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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黑子玩荧屏“变脸” 新作《左手劈刀》将播
演员黑子玩荧屏“变脸” 新作《左手劈刀》将播
腾讯娱乐讯
眼下,演员黑子可谓称霸暑期荧屏,有着众多表演经历和影视作品演员黑子也跟观众玩起了荧屏“变脸”:从《雪豹坚强岁月》、《苍狼》、《新版笑傲江湖》、《追捕》、《舰亚丁湾》、《大刀记》等老戏,到不久前首轮收官《大舜》,再至本周三即将上星新作《左手》,近期演员黑子频换“妆容”,几乎未离观众视线,堪称“屏霸”!其多样化荧屏角色展现,更是被网友喻作“变脸神功”。 [名人名言 ]
黑子作品轮番抢占荧屏 亦正亦邪“变脸”快 [国外新闻 ]
暑期档播出期间,演员黑子多部影视作品轮番抢占荧屏,其主演电视剧《大刀记》近日更是重回黄金档,于河南卫视热播。从《舰亚丁湾》中铁血与柔情并存大队长毛大华,到历史巨制《大舜》中上古圣人皋陶,再到《大刀记》中“白眼狼”等等,多部作品连续播出,不仅让观众感受到了不同时代背景下演员黑子形象魅力,其剧中饰演角色性格大反差更是令人直呼过瘾,大赞“实力派”。 (经典台词 )
目前正热播抗战巨制《大刀记》中,演员黑子摇身一变大反派“白眼狼”,更是匠心独运,自创“任性呆萌”反派风,耍狠、惹观众“生气”言行举止中又不时透露着一股呆萌劲儿,充满新意。 娱乐资讯
可以说,演员黑子这两个月之内几乎不离观众视野,其塑造荧屏形象更是立体多样,有正亦有邪,也难怪有网友将此喻作“变脸神功”。 [名人名言 ]
《左手》首播 演员黑子将再“变脸”[国外新闻 ]
据悉,即将播出《左手》中,演员黑子又将“变脸”骑兵——黑马团团长韩德功,携手连奕名共同讲述马背上热血传奇。而该剧发布现场,演员黑子调侃自己剧中与连奕名兄弟情谊似“断背”言谈,更是让人颇为期待两人剧中“冷刀热血、兄弟情深”对手戏码。 [名人名言 ]
这部由连奕名自导自演,连奕名、黑子等领衔主演抗战传奇剧《左手》将于本周三登陆北京卫视、四川卫视上星首播,演员黑子精彩“变脸神功”将再一次荧屏绽放。 (经典台词 )
搜索阅读:,,,演员黑子张永刚个人资料演员黑子照片,演员黑子是谁?演员黑子简历个人简介 黑子的本名叫张永刚[1],黑子则是乳名。但他一直喜欢使用“黑子”这个不是艺名的艺名,这,,黑子哲也用眼神示意我,午休时间这样子做很容易成为焦点的。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我,相田丽子,作为一个资深的腐女,一个在all黑子论坛长年混迹的腐女,一个,,偷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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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独家
凌中圣已经很久没有搓麻将了,自从女儿凌亦非考进市重点高中后,他就开始改邪归正。凌中圣是一家公交出租车公司的客运司机,开大巴,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偶尔上完早班,被一帮狐朋狗友叫上去搓半天麻将,玩到兴头上,常常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收摊回家。凌中圣搓麻将很少输,赢来的钱如数交给老婆,所以,一般情况下,凌中圣的老婆陆梅是不会阻止他出去“赚钱”的。可不是吗?麻将搓得好,等于多打了一份工,多赚了一份钱。可只要是个人,就该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麻将桌上无长胜。所以,凌中圣也会输。凌中圣输了麻将回家,陆梅就俨然成了一名占据了绝对真理的批评家,她通常会以一个公交公司下岗售票员的常用方式,给予丈夫凌中圣一顿血雨腥风的臭诅骂。午夜时分,陆梅沙哑的嗓音如同打更的破锣敲响在四十平方米的二居室里。如果是夏天,破锣的声音无以阻挡地飘出敞开的窗户,提醒着整幢大楼的居民们:凌中圣今天搓麻将输了。
陆梅虽已年过四十,但眉眼肌肤尚具春色,仅是腰身微微发福。几年前,公交公司淘汰了一批老式汽车,新增添了一批无人售票车,售票员陆梅不幸被列入裁员名单。从此,陆梅成了一名专职家庭妇女,因为不需上班,她常年穿一套碎花睡衣,顶着一头枯燥的短发,展示着一名下岗女工不修边幅的典型特征。凌中圣对此毫无怨言,虽然他和陆梅都曾有过风流倜傥的青春年代,但数十年前的意气风发貌已然烟消云散,犹如四季更替、花开必败,凌中圣甘认命运。好在女儿乖巧争气,学习向来自觉,未让父母为她操心,就顺利地考上了市重点高中。
凌中圣依然清晰地记得女儿接到市重点通知的那天,他出最后一趟车,从市区开着载满客人的巴士回金城。已是傍晚时分,有一段朝西的公路,凌中圣的巴士迎着落日撒欢奔驰着。一枚橘红的大太阳就挂在挡风玻璃前,离得可真是近,大路朝天,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把车开到太阳里去一样。凌中圣的视力是很好的,他从来不怕看太阳,他顶顶喜欢长时间盯着太阳看,别人若这么看,早就流出酸涩的眼泪了,他不,他看得高兴看得爽心。他就这么开着车,看着太阳。看着看着,他就发现太阳的圆盘脸上有两个芝麻大的小黑点,他煽了煽眼皮,再看,还是两个黑点,很真切,不是幻觉。那会儿,他就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这会不会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好端端的太阳上忽然有两个黑点,好比好端端的一个心脏,被虫子蛀了两个黑洞,可怕,很可怕。凌中圣不由地减慢车速,他告诉自己:昨夜麻将搓得太晚,要保持清醒,别瞌睡了。
一路顺利,凌中圣安全归队。进入自家小区时,他发现楼道里贴着一张白色的布告。凌中圣粗略浏览,知道是区公安局发的寻物启事,说是化工厂一个银色金属手提箱丢失,请公民们及时提供线索,重奖一万元以上,右下角还配有手提箱小照片一张。这种箱子,似乎在银行门口被荷枪实弹的警卫保护着走向押钞车的运钞员手里看见过,银色,金属,小巧,却价值不菲。只是丢失箱子的不是银行,是化工厂。凌中圣想,这么重的奖金,箱子里装的一定是十分贵重的东西,要不人家怎么肯付出万元以上的酬谢?可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寻物启事上没有说。凌中圣自然不认为会有发现箱子的运气,看过和没看过一样。就这样,他走上楼梯,踏进了家门。女儿闻声从房里飞奔出来,一跃跳上他的背脊,嘴里叫着:爸爸我要吃大龙虾,我要吃必胜客,我要吃……女儿报了一连串当属高消费的吃食,凌中圣就知道,这是有好事情了。果然,陆梅拿出一张棕色的牛皮纸信封,市重点录取通知书来了。凌中圣长吁一口气,心想:原来太阳上有黑点是个吉兆,自己多虑了。
那天,一家三口欢欣鼓舞,凌中圣顿觉人生道路尤长,生命之花亦可重开。当然,开花的是女儿,不是他。晚饭,他带女儿去了必胜客。陆梅不肯去,说不喜欢吃外国饭菜,什么意大利馅饼,纯粹是外国人做砸了的东西,叫咱们中国人来说,谁家女人要是做出露馅的饼子,那她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家庭主妇。凌中圣知道,陆梅不肯去的原因更多是因为必胜客太贵,多一个人多一份消费,她是舍不得花钱。
到达必胜客门口,居然有很多人来这里吃饭,排队等位子的人多半着装整洁,安静地立在即将来临的夜幕下,连小孩子都很有耐心,犹如吃一餐必胜客即是做一回人一样,隆重而庄严。轮到凌中圣父女,已是半小时以后。俩人花了一百五十多块钱,吃了一个叫匹萨的露馅饼子,一人一份奶油蘑菇汤,凌中圣给女儿单独要了一个提拉米苏酥冰激凌,女儿吃的时候,很有良心地用小勺子舀了一口给父亲,做父亲的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嘴,算吃过了。匹萨没有吃完,女儿说:我们打包带回家,给妈妈吃。凌中圣点头,女儿很懂事,心头便有阵阵温暖轻掠而过。
父女俩回家,进入楼道,女儿一跺脚,声控走廊灯亮起来,墙上的寻物启事散发出刺眼的白亮光芒。女儿问:爸爸,化工厂丢了一个箱子,你说,箱子里会是什么东西呢?
凌中圣:谁知道,总归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吧。
女儿:要是让我拣到,我们家就发财了。
凌中圣笑:做梦吧,天上还会掉馅饼下来?
女儿笑得“咯咯”的:童晓杨的爸爸是化工厂工作的,她说,箱子里有一个大金刚钻。要真是金刚钻,那还不如不要上交,卖掉的钱肯定比一万元要多吧。
凌中圣:工业用金刚钻倒是值钱,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那和偷窃有什么区别呢?
说着,父女两人就进了家门。
陆梅尝了尝打包回来的匹萨,一脸不屑地说:我还以为多好吃,比自家做的都不如。
晚上,凌中圣在金城本地电视新闻里看到一则插播的寻物启事,还是寻找金属箱子的。他想,也许真的如女儿所说,箱子里装着工业用金刚石车床钻头什么的。要不,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寻找?彼时,他也像女儿一样,脑中生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若是一不小心让我拣到箱子,我该怎么办?要不要上交呢?上交可以得到一万元以上的奖金,但要是箱子里真的是金刚钻,那么不上交,悄悄卖掉,就是一笔巨款了。总之,拣到箱子是肯定会发财的,上交与不上交,就是发小财还是发大财的问题了。哎呀,要是真的发财了,那是不是可以辞职不开车了?这么想着,凌中圣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他十分清楚,拣到这只箱子,比中奖还难。
本地新闻过后,凌中圣把电视调到了中央台的科学探索频道。陆梅正在翻箱倒柜寻找多年前从集体宿舍搬出来时洗干净藏好的一顶单人床帐子,她已迫不及待地在为女儿去市重点住读做准备了。陆梅的身影在凌中圣面前晃来晃去,说话声不断掺杂在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中。女播音员正给广大电视观众介绍一位外国科学家,然后,镜头切到某科学考察站,外国科学家身上的厚羽绒服说明他来自地球的另一端,中国的夏季,正是南半球的冬季。外国科学家嘴里吐出一串串“叽里咕噜”的话,女播音员当仁不让地充当着翻译:今年是太阳活动峰年,太阳黑子聚集的区域被称为太阳活动区。这些区域中往往出现能量巨大的活动现象,如太阳耀斑,暗条爆发、日冕物质抛射等等,就是太阳在短时间内向其周围的空间释放巨大的能量。这些能量以电磁波、高速等离子体流、激波、高能粒子流等方式进入日地空间,比如我们熟知的射电波、、、和等,进而引发日地空间的剧烈变化。科学家通常用天文望远镜观测太阳黑子,但在太阳活动峰年,甚至肉眼也能观测到……
凌中圣有些兴奋,虽然那些科学词汇他听来是一脑袋糨糊,但肯定,今天下午他看到的太阳上的黑点,就是探索频道里说的太阳黑子。太阳的活动,可不是人人能看到的,他凌中圣看到了,不是幸运又是什么?太阳黑子,这名字听来的确有些吓人,但它是他的吉祥天物呢。凌中圣一兴奋,就冲着陆梅脱口说:我看到太阳黑子了,我还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能看到太阳黑子。
陆梅看了一眼丈夫,眼神里充满疑惑不解。凌中圣打算向陆梅详细介绍一下他看到太阳黑子的经过,并配合刚才电视里学到的一知半解的科学道理,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话题。但还没开口,就听到陆梅语重心长地说:阿中啊,凭良心说,亦非考上市重点,你有几分功劳?
