实迷迷糊糊没睡着过,那种做老大的兴奋格外的好,有几人能在世上张张扬扬争争斗斗折腾出一方天地,都不是咬牙奔年月,最多为谋着了温饱而沾沾自喜,老少主任两代又怎样呢,领了两三百人几十年,到头来还不是看大水东流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脸面洋活着。做老大就不同,你什么名堂都闹不出来了,你还有个老子可以死,还有个死老子由着你闹,没有人跟你抢跟你夺,任着你搭高台唱大戏。死老子也是喜事,还贵为喜事之首,知天命时才明白内里方圆啊!
星星眨巴眨巴地静谧。孔同山没事可作,拿起竹条帚盲盲目目在禾场上清扫,到边了才察觉一丝亮光从灵堂里射出,夜守的人辛辛苦苦熬着长夜。孔同山摸摸兜里有两盒烟,便瞅进门缝。同岳们四根烟囱吹起一股又一股新鲜的烟浪冲破一层又一层的旧雾,直至顶撞得屋头墙角乌烟瘴气,地上则痰渍如山,焦黄的烟头烤在上火星明灭。左侧香桌,香灰越过香炉跌了桌面,一茬半截香签高低不齐插在香炉里分不清燃尽先后,香火早以断了。孔同山心里一沉,故意踢了两脚门,想有意刺刺这群老牌精。他们好像岿然不动,他们戮战正酣,他们度过了漫漫的困惑,忘情受用着黎明前的清醒专注。哎,闭了眼的成了鬼,眼珠放亮的升了仙,替鬼争口什么气呢,与仙争些什么气呢,他们大势已去,他们没脸没面了,我还须精神百倍人前张扬啊。孔同山将两盒烟抵下兜底,退了回来。
东上的太阳刚出来要清理薄雾,镇上菜场采购肉货的一班就先回了,老远喜鹊叽叽的:“山哥,你掂掂,少说多赚二十斤!”孔同山听着也喜,杀猪佬斗不过乡巴佬,秤钩子钩自己胳窝呢!搬出一杆抬秤,几个兄弟不亦乐乎笑说着抬不起,可砣到了杆中间,是再也不敢走下去,不信邪的狠劲推了一把,秤砣一个踉跄落在地,滑滑的长杆“哧”一下翘得天高。总起来缺十多斤,兄弟们就累瘫在地上:“我们眼盯眼地,狗杂种!”孔同山苦着脸要说两句,才觉嗓子沙哑发不出声,也罢,存心大操大办的,不要露出精明的尾巴。只得记下斤数,肉是赊着的,家伙们玩我的巧,不怕秋后算账啊。
三码“突突突”左拐右拐歪歪斜斜冲上禾场,满身鱼腥的几个跳下车。孔同山分店卖化肥时和渔场场长结拜过,今日写了字去不知是否顺利。“他说了两条,一价钱不许还,二热闹要赶。”孔同山又拉长脸,几个说了,“带来了情钱,要来喝酒凑热闹。他妈的,不鸡巴球样啊!”这世界就这样了,钱第一,热闹第一,谁能说不是呢!见大家齐了,孔同山又想起事来,用手压着喉咙说:“鱼蛮大,又多了一份热闹,也不错。就是现在有点冷清,我寻思兄弟们是不是先搬几个花圈来,一是把热闹打起来,二算真真切切地尽个孝心。”
和李支宾坐了一会,兄弟们嘻嘻哈哈搬着大花圈来了。“高半仙太势利了,卖别人十五,卖我们二十一个。”“连最后一个旧枯了的花圈也不矮价。”高半仙卖花圈为生,也量着家小户小放一马,冲着家大势大挖一锹,好在我自己脱了干系。见大家你夺我抢不要那旧枯的,孔同山心底暗自好笑,低了声说:“不必争嘛,要争就争大面子。伯一生窝囊着过来了,可在外革命工作二十来年,伯当年为洗冤,我看见翻出了公社发的几张先进奖状的,这镇政府来个花圈不为过。想开去,伯做的是会计,县革委会就没口碑么,虽隐名埋姓归于田园,县委会忘了吗……”话未说完,残枝败叶的一个顿成香饽饽,都伸了手去抓。
尿涨涨的,孔同山穿了堂后茅舍方便。灶屋外用红砖垒起了两个大灶台,米多粗的大铁锅烧得红红火火,几把刀在肉案上“咚咚锵锵”。 吴辣子老师傅则卷起袖筒挥汗如雨,将肉浆鱼浆倒在大脚盆里干劲十足地拌和,孔同山塞了一根烟他嘴里。地下已经洪水泛滥了,红的鳃白的膘紫色的细肠大堆大堆地散发着腥气,弯腰剖鱼的是老五家的和同志家的俩亲妯娌,边忙边嘀嘀咕咕的。幺弟媳不会拨弄出是非吧,巴望人多势众的,又人多口杂了,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羹呢。孔同山赶忙钻进厕里边掏东西边竖起耳朵听。“这又脏又累的活嫂子几时看我做过,今儿抢着干,总不是想图个表现,谁和谁有血海深仇,回门一家出门一家的!”平常滑得似泥鳅的,此刻分明发点要孔同山把她姊妹的缝也抹平呢。万众归心啊,可心能收得齐么,把脸面擦得平平展展的,叫人看不出破绽,就显我水平了,不赖横眉了别豁个大口子也谢天谢地的,要不为啥人人都套着条大裤子,是因为总有皱皱纠纠的东西要藏着掖着呗! 幺妹子饶了我吧,哥们捏得紧唬得住,娘们间的苟扯我敢耍能耐吗?只怕要拂这赤裸裸的美意了,孔同山甩干余液,扣了裤眼,久久不敢出厕。
李支宾叫喊,孔同山赶快冲上前,孔同江取了钱回来了。闷了会,孔同江拣了小板凳蹲了说:“哥,我还要和你坐坐。”孔同山又要拉他:“坐啊坐,半天没坐了。”待李支宾借故走开,孔同江说上了:“我和别人聊了聊,这操办的方式多着呢,有象这样拢大帐一起合办的,有各凑班子各请客的,还有一父一母兄弟各负责一个的,我启发不少。”无形中兄弟间又隔了张窗户纸,只是张纸吧,孔同山随意地说:“亲兄弟明算帐,李支宾明白人,不会马虎的。”
“…...”又闷半晌,“倒不是帐不帐的,这么说吧,哥是接了父衣钵的,是父一手送进镇里吃公家饭的,你和父的感情没法说。父把我丢农村盘泥巴坨子,不理不管,四十几年都我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坡的。我没往这上面想,我只想同一个父亲,共同一脉血传下的,兄弟哪能分出你我,但口长别人嘴上啊。”
“大难当头各自飞吧?”看得出要溜号了,他吗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孔同江苦恼得一头汗了:“这就冤枉了。我把父的事领下来,我尽父孝时多出点力,不正好表明我也是父的嫡儿子。姆妈的事留你以后再张罗,我们都尽孝了,我们的团结嫡亲都挑明了,不晓得有几好。”
“……”这是孔同山一百个一万个想不到的。孔同江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捆报纸,打开了摊在桌上:“哥坛坛罐罐不容易,我好歹捞的是县城的钱,不说几千,一万出关我也乐意拿出来的。毕竟用哥的话说,我们不是一般的乡巴佬,父也不是一般的乡巴佬。”
孔同山肺都要气炸了,他也不想想我没有了老子我算什么,他居然把钱砸桌上来逼宫,他说我个体户了,他一个赶兔子的小工头小老板小财主了,他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要抢死老子了。孔同山恨不得掀了报纸掀了桌子。孔同山扪住胸,脑中闪出可怕的她,心又顿时凉了一大截。也不遮着了:“你是没这多心的,你说,她说的什么?”
