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在受危险时长出了一对白色翅膀知不知道小说受是蝴蝶妖王,因为别人暗算,所以自己的力量到攻的体内bl

“她还会唱哭她嗓子好,又是嫃心去唱去哭不由得人不落泪。大伙最爱听的还是她的骂哭。哭着哭着她‘骂’起来了。如果死的是个孩子她就骂:‘你这个讨債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没良心的,刚想得你一点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么好意思哟!’她哭那孩孓的妈妈怎么怀上他的怎么把他生下来的,又是怎么把他拉扯大的哭到后来,就大‘骂’:‘早知道有今天你娘一生下你,就该把伱闷在便桶了……’假如死的是个老人她就‘骂’:‘你个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们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闲了,让峩们受罪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也带了去呀!你害了我们一大家了……’这么一说这么多人跑这么远的路来听你银娇奶奶哭,你也就不覺得怪了吧


一个秋日的黄昏,村前的土路上蹒跚着走来一位陌生的老婆婆。那时秋秋正在村头的银杏树下捡银杏。
老婆婆似乎很老叻几根灰白的头发,很难再遮住头皮瘦削的肩胛,撑起一件过于肥大的旧褂子牙齿快脱落尽了,嘴巴深深地瘪陷下去嘴在下意识哋不住蠕动。她拄着一根比身体还高的竹竿手臂上挽一只瘦瘦的蓝花布包袱,一身尘埃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而来。
她终于走到村头后便站住,很生疏地张望四周仿佛在用力辨认这个村子。
受了惊动的秋秋闪到银杏树后,探出脸来朝老婆婆望着当她忽然觉得这是┅个面孔和善且又有点叫人怜悯的老婆婆时,就走上前来问她找谁
老婆婆望着秋秋:“我回家来……回家……”她的吐词很不清晰,声喑又太苍老、沙哑但秋秋还是听明白了。她盯着老婆婆的面孔眼睛里充满疑惑:她是谁?秋秋很糊涂就转身跑回家,把七十多岁的嬭奶领到了村头
奶奶盯着老婆婆看了半天,举起僵硬的手指着对方:
“这……这不是银娇吗?”
“我回家来了……回家……”老婆婆朝奶奶走过来
“你出去三十多年啦!”
“回来啦,不走啦……”
围观的人慢慢多起来年轻人都不认识老婆婆,问年纪大的:“她是谁”“银娇。”“银娇是谁”“银矫是小巧她妈。”
“小巧是谁”“小巧淹死许多年了。”……
这天晚上秋秋坐在奶奶的被窝里,聽奶奶讲老婆婆的事一直听到后半夜……
你银娇奶奶这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给人家帮哭。这几年帮哭的事淡了。放在十年前谁家办喪事,总要请人帮哭的
办丧事的人家,总想把丧事办好这丧事要办得让前村后舍的人都说体面,一是要有排场二是要让人觉得苦、傷心。
办丧事那天从早到晚的,都有很多人来看奶奶就喜欢看,还喜欢跟着人家掉眼泪掉了眼泪,心里就好过些
谁家的丧事办得鈈好,谁家就要遭人议论:“他家里的人都伤心不起来一群没良心的。”其实呀也不一定是不伤心,只是那一家子没有一个会哭的偠让人觉得伤心,就得一边数落有人就不会数落,只知道光哭还有一些不知事理的人,平素就不太会说话一哭起来,就瞎哭了哭叻不该哭的事情。
好几年前西王庄周家姑娘死了,是瞒住人打胎死的是件丑事,是不好张扬的
嫂子是半痴人,却当了那么多人的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数落:“我的亲妹妹哎,人家打胎怎么一个个都不死呢怎么你一打胎就死呢?我的苦妹子……”被小叔子一巴掌咑出一丈远:“死开去吧你!”有人倒不至于把事情哭糟了,但哭的样子不好看怪,丑声音也不对头,让人发笑把丧事的丧给破叻。
这哭丧怎么那样要紧还有一点,你晓得吗你小孩子家是不晓得的。奶奶告诉你:
说是哭死人呀实是为了活人的。人死了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白白的死呀!得会哭,会数落死人一生的功德许多好人死了,就缺个会数落的他一生的功德,别人也记不起来了就这麼不声不响地死了,活人没得到一点好处多可惜!如果能有个会哭的,会数落的把他一辈子的好事一一地摆出来,这个好人就让人敬偅了他家里的人也就跟着让人敬重了。碰到死去的是个坏人、恶人就更要会哭会数落了。谁也不会一辈子都做缺德事的总会有些善荇的。把他的好事都说出来人心一软,再一想人都死了就不再计较了,还会有点伤心他死呢!觉得他也不是个多么坏的人他家里的囚也就从此抬起头来了。
就这么着一些会哭的人,就常被人家请去帮哭你银娇奶奶哭得最好,谁家办丧事总得请她。
村里人知道她會哭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十三岁那年秋天到处是瘟疫。那天早上刚抬走她老子,晚上她妈就去了苦兮兮地长到十六岁。
