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围着在家里怎么做冰淇淋客厅埋皇帝骨灰盒

听木心谈文学(戴小勇上传)
听木心谈文学(戴小勇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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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上世纪九十年代,木心先生在纽约给十余位中国艺术家讲述世界文学史,历时五年。为纪念木心先生逝世周年,根据陈丹青听课笔录、以木心生前定名的《文学回忆录》上下册,即将出版。本报预先选取该书摘引,以飨读者。这场听课的故事,陈丹青在后记中做了详细交代。
23年前,1989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纽约为我们开讲世界文学史。初起的设想,一年讲完,结果整整讲了五年。后期某课,木心笑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18年前,1994年元月9日,木心讲毕最后一课。那天是在我的寓所,散课后,他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我们送他下楼。步出客厅的一瞬,他回过头来,定睛看了看十几分钟前据案讲课的橡木桌。此后,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没出席过一次演讲。
那桌子跟我回了北京,此刻我就在桌面上写这篇后记。
另有一块小黑板,专供木心课间书写各国作家的名姓、生卒年、生僻字,还有各国的诗文,随写随擦,五年间辗转不同的听课人家中。2012年夏初,我照例回纽约侍奉母亲,7月,母亲逝世。丧事过后的一天,清理母亲床边的衣柜——但凡至亲亡故而面对满目遗物的人,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在昏暗壁角,我意外看见了那块小小的黑板。
听课五年,我所累积的笔记共有五本,多年来随我几度迁居,偶或看见,心想总要静下心再读一遍,倏忽近二十年过去了,竟从未复读。唯一读见的老友,是阿城,1991年,我曾借他当时写就的三本笔录——木心开讲后,则每次摊一册大号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字,是他备课的讲义。但我不记得他低头频频看讲义,只目灼灼看着众人,徐缓地讲,忽而笑了,说出滑稽的话来。日后几次恳求他出版这份讲义,他总轻蔑地说,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兴出。前几年领了出版社主编去到乌镇,重提此事,木心仍是不允。
去年岁阑,逾百位年轻读者从各地赶来桐乡,永别木心。追思会上,大家恳请我公开这份笔录,我当即应承了——当年讲课时,木心常说将来怎样,回国后又怎样,那天瞧着满屋子陌生青年的脸,戚戚然而眼巴巴,我忽然想:此刻不就是先生时时瞩望的将来吗。
2012年春,诸事忙过,我从柜子里取出五本笔记,摞在床头边,深宵临睡,一页一页读下去,发呆、出神、失声大笑,自己哭起来:我看见死去的木心躺在灵床上,又分明看见二十多年前大家围着木心,听他讲课……我们真有过漫漫五年的纽约聚会么?瞧着满纸木心讲的话,是我的笔记,也像是他的遗物。
电子本录入的工作,细致而庞大。速记潦草,年轻编辑无法辨读,我就自己做。或在纽约寓所的厨房,或在北京东城的画室,朝夕录入,为期逾半年。当年手记无法测知字数,待录毕87讲,点击核查,逾四十万字。为纪念木心逝世一周年,近日忙于编校、排版、配图、弄封面,12月必须进厂付印了:眼前的电子版不再是那叠经年封存的笔记,而是木心读者期待的书稿——“九泉之下”这类话,我从不相信的,而人的自欺,不过如此。喂,木心,恕我不能经你过目而首肯了,记得你当年的长篇大论吗?年底将要变成厚厚的书。
“文学远征”始末
1982年秋,我在纽约认识了木心,第二年即与他密集过往,剧谈痛聊:文学课里的许多意思,他那时就频频说起。我原本无学,直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愿独享着这份奇缘,未久,便陆续带着我所认识的艺术家,走去见木心——上世纪八十年代,纽约地面的大陆同行极有限,各人的茫然寂寞,自不待说——当然,很快,众皆惊异,不知如何是好了。逢年过节,或借个什么由头,我们通宵达旦听他聊,或三五人,或七八人,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强撑的,唯年事最高的木心,精神矍铄。
这样子,过了几年,终于有章学林、李全武二位,纠缠木心,请他正式开课讲文艺,勿使珍贵的识见虚掷了。此外,众人另有心意:那些年木心尚未售画,生活全赖稿费,大家是想借了听课而交付若干费用,或使老人约略多点收益。劝请最力而全程操办的热心人,是李全武。他和木心长期协调讲课事项,转达师生间的种种信息,改期、复课、每课转往谁家,悉数由他逐一通知,持续听课或临时听课者的交费,也是他负责收取,转至木心,五年间,我们都称他“校长”。
事情的详细,不很记得了。总之,1989年元月15日,众人假四川画家高小华家聚会,算是课程的启动。木心,浅色西装,笑盈盈坐在靠墙的沙发,那年他六十二岁,鬓发尚未斑白,显得很年轻——讲课的方式商定如下:地点,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时间,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课;课时,每次讲四小时,每课间隔两周,若因事告假者达三五人,即延后、改期,一二人缺席,照常上课。
开课后,渐渐发现或一专题,一下午讲不完。单是《圣经》就去两个月,共讲四课。上古中古文学史讲毕,已逾一年,越近现代,则内容越多。原计划讲到十九世纪收束,应我们叫唤,木心遂添讲二十世纪流派纷繁的文学,其中,仅《存在主义》便讲了五课。
那些年,众生多少是在异国谋饭的生熟尴尬中,不免分身于杂事,课程改期,不在少数,既经延宕,则跨寒暑而就春秋,忽忽经年,此即“文学远征”至于跋涉五年之久的缘故吧。听课人,大部分是画家,没有迹象表明有谁听过文学史,或职志于文学——木心完全不在乎这些。对着这些不相干的脸,他只顾兴味油然地讲,其状貌,活像谈论什么好吃透顶的菜肴。我猜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众生的程度与之相当,但他似乎相信每个人果然像他一样,挚爱文学。
木心讲课没有腔调。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说及要紧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语气,如宣读早经写就的文句。录入笔记的这半年,本能地,我在纸页间听到他低哑苍老的嗓音。不止十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看着我们。
这时,我知道,他动了感情,克制着,等自己平息。
讲课与聊天究竟不同。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木心在上海高桥做过几年中学老师,此后数十年再没教过书——起初几堂课,谈希腊罗马、谈诗经,他可能有点生疏而过于郑重了,时或在读解故事或长句中结巴、绊住,后来他说,头几课讲完,透不过气来——两三课后,他恢复了平素聊天的闲适而松动,越讲到后来,越是收放自如。
而最令我感到兴味的瞬间,是他临场的戏谈。
木心的异能,即在随时离题:他说卡夫卡苦命、肺痨、爱焚稿,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他说西蒙种葡萄养写作,昔年陶潜要是不就菊花而改种葡萄,那该多好!在木心那里,切题、切题、再切题,便是这些如叙家常的离题话。待我们闻声哄笑,他得意了,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且慢,他在哄笑中又起念头,果然,再来一句,又来一句——随即收回目光,接着往下说。
如今座谈流行的录音、摄像,那时既没有器具,木心也不让做。他以为讲课便是讲课。五年期间,我们没有一张课堂的照片,也无法留存一份录音。
“结业”派对,是李校长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寓所。应木心所嘱,我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孙韵母女联袂弹奏了莫扎特第23号钢琴协奏曲。阿城特意从洛杉矶自费赶来,扛了专业的机器,全程录像。席间,众人先后感言,说些什么,此刻全忘了,只记得黄秋虹才刚开口,泪流满面。木心,如五年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像个远房老亲戚,安静地坐着,那年他六十七岁了。就我所知,那也是他与全体听课生最后一次聚会。他的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每当他借述西人的文句,我总觉得是他自己所写,脱口而出:
你终于闪烁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逍遥漏网的人
八九十年代之交,国中大学的文学史课程,早经恢复。文学专业的硕博士,不知用的什么讲义,怎样地讲,由谁讲——我们当年这样地胡闹一场,回想起来,近于荒谬的境界: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木心也从未修过文学课。讲毕唐诗一节,他送当时在座每位学员一首七绝,将各人的名字嵌入末句,这次录入,我注意到他也给自己写了一首:
东来紫气已迟迟
群公有师我无师
一夕绛帐风飘去
木铎含心终不知
木心所参考的郑振铎《文学大纲》,出版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想必是少年木心的启蒙读物之一。前年得到这两册大书的新版,全书体例与部分资料,大致为木心所借取,我翻了几页,读不下去。年来字字录入这份笔记,我不再将之看做“世界文学史”,诚如木心所说,这是他自己的“文学回忆录”,是一部“荒诞小说”。眼下全书付印在即,想了很久,以我难以挽回的荒率,无能给予评价。实在说,这是我能评价的书吗?
