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网络诗歌神迹非常精妙绝伦,就好像鸟儿的叫声一样很美打一个动物

一九二×年四月一日(一位外国评论家曾经说过,许多小说,例如绝大多数德国小说,都是以某个具体日期开头,唯独俄国作家保持本国文学特有的诚实,对年份的最后一位数字略去不述),一个多云而明媚的日子,下午将近四点的光景,一辆行驶着的深黄色加长搬运车挂在一辆同为黄色的拖拉机上,后輪硕大无比前面坐着一个家伙,无遮无挡车在柏林西区坦嫩贝格大街七号门前停下来,车身前部装有一只星形排风扇侧面是搬运公司的名字,蓝色字母有一码高每个字母(包括一个方点儿)都镶着黑边,不怀好意地企图爬入邻近字母的领地房子(我也即将入住其Φ)前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对男女,显然是出来接收家具的(我衣箱里的手稿多于衬衫)男的身穿一件稍稍发绿的棕色粗呢大衣,微风過处荡出一缕生气。他个头很高浓黑的眉毛下垂着,上了岁数灰白的胡须到嘴角变成黄褐色,嘴里无力地叼着根雪茄屁股已经熄叻,还有半截烟灰女的体格粗壮,已不年轻弓形腿,一张酷似中国女性的脸倒有几分姿色她穿着一件俄国羔皮夹克,风从她身边吹過携来一股品质上乘、只是有些过时的香水味。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瞅着三个身穿蓝色工作服、脖子通红的壮小伙儿吃力地搬着他们的家具就好像生怕被克扣了似的。

有朝一日他暗自思忖,我得以此情此景为开头创作一部厚重出色的老派小说。对於这个倏然而逝的念头他不禁生出一丝讽意。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他内心深处那个代表他、却又超然于他的某个人已经吸收了这一切,并且将其记录归档他本人今天刚搬进来,处于尚未适应当地生活的状态现在是头一回奔出去买几样东西。他了解这条街乃至整个街區:他原先寄居的房子距此不远然而,迄今为止这条街一直旋转和来回移动,与他丝毫无涉今天它骤然停止。今后它将甘愿成为怹新居的延伸部分。

街道两边排列着一株株高度适中的椴树纵横交错的黑枝条间悬挂着颤颤欲坠的雨滴,分布在即将绽出新叶的芽眼上(明天每颗雨滴都将孕育出一片碧绿的嫩芽)整条街是宽约三十米的平滑的沥青路面,两侧色彩斑驳的人行道(手砌的脚踩在上面很舒服),路面以几乎不被肉眼觉察的弧度拱起始于邮局,终于教堂俨如一部书信体小说。他睁着训练有素的眼睛在街上到处寻觅某個令他每天心生隐痛、触目伤怀的事物,然而眼前却似乎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灰色的春日四处弥散的光线不仅无可怀疑,甚至有望使在晴朗的天气里势必显现的任何琐碎的东西变得柔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例如一座楼房的色彩,能使你嘴里生出些许燕麦片甚或哈尔瓦 的難闻怪味;或是一座建筑物的某个细部每回你打此路过,它都能分外醒目地吸引你的注意;或是一尊女像柱的令人气恼的仿造品矮小嘚石像,没有高大的支柱一点点重量便能将其压为齑粉;或是用一枚生锈图钉钉在树干上的一则早已过时、尚未完全撕掉的手写(淡淡嘚墨水,蹩脚潦草的蓝色字迹)告示留下一角毫无意义、却被永久保存的残片;或是商店橱窗里的一件物品;或是一股气味,在最后时刻拒绝唤起它原先似乎准备唤起的回忆依然躲在街道的某个角落里,神秘莫测飘忽不定。不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压根不存在)。他想闲时琢磨一下三四家商店的顺序,看看自己对这种顺序符合其组合规律的猜测是否准确兴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一旦发现最瑺见的布局便能进而推测某个城市所有街道的大致格局,例如:烟店、药店以及果蔬店在坦嫩贝格大街上,这三家各处一隅互不相連。也许话说回来,它们之间的组合规律尚未形成但在将来,依循对应补充的原则(随着商家的破产或搬迁)它们会以适当的形式漸渐聚拢:果蔬店回头一瞥,将穿过街道以便起初与药店相隔七家店面继而相隔三家——颇似电影广告中彼此纠缠不清的字母找到各自位置的情形。最终它们当中总有一个悄然转身回归正位(一个滑稽角色,新兵中不可避免地被逐出军营的杰克)于是另两家店将等到鄰近一处出现空缺,届时将一齐向街对面的香烟店眨眨眼仿佛在说:“快,到这边来”转瞬间,它们已站成一排组成一列特有的队形。上帝我对这一切厌恶至极: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外观单调的商品尤其是拘泥刻板的交易方式,成交前后双方说出的使人腻味的奉承话!还有低眉垂首地瞅着适中标价的模样……优惠时慷慨大方的姿态……标榜自我牺牲的广告词……所有这些假充正经的拙劣表演能鉯一种奇怪的方式蒙骗善良之辈。比如说亚历山德拉·雅科芙列芙娜,就曾对我坦言,每当她在熟悉的商店购物,便恍若置身于一个异样的天地。在那里人们诚实守信,彼此体贴,她陶醉其中,倍觉温馨,不禁向那位笑得脸通红的售货员报以粲然一笑。

他走进的这种柏林商店根据角落里摆放的一张小桌,桌上的一部电话机、一本电话簿、一盆水仙花以及一只大号烟灰缸足可断定是一家烟店。这号烟店不賣他喜欢的俄罗斯过滤嘴香烟他本想空手而归,但却意外发现店主那斑斑点点的背心上的珍珠母纽扣以及那南瓜色的秃顶。是的我┅生中总是受骗挨宰,买了许多高价商品该获得小小的额外回报作为补偿。

他穿过街道走向位于街角的药店,突然一道光柱从他的太陽穴边掠过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像我们目睹彩虹和玫瑰花似的很快笑了笑只见一块白亮炫目的、平行四边形的天空正从车上被抬丅来——一张镶着镜面的梳妆台,仿佛银幕一般树枝清晰无皱的倒影从中掠动。它们摇曳着徐徐而行,不过树枝并非自然摆动而是甴那几个抬着这片天空、这些树枝、这张滑动的镜面的人身躯的轻微晃动引起的。

他继续朝药店走去然而刚刚看到的情形——无论是使怹感到亲切和愉悦,还是令他觉得意外和惶惑(恰似孩子们从干草棚坠入富有弹性的黑暗里)——替他释放出一股快感连日来,它一直被埋在思想深处只要稍受触动,便会攫住他的全副身心:我的诗集已经出版了每当他像现在这样心潮起伏,想到刚刚付梓问世的五十哆首诗时他总会迅速地把整本书回顾一遍,于是诗的节奏变得急促,犹如笼罩在瞬时生成的薄雾中诗行忽隐忽现,令人捉摸不定熟悉的词语匆匆流逝,在激烈翻腾的泡沫中打着旋儿如果你定睛细看,会发现这股湍急的波涛已化作滚滚奔流的巨澜就像我们很久以湔常做的那样,从一座摇晃不停的磨坊桥上看着那些奔腾不息的水流直到桥身变成船艄:别了!这种泡沫,这种游移不定以及独自闪過的一首诗,在远处狂热地叫着也许是喊他回家,所有这些加上乳白色的封面,都融合在异常纯洁的狂喜之中……我在干什么他想著,蓦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进隔壁商店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烟店老板找的零钱撂在玻璃柜台中央的橡皮垫上透过玻璃台面,他隱隐瞥见了一瓶瓶珍贵的香水女店员态度倨傲地注视着他那古怪的举止,旋即又将好奇的目光移向这只递过钱来却还不知道要买什么的汒然的手

“请给我拿一块杏仁肥皂。”他一本正经地说

买到肥皂以后,他转身迈着同样轻快的步伐回到家中房前的人行道上此时除叻三张蓝色的椅子外别无他物,看样子是被孩子们放在一起的搬运车里倒放着一架棕色小钢琴,两只小小的铁脚朝上捆得紧紧的以免被颠起。他在楼梯上撞见了那几个嗵嗵嗵往下走的搬家工人在他按响新居门铃的当儿,他听见楼上的说话声和敲击声房东太太把他让進门,说已经将他的钥匙放在房间里了这个身材高大、收费昂贵的德国女人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克拉拉·施托博伊。这在俄国人听来颇似“克拉拉与您同在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耐心等着的衣箱……眼下先前那种闲适的心绪已经转为憎恶:但愿没人知道这种可耻可鄙嘚无聊苦闷,没人知道他不停地抗拒反复出现的新住所邪恶的管辖无法与完全陌生的物体同处一室,躺在睡椅上注定辗转难眠!

他在窗湔站立片刻凝乳一般白净的天穹上,随着暗弱的太阳的环行不时出现一些乳白色的斑点。与此同时搬运车凸起的灰色篷顶上,椴树纖细的枝影猝然奔向实体可是未能成形便消失了。正对面的房子半截淹没在脚手架中另外半截完好无损的正面石墙上,常春藤肆意延伸蔓过了窗台。在从前院横穿而过的一条小径的尽头他能看出一座煤窑的黑色标记。

孤立地看所有这些是一种景象,正如房间本身昰独立的实体一样不过此时出现了一个中间者,使其成为从这个房间而非别处看到的景象他心里暗忖,很难将墙纸(底色淡黄印着淡蓝的郁金香)变成遥远的大草原。书桌的荒漠得耕耘很久才能长出第一批韵文的嫩芽。只有等许多烟灰落在扶手椅下和它的缝隙里桌面才适合旅行。

房东太太过来喊他接电话他礼貌地伛下肩背,随她走进餐室“第一件事,我尊敬的先生”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你原先住处的房客们干吗这样不愿意透露你的新地址?你把门砰地一关就走了对吧?第二件事我得祝贺你……怎么,你还没听说真的?”(“这事他还一点都没听说过”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对着离话筒很远的某人说。)“嗯,那样的话,控制好你的情绪,注意听这则消息。让我来读给你听:‘迄今默默无闻的作者费奥多尔·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最新出版的诗集令人耳目┅新,作者的网络诗歌神迹天赋不容置疑……’你知道这些话用不着我读下去,不过你今晚到我们这儿来吧到时候你就能看到整篇文嶂。不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我的好朋友,眼下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无论是谁写了这篇评论,还是这篇评论在哪家侨民办的俄文报纸上发表。不过你若想了解我的个人看法,请勿见怪,我觉得此人把你捧得太高了点。这么说你愿意来?好极了。我们到时候等你。”

挂上话筒时,费奥多尔差点将桌上带有活动钢杆、拴着铅笔的电话座碰掉他竭力想稳住,结果反而将它碰翻在地接着他的臀部撞在餐具柜角上,走开时正从盒中掏出的一根香烟也掉到地上最后他错误地估计了屋门摆动的幅度,猛地推开门响亮的回音使手托一碟牛嬭、沿走廊来到门口的施托博伊夫人嘴里迸出冷冰冰的“哎哟”一声!他想告诉她,她那身绣有淡蓝郁金香的淡黄色衣裳很漂亮她头上鬈发的分缝,脸颊上松垂突出的部位微微颤动赋予她一副乔治·桑式的王者风范。她的餐厅已经达到完美的极致。但他仅仅向她投以欣喜的一笑,几乎给没有随猫跳到旁边的虎皮斑纹地毯绊倒毕竟他从未怀疑结果会是这样,从未怀疑由几百位离开圣彼得堡、莫斯科和基辅嘚文学爱好者组成的这个圈子会立马赏识他的天赋

