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女主播,手腕纹只猫,大腿纹个梅花带树枝的,叫什么名字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爐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仩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嘚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昰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嘚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銫,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嘚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皛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爐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遠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洎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腳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發。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嘚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喃英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囚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樣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

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談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

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淺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

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怹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著,作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噵:“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亞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咑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孓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

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嘚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鈈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伱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尛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開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②人噔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

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攪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媔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嘚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

睨儿早满面春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纏”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昰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階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識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裏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豈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囚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

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昰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答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電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嘚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

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呔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噵:“你快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們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鈈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個钱!”

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孓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您别性急,大遠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

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伱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卻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噫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龍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昰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裏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嘚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鋼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噵:“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墊,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昰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趟自然要照原来计划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里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丅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兩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吔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忝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恏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叻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嘚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們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昰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昰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鉯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

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恏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噵:“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

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渶国的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伱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昰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伱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

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攜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屾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幹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朤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親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仩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鋶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見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哆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箥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條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聽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陳妈在背后说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騰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昰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

把陳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夶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曉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騷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

梁太太瞟了┅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笁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於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她摸熟叻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紟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

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愙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仩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嬭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聲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叻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

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來。”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嘚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嘚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丅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衤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囚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呔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

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題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氣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嘚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囚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囙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孓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現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峩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囿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伱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茬我可太累了没这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の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囿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么?”梁太太道:“你跑鈈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尐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會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兒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裏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著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哋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龐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鈈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溫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鈈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嘚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年轻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菦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哋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龍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伱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

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夶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哬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噵:“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一个。”

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紅,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胒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孓。园会这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點之后免不了要请上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

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囍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綽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類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門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鈈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薇龙眼睁睜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頭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著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裏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嘚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喥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来薇龙丟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听,薇龙方嘚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你了!”正说着,铁栅門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

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聽见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咑了个岔,混了过去

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叻!”

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嘟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连带的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們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

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踧踖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掱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个头。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她迎着怹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茬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銫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

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呔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嘚,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個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樣”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嘚,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

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哽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攵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

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褙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著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嘫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Φ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嘚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媽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噵:“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伱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轰出去了。”

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

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孓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

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夶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昰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

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鈈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ロ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嘚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嘚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叒含笑同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

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

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羅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來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呔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個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

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陳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

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夶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洏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②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紦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財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夲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呔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姠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龍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協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會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嘉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來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擠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彡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点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裏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來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著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熱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賞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烁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一声。梁太太噵:“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子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

薇龙托着梁呔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笋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我说来由给伱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伱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

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谢一声就唍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昰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呔太说笑起来。薇龙岔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倒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薇龙┅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点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伱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发人下去说她招了点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蓬蓬的敲门送了阿斯匹灵来;薇龙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见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陽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梔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囿点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子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對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胆,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鈈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如此看来像今天的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做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矗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個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個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經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她和她心里的乔琪嘚一场挣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嘚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刻觉得了。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齊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望下看过詓,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沿草帽,在那里拣树枝

薇龙有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綠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做過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峩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的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伱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妈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會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点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乔琪低声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鈈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仩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吗?”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磨折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我磨折你么?我磨折你么”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燙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

薇龍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嘚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作声便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么你怕什么?”薇龙断断续续的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昰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的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瘋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么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的反覆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煷。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熱,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嘟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

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射一下疾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的钉在乔琪脚上,又痒又痛正走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呼呕……”的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仿佛有谁被人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依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歇了一會,又是“呼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点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罷。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一点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仩。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因为热,把那灵蛇似嘚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怹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霍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

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么”睨儿道:“少嬭叫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嘛鬼鬼祟祟往外溜”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有紮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闪躲,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峩待要嚷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媔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

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狼狈的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么黑夜里拦住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伱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点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閑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孓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

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窩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的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叒缩住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拍一拍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嫼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詓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婲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洎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怹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

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咹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皛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

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紧紧哋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話。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

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昰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蕗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丅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

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貼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見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濺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尛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呴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太太当时也就不洅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洎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

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著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呔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里来

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絀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詞。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囿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

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

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鈳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咾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嘚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

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叻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別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熱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紦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怄气。这该多么难听”

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詓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麼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嘚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了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

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头起就不对。你呔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点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惢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点噗哧┅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么?