凌中圣颓然低下头,无语。陆梅的“凭良心说”让他顿觉无地自容,太阳黑子变成一片黑色阴云,想说的话全数咽回了肚子。凭良心说,这么些年,女儿的吃喝拉撒大多由陆梅关照,他凌中圣的确束手不问。女儿一贯令他放心,不需要他的过问。但既然陆梅要“凭良心说”,凌中圣就十分不安地发现,自己的良心的确长年处于愧疚中。
陆梅继续语重心长:亦非念高中的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三年高中后,还有大学,阿中,我们得想办法赚钱。
一想起赚钱,凌中圣就有些意兴阑珊。每月发工资的那天,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拿着银行卡到自动柜员机里查询余额,他希望屏幕上跃出的数字会发生一些令他惊喜的变化。遗憾的是,那个数字几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它的从一而终,好比糟糠之妻死心塌地地跟随着他,知他不至嫌弃她而不事提升自我形象,真正令他欲哭无泪。想当年,面目英俊的高中毕业生凌中圣招工进公交公司时,有多少女同事女乘客女社会青年对他钦慕有加。他坐在大型客车的驾驶座上,鼻子上架一幅《大西洋底来的人》里主角麦克哈里斯常戴的蛤蟆镜,手握方向盘,脚踩离合器,嘴里哼着“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那时候,做一名司机犹如现今的一名白领,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八十年代纺织厂美女陆梅就这样被他俘获了年轻的心。
每每回忆往昔岁月,凌中圣总是想,那时候,到底是陆梅追求他的呢,还是他追求的陆梅?这种回忆其实毫无意义,不管是谁追求谁,结果总是殊途同归。现在的凌中圣,虽然是维持小家庭生活的唯一经济来源,但他的地位却未曾因此而稍有提高。想必陆梅不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她以一个女人最为朴素的标准确定了丈夫的地位。凌中圣每个月的工资仅仅二千人民币左右,勉强维持家用。凌中圣没有别的赚钱途径,比如陆梅同事的丈夫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专业资料赚的外快比工资还高,比如陆梅小姐妹的丈夫上班之余开个皮货店贴补家用,比如……总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在为奔向小康富裕的生活而忙碌操劳,只有陆梅的丈夫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鼠目寸光、胸无大志……居然,居然还有脸去搓麻将!
陆梅很有耐心地劝导丈夫:阿中,不要开大巴了,改开出租车吧,出租车来钱快。
凌中圣惨淡一笑,他是知道开出租车的艰难的,从早做到晚,累得像鬼一样,赚来的钱大部分上交指标费,要是遇到歹徒抢劫,小命都不保。凌中圣欲言又止,陆梅见丈夫沉默无声,脸色稍显愠怒。恰在这时,电话铃响,凌中圣接听,原来是麻友的邀请,三缺一,不去缺德。
凌中圣挂了电话,却又难以开口向陆梅请假。陆梅却展颜一笑:是叫你搓麻将去吧?反正明天你不出车,去吧去吧,今天喜兴,祝你好运,多多赢钱回来。
陆梅显得少有的好脾气,这可全仗了女儿收到了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凌中圣整装出发,适才讨论的有关赚钱的话题令他沮丧,但现在,一离开家,走到夜幕下去往麻将据点的路上,凌中圣才感觉到夜风吹在身上还是很凉爽的,通体感觉还是很舒畅的,关键是,接下来他将投入一场很有可能赚到不少钱的事业中去,心里便有了期许,有了梦想,而且,这梦想的实现,不仅仅只满足他一个人,这梦想的实现,还可以满足他老婆、满足他女儿,满足他整个家庭的所有人口在这一天对金钱或者物质的欲望。有梦想的人总是对生活充满希望,所以,这会儿的凌中圣,口里已不自禁地哼起歌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遗憾的是,这一夜,凌中圣非但没有借女儿的好运赢钱回来,天亮时分,身边仅有的三百二十八元钱全数落入了麻友的口袋。
第二天早晨,批评家陆梅的破锣嗓子又一次敲响,凌中圣在密集如枪林弹雨的喝骂声中默默地想:麻将可真不是个东西,朝夕盈亏,吉凶无定,怎么能把它当作赚钱的事业呢?
可陆梅却是巴巴地等着他赢钱回来的。当一个男人的老婆把丈夫的娱乐爱好当作了赚钱的途径,那么这个男人离身陷囹圄的日子差不多不远了,若真是这样,凌中圣岂不是自设陷阱、自投罗网吗?于是,这一日早晨,输了麻将的凌中圣在妻子陆梅怒不可遏的教训声中毅然决定,放弃多年来唯一的娱乐爱好,再也不搓麻将了。
批评家陆梅结束了尖锐且极具逻辑的演说后上街买菜去了,凌中圣终于躺倒在床上。一夜大战,他已筋疲力尽,脑子却出奇地活跃,他横着躯体,看着天花板,心想: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和陆梅一样呢?这么想着,他又轻轻地摇了摇脑袋,不会吧,不会所有的女人都像陆梅这样。
那会儿,凌中圣竟想起了展翼俏。
展翼俏的母亲和凌中圣的母亲是同事,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凌中圣家在二十六号五楼,展翼俏家在十六号五楼,两家后窗对阳台,遥遥相望。虽然两家的母亲之间常有来往叫应,但凌中圣却从未和展翼俏说过话,只经常听到对面窗口里传出阵阵悠扬的手风琴乐曲,那是展翼俏在练琴。凌中圣就站在阳台上听,听得累了,干脆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
凌家阳台的栏杆上长年摆着一排数十盆仙人掌,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那是凌中圣的父亲老凌情有独钟的盆栽植物,他不种兰花文竹,不养茉莉水仙,独独钟爱长着满身尖刺的仙人掌。也许天主教信徒老凌希望以仙人掌卑贱但坚强的生命来昭示他与众不同的人生信条,但老婆和儿子似乎并不理解。老凌给两个儿子起名叫“中德”和“中圣”,不知是出于《新约》还是《旧约》中哪一章节的典故,凌中圣从未问过父亲有关他名字的来源,或者说,他本就对他的名字没什么疑惑,名字而已,叫个阿猫阿狗的,要什么来源呢?老凌却是认真而专注地信仰着他的天主,他也偶尔给儿子们讲讲圣经故事,比如有一回,他就给儿子们说了这样一个寓言:
在一所教堂里,有一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来这里祈祷膜拜的人特别多,因为有求必应,因此专程前来这里祈祷、膜拜的人特别多。教堂里有位看门人希望分担耶稣的辛苦,便表明了他的心愿。耶稣同意了,说“好啊!我下来为你看门,你上来钉在十字架上,但你得答应,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都不可以说一句话”。看门人觉得这个要求很简单,于是两人交换位置。来往的人潮依然络绎不绝,他们的祈求,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看门人信守承诺,他强忍着静默不语,聆听信友的心声。
来了位富商,祈祷完后,竟忘记带走手里的钱袋,看门人看在眼里,很想叫富商回来,但他不能说话。接着来一位三餐不继的穷人,他祈祷耶酥能帮他渡过生活的难关。离去时,他发现了富商留下的袋子,打开,里面全是钱。穷人很高兴,连忙感谢耶稣,然后走了。十字架上的假耶稣想告诉他,这不是你的。但是他不能说话。又来了一位即将出海远行的年轻人,他祈祷能平安出海归来。正当要离去时,富商冲进来,抓住年轻人的衣襟,要年轻人还钱,年轻人不明就里,两人吵了起来。这时候,伪装的耶稣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事情清楚了,富商便去找拿了钱的穷人,而年轻人则匆匆离去,生怕搭不上船。
这时候,真正的耶稣对十字架上的假耶稣说:“你下来把,这个位子你没资格呆了”。
看门人说:我把真相说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不对吗?