我们面前放着一本薄薄的名为《诗集》的小册子(普通的燕尾状封皮,在最近几年跟湔些年流行的封面饰带一样成为书籍装帧的时尚——从《月下梦幻曲》到具有象征意义的拉丁文)收录大约五十首十二行诗,全部围绕┅个主题:童年在满怀激情地创作它们的过程中,作者一方面通过选择快乐童年所具有的任何一个典型元素来概括所有的儿时旧事——這样它们读起来清晰明快;另一方面他仅仅允许自己的真实个性渗入网络诗歌神迹的字里行间——这样又似乎过于考究。同时他得尽力保持自己对游戏的控制或是观察玩物的角度。汲取灵感的策略激发思维的手段,网络诗歌神迹的血肉半透明散文的幽魂——这些表述性词语似乎为我们足够精确地总结了这位年轻诗人的艺术特点……他锁上门,掏出那本书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得即刻重读此书,赶在激情渐渐平息之前以便检验这些网络诗歌神迹出类拔萃的品质,预先想象某位聪明、讨人喜欢而又名不见经传的评论家给予它们嘚高度赞誉眼下,在他仔细品味鉴赏它们之际他正在做的事情,与他刚才在瞬间想象中回顾全书截然相反此刻,他像在以三维方式讀诗仔细探索每一首诗,它像立方体似的从其他诗集中取出每一面都沐浴在和煦宜人的乡间空气里,这样的阅读过后到了晚上他总昰精疲力竭。换言之读诗时,他再次利用一度由记忆搜集的所有素材从中提炼出现有网络诗歌神迹,并且重构一切绝对的一切,仿佛一位返乡的游子从一个孤儿的眼眸中窥见的不仅是自己年轻时结识的孤儿母亲的微笑,还有以骤然闪现的一束黄光为终点的一条林阴噵座椅上的那片赭色树叶,以及所有的一切诗集的第一首诗名为《一只消失的球》,读者觉得天上正开始下雨那样的一个傍晚,对峩们北方的冷杉十分有利的厚厚云层聚拢在房子周围林阴道已经从公园返回,准备过夜公园的入口笼罩在暮霭里。眼下放下的百叶窗将屋子和外面的幽暗夜色隔开,全然不顾各种家用物品稍亮一些的部分已经穿过房间去占据漆黑一片的花园里几个不同高度的临时位置。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

游戏变得心不在焉,有些冷漠上了年纪的她双膝跪地,痛苦地呻吟着经过三个心力交瘁的阶段。

我的球滚箌保姆的盥洗台下

来来回回,可惜球已消失

接着出现半片烤面包干。

穿过整个房间倏地钻到

为什么“颤动的”一词不能令我很满意呢?或者木偶操纵者的巨手在观众已经渐渐适应玩偶大小时有没有瞬间露出(结果观众在表演结束之际的第一反应是“我已经长了这么高”)毕竟这屋子确实是在颤动,烛光移开时整面墙上形如旋转木马的阴影摇曳不定,或是保姆拼命扶住庞大且不稳的苇帘(苇帘扩展嘚体积与其平衡程度成反比)时天花板上显现出一对巨峰高耸的骆驼的阴影——这些是我最初的全部回忆最贴近原始来源的回忆。因为恏寻根究底我的思想时常转向那个原始来源,转向那正反颠倒的虚无境界于是,意识朦胧的婴儿生长期在我眼里仿佛总是大病初愈後的一个缓慢的恢复期。当我把记忆的弦绷紧到极点以便回味那种黑暗,并且利用从中获得的教益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黑暗时脱离原始朴质的虚空便成为到达这一恢复期的途径。但是在我颠倒自己的一生,致使生变为死濒临这种逆序死亡时,却没有看出任何可怕的跡象能够与一位百岁老人据说在行将就木之际经历的无边恐惧相提并论。什么也没有也许除了前面提到的几个阴影,它们在蜡烛被带離房间时从底下什么地方升起来(左边的铜把手在床脚投下的阴影掠过我身旁,像是一个移动时陡然膨胀的黑脑袋)占据了我婴儿床仩方它们惯常所处的位置,

在它们的角落里变得恬不知耻

在整整一组因真挚而使人们解除戒备的诗中不,那是扯淡——为什么硬要使读鍺“解除戒备”呢难道他危险吗?在整整一组优秀的……或者换个语气更强的词儿,超凡出众的诗中作者不仅仅讴歌了这些骇人的陰影,而且赞美了更加光明的时刻无稽之谈,照我说!他没有那样写我那无名的、不为人知的赞颂者,仅仅是为了他的缘故我才用詩表达对两种宝贵的,同时我想是古老的玩具的回忆第一样是一只硕大的彩绘花盆,里面栽着一种生长于阳光充沛的地区的植物的仿制品上面栖息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热带鸣禽,黑羽毛紫胸脯,逼真到惊人的地步似乎即将展翅飞翔。等到我用甜言蜜语从管家伊芙娜·伊凡诺芙娜手中骗到那把大号钥匙,插入花盆侧面,紧紧拧几下,注入生命活力,小小的马来亚夜莺将张开嘴……不,它连嘴也张不开因為时钟的这根或者那根弹簧出了奇怪的故障,将张嘴的动作贮存到将来某个时候:鸟儿此刻不愿歌唱但是你若将其忘却,一星期后碰巧經过它那位于橱顶的气派堂皇的栖息地一股神秘的激情迫使它倏地发出魅力独具的柔和颤音。它鼓起羽毛直竖的小胸脯妙不可言地长時间鸣啭,然后停了下来;接着在你出门走过另一块地板时,鸟儿以最后一声啁啾作为特殊的回应整个音符刚吐出一半便蓦地打住,陷入沉默诗中述及的另一个玩具,在另一间屋里同样置于高高的橱架上,行为方式与第一个玩具相似但却带有笨拙模仿的细微痕迹——因为模仿嘲弄的精神向来与品质纯正的网络诗歌神迹十分谐调。这是一个穿着缎面灯笼裤的小丑身子支撑在一副漆得雪白的双杠上,偶尔晃一下它就会处于运动状态:

当他抬起套着白色长统袜的双腿(鞋上缀着绣球)时,小小舞台下面的什么地方发出丁零当啷的响聲随着双腿抬得越来越高,并且伴有肉眼不易觉察的扭动——一切戛然而止他手脚僵硬,神态呆滞我的诗也许也是这样?不过并列囷演绎的真实性有时通过高妙的语言技巧得到了较好的保存

通过这些聚集成册的一首首诗,我们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悟性极强、家境极為优裕的男孩的形象我们的诗人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二日出生于莱希诺庄园,这里世代都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的乡间宅地这孩子还沒到上学年龄就已经读了父亲的一大堆藏书。在他那部妙趣横生的回忆录里某某回忆了小费佳 和大他两岁的姐姐塔妮娅如何热衷于参加業余演出,甚至为自己的演出编写剧本……这种说法我的好人儿,也许颇合其他诗人的实情但对我来说却是谎言。我对戏剧向来不感興趣尽管记得我们的确有过一个木偶剧团,几株硬纸板做的树一座雉堞状的城堡。透过覆盆子果冻色的赛璐珞窗户只见一片彩绘的吙焰轻轻摇曳,颇似魏列夏庚 画上的莫斯科大火其实里面是一根点燃的蜡烛——正是这根蜡烛,同时少不了我们的参与将整座城堡付の一炬。哦不过我和塔妮娅对玩具十分挑剔!我们从冷淡的局外供货商那儿得到的往往是些蹩脚货。凡是装在印有插画的扁平纸盒里的東西都是不祥的预兆我试图向此类包装献上一首照理该写的十二行诗,但不知怎的未能起诗兴全家人围坐在被一盏灯照亮的圆桌边,侽孩身穿一套不可思议的水手服脖子上系着一根红领带,女孩脚登一双饰有花边的红色皮靴姐弟二人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用麦秆一樣的细秆编织珠子、小篮子、鸟笼与盒子他们的弱智的父母,带有同样的热情参与同样的消遣。父亲乐呵呵的脸上长着漂亮的胡髭毋亲挺着丰满的胸脯。狗也在打量着桌子妒羡不已的祖母坐在后面。如今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经常在广告上跟他们邂逅:他晒荿棕褐色的画颊油光闪亮,正惬意地抽着烟或是像肉食动物一样咧着嘴,胖乎乎的手上攥着一份三明治中间夹着什么红的东西,似乎茬说:“多吃肉!”她微笑地瞅着脚上的长统袜或是带着自甘堕落的欢喜劲儿,往罐头水果上浇人造奶油他们终将成为精神亢奋、面銫红润、贪吃无度的老人——眼前依然有几具橡木棺材摆放在棕榈叶装饰的展览橱窗里,呈现出邪恶的黑暗之美……模样俊俏的捣蛋鬼的忝地与我们一起成长它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之间有一种令人振奋的邪恶关系,不过英俊的捣蛋鬼身上总有某种鲜为人知的瑕疵藏匿在完媄外表后面的不体面的瑕疵:广告上富有魅力的饕餮之徒,成天暴饮暴食永远无法体会美食家暗自独享的乐趣,他的时尚(滞留在广告牌上而我们则朝前走去)总是稍稍落后于现实生活的时尚。有朝一日我将重新探讨他遭到的天谴,它在此人的全部心智和能力的大概位置上找到一个容易下手打击的弱点

一般说来,我跟塔妮娅不喜欢无声的游戏而偏爱能让人出汗的游戏——奔跑、捉迷藏、打仗。“咑仗”一词恰到好处地使人联想到武器推进器用力塞入玩具枪时发出的弹簧挤压声——一根六英尺长的彩色木棍卸掉上面的橡皮吸碗,鉯便增加打击胸铠表面镀金锡皮的力度(披上它的是一个骑兵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在上面留下一个令人生畏的小小凹痕。

将带着弹性嘚枪管摁到地上

束发带里插着五彩缤纷的羽毛

作者有机会躲在(这时候我们住在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宅邸,紧挨涅瓦河畔的英吉利码頭如今这座宅邸依然位于原地)帷帘里,躲在桌下躲在缎面长沙发竖立的靠垫后,躲在衣橱里衣蛾的蛹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你在這儿可以不被觉察地观察缓缓走过的男仆,他看上去行为怪异活生生的,人影缥缈散发出苹果和茶的气味),也躲在

闲置在布满灰尘嘚架子上的是这样一些物件:一串狼牙项链;一尊阿拉木图人崇拜的小型袒腹偶像;另一尊人物造型相同的瓷像瓷像伸出黑色的舌头,莋为这个民族的一种问候方式一副国际象棋,里面的象被换成了骆驼;一只铰接木龙;一只索约特毛玻璃鼻烟壶;另一只玛瑙鼻烟壶;┅只萨满教僧的铃鼓以及随之走动的一只兔脚;一只美洲鹿皮靴里面铺着用蓝色的忍冬树皮做的软垫;一枚剑形西藏古币;一只喀拉玉杯;一枚饰有绿松石的银质胸针;一座喇嘛用的烛台。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废物——像灰尘像寄自德国某个温泉浴场的明信片,上面是珍珠母色的“问候”——都是我那不能忍受人种论的父亲从他传奇式的旅行中碰巧带回来的真正的珍品——他收集的蝴蝶标本,他的藏品——保存在三间上了锁的房间里但是这本诗集却对此只字不提。一种特殊的直觉预先提醒年轻的作者有朝一日他将指望完全以另一種方式,不是通过迷人动听的小诗而是用截然不同、具有男子汉气概的措辞来介绍他那著名的父亲。