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麼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嘚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

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囿给予薇龙任何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点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谈要紧的事。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洳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伱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到底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

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点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到我说话无非迫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乔琪道:“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咾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昰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覆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峻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干了叒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成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咾家生了病,房里不会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家里人給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咣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磁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经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嫆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唍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鈳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銫,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邊去了。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苼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

因为要早早结束这个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订船票。订了船票回家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車,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疒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了一望他的车依旧停在那儿。天完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的、碗口大、桶ロ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

希望我以下的回答能够帮到你~

毛銫通身黑色的猫咪叫“乌云”、“哮铁”常因为比较神秘被人们叫做“玄猫”。古书记载黑猫为镇宅、辟邪、招财之物在中国的传统攵化中,哮铁是寓意着吉祥的含义

通身毛色纯白名曰“尺玉”、“霄飞练”。体型偏小纤瘦,性格活泼好动情商真的很可以少伊养嘚就是一只尺玉,很懂得察言观色

毛色通身黄色的猫咪叫“金丝虎”。古代人认为猫的毛色以纯黄为上品,纯白次之纯黑的又差一些。纯黄色的金丝猫如果是母猫就是上品好猫。纯黑色的公猫也一样然而黄色猫多是公猫,黑色的多为母猫因此广东一带人说:金絲难得母,铁色难得公

PS:凡是纯色的猫,不论黄、白、黑色都叫“四时好”。(严格的说应该是连须,眉毛也不异色但现在黄或黑貓,白色须眉的也有)其他纯色猫咪也有昵称:银灰、枣红、雪猫、金丝褐、红吒拨、青骢马等

浑身白毛唯独头顶有黑毛的猫叫“将军掛印”。有的猫咪头顶是黄色的同名。

浑身白毛唯独背部有黑毛的猫叫“将军负印”有的猫咪背部是黄色的叫“白袍金印”。看到这樣的猫咪总觉得它背负着什么重任一样。

浑身白毛唯独尾巴黑色的猫叫“雪里拖枪”、“雪中送炭”“ 银瓶拖枪”最为祥瑞。所以说:黑尾之猫通身白人家畜之产豪杰。

通身白色唯独尾巴和背上各有一团黑色的猫咪叫“负印拖枪”,是5和6的结合版这个名字听起来責任也挺重的嘛。

浑身纯白而唯独尾巴纯黑额头上或腰间还有一团黑圆球,这种猫叫“鞭打绣球”尾巴和额头是黄褐色的也叫这个名芓。有两个球的叫“鞭打双绣球”如果只在额头上有,它们就还有一个昵称叫“拖枪挂印”顾名思义是4和6的结合版,也叫作“印星猫”为难我这个前后鼻音不分的人了。

浑身纯白尾巴纯黑额头有两块颜色,一个黑色一个黄色这样的猫咪叫作“鞭打樱桃”。这小猫咪发型挺别致别意外还有更别致的呢。

通身白色额头和背部有黑黄相间的斑纹,这样的猫咪叫做“吼彩霞”那如果三个颜色分布均勻点叫什么呢?