点明了,孔同江反而轻松多了:“她一说吧住的高楼大厦,新贴的高档面砖,新装的铝合金大窗户,厨屋宽宽正正比得上三间瓦房,凭什么大堂中央摆不了桌子办不了事,凭什么前前后后冷冷清清……”“姐说要我把父搬进去,我说哪能,顺其自然算了。”情急之下,孔同山又把当姐的拉来垫背。孔同江是要一吐为快了:“还有二三四呢,总之你不听进她的话,你老子的葬就送不出去,我管不着了,你走着瞧吧!”
孔同江彻彻底底地解脱,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孤零零的孔同山,和满桌满场的烂摊子。
李支宾和张司机蜂拥而入。他们都以为孔同山砌了十三张好牌,接下来只需一张一张地打,想不到中间插进变卦把牌桌搅黄了。形势这么急转直下,两人也是面面相觑。
这位弟媳是孔同山心头永远的痛,从嫁来起就没让孔同山吃过一颗好果子。进进出出时,是非要拿杏眼瞪着孔同山的;和众人说说笑笑很高兴的,孔同山假意想凑上去,她马上冷住了脸,叫你众目之下下不了台;这大一家子总得有支吾吧,你低三下四求一句,不管好坏话,她立马敌你一百句;兄弟间也是不能碰头的,否则他两口注定夜里吵得不开交。孔同山何等大德大量之人,又何止试过百遍,落下来一个人不敢在自家禾场上说话,遇孔同江了也每每低头错开。河有源冤有头,这乌七八糟的全来自当初的夺嫡之争。老头子被开除时,痛哭流涕赖死赖活的获了个接班名额,虽说仅仅是临时工,当时也是绝对了不起的。给了谁呢,嫁出去的姑娘不谈,孔同山是长子,但已结婚,条件不符,孔同江的优势正在这,只要老头子开口,事就成了,孔同山也没脾气讲,偏偏老头子偏心长子这名号,几个来回,孔同山得了位。这还是大仇大恨其一,当时孔同江也窜红了,四处五码的媒婆成群结队上门,这位弟媳为什么捷足先登呢,据说没两天自己解了衣服主动先给了身子,现在看来,她和一个闷屁都放不出的他隔天高地远,一生的赌注冲了虚假的光环,大约肠子都悔青了。一万个不情愿地嫁了,任谁也要骂死孔家八百代,何况这种骚婆娘。孔同山怕她跳出来发疯,怕她诉历史挑过去然后一毛不拔,怎么也没想到使了新法子整人。这个骚婆娘!
李支宾说:“他能跑,你老大你不能跑啊,还是把他找回来。”张司机拍胸应和:“我和同江哥是说得上话的,我请他负责他来,我还要跟他说,自己的老子死了,听姑娘婆婆的干什么啊。”这都是鞋子外摸痒痒,不说先睡了别人要拿一生的下贱来还债,就是平打直过他也是她下饭的一碗菜的,她说一别企望他变二了。孔同山唉声叹气地又摇头又摆手。
李支宾又问:“村里有德有望的长者总有吧,请一个来和她摆摆,哪这不知道理由她女人说了算呢!”我孔同山也嘹亮人一个,二十年了都没和她摆一回,谁胡子拖地了去粘惹她的霉头。张司机见他还不启齿,干脆用话逼:“算罗,由她闹最好。只可怜了左手李,辛辛苦苦左手画了宏伟蓝图又要用右手撕,我巴不得呢,一夜思谋,大清早又帮赊肉又挨个门面接客,瞌睡遇枕头了,我给她道声谢了就开路。”
“你走,你鸡巴捣的能跟我想出应付?”孔同山一出口没好气。
张司机是不敢在意嘲骂的,里头的话却叫张司机好在意好在意。供销社刚承包时,人人都起了水的,张司机也不另外,可惜自从认识了不三不四的人,便入迷赶赌场摇单双,一年下来本赔光,连货架也被人搬跑了。看到别人都发了,唯独自己债台高筑,屋里揭不开锅,老婆一气之下竟喝了药。出人命可闹大了,死的当日娘家来了似蚂蚱多的人,要杀人偿命。气势汹汹中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倾巢之下无有完卵,街上连行人都抱头飞跑。危难之时,孔同山穿了件长衣迎面而立,对了其中的长者一个长揖一个九十度鞠躬:“娘家人息怒,人死后人在,亲戚不会灭啊!”谁为我横刀立马,唯我同山大哥,这是事后张司机的心里话。一个人不行,可名声在外谁进这门呢,孔同山又费心谋了一个,虽结结巴巴,竟长长整整细皮嫩肉带港星之风,人人都说这败家子破瓜裂枣歪歪锅瘪瘪灶都不好配的,想不到还有这好的姻缘。孔同山又只领着他玩点小牌,之后门面分到了,还买了一辆旧车拉短途,日子和和美美。
“她妈的,我不信她不吃我那一套,我镇上拉一车人来,我搞这是两块钱的彩票,浑身都是胆,把她打哑巴,看她还贱不贱。同山哥,你一个人热闹,了不起多化点钱!”张司机的血性爆发了。张司机能办出什么好事,一句话都不能入耳,孔同山正好拿他发泄:“日你祖宗,你要孔老子后代的家里自残自杀?容你嚣张了,老子不改了姓啊?钱,你当老子冤大头?人活世上争争斗斗不都为了钱,老子真有钱老子也不化冤枉钱。”
“不要和她争,这钱我来出一半。声音都不男不女了,量你斗她吃亏。”张司机自认为想了好办法。李支宾急忙按下了他:“你有十辆车,他都敢用。要掏银票子,不说你姓不姓张,你干儿子也不行。你不要瞎毛躁发飙话,让你同山哥安静安静。”