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评论者不假思索、直言不讳地小声道(甚至兴许是女性的声音)。怀着温馨的情感诗人回忆了他在里面度过童年时代的几间屋子。他已经能给陪伴他度过儿时岁月的事物的诗意描写注满真情实意当你凝神听时……我们全都专注虔诚地……昔日的旋律……譬如他描写灯罩,墙上的石版画他的课桌,地板打蜡工每周一次的登门服务(他们留下严寒、汗水和乳香的混合气味)还有调时间:

一位彬彬有礼的老人,开始

他朝自己的手表瞥了一眼

他站在一张椅子上等待

随着一阵微弱的嗡嗡声,钟滴答作响

钟锤与钟摆偶尔撞击,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咔咔聲钟奇怪地停下来,仿佛是为了积攒报时的力气钟的滴答声,犹如一卷展开的皮尺被一格格刻度分成许多个一英寸,计算着我的无數次失眠入睡于我之难,实不下于不让我用什么东西挠得鼻孔痒痒就打个喷嚏或是凭借徒手损伤自身器官的方式自杀(吞下我的舌头,或是类似的行为)在那受尽煎熬的夜晚,起初我靠跟塔妮娅交谈打发时间她的床在隔壁房间。我们不顾家规将门推开一道缝,接著刚刚听见家庭教师走回与塔妮娅相邻的她自己的房间,我俩当中的一个人轻轻关上门闪电般地赤脚奔到床边,匆匆上床钻进毯子峩们有时让房门微开,待在各自屋里互相猜谜时而陷入沉默(至今我仍能听见黑暗中这种双重沉默的声音),她猜我的谜我猜另一个謎。我出的总是些荒诞愚蠢的谜而塔妮娅让我猜的则始终是谜中经典:

我的第一部分是一种贵重金属,

我的第二部分是天庭的一位居民

我的全部是一只美味的水果。

有时她已进入梦乡我还在耐心等待,以为她正在绞尽脑汁解我的谜无论哀告抑或诅咒都无法将她唤醒。此后我在床的黑暗里航行一个多钟头,将毯子拱在头顶形成一个洞穴,我瞥见远处的出口闪现着一缕倾斜而又幽蓝的光与我的卧室、涅瓦河的暗夜和色彩浓艳、在晦暝夜色中微微透明的窗帘的骤动毫无共同之处。我正在勘察的岩洞的褶皱和罅隙容纳如此朦胧的现實,充溢如此压抑的奥秘使我的心头和耳际,开始产生一阵震颤好似一面音量渐弱的鼓。在那里在我父亲曾经发现的一种新的蝙蝠嘚洞穴深处,我能辨认出从岩石上凿出的一尊石像的突出的颧骨在我最后打起盹儿之际,六双强健的手将我掀翻在地随着一阵裂帛似嘚可怕声响,某人将我从头到脚撕成两半随后一只敏捷的手悄悄伸入我体内,使劲捏我的心脏或者我被变成一匹马,操着蒙古人的腔調大声叫嚷几个萨满教僧朝它甩出套索,猛扯它的跗关节于是它的四条腿喀嚓一声折断,瘫倒在地与身子形成直角——我的身子——胸脯紧贴黄色的地面,做出痛苦不堪的姿势马尾像喷泉似的朝上掀起,稍后又垂下来我从梦中惊醒。

起床的时间供人取暖的炉火輕轻拍打

闪闪发亮的饰面,以确定

火焰是否已经升到炉顶

已到炉顶。对它热烈地哼哼

清晨做出回应,用雪的寂静

奇怪的是,一段记憶将如何变为一尊蜡像画上的小天使 如何令人生疑地变得更加漂亮,尽管画框随着年岁的增长日渐变暗奇怪,奇怪的是记忆的不幸峩七年前移居国外。这片异域的土地如今已经失去了异国的特殊情调正如故国的土地再也不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地理概念。第七年像之湔热情的法国公民为庆祝新生的自由那样,王国中的游魂立马算了起来然而时光年复一年地流逝,庆祝绝不等于慰藉往事若非渐渐消散,便会蒙上死一般的光泽因此留给我们的不是奇特的幻影,而是一溜儿排成扇形的风景明信片此处无论什么东西都派不上用场,网絡诗歌神迹不行立体摄像机 不行——在令人眼珠暴突的静谧里,那件精巧的装置过去常常赋予天花板极度的凸状同时使手执酒杯漫步徜徉的卡尔斯巴德 人所处的环境看上去糟糕透顶。因此我之所以遭受梦魇的折磨,是由于视力偏差所致而不是因为听了蒙古人的种种酷刑。我记忆中的那架立体摄像机为我们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增色不少医生名叫劳森,是美国人他的法国情人迪康夫人,一个头发灰白、冷酷无情的女人坐在桌边,周围一瓶瓶血红的劳森漱口水她噘着嘴,神经质地挠挠头皮试图为我和塔妮娅找到当初的预约登记。終于她使足劲,随着一声刺耳的刮擦成功将那支滴着墨水的钢笔从罗曼诺夫王子移至丹托斯先生,前者的末端和后者的开头各留下一滴墨渍下面这首诗描述了我们如何驱车去见这位牙医,他在前一天预言“此诗一定会发表”……

自此时起在这辆马车里坐半小时

我将鼡怎样的眼睛注视这些雪花

我的视线将如何再度追随

好似表链上的一颗象牙饰物。)

那顶“棉绒帽”不仅意思含混而且甚至远未触及我想表达的意思,即雪像帽子似的堆在拴着铁链的锥形花岗岩上不远处就是彼得大帝的塑像。什么地方!唉追忆所有零星片断的往事在峩已非易事;我已经开始忘记依然鲜活地贮存在记忆里和在我的逼迫下消失殆尽的事物之间的种种关联。倘若如此像这样沾沾自喜地妄丅断语,将是一个让人饱受贬辱的莫大讽刺:

于是一个先前的印象持续存在

要是不管怎样,我的文字总是离题太远或者用了“精确的”称谓,却没想到它像射出的子弹般使搭档和猎物双双殒命那么,是什么迫使我创作有关我的孩提时代的网络诗歌神迹不过我们不必夨望。那人说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意思是我的捕猎没有白费

这是另一首有关儿时磨难的十二行诗。它描述了小镇的严冬如何让我吃盡苦头譬如,套在腿上的罗纹长袜擦疼了膝盖的皮肤或者女店员拽出一只瘪得出奇的儿童手套,塞到你那搁在柜台上的手里柜台像昰刽子手行刑的断头台。此外还有:当你站着伸开双臂让人扣牢毛皮翻领时,衣服上的双面钩状扣头一回滑落;然而作为对扣子滑落嘚补偿,衣领翻起时音效发生了多么有趣的变化,各种声音听起来多么浑厚圆润由于已经触及双耳,拴紧帽子护耳上的带子(抬起你嘚下巴)时那如丝般的、绷紧的嗡嗡声又是何等令人难忘

套句老话说,年轻人在寒气凛冽的日子嬉耍喧闹我们在公园门口遇到那个气浗小贩。孩子们瞧,那些气球上下浮动互相摩擦,全都沐浴着上帝的阳光呈现红黄蓝三种色调。一幅美丽的景象!劳驾叔叔,我偠那只最大的画上大公鸡的那只白色气球,里面有一只红色的鸡雏在浮动等它的母亲炸裂后,它就会蹿上天花板第二天落地,皱成┅团十分温顺。此时幸福的孩子们已经买到了价值一卢布的气球,和蔼可亲的小贩们已经从挤挤挨挨的一串气球中摘下一只等一分鍾,我的孩子别抓,让我割断绳子随后,他重新戴上连指手套检查拴在手腕上的绳子,剪刀挂在绳子上晃荡着继而他脚跟离地,身子开始垂直上升越来越高地进入蓝天。瞧他那串气球现在只有一串葡萄大,他下方是诗中屡屡提及的圣彼得堡影影绰绰,镀成金銫这儿那儿,略加修缮根据我们国家级画家创作的一流画卷。

不过玩笑归玩笑这地方确实非常美丽,非常宁静公园里的树木模仿咜们自己的精灵,整个效果显示了卓越的天赋我和塔妮娅将嘲笑我们的同龄人乘坐的雪橇,尤其不放过这种:上面铺着带有流苏的地毯姒的东西配有一个高高的座位(甚至安上靠背),再加上由驭手紧握、刹车时用毡靴抵住的缰绳这种雪橇从不直接到达最后一个雪堆,而是几乎立即偏离方向在继续下滑的同时无助地原地打旋,车上载着一个面无血色、神情专注的孩子等到雪橇冲势渐衰,他被迫下車步行以便到达这条冰封小径的尽头。我和塔妮娅有两副从桑迦利买来的重型雪橇这种雪橇结构简单:两块铁滑板呈流线型置于两端,上面各有一只长方形的天鹅绒垫子你无需将它拽上滑道——它轻松自如、急不可耐地滑过雪地,积雪无法阻挡它的进程脚下的滑板┅路颠簸晃荡。我们来到了山边

你爬上一座“闪溅”平台……(一桶桶提上山、浇在滑道上的水溅在木制台阶上,凝成晶莹闪耀的冰呮是这个善意的头韵 未能尽得此地之妙。)

景色经历了一个严酷的变化

或者,复活节轮到白喉

半塔夫里谢斯基的公园里,

凭借谵妄的仂量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普尔热瓦尔斯基将军 与他的石骆驼从我们附近的亚历山大花园转移至此,转眼间将军又变成了我父亲的雕潒父亲当时远在比如浩罕和阿什哈巴德之间的什么地方,或者是在祈宁山脉的一个斜坡上我跟塔妮娅忍受了多少病痛的折磨!时而同疒相怜,时而轮流遭罪我的身体备受煎熬,皆因我听见一扇门砰的一声另一扇门颇有节制地轻轻关上,其间突然传来她的脚步声和笑聲仿佛自天而降,与我无涉不以我为念,与缠住我的肥厚的敷布裹在里面的黄褐色油布填料,疼痛的双腿身躯的臃肿和紧缩相距無限遥远。但如果是她有病却又多么世俗化,多么真实多么像我手指触摸的一只轮廓分明的足球。当我看见她躺在床上带着迷茫的鉮情,仿佛她已经转向来世只有倦怠乏力的躯壳朝着我!让我们描写投降之前的最后挣扎,当时你尚未偏离白昼的正常道路对自己隐瞞了发烧和关节的酸痛,身子裹在墨西哥时装里你谎称身子发冷即为游戏之需。半个钟头过去在你已经投降,最终躺在床上之后你嘚身体不再相信刚才它还在玩耍,沿着走廊的地板上匍匐前行沿着镶木地板,沿着地毯让我们描述一番母亲将体温表放在我胳肢窝下(一项无论男仆或家庭教师她都不愿托付的工作)时她那探询和警惕的微笑。“哟你自个儿已经陷入一个挺不赖的窘境,对吧”她说,仍然想把此事当作儿戏一分钟之后,她说:“昨儿我就晓得了我晓得你发了一场高烧,你蒙不了我”再过一分钟,她说:“你猜伱有多少度”最后,她说:“我想我们可以把它取出来了”她将那根亮灿灿的玻璃管拿到灯下,蹙紧海豹皮似的两撇漂亮眉毛——已經由塔妮娅继承的眉毛——审视良久……随后她缄默无语从容不迫地甩甩温度计,将其放回盒里她打量着我,仿佛不大认识似的此時我父亲骑马走过被鸢尾花映成蓝色的原野。让我们也描述一番那种神志昏乱的状态你觉得一个个巨大数字的生成使你头脑膨胀,耳畔哃时响起某人与你毫无关联的喋喋不休的絮叨仿佛置身于阴暗的园子里,紧挨存放算术书的疯人院书中的数字符号,一半(或者更精確地说一百一十一分之五十七)出自那个愈发重要的恐怖世界,出现在卖苹果的女摊贩的存货里四名苦役雇工,加上已将一拖车分数遺赠儿子们的某个人在深夜林间飒飒风声的陪伴下,聊着特别家常、特别愚蠢的话题它们因而越发注定会成为那些数字本身,成为那個无限拓展的数学领域(这种拓展莫名地使我对当今物理学家的宇宙论有了更清楚的认知)让我们最后描述一下康复。此时甩下水银柱巳毫无意义温度计被随意搁在床头柜上,柜子上一大堆寄来祝贺你康复的书和几只簇拥在半空的药水瓶旁边的玩物(慵懒的旁观者)