如今我也接近木心开课时的岁数,当年愚昧,尚于讲课中的若干信息,惘然不察,现在或可写出来,就教于方家,也提醒年轻的读者——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初期,十三四岁的木心躲在乌镇,几乎读遍当时所能到手的书,其中,不但有希腊罗马的史诗、神话,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学。郑本《文学大纲》所列举的庞大作者群,当年不可能全有汉译本,木心也不可能全都读过,他诚实地说,哪位只是听说,哪本没有读过,但他多次感慨:“那时的翻译家做了好多事情哩”。最近承深圳的蓝兆旭、高小龙二位提供数百册私藏民国旧书,供我选择配图,虽难测知其中哪些曾是木心昔年的读本,但他的阅读记忆,正是一部民国出版史的私人旁证。
讲述《圣经》时,木心念及早岁与他频繁通信的十五岁湖州女孩,使我们知道早在三十年代的浙江小城,竟有如此真挚而程度甚深的少年信徒,小小年纪,居然彼此辩说《新旧约》的文学性;提到《易经》,他说夏夜乘凉时教他背诵《易经》口诀的人,是他母亲,抗战逃难中,这位母亲还曾给儿子讲述杜甫的诗,这在今日的乡镇,岂可思议。他忆及家中仆佣对《七侠五义》之类的热衷,尤令我神旺,他的叔兄长辈居然日日去听说书,此也勾连了我的幼年记忆:五六十年代,沪上弄堂间尚且隐着简陋的说书场所……这一切,今已荡然无存,而木心的记忆,也正是一份民国青年的阅读史。
这份阅读史,在世界范围也翻了过去。木心的生与长,适在同期步入印刷时代与新文化运动的民国,他这代人对文学的热忱与虔敬,相当十五至十九世纪的欧洲人,电子传媒时代的芸芸晚生,恐怕不易理解这样一种文学阅读的赤子之情了。
以上,是木心生涯的上半时,下半时呢?
自1949年到“文革”结束,近三十年,欧美文学的译介几乎中止,其间,值木心盛年,唯以早岁的阅读与文学相濡以沫(他因此对五十年代专事俄罗斯文学的推介,甚表好意)。讲课中一再提及的音乐家李梦熊先生,也此等活宝:他俩听说乔伊斯与卡夫卡,但“文革”前夕的大陆,哪里读得到。而早在三四十年代,他们就知悉欧洲出现意识流、意象主义、存在主义等等新潮,之后,对铁幕外的文学景观该是怎样的渴念。浩劫后期,战后文学如“黑色幽默”与“垮掉的一代”,曾有内部译本(如《二十二条军规》),他们当然不会放过,总之,就我所知,五六十年代,各都市,尤其京沪,尚有完全在学院与作协系统之外,嗜书如命、通晓文学的书生。而木心出国前大量私下写作的自我想象、自我期许,竟是遥不可及的西方现代主义。
“文革”初,木心早期作品被抄没。“文革”后,大陆的地下文学与先锋诗,陆续见光,渐渐组入共和国文学史话;现在,这本书揭示了更为隐蔽的角落:整整六十多年目所能及的文学档案中——不论官方还是在野——仍有逍遥漏网的人。
漫长,彻底,与世隔绝,大陆时期的木心没有任何举动试图见光。到纽约后,带着不知餍足的文学的贪婪,他在恢复写作的同时,靠台湾版译本找回被阻隔的现代文学图景,与他早年的阅读相衔接。久居纽约的港台文人对他与世界文学的不隔,咸表惊异,他们无法想象木心与李梦熊在封锁年代的文学苦谈——“出来了,我才真正成熟”,木心如是说——私下,我完全不是可以和他对话的人,他几次叹息,说,你们的学问谈吐哪里及得上当年李梦熊。但木心要说话,要以他所能把握的文学世界,印证自己的成熟,不得已,乃将我们这群人权且当做可以聆听的学生。
多少民国书籍与读者,湮灭了。木心的一生,密集伴随愈演愈烈的文化断层。他不肯断,而居然不曾断,这就是本书潜藏的背景:在累累断层之间、之外、之后,木心始终将自己尽可能置于世界性的文学景观,倘若不是出走,这顽强而持久的挣扎,几乎濒于徒劳。
“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一个在八十年代出道的文学家,能否设想木心的历程?一个研修文史专科的学者,又会如何看待这份文本?木心不肯放过文学,劫难也不曾放过他,但我不知道他怎样实践了尼采的那句话: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固然,尼采另有所指,尼采也不可能知道这句话在二十世纪的中国语境——在这大语境中,木心怎样营造并守护他个人的语境?去年秋,木心昏迷的前两个月,贝聿铭的弟子去到乌镇,与他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说:
“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这不是反讽,而是实话——讲课中,他说及这样的细节:五十年代末,国庆十周年夜,他躲在家偷学意识流写作(时年三十二岁);六十年代“文革”前夕,他与李梦熊彻夜谈论叶芝、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七十年代他被单独囚禁时,偷偷书写文学手稿,我亲眼看过,惊怵不已:正反面全都写满,字迹小如米粒;八十年代末,木心年逾花甲,生存焦虑远甚于流落异国的壮年人,可他居然讲了五年文学课——我们交付的那点可怜的学费啊——九十年代,他承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妄想,满心狂喜,写成三百多首《诗经演》;新世纪,每回走去看他,他总引我到小阳台桌边,给我看那些毫无用处的新写的诗。
在与笔记再度相处的半年,我时时涌起当初即曾抱有的羞惭和惊异,不,不止于此,是一种令我畏惧到至于轻微厌烦的心情:这个死不悔改的人。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这本书,布满他始终不渝的名姓,而他如数家珍的文学圣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样持久地影响了这个人。
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魏晋或北宋文学,伊丽莎白或路易王朝文学,各有专家。其他国家所修的世界文学史又是怎样讲法呢?当年郑振铎编撰《文学大纲》,也想必多所参照了外国的写本。迄今,我没有读过一本文学史,除了听木心闲聊。或曰:这份笔记是否准确记录了木心的讲说?悉听尊便。或曰:木心引述的史料是否有错?我愿高声说: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或曰:木心的观点是否独断而狂妄?呜呼!这就是我葆有这份笔录的无上骄傲——他说,他看重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做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但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颤声说:“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只有戏子才能激起群众的巨大兴奋。
我真想知道,有谁,这样地,评说文学家。我因此很想知道,其他国家,谁曾如此这般,讲过文学史——我多么盼望各国文学家都来听听木心如何说起他们。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不断与他们对话、商量、发出诘问、处处辩难,又一再一再,赞美他们,以一个中国老人的狡黠而体恤,洞悉他们的隐衷,或者,说他们的坏话。真的,这本书,不是世界文学史,而是,那么多那么多文学家,渐次围拢,照亮了那个照亮他们的人。
(经作者同意,本文删除两千多字)
希腊的神话、史诗、悲剧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我们出自老子故乡,又和乔达摩的故乡印度为邻,为什么还是视希腊为精神故乡?