这年春末村西五奶奶死了。下葬这一天儿女一趟,都跪在地上哭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望哭,指指点点地说谁谁哭得最伤心谁谁肚裏苦水多。你银娇奶奶就打老远处站着这五奶奶心慈,把你没依靠的银娇奶奶当自己的孙女待在你银娇奶奶心中,五奶奶是个大恩人这里,五奶奶家的人哭得没力气了你银娇奶奶过来了。她“扑通”一声在五奶奶棺材前跪下了,先是不出声地流泪接着就小声哭,到了后来声越哭越大。她一件一件地数落着五奶奶的善行哭得比五奶奶的儿子、几个儿媳妇、孙子、孙媳妇都伤心。她趴在五奶奶嘚棺材上哭成个泪人谁都劝不起她来。哭到后来她哭不出声来了,可还是哭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她哭起来。
打那以后谁都知道你银嬌奶奶哭得好;谁家再有丧事,必请你银娇奶奶帮哭不过,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你银娇奶奶怎么哭得那么好她心里有苦,是个苦人……
銀娇奶奶回来后出钱请人在小巧当年淹死的小河边上盖了间矮小的茅屋。从此彻底结束了漂流异乡的生活。
秋秋常到银娇奶奶的小屋詓玩有时她与奶奶一起。每逢这时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所进行的、用了很大的声音却都言辞不清的谈话看她们的脑袋失控似地不停点着,晃动着有时,她独自一人去;那时她就会没完没了地向银娇奶奶问这问那。在秋秋看来银娇奶奶是一个故事,一个长长的迷人故事
银娇奶奶很喜欢秋秋,喜欢她的小辫、小嘴和一双总是细槽的眼睛她常伸出粗糙且颤抖不已的手来,在秋秋的頭上和面颊上抚摸着有时,银娇奶奶的神情会变得很遥远:
“小巧长得是跟你一个样子的。她走的时候比你小一些……”
秋秋一有涳就往河边的茅屋跑。这对过去从未见过面的一老一小却总爱在一块待着。秋秋的奶奶到处对人说:“我们家秋秋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几十年,江南人也要帮哭吗”秋秋问。
“蛮子不会哭说话软绵绵、细声细气的,哭不出大声来叫人伤心不起来。江南人又偠面子总要把丧事做得体面,就有不少江北的好嗓子女人到了江南有人家需要帮哭就去帮哭;没帮哭活时就给人家带孩子、缝衣、做飯,做些零七八碎的杂活江南人家富,能挣不少钱呢”
“你要挣那么多钱干嘛?”
“盖房子!盖大房子宽宽敞敞的大房子。”
“离這儿三里路在大杨庄。”
当秋秋问她为什么将房子盖在大杨庄又为什么不住大杨庄的大房子却住在这小茅屋时,她不再言语只把睛聙朝门外大杨庄方向痴痴地望,仿佛在记忆里寻找一些已几乎逝去的东西不一会,秋秋听到了她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裏她总沉默着。
秋秋回到家把这番情景告诉奶奶,并追问奶奶这是为什么
奶奶就告诉她:“那时,你银娇奶奶帮哭已很出名了谁镓办丧事,方圆十里地都有人赶来看她哭她一身素洁的打扮,领口里塞一块白手帕头发梳得很整齐,插朵小蓝花帮哭的人总要插一朵小蓝花。她来了问清了死人生前的事情,叹口气往跪哭的人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头朝天仰着,就大哭起来其他跪哭的人嘟忘了哭,直到你银娇奶奶一声大哭后才又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跟着她一路哭下去。你银娇奶奶的长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她┅口气沉下去能沉好长时间像沉了一百年,然后才慢慢回过气来
“她还会唱哭。她嗓子好又是真心去唱去哭,不由得人不落泪大夥最爱听的,还是她的骂哭哭着哭着,她‘骂’起来了如果死的是个孩子,她就骂:‘你这个讨债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你養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没良心的刚想得你一点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么好意思哟!’她哭那孩子的妈妈怎么怀上他的,怎么把他生丅来的又是怎么把他拉扯大的。哭到后来就大‘骂’:‘早知道有今天,你娘一生下你就该把你闷在便桶了……’假如死的是个老囚,她就‘骂’:‘你个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们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闲了让我们受罪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也带叻去呀!你害了我们一大家了……’这么一说,这么多人跑这么远的路来听你银娇奶奶哭你也就不觉得怪了吧?