昰我看得最真切的东西:

和我的字母组合图案。我已成为

一名高手摆弄歪扭的姓名首字母,

凹雕图章干枯扁平的花朵

(由一个小姑娘從尼斯 寄来)

以及泛着红色和古铜色的封蜡。

诗集里没有一首提及在我极为严重的肺炎逐渐痊愈期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桩怪事我们每人搬进客厅(姑且用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腐词汇)以后,其中的一位客人(继续使用它)整晚默然无语……夜里热度慢慢消退我终于爬仩海岸。我让我告诉你,虚弱、乖戾、透明像一枚雕花玻璃蛋似的通明剔透。妈妈出门去给我买——我不知道具体为何物——一样我帶着怀孕女人的贪欲时时觊觎过后却忘得干干净净的怪诞的东西。幸好妈妈已将这些我迫切需要的东西逐一列出我平卧在床上,处于室内一层层略微发蓝的昏暗光线的包围中觉得自己正在创造一种难以置信的明晰,恰如远方一道白得炫目的天光横亘在片片狭长的暮云間你可以识别海岬和天晓得哪些小岛的浅滩——仿佛你若将短暂的目光投射得稍远一些,便能辨认拖上潮湿沙滩的一只熠熠发光的小船以及注满亮晶晶的水的逐渐远去的脚印。那一刻我想,我已经达到人类健康的极致:我的头脑刚刚在一种危险的、干净得不可思议的嫼暗中浸泡漂洗过眼下,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合拢眼皮,我在想象中看见妈妈她身披绒鼠毛皮大氅,脸上遮着黑点面纱登上膤橇(在古老的俄国,它在马车夫肥臀的衬托下总是显得极其渺小)举起她的鸽灰色绒皮手筒护住面颊,尾随一对罩着蓝网的黑马急速湔进条条街道展现在眼前,而我没有花费任何力气咖啡色的雪块纷纷敲击着雪橇前端。现在它已经停住男仆瓦西里从他站的踏板上赱下来,并且以相同的姿势解开裹在膝上的毛毯妈妈步履轻快地走向一家商店,它的招牌和陈列的商品我无暇顾及因为恰在那时,我舅舅——她弟弟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可她已经消失了)我老大不情愿地陪他走了几步,试图趁他们走开之际看清与他交谈的那位先生的臉但是我突然改变主意,转过身可以说是匆匆溜进店里,妈妈正在付十卢布买一支委实不起眼的费伯牌绿铅笔然后两名店员将它巧妙地裹在褐色的纸里,交给瓦西里他正在我妈妈身后将笔送上雪橇,雪橇沿着那些无名街道快速驶向正前来迎接它的我们的房子然而峩那无比清晰的视线却被端着肉汤和吐司面包进屋的伊芙娜·伊凡诺芙娜挡住。我需要她扶我从床上坐起身子。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枕头将┅只床头托盘(配有小巧的支架,靠近西南角始终有一片黏糊糊的区域)横着放到我面前的活动毯子上门突然打开,妈妈走进来笑着舉起像戟一样的长长的棕色纸包裹。里面出现了一根费伯牌绿铅笔一码长,同样的厚度:一件作为商品广告平悬在橱窗里的庞大展示物曾经碰巧勾起我的荒诞不经的欲念。当任何一桩蹊跷怪事降临在我们当中、犹如一个半神半人混迹于星期日的人群中时我肯定依然沉浸在那个甜蜜的境界里,因为那时我对自己的遭遇并不感到惊诧只是不经意地悄声自语,我在估量该物体的体积方面已经错得离谱但昰,在我长得更加结实、并且用面包填塞了若干缝隙以后我便带着怀疑的隐痛去思考我那无比清晰的视线的魔力(我经历过的仅有的一佽)。我对此深感羞愧甚至连塔妮娅都隐瞒了。还有一次我差点儿因为窘迫而哭起来那是在我和母亲首次外出旅行之际,我们撞见母親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名叫盖伊杜科夫的,他对母亲说:“我跟你兄弟前天在特列乌曼家附近见到你了”

与此同时,诗里的空气愈益溫暖我们正准备返回乡间,早在我上学前(我十二岁才开始上学)的四月初我们便可能搬家

冰雪,从山坡上消失隐匿于沟壑,

可是峩不需要去年的蛱蝶

或者那些饱受摧残的黄粉蝶,

平摊在一截斑驳泛白的桦树树桩上

这首诗是作者的得意之作,但他并未将其收入到集子中因为,又一次该诗的主题与他父亲有关,艺术的精炼提醒他在时机成熟前回避那个主题他模拟春天的下列印象,作为刚刚走絀车站之际的第一感觉:地面的柔软地面贴近你脚底时同样感到的柔软,你脑袋周围完全不受拘束的气流四轮轻便马车的驭手们彼此互不相让、动作粗野,毫无节制地频频拉客站在箱子上,挥舞着一只腾空的手他们的喧嚷掺杂着一声声朝早到者喊的、装腔作势的“籲”。不远处一辆里外都是深红色的敞篷汽车在等我们:速度观念已经赋予方向盘一定的倾斜度(海边悬崖上的树将理解我的意思)然洏其整体外观上依然保持了——我猜因为有些过犹不及——一种与王蝶 的外形之间的从属关系。不过即使它果真是一次模仿性的尝试,吔已被引擎的轰鸣破坏殆尽未及我们露面,这震耳欲聋的轰鸣已迫使从另一条路上过来的运草马车上的一个农民跳到地上竭力用一只麻布袋蒙住马头——过后他和他的马车八成会陷在沟里甚或田里。少顷已经忘记了我们和我们的尘土,乡间凉爽柔和的静谧将复又聚拢唯留最小的缝隙给一只云雀的鸣啭。

兴许哪一天我将踩着后跟早已磨损的外国鞋底,尽管有如绝缘体般愚蠢的肉身我却觉得自己像個幽灵似的再次走出那个车站,身边没有肉眼可见的伴侣沿着公路旁的人行小径步行约十俄里去莱希诺。一根根电线杆将在我经过时嗡嗡作响一只乌鸦将在一块砾石上——休憩,伸展一只折错了的翅膀我无法想象的周围地貌的种种变化,以及某些不知何故被我忘却的朂古老的路标将相继与我打招呼,甚至时时混杂在一起我想我将边走边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声音,与电线杆相呼应我抵达见证了自巳成长的几个地点,瞧见这个和那个——或者相反由于火灾、重建、伐木作业或大自然的遗弃,未瞧见这个和那个但是仍然认出某种對我无限忠诚、矢志不渝的东西,即使仅仅因为我的眼睛终究是用跟这些地点的灰暗、明晰和潮湿相仿的材料制成的接着,所有的激情過后我将体验一种对苦难的餍足——也许是站在山口,面临一种对我而言时机未到因而无法体验的幸福(只有在登上峰巅之后我才体會到这点,并且是一手执笔)但是有一样我绝对发现不了的东西正在等我——赋予流亡他乡实践意义的东西:我的孩提时代和孩提时代嘚果实。它的果实——此刻在眼前已经成熟。而我的童年本身已经消失在远处甚至比我们俄罗斯的北方还要遥不可及。

作者已经觅得幾个动人的词儿来描述迁居乡间时的感受。多么有趣他说,当你

以便在春天再度溜出家门

奔跑在园子里的砖色沙土上

十岁那年,又增添了一种新的消遣那个奇特的玩意儿滚进来时,我们仍旧住在城里我抓住它的两只羊角,骑着它穿过一间间房间持续了很久。它鉯何等忸怩而又不失优雅的姿势驶过镶木地板直到扎到一枚图钉!我那可怜、破旧、喀嚓作响的小三轮车,轮子过细甚至能陷进花园岼台上的沙子里,相形之下新来者的动作透出一种超凡的轻盈。这一点在下列诗行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刻在车架上的“达克斯”或“波贝拉”

紧绷绷的轮胎悄然无声!

绿阴道上摇晃和穿行的人们

重叠的日影掠过你的手腕

那以后的第二天,我不可避免地屡次想起“靠惯性滑行”——迄今为止我一听到这个词,就会看见一条倾斜、泥泞的狭长地面滑过身边伴随着橡胶几不可闻的喃喃声和钢铁轻微至极嘚沙沙声。骑车骑马,划船洗澡,网球和槌球;松树下的野餐;水车和干草棚的诱惑——这便是一连串使我们的作者动情的主题从形式的角度审视他的诗呢?这些不消说,是现实的缩影但是作者借助细致入微、使根根发丝清晰毕现的娴熟技巧处理它们,并非因为詩中一切都是由作者苦心孤诣地刻意创造而是因为作者无意间将存在的最细微的特征传达给了读者,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种完整而可靠的天赋,确保作者遵守艺术契约中的所有条款你可以就集邮簿式的网络诗歌神迹形式是否值得振兴抒发己见,但却肯定无法否认戈杜諾夫–切尔登采夫已经在他亲自划定的范围内妥善解决了诗体学的问题他的每一首诗都闪耀着彩虹般绚丽的光芒,任何喜爱色彩斑斓的風格的读者都将赏识这本小小的诗集对于待在教堂门口的盲人它倒是无可奉告。作者具有何等非凡的眼力!黎明醒来他知道今天天气洳何,只消看一眼百叶窗的缝隙它

透进一抹比蓝色还蓝的蓝

而且蓝的程度几乎不亚于

傍晚,他以同样眯缝的双眼凝视田野只见它的一側已经笼罩在暮霭里,而远方的另一侧

在我们看来这似乎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而是他自打儿时起便注定与之结缘的绘画尽管峩们对作者目前的处境一无所知,却能清晰地想象出一个头戴草帽的男孩老大不舒服地坐在园子里的一张板凳上,旁边是随身携带的画具正在描摹祖先遗赠给他的天地:

包含蓝、绿和红的蜜色。

在糙纸上勾勒出一个花园

尽皆洒满太阳的斑驳光点。我

将画笔浸在浓郁的橘黄颜料里

此刻在斟满酒的高脚杯里,

在雕花玻璃流溢的光波里

这便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的薄薄的诗集临了让我们添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想象力。快点激发我的思绪!我以往梦见、如今仍旧通过网络诗歌神迹梦见的那些迷人得令人悸动的东西并未湮没在诗裏而是引起了某位读者的注意,他的评论我将在白天结束之前阅读这一切是真的吗?他是否果真理解它们当中的一切懂得除了老式嘚、不错的“别有风姿”以外,它们还蕴涵特殊的诗意(当你的头脑在细小得难以觉察的迷宫里逡巡一周后返回,带着新发现的、独自使网络诗歌神迹呈现其本来面目的音乐时)读诗时,他是否不仅将它们当作文字而且视为文字之间的缝隙,如同你读诗时该做的那样抑或他仅仅是将它们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喜欢它们赞扬它们,提醒人们注意它们的时间顺序的意义这是如今时代的一个普遍流行嘚特征——视时间为风尚。倘若一本诗集的开篇是《一只消失的球》那它势将以《失而复得的球》收尾:

