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去的父亲坟上撒白菜籽有啥讲究?

    山腰有一圈挺诱人的乳白色的雾带,一只苍鹰在雾带下惬意的盘旋。山风吹来,人多高的冬毛倒向一片,叫人联想到麦子收割的季节。朱美秀好生兴奋,紧跟着我直喘着粗气,一个劲地往上爬,我们稍不留神就将吴希玉甩在老后。爬到山腰,上面冬毛草不多了,而是显露出成片成片的野杂树。到了砍柴的地方,我们放在扁担美秀就兴致勃勃地问这块宝地是怎样发现的,吴希玉把经过告诉了他。

    “琼明灿, 我看你还有些藏而不露, 不仅会钓鱼,砍柴也还有两下子!”

    我受到了她的表扬,心里乐乎乎的。砍柴开始了,我先观察了她一阵,看了着急。一根不太粗的野杂树,她要砍十多刀,砍起来还显得格外费劲,树象起弹性式的,好容易将其砍断,柴的刀口处还要拖出一条长长的树皮,很不美观。

    我一刀砍下,就将那根比她砍的还粗的柴砍断,而且呈现出一个挺漂亮的斜刀印。

    “琼明灿,我服了你!你砍柴象在砍萝卜!”

    “朱美秀,你那个样子不要砍啦。”吴希玉道,“干脆帮琼明灿打杂算了,由他砍两担柴,比你这样还快些。”

    朱美秀放下柴刀,就开始围着我转。我砍好一小堆柴后,她就与我搬到一个地方去码整齐,多余的时间便兴致勃勃欣赏着我砍柴。欣赏了一阵子,便与我闲聊起来:

    “小学五年级。第一次砍柴我是带把菜刀去的,南昌山起了火,城里人好多到火烧山去砍柴,我是跟大人去的,我砍了一根干杉树回来。当时砍掉树枝我还不会弄,我倒着砍树枝,大人都来笑我。下山,我懒得扛,就用绳子拖,大人夸我这个懒主意打得好!”

    “和这里差不多,也有十多二十里,当然要砍干柴也有走过三十里路的。”

    “你说这些柴,那种最重那些最轻?我觉得奇怪啵,砍同样多的柴,有时候重有时候轻。”

    “柴确实有轻有重,比如说映山红,就很轻。刚砍下的湿柴,只晒个把太阳就能烧。杨梅树就不同了。它吸得水份多,同样的一担柴,杨梅树比映山红将近要重一半!”

    “当然是干杉树。但不经烧。既好烧又经烧的恐怕就是野茶树了。它烧完后的炭火都是挺旺的。”

    “我在我们那条街,称得上是‘柴王’呢,他们都听我的!”

    “你这个样子能当柴王?他们都听你的?你在吹牛!”

    “这么说,我们读中学时,正是你砍柴的旺盛期?”

    “可以这么说。你记得吧,那时我们只上半天课,下午休息。下午我都要上山去弄担柴来呢!我们砍柴确实有讲究。两捆柴要弄得非常好看,将一些大一点直一些的柴放到外面,那些弯头细脑的柴夹在中间。而且同来必须要同回,谁也不许先走。途中歇气也要在一块。砍柴也不能贪心,柴箍都要做得一样大。做好的柴箍先要由我过目,谁的柴箍做大了点,就要马上缩小……”

    “听你这一讲,你在城里的砍柴生活,还是蛮有味的。要我当时知道,准要跟你去学砍柴!琼明灿,你除了会钓鱼,会砍柴,还有什么特长?”

    她这么一激发,我到是记起了那桩往事,我望着她笑了笑说:

    “你会游泳,哼,尽吹牛!我才真正的会呢?”

    “我知道你会,老爱打赤脚,站在船头唱歌。”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打什么赤脚,站在船头唱歌!”

    “你还爱把你的鞋子放到船舷边,有一回还丢掉了一只,那个偷鞋的小孩就是我。”

    她开始用目光盯着我,我也鼓足勇气盯着她。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她乐得什么似的,“原来你就是那个偷鞋崽!不错,是你这个眼神!”