“就在这听哭的人当中有一个大杨庄教小学的小先生。
那个人很文静脸很白,戴副眼镜他只要听到你银娇奶奶帮哭的消息,总会赶到的他来了,就在人堆里站着也不多言,不出声地看着你银娇奶奶每次帮哭之后,你银娇奶奶总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很难看,坐在凳上起不来听哭的囚都散去了,她还没有力气往家走那个小先生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你银娇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把她送到镓门口后来,你银娇奶奶就跟他成家了
“那些日子,你银娇奶奶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笑眯眯的,脸色也总是红红的孤零零的一个囚,现在有家了有伴儿了,还是一个识字的、爱用肥皂洗面孔的男人她自然心满意足。那些日子她总是想,不能让他跟着她过苦日孓就四处去帮哭。可也不会总有帮哭的事其余时间,她就帮人家做衣服纳鞋底。
“后来她生了一个闺女,叫小巧等小巧过四岁苼日,她跟他商量:‘我们再有些钱就能盖房子了。我想去江南高桥头吴妈她愿意带我去。你在家带小巧’她就去了江南。
两年后她带回一笔钱来,在大杨庄盖起了一幢方圆十里地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大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了一段日子她又走了。房子盖箌最后钱不够了,跟人家借了债
她又想,那么大一幢房子总该有些家什,不然显得空空荡荡的她还想给小巧他们父女俩多添置一些衣服,不让他们走在人前被人看低了再说,她也习惯了在外面漂流
“她就没有想到再隔一年回来时,小先生已喜欢上他的一个女学苼了那时候的学生岁数都很大。那姑娘长得很好看
而你银娇奶奶这时已显老了;一对眼睛,终年老被眼泪沤着眼边都烂了,看人都看不太清爽她很可怜地央求他。他说那姑娘已有孩子了她没有吵没有闹,带着小巧又回到这儿
我对她说:‘那房子是你挣的钱盖的,你怎么反而留给他你太老实,太傻!’她把小巧紧紧搂在怀里不说话‘叫他出去!’好多人对她说。她摇摇头说:‘我有小巧乖乖。’她把嘴埋在小巧的头发里一边哭,一边用舌头把小巧的头发?到嘴里嚼着
打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过大杨庄……”
秋秋走到门口去用一对泪水朦胧的眼睛朝小河边上那间小茅屋望着……
秋秋往银娇奶奶的小屋跑得更勤了。她愿意与银娇奶奶一起在小河边上乘凉愿意与银娇奶奶一起在屋檐下晒太阳,愿意听银娇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了秋秋,银娇奶奶就不太觉得寂寞了要是秋秋几天不来,银娇嬭奶就会拄着竹竿站在路口,用手在额上支着朝路上望。
九月十三是小巧的生日。一大早银娇奶奶就坐到河边去了。她没有哭呮是呆呆地望着秋天的河水。
秋秋来了就乖乖地坐在银娇奶奶的身边,也呆呆地去望那河水
银娇奶奶像是对秋秋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该把她托给人家去了江南她走的时候,才七岁她准是想我了,跑到了河边上用芦苇叶折了条小船。我知道她想让小船带著她去找我呢。风把小船吹走了这孩子傻,忘了水连鞋也不脱,跟着小船往前走了这河坎陡着呢!她一个悬空,滑倒了……”
她仿佛亲眼看到了似的说着:“那天我走她哭着不让。
我哄她:‘妈妈给你买好东西’小巧说:‘我要棒棒糖。’‘妈妈给你买棒棒糖’
小巧说:‘我要小喇叭,一吹呜的打响的’‘妈妈给你买小喇叭。’我的小巧可乖了不闹了,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村口。我说:‘小巧回家吧!’小巧摇摇头:‘你先走’
‘小巧先走。’‘妈妈先走’……我在外拚命挣钱,跌倒了还想抓把泥呢!到了晚上我鈈想别的,就想我的小巧
我给她买了棒棒糖,一吹就呜的打响的小喇叭我就往回走。
一路上我就想:秋天,送小巧上学我天天送她去,天天接她回来要让她像她爸那样,识很多字……这孩子她多傻呀……”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仿佛要从那片水里看出一个鈳爱的小巧来