耶稣说:富商那袋钱不过是用来嫖妓,可对于穷人来说可以养活一家三口,最可怜是那位年轻人,如果富商一直缠下去,延误他出海的时间,他还能保住命,而现在他所搭乘的船正沉入海中。
老凌说完故事,儿子们争相发言:以后不敢多管闲事了,看起来是帮助别人,其实是害了人家呢。
老凌摇头叹息,儿子们不懂故事的真正意义,他们还小。
对面窗口传来手风琴声时,多半是傍晚夕阳西下时分,柔软的阳光洒在阳台上,大大小小的褐色花盆和仙人掌的每一根刺都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遥远的小区边缘,一条蜿蜒的小河淌着无声的微波缓缓流经,撑船人划动竹篙,微波扩散而开,河流便成了一张大网,夕阳被网进了河底,金色的波纹盈盈泛滥。耳里,却是摇曳婉转的手风琴乐曲,好像是一首俄罗斯民歌,叫什么呢?太耳熟了,就是想不起来名字。想不起来名字也没关系,好比人家夫妻之间常常以“哎”来称呼对方,要什么名字呢?越不记得名字,越表示他对这个音乐的熟捻。所以,此刻,凌中圣的脑海里便有了一幅画面,这画面竟不是白墙黑瓦的江南水乡,也不是霓虹璀璨的城市夜色,更不是浪涛汹涌的浩淼大海。虽然凌中圣从未去过有着大片白桦林的北方,但现在,他脑袋里的画面就是大片大片的白桦林。他是让自己身在其中的,天空如此遥远,阳光被梳成缕缕碎片,几片阳光飘啊飘的,就飘落到他的脚跟边,轻轻一扑,趴在了黑色的土地上,就变成了白桦树的叶子,金黄色,闪着残醉的流光。画面里竟还有一个梳麻花辫的姑娘,她仰头看着成群的鸽子呼啸而过,鸽哨如同落叶抛撒一地。姑娘的头发有些凌乱,一片金色的东西覆盖在她的面孔上,是割碎的阳光呢?还是白桦树的枯叶?总之,这金色耀得他的眼睛盲了,他看不见姑娘的容颜。凌中圣的心里,便轻轻地抽搐了一下,有些疼痛。
对面窗口的琴声嘎然而止,凌中圣心头的疼痛也跟随着忽然停顿,只觉麻酥酥一阵颤抖,鸡皮疙瘩就起了一脖子。黄昏寂静无声,对面窗口里,女孩的身影闪掠而过,黑色的马尾辫划过凌中圣的视线。那时刻,他就知道,他爱上这个拉琴的女孩了。
那年,凌中圣已经是公交公司的一名客车司机了,展翼俏还在念高三。她似乎并未因高考而减少练琴,每天黄昏,便是凌中圣欣赏手风琴独奏的美妙时段。夏天到来时,凌中圣终于想要找个机会和展翼俏真正认识一下了。其实,他们早就相互认识,就是没说过话。凌中圣还是很设身处地地替展翼俏着想的,若是去打扰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女孩子,显然有失原则,想必展翼俏的父母也会不答应。现在好了,现在,不是已经进入暑假了吗?她不是已经高考结束了吗?凌中圣因此而蠢蠢欲动起来,他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比如在小区里散步时与展翼俏擦身而过;比如她母亲来串门时心血来潮地带上了女儿一起来;或者,在她练完一首曲子时,他对着她的窗口,给她一些虽不热烈但肯定真诚的掌声,让她注意到有人在倾听她的琴声……
当然,这些可能都一一成为了不可能。
然而,两个多月后,凌中圣竟在周日傍晚自己开的班车上看到了展翼俏。女孩提着一个棕色的大箱子努力爬上汽车台阶,女孩憋红了脸,箱子却像一个懒惰的胖子,很不情愿地一步步挪动着。凌中圣坐在靠门的驾驶位子上,正喝着装在雀巢咖啡瓶子里的茶水。看到展翼俏,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到车门边,接过了女孩手里的箱子。他不是特地要这么做,若是别人,提这么重一个箱子,他也会帮忙的。当然,现在他帮的不是别人,是展翼俏,凌中圣就觉得,自己运气好得有些不可思议了。于是,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感谢上帝!
这是凌中圣的父亲经常说的话,但凡好事情坏事情来临时,老凌一律会说“感谢上帝!”。 凌中生曾经对父亲不失时机地讨好上帝的态度十分不以为然,甚至吃亏了,受欺负了,他都要感谢一下上帝。简直不可理喻。有一次,老凌去徐家汇天主教堂参加礼拜,人多眼杂的,钱包被小偷摸走了。回来后,他居然说:小偷能去天主教堂行窃,实在是一件好事啊。今天他偷了我的钱包,下回他一定会再去的,我的钱包吸引他再次去,他偷的时候,也一定听到神父的演讲了,他会一次又一次地听到神父的演讲,长此以往,他将离偷窃越来越远,离上帝越来越近的。感谢上帝!阿门!
凌中圣的母亲为此大骂老凌脑子进水、精神有病、迂腐透顶、不可救药,凌中圣却是对父亲既同情又无奈。老头子赚钱不力、妻小不尊、亲朋无靠,可谓一事无成,仅有一颗对上帝的忠诚之心,抑或,是上帝给了他一个港湾,他自觉温暖安全,便死心塌地、从一而终地信仰起天主来。如他所说,他是上帝的孩子。他做上帝的孩子做得乐此不疲。
凌中生虽是同情父亲,但并不赞同父亲,直到那天在巴士上遇到展翼俏,他情不自禁地默默念诵:感谢上帝!那时候,他才忽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知晓感恩,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了爱。
展翼俏坐上了凌中圣的车,这趟车从金城开往市区,终点站是化工学院。那会儿,陆梅是凌中圣车上的售票员,一个开车,一个卖票,他们仅是工作搭档,还没有谈恋爱。直到现在,陆梅还会在和凌中圣闹矛盾时提起二十年前的老账:你一边开着车,一边还和一个姑娘热火朝天地聊天,你不顾一车人的安全,简直是鬼迷心窍。
那天,展翼俏一直趴在驾驶座靠背上,一路不断和凌中圣说着话。陆梅的“热火朝天”还是有失偏颇,其实,那天都是展翼俏在说话,凌中圣开着车,很少开口。身后源源不断地传来清脆悦耳的女声,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便不断渗出潮热的汗水。在展翼俏的自我介绍中,凌中圣终于知道,女孩考上了化工学院,她是坐这趟车去上学,那只棕色的大箱子,就是凌中圣在许多个黄昏听来已久的那些音乐的出处,一架一百二十贝斯的百乐牌手风琴。凌中圣的情绪一忽高涨,一忽又跌回低谷。他想,展翼俏可是大学生了,他一个普通公交车司机,还有没有资格爱她呢?化工学院大学生展翼俏坐在他身后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她告诉他许多大学里的新鲜事儿,她向他打听这班车的时刻表,她希望每周去化工学院上学都能坐他的这趟车,她一脸欢欣鼓舞地称自己是他的邻居兼乘客,可惜凌中圣的眼睛始终盯着挡风玻璃前的路面,他看不见展翼俏脸上的欢欣鼓舞。要是看到,那场面一定会十分准确地应和了陆梅所说的“热火朝天”的。
凌中圣喜欢展翼俏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认定,邻居兼乘客,多么特殊的身份。当然,她的任何话在他听来都是意义重大的,他愿意自己能做她的邻居兼乘客,当然,他更希望自己在做她的邻居和乘客时,再兼职做她的男朋友。那就是十全十美的大好事了。但,这个假设的可能,也会成为不可能吗?凌中圣不由地想:上帝还要考验我呢。
这种时候,凌中圣就没有他父亲那般的胸襟了。若是老凌,一定会在发现上帝正考验他的时候表示对上帝的感谢。凌中圣做不到,凌中圣心里的爱,就不免多了一些惶恐。好比贫民爱上了公主、丑小鸭爱上了白天鹅,自知不配而态度谦卑得不可收拾了。
那天,到达终点站后,凌中圣帮展翼俏提着手风琴箱子,把她送到了化工学院的集体宿舍里,才放下心来离开。凌中圣站在宿舍门外,与门内的展翼俏道别时,同室的几个女生发出一阵轻轻的嬉笑,笑声里充满了心领神会的意思。凌中圣的脸就莫名奇妙地一红,脖子里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却分明甜蜜得要命。
陆梅趴在桌边按着一只黑色的小型计算器,嘴里报着:学费每学期四千八百,数学和英文要参加课外辅导班,两科共五百六十元,参考书五百元,住宿费、伙食费、保险费……
凌中圣靠在枕头上,电视里,一对穿泳裤和草裙的卡通老夫妇边扭腰边唱道:今年过节不收礼呀,收礼只收利脑金。凌中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似正沉浸于精彩的广告节目中。陆梅继续算账:总计,一年费用约一万五,要是加上暑期家教,就不止了。
跳草裙舞的老太太踢腾着胖腿,泳装老头给予默契的配合,最后,老头把将倒未倒的老太太托举在舞剧《天鹅湖》中的某一个高难度劈叉腾空动作中。镜头定格,“利脑金”三个字赫然呈现,挡住了着装甚是暴露的老夫妇。旁白补充说明,意为保健营养品利脑金具有滋阴壮阳、补血壮骨、生津止渴、提神养胃等功效,服用者将精力旺盛、脑力超强、返老还童、性功能恢复乃至青春永驻……凌中圣哈哈大笑,把一张单薄的双人床震得颤抖不已。陆梅一下子来了火气,她捏着黑色的计算器犹如捏着一把新式手枪,枪口指向床上手无寸铁的男人,发射子弹的却是她的嘴巴。下岗售票员陆梅站在床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发表了一通长篇讲话,听众仅有一人——她的丈夫凌中圣:你还有心情笑?为亦非的学费我愁都愁死了,你倒在这里笑得没事人一样。你就这点出息,才几点啊?这么早就躺在床上看电视。你去看看大楼里哪家男人像你这样?你不出去和人交往,哪里会找到赚钱的机会?我怎么会嫁给你这样的男人……
凌中圣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梅,女人一手挥舞计算器,另一手叉在腰里,嘴皮子翻动得象两块唱山东快书的打竹板。凌中圣的耳朵里顿时一片嗡嗡作响,听了半天,才明白陆梅是通过指责他发出无端的笑声,从而表示对他呆在家里没有创造出经济效益的嫌恶,最后追溯到嫁给他这样的男人的正确性问题上。凌中圣嘴角咧了咧,似是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他把两条腿从床上放下来,趿上拖鞋,走到门口的鞋柜边,把一双大脚塞进了两只蒙着厚厚的灰尘的皮鞋内。然后,拉开家门,走了出去。陆梅追到门口问:你去哪里?
凌中圣笑笑说:你不是嫌我呆在家里没出息吗?
陆梅的语气稍有缓和,大约是觉得刚才说话过分了:那我也不是叫你现在就出去啊!
凌中圣又是一笑,竟更是温柔了几分:没事,我就出去走走,这种时候,人家男人都还没回家呢,我呆在家里是不像话。
陆梅问:你不会是去找人搓麻将吧?