    我还是小顽童的时候,就爱听她赤脚站在船头唱着山歌,那时我几乎整天泡在城里的大河里。她生得漂亮,十分引人注目。我知道,那个摆渡的是她公公。她站在船头无拘无束,嗓门是尖细甜润的,象支百灵鸟在歌唱——

    她唱的山歌有的我也会唱,会唱的我就喜欢跟着她哼——

    有一回,她唱得正起劲,我想与她来点恶作剧,一个猛子潜到船舷边,悄悄拿去了她一只小凉鞋,我仍潜水而游,当我刚露出头来时,就听她撕魂裂魄似的在喊:

    “就是那个露头的野崽,偷了我的鞋!那里跑!”

她说罢,就的跃入水中,样子挺凶来追我,没想到她水性这么好!她公公只顾摆他的渡,望着我们笑。我到底有些怕,赶快将这只鞋抛还给她,她接过鞋也就不再追我了。只是狠狠的朝我“哼”了一声,就朝渡船游去了。以后许多年就没再见到过她。我读小学五年级时的那个暑假,她又在渡船上露面了。仍喜欢赤着脚,站在船头唱着歌。这个时候,她长得象个小姑娘样了。我也不敢再朝捉弄她的方面想了。尽管我还很顽皮。城里是没有见到过她的,不知她在那所小学读书,反正不在我们学校。只是读中学时,她竟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当然根本认不出了我。因为当时在江里游泳的顽童有许多,加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都忘记了那桩事呢。

    “你也还是怕我,我跳下水去一追,你就赶快把那只凉鞋抛还给了我!”

    美秀又兴致勃勃与我聊起过去的事,我们一下子就显得很亲近了。

    “那个时候你确实很调皮,皮肤都晒得腊肉似的。”美秀这时与我讲话的语气,丝毫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味道。“那一帮在河里游泳的小孩,看得出你是个头!那天你还爬到对岸那棵大树上去掏鸟窝,你们有两个人上树,你爬在前面,你后面那个人爬到中途掉下来了。”

    “他是抓到一节枯树枝桩,桩子一断就掉下来了。头上摔了七个洞,被一个过路的老人一震脚,喷口气血就止住了!”

    “那是我叔外公呀,那天他正在我公公渡船上玩!”

    “朱美秀,你那时蛮会唱山歌的,现在还能唱几首吗?”

    “怎么不能!那都是我公公教我唱的。歌词都是根据农谚语编的。”

    “朱美秀会唱山歌?”吴希玉一个人在那边底耐不住性子,奔过来了。“快来一首!”

她现在的嗓门变得宏亮起来,她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十分动听。吴希玉听得入迷,神态都变呆了。想必他又在构思什么作文了。她唱完歌,我也砍好了两担柴。美秀一担她说有个五十来斤就够了。我自己一担则要百把斤。柴砍好,我就边将那些长棍砍短,美秀也边与我将砍的零散柴搬拢来。她搬柴正在兴头上,突然见她尖叫“哎哟”一声,她在那个岩石边一脚踏空滑了一跤,左脚在岩片上划了一个寸把长的口子,血直涌了出来!我见此景,赶快奔过去,脱下我的那件白衬衫将她的伤口捂住。吴希玉也奔过来了。他急得什么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我要美秀不要慌,捂住伤口不动,我目光开始向四周扫射,在与她寻找阻血药。猛然,我眼睛一亮!我发现了那个吊在松树上的蚂蚁窝。我一阵惊喜,赶快用一根柴棍将它挑下,一瞬间那块地方简直成了蚂蚁的世界。我顾不得这么多,又将它连挑过两个地方,这时里面的蚂蚁不多了。我就迅速动手撕开它。蚁窠里面是深黄色的,一层一层撕下来象薄纸一样。我弄了那么几大片,就奔过来将它捂在美秀的伤口上,血立即阻住了。

    “这是最好的阻血药!”我自豪地告诉他们,“过几天你们看,她脚好了,连伤疤都不会有!”