新旧约的故事和涵义
但耶稣的心理战限于好人之间。歹人、不义之徒,打了右脸打左脸,剥了外衣剥内衣……世界是一群左右脸给人打、内外衣给人剥的亚当、夏娃。都给人白打,给人白剥!
我少年时有个文字交的朋友,通了五年信,没见面。她是湖州人,全家信基督。她的中学、大学,都是教会学校,每周通一信,谈《圣经》……当时我十四岁,她十五岁……
最动人的是耶稣在橄榄山上的绝唱。门徒不醒。他们是凡人,老实人。开始时,耶稣只需要信徒、门徒,但在快要赴死的时刻,他需要朋友。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在座有人在爱,有人在被爱,很幸福,也很麻烦。
东方的圣经和史诗
佛教吸引中国最有学问的人去研究,说明佛经的文学性、哲理性之丰富。近者如章太炎、鲁迅,都涉入。章的学说,就是以佛经与老庄哲学的融合。研究佛经,是东方智者和知识分子的一个底。今天的中国学者就缺这个“底”。
诗经、楚辞
整个《诗经》是悲苦之声。我骂儒家,是将好好一部《诗经》弄成道德教训。
如果中国有宏伟的史诗,好到可比希腊史诗,但不能有中国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诗。怎么选择呢?我宁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诗经》抒情诗。任何各国古典抒情诗都不及《诗经》,可惜外文无法翻译。
《离骚》,能和西方交响乐——瓦格纳、勃拉姆斯、西贝柳斯、法朗克——媲美。《楚辞》,起于屈原,绝于屈原。宋玉华美。枚乘,雄辩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
当司马迁写出人物、忘掉儒家时,是他最精彩的部分。写屈原,以儒家精神写,不佳,写到“鸿门宴”人物,忘了儒家,大好!
(老子)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
(墨子)早年我在北京设计展览会,喜欢一个人逛天桥,去东安市场听曲艺相声,在东直门外西直门外的小酒店,和下层人物喝酒抽烟聊天。他们身上有墨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墨子。
外化的功能,体现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学、哲学家;
内化的功能,表现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艺术、艺术家。
哲学家中,只有尼采一个人觉察到哲学的不济,坦率地说了出来,其他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
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
汉赋,华丽的体裁,现在没用了。豪放如唐诗,现在也用不上了。凄清委婉的宋词,太伤情,小家气的,现在也不必了。要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借力借光,我认为尚有三个方面:诸子经典的诡辩和雄辩,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今天可用。诗经、乐府、陶诗的遣词造句,今天可用!
中世纪欧洲文学
好比一瓶酒。希腊是酿酒者,罗马是酿酒者,酒瓶盖是盖好的。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千余年后开瓶,酒味醇厚。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神曲》涵盖甚大,中世纪哲学、神学、军事、伦理。以现代观点看,《神曲》是立体的《离骚》,《离骚》是平面的《神曲》。《神曲》是一场噩梦,是架空的,是但丁的伟大的徒劳。
自然造人,知道该双的双、该单的单:两耳、两眼、两乳、两手、两脚、一头、一鼻、一嘴、一脐、一性器——所以沈约的主张,流弊是后人的文字游戏,小丑跳梁,一通韵律便俨然诗人。当然,沈约不负这个责。
教我读杜诗的老师,是我母亲,时间是抗战逃难期间。我年纪小,母亲讲解了,才觉得好。
大家不耐烦听史迹,都想听我讲观点。观点是什么?马的缰绳。快,慢,左,右,停,起,由缰绳决定。问:缰绳在手,底下有马乎?我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手中有缰,胯下无马,不行。
从前皇帝的老师叫亚父,太子的老师叫洗马。你们都是太子,我做你们的洗马。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为老师写过赋。杜甫年幼时,不敢自比屈原、宋玉,只是个景仰者,到了他写这首诗时,无疑是大诗人了,决不在宋玉之下。但杜甫还是称宋玉为师。
李商隐是唐代唯一直通现代的诗人。唯美主义,神秘主义。偶尔硬起来,评古人,非常刻毒凶恶。
有人评“李后主乱头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为不对:几时乱了头、粗了服?自然界从来没有“乱头粗服”的花,李后主是“天生丽质”,和别人一比,别人或平民气,或贵族气,他是帝王气。
范仲淹(官至政治局常委)“先天下之忧”的名句,很正经。但写起词来,和女人一样善感——词人一写词,都像女人一样。
中世纪波斯、阿拉伯文学
欣赏古典作品,要有两重身份,一是现代人身份,一是古代人身份,如此欣赏,则进进退退,看到后来,一只眼是现代眼,一只眼是古代眼。
你们现在便宜了,有只老羊在前面走,我年轻时糊涂啊,没人可问。
艺术的宿命,是叛逆的,怀疑的,异教的,异端的,不现实的,无为的,个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顺从的,牺牲个人的,积极的,目的论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实就是政治。
中国古典戏曲和文学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有了这种观念……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
中国人的民族性,很善说故事。小时候家中佣人、长短工,都会讲故事,看去很笨,讲起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滔滔不绝。中国哲学家也比西方哲学家更喜以形象说理,放进很多神话、传说、寓言,甚至笑话——这或许就是先秦诸子夹着早期的袖珍小说……那时的谋士、策士,进谏皇帝,也要会讲故事,否则要杀头。
在我看来,古代小说是叙事性的散文,严格说来不能算小说。直到唐代,真正的小说上场,即所谓“传奇”。唐人传奇精美、奇妙、纯正,技巧一下子就达到极高的程度,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说家若能读中文,一定吃醋。
整个明文学,只有金圣叹是大批评家。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言人所不敢言不能言。我批评他,是他将人家原文肢解鳞割,迁就己意,使读者没有余地。拿现代俗话说,还是把读者看得太低。
“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许许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应推哪吒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
《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
曹雪芹“好像”读过叔本华、尼采。为什么?他熟读释家道家经典——佛家的前半段,就是悲观主义,道家的后半段,就是超人哲学。
我以为《红楼梦》后半部遗失了,曹雪芹是写完了的。哪天在琉璃厂找出来,全世界应该鸣炮敲钟,庆祝多了一个圣诞节。
怎么会有一天在纽约与你们讲七侠五义?人生是很奇怪,没有一点好奇心是不行的。
说来说去,给大家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我幼时读,大喜,不想后来我在纽约讲课,也如此。
日本古典文学
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很轻,很薄,半透明,纸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平静,恬淡。
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中国的圣人教人做好事,自己不做。马基雅维利叫人做坏事,自己不做。他就事论事的那一套,与理想主义相反。
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
十七、十八、十九世纪英国、欧洲、美国文学
中国很早就有弥尔顿《失乐园》全译本,我读后,不觉得很好,后来,我的侄女婿是弥尔顿专家,谈了三夜,觉得懂了。要问,问了才懂。
帕斯卡另一句,很真切,直刺人心:“那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使我恐惧。”——这是老子的东西嘛!