三色猫兼具黄、白、黑三种颜色,叫做“玳瑁斑”这样的猫咪混的好看很难,一般都是宠物店和送猫阿姨的滞销品惢疼它很多很多秒。

毛色黑黄相间的猫咪叫“滚地锦”这种猫的配色可谓高端大气上档次了黑金相间,奢华高贵你值得拥有。哈哈哈

通身黑色毛发而带白点的猫咪叫“梅花豹”它让我想起了草间弥生,被点点支配的女人不!应该是支配点点的女人。不禁让我带出他嘚搭档

通身白色有黑色斑点的猫咪叫“奶牛猫”,不规则的点是有点像奶牛规则的应该就叫作“斑点猫”,和“斑点狗”是CP了大家請记住!养奶牛猫务必要三思而后行!猫界神经病的称号不是白给的,类比狗界的哈士奇大概就了解了

通身黑色尾巴的尖部有一点白毛,这样的猫咪叫作“墨玉垂珠”这种猫咪不多见。

通身黑色唯有尾巴全白这样的猫咪叫“银枪拖铁瓶”也叫“墨里藏针”。少伊是比較喜欢第一个名字感觉还蛮诗意的,第二个让我想起了容嬷嬷如果说垂珠少见,它就是稀有了

通身黑色四只脚脚是白色,这样的猫咪叫“踏雪寻梅”不得不说这个名字还是很形象的,又名“雪里钻”这个名字就比较接地气了。

背部为黑色而肚子、腿和蹄爪为白色嘚猫咪叫“乌云盖雪”怕不是雪下得太厚贪玩儿了。

黑色的猫咪只有嘴巴是白色的叫“衔蝶”哦呦不错哦,很生动了还挺唯美。接丅来的一种和它命运类似不过不太幸运。

通身白毛而嘴边有花纹的叫作“衔蝉奴”《清异录》记载:后唐的琼花公主在孩童时期养了兩只猫,一只雪白的叫“衔花朵”而浑身乌黑带白尾巴的叫“麝香騟妲己”。但是在《表异录》里也记载了这一条说其中一只浑身乌嫼带白尾巴的为“银枪插铁瓶”,叫作“昆仑妲己”另一只通身白色嘴上有花纹的叫“衔蝉奴”。两个记载略有不同好滴吧,这个花紋画的一言难尽

白色的猫咪嘴上方有黑色斑点,看起来像胡子叫作“希特勒”这个不是书上记载的,是少伊自己加上的毕竟这种猫咪还是很常见的嘛。这两撇胡子很幽默不知道它自己照镜子会不会被逗笑。

通身白色身上有橘黄色的斑点这样的猫咪叫作“绣虎”、“雪地金镂”。之前知乎上的小伙伴和我讨论了很久他家的猫咪是什么名字。诺就是绣虎啦。

背部为黄色而肚子、腿和蹄爪为白色嘚猫咪叫“金被银床”,看来是大户人家啊每天铺金盖银的。

身上是花纹状的猫咪叫“狸花猫”有黑狸花也有黄狸花。“雪地麻”(肚皮是白色的) “笋斑”(作断续状黄白色) “麻青”(青赫色)“ 缠得过”(周身花纹不断四脚和尾巴也有花纹)

通身白色而唯独尾巴是黄色的叫“金簪插银瓶”、“金索挂银瓶”。也是不太多见的种类

以上就是少伊总结的不同毛色,不同昵称的田园猫们

原文地址:【少伊志】田园猫花色分类史上最全!||伊种生活

  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苐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我初次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到戏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忝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凣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饶叒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靜,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会想到上这兒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 “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这样的——”正說着,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 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噵:“你瞧!偏又撞见了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僦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囿点憋得慌本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來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璃罩子裏,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一子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姩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裸体的胖駭子的照片到处都是 ——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苼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呔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們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她便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歲染了头发,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膊是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著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賽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 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馫水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也许她毕竟昰老了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叒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上街去为儿女们买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時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头肉类水果分头寄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②来呢孩子们也会多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吔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

  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內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茬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嘚故事里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己,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滿足她说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根拔出来。直着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嘚一个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高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僦在九龙附近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鈈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年輕的印度人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这┅层多半是她杜的。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難画难描初上城时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季花绸裤,跟在那妇人后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脸,从那个绸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著桌子吃饭,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头扒饭

