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话剧《简爰》编导创作时的几个烦恼
（此文已发表于《戏剧评论》第十八期）
国家大剧院和国家话剧院联合创作的话剧《简·爱》在宁波大剧院上演。票价着实不菲，但毕竟是名著、名编、名导、名演员，相比于用一个小时劳作的收入去忍受几个小资在舞台上用万分哀怨的语调艰难地编织出十万分哀怨的“真理”，用一天的劳作收入换取150分钟真正的艺术享受，应该还是值得地，何况我还曾好奇地揣摩过夏洛蒂小姐那只不凡的脑袋，总想弄明白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女人在写《简·爱》的时候，除了爱、自尊、宗教这三个因素外，她对这部作品还寄托了什么？她还想告诉世人更多吗？揣摩名作家的思想着实不易，但我自信下面这几个问题一定是她在写作期间反复自问的：
贵族阶层对这个岛国是有过历史贡献的，可是，如果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堕落到像约翰·威尔默特那样，公然声称“我毕生只追求三件事：美酒、女人、诗歌”，这样一个贵族阶层是否还能继续引领不列颠前行？
如果他们已经失去了引领我们继续前行的品格，我们是应该借上帝的力量并籍上帝赋予我们的启示去拯救他们呢，还是应该学习法国大革命？
如果贵族们永远可以通过控制领地而掌控财富，那么，仅借助爱和自尊的力量是否就能让平民获得与贵族平等对话的资格？
加尔文的信徒们认为一部分人天生即被上帝所遗弃，永远不可能得到。这相当于上帝对不可者不负有的责任，如果这个观点是合理的，那么，上帝的责任范围应该由谁来界定？
一对天主教徒夫妻，如果其中一个人发疯了，那么，禁止离婚的教规到底是保护了疯子还是保护了正常人？难道要让另一个人也疯掉才足以体现上帝的仁慈吗？
揣摩作家的创作心里不是我唯一的业余爱好，我是一个不太安分的人：看见一只漂亮的孔雀，就想把孔雀毛都拔掉，研究一下无毛的孔雀是否还能被冠以“孔雀”两字，以此探究一下“内容决定形式”是否永远正确；可如果看到一只无毛的孔雀，则又想给它安装上老鹰的羽毛，看它是否也能像老鹰般地翱翔，以此检验“形式就是一切”的真伪；或者，把孔雀毛拔下来黏在无毛老鹰的身上，然后等待奇迹的发生。虽然事实往往证明我的好奇心并非总能带来更好的结果，但还是坚持认为人类为了满足好奇心的“胡作非为”恰是探究事物本质的一种可贵的精神。因此，相比于看这部已经完成改编的话剧，我更喜欢去琢磨一下编导们在创作期间是怎样思考的，那定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名作家的心理活动可以揣摩，名编导的心理活动何以揣摩不得？我想，编导在创作《简·爱》期间一定遇到了很多哈姆雷特式的烦恼，我且选择其中的三个“胡作非为”一番。
编剧的最大烦恼也许是简·爱在果园里对罗切斯特说的那一段话，那段话实在太有名了，想必剧场内的观众都期待着尽早欣赏这柄锋利的思想之剑，然后对剑刃所反射的光芒报以自己最热烈的掌声。这个期待，恐怕是让古往今来的很多编剧们愁得晚上睡不着觉的——改？还是，不改？这真是一个问题！如果不改原文的顺序，当演员克制着饱蓄悲伤的心情，用忿愤的语调念出那句“……但我的灵魂与你同样高贵”时，你们就已经抑制不住鼓掌的冲动了，可是，掌声一旦响起，接下来的台词还怎么念？如果大幅度改动原文，把顺序颠倒一下，设法把原文结尾处的“……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巧妙地挪到前面，那样也许能满足你们想拍红巴掌的愿望。但是，你们一定会赞同这样的改编吗？也许你们误以为演员把台词说颠倒了！你们可能会气愤地思考：一个念错著名对白的演员一定不是个好厨师！那还是不改吧，让演员尽快衔接下一句，把必然会出现的掌声强压下去。可问题又来了：这样处理颇有些“不人道”呀——鼓掌的冲动一旦被抑制，短时间内很难再恢复，待演员完成这段话以后，恐怕就听不到观众的掌声了！再说，观众在靠近结尾处听到“坟墓”两字，难免会想：我可以为他们今后必将进入坟墓而鼓掌吗！夏洛蒂呀，你为什么不用这句最能激起普通民众共鸣的短句作结尾呢？我知道你看过《麦克白》，也许你还看过那位老人家更多的戏剧作品，你就不能仿效一下莎老吗？你既然写出了最精彩的思想，就该考虑到后人会把它搬上舞台，你害得我们这些后世的编剧好苦啊！