我倒想成一本书,书名:《莱辛的危险》。一个人只要高超一点,对人就是危险的——高超太多,危险就大。
法国斯塔尔夫人第一个说出,《浮士德》是写不好的,真聪明。第二个是海涅。第三个是我——第一个说老实话,第二个说俏皮话,第三个说风凉话。
歌德有格言:回到内心。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就是回到内心。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说:作家不仁,以读者为刍狗。这样天地才能大,这样才能有伟大的读者来。最好读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读者不仁,如此,“仁”来了。
1948年我乘海船经台湾海峡,某日傍晚,暴雨过后,海上出现壮丽景色:三层云,一层在天边,不动,一层是晚霞,一层是下过雨的云,在桅顶飞掠——我说,这就是拜伦。
鲁迅《伤逝》中涓生的屋里,墙上挂着雪莱的肖像。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诗人,就是雪莱、拜伦、普希金。秀丽,鬈发,大翻领衬衫,手拿鹅毛笔——那时看到这副样子,就觉得是诗人,羡煞,却没想到“诗”。
那时我在教科书上读到了勃朗宁的诗,非常喜欢,叫做《花衣吹笛人》。这首诗有寓言童话的性质,但更有诗味。现在想想,我也是那个吹笛人——讲世界文学,就是吹笛呀。
奥斯汀太啰嗦,狄更斯太通俗,但我就是喜欢这两位作家。艺术上前人和后人的关系,是艺术上的天伦关系:前人哺育后人,后人报答前人,成天伦之乐。
哈代的行文非常迟缓,我读时,像中了魔法一样。他行文的本领,音乐家应该羡慕:如此长,温和。读时,心就静下来,慢下来。他写苔丝早起,乡村的种种印象描写,无深意,无目的。就是这种行文。
知识学问是伪装的,品性伪装不了的。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
“历史是更伟大的圣经。”这话也是卡莱尔说的。说得好!我们讲文学史,是在讲文学的圣经。我们学文学,就是文学的神学。
艺术充满艺术家的性格,比肉体的繁殖还离奇。维特、哈姆雷特、贾宝玉、于连,都流着作者的血,我喜爱于连,其实是在寻找司汤达——上帝造亚当,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艺术家造人,精雕细琢,体贴入微。
现代诗,波德莱尔开了一扇门,兰波开了一扇门。此后,门里涌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莱尔和兰波可以不负责任。
中国从未被西方了解过。太可怜,太神秘。中国,不可能被西方汉学家来了解,还得我们自己来——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不懂的事……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兴叹。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尊重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笔光滑的庸俗。
自从“意识流”写法和其他种种写法出现,我都不以为然,不过是将人剖开,细看,说“这是心,这是肺”。深刻吗,新奇吗?爱情的深刻,必得解剖肾脏、生殖器,才算真正懂得爱情吗——上帝把心肺包起来,是故意的!
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最近又读一遍《复活》,实在写得好。笔力很重,转弯抹角的大结构,非常讲究,有点像魏碑。十足的小说,试以别的小说来比,都会显得轻佻、小聪明、小趣味。
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后现实写实,才会有唯美象征。但中国也有人追求过唯美、象征。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冯至、闻一多、艾青。张闻天翻译过王尔德,楚图南翻译尼采。
我年轻时,常常听说有人妻出走——中国只有一个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国许多娜拉走过一条路:去延安。
我同意惠特曼的意见: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
二十世纪文学
象征主义、未来主义、意象派、存在主义、新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等
世界上的书可分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已给他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好得很。《韩非子》,也易浅读。
哲学有它的可悲性,一定要靠文字语言。文字、语言,能够达意吗?如果文字语言不能达,哲学的“意”就比文字语言更深刻吗?我以为,有时候文字语言高于意义。
平心而论,意识流,宜写短篇小说,更宜写散文。
谈主义,是一种现代病。试看古人,从雅典到文艺复兴,都不标榜主义。因为主义总是一种偏见,甚至是强词夺理,终归是自我扩张,排斥异己。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现代作家,自己应该又是伯乐,又是千里马。伯乐是意识,潜意识是千里马。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应是潜意识特别旺盛、丰富,而意识又特别高超、精密,他是伯乐骑在千里马上。
“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放纵你的好奇的行为,享受官能之乐,对一切要抱着豁达大度,对世界万物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都有兴趣,但别迷恋。一句话:明哲而痴心。再一句话:痴心而保持明哲。
我的问题是:艺术曾经重复过客观现实么?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是现实主义的全部奥秘。我愿做现实主义的辩护士。
我从小也想写,写后烧,真是少年不知“烧”滋味。烧不得的!但境界真是高。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爱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
要我说,应该研究了存在主义,知道了“他人即地狱”,然后,就像不知道存在主义之前那样,存在下去——有人这样吗?有。萨特就是这样。他不靠存在主义生活。他要去演讲,让许许多多“他人”听,“地狱”越多越好。
我看哲学、伦理、儒家,都当它文学看——没有人说过。
“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你要知道,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刚才来讲课路上,我想到这么一句。自己耕耘,自己收获,自己培养自己,自己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文学是脑的艺术,无声无色,和感官没有关系,却感动你,魔术性最大就是文学,你感动了——就是几个字呀!
诺贝尔奖,好像是个世界性的中状元。
庄子是要饭的,陶渊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国人,他种葡萄,养写作。这样一来,我倒也替他放心了——陶潜要是不种菊花,种葡萄,多好!
我在一首诗中说,现代的智者,都是自己要假装自杀,要世界做陪葬。这些批评家、观者都是假装要殉葬,作者呢,假装要自杀——都没有死。
世界本来是庸人制造的世界。新小说派,失落的一代,迷茫的一代,说穿了,是“智者的自忧”,夸大了世界的荒谬。世界上是健康的人多,还是病人多?在他们的作品里,全是病房、病人。
小时候关在家里,天天祷告——不知向上帝还是释迦——放我出去吧,流浪,打工,打仗,都可以。冰心到过美国,高尔基嘛到处流浪,鲁迅去过日本,可是我在家里……一路经历到“文革”,我对上帝说:够了!
这是个很有深意的大命题:现代主义再新,再发狂,他们都有一个老单位——现实主义。
我很喜欢听摇滚乐,有些写得非常好——这种悲怆,是现代的悲怆,古代人不懂的。
爱情,是性为基点,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归结还是性。都说性征是性器,其实第一性器是脸。真不好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毛发、皮肤等等,都是性征。可见造物主用意之淫。
魔幻现实主义总体上的生命力,强过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比它们厚重。只是我觉得不够舒服——魔幻呢,太魔幻,现实呢,不够现实。太自觉,太兴奋。
文学在于悲伤——木心乌镇追思会
&“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陈丹青:谢谢所有参加告别仪式的朋友们。今天我受委托做追思会主持。我没有做过,但我要做。这里没有任何权力关系,大家都是木心的读者,我用不着按照职务排列权力的大小,介绍在座的人。
我先要给大家介绍代威和杨绍波。他俩是当地领导陈向宏先生从员工里挑选的年轻人,照应老人生活起居。小代来自贵州,小杨来自云南。先生会调理孩子,这些年小代甚至学会了画画。久病床前无孝子。先生病重以来,我亲眼看见他俩忠心耿耿,每分钟侍护先生。先生有半个月在重症病房,每天准许半小时探视,他们24小时守候,等那半个钟头进去看看,夜里睡在凳子上,就这样,直到把先生送走。先生走了,他们跟到殡仪馆,昨天、前天、大前天,在冰冷的殡仪馆过夜,守到现在。所以,和遗体告别,跟着先生骨灰盒出来,我都拉着他俩的手。
晚年木心。&(安徽郑阳/图)
得知先生病重,自行从外地赶来侍护先生的文学青年,今天在场的有将近十位,我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赶来最早、侍护时间最长、日日夜夜不离开的,是来自江苏的诗人和画家,名叫仲青。先生在纽约最后十年的照顾者黄秋虹女士,远道赶来,也守了二十天。