    几天后,美秀的伤好了。果然没有伤疤!自从这次砍柴以后,她投向我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七二年二月,我们将要离开母校,投入社会。共大毕业的前夕填志愿,面临着三种选择:一是县城的竹木转运站,要从我校招工19人。二是离县城六十华里路的玫瑰岭茶场,这里招工50人。三是立志赴农村,地方由你选,一般都会满足要求。填志愿其实对农村来的同学实际意义不大,因为当时总的政策是“社(指公社)来社去”。

    吴希玉是在县城长大的,在我的印象中以前象见过他,很面熟。他父亲原是县城中学的一位很有名望的数学老师,是个老右派。讲起来他父亲还教过我大姐、二姐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第一批下放到农村去了。很显然,吴希玉共大毕业后只有回农村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报农机吗?”吴希玉有些伤感的与我说,“我完全作好了社来社去的思想准备,我的理想是回去开拖拉机。我们那里一个搞兽医吃得开,再就是开拖拉机。象我这样的家底还能干什么?你知道我真正的理想吗?我想当一个作家!”

当时县城来的同学有将近四百人,我探听了一下,绝大多数学员都是填报前两个志愿。尽管校领导一个劲的动员、鼓励我们到“大有作为”的地方去,真正填报到农村的还极少。朱美秀却有意将志愿表给我看,上面填的竟是“龙港”,这是县里一个穷出了名的偏僻农村,还是远近闻名的腹蛇区。我见她填这个志愿,真怀疑她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挺神秘的悄悄告诉我,真的到那去“扎根”?她还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她父亲在那里当公社书记,是去年调去的。我趁机赶快告诉她,我二姐也正下放在那。她眼睛一亮:“那你也填龙港!”快毕业了,看得出,她对我明显改变了态度。她见我在志愿书上真的填了“龙港”,便俯耳与我说:“怕什么,你明年就可以报名去参军!有我爸在,这个后门不是小菜一碟!这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

    从中学到共大,我几乎年年都报名去参军,但年年都没有录取。头一年是身体没检查上,医生讲我心跳太快,怀疑我有心脏病。第二年,一位学友告诉我控制心情紧张的绝招,那便是心里唱着歌。这一招果真灵,那天我心里在默唱着《东方红》。这支歌还没唱完,这一关就顺利通过了。身体体检上了,还是竞争不过人家,身体合格的有二十多位同学,而只招走三个。

记得小学毕业的前夕,那个经常帮助我的,稍发现有人欺服我,就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为我伸张正义的同学参军了,令我伤感了好长一段时期。他叫朱大鹏。他父亲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他五岁那年父亲就病故了。父亲病故后,他母亲一直没改嫁。他有三兄弟,他最小。他公公还是革命烈士。有这个家庭背景,老师和同学都很敬重他。加上他为人仗义,不畏强暴,能够有勇气将班里那位称王称霸的个子比他整整高一个头的同学打翻在地,更是令众人肃然起敬。他爱带着一身豪气,与班里一些弱小的同学结在一起,他自然是我的好朋友。他参军走后,在我心目中也升腾起了强烈的报名参军的欲望。进初中后,我年年报名参军,每次都轮不到我,一直坚持到共大毕业。情况大抵都是报名的人多,录选的人少。

    经她这一讲,我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光明的前途在向我招手呢!不久,我们就毕业了。吴希玉家乡的一部拖拉机专程开来接他,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寒风直往人骨子里钻。他非得要晚上赶回去,开车的是他叔叔。他清理东西时,将他箱里那本厚厚的还是五十年代出版的《应用文的写作》的书送给我。