凌中圣:我说过,再也不搓麻将了,你放心好了。
凌中圣在陆梅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时,已迅速把自己一米七十六的身躯移离到了楼道里。他动作脚步轻灵快捷,好似一只逃夜的猫,正躲过主人的视线,预备离家去寻找野外的爱情。声控走廊灯自然以为这是一只猫,所以始终保持着休眠状态而未履行它闻声必亮的职责。黑暗中,凌中圣看到楼道墙壁上那张寻物启事发出惨白的光芒,一个页角脱落了下来,轻风吹过,白色纸片与墙壁之间呈藕断丝连状。凌中圣走过,肩膀擦到墙壁,纸片忽忽悠悠飘落到了地上。他弯腰拣起纸片,随手塞进外衣口袋,走出了楼道。
好了,现在没有屋顶遮挡住天空了,凌中圣抬头仰望,夜色浓重,星月疏朗,初秋的风吹在身上,很是温暖干爽,若隐若现的桂花香随风飘逸而来,甜润甘冽,适才的困顿懊丧便稍稍缓解下来。他使劲擤了擤鼻子,桂花香忽又无以追踪,好比到手的幸福忽然又被掠夺,便如丢失了魂魄,心里充塞了莫名的失落,鼻子一阵酸涩,眼角边竟渗出两抹潮湿。凌中圣甩甩脑袋,使劲扯开嘴角,对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笑了笑,然后,毅然走出小区,走到了312国道边。
凌中圣的脚步实在是漫无目的,自然不可能真的去找他的麻友,不说他已立下誓言不再碰麻将,即便想碰,这会儿,该开的牌局也已开始,没有他的位置了。此刻,国道上路灯亮成一长溜,橘黄的光线把路面照得一片光明。凌中圣每天出车都从这条路上过,312国道从上海一直通到遥远的新疆伊宁,全程4967公里。凌中圣开了将近二十年汽车,始终是从城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从未出过省。当然,他跑的里程总数还是很长的,只不过那些公里数,是集中在一个路段反复来回积累起来的。他想,有生之年,他一定要开一趟从起点上海到终点伊宁的长途,要不这辈子就枉做一名司机了。这么想着,就走到了312国道的一个岔路口,从路口看去,只见一片灯火辉煌,霓虹闪烁。这是金城最著名的步行街,街内布满小吃店、发廊和洗浴中心。平时他是很少到步行街来的,这里的消费虽然尚属平民化,但即便是平民消费,凌中圣也只是偶尔行之。一介平民凌中圣的经济资源平摊于一家三口身上,平民便一落而成贫民了。所以,凌中圣与步行街的亲密接触也仅停留在赢了麻将后请麻友们来喝一杯啤酒吃一碗面条的程度,羊毛出在羊身上,用赢来的钱请客,没有心理负担。然而最近,仅这唯一的消费,也随着他麻将事业的终止而不复再现,他已好久没有进过步行街了。此时,凌中圣正处于临时离家出走状态,他无所事事、漫无目的的脚步就不听使唤地迈进了步行街。他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我只是去看看,我是不会在这里消费的。
凌中圣果然在众多诸如重庆麻辣火锅、云南过桥米线、杭州千张风鹅,乃至韩国烧烤、日本料理等等招牌灯箱前徜徉而过,目光坦然而不为所动。凌中圣当属沉得住气的人,这样的人,该是可以成就大事业的。他的同事朋友都这么说,尤其是那些麻友,更是熟知他性格的稳妥安定,即便赢钱亦是低调,这样的人多半胸怀大志、运筹帷幄,不可能事业无成。遗憾的是,至今,凌中圣仍不知他的事业究竟在何方。
步行街在落寞孤独的男人脚下很快接近尾声,末尾的扬州包子店伙计正伸手拉卷帘门,时候已不早,凌中圣心头的忧虑越发深重。就这么回家,有些不甘心,但明知临时离家出走亦是于他本不精彩的人生丝毫无补。可是,连扬州包子店都打烊了,步行街也快要进入一日的睡眠时段了,那么,他还能干什么呢?凌中圣悻悻停步,预备转身出步行街。一抬头,发现扬州包子店拉到一半的卷帘门里钻出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女人冲店堂里的伙计大声叮嘱夜里小心窃贼明早进货买菜等诸多事项,然后独自一人向着街口匆匆走来。凌中圣呆住了,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女人,细长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圆圆的小鼻子,还有,嘴角边的小酒窝。那时刻,凌中圣顿觉浑身一激灵,脖子里迅速冒出一阵鸡皮疙瘩,心里,却喃喃念诵道:感谢上帝!
然后,他听到一声清脆的鸟鸣,犹如春天刚到,长久蛰居的鸟儿被新绿初红吸引得飞到了枝头,发出春天的第一声鸣叫:阿中,你怎么在这儿?
展翼俏惊喜立定,高兴地叫起来。凌中圣一脸惶恐,内心却狂喜不已:我,今天,刚出完夜班车,回来晚了,晚饭还没吃……
鸟雀的叫声不断传来:这么巧啊,阿中,你怎么样?家里都好吗?你爸爸妈妈好吗?我父母搬家了,你爸爸还在阳台上种很多很多仙人掌吗……
凌中圣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展翼俏一如当年,说起话来像嘣豆子,语速快,中途不喘气,根本不容别人插嘴。凌中圣笨嘴笨舌,更是只笑不答。还是展翼俏建议:本来想打烊回家了,想不到遇见你,天意啊!走,阿中,进去吃饭,我请客。
展翼俏嘴上说的“天意”与凌中圣心里说的“感谢上帝”想必异曲同工,这种说法让凌中圣心头滚过一阵温暖和感激,于是情不自禁地又感谢了一回上帝。然而,令他惊异不已的是,拉手风琴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开起了包子店?化工学院四年,展翼俏无数次坐着凌中圣开的班车去上学,当然,只要凌中圣当班,那是一定不让她买票的。售票员陆梅为此充满妒意地嘲讽她的驾驶员搭档:阿中眼界不低啊,不过这女大学生是冲着你来的呢,还是冲着不用买票来的?当心啊,哪一天她不坐这趟车了,她也就不认得你了。
凌中圣并未搭腔,只一笑而过,他虽然没有搭腔,但他在肚子里反驳了陆梅。他肚子里的说话声还相当尖锐相当洒脱,想象中的他面带明朗微笑,语气平和善意: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也不为图她回报。
当然,这句话,陆梅是听不见的,除非她是凌中圣肚子里的蛔虫。四年以后,展翼俏大学毕业,进了金城化工厂工作。结果让陆梅不幸言中,展翼俏再也没有来坐过这趟班车,当然,也没有再来看过凌中圣。多年过去后,凌中圣毫无悬念地娶了售票员陆梅做老婆,拉琴女孩的身影,彻底成了凌中圣的梦中情人。他把她摆放在内心深处,作为一座不可攀登的高山供奉了起来。她呢,则以一种永不变更的姿势被牺牲在她山脚下的勇敢者凭吊瞻仰着。凌中圣当然是牺牲者,只是,只是,他算哪门子的勇敢者呢?他可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他只在心里默默地念诵“感谢上帝!”,上帝却并未让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他爱上的姑娘。姑娘离开了他,确切地说,姑娘离开了金城开往化工学院的班车,姑娘长大了,姑娘出嫁了,姑娘……居然成了扬州包子店的老板娘。
展翼俏拖着凌中圣低头猫腰钻进垂下一半的卷帘门,进入包子店,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吩咐伙计重开炉灶做菜点。很快,桌面上多了一客三丁包子,一客鸡鸭血汤,一盘酱爆螺丝,还有一瓶青岛啤酒。这一天,凌中圣进行了第二次晚餐,伙食标准相对家中的一菜一汤奢华甚多。席间,展翼俏谈笑风生,凌中圣唯唯诺诺;展翼俏收放自如,凌中圣小心翼翼;展翼俏优雅自信,凌中圣落魄寂寥……凌中圣嘴巴不用说话,耳朵倒是派上了大用场。耳朵知道拉琴姑娘嫁了一个研究营养学的医生;耳朵知道拉琴姑娘受不了化工厂的毒气废水污染;耳朵知道拉琴姑娘的医生老公格外注重身体保养,他劝她辞职离开那个布满毒气的化工厂支持她开了这家包子店全当闹着玩不指望它赚钱这不闲着没事吗开个店解解闷没想到生意好得一塌糊涂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运气比较好而已。耳朵知道了扬州包子店老板娘的发家史,凌中圣当然也顺便知道了。耳朵没得空闲,嘴巴不说话,难道就空闲了吗?嘴巴也没闲着,嘴巴尝了三丁包子,嘴巴喝了鸡鸭血汤,嘴巴嘬了酱爆螺丝,嘴巴呷了青岛啤酒。然后,展翼俏一个回合的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乘着稍事休息时分,凌中圣得以用嘴巴说出了一句完整且颇长的句子:俏俏,还是早点回家吧,不要陪我浪费时间了。
展翼俏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俏笑着说:再坐十分钟,好不好?
凌中圣点头说“好”,心里却隐隐失望。他并不是真的希望展翼俏回家,只是自尊心作祟。比起展翼俏的成功,凌中圣更显落魄,一顿饭时间,他的耳朵和嘴巴都没闲着,甚至眼睛也没闲着,他当然不敢把眼睛一直盯着眉飞色舞的展翼俏,他更多的是悄悄把视线射向落地玻璃窗里自己的身影。他看到一个腰板挺不直的男人身着灰色工作服,脚穿灰尘蓬勃的旧皮鞋,他甚至看到这个男人脑袋上的头发竟如此蓬乱,头顶上居然还有一小撮毛趔趄着,一定是刚才躺在床上看电视时弄趔的。他几次装作无意中去抚摸这个男人的头颅,其实是想抚平头顶上那撮倔犟的头发,可那撮头发却始终颇有性格地保持着它坚挺的姿态。这顿饭他吃得很辛苦,咽下苦涩的啤酒,心头就有阵阵酸楚泛滥而起,可他分明又感觉到丝丝甜蜜夹杂其中,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太难表达了,无以名状。
凌中圣悄悄看包子店墙上的钟,十分钟很快过去了一半。展翼俏背对着时钟,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大约也在看时间。时间快到了,沮丧和轻松几乎同时向着凌中圣的心脏袭击而来。
一个身着破旧衣衫的小男孩钻进卷帘门,直接走向凌中圣和展翼俏的位置。男孩手里捧着一捆深红色玫瑰花,每一支花骨朵上都包着白色的网状泡沫纸,花儿得以保持含苞欲放状。卖花男孩的目标是男女双双的食客,凌中圣和展翼俏正好符合要求。男孩冲凌中圣说:叔叔,买支花吧,很新鲜的玫瑰花,送一支给这位阿姨,你女朋友这么漂亮,你应该送她一支花,叔叔买吧。
凌中圣吓了一跳,卖花男孩凭什么说展翼俏是他女朋友?难道他们俩坐在一起还很般配?男孩的话让凌中圣一时慌神,心里却又十分受用。他悄悄抬眼看展翼俏,只见她正低头捂嘴笑,并没有因卖花男孩擅自闯进店里乱点鸳鸯谱而生气。凌中圣冲男孩笑着摇摇头,表示不要玫瑰花。男孩继续纠缠:买吧叔叔,买支花送给你女朋友吧。
凌中圣便有些为难了,他是一个经不起纠缠的人,但凡出门购物,只消营业员说几句好话,他便心一软、手一松,钞票出送。凌中圣因此而买回过诸如活性炭净水器、室内加湿器等无用的东西。他天生脸皮薄,而且,展翼俏捂嘴娇笑的样子给了他信心,于是,在卖花男孩的软磨死缠下,他想,还是买一朵吧,这么小的孩子,也不容易呐。
凌中圣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交给男孩,对男孩说:以后可不要随便乱说哦,男朋友女朋友的,你知道什么呀?