我还要介绍木心先生仅有的亲属,就是他的外甥王韦先生、王太太,还有他们的女儿。王韦先生守护在先生身边,长达近一个月。
还要介绍一位特殊的客人,弗里德·高登,来自纽约,十四五年前开始收藏先生作品。另外,2010年12月,非常庆幸,向宏和我说服先生接受了纽约两位独立制片人的纪录片拍摄,他们是弗朗西斯科·贝罗、蒂姆·斯丹伯格。他们和先生相处十天,临走流泪,想到可能再见不到木心了。昨天特意写了追悼文章发来。
陈向宏,前乌镇党委书记,现旅游公司老总,就坐在这里。是他全程做主,促成木心先生回到故乡,直到今天送走先生。大家要知道,整个乌镇景区几乎是他一个人设计出来,营造成今天这个规模和品质。他的整个团队的执行能力,今天上午大家都看到了。他也跟大家一样,是木心的读者,是尊敬木心的人。
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林兵先生,建筑设计家,贝聿铭先生的弟子,2011年夏天接手木心美术馆设计方案。先生住院时,林兵委托我将设计稿带给先生看,可是老人意识不清楚了,甚至不认识我。第二天他认出了,我就把设计图给他看,像哄小孩一样,问他这是什么?他看了很久,说,我看见一顶桥。我说你再看看,他凝神看了很久,慢慢慢慢想起来:这就是他想象的那个美术馆。他说:哦,这么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陈向宏:我记得很清楚,1999年的冬天,乌镇的一位老百姓给了我一张台湾的报纸,《中国时报》,登了木心先生1994年回来时写的一篇文章。我知道乌镇近代有茅盾,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位木心,可是无处打听。问了所有官方机构,都不了解。2001年元旦茅盾文学奖颁奖,刚好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领奖,坐在我边上,我就问她,你知晓不知晓这么一位人。她说我有一个好朋友陈丹青,非常了解。她就把联系方式给了我。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跟陈丹青联系,很快得到回复。
所以,我作为家乡的一分子,只是在对的时刻,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说实在,先生一开始有顾虑,我们一再表示,这无关任何商业成分或者回报,我们只是怀抱补偿的心愿,请你回来安度晚年。他的故居,六十年代变成一个铁工厂,只剩进去的一个破门,什么都没了,里面各种铁砂子差不多有1米厚。我记得很清楚,刨出的土是酒红色的。我们非常快迁出工厂,重建木心的宅院。先生一回来,首先对乌镇巨大的变化感到欣慰。到了2005年,他可算是决定回来了。我们当然仰望先生的学问、人品。这么多年来,包括小代、小杨,和乌镇旅游公司所有员工,都把先生当作长者。先生不喜欢的事情,我们不强求半分,所有事都顺着他来。
陈丹青:先生属兔子,向宏也属兔子;先生是东栅人,向宏是北栅人,真的是故乡子弟。他对故乡是有抱负的,现在乌镇在全国景点的知名度,仅次于黄山。向宏做事非常爽快,十一年前我初次见他,他还是小伙子,坐下来没有十分钟,意思表达很清楚:请你把话转回去,随时欢迎老先生回来,一切根据他的意愿做。此后十年,他全部实现了当初的承诺,每件事情,每一步,每个细节,都先问先生意见,先生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向宏就安排下去。我是见证。2006年,我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押送”先生回中国。那年他79岁,坐着轮椅进机场,轻轻说:走了,美国。飞到北京先要停一停,然后飞上海。先生像小孩一样等着快点降落,有点不耐烦,说这么慢,你看苍蝇飞啊飞,一停,就停住了。到了乌镇,晚饭是在包间,酒菜放齐了,正对着先生坐的位置,不知道谁关照的,桌面上有个胡萝卜雕成的龙,还是凤!这是先生回到故乡吃的第一顿饭。
刘瑞琳女士,先生的书都是她做主出的。2010年煞费苦心请先生参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理想国论坛,和读者见见,一小时就好。我跟先生说,你围巾围好,西装穿好,拿一把手杖,就那样坐着,大家聊聊,好不好?他说好啊。可我知道他肯定会变卦,只好用尽办法,弄到最后,他说,不去了吧。消息都发出去了,北京一帮读者很期待,但是没办法。这一层,先生跟张爱玲有一拼。
还有位音乐学博士,王玮达,听说先生有音乐创作想弄成谱子,自愿要去乌镇成全这件事。隔三差五跟先生打电话,我也使各种计策让先生同意,可是出于性格,也因为身体迅速虚弱,先生一推再推。很遗憾,现在先生的音乐作品不能留下来了。
2011年12月24日乌镇昭明书院木心追思会现场&(安徽郑阳/图)
“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
读者(无锡):2007年我跟先生有所交流。我们谈起鲁迅,他说,我心目中最尊敬的作家,是文体家……今天是圣诞夜,天气寒冷,我记得有一句话:寒冷是一种精神。在我心目中,木心先生具有寒冷的精神;西方文学有一句话:有些作家是献给少数人的,更完整的说法,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我愿意把这句话献给先生……
女读者(乌镇):……今天中午我来到昭明书院,有位台湾女士已经坐在这里,激动地跟我说:她16岁开始读先生,后来踏遍世界,定居意大利,终于觉得有资格来跟先生见面,可是来到这里,还是错过了。说她在以前给先生的信里写,她可不可以称为最佳读者。先生回信说,“可以啊,你是第一读者。”她今天一点钟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坐了一个小时,她说,这样就够了,她终于做到了第一读者,即使是最后一次。她的名字叫廉慧怡(音译)……她希望大家如果心里有爱,想要去见一个人,就要赶紧去!
读者(湖北):……我昨天得知消息,就抱着木心先生对我最重要的七本书,直奔乌镇,坐了15小时的火车。那趟火车整个车厢没有别的人,就我一个。我四点钟上车,一直读先生的几本书,十点钟熄灯了,我躺在床上,一直哭,列车员发现了,他说怎么了孩子,我说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我17岁高二时,读到先生的第一本书,后来一直读其他木心的书,很多段落能够倒背……全国有太多这样的读者。我们这一代人,如果没有先生的文字来到大陆,没有先生这个人来到大陆,从某种意义上,我们这一代人就会很悲哀……
读者(上海):……我是没有编制的老师。木心先生对我,就像另外一个父亲。我跟学生说,你的一生中总会有缘分遇到一个神奇的人,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他跟咱们并不像,但是他影响你的一生,包括你的方向、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今天走到灵堂门口,看到木心两个字,眼泪流下来。我平时从来不落泪……我知道会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或者富有,不论有没有权力和地位……我觉得这是一次非常真诚、坦诚,甚至有点理想化的聚会……
读者:我是香港中文大学读宗教的……木心先生让我在大学有一个自我启蒙……他说要拿哲学当文学读,拿文学当哲学读。要像读人一样读书,要像读书一样读人。我会记住木心先生的话。
读者(杭州):……从2006年读木心先生的全套的书,每本起码看过十遍以上。那天我在办公室,旁边一个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要哭……每次我很绝望时,会把木心先生随便一本书抽出来看,看到譬如“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心里就很开心。你看他的书,你会想,中国人应该是这样一种样子……我今年27岁,从22岁到现在,这五年的世界观是木心先生帮我重新搭建的,我非常感谢。
&“请你们不要再谈福楼拜”
弗里德·高登:……我向画廊请求安排一次和木心面对面的机会,那天木心彬彬有礼,他很会打扮,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开始的谈话缓慢艰难。幸运的是,当我告诉他我认为他的画作深受塞尚的影响,他非常高兴,突然不那么害羞了,显得非常友好……我和木心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今年(2011)10月。阿历克珊德拉(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部主任)来到乌镇,我们一起与木心共处四个小时……我们回上海的时候,非常伤感,知道可能这一生见不到他了。我认为木心是20世纪中国真正的文人,(转用中文)他学贯中西,他特立独行。
樊小纯:下面这封信,来自美国纪录片导演弗朗西斯科·贝罗和蒂姆·斯丹伯格……(译读来信)他是一个美妙的人,他上了一堂课。他告诉我们如何在阴影和逆境中对待生活,他向我们展示了使用你的自由去做些什么比空谈更重要。我们将深深怀念他。
陈丹青:我曾经问过这两位导演,我说,眼下中国当代艺术很火,为什么你们会找到木心?他们回答,最初的计划确实想拍摄中国当代艺术,可是看了又看,比较了大量中国当代艺术资料,感觉仍然在看西方艺术,最后,无意中看到木心先生在耶鲁大学美术馆展览的画,他们第一时间就定下来,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播放纪录片《木心》的片花)
陈丹青:现在请木心在纽约的老朋友曹力伟发言。在先生两度搬家之间,有一年就住在他家里,朝夕相处。
曹力伟:刚才看纪录片的片花,突然看到非常熟悉的情景,就是狱中手稿。1992年,木心的一位学生把狱中手稿从上海带出来了。那天晚上他带来一大堆稿件,很旧了,都没有封面,他交给我,我就拿去交给木心先生……一个礼拜后,木心说,隐私是隐私,但还是给你看看。他拿了几张稿纸放在桌子上,桌子比较小,放不下,他又放在地上,我记得是7页,写得一丝不苟。在那之前我没见过一个现代的中国人,我身边的中国人,写稿子如此一丝不苟。我不知道什么内容,来不及看清,我脱口而出:吓死人!不得了!