“这本书对我来讲,是最珍贵的。”吴希玉讲这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我的作文成绩好,与这本书的帮助分不开。现在根本买不到这样的好书。你没事时将它好好看看,对你会有很大帮助的。这本书是城里中学熊校长送给我的,他与我爸关系好。城里人没人不知道熊校长的。他的学问最高,整得最惨,他的命可以说是几次检来的。他比我爸晚下放,他还在接受批斗呢!后来,他下在那个腹蛇区龙港,现在不知他是死是活。我爸虽然是右派,但我们家庭成份好,还可以硬一下子,他家庭出身是地主。”

    我眼睛湿润了。我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送他一句什么话好,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我目送着这位两年共大学习期间的知心学友,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郭家店――并不是一家买卖东西的店铺。而是一座有着近两千户人家的村庄,坐落在华北海浸区大东洼的锅底儿。村里人说这里有雨即涝,无雨则旱,正合适的年份少。平常能吃糠咽菜算是好饭,最出名的是村里的光棍特别多。历来这个地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在郭家店用砖头打死了人,可以不偿命、不定罪,那肯定是误传,要不就是吹牛。郭家店压根就没有过砖,这是个土村,满眼都是黄的和起了白碱儿的土,刮风眯眼,下雨塌屋,因为所有房子都是泥垛的或土坯垒的。没有一块砖的村子,怎么能用砖头砍死人呢?

  住在郭家店村里的郭德贵,像土坷垃一样老实巴交,就是在盖起两间崭新的土坯房时累死的。他娶的是邻村苗庄高家的姑娘。这姑娘既是个要脸面的又很争气,拜堂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村里的先生按照辈分给起了两个响亮的名字:郭敬天、郭敬时。并对郭德贵解释说,他有老天作美,时来运转该交好命了。他的父亲实际是他的大伯,因为绝户才过继了他当儿子,到他这儿却一块儿来了两个儿子,这还不预示着要兴旺发家吗?男人这一辈子的任务他一下子就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就是给儿子盖两间房子,让他们能娶上媳妇。

  可是,要想在郭家店行大运,并不那么容易。自古以来“人”和“口”都联在一起,管人叫“人口”,生孩子叫“添口”,有人就有口,有口就得吃,把粮食就都叫成“口粮”。郭家进人添口一下子多了两张嘴,而且他们还是穷人家的“圣宝贝”,同时又是讨债鬼,全家得围着他们转,有点好东西全都塞鼓到他们的肚子里。没有几年工夫,高兴有了后的爷爷、奶奶,却在高兴和满足中先后被熬巴死了。

  敬天、敬时这两个小子倒是命硬,壮壮实实地长成了半大小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本该高兴的郭德贵却心慌了,他必须早做准备,好给孩子们盖房子。谁都知道,农村有三大累:脱坯、耪地、拔麦子。从挖土、和泥、脱坯到砸夯、砌墙、上脊,最重的活都是郭德贵一个人顶下来的,两个儿子还没有成人,帮不上大忙,再说他也舍不得使唤他们,万一累伤了哪儿,可是一辈子的事。就在房顶铺好苇子,他用麦滑秸和了泥,然后甩开大铁锨,一锨一锨地像发炮一般往房上撩……撩着撩着忽然眼前发黑,嗓子一痒,“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他睁大眼,想一较劲把那锨鲜红的泥巴甩上房顶,不料两臂没有使上力,嘴里发腥,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喷,他想合嘴却合不上了,最后竟变成一股血柱激射出来……他整个人随之瘫倒在泥堆上,浑身抽搐,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便气绝而亡。