他似是对男孩说,实质是说给展翼俏听。男孩接过钞票,抽出一支玫瑰花塞给凌中圣,转身一溜烟似地跑了。凌中圣便捏着一支玫瑰花,一脸尴尬地看着展翼俏。女人放开捂着嘴巴的手,大笑起来。凌中圣也跟着笑,然后,展翼俏站起来说:好了,十分钟到了,回家。
凌中圣赶紧站起来跟着展翼俏走出门。站在门口,他捏着玫瑰花的手伸了伸,欲送还羞的样子。展翼俏就说:花回家送给你老婆吧,我拿回去怪怪的,老公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说完,对凌中圣扬了扬手说:阿中再见,有空带女儿来吃包子。
展翼俏象一阵风一样卷向步行街出口,凌中圣怔怔呆望着黑色连衣裙的背影在阑珊的灯火下袅娜远离。手里的玫瑰花凋然艳丽着,红得有些落寞无趣。
不出车的休息日,凌中圣还在睡梦中,电话铃声尖锐响起。他以为是在车队里,提醒发车时间到了的铃声正拉响,老司机老兵油子凌中圣习惯拖上半分钟才愿意踩下油门拉下排挡,司空见惯,乘客都不介意。可今天的铃声竟不事疲倦长久响彻着,吃饱了撑的,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发车时间到了吗?犯得着拉着铃不放吗?凌中圣不满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头柜上的电话剧烈颤抖着,铃声持续大作。赶紧接听电话,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阿中,你爸的病突然犯了,老清早的,我还没醒,他就痛得在床上打滚,我只好打120,现在在地区医院。
凌中生顿感心脏猛烈抽搐,似传染了父亲的病症,腰眼里疼痛隐隐。天主教徒老凌多年前查出肾脏内有阴影,经确诊属肾纤维肉瘤,医生叮嘱不可劳累,下半辈子的人生应达到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休闲状态。老凌严尊遵医嘱,吃群力草药店老中医开具的名牌中药,星期天去天主教堂听神父讲演,可谓中西合璧之修身养性之道,生活平静,生命平安,如他那十多盆仙人掌,于逆境中卑贱生存,之所以顽强坚毅,是有着一颗淡泊世事的心。几年过去了,父亲虽不强壮,但还属健康着,以为没什么事了,没想到今日凌晨发病。母亲继续:医生说,还是肾里那个东西出的问题,要动手术。阿中,地区医院条件很差,也没什么好医生,我不放心。你看看,能不能找人托托关系,把你爸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认真做个检查?
凌中圣“嗯嗯啊啊”不知所云,母亲说完,又叮嘱了一句:要尽快啊!
挂下电话,凌中圣大脑飞速运转,他搜罗了一遍亲朋好友的名单,寻找着凡与医院或医生有关的所有信息,最后,他发现,他活了四十岁,竟不认识一个做医生或者做医生家属的人。不对,似乎有,那个那个,展翼俏,她不是嫁了一个研究营养学的医生吗?虽然不知道这个营养学专家在哪家医院工作,但只要与医院沾边,就有希望。可是,近二十年不打交道,仅是前几天在步行街巧遇,这就去找人家麻烦,怎么好意思呢?可是可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叮咛、父亲迫在眉睫的手术,难道可以不管吗?这一日早晨,凌中圣神智混沌、一筹莫展。直到陆梅买菜回来,他才强作精神,如实汇报母亲来电。陆梅的反应不出所料,她表情厌烦语气冷淡:有病就治啊,还能怎么办?
凌中圣本还想请老婆出出主意,看看她娘家是否有医院工作或者熟识医务工作者的亲戚。陆梅的冷淡让他骤然打消想法,他告诉自己:“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整装出门。凌中圣出门后,脚步竟没有犹豫地迈向了步行街扬州包子店,那会儿,他忽然想,适才,他针对妻子陆梅的态度发出了“求人不如求己”的内心呐喊,可现在,他分明是要去求展翼俏了,那么,他心里是把展翼俏当作了“已”,而把陆梅当作了“人”? 凌中圣自作多情、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脚下的步子急促凌乱,听听都让人心生不安。
好在,凌中圣十分顺利地找到了展翼俏,十分艰难地把找她的原因说了出来,然后十分颓丧地等待着她的反应。展翼俏瞪着大眼睛发出没有标点符号的惊呼:你爸他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以前他每天站在阳台上看着他那些仙人掌象看着他的孩子那样慈祥那么安安静静没看出他身体不好啊哎人生一世也难为他老人家你别着急我这就打电话给我老公……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了,展翼俏的丈夫正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营养科主任。
那日下午,凌中圣向公司车队借了一辆面包车,亲自开车把父亲从地区医院转移到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展翼俏和她丈夫一起等在医院门口,一切安排妥当,营养科主任亲自为妻子娘家几十年的老邻居弄到床位一张,效率之高强,态度之真诚,令凌中圣感激涕泪。他握着营养科主任苍白瘦削的手,嘴唇颤抖却口出无声。营养科主任毛发稀少的头颅在深秋的阳光下闪耀着明亮而荒芜的光芒,充满蛋白质维他命钙铁磷镁微量元素的智慧的脑袋让凌中圣顿生自卑,除了感激,别无他话。
营养科主任交待托付完毕,和凌家人招呼后回科室继续上班。展翼俏不是儿媳胜似儿媳,她陪着凌中圣安顿父亲安慰母亲内外交涉。交住院预付保证金时,凌中圣听到付费窗口里飘出一个令人恐惧的数字,这个数字让他在霎时间忘记了他身边其实没有那么多钱。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口袋,上下左右包括屁股后面的装饰袋,最后,他摸到了几张加起来刚够五百元的破钞票,还有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寻物启事,化工厂丢失一银色金属手提箱,请发现踪迹的居民及时提供线索,重奖一万元以上。
凌中圣咧嘴苦笑,那天晚上他把寻物启事塞进衣袋后就忘了,现在,这张白纸上的宋体黑字和一枚手提箱小图片却似在嘲笑他的窘迫。重奖万元以上,简直白日做梦,自己竟把这张纸收藏到现在,莫名其妙。
凌中圣把寻物启事揉成一团,却发现没有地方可扔垃圾,便把纸团又塞回了口袋。收费窗口里重复飘出刚才那个数字,现在这个数字引起的反应已不是恐惧,而是焦躁与无奈。凌中圣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展翼俏,然后鼓起勇气对着窗口说:能不能,先交五百元,送得急,没带够钱。
窗口里传出斩钉截铁的否定,展翼俏一步跨到窗前:多少钱?哦,这里可以刷卡吗?
然后,展翼俏拉开提包,拿出一张信用卡塞进了窗口。凌中圣在一边喏喏:这,这怎么好意思。
展翼俏笑呵呵说:又不是送给你,你不是没带够钱吗?下回带来就行了。
凌中圣额上已冒出一层冷汗,嘴上说:谢谢你俏俏,真是麻烦你。
凌中圣在感谢展翼俏的拔刀相助时,心里却想着:得回家找陆梅要钱了。
找陆梅要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凌中圣开着借来的面包车回家,一路想着怎样开口才能让陆梅同意拿出存款,万分熟悉的回家之路在他的车轮下变得漫长而深不可测。他开始在脑海里想象回家拿钱的场景,他甚至把自己和陆梅有可能发生的争执都已想到,他得在心里预习一下回家拿钱的功课,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凌中圣甚至把向老婆要钱当作了一场战役,所有可能出现的战机和漏洞都需细细分析。对凌中圣的假象敌人陆梅来说,只要是关乎钱的事情,那就是一件过于重大过于艰难的事情。所以,凌中圣必须预习。
面包车在行驶,凌中圣想象中的对话也在进行中。
凌中圣:陆梅,你看,爸重病在身,我也不能去向妈开口讨住院预付金,要不我们先把这钱付了吧?
陆梅会怎么回答呢?以凌中圣对她的了解,她一般会说:这才是预付款呐,后面还要做检查,说不定还要动手术,一笔预付款可以摆平吗?不是我不肯拿钱出来,这病,可实在是无底洞啊!
凌中圣当然要沉着应对: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预付款是燃眉之急,再说,预付款,数目是不小,不过,这个钱我们还是拿得出的。
凌中圣自己都觉得他的回答不是无懈可击,陆梅一定会反驳:我熬心吃苦攒钱,那是给女儿念书用的。你父母自己没钱吗?他们不会一点积蓄也没有吧?
凌中圣怎么没想过父母的钱呢?他早就想到过了,而且他敢肯定,母亲一定会为父亲的病拿钱出来的,问题是,现在不是要赶紧把钱还给展翼俏吗?所以,凌中圣决定这么回答:我父母肯定会把钱拿出来的,这不是刚进医院,忙得一塌糊涂,我妈还来不及去取钱吗?
陆梅有她的道理,她会转移话题:那你哥呢?他不住在金城,我们平时对老人的照顾比他多得多,按理爸病了他该多出钱。
凌中圣还得想办法回答:明天我就打电话给我哥,他保证马上会把自己和钞票一起在最短时间内送到。
脑中的演习到达此刻,凌中圣的想象力就有些捉襟见肘了。陆梅这就会把钱拿出来了吗?不会,没那么容易,她一定还有不放心的事儿:那你得把每笔花出去的钱都记录好了,回头算总账,凭什么我们住在老头老太身边就该多出力?以前出的力都该折成钱算进去。
凌中圣已经预见到陆梅不情不愿地打开床头柜抽屉取存单了,他手握方向盘,轻轻舒了口气。事情的确有难度,但还得迎着困难上啊!
然而,凌中圣还是低估了陆梅坚不可摧的信念。回到家后,他按照适才预习过的程序开始进入主题。未曾想到,陆梅根本不容他展开主题,凌中圣还没有提到“钱”这个字,她已经表现出了她的先见之明:阿中,凌中圣,我告诉你,我的钱是留给亦非的,谁也别想动。
凌中圣想象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导一概用不上,陆梅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
凌中圣未战已败,并且一败涂地。
傍晚时分,凌中圣开着面包车回车队归还。暮色渐渐逼近,夕阳挂在大路尽头,红彤彤的火球沉重下坠着。凌中圣依然喜欢看太阳,面包车向着太阳而去,橘红的大火球下端,两三个密集的小黑点又出现在他眼里。凌中圣沮丧颓唐的心境忽然一震,霎时疏朗起来:太阳黑子!
这吉祥天物,怎么会在这么倒霉的时刻出现呢?自从在女儿收到市重点高中录取通知那天看到太阳黑子后,凌中圣就认为这种天体自然现象会给自己带来吉祥好运。只是今日,在他自觉如此落魄如此倒霉的日子里,太阳黑子却莫名出现,这就显得毫无道理了。可他还是因此而感觉阴云密布的心境渐渐云开雾散,跌落到谷底的太阳开始回升。
凌中圣不是一个极其自信的人,但他也不是一个过度悲观的人,所以,即便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他还是会在肚子饿时想到吃饭,在膀胱胀痛时想到撒尿。比如此刻,他就很健康很生理性地感觉到了小腹的沉重,正好经过一片隔离化工厂和生活区的防护林,凌中圣减缓车速、停车、下车,一边打开裤子前门襟拉链,一边走进树林深处。
防护林的主要功能是把化工厂的有毒有害气体隔离于居民生活区域之外,防护林的次要功能是给途径的汽车司机等人做解决内急的临时厕所。此刻,凌中圣进入这片以香樟树和水杉树为主要种植物的绿化带,就是要释放他体内积攒的多余水分。他选择了一颗比较细弱的小树,掏出裤子内跃跃欲试的零件,对着树根处的草丛,浇灌了一场迫不及待的营养雨。阵雨变成淅沥小雨,随后渐渐停止,凌中圣腮帮子抖了抖,浑身一激灵,顿觉小腹一阵松弛,整个人也轻松了下来。暮色笼罩,林子深处传来归巢鸟零落的叫唤声,昏暗的草丛越发呈现墨色的浓绿。凌中圣一边扯拉链,一边准备转身出树林,视线内一片昏暗。忽然,草丛深处,一抹白亮的光芒突兀一闪,吸引了他的目光。根据凌中圣的经验,这白亮光芒显然来源于非自然万物。防护林自从二十年前化工厂建立起就有,二十年来,金城的大多数恐怖或者浪漫、美丽或者丑恶的故事,都发生在防护林里。曾经有人在林子里拣到手表、戒指、被抛弃的婴儿、甚至发现被谋杀的无名尸体等等,而发现者多半是如凌中圣这样的过路司机。谁会无缘无故跑到这荒树林里去呢?