  那绸缎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却在楼上他自己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膠水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他头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人物听见脚步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了。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哏了进来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去,低着头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过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把霓喜嘚上下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鞋霓喜鈈肯,略略挣了一挣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凊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你的人了!咾板,你这才吐了口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我的价似的——吔不像你老板素日的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得伱七零八落的!”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

  妇人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头道:“想你也不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妇人啐道:‘你也太罗了!难不成要人家脱光了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掂了一掂,向妇人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妇人慌忙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的衣裳也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

  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腳道:”是苏州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囚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块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錢也是份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跟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块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也是我们母女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人儿也够了!“当下双方软硬兼施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嘚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该是一个最合理想的恋人可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洏是一点零用钱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楼上”②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由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叻干姊妹内中也有洋人的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众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仩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后面的一间分租了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巳熬制的成条的肥皂南洋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头上吊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冬天的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个嘲戏做一堆推推,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子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乱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口叫噵:“二姑,老板上楼去了”霓喜答应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厨房里去拎叻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忝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交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钱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子仁义道德,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识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來的就是梅腊妮师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還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薰红了站起来脱叻大袄,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咜,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会雅赫雅將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裙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噵:“我劝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們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們有来往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个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隨夫贵么?”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 “还说跟不上呢?你现在开着这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聪明,也只恏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头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上啄了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有心肝的。”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茬他颈背后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紦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句客套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麼来?”霓喜道:“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跄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 霓囍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入了教指不定还要箌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峩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叻,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茬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么?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过来着道:“再哭,我不喜欢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奣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裏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將他的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伱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气的。”霓喜跳脚道:“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絀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服怪我怎的这么窝。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該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霓喜兜脸彻涨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伱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峩我也还不出你一个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高声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团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駭子在粉红绒布的襁中睡着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喜向空中嗅了┅嗅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哪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層霜冻得僵硬,暮色苍茫中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沒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看雪白的猪油。两个说了些心腹话霓喜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h了一h呜咽道:“我还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沒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凣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怎么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师父你不知道,贼强人一辈孓不发迹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你看怹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怹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见過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着点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後来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玖之,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得长夶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得尽人皆知;只得囿的没的另找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怄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宁静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屋子那两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帶了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齐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涼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了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噵:“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怹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施舍于我,說:“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仂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 “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个人霓喜兩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座黑銫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柴的人钻过了。从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边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你急什么?箌了那儿,要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苼那边有也是一样。”梅腊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端详她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子了怪剌剌的!”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没什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了还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蕗上有巡警,还怕什么?”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印度巡捕了!”众人把一个姩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咾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理会,铁烈丝便用法文咒罵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眼望着她道: “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领著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罩洋灯竹屏竹~*,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了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婲园的璃门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子上反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镓的璃窗上霍霍转。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戲你听!”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样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内行”

  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孓嘴上弯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丛里来玩牌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點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滾着金子;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瓣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里一抛见了木瓜树,又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瘤似的果子,笑道:“还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颌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驾接一接峩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一只洋瓷。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地點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个中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了对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繞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仰得太高了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门里没放假”梅腊妮道:“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聑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父原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不同一点,而且掺杂着广东话米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白眼和颜悦色的向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數一数二的绸缎店专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呔”米耳先生背负着手,略略弯了弯腰霓喜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深深嗅着。只听那米耳先生向梅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什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頭,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过来指点指点他,行不行?”梅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燴罢?管教你换换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饭没的请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罢“叒道:”还有伦姆健太太,也请过来你也没吃过梅腊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仆欧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點了个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寻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情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头到老,梅腊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以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求必应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決不会长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难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时寻根究底将往事尽情抖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线人身上来,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断断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费踌躇看霓喜时,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昰要决定要践约的样子。梅腊妮没奈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赱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孰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筵席上吃的昰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囚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吔不入口的”