  德贵老婆的娘家,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帮不了她。过穷日子的女人再成了寡妇,就比死还难了,也因此便没有可顾及的了。郭寡妇埋了丈夫,再请人给新房抹好了顶子,家里的粮食也就全折腾光了。她锁好房门,将脸往下一拉,带着两个孩子就外出讨饭去了。天津、北京、口外、关外,几年工夫她可跑了不少地方,有的时候过年回到郭家店来,年成好的时候在该种地和收拾庄稼的时候也回来。她讨饭有个规矩,赔笑挨骂吃苦受罪求爷爷告奶奶下贱受欺辱只有她一个人顶着,决不让两个孩子活得不像人,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全部心愿,必须维护好老郭家的根脉,将两个孩子有模有样地养大成人。她每到一处先找好落脚的地方,让两个孩子等在那里,她讨回饭来给他们吃,讨得多了会有自己一口,讨得不多就先济着孩子们吃。但敬天、敬时很快就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们怎么忍心看着让老娘一个人受累。这哥俩的长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方脸直鼻,一样的长胳膊大手,天生都是干活受大累的坯子。哥哥郭敬天性情悍暴、狡黠,长这么大就好像没有能让他憷头的事,跟老娘在外面闯荡这些年,这儿看点门道,那儿学点手艺,竟练就了一身能耐,修农具、做门窗、钉马掌、补锅锔碗直至制作礼佛的香火,全能拿得起来。而老二郭敬时,性情就敦厚温和得多,像个尾巴一样天天跟在老大的后边,不多说不少道,凡事都听哥哥的。

  其实做香并不难,剥榆树皮轧成面儿,再掺上点香料、锯末就行了。所以郭寡妇娘仨以后的出行就变了形式,哥俩轮流挑着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放着香和敬天的木匠工具,另一头是个筐头子,坐着郭寡妇。一路有买卖就做买卖,揽到活就干活,没有买卖也没有活干的时候郭寡妇就讨饭。到以后稍微有点年成,日子一松快,郭寡妇和老二敬时就不再出去了,只有郭敬天一个人外出卖香,捎带着找点活干。四镇八乡,串街进户,好歹卖点香,就有活钱可赚,再顺手找到点活干,主家一般都会管饭,不仅能吃饱肚子也还能挣到点钱,没有钱的也会给粮食,所以他们家的小日子渐渐就算缓起来了。

  日子一缓起来郭寡妇就准备办大事了,那就是给儿子们说媳妇。可她刚一起心张罗,就赶上了一场秋涝,鞭杆子雨时急时缓地下了七天七夜,村子四外成了一片汪洋,她不知道这样的涝雨到什么时候会停,偏又赶上老大不在家,竟抓起口袋,叫着老二就冲进雨里。别的庄稼没有办法了,自己那半亩花生已经有八、九分熟了,再不抢回来就会被沤烂,岂不就全糟蹋了!地里的水已经没膝深,她不能蹲不能坐,只能弯着腰伸直两条胳膊,将双手插到泥里去一颗颗地抠……娘俩冒着大雨整抠了一天,花生是收上来了,她的十个指甲却都抠掉了,手指头肿得像小萝卜,白森森翻着嫩肉。都说十指连心,其实在地里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有多疼,当时她确是急眼了,连命都豁出去啦哪还顾得上手哇。同样也在泥里抠索,老二的手指甲就一个都没有掉……

  雨停了以后,她把上锅爆干的花生仁掺进炒熟的黑豆里,一并拿到集上花钱做了十几个一巴掌厚、筐头子般大小的花生豆饼,大灾之年这可是救命的宝贝。等到大水一退,南边的灾民就一拨接一拨地涌过来,她用两张花生豆饼换了一个十七岁的安徽姑娘。当时姑娘一家三口已经饿得走不动道了,别小看那两张花生豆饼,够他们还剩下的老两口子活半个月,下卫、闯关东的路上不愁了。

  成亲的当晚,娘把敬天和新媳妇推进里屋,自己和老二敬时在外间屋铺上秫秸,上面放了被,娘俩就想打地铺了。敬天在里屋的炕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倒了还是冲出来,把娘和兄弟拉进了里屋的炕上。新娘子叫孙月清,吃了两天饱饭后精神立马就缓上来了,清清秀秀地挺招人爱。郭寡妇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笑模样,在儿媳妇面前却总有点过意不去,让人家成天跟婆婆、小叔子挤在炕上算怎么一回事!她心里盘算着在旁边再接出一间屋子,下一步好给老二再说个媳妇,她这一辈子的大事就算圆满了,对得起没有福气看到这些的丈夫和老郭家的祖宗。