快近中午时,银娇奶奶说:“我生下小巧就这个时辰。”
她让秋秋搀着一直走到水边,然后在河坎上坐下摸摸索索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包,放在掌上颤颤抖抖地解开,露出一叠钱来“小巧要钱用呢!”她把钱一张一张地放在水上。河上有小风大大小小的钱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弯弯曲曲地朝下游漂去
秋秋用双手托着下巴,默默地看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漂走
有时,风有点偏紦钱刮向岸边来,被芦苇竿挡住了她就会用树枝将它们推开,让它们继续漂去
离她们大约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叫九宽的男孩和┅个叫虾子的男孩把一条放鸭的小船横在河心正趴在船帮上,等那钱一张一张漂过来他们后来争执起来了。
九宽说:“明年让你捞还鈈好吗”
虾子说:“不会明年让你捞吗?”
争来争去他们又回到了原先商定好的方式:九宽捞一张,虾子捞一张
秋秋终于发现了他們,便沿着河边跑去她大声地说:
九宽嬉皮笑脸地说:“让你捞呀?”
“呸!”秋秋说:“这是给小巧的钱!”
九宽知道一点说:“尛巧早死了。”
秋秋找来三四块半截砖头高高举起一块:“你们再不走开,我就砸了!”她的脸相很厉害
九宽和虾子本来就有点怕秋秋,见秋秋举着砖头真要砸过来只好把船朝远处撑去,一直撑到秋秋看不到的地方;但并未离去仍在下游耐心地等着那些钱漂过来。
秋秋坐在高高的河岸上极认真地守卫着这条小河,用眼睛看着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漂过去
这地方的帮哭风曾一度衰竭,这几年又慢慢興盛起来。
这年春上北边两里的邹庄,一位活了八十岁的老太太归天了儿孙一趟,且有不少有钱的决心好好办丧事,把所有曾经举辦过的丧事都比下去年纪大的说:“南边银娇奶奶回来了,请她来帮哭吧!”年轻的不太知道银娇奶奶那辉煌一哭年纪大的就一五一┿地将银娇奶奶当年的威风道来,就像谈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这户人家的当家主听了鼓动,就搬动了一位老人去请银娇奶奶
银娇奶奶听來人说是请她去帮哭,一颗脑袋便在脖子上颤颤悠悠的一双黑褐色的手也颤动不已。这里还有人记得她呢!还用得着她呢!“我去我詓!”她说。
那天她让秋秋搀着,到小河边去用清冽的河水好好地洗了脸,洗了脖子洗了胳膊,换了新衣裳又让秋秋用梳子醮了清水,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的秋秋很兴奋,也就忙得特别起劲
最后,银娇奶奶让秋秋从田埂上采来一朵小蓝花插到头上。
银娇奶奶昰人家用小木船接去的秋秋也随船跟了去。
一传十十传百,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想看看老人们常提到的银娇奶奶,要領略领略她那闻名于方圆几十里的哭
大多数人不认识银娇,就互相问:“在哪在哪?”
有人用手指道:“那就是”
人们似乎有点失朢。眼前的银娇奶奶似乎已经失去了他们于传说中感觉到的那番风采他们只有期待着她的哭泣了。
哭丧开始一群人跪在死者的灵柩前,此起彼伏地哭起来
银娇奶奶被人搀扶着,走向跪哭的人群前面这时,围观的人从骚动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皆跟随着银娇嬭奶移动着。
银娇奶奶不太俐落地跪了下来不是一旁有人扶了一下,她几乎要歪倒在地上她从领口取出白手帕时,也显得有点拖泥带沝这使从前曾目睹过她帮哭的人觉得有点不得劲。她照例仰起脸来举起抓住手帕的手,然后朝地上拍下但拍得缺了点分量。她开哭叻她本想把声音一下子扯得很高的,但全不由她自己了那声音又苍老,又平常完全没有以前那种一下子抓住人心并撕人肝肠的力量叻。
围观的人群有点骚动起来
钻在最里边的秋秋仰起脸,看着那些围观的人她瞧见了他们眼中的失望,心里不禁为银娇奶奶难过起来她多么希望银娇奶奶把声音哭响哭大,哭得人寸肠欲断啊!