……很奇怪的经历: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我就问,当时你怎么能够在地下室关押时有这样的心境。他微笑着说:没事干,在底下闲着,就写……木心在很多场合,譬如说,去办身份和社会保险等等事,很烦琐,要排队预约,很烦人……有时我陪先生去,他在这种场合突然变成局外人。比如说排队盖章签字,他会被另一个事情分神,这事跟他正在具体做的事,毫无关系,但他被吸引:比如说某人长得很有特点,说某人说话很有意思……
这种时刻常常出现……1989年,我匆忙赶来上木心的第一堂世界文学课。大家穿得非常随便,唯独木心先生,深灰色西服正装,打领带,也是深灰色,好像衬衫是鸭蛋青,非常舒服的颜色。他对待第一堂文学课,极其慎重,讲究。后来跟其他听课的人谈到这点,大家都有印象……他说过一句话,这句话特别容易被人误解,他说,我是一个“坏人”。当然,是打引号的。我想,这个“坏”字就是指怀疑性,指批判性。他说你们年轻人要读尼采,读尼采,是个长骨头、长钙的过程。他不止一次谈嵇康,非常忘情。有一次他谈到福楼拜,眼睛有点湿润,他特别引用了莫泊桑的话:请你们不要再谈福楼拜,福楼拜死了,我最悲伤。
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
读者(南京):……我第一次读木心是《即兴判断》,当时我上高中,我对书的背景完全不了解,看不懂,但是非常想看,喜欢看。因为我很长时间不太喜欢读中国作家的书,但我一口气把他的书全部搬回家读。他的文字很美,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我觉得他像是一个读书的起点。
女读者(乌镇):……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哽咽、哭泣)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陈丹青:对,他是一位老人家,他今天融化了,你以后可以去看他。我们会选一个日子,把先生安葬在他的花园里。他设想的自己的墓碑,很简单,只有“木心”两个字。
读者(青岛):……我上午一直哭,哭到不行,从来没有这样哭过……2009年,我毅然辞掉在青岛很好的一份工作,来到乌镇找工作。每到休息日,我就骑自行车从东栅进去,一直走到财神湾,在先生家周围,像狗一样转啊转啊,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没敢进去见先生……之后种种原因,终于见到先生了,这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真实的事情。(陈丹青:你说像狗一样围着木心先生的围墙转,木心也说过,他自己曾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
陈村(上海):……有人问我,他说你为什么说他好,我说你也写写看,能不能写几行出来……我昨天晚上跟两个年轻记者说,你们看看他在《上海赋》里写的旗袍,我从没见过别人这么写。不仅是文学用词的问题,描写细节的问题,而是一种思量和胸怀。正是有这样的胸怀,才会从旗袍发现“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后来我跟木心先生提起《上海赋》,他觉得好像是很容易的事,觉得还没写完,他说这不是正经文章,《诗经演》对他来说更重要……2007年,陈向宏邀请我们小众菜园十来个人一起过来乌镇看看,然后拜访木心先生。
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跟我们看到的所谓作家、画家,不一样。刚才很多人说他文质彬彬,打扮得很好,他不是一个潦草的人,他对文字有洁癖。你会发现他受那么多苦,很坎坷,五十多岁还要跑到外国去。这样一个人,你看他的目光,很明澈。可能他跟你有距离,但他不设防。按理说,这样一个人看人看事应该是狐疑的、世故的,他不是,他非常好地跟你谈话,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民间俚语,什么他都行……这样的老人,我们无缘再见了。有一天你发现,有这样的文章,有这样的人,居然跟你活在同一个时代,活在一个世界上,你很高兴,你发现了,你见到了。我们多出他的书吧。木心的名字在大陆读书界已经不是陌生的名字。我们应该多看看他的书……他写东西是给我们看的,不是为自己写的。
孙郁(北京):我此时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刚才听了几个青年朋友的发言,非常感动,它比北京各种各样的所谓学术会议的发言都精彩……木心先生使我们的文学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或者说,我们的汉语表达,有了另外一种可能,他不论在修辞上,在哲学的思考方面,包括他对意象的捕捉方式,给我们带来惊喜!这都是白话文普及后所没有的。能把汉语表达得如此之充沛,木心是一个,张爱玲是一个。
岳建一(北京):今天让我格外感动,作为一个年龄到了60岁的人,今天在场的年轻人使我很受震撼。我没想到年轻人这么爱木心,从全国各地来……我非常受到震撼。如果我懂你们的话,我想你们不仅仅是爱木心著作里表现的大爱、大仁、大悲悯,不仅仅是爱他文字的功力,我感到,你们爱的是他所代表的中国汉语的尊严、高贵和天赋。在木心的著作里,我感受到的,正是他自始至终说的那句话:“我一字一句的救出自己”。实际上,木心哪里是在救出自己,他分明是一字一句,救出汉字,救出汉语,救出汉语曾有过的高贵的命运……我们真正读懂先生作品所寓意的深远文化意义,必定不是今天。
李春阳(北京):我试着讲以下几个意思:以不如木心的文字来谈论木心,有多大的可能性。但同时,怎能忽视我们对他的情感,今天我见了这么多的年轻人,自发来到这里,参加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的葬礼。对木心文学艺术的这种情感的纯粹,是如此珍贵,是在别的作家——活着的、去世的作家那里,未发生过的。这也是我的情感,我对这些年轻人表达我最大的敬意。
20世纪中国,以两种作家为多,以文学控诉的人,以文学反叛的人。后者哪怕以知识或者西化的背景来反叛,也落在了文学之外。木心作品的出现,使我们看到,文学是某种高于国家主义之上和超越于政治之外,与人性与精神的全部奥秘难分彼此的。政治与苦难,对于他是不成立的……有时候,为了读懂一本书,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怀疑自己。有时候,为了理解一个人,需要将民族的集体追求判定为错。所以,为什么讲阅读木心是被木心阅读……徐时仪等认为白话文始于宋代,木心为什么讲他的文学不是《红楼梦》那一路的,他是不愿意在域内,甚至不愿在百年两百年语境中谈问题。先生有一个特点,他的每一句话搁在那里,不止是一个意思、两个意思。
木心先生走了,他来的不是时候。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衔命首义。他认为自己是汉语的第五福音书,我问,怎么能这样呢,他说你想一想。不晓得我是否能够理解他,这涉及尼采与他的关系。尼采是反基督的,但他承担基督所承担的所有痛苦,尼采以承担痛苦的分量,划分人的等级,十字架上的基督,是最高等的人。在承受苦难的意义上,木心以此自喻。四福音书是四种解释基督的版本,第五种版本,是关于艺术的故事,这是一种象征。尼采决不要成为基督,木心需要信徒。我跟他说,那这是尼采的没落。他说,没有办法,要先相信。又说,在中国做尼采难。
木心仿佛生来是传播艺术的,却始终没有得到适宜于他的气候与土壤。文学界无视木心,不承认木心。这是文学的损失,不是木心的损失。
在中西古今之间,总有那么多冲突,每一种势力有自己的神灵,互相对峙。有一种文学出现,它们立刻平息下来,在他文字的调理下唱出不同的声部,他的演奏一结束,那些古今中西即刻又对立起来。现在,他的演奏结束了,素履之往,诗心永存。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读者(湖南):……我在书上看到先生写的:他说他不情愿出来,他给关在地下室,有吃的,有喝的,觉得很潇洒。我发现先生其实在说谎,先生用一定的谎言和他骄傲的姿态,糅合着这种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说的一些细节,我觉得这种隔阂已经突然消失了。