  两个儿子都有的是力气,脱坯、和泥,再垒出一间屋子不算很难,中间开个门,跟老房子连在一块便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不等干透了郭寡妇和敬时就搬进了新屋子。就在一顺百顺的时候,郭寡妇的如意算盘被老二郭敬时的婚事给绊住拨拉不动了,她自己上心,托人说和,确也碰到过几个茬儿,却没有一个能说成。时间一长村上就有了闲话,说郭敬天哥俩实际上是共娶一个老婆,有的说是一个月一换,有的说是按单双日一天一倒。后来孙月清生了儿子郭存先,有的说像他爹,有的说像他叔,直到两年后孙月清又生下二小子郭存志,紧接着又生了闺女郭存珠,村里人的闲话也乱套了,说郭家这哥俩真不愧是双胞胎,在这种事情上也平分秋色,大儿子存先肯定是老大郭敬天的,二小子存志更像郭敬时,可老闺女存珠像谁呢?都像又都不像,还是随她娘……

  哥俩娶一个老婆在郭家店并不稀奇,还有的哥仨、哥四个只讨一个老婆哪,以郭寡妇的心性不会真的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哪里的寡妇不受气?一个寡妇带大两个儿子,而且日子过得还不错,那些眼红心气的人说多难听的都有。不管谁是谁的孩子反正都是亲哥俩的,没有外卖,比你们娶不上老婆将要断子绝孙强多了。真正让她提着心的是,老二郭敬时根本没有心思要说媳妇,因为他喜欢自己的嫂子,甚至比他哥哥更爱他的嫂子,每当郭敬天数落媳妇,从小就对哥哥充满敬畏和百依百顺的敬时,总是站在嫂子一边,跟哥哥争。郭寡妇担心大儿子的脾气,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村里的闲话他不可能没有听到过,对众人的闲话没有办法,对兄弟还没有办法吗?就怕哪天他急了眼拿斧子劈了敬时啊!

  这一天还没到,郭敬天自己却被刺刀挑了。那是一九四三年夏天,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津浦线边跟日本鬼子打了个大胜仗,然后来到大东洼修整,就驻扎在大村郭家店。郭敬天看到赚钱的机会来了,就到东洼镇集上现买的黄黏米,做了一大锅切糕摆在村口的两棵大树底下卖。大刀队的一个排长吃了切糕却不给钱,郭敬天不依不饶告到了大刀队的队长那里。队长火了,这还了得,大刀队能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就仗着纪律严明,哪能容忍这种丑事,立即责问那个排长。排长却死活不认账,队长就跟郭敬天叫板,问他敢不敢对自己的告状负责?队长要在他的切糕摊前用刺刀挑开排长的肚子,如果里面有切糕,排长就活该被挑死,队长替他补上切糕钱。如果排长的肚子里没有切糕,郭敬天就得偿命。

  郭敬天不能含糊了,如果他含糊就证明刚才是告黑状赖钱,便当场点头应下这场官司。于是在众人的围观下,队长真的一刺刀捅了下去,然后翻开排长的肚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切糕,郭敬天得到了赔偿。到晚上一个战士又敲开了他家的门,交给他一笔钱,说部队明天一早就开拔,队长说他的切糕做得好吃,让他再做一锅,天不亮送到村口的两棵大树底下。郭敬天连夜将切糕做好,不脱衣服打了个盹,看着天稍微有点开亮,没有惊动家里人,一个人悄悄用小车推着切糕出了门……大刀队确实在当天的后半夜就撤走了,可是天亮后有人发现郭敬天死在了两棵大树底下,同样也是被人用刀开膛破肚,车上的切糕却纹丝未动。他的弟弟郭敬时守在旁边,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像是被吓傻了……傻不傻的倒说不准,被吓哑巴了倒是真的,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说话。

  好强的郭寡妇,遭此变故竟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间追大儿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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