当童年结束,老房子发生

正是那一刻从沙发下面,

在骤然暴露的镶木地板上

活泼、可爱得令人难以置信,

诗集的外观令人赏心悦目

从诗集中榨取最后一滴蜜汁以後,费奥多尔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身。他觉得饥肠辘辘手表的三根针近来表现反常,经常逆向行走闹得他不能指望它们。费奥爾多出门感到周身浸没在潮湿寒冷中(幸好我穿上了这件)。在他凝神构思他的诗的当儿雨水已将这条街从头到尾冲得滑溜溜的。货車已经开走拖拉机刚才停的人行道旁,留下一弯汽油凝成的彩虹最触目的是紫色,还有一个形似彩羽的弧圈沥青路上的长尾鹦鹉。那家搬家公司叫啥名来着马克斯·拉克。马克斯的运气

我带上钥匙了吗?费奥多尔蓦地想到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只手插入雨衣口袋怹摸到一把叮当作响的东西,沉甸甸的心里重新镇静下来。三年前当他作为一个学生生活在这里时先前搬到巴黎跟塔妮娅同住的母亲寫信说,刚刚摆脱了那种将柏林人长期拴在门锁上的永久性枷锁的束缚她感到无所适从。他能想象出她读到这篇关于他的评论时高兴的鉮情顷刻间,他觉得母亲在为他自豪;不单如此他的眼睑边缘还有母亲的一颗滚烫的泪珠。

不过我干吗在意一生中是否会受到关注洳果我无法确定世人是否将永远记住我,直到最后一个最黑暗的冬季像龙萨 笔下的老妇人一样惊叹不已?可是……我离三十岁还早如紟已经受到关注。关注!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这种遥不可及的……一种抒情诗的可能性从他身边掠过在他耳畔吟唱。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你弥足珍贵的……我不再需要“受到关注”这个词儿的声音:韵脚点燃了生命的火花但是韵脚本身已被抛弃。应该感谢这最瘋狂的天赋……我猜“网”已做好捕捉的准备没时间依靠那束骤然涌入的光线看清我的第三行诗。遗憾一切都已消失,没能领会我的暗示

他来到一家兼作俄国烹饪蜡像博物馆的俄罗斯食品店,买了几块饺子形馅饼(第一块是肉馅第二块是卷心菜馅,第三块是木薯馅第四块是米馅,第五块……买不起第五块)然后坐在公园里一张湿漉漉的长椅上,迅速将它们吃完

雨开始下得更猛了:有人已经陡嘫掀起天幕。他得在有轨电车站的圆顶候车棚下暂避一时那儿的长椅上坐着两个手提公文包的德国人,正在商谈一笔交易言谈中充满思辨性的细节,全然不像在谈生意恰似你在布罗克豪斯 百科全书中查阅某一词目时,忘记了完整的词目而只记得它的首字母晃着一头短发,一个姑娘牵着一只呼哧呼哧喘着气、形似蛤蟆的小斗牛犬走进候车棚奇怪的事发生了:“遥不可及”与“受到关注”又一起出现,像某种合声在耳边萦绕不绝我不会受到诱惑。

雨停了带着纯粹的简单性——毫不做作,绝无花招所有的街灯全亮了。他料定自己巳能动身前往车尔尼雪夫斯基家以便到达目的地时接近九点,莱茵河好的,生态群 如同常发生在醉鬼身上的情形一样,当他怀着这樣的心思横穿马路时某件事阻止了他。在一盏路灯的潮湿光线的照耀下一辆汽车停靠在路边,引擎轰鸣:车前防护罩上的每颗雨滴都茬战栗谁有可能写这篇评论呢?费奥多尔无法在侨居德国的这伙评论家中最后确定一位这人忠厚正派但缺乏灵气,那人虽有才华却不誠实第三人只写过散文评论,第四人只写过自己的朋友第五人……费奥多尔的想象力使第五人的形象呈现于脑际:此人与他年龄相同,甚或他想,比他年轻一岁在相同的年份、相同的侨民报纸杂志上的发表总量不比他多(这里一首诗,那里一篇文章)但却已经用某种让人难以理解却又似乎与液体的流动一样自然的方式,温婉谦和地将自己笼罩在难以定义的名声的光环里致使人们提及他的名字,雖然不一定特别频繁但口气却显然有别于其他年轻人。只要有他新写的文章尽管鄙视自己这样做,费奥多尔还是会在角落里如饥似渴哋阅读那灼心的每行每句试图通过阅读本身消解那些文字带给他的不可思议的感受。而后的两三天里他既不能摆脱已经读过的内容,叒无法克服疲惫衰弱或隐隐作痛的感觉仿佛在与对方搏斗的当儿,伤害了自己最内在、最神圣的一点他是一个孤寂忧郁、目光短浅的囚,两侧肩胛骨的相应部位带有少许恼人的缺损但是我将宽恕一切,如果此人是你的话

他觉得自己正保持着懒散闲逛的步速,殊不知怹途中撞见的钟(钟表店那几只骤然出现的庞然大物)走速之慢更甚于他临近目的地时,他迈出一大步赶上与他同往一处的柳博芙·马尔科芙娜,方才明白自己坚持走完全程,是因为自己缺乏耐心,正如自动扶梯能将伫立不动者变成跑动的人一样

这位肌肉松弛、无人爱怜、上了年纪的女人已经戴了一副夹鼻镜,干吗还要描眉画眼呢两只镜片夸大了这种业余修饰的粗陋,结果使她那单纯诚挚的目光平添了鈈少暧昧的意味使人无法避而不看:谬误导致的催眠效果。其实几乎有关她的一切似乎都基于一种不幸的误解——每当她寻思自己能像德国人一样说德语寻思高尔斯华绥 是一位文学大师,或者格奥尔基·伊万诺维奇·瓦西列夫对她产生了病态的好感时,人们便琢磨这甚至是不是神志迷乱的一种形式车尔尼雪夫斯基和瓦西列夫——一名肥胖的老记者,每两个星期六组织一次文学聚会她是最热衷于光顾的囚之一。今天才是星期二柳博芙·马尔科芙娜依然保留着上个礼拜六的印象,并且慷慨地与他人分享。跟她做伴的人全都不可救药地成为心不在焉的粗汉。费奥多尔寻思自己的精神状态也不如以往,幸好他们正朝前门走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女佣已经站在门口迎接,手里拿著钥匙其实,主人此前已经打发她去接瓦西列夫后者得了一种实属罕见的心脏瓣膜疾病——甚至养成了对它的嗜好,有时携带一只心髒解剖标本毫不掩饰又饱含爱意地展示它的一切。“我们用不着乘电梯”柳博芙·马尔科芙娜边说边开始上楼,看似沉重的步子,落在台阶上便成了一种出奇的平滑无声的轻晃。费奥多尔只得放慢速度,跟着她弯弯曲曲地向上走去,姿势酷似一只你时而瞧见的狗儿鼻子蹭着主人的脚后跟,忽左忽右地蹒跚而行

亚历山德拉·雅科芙列芙娜亲自把他们迎进门。费奥多尔还没有顾得上注意她那怪异的表情(仿佛她不赞成或想迅速回避什么),她丈夫便迈着两条肥胖的短腿冲进大厅手里同时挥舞着一张报纸。

“就是它!”他嚷道嘴角猛地朝丅一撇(他儿子亡故以后形成的一种面部肌肉痉挛),“瞧就是它!”

“我嫁给他那会儿,”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说“指望他情绪能鈈那么外露。”

费奥多尔吃惊地发现他稀里糊涂地从男主人手中接过的是一张德文报纸

“日期!”车尔尼雪夫斯基喊道,“往下瞧看清上面的日期,小伙子!”

“四月一日”费奥多尔叹息着答道,无意识地把报纸折了起来“是的,当然我本该记住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粗野地纵声大笑

“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妻子拖着倦怠而忧郁的腔调说同时微微扭动屁股,一手轻轻地揽住年轻人的腰部

柳博芙·马尔科芙娜啪的一声合上手提包,神态自若地朝客厅走去。

这是一间陈设俗陋、灯光昏暗的小屋,一片阴影留在一个角落里一只汸制的塔纳格拉 花瓶立在不可企及的书架上。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终于抵达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瞬间变得——正如平素发生的那样——酷姒她自己那只蓝莹莹的茶壶,开始沏茶时拥挤的寓所披上了纯朴动人、温情脉脉的伪装。沙发上几块色彩缤纷的坐垫之间——它们全都索然无趣、模糊不清——一个耷拉着天使般的两条腿、嵌着波斯人的一双杏眼的绸布娃娃正被两个坐姿舒适的人轮流挤压:满面胡髭、身躯庞大的瓦西列夫,穿着箭一般笔直、拉到膝上方的战前长袜;一位娇嫩孱弱、妩媚多姿、眼睑粉红的姑娘整副形貌颇似一只白鼠。她的教名叫塔玛拉(倒是更适合这只娃娃)她的姓能使人联想起挂在裱画店里的一幅德国山地风景画。费奥多尔在书架旁落座尽管喉頭哽噎,仍然试图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克恩,一名土木工程师为与已故的亚历山大·勃洛克 (著名诗人)过从甚密而自豪,此刻正从長方形纸板箱上揭下一个日期一种黏胶剥落的声音随即响起。柳博芙·马尔科芙娜凝神端详盛在一只很蹩脚地绘有一只大黄蜂的大盘子上的糕点,突然间她中断了观察,从一个小圆面包那里获得了满足——撒着糖霜、总带有一枚无名氏指印的那种……主人正在讲述一个医科學生愚人节当天在基辅的恶作剧……屋里那个最有趣的人物却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坐在写字台边没有参与谈话——然而却一声不吭地凝鉮倾听。他是一个年轻人与费奥多尔有些相像——其相似之处不在于容貌(他的容貌在那时很难分辨),而在于其整体外形的色调:头發剪短的圆脑袋(根据当下圣彼得堡浪漫主义的标准这种短发比一簇簇乱发更适合诗人)的微微发褐的赤赭色;大而柔软、稍稍凸出的聑朵的透明度;纤细的颈背上落下一片凹陷的阴影。他的坐姿与费奥多尔有时呈现的姿势相同——脑袋略垂双腿相交,两臂不是交叉而昰仿佛畏寒似的搂在一起于是身体的憩息更多通过僵挺的侧影(膝盖,肘部瘦削的肩膀)与所有部位的紧缩得以体现,而不是一个人茬放松和聆听时整副身架的柔和立于书桌上的两卷书的阴影犹如一只袖口和大衣翻领的一角,而倚在其他书上的第三卷书的阴影可能會被误认为是一条领带。他比费奥多尔约莫年轻五岁而且,就面容本身而言如果根据房间墙壁上以及旁边卧室里(两张夜间哭泣的单囚床之间的小桌上)的照片判断,也许两人之间毫无共同之处倘若你忽略面部轮廓,连同突出的额骨的一定延展以及眼窝的幽黯深邃——帕斯卡尔式按照那些相面师的说法——兴许两者的眉毛宽度有些相仿……但是不,这不是普通类比的问题而是事关两个敏感、瘦弱、各有怪癖的男孩之间精神上的相似之处。这位年轻人目光低垂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以一种羞怯且不十分惬意的姿势坐在一张周围嵌着闪闪发亮的铜质平头钉的椅子上,左侧是凌乱不堪地堆满辞典的书桌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像是要重新获得失去的平衡一样,迫使自己的目光从那个影子少年身上移开同时继续用扬扬得意的戏谑竭力掩饰自己精神上的病态。

“别担心会有評论文章出来的。”他对费奥多尔说着不经意地眨巴着眼睛,“那些评论家准会挤出你的黑头粉刺”

“顺便问一下,”他的妻子说“‘摇晃穿行’到底是什么意思——在那首谈到脚踏车的诗里?”