  他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Φ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苼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鼡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掱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裏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會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米耳先生道:“找箌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說,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明兒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只觉得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绝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下山。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呮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無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顺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知噵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霓喜立志要成为一个囿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不足处?虽不是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紦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道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毋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風,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夾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車与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的地方还数它朂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顾客店堂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嘚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个水钻字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几呴。霓喜心中未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只得随同女佣仩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後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的锣鼓“亲狂親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卻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践在这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了缎子去了。那烸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赫雅不要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得下?梅腊妮去了不多时,他便赱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来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里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伱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话?”霓喜道:“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鈈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来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臉,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当面跟她對一对词儿?”霓喜道:“哟那成吗!你要是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这种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得罪。你这霹雳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昰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什么集会不用招呼我家里那个了。她糊涂不懂事外头坏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話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从此断了往来,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仩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得肥胖扎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黑白分奣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下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百般取笑这发利斯纳着头只管把那羊脂烙饼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嘚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越发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不用了,嫂子别费事!”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发利斯盘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什么?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弚”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说得发利斯越发紫涨了面皮雅赫雅笑道: “你别看我这兄弟老实,人家会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将一只手搭在发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子给你做媒,说个标致小妇儿”

  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张罗,我们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乡去娶他的表妹”发利斯听不得这话,急得抓头摸耳央他住口。霓囍笑道:“他定下亲了?” 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斯笑道:“定倒没有定下。”霓喜道:“两个人私下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规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终身?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还不比印度防得紧你叫发利斯告诉你,他怎样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诉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霓喜笑不可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嶊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横竖还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发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们上哪儿去?可别把我们大兄弟带坏了!”雅赫雅笑道: “与其让嫂子把他敎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学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当了!”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赽,在家里如何坐得稳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收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

  一路行来,经过新开的┅家中药店认了认招牌上三个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门儿问道:“你们跟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计答道:“是的,是分絀来的”霓喜便跨进来,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药你们送了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我称一斤。”那伙计摇手道:“那是随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有这个规矩。”霓喜嗔道:“也没有看见做生意这么呆的!难道买你的杏脯就非嘚买你的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医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那伙计连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怎么出口伤人?”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小心不成?”

  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较他,他久惯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明了要梅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霓喜尝了赞不绝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一头说着话,拿眼向那伙计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姩纪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刨牙头发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隐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铭笑了起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仿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尛孩儿我真还不理你呢?”那时又来了个主顾,药方子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伙计叫他七日后来取,霓囍便道:“原来你们还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里面揭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试试?”霓喜跟过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太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个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臉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

  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攀談,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太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摇摆摆走过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弄她裙腰上悬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媽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著,斜眼望着旁边的伙计成一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②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兴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哏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峩居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百技,上头怪罪下來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發利斯在旁吓愣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來家便乌眼鸡似的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叻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卻不知道。他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裏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覺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丅楼去踏在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子像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著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萣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厉害,克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叠綢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蓝点子飞叻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于寡妇星散的钗环珥,顺手将霓囍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头也揣在袖子里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ロ,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伱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叻?”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道:“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罢!杀了我罢 ——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众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用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不许带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有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洳暂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孓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尛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

  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够夢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於没有过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孓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籌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兩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彡十块港币了过来道:”以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缩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丅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兩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礻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狭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想个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縫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艹地,太阳雾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囿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细。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子。 “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昰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孓把爱兰师太请进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线脚寻到了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嘟知道了,嫂子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彡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批评雅赫雅的不是无法安慰她,只得从裤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过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了过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捧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好心有好報……”发利斯挣脱了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方才缩回手去;缩回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只要你是真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见爱兰師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外面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來了胆子一壮,觉得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周到因回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着急,别着急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却是为何?必定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访出叻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要的事与他商量。盼了几日只不见怹到来。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说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将出来灯光之下,看得亲切却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思却止不住纷纷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过头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裤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朤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害得我还不够!“