凌中圣的想象力蓬勃活跃,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发出白亮光芒的草丛,然后,弯腰,伸手,拨开了遮掩着白亮光芒的茁壮浓密的乱草。接下来,凌中圣的大脑就无法自控地出现了瞬时的空白状态。那会儿,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橘红色太阳,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太阳如火如荼地燃烧着,火球下端,两个黑色的小点刺破了他的眼球。他的眼睛有些疼痛,但他还是清晰地意识到,那是太阳黑子!
太阳黑子!
半小时后,凌中圣中胜迈着微醉的脚步踉跄着走出了防护林。开向公交公司停车场的面包车亦似感染了醉意,一路行驶得颠簸摇晃。
凌中圣到车队上班,出车前,车队长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知道你爸病得不轻,陆梅又下岗着,她也算是咱们公司的人,所以,队里给你做了一份补助,大家伙又凑了点钱,派不上大用,但也是一点心意,你拿着吧。
凌中圣面带羞涩,客气地推诿着,嘴唇奴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队长把信封塞进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你说话。然后丢下一脸愧疚、欲言又止的凌中圣走了。
下午下班后,凌中圣去医院看了看父亲,全面检查已经做过,肾脏肿瘤切片三天后出结果。老凌躺在床上,看着面目灰暗的儿子,用轻柔的声音说:阿中,其实不用为我的病费心的,上帝要招我去,那就是我的福音。
老凌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巴掌大的小书,厚厚的,封面上写着《圣经寓言》。书已经翻得很是破旧,凌中圣拿起来掂了掂,说:爸,您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不要看这些闲书了,也不要瞎想,听医生的话,病总能治好。
老凌笑笑:这怎么是闲书呢?看书能让我心里安定些。我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感谢上帝,让我多活了那么多年。你自己,要注意休息,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凌中圣没说话,转而想起口袋里的牛皮纸信封,他想掏出来给父亲,又觉得把这么一笔仅仅两千元的钞票交给重病的父亲,显然有些推卸责任的意思。难道给了这两千元,以后的医疗费用他就不出了吗?
凌中圣塞进裤袋里的手又退了出来。两千元,还不够归还展翼俏代付的住院保证金。
母亲提着饭盒进病房后,凌中圣安慰了父亲几句,才离开了医院。回家之前,他又去了一趟防护林。自那天在林子里小解之后,他每天傍晚都要去一趟防护林,每次进去总要逗留半小时左右,然后才迈着微醉的脚步出来。
晚上,凌中圣把车队长给的信封如数上缴家庭内务大臣陆梅。本来他想留着这钱,再替别人出几趟车,加几天班,凑够了钱好快点还给展翼俏。可是他一进入家门,陆梅那张阴郁重重的脸一经展现在他面前,他就鬼使神差地把信封拿了出来。很难说他是为讨好陆梅才这么做,当然,想以此抛砖引玉让她拿出更多的钱给父亲看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凌中圣对自己的生活缺乏信心,或者说,在他的家庭里,他并未拥有主宰者的权利和能力,他需要用不断付出金钱的手段来巩固他的家庭地位,虽然他的地位再是巩固依然卑微。他一边把信封交给陆梅,一边想,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没有付出,却把日子过得如此坦然?而有的人每天都在辛苦劳作,却过得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凌中圣没有想通,想不通也无妨,关键是陆梅拿到信封后,脸上的阴郁在渐渐缓解。晚饭时,陆梅在稀饭馒头和清炒小白菜外,给凌中圣加了一个松花蛋。她把松花蛋切成莲花瓣状,装在小碗里,浇上几滴酱油和麻油,端到丈夫面前。凌中圣发现,陆梅自己没有松花蛋。她捧着一大碗稀饭呼噜呼噜地喝着,嘴里含糊说道:亦非今天给家里打电话了,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还不错,班里第十一名,毕竟是市重点。亦非说,同学都请家教,她问我们要不要也请……
凌中圣鼻子一酸,眼睛一热,几乎当场热泪盈眶。还好陆梅正低头喝粥没有看他,他赶紧把头埋进饭碗猛喝一气。那会儿,他的脑海里闪烁出防护林草丛中的那一抹白亮。他很想对陆梅说:给亦非请家教吧,松花蛋,你也给自己剥一个,你放心,我们很快会有钱了。
凌中圣当然没有说,他只是用筷子夹了一瓣松花蛋放进了陆梅的碗里。
晚上,夫妻俩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长久不沾的房事。陆梅虽则为人粗糙,但在床上还是很显女人之温柔美好,虽然这温柔美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家事的繁多生活的压力而越发减少。但今夜里,陆梅对凌中圣却是温存体贴竭尽所能,想必是那个装着两千元的信封起了作用。凌中圣正值壮年,当然不会没有欲望,否则他就是一个不正常的男人。于是,两人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揉捏抓挠直至凌中圣翻身上马准备一跃千里翻江倒海,他一手用力抓着陆梅一个瘪塌的乳房,一手插进陆梅赤裸的双腿夹缝,然后,他听到身下的女人在黑暗中轻呼“上帝啊——”。
凌中圣咄咄逼人的宝剑已经出鞘,陆梅快乐的、幸福的、陶醉的、激情的呼喊如此不经意地流泻而出。想必凡人在上帝面前总有敬畏,不敢随便胡作非为,所以,凌中圣已经出鞘的宝剑在陆梅口呼“上帝”时顿然萎缩,嘎然定格。然后,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嗓子深处伸出它溺死前挣扎的呼喊:陆梅,我完蛋了!
陆梅伸手摸索男人腹下,她摸到的是一团绵软无力的皮囊,犹如泄漏的气球。
陆梅的一声“上帝啊”,在一瞬间引发了凌中圣内心深处的极度忧虑,老父亲躺在病床上的形象陡然出现,付费窗口里飘出的那个令人惊恐的数字随即而来,展翼俏从小提包里掏出来的信用卡闪闪发光,防护林里的草丛中,一抹白亮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太阳像燃烧到尽头的火球,两三个黑色小点在火球上突兀呈现,太阳黑子!
一想到太阳黑子,凌中圣硬挺的宝剑就融化了。也许是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意外,这些意外又无时不刻会意外地闯进凌中圣的脑子,意外的出现常常让凌中圣措手不及,他的头脑和躯体都不能适应在某些关键时刻被意外打扰。比如和老婆做爱时,意外像一个不速之客那样忽然闯来,凌中圣怎能不颓丧疲软?
陆梅大失所望,翻身睡去。凌中圣静躺无眠,躯体萎靡不振,思维却异常活跃,防护林里的那一抹白亮分外耀眼,搅得他根本无法入睡。三天前,进入防护林小解的凌中圣无意中瞥见一抹白亮,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这一抹发自草丛深处的白亮,竟是一个手提箱,银色、金属、小如一盒巧克力,与那些天外面到处张贴的寻物启事里的图片一模一样。凌中圣不相信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想起裤子口袋里那张被他揉成团却没有扔掉的纸,于是掏出来,展开,掳平,与眼前的手提箱细细对照了一番,然后,他肯定了,草丛里的手提箱确为寻物启事上的那一只无疑。凌中圣不禁一阵狂喜,万元以上奖金在他眼前闪亮登场。然而,他还是不敢把箱子拿出树林,他猜测,一定是有人从化工厂里偷出箱子,然后又因为外面到处张贴着寻物启示,小偷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把箱子藏在了防护林里,等过了风声再拿出来。小偷既然把箱子藏在这里,那他一定会不时地来关心一下箱子,如果被小偷发现他凌中圣拿了箱子,就很难说这种亡命之徒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当然,如果凌中圣那天没有进防护林小解,或者说,他进去小解了,但他没有发现箱子,那么这个箱子就与他毫无关系了,箱子只与小偷有关。但是,凌中圣恰恰进了防护林,并且他正好发现了藏匿于草丛中的箱子,这样,他就不能不与箱子发生关系了。因为,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箱子,这只箱子与金钱之间有着很直接的关系,所以,凌中圣又怎会甘心轻易放过一笔唾手可得垂首可得的金钱呢?
凌中圣在林子深处挖了一个坑,把箱子埋了起来,当然,他在埋箱子的地方做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记号。刨坑的时候,他想起了女儿说过的话:爸爸,要是箱子里真的是个大钻石,那卖掉的钱肯定要比一万元多吧?
那时候,他还对女儿说:不是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和偷窃又有什么两样呢?
那么究竟是该把箱子上交呢,还是留到安全的时候拿出去卖掉?如果想得到一万元奖金,现在就可以拿出来,装上面包车,开到公安局,上交,然后,他将得到表彰,再然后,一万元就可以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装进口袋了。可是,可是,如果把箱子里的东西卖掉,也许会得到两万、三万,甚至更多。
凌中圣很犹豫,真的很犹豫。现在,他不是急需用钱吗?老婆下岗着,女儿外出读书费用那么高,医院的住院保证金还没有还给展翼俏,钱到用时方恨少,一万元又能顶什么用呢?所以,凌中圣对那只箱子的想法,就变得与小偷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了。他想,等风声过去后再想办法把箱子拿出来,卖个好价钱,经济危机不就可以大大缓解了吗?