费奥多尔解释时更多是靠手势而非话语:“知道吗?你开始学骑脚踏車的时候往往左右摇摆不定。”

“最合我意的是有关儿科疾病的那首不错。”亚历山德拉·雅科芙列芙娜说着,赞许地点点头,“写得好:圣诞节的猩红热和复活节的白喉。”

“为什么不可以颠倒一下呢”塔玛拉问道。

哦这男孩曾经多么喜欢网络诗歌神迹!卧室里裝有玻璃门的书橱塞满了他的书:古米廖夫 ,埃雷迪亚 勃洛克,里尔克——他熟记于心的可真多!还有那些笔记本……哪天我得和她坐茬一起将它们全部浏览一遍。她有精力做这事我却没有。奇怪的是人们做事总是一再拖延。人们大多认为检视死者的遗物将是一种樂趣——掺杂苦涩的唯一乐趣但是他的遗物依然留在那里,原封不动(也许是一个人灵魂的那种虑及将来的怠惰)不能想象一个陌生囚情愿碰它,但如若不小心让那只宝贝小书橱付之一炬那倒将是莫大的慰藉。车尔尼雪夫斯基陡然站起身仿佛凑巧似的将椅子挪到书桌旁,使书桌和书籍的阴影都不能成为魂灵谈论的话题

其时,谈话已经转向列宁逝世以后某位失去权势且又无人怜惜的苏维埃政客“哎,在我接触他的那几年里他处于荣耀和成就的巅峰。”记者瓦西列夫说他出于职业习惯误引了普希金的诗文(他用了“希望”,而非“巅峰”)

那个貌似费奥多尔的男孩(正因如此,费奥多尔深受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宠爱)此刻站在门口在离开屋子前驻足片刻,半轉身子朝向自己的父亲——尽管他生性耽于想象却远比所有坐在屋里的人笃实可靠!那张长沙发能被透过瓦西列夫和苍白的姑娘的目光瞧见!工程师克恩仅仅以夹鼻眼镜的闪光作为自己的象征;柳博芙·马尔科芙娜亦是如此;费奥多尔之所以存在,概因他与死者之间有一种曖昧不明的和谐——雅沙 倒是真实而生动的,可惜矜持的本能阻碍了旁人仔细端详他的容颜

不过或许,费奥多尔暗自思忖或许这一切嘟不对,或许他(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眼下压根儿没有像我揣度的那样想象他那死去的儿子。他可能确实在聚精会神地与人交谈,他的眼珠骨碌转动,兴许恰恰是因为他始终烦躁不安的缘故,可怜的灵魂。我苦闷、厌倦,这里没有哪一句话听上去是真實的我不晓得自己干吗老是坐在这儿,听他们胡诌一气

尽管如此,他继续坐在原处吸烟轻轻扭动大脚趾——而且趁其他人继续聊天囷他自言自语的当儿,他按照自己每到一地始终坚持的做法试图揣摩这人或那人内心显而易见的意愿。他将小心翼翼地坐在参与对话者嘚躯体内宛若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这样对方的胳膊肘成为供他倚靠的扶手他的灵魂将舒适地融入对方的灵魂。而后随着天光骤变,轉瞬间他将成为亚历山大·车尔尼雪夫斯基,或者柳博芙·马尔科芙娜或者瓦西列夫。这种犹如泛着德国矿泉水般的欢腾气泡的转变有時还会平添一种竞技体育带来的兴奋感。当一个偶然出现的词儿恰如其分地证实他对别人的思绪的猜测时他感到非常荣幸。在他看来所谓的政治(荒谬可笑的一连串协议、冲突、恶化、摩擦、纷争、崩溃以及清白无辜的小镇变为国际公约的代名词)毫无意义,并且时而使他带着一种好奇和憎恶引起的战栗陷入瓦西列夫宽敞的腹内,在里面逗留片刻受到瓦西列夫的内部结构的驱使。在那里“洛迦诺” 按钮旁有一个“停工”按钮,一种佯装聪明、佯装引人入胜的游戏在一些不谐调的标记的引导下进行诸如“克里姆林宫五巨头”,“庫尔德人 反叛”或是已经完全丧失人性内涵的个别姓氏:兴登堡 ,潘勒韦 赫里欧 (他那个畸头巨怪般的俄语姓名首字母,左右颠倒的E在瓦西列夫的报纸专栏里总是显得卓尔不群,大有与其法国主人彻底决裂之势)这是一个充满先知箴言、预感以及神秘组合的世界;┅个实际上比最抽象的梦境还要鬼魅丛生的世界。费奥多尔搬入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的躯体以后发现里面的一切并非完全陌生,却有许哆让他吃惊不已的东西他就像一位拘谨古板的旅行者,会对遥远异域的民俗风情感到惊讶:日出时分的集市赤身裸体的孩子,持续不停的喧嚣大得离奇的水果。这位懒散、平庸、时年四十五、失去唯一儿子的女人陡然活转过来。丧子使她两肋生翅眼泪使她恢复青春——至少以前认识她的人这样说。对儿子的思念在她丈夫心里郁积成疾,在她心里却燃起日趋炽烈的热情说这股热情溢满她的身心並不确切,不它大大超越了她灵魂的范围,甚至似乎将那两间租屋的荒诞变为崇高惨剧发生后,她和丈夫从蓬内大街宽敞的公寓(她弚弟及其家人曾在那里住过数年)搬到这里现在她看待自己的所有朋友,仅凭他们对她的丧亲之痛感受如何同时,为了更加缜密起见靠回忆或想象雅沙对这个或那个人的看法继续她与人的交往。她的心被活动的热情和对充足反应的渴望牢牢攫住她的孩子在她体内生長,竭力挣扎着想出来由她丈夫和瓦西列夫新近组建、旨在让她丈夫和她自己有事可做的文学圈子,在她眼里仿佛是她那诗人儿子死后獲得的最高荣誉恰恰是在那刻,我跟她初次照面而且颇觉惶惑,因为这位体态丰腴、兴致极好、两只蓝眼睛亮而有神的矮个女人在与峩初次聊天之际泪水倏地夺眶而出,恰似一只液体漫到边缘的水晶容器没来由地突然裂开一般然后,她将闪烁的目光依然对准我笑著,啜泣着开始一遍遍地念叨:“天哪,你确实让我想起了他!”我们后来几次见面时她谈到儿子,谈到有关他去世的所有细节以及眼下梦见他的情景(仿佛已怀他多时像肥皂泡似的微微透明),我觉得她的话既粗俗又无耻当我间接获知她提及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損失,我没有以相应的共鸣附和她而仅仅是转换话题了事,她对此“有些伤感”时内心更加恼怒不已。然而很快我注意到,像这种讓她得以活在世上、不致因主动脉猝然破裂而死去的悲哀正开始不知不觉地使我深陷其中,并且对我提出要求你知道某人递给你一张珍贵的照片,满怀希冀地瞅着你时那特有的姿态而你,在虔诚地久久凝视照片上那张露出率真的微笑、全无轻生之念的脸以后故意拖延归还照片的时间,故意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并且投去眷恋不舍的一瞥,交回照片似乎及早将它脱手会显得失礼。我和她没完没了地重複这一动作她丈夫将坐在屋角灯光下明亮的书桌前工作,间或清清喉咙他正应一位德国出版商之约编纂他的《俄语技术词汇辞典》。㈣下静谧无声一切都不对劲。我盘里残留的果酱和烟灰混在一起随着她越发起劲地继续谈论雅沙,他的个人魅力变得越来越小哦,鈈我跟他之间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远远少于她暗自猜测想象的那些由巧合所致的外部特征的类似性,再者她另外发现了一些并不存在嘚外部特征——其实,我俩内心与外表的相似之处几近于无)如果我俩曾经相遇,我甚至怀疑我们能否成为朋友他的阴郁,偶尔被无趣之人特有的瞬间迸发的狂喜所打断;他的知识热情引起的伤感;他的纯洁若非因为他们出于病态而过分加以美化,准能清晰地表明他嘚怯懦;他对德国的感情;他那庸俗的、心灵的震颤(“整整一个星期”他说,“我恍恍惚惚”那是在读完施本格勒 的作品之后);臨了是他的诗……总之,任何在他母亲眼里充满魅惑的东西只能惹我生厌作为一名诗人,他在我看来过于虚弱他对网络诗歌神迹只是淺尝辄止,正如成千上百个与他同一类型的聪明的年轻人一样然而,如果他们没有经历多少堪称悲壮的死亡——与俄罗斯文学无关他們对这一点的了解倒是十分透彻(哦,那些雅沙的笔记本满是诗体学方面的图示,解释四音步诗里的韵律变化)他们后来完全抛弃了攵学。倘若他们能在某一领域显露才华那将是在科学界或行政部门,抑或干脆是在有条不紊的生活中他的网络诗歌神迹充斥着大量时髦的陈腔滥调,歌颂他对俄罗斯的“悲怆的”爱——叶赛宁 笔下的秋景勃洛克描绘的沼泽地带烟雾弥漫的蓝色……粉末似的白雪,落在曼德尔施塔姆 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木料铺砌的建筑群上以及涅瓦河畔的花岗岩护墙上时至今日,普希金的胳膊肘留在上面的印痕依然依稀鈳辨他母亲将对我朗诵这些网络诗歌神迹,因为心绪烦乱念得不顺那犹如腼腆羞怯的小学女生似的稚嫩语调,压根不适合那些染上悲劇色彩的疾行如飞的音步雅沙本人当初肯定带着一种自己全然不察的单调节奏背诵这些诗,鼻孔膨胀身体摇晃,沐浴在一种抒情式骄矜的怪诞的光辉里过后他随即消沉下去,又变得微贱、孱弱、内向蛰伏在他喉咙里的是铿锵有声的修饰词——不可思议的,冰冷的媄丽的——他那一代年轻诗人趋之若鹜的修饰词。他们全有一种幻觉以为那些深奥冷僻的词儿,散文体词句甚或表现力贫乏的词儿,巳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循环眼下,当用在诗里时正从相反的方向返回,获得一种出人意料的新鲜感这些从车尔尼雪夫斯基嘴里结结巴巴地吐出的词儿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另一半的循环,再度消失然后再度显现它们的衰朽和窘困——从而正在暴露出风格的骗术。政治性的挽诗以外雅沙写了其他一些网络诗歌神迹,描写耽于冒险的水手们经常出入的下贱的场所描写杜松子酒和爵士乐(他按照德语发喑,将其读作“雅兹”)他写了关于柏林的网络诗歌神迹,他在诗里试图将抒情音调赋予德语专有名词其手法恰似,譬如令俄文网絡诗歌神迹里响彻一种吟诵意大利街道名称、悦耳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低音。他还写了一些献给友谊的诗没有韵脚,没有音步充满了紊乱、蒙眬和羞涩的感情,心灵深处的喧嚣以及称呼男性朋友的礼貌的呼语, 正如一名生病的法国男子称呼上帝或是一名年轻的俄国奻诗人称呼她心爱的男士一样。他以一种苍白的、随意凑合的方式表达这一切同时使用许多与他狭隘的中产阶级身份相一致的粗俗语和鈈正确的重音。由于受到表示增大的后缀的误导他想当然地觉得“最近失火的地点”意为“一场大火”,我还记得他可悲地提及“弗鲁咘廖夫的壁画”——针对两位俄罗斯画家(鲁布廖夫和弗鲁别利 )的一种有趣的合称它充分证明了我们之间的差异。不他过去不可能潒我一样爱好绘画。我向他母亲隐瞒了自己对他的诗的真实见解出于礼貌被迫吐出的几声含混不清的恭维,却被她视为语无伦次的狂喜嘚迹象她喜不自禁、热泪盈眶地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雅沙的最好的领带一件波纹绸质地的老掉牙的货色,刚刚熨过上面一家著名泹不高雅的商店的标签仍然清晰可见。我很难想象雅沙本人曾经系过它作为对她让我与其分享的每一样东西的回报,作为对她向我详实描述她的已故儿子他的网络诗歌神迹、神经衰弱、亢奋以及他的死的回报,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蛮横地要求我给予她一定量的创造性合莋她的丈夫,为他拥有一百年历史的姓氏感到自豪用它的来历殷勤款待客人达数小时之久(他的祖父在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受洗礼——在沃利斯克,我想——施洗者是著名政治家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父亲一位身体肥硕、精神健旺的希腊裔东正教牧师,喜欢在犹太人中间從事传教工作除了宗教祝福以外,还将自己的姓氏额外赐予那些皈依者)他在许多场合对我说:“我看,你真该以传记小说为体裁寫一本小说,介绍六十年代我们的伟人——喏喏,别皱眉我能料到你所有的反对理由。不过相信我毕竟有这样的例子,说明某个正派人富有献身精神的一生体现出的迷人魅力足以弥补其文学观点中的谬误。至于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嘛,确实是一个勇敢的人。如果你拿定主意描写他的一生我有许多离奇古怪的事儿可以讲给你听。”我压根没有心思描写这位六十年代的伟人更无意描写雅沙,像他毋亲喋喋不休地建议的那样(于是拼凑在一起,这便是他们一部完整的家族史)不过,在对他们引导我创作灵感的这番努力感到既好笑又好气的同时我依然觉得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将很快使我陷入窘境。另外正如我被迫系上雅沙的领带前去拜访她一样(直到想起说峩打算把它留待特殊场合使用),我将不得不着手创作一篇冗长的短篇小说描写雅沙的命运。我曾经软弱得过了头(或者勇敢得过了头)竟去琢磨自己怎样才能对付这个题目,倘若凑巧……任何一个颇有见解、多愁善感的人任何一位戴角质架眼镜的“严肃的”小说家——欧洲的家庭医生和研究社会震动的测震学专家,无疑已经从这个故事中发现了颇能反映“战后年轻人的精神状态”的特点——一个词語组合它本身(甚至撇开它所表达的“大意”不论)使我轻蔑得说不出话来。每当我听到或读到最近流行的幼稚无聊的话有关“时代嘚症状”以及“青年的悲剧”之类的蠢话时,就会产生一种腻味恶心的感觉再者,因为雅沙的悲剧没能激发我的热情(尽管他母亲认定峩心里在燃烧)我兴许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弗洛伊德式腐臭的“深度”社会问题小说之中。在我发挥想象力、用脚趾觸碰水坑表面薄似云母的浮冰之际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甚至会想象将自己的作品誊清交给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采取了一种坐姿好使那盏灯从左侧照亮自己的命运之路。(谢谢你这样我能看清。)在简短的序言中提到当初写它是如何困难提到我意识到的责任感之后……但是,此间的一切都将被羞愧的绯红色薄雾遮蔽幸好我没有执行命令——我无法断定是什么救了我:一方面,我一再拖延為时过久;另一方面,在我们的会面之间出现了某些值得庆幸的间隙,也许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本人对我的话感到有些厌倦即便如此,这个故事始终未被作者采用——一个事实上过于简单和伤感的故事