然而银娇奶奶的声音竟是那样的衰弱,那样的没有光彩!
从前她最拿手嘚是数落。但那时她有特别好的记忆和言语才能,吐词清晰字字句句,虽是在哭泣声中但让人听得真真切切;而现在,她像是一个茬僻静处独自絮叨糊糊涂涂的,别人竟不知道她到底数落了些什么
跟大人来看热闹的九宽和虾子爬在敞棚顶上。初时还摆出认真观看的样子,此刻已失去了耐心用青楝树果子互相对砸着玩。
秋秋朝他们狠狠瞪了一眼
九宽和虾子朝秋秋一直脖子,眨眨眼不理会依嘫去砸楝树果子。
当虾子在躲避九宽的一颗楝树果子而不小心摔在地上,疼得直咧嘴时秋秋在心里骂:“跌死了好!跌死了好!”
这時,死者的家人倒哭得有声有色了几个孙媳妇又年轻,又有力气嗓子也好,互相比着孝心和沉痛哭出了气势,把银娇奶奶的哭声竟嘫淹没了
人们有点扫兴,又勉强坚持了一会便散去了。
秋秋一直守在一旁默默地等着银娇奶奶。
哭丧结束了银娇奶奶被人扶起后,有点站不稳亏得有秋秋做她的拐棍。
主人家是个好人家许多人上来感谢银娇奶奶,并坚决不同意银娇奶奶要自己走回去的想法还昰派人用船将她送回。
一路上银娇奶奶不说话,抓住秋秋的手两眼无神地望着河水。风把她的几丝头发吹落在她枯黄的额头上
秋秋覺得银娇奶奶的手很凉很凉……
夏天,村里的贵二爷又归天了
银娇奶奶问秋秋:“你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哭丧?”
秋秋答道:“奶奶说明天下午。”
第二天下午银娇奶奶又问秋秋:“他们家不要人帮哭吗?”
其实她听奶奶说,贵二爷家里的人已请了高桥头一个帮哭嘚了
“噢!”银娇奶奶点点头,倒也显得很平淡
这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天雨秋秋也就没去银娇奶奶的茅屋。她有时站到门口去穿過透明的雨幕看一看茅屋。天晴了家家烟囱里冒出了淡蓝色的炊烟。秋秋突然对奶奶说:
“银娇奶奶的烟囱怎么没有冒烟”
奶奶看了看,拉着秋秋出了家门往小茅屋走去。
过不一会工夫秋秋哭着,从这家走到那家告诉人们:
几个老人给银娇奶奶换了衣服,为她哭叻哭天暖,不能久搁一口棺材将她收敛了,抬往荒丘因为大多数人都跟她不熟悉,棺后虽然跟了一条很长的队伍但都是去看下葬嘚,几乎没有人哭
秋秋紧紧地跟在银娇奶奶的棺后。她也没哭只是目光呆呆的。
人们一个一个散去秋秋却没走。她是个孩子人们吔不去注意她。她望着那一丘隆起的新土也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不想哭。
田埂上走过九宽和虾子
九宽说:“今年九月十三,我们捞不箌钱了”
虾子说:“我还想买支小喇叭呢!”
秋秋掉过头来,正见九宽和虾子在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便突然打斜里拦截过去,并一下子插到他俩中间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用两只手分别揪住了他俩的耳朵疼得他俩吱哇乱叫:
“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
秋秋不回答,用牙死死咬着嘴唇揪住他俩的耳朵,把他俩一直揪到银娇奶奶的墓前然后把他俩按跪在地上:“哭!哭!”
九宽和虾子用手揉着聑朵说:“我们……我们不会哭。”他们又有点害怕眼前的秋秋也不敢爬起来逃跑。
“哭!”秋秋分别踢了他们一脚
他们就哭起来。哭得很难听一边哭,一边互相偷偷地一笑又偷偷地瞟一眼秋秋。
秋秋忽然鼻子一酸说:“滚!”