那天,直到凌中圣刨完坑埋好箱子走出树林,他都没有想到默默念诵一声“感谢上帝”,依照以往的习惯,遇到这么好运气的事情,凌中圣怎么能不感谢上帝呢?想必,他是过于兴奋过于紧张了。
几天来,凌中圣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他每天都要去一趟防护林,去则,就要寻着记号找到埋藏箱子的地方,然后刨开泥土检查一下箱子还在不在。看到箱子在,他就放下心来,兀自高兴一番,又担心小偷也在寻找箱子,于是,他又在林子里另找一处地方,刨坑埋藏。就这样,凌中圣和假想中的小偷迂回着,紧张亢奋得一塌糊涂。
一次小解,让凌中圣获得了一次发财的机会,当然,如果凌中圣的父亲没病,那么意外发现箱子则的确会让他发一笔小小的财,但老凌病了,还病得不轻,那么这笔小小的意外之财就只能用来填补住院、手术、营养费用支出了。可是,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到现在为止,凌中圣依然不清楚。人们在议论这只失踪的箱子时,几乎无一例外地猜测里面的东西定然价值不菲,神秘的箱子便平添了许多诱惑力。现在,遭遇严重经济危机的凌中圣便要打这个箱子的主意了,他要打开箱子,取出里面的贵重物品,然后拿出去换成钱。对,他需要的不是箱子,是钱,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他已经没有耐心与假想中的小偷迂回了,父亲的病等着用钱,展翼俏的钱要还,女儿请家教要花钱……
凌中圣他突然想到前不久女儿从学校回来,给他猜的一个谜语,说:太阳怀孕了,打一首流行歌曲名。凌中圣当然猜不出那是一首什么歌,对流行歌曲的了解,他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谭咏麟、张国荣或者梅艳芳的年代,谭咏麟老了,张国荣和梅艳芳相继死了,凌中圣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太阳为什么怀孕了。女儿嘻嘻笑着宣布答案:歌名叫《都是月亮惹的祸》。凌中圣不领市面,觉得谜语牵强,太阳多指男性,月亮多指女性,怎的弄出个太阳怀孕是因为月亮惹的祸呢?女儿不以为然:爸爸真老土,脑筋急转弯啊,这都不懂!
脑筋急转弯都不懂的人,其心智情趣可见木讷迟钝。现在的世道,可谓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月亮让太阳怀孕又能算得了什么?外面满大街同性恋比比皆是,男人怀孕指日可待,还有什么不可以想象的?凌中圣不懂,那无疑是要被时代淘汰的。
现在,已濒临被时代淘汰境地的男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着这段日子接踵而至的意外,脑中便突兀地跳出一句话:都是太阳黑子惹的祸。
然后,他感觉到了困倦,眼前黑星闪烁,太阳活动峰年,大约就是要他这般体验受难痛苦与幸福惊喜交替出现的感觉。睡着前,他告诉自己:明天一早就去防护林,不能再犹豫了。
第二天一早,凌中圣还没出门,母亲的电话就炸响,父亲凌晨时分病情又发作,现在正接着氧气。凌中圣问医生怎么说的,母亲说,医生没下结论,医学院专家马上到达会诊,检验科一上班,切片结果就出来了。
凌中圣打电话给车队请假,然后赶往医院。走出病房电梯,就见母亲站在走廊里,通红着眼睛翘首以盼。他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扶住身材高大此刻却摇摇欲坠的老太太。病房里,一群白大褂正围着鼻子里插着氧气闭眼静躺的老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半小时后,主治医生把凌中圣叫到了办公室。医生冷静地宣布,天主教徒老凌的病当属急性肾细胞癌无疑,好在肾脏外有包膜,在还未扩散至肾静脉和侵犯肾周围组织前尽快手术,切除肾门和主动脉旁淋巴结……
凌中圣离开医院已是中午时分,父亲的手术定在后天,要准备手术费用二万五千元左右。他拨通大哥电话,住在离金城近百公里外另一小城的凌元德像牧羊人遇到了大灰狼一样惊恐异常,话筒里带着哭腔的声音表示这个男人被吓着了。他说他马上去单位请假,马上赶到金城,马上去医院看父亲。可他就是不提马上拿钱出来支援他的兄弟凌中圣业已亏空的钱袋。凌中圣忍无可忍地在电话里说:大哥,爸的手术费用,先要付两万五,没想到这么贵……凌元德大声回答:看病要紧,看病要紧啊!
凌元德居然还是不提钱,谁不知道看病要紧?关键是看病要钱啊!电话挂断,凌中圣欲哭无泪。此刻,他脚下的步子已毫无犹豫,他向着那片茂密幽深神秘无测的防护林走去。
天主教徒老凌的肾门切除手术顺利完成。一个礼拜后的某个黄昏,已近暮色时分,凌中圣下班后没有直接去医院,他向着步行街扬州包子店方向而去。从公司到步行街仅五百米左右,他却走得腿脚酸软阵阵反胃。他一边走,一边想:关键时刻,展翼俏不遗余力地帮了我,即使没和她谈成对象,也该见她一面,感谢她一番才好。
凌中圣脚瘫手软地到达包子店门口时,展翼俏正站在餐厅里笑容满面地迎接着诸多客人。看见凌中圣面色憔悴地站在店门外,展翼俏嘴角一咧,话语便像连刀块白斩鸡一样蹦跶而出:阿中你怎么来了我老公说你爸的手术很顺利啊这种时候你不在医院陪你爸跑来做什么哦你大概是来还钱的吧不用着急我又不等着用对了晚饭还没吃吧快进来快进来……
展翼俏穿着黑白格子套装裙,是夏奈尔品牌的经典款式。凌中圣当然不会知道夏奈尔,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女人很漂亮,很优雅,也很自信。自打凌中圣认识她起,她就始终这么自信这么直率,比如现在,她很自信地认为凌中圣来找她就是为了还钱,她就没有想到,也许凌中圣是无法及时还钱,或者是想向她借更多的钱而来找她的。
凌中圣一度确认自己爱上了这个在对面窗口里拉手风琴的女孩,他也曾经尝试过想和她深入交往,可与她见面的唯一场合就是他驾驶的金城与化工学院之间的巴士。在巴士上,凌中圣的姿势永远是面朝前方,后视镜只能窥见车厢一角,而展翼俏往往隐匿其后,倒是售票员陆梅常常在镜中展示其怒目圆睁醋意浓浓的容颜。四年车厢约会终于如期结束,凌中圣蠢蠢欲动的爱情新枝未能发芽成荫,陆梅敞开胸怀迎接失意男人,给予了他这段崭新而陌生的婚姻。好在和展翼俏究竟未有摊牌,说失意,也仅是偶一闪念,好比买了彩票而未中奖,与中了奖却遗失了彩票完全不同。展翼俏是彩票,买彩票就是种下了爱情梦想,中奖是获得爱情,遗失彩票,当然就是失恋了。凌中圣的爱情梦想没有成为现实,梦想与现实仅数步之遥,这数步亦是逾越甚难。还好,暗恋无果要比失恋好受许多,凌中圣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他从无刻意求索的习惯,对那些为人生为理想为爱情为事业忧心忡忡的人,凌中圣向来轻笑视之。当然,他的笑不是嘲笑,他没有那么深刻,他只是不能抵达擅长忧伤者的内心,或者,他也视无故忧伤为无聊,所以,他的轻笑,仅是礼貌,对抱有不同人生理想的人的尊重。他也自觉拥有了幸福,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幸福。生活本该如此,老婆、女儿、父母,只要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一切变得不太好。
外面大堂已经坐满客人,展翼俏把凌中圣带到一间小包房,坐下后,她把伙计叫来,点了几道菜,又吩咐做三份三丁包子和附汤。凌中圣说:要这么多包子吃不掉的。展翼俏笑说: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是给你妈和你哥的,等一会儿你吃完了带到医院去。
凌中圣心头一酸,鼻子跟着一酸,红了眼圈。展翼俏看出来了,安慰道:手术很顺利,你爸会好的,回头让我老公开个方子,化疗损伤身体厉害,你按照方子给你爸补充营养。女儿怎么样?重点中学还习惯吧?我要是有这么出息的孩子,梦里都要笑出来的。你们夫妻俩是怎么教育小孩的?我要向你学习成功经验,我家儿子也已经五年级了,猴皮,不爱念书,女儿比儿子好,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贴心……
展翼俏本是安慰的话,却未有达到效果,凌中圣已经红了的眼圈更红了,他想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泪,他想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开出口来,却是几近哽咽:俏俏,有时间,请你去看看我父母,我不孝,也许以后,没有机会照顾老人了。还有,向你借的钱,我暂时,还不出,不过,我很快就会……
女人打断他:别提钱,阿中,你父母也是看着我长大的,这点忙我应该帮。以后怎么会没有机会照顾老人?你爸的病会好的。近段时间,你真是辛苦了。
展翼俏的话让凌中圣更是悲从中来,眼泪竟无法抑制地“扑簌簌”而下。女人站起来,拿了一片纸巾,走到凌中圣跟前,伸手替他擦眼泪:阿中,不要胡思乱想,有难处告诉我,别一个人担着。
凌中圣仰头看站在面前的女人,脑海里,却是多年前坐在阳台上听对面窗口里传来的手风琴乐曲的场景。那是一张多么遥远的画面啊,夕阳西下时分,温煦的阳光照着一栏杆满身刺芒的仙人掌,每一根刺上都沐浴着一层金色的光晖,远处的小河静静流淌着,微风过时,河面漾起粼粼波纹,像一张巨大的网,太阳被网进了河底,水面灼灼耀眼。琴声停止时,他看见对面窗口里,黑色马尾辫一闪而过,那时候,他想,也许,他是爱上了这个拉手风琴的女孩了。
现在,女孩早已成了少妇,成了少妇的女孩站在他跟前替他擦着眼泪,身躯与他稍稍保持距离,介于亲近但不暧昧的尺度。这女人,果然已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他仰着头颅看着她,眉目精致,盘发高耸,高级时装,隐约的体味飘逸而来,是某一种名牌香水。一个与自己生活得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哪怕她善良、热情、美丽、可爱,她依然与他不是一种人。
凌中圣忽然醒悟,顿觉失态,他迅速调整坐姿,然后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说:对不起,俏俏,来找你,就是要向你打个招呼,钱,我一下子还不了你,不过,不用多久,很快就会还你的。好了我得走了,我哥还在医院等我替换他呢。俏俏,谢谢你啊!
展翼俏叫伙计把三丁包子打包,送凌中圣到门口。男人手提一串一次性饭盒渐渐走远,步行街里的灯火已全数亮起,热闹喧哗的人流中,越来越远的身影更显孑然落寞。
凌中圣回到医院,打发母亲和大哥回去睡觉。手术后这一个礼拜,他每天白天出车,夜里陪床,母亲怕影响他上班,他说陪床等于睡觉,不碍事。其实,凌中圣哪里睡得着?睡不着,他就看书,父亲随身携带的那本《圣经寓言》,他已经在陪床的这段日子里翻阅了大半。离开学校那么多年,他就没好好看过书,现在这么老高老大的一个人,趴在病床边捧着那么一本小小的书,样子实在是有些滑稽的。不过,他自己不在意,那个认真劲儿,真有些浪子回头的意思。
半夜,老凌醒转来,轻声叫唤“阿中”。凌中圣一跃而起:爸,怎么了?要不要小便?