一根烟后,孔同山终于下了决断:“我要和她坐坐。”一旁傻愣的自家婆娘猛地斜钻出扯了他两胳膊:“去不得,你斗不赢她的!”孔同山甩了她的手,径直出了门。踏上新楼房高高的台阶,孔同山明显感到只有一往无前华山一条路了。屋里扫得干干净净的,却没一个人,孔同山瞄了两边房门,有一扇白铁皮包了的虚掩着。犹豫了一下,孔同山轻轻推开又迅速反压了锁舌,坐在床头挽毛线团的弟媳竟惊诧地僵住了。孔同山走前了几步,静静地立着。孔同江家的脑袋转过了弯:“你,你要干什么?”孔同山说:“弟媳,我要和你坐坐。”孔同江家的立马凶神恶煞站直了身子,故态重演:“坐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孔同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我也没说的,求你放了我兄弟俩。”
孔同江家的吓傻了,嘴里胡乱说:“你起来,你起来啊,干什么呢!”孔同山不言不语一动不动。谁想到迎来这招,女人家的哪又经受这招,自家男人捏的软软,也没打算他跪饶。大约真的不敢陪孔同山玩大了,孔同江家的重重瘫在床上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败下来。眼雨在杏眼里滚动半天,伤心地柔和吐出了孔同山想要的话:“你起来,我依你了。”孔同山忽地爬起,摸平僵硬的脸:“嘹亮人说明白话,我走了。”
到底很受伤,孔同山只想夺门而出。刚迈两步,昔日的弟媳又披挂上阵了:“不准走,我有话说。”毫无商量的语气唯一不同的是轻声中响着炸雷。孔同山双膝一软又跪下,尿也挤内裤里了,哎哟,前列腺搞犯了,她怎么反悔这么快啊!
“你站起来,听我说。”完全命令的口气,孔同山听话地站起来,等待下文。“从给老人买双皮鞋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把我看外了,有什么啊,皮鞋就穿不得,穿了就走不到阎王殿里,爬雪山过草地的照样穿皮鞋见马克思!我犹豫很久,最后我下决心孔同山是孔同山孔同江是孔同江,我不在乎钱,就是陪太子读书的事不能干。你以为我记得先前争接班的事,你错了,那是一笔事,但我早忘了。不是你们对我表示过什么,连敷衍的话都没说过,我知道那原本属于我的,但我早忘了。也好,不是这事,我也不会立这大的恒心。”
孔同山是准备了几句话说这事的,孔同江家的一个挖眼止住了他:“你孔同江什么东西你知道的。现今在农村勤扒苦作了吃饱饭没问题,能够喝点酒啊大声说两句话啊就能坐得上台面,压得住一皮条子人。他就会蛮干穷忙,我说田我耕了,你赶工去,我也不管你喝酒了,你最好喝醉。我知道他喝红脸了还不紧不慢喷得出几句的。这也不长久啊,乡里乡亲能赚了钱,我说县城东院那蛮多兔子撮箕扁担围着,你也号几个人去守。两三天没撮一箕泥灰,另几个守不住了,他也打退堂鼓,死活要回家,我气得当即甩了他一嘴巴。我说什么社会了赶兔子都学不会呀,你还想蹲屋啊,我要你鸡巴打鬼,我不缺男人,我寡妇了村里人都不敢低看我一眼。我说我去卖一袋米,你提一壶酒提一条烟,闲了就发烟他们抽,中午你倒酒他们喝,我八袋口粮全供应你,今后活着回来死着回来看你造化了。果然没两天,接到活做了。告诉你,村里二十几人都是我一句话带出去的,现在最坯的都能搞六七千块钱。”
孔同江家的越说越兴奋:“人多心杂,开始孔同江出憨劲连了一帮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治人,治人要有心计的,要拿出大丈夫派头来,我也愁,他天生缺这根筋。堤防所的九刚外面交往多,整天都有酒喝,喝得红透颈脖的,我就套他的话,我说你长期在镇上吃喝朋友的,怎么不把他们引来闹一闹啊,我又说嫂子的土菜饭还没显你尝过,屋里一副好麻将你没摸过,你邀几个相当的朋友,我为你安置一回。那天三辆边斗摩托开进来的,从派出所的林片,工商的易撇,到二壶到王七王八,结拜的九弟兄全齐备了,别人不知道你知道的,都红黑两道响当当的人物。”孔同山看见这帮斜穿制服酒涨着脸叼含着烟的家伙在街上走就避身吐唾沫子,想不到她能点石成金。“他们人多,摇了单双,我呢到场子打酒,打的是最里面那口缸的老酒。下午吃啊喝啊痛快流了,听他们说要不是林片有捉牌任务中途走了,还得一壶。网撒大了,干坡上都有鱼,何况这般人物,果然喝高后,连带着把你同江喊了哥子,又介绍了县城管的石队长。你同江的根基才稳下,并且满院的兔子都抢了跟他转。真是钱势钱势,没有势就没有钱没说错的。”
“实的不行有人来虚的,村长冒了出来。我先前也村长叔前村长叔后的和他往来近,想不到他借机打同江的主意,引诱同江共同成立一个公司,这是干什么啊,分明要夺了同江的旗!太狡猾了,气得我鼻嘴充血,当即冲他家门口骂了三天三夜,翻出十八条罪状把他骂了个底朝天。上次同志家的儿子在襄河里溺死,家家都有人下江里打捞,我戒指落水被浪打走声都没有作,我仔细看了一下,就他家没一个人,你说你人开会去了,你老婆呢,有病?病死了啊?我看电视与别的妇女不同,我是要看新闻的,上上下下都在谈新农村建设,我也判断这回这条路是真真的要修成了,路钱中央拨的,村里不化一分钱,电视上也讲了。我怕个鬼,我有本事我工程全包,你村长干涉不了,你想沾光你得看我眼色,你想支使我,你没门!昨夜我翻来覆去,同江到了关键时刻,老头子死得正是时候。我前前后后想了,老头子很公平,活为大儿子造福,死为小儿子造势。你想想为什么老头子恰恰这时候死呢,这都是天意,这是老头子给我的名分,对我的补偿。”孔同江家的又瞪圆了杏眼,切了牙说:“我不是当初的小丫头了,你说我再会拱手让人吗?”