追思会上摆放的木心照片和作品。他的读者自发从全国各地赶来吊唁。木心很在乎自己的读者,所以始终不肯用流俗的方式跟读者见面,这被认为是他对读者的一种尊重。&(金卫其&CFP/图)
过了半个多世纪,年轻人真的不会做文章了
陈丹青:大家想必在灵堂和这面墙上,看到了先生自撰的联,这个联,我来用作先生的挽联,我根本不会做挽联,但我好歹用毛笔写了出来: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今天的追悼会上,除了先生自撰这幅联,只有牛陇菲先生撰写的一幅挽联,其他人实在写不出来。我的感叹是什么呢?当年鲁迅先生曾经嘲笑,说所谓葬礼就是很多文人斗挽联。为什么?譬如“八一三”惨案,葬礼上挂满了挽联,都写得好。照现在我们这点可怜的中文,谁也写不出来。可是鲁迅当时讽刺说,挽联写得好,也就是挽联写得好——这句话本身就是很妙的修辞——鲁迅万万想不到,过了半个世纪,没有人会做挽联了,斗挽联?斗什么斗。更早的时候,鲁迅的著名公案就是回答“青年必读书”,他说,我劝青年人少读或者不读中国书,于是引起一场争论。有人问他,你再提倡的话,将来年轻人不会做文章。鲁迅到底是鲁迅,他说:“不会做文章有什么大不了!”那是国家危亡的时代,那也是中国人还会做文章的时代,所以鲁迅一句挡回去。可是鲁迅也万万料不到,过了半个多世纪,年轻人真的不会做文章了。
话说回来,我透露一下先生的所谓“私愿已了”,未了的私愿还有四件,今年会出版。一是他的版画集,很抽象的石版画。第二本是他的素描集。第三本是他的照片集,第四本是他的俳句集,书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想好了,叫做《雪句》,很多很多,像纷纷雪花。他的笔记本里还有大量未发表的俳句。
陈子善:今天纪念木心先生,必须提到一点:木心先生的文章,最先是在台湾发表的……我们认识木心先生,理解木心先生,太晚了。他作为一位文体家,在20世纪中国汉语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文学研究界,我坦率地说,是失职的,缺位的,没有对木心先生给予应有的关注。刚才那么多青年表达了对木心先生的爱慕和敬仰,但是文学界评论界是缺席的,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我们研究深思。他已经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什么?这份文学遗产怎么样继承和发扬?这是摆在我们面前非常严肃的课题。
仲青(江苏):先生有一句话:“我的人和我的艺术,是同一而一元的。”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没有见到第二个人是这样的。我有幸见到先生。父母亲给了我生命,但是这个人,如果我有资格这样讲的话,他给了我灵魂。下面是我自己模仿先生《诗经演》的诗句写的诗:
昔我往矣,遵彼乌镇。乌镇之雨,雨我心田。
卉木萋萋,杨柳依依。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燕笑语兮,我心写兮。清扬婉兮,适我愿兮。
中心藏之,何日尽之。
刘瑞琳:今天的场面,我当然感动,但并不意外。很多初中、高中的孩子,在不同场合,比如高校的书店,都能碰到木心的读者。先生非常非常在乎他的读者,我有幸两次到乌镇看望先生,先生专门谈到读者的问题。他说一定要写一本书,就叫做《论读者》,我说什么时候写呢?他说今天晚上就写。其实《论读者》这本书一直伴随着他的始终……他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他的读者,当然,他始终不肯以流俗的方式跟读者见面,这也是他对读者的一种尊重。今天在这个场合我有一种深刻的感受:先生走了,他更多的读者来了。
陈丹青:已经七点了。要收摊了,大家同意吗?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最后讲一个先生跟我说的笑话,咱们就结束,好吗?
先生一辈子喜欢讲笑话。我听他讲了29年的笑话。这两年我伤感,是瞧着他没力气说笑了。11月我去医院探视,他不认得我了。清醒后,问他吃点啥。他想了想,我知道他又要开什么玩笑了,只见他害羞地,但是清楚地讲:“鱼翅。”我一听,又想笑又想哭,记起往事了。九十年代初有天我跟他通电话,为个什么事由,忘记了,大约是关于在一个低的、需要帮助的情况下,是做高的选择,还是将就。他是不肯将就的人。我听出他调整喉咙,又要讲笑话了。他说:“比方我是一只饿鬼,刚刚牢监里放出来,问你烧点什么吃吃,我说:要么佛跳墙。”我大笑,知道他肯定还要讲,果然,他接着说:“再比方我是个老光棍,没有女人,说是现在给你娶个老婆,你要谁,他说,我想想——那么:玛莉莲·梦露。”我想起这段,看他呆呆躺在那里,就对他吼:你记得吗,你记得跟我开了多少玩笑吗?!他喃喃地说,记得。
但接下来的三句话,我完全没料到:他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一口气说:“文学在于玩笑,文学在于胡闹……”喘了一喘,他说:“文学在于悲伤。”夜里鱼翅弄来了,他完全不记得了,一口没吃,昏睡。
好了,我们度过了珍贵的一天。非常谢谢大家!
摘花高处赌身轻——追忆木心
最后更新:&09:45:43&来源:南方周末&
有一种生活方式,叫木心。一九二七年之后的八十四年,这种艺术至上的生活方式本没有多少可能性。说话、著文、为人、处世,百感交集,千篇一律,万人同调,早已将生命的被动,泄露无遗。
“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木心是那个被无国界的“艺术”所占有的人,他竟是这样地被艺术所独占,以至时代的强力影响在他那里,鲜有余地。仅仅靠艺术而活过来,这是木心以毕生性命显示的道理。
木心早岁习画于上海美专、杭州艺专,他观察世相的目光,与美术素养相契,从一开始,他就重视语言的形式因素。将语言表述分割为形式和内容,原是不得已,未可拘执。汉语注重形式的传统,悠久绵长,八股文是形式极度考究的四百至七百字短文,衡量其得失高下,首据形式因素。现代白话文从起始就反对八股,不幸的是,只看见内容,无视形式,粗制滥造,恶习相沿。
木心画作《晴风》。&(广西师大出版社/图)
古人懂得炼字,在字的推敲上舍得下功夫,造句则多半蹈袭前人。白话入书面语,理应开出炼句的时代,句子的口吻、语气、结构、音律、平仄、长短,意义的显隐、明暗、正反、庄谐、褒贬,总之被称做修辞的一切手法,皆是造句家的能事。正如木心所言,“长文显气度,短句见骨子,不长不短逞风韵”,可惜百年来有几人精通此道。
篇章的意思层次、复杂程度、结构难度,果然多过一个句子吗?句子写不好的人弄长篇,越写越长,无穷无尽的句子,衣冠不整,战败而溃退,如何收容?阅读木心作品的感觉是,句子,仅仅使用句子,是可以说尽世道人心,调理得恰切,何须多言?
“所谓世界,不过是一条一条的街”,如果这句还不够,再加一句“街角的寒风比野地的寒风尤为悲凉”,此二句所示,许多人一部书也难以道出。
时至今日,看似选择性很大的个人生存,远未逃脱习惯势力和意识形态对语言的控制,尤其于语言方式的无意识控制。
木心出生的前三年,退位的宣统被逐出紫禁城,皇权终结,党权纷争。木心出生那年,清党逼出的宁汉分裂,“南昌起义”,埋下了国民党二十年后失败的种子。毛泽东发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新政治的力量崭露头角。文学上的风光当属太阳社的成立,胡适、陈独秀发起的文学革命,已然让位于新兴的革命文学。革命文学虽乏佳构,却能一统天下,被指为“落伍”的鲁迅出版了晦涩难懂的散文诗《野草》,在香港发表题为《无声的中国》演讲——五四运动所开出的新精神,不到十年,便夭折了。
也在一九二七年,王国维自沉,遗言“义无再辱”,乃降将李陵拒绝归汉时说的话。学问家叶德辉在湖南被戮,据说一副对子得罪了农会:“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横批“斌尖卡傀”。这样的时代里,文学能够做什么呢?日后的木心是清醒的:“在这早已失落价值判断的时空里,我岂非将自始至终无所作为?”