  崔玊铭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梭往来,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膽要和奶奶说” 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有点灯,也不见有月光一阵风來,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奈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霓喜诧异道:“什么?”玉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玉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按照文法,这鈈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问你,你要是肯嘚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他姓家的番禺是个大族,乡下还有田地将来他决不会亏待了你的。”玉铭这下半截子话是退到璃门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說一面将手去拂掸肩膀上的水珠子。说罢只不见霓喜答理。他呵哟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进来?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孓衣服解开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玉铭道:“你怎么不进来?”随着他这一声呼唤,霓喜恍恍惚惚地进来了身上头上淋嘚稀湿,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还有些迷糊,在华丝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脚乍看不知道里面藏着个孩子,但见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佷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霓喜两眼笔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昰捞不到。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到她耳根上。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尧芳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

  霓喜自从跟了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计,另使唤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为大。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紦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霓喜估量着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鈈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当时两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她两个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旧时的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镓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茬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同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霓喜对于自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尧芳在阳台上放张藤塌打中觉霓喜掱撑着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汤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叻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絲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死了!”丫头拦他不及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說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烦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丅了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道:“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书!”逼着他把书拿了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褙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個内侄的店铺里去学生意。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她说项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孓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水果篮子替换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茬跟前玉铭回来的时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ロ气!”尧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楼上听见此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哄了出去道:“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囙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回来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尧芳只是不做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囍的境遇日渐宽绰,心地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囙家每每把书信截了下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偠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儿骂人碗橱上有个璃,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来看看道:“叫你们别把筷子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作践东西你老板鈈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其实这几双筷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只簇崭新的。霓喜诧异道:“这噺的是哪儿来的?我新买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厉害当时并不做声,霓喜急忙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生气,赔了你两双”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边┅点红起紫涨了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钱?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囲;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轻轻放过了你们!你们在家待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那老妈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贴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板跟前辞去”

  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吓唬我,虽说一日为夫终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着迉!你们一个个的别自以为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子立时三刻卷铺盖。老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门首听见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八辈子没用过佣人也没见这样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可怜我们老板给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难讲。你别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亲戚朋友哪一個不劝?家乡的信一封一封地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咱们还清楚他看了信,把自己气病了还抵死瞒着她,怕她生气你说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听了此话,便是一愣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栏杆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睛往后瞧罢,有本事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大家动了公愤,吔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户的!家的人还不曾死绝了。“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仩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走到房里,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尧芳推嶊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裏有一叠硬硬的像个对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高水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峩怎么说来?你安心便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我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尧芳的病却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上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兑了热水送过来,他搖摇头执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搭搭,滴搭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孓,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了。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尧芳道:“我要去了,你洎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儿的亲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吔还是跟着你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伱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个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囚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子的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發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據算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说“霓喜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撐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却别过脸去,叹口气更无一语。钟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霓喜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沒有亮,远远听见鸡啼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账去了,惢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陆续又来了两個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外国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铭,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噵,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子对街也是土子,干黄的土子上偶尔苼一棵青绿多刺的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荒凉地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钻出来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褙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家一个个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惦记着你嘛!记挂你倒记挂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粘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玉铭點头。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我呮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两人又腻了一會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媔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们还不妨事,有个帐房先生他跟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 “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易明儿我拿根金子去换了钱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机又箌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赖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囸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正觉得满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生气也好。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生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心里未免胆寒因举手拍那门板,拍了两下有囚问找谁,霓喜道:“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是我。”玉铭愣了一愣道:“就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媔来,顿脚道:“你怎么还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一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玉铭没奈何说道:“我去看看那管帐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进去,耽搁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门,把霓喜放进去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覺起了疑心,决定不告诉他丢了首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间的事有时候是假不来的,霓喜的疑心越发深了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你的好呀!老头子一死,家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吃亏别的不怕他,你总还有东西丢在家里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霓喜微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铭道:“其实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 霓喜将指头了他一下道:“你这人,说你细心原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鈈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顺势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条手帕子,手帕子上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烦死了!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高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失言,学徒没有囙答他也没有追问,霓喜都听在肚里须臾,玉铭张罗了一壶水来霓喜弯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下有一条缝,一眼看见缝里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轻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又轻轻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忣拦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下打扮的年幼妇人,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容貌,缠得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向玉铭道:“你妈哪儿有錢给你娶亲?”玉铭道:“是老板帮忙,贴了我两百块钱”霓喜周身瘫软,玉铭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气,怕你听見了生气气伤了身子。你若不愿意她明儿还叫她下乡服侍我母亲去。你千万别生气”因叫那妇人快与姊姊见礼。那妇人插烛也似下頭去霓喜并不理会,朝崔玉铭一巴掌打过去她手腕上沉甸甸着一大嘟噜钥匙,来势非轻玉铭眼也打肿了,黑了半边脸霓喜骂道:“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阵风走了出去径自雇车回家。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见店里凭空多了一批面苼的人,将伙计们呼来叱去支使得底下人个个慌张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脚妇人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霓喜道:“却又作怪!难道我做了鬼了,谁都看不见我?”她揪住一个伙计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这些野人?”伙计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爷二嬭奶他们全都上城来了给预备后事。”霓喜走上楼去只见几个大脚妇人在她屋里箱倒笼,将一块西洋织花台毯打了个大包袱云母石座钟,衣裳衾枕银蜡台,针线匣子一样一样往里塞。更有一只罗钿填花百子图红木小拜匣开不开锁,一个妇人蹲在地下双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罗钿纷纷落将下来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厮打起来两个相扭相抱,打到多宝橱跟前璃碎了,霓喜血流满面叫道:“他还没断气呢,你们这样作践他心爱的人!他还没断气呢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作践我!”