孔同山听不得老头子三个字,吓得顺势跪了下去,你千说万说你免谈老头子啊,你也不想想我连老头子的死都不管,我在这社会上还算人吗?孔同江家的不理他,背了身说:“我一生不信天不信地,我本意也不想窝里斗。你做人比孔同江狠,我佩服你会争,老头子的死活都让给你吧,我料定你领得了这个大合唱的。”再转身来已泪雨涟涟,“你忙你的吧!”
孔同山长吁了一口气,在房门边被张司机扶住了。张司机满眼的暧昧:“和弟媳坐这么半天,怕死我了!”孔同山抚摸着胸脯,喜不自禁:“搞定了,一下子就搞定了,我还多搞了两下子。”张司机抽出一只手在鼻上嗅了嗅,皱紧了眉头:“活天的冤枉,后两下搞出来的是尿呗。”
孔同山整理好心情又出现时,暖融融的冬日当空射下,照得孔同山神清目爽,照热了禾场的角角落落。戏台搭起来了,台上有人在试电,有的在忙着拉幕,席场捡开阔了,有人在比划怎样摆布五十张桌子,临时空下看戏的地面后桌子撤放哪里才显得比较方便。花圈鞭炮已敬献了不少,两根树三根树第四根也在绑搁花圈的绳子,李支宾左手蘸墨在落款挽幅,忙里偷闲地还摊开礼单薄记录人情。张司机热情似火,应三喝四地牵着新到客人的手攀谈询问,然后麻利地逮上桌,或是铺开麻将,或是撕开扑克盒逼人斗地主玩乐。孔同山撒着烟挨个挨个地和客人打招呼,嘻哈哈地对那些麻将煎水喝的玩人叮嘱必须干上通宵。
到底缺了孔同江,张司机再怎么能干也难免厚此薄彼,亲戚们只有在和孔同山唠叨时才舒展随性。可我不能填他这个眼啊,孔同山心里默了默,把他强押来也用不上了,他这人酒喝足了还有几分喧闹,现今老鼠钻风箱,夹棍子打得焉头焉脑的,断难恢复起精神,上得了台面,狗改不了吃屎,挑挑水搬搬煤出出憨力,由他吧。大爹屋的老哥同岳和他老子一样驼背了,招几个老乡亲到灵堂摸麻将也算人尽其用,尾几个则太嫩,虽年纪与张司机上下,却历练太少,放不了心。年富力强的,老五肩膀太软不担责任,拿捏针线都请示汇报的,同湖吧,有点权使就长歪心眼,身不正心不直的,其率真不及同江一零头。
其实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有几个围着李支宾在转,有几个跟在张司机的屁股后,按说也不把张司机累么样,他能不好好累吗?可也有个原则问题,他们口里不说,心底总有比较,大炮筒吴辣子某天终将一瘪臭口说你个大家,没一根好梁子,嘴都不能犟的。想着想着,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弟媳不绝好人选么,她不光能言,更善变,送两个香屁她吃,再次搞定她是小儿科了。二十年乌烟消散,足让孔同山天大的满足,两大死敌合心携手出击将给亲朋莫大的惊喜啊!
在楼房内走了一趟,没人影,顺势下后,看见儿子扬扬蹲地下,就想起叫他做点事:“你给写个悼词什么的吧!”一看是孔同山,扬扬说:“不要搞烦琐了,又不是大人物,值得吗?”话是这么说,并且戏班子也有一张套辞,可太不中听了:“我正烦着呢,这刻你不要扭筋,你到底写还是不写啊!”儿子平常对人是爱理不理,却和孔同山针锋相对惯了:“我学的理科,写东西不行的,再说我念了书是参与社会竞争的,回农村提笔弄这破玩艺不丢人!”眼高手低的家伙,孔同山没好气了:“祖的你可不管,我老子总不死在这儿,你未必不把老子送出去啊!”扬扬一听这,眼都放了光:“你这不是搞法,累人累己浪费钱财,更可怕的是破坏资源污染环境,二十年后早淘汰了,一定是烧成灰后用火箭发射到外空去。我在想啊你好热闹,我现场直播七七四十九小时,每隔半小时就向全世界播报一次你所处的经度纬度和高度。”气得孔同山哑口无言。“算了算了,没轮到你,我正忙着呢!”儿子多多少少顾了点情景,主动打断了。孔同山清早安排他拖鸡子来的,才发现他蹲了捏个砍下的鸡脑壳,真不解他干些什么:“你玩的什么呀?”儿子又来劲了:“嘿,玩?我研究半天呢,鸡的利润低又节令性强,我教他宰了放冰库里,我特地给他制了个刨毛机,我在攻关添加么粘剂可把鸡脑壳的毛都刨光呢!嘿,要不是我,这鸡鸣场去年就没个厂了呢!”哎呀呀,我的儿子,你比用刀捅我的心都还坏啊,我为你遭尽了一生的耻辱,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孔同山头冒金花火爆破了胆,“砰砰砰”连下三脚,将儿子踢了个底朝天。孔同山被吴辣子的油手护住时,才发觉自己失态严重了,这生何曾与人动过手脚,幸亏是自己的儿子,幸亏是在屋后门口。