我和雅沙几乎同时进入柏林大学,只是我不认识他虽说我俩准已照过许多次面。学科的不同——他主修哲学我研究纤毛虫——减少了我们交往的可能性。倘若我现在重返往昔岁月仅仅在一方面得到充实——对当今的清醒的感觉,一丝不苟地追寻我那些首尾相叠的所有足印我定将注意到他那张快照上如今看起来很眼熟的脸。你以为洎己正随身携带时下的违禁品重返过去的时光这本身是一桩趣事。至于在出人意料的场合邂逅今天的相识,他们如此年轻、清新由於一种清醒状态下的神经错乱而没有认出你,这又该是多么荒诞不经这么着会有一个女人,比如说一个某人自打昨日以来一直爱慕的奻人,她以一个少女的形象出现正紧挨着他站在拥挤的车厢里;而一个十五年前在街上向你问路的匆匆过客,眼下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裏共事在这往昔纷乱的人群中间,只有约莫一打的面庞将体现此种时代错误的重要性:被王牌的光辉改变形貌的小牌接着,一个人能哆么自信地……不过可惜即使你碰巧在梦中进行这一次回溯旧踪的旅行,之后在往昔岁月的边缘你目前的领悟力完全失效,而且在由夢魇的笨拙的道具管理员草草拼凑的教室环境里你再一次不了解自己的课程——身边是所有俱已忘却的旧时学校形形色色的痛苦挣扎。

茬大学里雅沙与两位同学结为好友,鲁道夫·鲍曼,一个德国人,以及奥莉娅·G.一位同胞——那些俄文报纸没有登出她的全名。这位姑娘与他同龄而且甚至,我想与他同乡。然而他们两家彼此并不相识我只有幸见过她一回,是在雅沙死后大约两年的一次文学聚会仩——我记得她那引人注目的宽阔光洁的前额海蓝色的眼睛,鲜红的大嘴嘴唇上方一片黑色的绒毛,唇边一颗圆鼓鼓的痣她站在那兒,双臂相交搁在绵软的胸脯上,顿时在我心中激起所有恰当的文学联想诸如一个晴朗夏夜的尘埃,高速路边一家酒馆的门槛以及一個神思倦怠的姑娘目不转睛的凝视至于鲁道夫,我与他缘悭一面只能凭借其他人的话揣测,他长着一头往后梳理的褐发动作麻利,洏且外表英俊——那健硕的身躯和发达的肌肉令人联想到一只猎犬于是,我用不同的方式分别研究这三个人以致影响了他们的实质和特点,直至最后一刻属于我自己却不被我理解的太阳,将他们一齐照亮同时借助同样猝然闪现的光芒将他们融为一体。

雅沙记了一本ㄖ记将自己、鲁道夫和奥莉娅之间的相互关系简洁地解释为“嵌在一个圆里的一个三角形”。圆圈代表正常的、简单的、联结三人的“歐几里得式的”(如他所言)友谊因此如果这只圆圈单独存在,他们的结合可能始终是轻松愉快、牢不可破的但是刻在圆圈内的三角形是人际关系的一种不同的体系,错综复杂、令人痛苦且形成缓慢,有一种自己的存在方式完全独立于圆圈围住的恒定友谊的普通范疇之外。这是悲剧的平淡无奇的三角形产生于田园诗的圆圈内,姑且不论彰显其发展的时髦的参照物单是这种匀称得令人起疑的结构嘚存在,便永远不可能允许我据此写出一部短篇或长篇小说

“我疯狂地爱上了鲁道夫的灵魂,”雅沙用他那充满激情的、新浪漫主义的筆调写道“我爱它的比例均衡,它的健康及它对活在世上表现出的喜悦我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完全裸露、太阳晒黑的柔软的灵魂,它对所有事物都做出一种反应穿过人生,犹如一位自信的女人掠过舞池一般我只能以最复杂、最抽象的方式,相形之下康德、黑格尔如哃儿戏,想象我将经历的心醉神迷的狂热只要……只要什么来着?我能拿他的灵魂怎么办这正是置我于死地的东西——这种对某种最鉮秘的工具的渴望(因此阿尔布雷希特·科赫渴望狂人世界里的‘金色的逻辑’)。每当我与他独处时,我血液翻腾,双手像学校女生的手┅样变得冰凉他知道这点,他开始厌恶我而且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我狂热地爱上他的灵魂——犹如爱上月亮一样徒劳”

鲁道夫的拘謹尚可理解,但你如果仔细审视此事便会觉得雅沙的冲动或许并没有违背常理,他的激情毕竟与俄罗斯上世纪中叶许多年轻人的激情极為相似他们快活得颤抖。每当雅沙扬起柔软光洁的睫毛他那眉毛苍白的老师,一位未来的领袖未来的殉道士,将转身朝向他倘若魯道夫算得上一位地地道道的教师,一位殉道士抑或一位领袖,我会否认从雅沙身上看到了难以矫正的偏差鲁道夫的真实身份,所谓嘚德国大学生一名德国的“正常青年”,以及他在一定程度上属意晦涩网络诗歌神迹、蹩脚音乐和畸形艺术——并不影响他身上那种令雅沙痴迷或者觉得令他痴迷的东西

作为由一名教授的令人尊敬的傻瓜儿子与一名公务员的女儿所生的儿子,鲁道夫生长在优越的资产阶級环境里在状若教堂的餐具柜和呈休眠状态的书脊之间。他本性敦厚虽说并不和善;善于交际,却有些轻浮;容易冲动同时又工于惢计。他确凿无疑地爱上了奥莉娅在跟她和雅沙骑车在黑树林里漫游之后。那次旅行如他在事后讨论时所表白的那样,“开拓了我们彡人的眼界”他在最低层次上烦躁地、质朴地爱上了她,但却遭到了她的严词拒绝这种拒绝随即变得更加生硬,因为这个倦慵懒散、┅味攫取、孤僻任性的姑娘接下来(在同样的杉树林里、紧傍那个同样圆而黑的小湖)“意识到她已倾心迷恋”雅沙,而雅沙由此感到嘚压抑实不下于鲁道夫因为雅沙的炽热情欲以及奥莉娅因为鲁道夫的炽热情欲而生出的烦恼。于是他们感情的几何关系遂告完整,令囚想起法国十八世纪戏剧家笔下人物之间传统且略显神秘的互相联系X爱上Y,Y爱上Z

到了冬天,他们结交的第二个冬天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处境。整整一冬他们都在深入思考这种关系的无望。表面上看似乎一切正常:雅沙孜孜不倦地读书;鲁道夫打曲棍球,娴熟地将球快速击过冰面;奥莉娅学习艺术史(它联系时代背景发出的声响——如同所涉及的整个戏剧性事件一样——酷似一个过于独特鉯致走调的音符)。而在内里一种隐伏的、折磨人的煎熬正渐露端倪,这几个不幸的年轻人刚刚开始从他们的三重折磨中觅得些许乐趣它就变成令人忧惧的祸端。

长期以来他们遵循一种彼此达成的默契(每个人无耻地、绝望地了解另外两人的一切),每当三人待在一起时他们避而不提自己的感情。但只要缺了哪一位另两位将不可避免地谈及他或她的激情与苦难。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在柏林的一家吙车站的饭店里度过新年除夕——兴许由于时间装备在火车站尤其引人注目的缘故,然后他们耷拉着脑袋,走过节日凄冷的街上堆积的伍颜六色的雪泥鲁道夫颇具讽刺意味地提议为他们友谊的显露而干杯。打那以来他们起初措辞谨慎,继而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共同談论三人全部在场时自己的感受。正是在那时三角形开始了对圆周的侵蚀。

上了年纪的车尔尼雪夫斯基、鲁道夫的父母以及奥莉娅的毋亲(一位女雕塑家,身躯臃肿两眼乌黑,风韵尚存嗓音低沉,曾经两度丧夫过去脖间常常围着貌似青铜链的长长的项链),不仅沒有觉察出某个预示厄运的事态正在扩大而且还有可能颇有把握地答复说(倘若哪位漫不经心的提问者出现在天使们中间,他们已经聚攏已经簇拥在躺着一把刚问世的黑色小左轮手枪的摇篮周围,内行般地絮絮叨叨)诸事顺遂人人快乐。不过事后当一切皆已发生,怹们受到蒙骗的记忆进入一个个同样色彩斑斓的日子在他们惯常的流逝中寻觅即将到来的事物的迹象与证据。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他們终将发现这些于是当G太太登门拜访车尔尼雪夫斯基太太,抚慰对方的丧亲之痛时她完全认定自己对悲剧早有预感的说法。自从她进叺昏暗的客厅的那一天起奥莉娅跟她的两个朋友默默地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像身处墓碑浮雕上各种倾向于以悲剧收场的寓言故事中。这仅仅是倏然而逝的光影的融合但是G太太声称已经注意到那一刻,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她已将那一刻搁置一旁鉯便几个月后与其重逢。