在木心那里,艺术至高无上,在他坎坷的一生中,这份意志从未动摇过,这意志的种子,当是新文化运动播下的。有人称他是五四的遗腹子,木心自己认为,得益于西方文化者甚多。尼采是他的左括号,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的右括号,两者之间那份长长的名单,便是他作品中随时可见的“圣家族谱系”。他说“我与其他世界级的作家相通而不同”,“世界文化的传统中,汉语是最微妙的,汉语当然可以做出最好的艺术品来”,终身未婚的木心,形容自己和经典作家是情人的关系,又道:“我是人类的情人。”
语言从来不是一种观念,更多的是技艺,以木心的话说,“也许志不在大而也许在高,文学家”。“古人作寓言,匠心既成,戛然而止。今人用小说、长篇小说作寓言,实在拖沓乏味,一则寓言能包含多少,几万字烘托,太劳累了。卡夫卡的《城堡》等等,命意都极好。然而难怪他临终嘱咐至友将遗作全部付之一炬。”
实力与文章的关系,木心懂得。识与见,在文章里须以才份达出,简单议论是不算数的,哪怕一句话,一个字,也是精心挑选,赋予意味。“只只钟表都拆开来看,却不知现在是几点几分”,这一句够了么?对于懂得其味的读者,足够了。《文心雕龙》有言,“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集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句子,是关键。
木心是文体家,凭借精湛的造句功夫,创立了类似鲁迅杂感录那样的文体,短小,简赅,隽永,在他的篇章中,既能看出尼采、蒙田、拉罗什福柯这些格言家的影响,又回荡着《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和魏晋山水赋的余响。他的散文具有掩藏不住的诗意,小说挥洒得如散文般自由,诗又偏偏把重心放在叙事,木心善于借力,岂止借他人酒杯,简直替他人谈情说爱了。
我们不知他如何凭借汉字的艺术性,融通异域文字所创造的文学风格,甚至借重其他艺术形式的堂奥,在极短的篇幅内,直抵思想和感应的极限(他的风景画作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他的修辞的秘密。人生经验不足以兑现为文学,语言经验,不,语言的创造性经验——造句天赋——才可以!
木心在给我的信中这样陈述:“我诗不言志,不载道,不传情,不记事,不过是借用了几许字和词,泛滥而知停蓄,纯乎讲究修辞思维之美,唯如此,文法、语法、章法一概在所不计,虽千万人我写矣……”我回复道:“先生,您这是唱反调”,先生答曰:“唱反调是尼采兰波最会唱,我又唱他们的反调……”又道:“我这是爱情,我没有在拯救汉语。”
追寻语言的艺术,没有止境,这是艺术严酷的一面,人生的艰难尽在于此,先生慨然自处,安然待之。他在艺术之内,也在艺术之外。他是什么,比他做了什么,更令人神往!
二○○六年九月初见木心先生,我送上一帧萧邦去世前几个月的照片,他接过肖像,双手扣在心口:“我要的就是这个,等我一下”,他站起身,很小的步子,快速回入里间卧房,我等着他。许久,他出来了,说道:“我不喜欢德拉克罗瓦画他的肖像”,我说我也是,先生微笑,那么,“你的艺术意味着什么?”达芬奇画作眼睑与嘴角的暗影,先生引以自喻,“这就是我的艺术”。柔和的阴影,没有笔触的痕迹,一切混合无间,色调呈示微妙的渐变,对于这样的艺术,它不给你任何猜得出的线索。先生喜欢晦暝的光晕,幽暗保存了无限的敏感,似是而非。他临过一幅减弱色彩的蒙娜丽莎。“我的文字都有一个深蓝色背景,与列奥那多完全相通。”
先生的语音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我想念这个光影幽深的家,这些年的工作,竟是都朝向那一方向的!
先生身边的物件,有来历,有样貌,十九世纪情人们的遗物围绕着他,摆放虽然不多,比他所阅见二十一世纪的人的品性,种类却要更多罢。先生穿着线条讲究的驼色鞋子,干净如晴天般的牛仔裤,在暗室散步,我搀扶他,他的身体已经很轻,衣裳里仿佛虚空,使人揪心。先生越走越慢,越来越小心,婴孩一般挪不了步子了,我不敢使力也不敢放松,手里捧着的是水。他见我汗出,忽然放松萎缩的身体,说,“那么,也可以这样走”,同时轻快迈出两大步,我赶紧跟上,手刚刚接触他的臂膀,他又顺势成一位年迈的长者了。
我随先生划船,他戴着运动帽,我给他录像,他冲着镜头很得意:“我像不像李连杰?”船行过水面,“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欸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能忘记《童年随之而去》中那只碗的色泽,“雨过天晴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先生说:“这篇是虚构的,没有这只碗的”,我不相信,一点都不信,先生笑了:“是虚构的”,我问:“虽说文学是写可能性的,可这只碗不存在么,多么透澈的一个故事,怎么觉得比真的还像是真的呢,”,先生说,“我不愿写人家看不懂的东西。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
我不愿意陈述后来医院中的先生,我不愿强调自己的痛苦。人在性命困绝之地,又如何被他人所体会。先生盯着医院的窗户问我好几遍,“春阳,是不是下雪了”,我说“没有,先生”,可我每次还是要跟着他的声音再看一眼窗外,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先生的问话,每次都穿透我。先生说过“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在先生身边,没有感到他是贵族或类似这等身份的人,我只觉得先生亲。先生贵气。他避开张扬和矫饰,确认事物的美与朴素,而这样的自重,世间并不常存,“真理这样美好,强者却不需要它”。“我已经退到了最后一步了”,“我一生忍受下来,就是诗人的底子”。先生与人类是意味着的关系,他在人性的那头儿轻轻等着我们,可先生是那位亲近的人,“我是从陈述从我-他关系,到陈述我-你关系,这是一大变化”。水因为清澈,看不出有多深,先生的眼睛,瞳人很黑很大,目光柔和清凉,过滤世间的尘浊,做出轻轻判断。先生认为,“艺术善于从现存的语境里提示出来。萧邦是十分灵活的,但不是没有加重的地方,轻轻判断隐隐预见,讲的是要有余地。艺术是达到顶点,每一部作品有一个顶点,不达到顶点不是成熟的艺术”。他叮嘱我:他“是干干净净的艺术”,不能被政治与苦难所侵染,又说“我逃出‘文革’,用的是魏晋风度”。
五四那一辈在西方思想的引导下,有重新发现人的惊喜,二十一世纪的一代,西方不再新奇,却有一个重新发现汉语和汉字的必经之途。木心发现了汉语,我们发现了木心。可是,我们真的知道他是谁么?八十四年来,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坚持这般惊险而纯净地看待汉语,使用汉字——有一种造句方式,叫木心。
在他生存的这个时代,木心是缺席的,因为他缺席,所以他的艺术在场。六年过去了,我曾问及先生,“您的读者在渐渐增多”,先生说:“春阳你看,梅花开梅花,桃花开桃花,她们在花骨朵的时候,是一样的,都还没有想好,后来一开放,就各是梅花桃花了。”
路上走着,起微风,就想念先生……先生在我身上,不会离开。想念是什么?两个人的孤独,能保护一个人的孤独么,先生,我将如何陈述。我想念那些站立着的想念,在你的花园中:
黄昏簇新/白天的天气/夜里不作数/园里的颜色/夜里/就都不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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