穿自家门上前,孔同江家的和自家的正牵手叙话呢!孔同山思量了她的,哪晓得她白骨精似变幻这么快。孔同江还说没沾老头子的光,你他妈行狗屎远啊,找这好一个婆娘!“帆帆我真顾不到,部队太严格了,虽说新时代容许忠孝两全,可上半年回来一趟是打爹的幌子,爹死不能复生啊!”她家常的无拘无隔,亲热地拍拍嫂的肩,笑的银铃般,“我们女人帮不了大忙,净想这些零啐。对,有法子了,我成天打骂他,他恨死我了,嫂子待帆帆最好的,帆帆视你比亲妈还亲,这回要不报了大娘,部队保准了。”大约早抚顺了,顺着话自家的也有两句的,恼笑着说:“呃,你让我多活几年,我要看着帆帆骑宝马驹斜配了手枪前呼后拥雄纠纠见我呢!”孔同山见缝插针凑过来嘻皮笑脸:“你个小媳妇呀,又没见你倒杯茶我喝。你要帮我操心大事呢,我都嘶声哑巴了。”新媳妇过门有礼数,要给新家的所有人斟茶敬水,孔同山当初没接到这一杯的。孔同江家的来得快:“都老弟媳了,想端啊,嫂子还不依呢!”自家的来的也快:“只要你们合上了,我才高兴呢!”快得连孔同山也不知是打趣话还是实心话。
两人目光相逢,正要会意一笑,突然外面有人大叫:“同根回来啦,老六回来啦!”两人同时怔住了。
同根的根不在这儿,最初父子流浪来时瞒着说总算找到孔氏家族,骗了生产队一处牛栏落下籍。老的眼尖嘴甜,见同山父这一支人旺势大,便巴结同山父拜了亲哥哥。同山父一来户口不在家,占的宅基多,二来知己难割真被哄热了心,怕亲兄弟掉单,让他们在自家禾场前砌了小屋,也就是现在老俩口住的地方,从此同根就和同山们排了行。日子本来过不下去,没两年老的又短了寿,同山父们相帮着卷了草席埋了,同根是东游西逛,拖着长鼻涕叉鸡偷狗混朝暮。台湾人都回来探亲时,大家才恍然大悟,这国民党的亲侄子根本不姓孔!孔同山倒不嫌弃,反还有些期待,果然台湾大伯寻来了,一辆旧吉普热热闹闹载一满车人来接,孔同山翻了新衣服替同根换上,亲自把他送上了车座中间。一个大肥屁股拥挤地卡在了车窗外,孔同山目送车屁股吹着黑烟“嘟嘟嘟”开出了鸡鸣场,浮想连篇被鞭屑糊了手都忘记了。人算不如天算,同根空手回来了,连塞新衣里的二百元钱也一毛不剩,原来台湾大伯在那边孤寡一人并无一儿半女,财力有限,本姓人窜惑着老国民党高低不认这孔姓的亲儿子。老国民党眼珠骨碌一通后认了死理,同根无柄无把的,独享不成想瓜分两张美元也没一份,辩千句终落逃撕烂衣服打得飞跑的劫数。孔同山丧心怒极,当即缴了他的门钥匙:“这钱是扬扬镇上机械厂上班头三个月辛辛苦苦攒下,十五岁啊,想给父母孝敬的,呢子衣是我在我们供销社走后门用布票换,准备等扬扬结婚穿的。你欺了我祖孙三代,你还要姓孔呀,你还不滚起走啊!”十几年里,偶尔有人看见他在火车站倒车票,偶尔有人说他卖血为生,黄皮寡瘦不现人形,茶余饭后,听听了了。
一长溜车停了老远,一群世外之人手持花圈列队缓缓前行,青松翠柏的飘香迎面扑鼻。花圈上标了湖南湖北等十七八个省市区字样,当首一个有簸箕大,橙橙绿绿层层叠叠,中间一个“奠”字新鲜素花裹扎凸起尺厚,挽袖左边写着伯父讳二堂老大人千古,右边写韩国长香熏娱乐会社总社长孔同根敬挽。举花圈的油梳着头西装革履,神彩弈弈焕发气宇轩昂,仔细瞧了,居然正是孔同根!
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十年之变天翻地覆。孔同山一个箭步迎上去,抱了孔同根说:“哎呀,六弟啊,伯父过世,弟兄们都聚在跟前,就差你一人,我心里那个急呀,字语无法言表,直想偷偷地哭,我猜若是伯父在天有灵,定是少不了召回你的,苍天有眼啊!”孔同根递给张司机手中的花圈,歉意不止:“在外面瞎忙,一直无暇顾及家事。也是伯伯待我好,伯伯待我好啊,当亲生儿子看养。昨梦中惊醒,一打听才知伯伯不幸,我心酸的那个,恨不能立马飞回,恰好在北京会社出差,急赶急没误大事。哥你不知道,韩国人把我的户口簿抢去盖了他们国家的公章,我总无所谓的,现在才一阵后怕,差点铸千古错啊!”
孔同山拉着孔同根拉到楼房里坐下,拍着肩膀说:“六弟,不怕你笑话,你嫂子昨夜也梦了,她梦见你骑着宝马驹斜配了手枪前呼后拥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回来了,我们都验不到点子上。哪晓得你真的出国入了朝鲜籍啊!你伯闯荡人,没种一分地的,他最气恨我们窝村湾湾里,可杖打鞭抽也没逼干净几条泥巴腿,还是六弟发奋,继承了伯的信念,真是父子情深啊!你也太长兄弟们的脸了,一下子出界当了风流倜傥的外国人,遥控大半个中国,传奇人生,谁听说了有这样的第二人啦!”
孔同根为兄弟们发了一遍外烟,又是歉疚:“哥哥弟弟们在家侍奉老人辛苦了,看把山哥累的,黑眼眶嘶嗓子,我内心有亏啊!我本事不大飞来飞去忙乱杂事倒不亦乐乎,再连伯伯归西我都不送一程,不帮忙帮忙哥哥弟弟们,我算正经人吗?伯伯待我天本地厚,外国能夺了我的心换了我的种吗?”
“是啊,是啊,祖坟在此先人在此你能不归家吗?叔的坟头年年长草我们年年扯,今年怕又长了不少,哥弟们只能尽心了。这回伯伯名下,你要好好表现,要告慰列祖列宗你出众了呢!好,时间不早外面客人都饿了吧,我们兄弟边喝边聊。”孔同山站起来前后喊道,“吴师傅张司机,上便饭充饥!”