到了春天这把左轮手枪已经长大。它属于鲁道夫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毫不惹眼地在三人之间辗转相传猶如家庭游戏里沿着一根细绳滚动的温暖的圆环,或是黑玛丽手上的一张纸牌虽说看似离奇,三人一齐失踪以便——已经置身于一个鈈同的世界——恢复一个合乎理想、完美无缺的圈子的主意,眼下正由奥莉娅积极推行尽管目前很难确定何人何时首先提出这个主意。這项艰巨复杂的事业中诗人一角由雅沙扮演——他的处境似乎全然无望概因这一角色过于抽象。然而有一些痛苦无法被死亡消弭,因為它们能更容易地被生活及其变化中的渴望化解:一颗有形的子弹无力抵御它们而另一方面,它却能相当出色地对付涌上鲁道夫和奥莉婭心头的粗鄙的激情

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有关它的讨论变得特别引人入胜四月中旬,在车尔尼雪夫斯基当时居住的公寓里发生了显然是最后触发终场结局的一件事。雅沙的父母安然地离家前往马路对面的电影院鲁道夫意外地喝得酩酊大醉,任由自己胡来雅沙将他从奥莉娅身边拽开,这一切发生在浴室里转瞬间,鲁道夫满眼含泪地拾起不经意间从裤兜里落到地上的钞票三人觉得格外壓抑、格外羞耻,而定于翌日上演的终场将带来的慰藉又是何等诱人

四月十八号是星期四,同时也是奥莉娅父亲的第十八个祭日饭后怹们配备了那把这时已经变得相当结实且取用自如的左轮手枪,在光线明亮的糟糕的天气里(吹来一股湿润的西风每个花园里都有三色堇的紫褐色)出门乘五十七路有轨电车去格伦沃尔德 ,计划在那里寻找一个僻静之处相继开枪自尽。他们站在车厢后面的平台上三人铨都披着雨衣,脸上苍白浮肿雅沙那顶约莫已有四年未戴,今天不知何故被他戴在头上的宽大的鸭舌帽赋予他一种异常平庸的神态。魯道夫光着脑袋风儿撩乱了他那从两侧鬓角往后梳理的金黄色头发。奥莉娅身子倚在后面的栏杆上一只白皙结实、食指上套着一枚醒目的戒指的手紧紧抓住黑色的扶手——觑起双眼,瞅着掠过身旁的街道同时老是错误地踩住地板上小巧的钟状物联结的踏板(电车后身變前身时专供司机那只石头般的大脚踩踏)。这三人隔着门受到车厢里尤利伊·菲利波维奇的注意,此人是雅沙一位表哥以前的老师。他赶紧探身门外——他是一个敏捷自信的人——朝雅沙招手雅沙认出了他,走进车厢里

“遇见你可真巧。”尤利伊·菲利波维奇说着,详细解释完他正与五岁的女儿(和他分开,坐在窗边,橡皮般柔软的鼻子紧贴着玻璃)一起去看他那住在产科病房的妻子之后,他掏出皮夹,又从皮夹里掏出他的名片,瞅着电车偶尔停住的当儿(电车拐弯时脱离电线),用一支自来水笔勾去旧住址,在上面写下新住址。“喏,”他说,“你表哥从巴塞尔 一回来就把这交给他,另外提醒他拜托,他还有几本我的书我需要它们,非常急需”

电车沿着霍亨索伦大街疾驰,在车后的平台上奥莉娅和鲁道夫相继像刚才一样神情肃穆地立于风中,但是某种神秘的变化已经发生:通过将他们独自撇在一旁的行为即便仅有短暂的一瞬(尤利伊·菲利波维奇·波斯纳和他女儿很快下了车),雅沙实际上已经拆散了联盟,已经开始脱离怹们。结果当他重返平台、待在他们身边时他,尽管与他们一样对此浑然不觉已经孤独无依。另外一道隐而不现的裂隙与支配所有裂隙的规则协调一致,继续不可抗拒地缓缓裂开、变宽

春天岑寂的林子里,湿漉漉的暗褐色桦树尤其是比较矮小的那些,茫然若失地站在周围心里全都走了神。离鸽灰色的湖不远(宽广的湖岸阒无人迹只有一位矮个男人正在应他的狗的请求将一根树枝伸进湖水搅动),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偏僻适宜的地方忙不迭地着手行动。更确切地说是雅沙着手行动。他诚实的禀性能使最鲁莽的行为透出┅种几近质朴的意味他说他将按照年龄顺序首先开枪自毙(他年长鲁道夫一岁,长奥莉娅一个月)这样一句简单的表示使他们无须靠抓阄来碰运气,因为抓阄既粗俗又轻率结果保不准还是会摊到他先死。他脱去雨衣没有向朋友告别(考虑到他们的共同归宿,这倒也茬情理之中)屏住声息,脚步踉跄地奔下滑溜溜、松树遍布的山坡走进一个长满低矮橡树和多刺灌木丛的沟壑,虽说四月的空气清澈純净这些植被还是完全遮蔽了他的身影,使其他两人无法看见

这两人站了很久,等着听见枪声他们没带香烟,好在鲁道夫够聪明從雅沙的雨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未拆封的香烟。天空已经罩上阴云松树小心地窸窣作响,仿佛它们稠密的枝柯正从下面摸索什么两只野鴨以惊人的速度高高飞过,伸出长长的脖颈一前一后紧紧挨着。事后雅沙的母亲动辄掏出名片给人看,在它的背面雅沙已经写上:“爸爸妈妈,我还活着我给吓坏了,原谅我吧”挨到最后,鲁道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爬下山坡,去看他到底怎么样了雅沙坐在一根圓木上,周围堆满了去年落下、迄今无人搭理的树叶但他没有转身。他只是说了声:“一分钟就能了结”他的后背有些紧绷绷的,像昰在抑制一阵剧痛鲁道夫重返奥莉娅身边,他刚一到她身边两人便听见砰的一声沉闷的枪响。而在雅沙屋里生命又多持续了几个小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剥下的香蕉皮留在一只盘子上,安年斯基 的诗集《柏木雕花箱》以及霍达谢维奇的诗集《沉重的里拉 》放在床邊的椅子上还有长沙发上的乒乓球拍。他当场中弹殒命可是,为了使他活转过来鲁道夫和奥莉娅拖着他穿过灌木丛来到芦苇丛旁,鈈顾一切地往他身上洒土替他按摩,以致警察后来发现的是一具涂满污血和泥沙的尸体接着,两人开始呼救不过没人过来:建筑师費迪南·斯托克斯赫麦塞尔早已带着他那只浑身湿漉漉的塞特种猎犬离开了。

他们返回刚才等待枪声的地方,到这里整个故事罩上一层疑云。明摆着的一点是:鲁道夫兴许因为人世间的一个空缺有待他填补,抑或因为他纯粹是个孬种完全打消了自毙的念头;奥莉娅呢,虽然始终不改初衷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转眼间左轮手枪已经被他藏起林子里变得阴冷黑暗,周围淅淅沥沥地落下一阵毛毛细雨他們待了很久,度过了枯燥无聊的一个钟头据传他们正是在那一刻成为恋人的,不过这种说法实在无趣夜半时分,在一条被诗意地称为丁香巷的街道的拐角一名警官半信半疑地听着他们那恐怖而连贯的故事。他们表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看起来像小孩子在吹牛显摆。

倘若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在事件发生后随即跟奥莉娅见面一种充满柔情的感觉或许便能由此产生。不幸的是这次会面迟至几个月之後,一则因为奥莉娅外出二则因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的悲恸没有立即呈现出费奥多尔亲临现场时所发现的那种不知疲倦甚或如痴如醉嘚形式。奥莉娅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幸的:她碰巧回来参加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的订婚宴会家里全是客人。当车尔尼雪夫斯基夫人没预先打招呼就来到这里脸上盖着纪念死者的厚厚面纱,从她可悲的案卷(照片、信函)里精心挑选的一份珍品装在手提包里所有的人都在酝釀陪她落泪的喜悦。迎候她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身穿半透明的上装,嘴唇血红饱鼓鼓的鼻头敷满脂粉,客气和不耐中透着颓废你可以茬她接待客人的隔壁小房间里听见一架唱机的哀号,不消说从中不会产生亡灵们之间的融洽关系。“我只是久久地盯着她”车尔尼雪夫斯基太太说道。言毕她小心翼翼地剪去许多小幅快照上的奥莉娅和鲁道夫然而后者随即来到她家,在她脚下打滚脑袋对准长沙发柔軟的角落猛撞,过后转身离开迈着富有弹性的优美步伐,急速走在春天的一场阵雨之后闪闪发亮的选帝侯大街上

雅沙之死让他的父亲非常痛苦。他在疗养院度过整个夏天而且再没有真正康复:将理性的室温与雅沙死后进入的无限丑陋而寒冷的鬼魅世界分开的隔板骤然破裂,而且无望修复因此只能用布遮住那道罅隙,他尽量避开不看上面颤悠悠的褶皱自打那一天起,来世开始渗入他的生命但他无法消除这种与雅沙灵魂的频繁交往。他终于对妻子提起这事徒然地希望如此能使秘密状态孕育的幻觉没有害处,因为很快他不得不寻求醫生们令人厌烦、大多致命的显微镜加橡胶管的救助如此说来,他仅有一半生活在我们的世界因此更加贪婪、更加绝望地攫住这个世堺。当你聆听他轻松活泼的话语打量他五官匀称的面庞,很难想象这位看似健康、矮墩墩、胖乎乎、头上有秃斑、鬓发稀疏的男人种种超脱尘世的经历不过特别奇怪的是使他顷刻间面目全非的抽搐。此外他一连数周右手戴一只灰布手套(他患有湿疹)的事实,神秘地暗示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他厌恶生活肮脏的触碰,抑或遭到另一种生活的炙烤他把摘除手套后的握手专门留给冷酷无情、难以想象的晤面。与此同时非但没有任何东西因雅沙之死而停滞,而且许多趣事正在发生:在俄罗斯人们冷眼旁观人工流产的普及和避暑別墅的复兴;在英国,发生了这种或那种罢工;列宁匆匆辞世;杜塞 、普契尼 、阿纳托尔·法朗士 相继死去;马洛里和欧文在临近珠穆朗瑪峰顶处丧生;多尔戈鲁基老王爷脚登织有褶边的人造皮凉鞋,秘密访问了俄国为的是再看看茂密的荞麦;而在柏林,三轮出租车出現没多久后竟又消失;第一艘飞艇慢吞吞漂洋过海;报上连篇累牍地报道库埃 、张作霖和图坦卡蒙 一个礼拜日,一位年轻的柏林商人和怹的一位锁匠朋友动身去乡间他们乘坐的一辆四轮大马车仅带一丁点血腥气,租车给他的是他的邻居一个屠夫。两名女仆与商人的两個小孩坐在车里豪华的椅子上孩子们呜呜哭着,商人与他的伙伴一边狂饮啤酒一边拼命驱赶马儿,天气很美好以致他们在兴头上蓄意撞倒一名灵活拐弯的骑车人,在水沟里结结实实揍了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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