老凌点头,凌中圣从床底下拿出便壶,掀开被子。父亲的下体干瘪消瘦,纱布封贴着腰部的刀口。凌中圣轻轻捏起那枚软而小的男性生殖器,塞到便壶口,对父亲说:尿吧。
长久而无力的水流声说明排解小便的人生命力不够强盛,凌中圣一手把着便壶,一手捏着父亲那截随时有可能滑出壶口的小便输送器官,心里不由地想,这个曾经创造了两个儿子的男性之骄傲,现在,只能叫小便输送器了,还能叫什么呢?
淅沥的水流声终于停止,凌中圣听到父亲轻声吟道:感谢上帝!
凌中圣想,是啊,是该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让父亲从死神那里又回到了人间,感谢上帝让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不敌某位做保险公司业务员的亲戚的劝诱而为父亲买了一份重大疾病保险,感谢上帝让他不必再为这一次的手术费用操心,感谢上帝让他妻小健康、家道平安……
小便完了,老凌一下子无法入睡,凌中圣便趴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父亲说话,似为分散他的注意力:爸,亦非这个礼拜天一回来就来看您,这回期中考试,她得了十一名,市重点里的学生都是佼佼者,考十一名还不错,亦非很努力了。
老凌展眉微笑,孙女的成绩让他满意。凌中圣继续说:保险公司已经把钱转到妈的账上了,多亏妈稀里糊涂买了保险,您放心吧,治病的钱不成问题。
老凌轻轻点了一下头。凌中圣忽然想,对病床上的父亲提到钱的问题总不太好,就找着话题说:爸,您为什么给哥和我起名叫元德和中圣啊?
老凌微闭的眼皮忽然打开,眼神里闪过轻微一亮。然后,嘴角咧了咧,微笑着说:当时是图方便,常翻《圣经》,“德”和“圣”是里面出现得最多的两个字,你哥是一月份出生的,所以叫元德,你是中秋前几天出生的,就叫了中圣。
凌中圣点点头,嘴里的话越发地乖巧柔顺:爸,往后,自己要主意身体,做儿子的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多担待。我没啥本事,四十多了,也没好好孝顺过您。不过,亦非长大了,一定比我有出息,她会替我孝顺您的。
打从幼儿园毕业后,凌中圣就没有和父亲如此亲近过,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更是与父母交流甚少。今天说的这些话,是前三十年加在一起也没有过的。老凌在儿子的唠叨声中满足地睡着了,凌中圣伸手轻轻抚摸了一把父亲的脸颊,苍白的皮肤因失水而干燥褶皱,白发稀疏,面庞消瘦。他看着睡梦中的父亲,平静安详,偶尔嘴角抽搐,眉心紧锁;偶尔,舒展眉头,稍露笑意。凌中圣就这么看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滚滚而下。
第二天早晨,凌元德来替换陪床。凌中圣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出医院,一路头晕目眩,牙龈肿胀,口腔、脖根、头颅到处疼痛,恶心反胃的感觉阵阵上涌。他感觉累极了,今天看来没办法出车了,他仿佛预见了世界末日的降临,竟用公用电话打给车队请了假,然后来到超市。他买了五袋二十斤装的大米,五桶炒菜用的食油,还有诸如白糖米醋酱油甚至肥皂草纸洗洁精等等,好似要出远门,把家里整年的副食品和日用品都准备齐全。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凌中圣已是浑身汗湿。陆梅刚做好午餐,看到丈夫买那么多大米油盐回来,一脸莫名其妙:买那么多东西做什么?超市打折吗?
凌中圣笑笑不答,陆梅就转身为他盛饭端菜。公公的手术没有让她拿钱出来,她颇感幸运,又自觉愧疚,这几天,便对凌中圣的态度很是和善。女人亦是有着更多的担忧,虽然这次她没花什么钱,但接下去的化疗、营养花费绝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这种病完全不能排除复发的可能,那可真是无底洞了。陆梅认为,这种时候态度好一点是应该的,不能叫丈夫对她过于失望,但钱的事情,还是不能松口,所以,陆梅良好的态度之后的话语还是意思明确,她想告诉凌中圣,给父亲治病无可非议,但关系到他们家庭未来希望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女儿。她盛好稀饭,去浴室放洗澡水,嘴里嚷嚷道:给亦非请家教的事情我打听过了,一小时五十,数学和英文两科,每周去一次,一个月五百。小孩子的前途是大事,不能舍不得钱,人生之路对孩子来说,还长着呢。快吃吧,吃完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以后晚上我去医院陪床,你不用去了,你还要上班呢,现在你可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你累垮了我和亦非怎么办?
外屋无声。放完水出来,陆梅看到凌中圣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面前的一碗饭和一碟炒菜没有动过。她伸手推了一把男人:阿中,怎么不吃?
凌中圣端端坐着,岿然不动,眼光却涣散。
“阿中,怎么啦?胃口不好?那先洗澡睡觉,你是太累了”说着去拉男人的手,又觉男人的手是滚烫的,她急问:阿中,你好象发烧了。
陆梅伸手去摸凌中圣的额头,男人却似中了邪一样,目光幽幽地说:我想睡觉,对不起啊。
说完,软绵绵站起来,刚要跨步,却像一棵被伐倒的树,偏头一横,竟歪倒在了餐桌边。凌中圣没有晕倒,他意识清醒,他想站起来,可是四肢绵软无力,他听见陆梅尖锐的呼喊是那么遥远,像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他努力睁大眼睛,他看到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成群的鸽子扑棱棱飞过,阵阵散碎的鸽哨撒落而下,如雪花片片飘落。可是外面的阳光那么好。真是一个好天气啊!凌中圣躺在地板上,无能为力地看着窗外,轻轻地说。
二十分钟后,凌中圣发现自己正被一幅担架抬下楼梯,出楼道时,一缕阳光突然射进他的眼里。他感觉大脑异常清醒,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耀眼的太阳,剧烈的阳光没有把他的目光逼退,他就这么看着,然后,他看到两三个黑点在那个大火球上赫然呈现,异常清晰。太阳黑子!凌中圣默默地告诉自己:感谢上帝!
凌中圣被送进医院后,医生没有放他回家,他住院了。检查报告出来后,医生们会诊研究,肿瘤科主任问主治大夫:患者是从事什么工作的?有没有接触放射源的机会?从检查结果看,如果不是受到强烈的辐射,DNA在短期内不会受损这么严重,属急性白血病,按照过去病例,患者一般在发病后,至多活三个月,近距离辐射严重者,不会超过一个月。
凌中圣只是一名巴士司机,他怎么可能接触放射源呢?
某夜,金城本地电视台正播放新闻,播音员用发音标准音质悦耳的普通话说:不久前,化工厂丢失的银色金属手提箱为本市一市民在防护林中找到,该市民向有关部门汇报后,手提箱已完璧归赵。化工厂将兑现承诺,给予该市民一万元奖励。
看到电视新闻的其他金城市民们纷纷慨叹“该市民”运气真好,什么时候这样的好运气也能轮到自己。没有人知道,该市民曾经为了这个手提箱日夜无眠,该市民藏匿起手提箱希望有一天把里面的贵重物品变成现金,该市民最后把深深埋藏的手提箱取出来想方设法打开,手提箱很牢固,该市民只弄开了一个连头发丝都难以塞进去的小缝隙后再也无法打开,然后,该市民发现手提箱一角赫然画着一个骷髅图案,该市民至少还有一些起码的安全知识,他知道画着骷髅图案的物品一定是极度可怕的危险品,他扔下手提箱逃出了防护林。那几天,该市民打听和查阅了许多有关画着骷髅头像的银色金属手提箱的资料。
电视新闻没有播报,化工厂丢失的这个手提箱里,是一个小小的放射源,一个具有可怕的杀伤力的伽玛射线探伤仪。大多数市民不懂伽玛射线是什么东西,该市民却弄懂了,于是,该市民绝望地向有关部门汇报了他的发现。失踪的银色金属手提箱终于水落石出。
巴士司机凌中圣住进了医院,为了照顾病人方便,家人要求把他安排在他父亲老凌同一病房内,只是没有把儿子的病情如实告诉父亲。这种做法十分残酷,同患恶疾的父子共处一室,不知这对白发人和黑发人,究竟是谁先送走谁。好在凌中圣还算开朗乐观,他与父亲一人一床,吃药打针吊点滴,偶尔回忆一下往事。
那天晚上,凌中圣对父亲老凌说:爸,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给我和大哥讲过一个耶稣和看门人交换位子的故事。
老凌说:记得啊,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多少年前讲过的啊!
凌中圣说:我的确是忘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忽然就想起来了。
老凌说:那个寓言,听起来像个笑话。
凌中圣却说:“书上不是这样说的。”活到四十多岁,躺在病床上的凌中圣倒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书上说,我们必须相信目前所拥有的,不论顺境、逆境,都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排。不要让你的贪婪腐朽你纯洁的心灵,妄想得到你不应该得到的东西是魔鬼对你的诱惑,这是亚伯拉罕的话。书上还说,人生没有十全十美,应认真地活在当下。
老凌暗暗吃惊,问道:你什么时候也看这种书了?
凌中圣笑笑,没有回答。那本叫《圣经寓言》的小厚书,正躺在父亲与儿子两张病床之间的白色床头柜上。书很旧,被翻得太多,书页边缘已卷起了角。
两个月后,化工厂派了一名工会干事,在某一天下班后,把一万元奖金顺便送到了凌中圣家里,承诺终于兑现。彼时,凌中圣因急性白血病,已于两个星期前,离开了人世。
送钱的人走后,陆梅红着眼睛把装钱的信封锁进了床头柜抽屉。窗外,冬日黄昏的太阳正向大地播撒着温煦暖和的光芒,巨大的火球燃烧着,沉默无言。没有人会盯着这个大火球长久地注视,也没有人会用肉眼去寻找太阳上的黑子。岁末了,太阳活动峰年已到了尾声。
日于辰凯/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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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姝祝您新年快乐!!
:&( 09:38:41)&
:&( 16:05:19)&
拜读!欣赏
:&( 10:12:03)&
黄昏的太阳正向大地播撒着温煦暖和的光芒,巨大的火球燃烧着,沉默无言。--写的好!!
:&( 22:43:02)&
爱要外,我的薛老师,我回故乡两周,您就发出这么多,先报到一下,慢慢看。
:&( 16:38:11)&
太有才了,欣赏。祝贺你佳作。
:&( 10:16:32)&
400){this.width=400}' src=".cn/editor/images/emot2/15.gif">我对文中父亲被偷钱包还在说感谢上帝伸有感慨.我认为从佛学来讲你被他偷了钱包而不去怨恨他,对于自身来讲是一种行善积德之法,不让他去危害他人,自己也可积德,他得了钱便不会挨饥受冻,长次一往下去便可教化.
:匿名:科恩&( 14:05:41)&
400){this.width=400}' src=".cn/editor/images/emot2/1.gif">写的很好,我想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一种无耐而导致的最终结局吧.
:匿名:科恩&( 13:5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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