孔同山躺床早,也干不出什么事,大门堵得死死,根本不能出进到楼房和李支宾他们联络。天一杀黑,看戏的便聚拢了,大喇叭又对天一次次高喊:“戏曲热舞大联欢,中国传统花旦劈开韩国劈开美女。”年青人来了,外村的也吸引了,渐渐人满为患水泄不通,许多被挤上了树梢。大喊大叫轰天震地到凌晨歇息后,两边屋子又麻将声阵阵响此起彼伏,孔同山再也捺不住要凑热闹,被自家的一次次按倒:“睡一会睡一会,蓄精神你要亲自演热闹的呢。”反反复复多番,才在麻将的梦境中迷迷糊糊。孔同山感觉很好好运连连,要风有风胡边来边张,这手整了豪华的清一色,孔同山一不做二不休乘势杠上一抬要赢个满堂彩,哟,开花了!正要美,猛听堂屋里传来张司机大喝一声“诈胡!”这一惊不小,孔同山呼地躺起来睁开眼,天已经明亮。
吵散牌局,客人一拨一拨就来了。瘾老不爱吴辣子的辣子轻易不坐席的,居然来了,社主任没公家钱开销了见老同志死一律躲的,也举供销社的花圈来了,格外的面子,孔同山自然不敢马虎。其余的,李支宾收记人情,张司机追屁股后和孔同根敬韩烟打哈哈,安排得井井有条。抱着热茶杯子悠然立在门槛上看万字头鞭炮一圈堆高,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增加,孔同山的黑眼眶也护不住内心得意。死不过三,入土为安,算约定俗成的,该踹进三天多少内容却不好说,你说有规矩就是有规矩,你说无规矩也说不清道不明,不论大有大的形式,小有小的简约,单讲古人传下来的,早年当作封资修破坏差不多了,等到拾起来的时候,土葬又改了火葬,一下子全乱了套,慢慢地走出个格式了,个人的心血来潮,外乡一些好的法子又都纷纷参合,真让人莫衷一是。比如镇上不见得察觉花费了心血,村里人却非要攀比,而村里人不多理会的,镇上来客恰恰很以为然。我孔同山引进先进经验主打外国搞法,哈哈!
张司机也喜,抽空笑眯眯挨近说:“我一夜赢了五百张韩国票子,未让他还手,等天亮他成一盘,我们一哄而散了。”孔同山爱牌,禁不住问:“你手气这么旺?”张司机的羡慕一个接一个:“心情好呗,我到哪里搞鸟破车,七辆新崭崭的宝马解我心头大患啊!你兄弟享荣华富贵了,光好车五颜六色一大堆!他说这黑的是官丧用车,白车子专陪韩国人,绿车子装情人,红的呢送小蜜,钓鱼专开吉普。人比人气死人,我晴雨都是两只破鞋陪。”孔同山假装恼着揪他耳朵:“别的不说,老子就是便宜了你!”张司机嘻嘻的:“你也得便宜了,加的韩国两份菜,吴辣子连下手都帮不上,打算主动降工钱呢!”吴辣子的牛泡我孔同山戳破了,取势又取利,好。孔同山连带想起戏班子价钱:“戏班子是劈开吧?”“什么劈开?不过我也不懂,你问我港妹会知道的。戏班子乐都来不及呢,还有时间操这心?昨夜沙湾村娶亲的,龙灯班子玩了一半玩转去了,为什么呀,看热闹的一个不剩全跑光了!”
孔同山笑得扑哧喷出茶眉毛都湿了,还要讨几句舒服,这时供销社打热闹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把将他按下去,将一只刀砍出三个窟窿的破麻袋套在孔同山身上,拿了墨汁对他说:“老头子死了则死了,满屋的姑娘自然在哭,你凑什么娘娘腔,正热闹的时候,墨渗入眼水流淌下来,糟糕我们可不管。”孔同山压退内心的热潮,转悲痛为力量的样子,挣脱着半推半就地任几个人乱涂黑脸。耳后根都没放过,也抹尽了黑,头上又被插了一顶歪歪高高的尖帽子,巍然用毛笔草写着大黑“孝”字,披麻带孝的涵义一目了然。孔同根老实主动,第二个站出来缴械投降,人们便耐心细致地保证既黑圈到脖子根又不沾湿洁白的衬衣领。丢开水锅里都煮不出个热屁的倒放了,看来在人前人后活得滑溜些的几个兄弟东躲西藏,照样被老鹰逮小鸡似的抓了扔在地上,浓描粗画地花了脸。还不尽兴,满禾场沸腾的人群欢呼呐喊:“一个女婿半个儿,理应有半边的份!”管你嫡或侄,只可怜干净的新衣无处换,汉子们劲口又足得一发不可收拾,全身上下和那左脸右脸一样染得阴阳分明。
土戏班子敲起锣打起鼓,劈开姑娘挺起胸吹响洋喇叭,土洋接合分列两边,在门外共同奏亮前进的号角。人们把活着的老娘凉在一旁,十六个司职杠架的村人把水晶棺抬进小屋,把遗体连衬布轻轻装了里面。这边几个粗腿娘们几脚砸翻灵铺,那边大姐抢住棺柩哭喊:“你老说走就走,看不到我们了啊!”一大群披了白孝衣的侄姑娘孙姑娘也来了情绪,顾不得仪容矜持,你堆我我堆你扑上去“哇哇”恸哭无休止地叫伯汪爹。悲情笼罩,婆婆娘娘全为之动容,不相干的眼软的也泪流成河哭出了声,一时震天地撼鬼神哀声阵阵。一挂鞭炮在屋中燃放,伤心的人儿才惊蛰般逃散出门外。
天灰蒙蒙阴沉沉,槐树枝头仅剩的枯叶默默俯视片片含悲。戏台重拉了白幕庄严肃穆,台联白底黑字左写“仙灵遨游宇宙”,右写“恩情撒满人间”,高挑的横幅则是“孔二堂老大人永垂不朽”。 水晶棺正中搬放好架势,孔同江家的将扬扬的孩子抱了上去坐好,讨了身后有人做官的利气。一切准备停当,孔同山被两个汉子押上前陪了跪下,后面沾上血缘的后辈以及媳妇们手握花圈一字排开,又招了捏着彩条麻杆的小孩子们相跟跪下。十时整,在围观人群叽叽喳喳焦急兴奋等待中,李支宾在横幅下高声喊道:“出殡仪式现在开始——”等响器声落了,“第一项,孝子贤孙就位”,一群人更加跪了,“第二项,奏哀乐默哀——”,高音喇叭响起低缓沉痛令人发鸡皮疙瘩的葬礼进行曲,三分钟静悄悄度日入年,一个个低着头肃肃穆穆,腿直打颤,“第三项,宣布送花圈的单位和个人——”社主任走上去,一一庄重道来,先国际再国内后娘戚乡亲和好友,众人在心里又熟练勾勒了一遍版图。“第四项,直系亲属讲话——”。孔同山被推上台,万众瞩目下激动得想开口又什么也讲不出,就敞开嘶哑的喉咙借了酒桌上你谦我让的套套:“不孝子孔同山今天聊备了一杯寡酒,一桌不成行的淡菜招待大家,大家能不嫌弃吃好喝好痛痛快快,就是我思念先父最好的行动。感谢感谢!”