编剧的另一个烦恼应该是在简·爱答应罗切斯特的求婚以后，在那一刻，如何才能最好地表达出罗切斯特内心的欢愉和他渴盼婚礼的迫切心情？如果让罗切斯特在“无意识”中哼唱些什么，那肯定是表达心情的最佳手段。哼什么呢？既与婚礼有关，又是中国年轻人耳熟的，只能是《婚礼进行曲》了，怎么办？哼？还是，不哼？这也是一个问题！如果哼了，许会招来音乐专业的大学生向我质问：王洛勇哼唱的那个旋律出自瓦格纳的《罗恩格林》第三幕，这部歌剧1850年才在德国公演，罗切斯特是怎么听到的？如果不哼，难道还有比这支曲子更适合的旋律供王洛勇去表达罗切斯特彼时彼刻的心情吗？那还是哼吧，大不了我今后逐一回答那些孩子们，把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之间的区别告诉他们。且慢，万一哪个孩子反呛一句：关公可以战秦琼吗？那我倒也难以回答。算了，还是不哼吧！但不哼就能解除我的烦恼吗？如果不用一个下意识的哼唱把罗切斯特对简·爱的真情表达得至深至切，那如何才能让观众信服简·爱在圣·约翰家里听到的三声呼唤是来自罗切斯特痛苦的灵魂？那就哼吧！观众们，哀请你们用慈悲之心可怜普天下改编《简·爱》的编导们，我们只想把人间真爱歌颂得尽可能完美些，你们能不质问就别质问了。
在原著中，罗切斯特身上始终带着一种无法擦除的贵族气质，在芬丁庄园内，虽然罗切斯特在内心中渴望简·爱成为他的妻子，但举手投足却始终内敛，他只用不失自尊的言行来表达自己的期望，决不乞求。他的最大“失态”也只是“虔敬地从额头摘下帽子，向大地低下了没有视力的眼睛，默默站立着”，显然他是昄依上帝而不是“昄依”简·爱，因为他嘴里还同时念叨着：“我感谢造物主，在审判时还记着慈悲。我谦恭地恳求我的救世主赐予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一种比以往更纯洁的生活！”于是，编导的烦恼又来了：有没有必要去表达罗切斯特对上帝的昄依？以及，怎样用最简洁的方式在舞台上表达出罗切斯特彼时的内心感受？
这是我的舞台，中国的舞台不是基督教堂里的圣坛，罗切斯特对上帝的昄依，不表达也罢。那么，就只让这位失明的贵族在遇到简·爱时“简单地”激动一下吧。某人突闻某事后“几近跌倒”，这往往是表达内心受到剧烈震颤的最简洁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是，没有让罗切斯特跌倒、苏也没有让罗切斯特跌倒、还是不允许罗切斯特跌倒，他们都是吃透了原著的导演，我是否应该挑战？怎么办？倒？还是，不倒？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如果先把罗切斯特“吓倒”，然后由简·爱扶他站起来，那就会在观众的潜意识里埋下“贵族们今后要乞求平民的怜悯了”！这不太不合适吧——如果一个人的自尊的建立是以另一个人的自尊的失去为代价，那就违背《简·爱》所提倡的平等精神了。如果不倒，难道还有其它动作可以把一个双目失明、动作迟缓的人的内心震颤表现得如此强烈吗？那还是倒吧！我可以让他拒绝简·爱的搀扶，自己挣扎着站起来，给观众留下一个“贵族气质尤在”的想象。但这样就一定合适吗？观众也许会理解成罗切斯特内心中怀有一些对简·爱的不满，这又与简·爱此前听到的三声发自肺腑的呼唤相矛盾了！再说，难道袁泉就可以不人道地看着王洛勇自己挣扎吗？那就不倒吧！我按夏洛蒂的本意和英美导演的手法来处理这个严肃的细节，我向你们屈服。不行，我为何要屈服？屈服于你们对贵族气质的臣服吗？一个英国贵族跌倒与否难道对我这个中国导演来说也是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让他跌倒吧！至于观众把这个细节理解成“因简·爱复回身边而激动”还是理解成“世袭贵族因堕落而崩溃”，那是观众的自由。
不论对原著怎样处理，我这个经常注视人民英雄纪念碑但也残留着一点阿Q基因的人，很愿意看到“尊贵的”爱德华·罗切斯特跌倒在简·爱面前，因为第三代巴麦尊子爵当年在英国下议院的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讲声，如一头幽灵，怀着某种坚定的信念越过了喜马拉雅山脉，在我们这片土地的上空没完没了地游荡。一百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地听见：“我们不能抛弃掉地球另一端的众多英国臣民，不能把他们交给一伙野蛮人，一伙惯于绑架、谋杀、投毒的野蛮人。”《简·爱》是值得崇拜的，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不会因它的伟大而虔诚地膜拜它。罗切斯特先生，我赞赏你奉献给一位英国家庭女教师的真爱，但我也很高兴地看到你在中国的舞台上跌那么一跤，因为，当我把你的失态与那座烧塌的城堡组合在一起，并按“作品大于作者”这一普遍原则，“擅自”理解为：“英国世袭贵族因堕落而崩溃”的时候，在那一刻，站在你面前的简·爱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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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简爱》中的性别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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