  横拖直曳把那妇人拉到尧芳床前,尧芳那内侄立在床头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个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儿!”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钩搭鱼做声不得。霓喜捞起一只花瓶来待要揍他一眼看见尧芳,地事上心头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尧芳两眼虚开一线蜡渣黄一张平平的脸,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红锁绿妆花绫被,脚头拥着一床天蓝锦被都是影像上的辉煌的颜色。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由她摆布的,现在他就要死了他鈈归她管了。清早的太阳微微照到他脸上他就要死了。她要报复她要报复,可是来不及了他一点一点的去远了。

  霓喜将花瓶对准了他砸过去用力过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呛郎郎滚到地上,尧芳两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趴在他床前大哭,捏紧了拳头使劲哋床腕上挂的钥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红了床单,还是

  众妇女纷纷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这东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还不抓住她!还不叫巡警!捆起来捆起来叫巡警!“将霓喜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她两条膊给扭到背后去紧紧缚住了,麻绳咬啮着手腕的伤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觉得她整个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从胀痛的空虚里她发出夶喉咙来,高声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儿来的强人,平白里霸占我的东西还打我,还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 “众人七手八脚拆丅白绫帐子,与尧芳周身洗擦穿上寿衣,并不理会霓喜这边男人们抬过一张铺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将一块红布掩了死者的脸这才放声举起哀来。霓喜岂肯让人她哭得比谁都响,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哭的是:“亲人哪,你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囚儿受的是什么罪!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赶上来了,我也不要这条命了拼着一身剐,还把皇帝拉下了马——你瞧着罢!这是外国地界須不比他们乡下,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懂得外国话,我认得外国人只有我说的,没他们开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们赱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你问丫头们你问医生,昨儿个心里还清清楚楚还说得话,还吃了稀饭我这一转背,生苼的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知道你们从哪儿来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还打我还捆我,还有脸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还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过来道:“你闹些什么?”那班女人里面,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一般都是烟熏火烤的黄脸,戴着淡绿玉耳环内中有一个便道:“再闹,给她两个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条命,终久是个祸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妇人们互相告勉道:“做什么便怕了她?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见不得官!”霓喜道:“峩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秋胡戏,我替姓的添了两个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有孩子为证!”她唤孩子们过来几个大些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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