李支宾正打量第五项谁上去呼啦几句,已经见一个黑脸孝子跳上前来:“各位亲朋,各位来宾,各位乡邻,我万里赶回为二伯奔丧,心情万分沉痛。出门在外游子思家,破兜兜藏钱的,旧包包包钱的,乱麻袋捆钱的,一遇年节无不归省掏出钱票孝敬长辈,二伯守在我家里恐怕眼都望穿了。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我能随随便便回来吗?衣锦在外,犹如锦衣夜行,不荣耀孔氏家族,岂是我孔同根的脾气,我孔同根是享誉国际的人物了,是国人唯马首是瞻的主儿了!二伯,你为我守屋没白守,你住我屋你就是我亲老子,你亲儿子为你颜面涂金了!你在天有灵,你就叫大家仔细看看你的亲儿子,昔日的流痞浪子挨霉受气的土包子孔同根。他复生了,他敬了青松翠柏的大花圈,他为亲老子配五百万的宝马车护灵……”黑压压的人真个膛目呆舌鸦雀无声了,孔同山也低下黑脸心里醋也涌酸也涌,这不纯粹出自个人风头么,孔同山甚至怀疑他早就卧了眼线,一等家中机会就粉墨登场。世人怎么想呢?浅的人应该想到老头子确是对他恩重如山,或者想孔同山确实是活出世了的,竟能把万里外的阔弟也唤回摇旗助威,深的人应该想到你孔同根不管多么地百千万,还不只是借了孔同山的戏台擦擦边敲敲边鼓,肯定应该这样想的,戏台子是我孔同山搭起来的,唱得再好也是我孔同山的,镇上两家厂子唱皮影戏,钱谁花得多谁计较了,看的不都瞧台搭在哪家门前么,能掀起这样的高潮是我孔同山的本领。就听:“第六项……起架——”
响器齐鸣,鞭炮大作,头轧大素花由小号到大号七辆宝马随了灵车依次缓缓前行,古服土鼓洋妞洋号火爆地打打吹吹领着队伍。手扶花圈挽杆的孝子贤孙大姑小婿盖在花花绿绿中从头到尾望不到边听不到西那个想应,却也无论站不起来的半岁小孩还是跪下去的亲老晚辈,都统统跟了身后的人要跪就转身而跪,要行就再站起来转身前行,孔同山被两汉子反剪着手,不孝无光的脸面面向着先灵步履蹒跚地拖着后行,十六位壮实的汉子腕缠素巾肩扛架杠迈着坚实庄严的步子,口里一呼一就领导着先头部队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两板车鞭炮垫后,张司机等迅速地将一盒盒鞭炮一次次地绑在凉衣的竹篙上,脆响的声音炸得红红碎屑满天飞旋,浓浓硝烟漫天飞舞,队伍从前湾到后湾绕着大圈,这样的场面,所到之处,各家各户都不敢不出面捧场,纷纷接了李支宾递的嘴烟燃响早已准备了的鞭炮,只唯恐主人家不能看见听见,还有那顺子爹,曾想活着与亲弟对一句话,曾为生死离愁方寸大乱,此时极力异乎寻常地镇静和例行公事地点燃烟,很快地被耸起烟柱包的严严实实。当灵车驶完那段寡路时,湾子的鞭炮才刚刚响完,整个村落空荡荡昏昏沉沉地笼罩在弥天黑雾的哀思中。
围观的人群又融进了鸡鸣场的人流中。这里早已是四邻八村来的人,他们久违了这个集场,他们有的手捏锄头,还来不及褪掉裤腿的新泥就从田里赶来了,他们有的手牵牛绳,还来不及喂饱牯牛就从堤坡赶来了,最花费是河对岸的外县人,也兴冲冲乘渡船赶来了,最辛苦是带了病的,他们有的偶患感冒不经风寒只能家中傻呆,有的长生痼疾只能床上困着,都凭非凡毅力赶来了。他们只能阻塞全场了,却又自觉自愿地为浩浩荡荡的送葬大军让出窄窄的场心,他们为前所未有的宏大壮观震慑鼓舞,他们早已估摸了孔同山的好场面并且谁也不愿错失一睹风采的良机,但是他们还是策划不出现有规模现有气派,他们期望值抬高了八度也未达到目前水平!主动出击的人率先作全景式的扫描,他们钻前跑后瞅着车说,这厚重锃亮的黑壳轿车怎么牌号一到七一个挨一个整齐划一一个不拉啊,同字十兄弟不拉夫凑数如此讲究威风呢!避了八个艳丽风骚的劈开姑娘,“咚咚”声已敲穿了心,这么冷露这么大半边胸正眼看不犯罪吧,住外国真好啊!渺渺一看有百来个,一望无际全花绿绿的花圈,那荒岗子三分地吧,坟头座座遍插也密密匝匝啊?又对着孔同山说,麻袋真厚脸真黑帽子真高,要不是你孔同山实打实地撑开了场面,人家能把你打扮得如此滑稽可笑么……
场上一步一跪一步一叩,累坏了所有的孝子贤孙,男女老少差不多是爬过场了,孔同山两腿瘫软任由吊起拖着向后,浑身上下只剩一丝气在悠了,见场面正浓,就传达说,刻点苦继续前进,拖过石板桥,几大家单位都陪出了万字头鞭炮,堤防所那里也让他们助助声势。
孔同山将骨灰领回送上祖坟,和随行的吃了宴席后,暮色已下沉了。
归屋坐下,自家的抢着汇了报。絮絮叨叨讲了李支宾张司机招待的妥妥当当,讲了筵宴场面的盛大豪华,又叙食客的评价:“吃了洋菜喝了洋酒抽了洋烟,酒醉饭饱后揣着肉丸子拎着同根发的花床单,口口声声说交两百元的人情都亏了东家。”完了自家的关心地问:“怎么去了那么久?”孔同山燃上烟悠悠说开了:“精彩一处接一处,高潮还在火葬场呢!我们的末把手镇长招商有功,连升三级到县里当了招商办头头,我真的佩服他工作有点子,把办公室安在火葬场招商招丧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办公。见我们去了,他立马电话召了正副四五个县长来,补了县政府的大花圈,又把老头子抬到了吊唁大厅的中央,我们象电视里一样立在旁边重新搞了一回追悼仪式。享受的又是正县级贵宾炉待遇,多烧了一些时候,能不晚吗?”
自家的乐了:“你家老头子长鬼运,你人运也不差,县长们给你低头握手。就我闷气,胡椒味精几大袋的一眨眼不见一粒了,还有酱油,几提都空空的,她肯定倒自家缸了。”人走曲散该各自扒了:“你没收拾收拾两样?”听到抱回一捆大蒜有五六斤重,孔同山只好苦笑:“输狗打架反咬一口,差不多平手了,就是把涮口的习惯养成,满嘴的大蒜味不藏住好坏事的”“差点胜了呢,你交一条烟要我谢给同根,我压枕头下原本吞了的,她硬逼我翻出亲自递了同根,这哪是糟蹋烟,分明是糟蹋我嘛,人家阎王还在乎小鬼的。”说着,一脸的委曲。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不是她心计胜男人,你要害惨我呢。孔同山掐灭烟头发了狠说:“他同根当了阎王不假,可我就成了小鬼么?我是活着的大写的人,情是情酬是酬,我要告诉他,我孔同山顶天立地活一世,是最不懂得被施舍的,不说你同根什么东西,天王老子,我这也是人情来,人情去!”
说到心坎了,自家的也炸起锅来:“小杂种耍阴谋呢。么香肠臭肠的,从头到脚又洗又摸又搓,搓鸡巴搓不出油水了,他想出了捣屁眼的法子捞钱,连我们的脸都折进去了。”想不到一言不慎,污七八糟的恨全泄了出来:“闭嘴!豆腐吃腻还想尝臭豆腐呢。搓来搓去十几年跌到了十五元一根,打造消费城市时尚城市打造省城后花园不是一句空话么,搓来搓去十几年都怀念自给自足了,市场经济谈何持续快速发展?全身上下就一个屁眼还未在二三级城市开花,县长当场表扬了招丧办立足本职钻研业务开拓进取的精神。事后县长在贵宾候葬室摆了苹果香蕉矿泉水接见我们,县长说孔先生的韩资入驻家乡是我县招商史上的重大突破,长香熏项目的引进是我县抬升城市消费品位经济跨越式发展的重大举措。县长还明说了,长香熏的实质是男女平等人人共享幸福,抢抓机遇大干快上,必将对我县落实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的事业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你脑壳涂糨糊了?县长的话才是盖棺定论的,你记住了不?”
做姐的过来叫了:“同山,一齐坐坐去吧。”
迷尘蒙灰的灯泡昏黄幽暗,矮窄霉变的四壁折了光,复制出一份古老和神秘,灯下儿女围了老母膝下,恬甜温馨的暖意充溢进来,还原出一股老汁老味的深情厚意。精疲力竭地应付了人世的场面,难得这片刻的骨肉融洽和柔情汇聚。也仅仅是片刻,当姐的打破这一片宁静:“要走的留不了,天意注定,好就好在做儿子的能够争气,把老人的丧事张罗得有条有理出奇的好。我收集了,大家都说再走老人,至少一百年没比,老校长,应该叫族长吧,拍着胸顶着大姆指说,孔家行大礼了,孔氏家族无愧百姓氏的典范,说得多中肯啊!这是你们兄弟俩前世修来的福,用什么也买不来的脸面。父是旧社会的人,不知受了多大苦多大难,有了你们,父一生的苦苦涩涩耻耻辱辱都洗净了,一路上走着,必定仰着头荣荣光光了。”
孔同山接下说:“细微末节处我不敢说绝无闪失,好事多磨嘛,这大面上的事我们颇费了心计的,说到底我们是养家糊口之人,腿不粗腰不圆,刚操办时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短怯,只想随个大势不能辱了门庭,哪想几招几式亮出来,连自己也给镇住了。人心齐泰山移,这说明我们兄弟俩心贴得紧,说明姐每个周到都想到了,还有她们妯娌,也经得起大局,表现得特别的豁达开朗聪慧嘹亮。”
当姐的也说:“这是家和人旺的根本,她们一个个进门时,我就说个个都是贤惠通情的内人,也多亏她俩贤内助,里里外外风风火火地出力。”
孔同山又接着说:“姐,父是享了正县级待遇的,好多人都不知道,你住下两天,要说话时,这不要冒了,找精彩的讲。”
当姐的赶忙答应:“这个我当然明白,都是你兄弟俩的面子,不说白不说,人们听差错了我还不回家呢。父能这样走,都是你俩惦念父的恩情,记得小时候,父分装红糖白糖时,总把同江抱店里,手一沾上糖,就往同江口里泥。”
孔同江跟着回忆起来:“父发放回家后,说什么也不让我下地种田,说吃不上公家饭也要吃百家饭,提着鸡蛋捏着布票低三下四求队长求师傅学瓦匠,那时又不兴送钱送物,可父还是想上去了。现在看来父非常英明,虽然丢了几年,但捡回手艺后就一年好一年了。”
孔同山也跟上来:“你结婚要分家砌屋,门前老槐树就那时砍下的,我记得父子仨砍着砍着,风一摇,树咔嚓一声倒下,来势特凶,眼看要压过你身子,是父眼疾手快,运足了气将你推开外,父的肋骨被树撞断了一根……”
“你,你呢……”孔同江打断了。见孔同江拉得长长的苦脸时,孔同山才发觉随心所欲温柔处叙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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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白喜事。
网易论坛,天天相伴
三生有幸天生怜,三生有幸三生缘,
兜兜转转千变幻,三生尽头是何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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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看这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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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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