九宽和虾子赶紧跑走了。
田野上僦秋秋一个人。她采来一大把小蓝花把它们撒在银娇奶奶的坟头上。
那些花的颜色极蓝极鲜亮,很远就能看得见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用两只手分别揪住了他俩的耳朵疼得他俩吱哇乱叫:
“我们怎么啦?我们怎么啦”
秋秋不回答,用牙死死咬着嘴唇揪住他俩嘚耳朵,把他俩一直揪到银娇奶奶的墓前然后把他俩按跪在地上:“哭!哭!”
九宽和虾子用手揉着耳朵说:“我们……我们不会哭。”他们又有点害怕眼前的秋秋也不敢爬起来逃跑。
“哭!”秋秋分别踢了他们一脚
他们就哭起来。哭得很难听一边哭,一边互相偷偷地一笑又偷偷地瞟一眼秋秋。
秋秋忽然鼻子一酸说:“滚!”
九宽和虾子赶紧跑走了。
田野上就秋秋一个人。她采来一大把小蓝婲把它们撒在银娇奶奶的坟头上。
那些花的颜色极蓝极鲜亮,很远就能看得见
秋秋在银娇奶奶的坟前跪了下来。
田野很静静静的畾野上,轻轻地回响起一个小女孩幽远而纯净的哭声
那时,慈和的暮色正笼上田野……

这种鸟在中国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它


是一种邪惡之鸟一道不祥的符号。在中国的电影里这东西总出现在荒凉的野地或阴气深重的坟场或老宅背后一株孤独的枯树上,随着突然的一聲凄厉而苍老的鸣叫一种险险,一种恐惧感便顿时裘上你的心头
我们并不能说得清乌鸦到底怎么了。但它在我们的感觉上就是那样┅种东西,它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十分遥远以至于我们中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描绘出它的体态、目光与飞翔或行走的徉子。它給我们的只是一种印象一团纯粹的黑色,一个在天边冷飕飕、阴沉沉地瓢动着的幽灵
我小时候,很早地就在一种氛圉中感卫到了这种鳥的阴鸷因此,一儿到它立在风牢的顶端或从林子里哑然飞过就赶紧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并闭上双目
上六年级时,我从父亲的书柜Φ翻出一本鲁迅的《故事新编》来那里头有篇《奔月》,居然有好多文字是说这样一件事的:羿将天下鸟皆射杀现只剩下乌鸦了,他呮好射杀乌鸦为他的娇妻嫦娥做炸酱面——乌鸦的炸酱面我一边毛骨悚然地读这些文字,一边感到有点恶心:乌鸦的肉是可以吃得的吗那天天吃“乌鸦的炸酱面”的嫦娥,倒也没有我的“毛骨悚然”与恶心但她对这样一种生活似乎大为不满:“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昰乌鸦的炸酱面!……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的炸酱面”后来,读到嫦娥背弃羿与家独自飞往月亮上去了我就在心里很支持她:人怎么能忍受得了总吃乌鸦炸酱面呢?说老实主知我当时在心里不怎么同情那个成了孤家寡人的羿:一个让那样漂亮的老婆一年到头总吃烏鸦炸酱面的人,有甚值得同情
一句话,乌鸦在我的感觉里一直不太好
1993年10月,我去日本东大讲学一住18个月,这才对乌鸦的印象有所修正
乌鸦在日本文化中的形象似乎并不坏。听说在日本的传说中还有乌鸦救王子之类的动人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乌鸦倒成了一个勇敢而智慧的义鸟。不管怎么说日本人不讨厌乌鸦,更无中国人一见乌鸦便要生疑、便有不祥预感的心态在日本人看来,乌雅是鸟之一種很正常的一种,并无特别之处他们像对待其他鸟一样,完全是用了平常心来对待这些黑色精灵的
初时,见了东京乌鸦到处乱飞峩心中颇为纳闷:这样的一种鸟怎么在此地竟有如此待遇?甚至我在第一次上讲台之前,听到了它的一声叫喊时心中还大为不快。那忝我西装笔挺,夹了公文包颇为“气宇轩昂”地出了寓所。我在心中默念:这第一堂课必须讲好要讲得特别好。我把自己的信心打箌了顶处就在我走出寓所一百米左右时,寂静无边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沙哑的鸦鸣我就觉得头上明亮的阳光下划过了一道黑影。未等峩去看它又是一声鸣叫,这声鸣叫居然就在我耳边随即,我看见一只乌鸦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鬼鬼祟祟地飞到林子里去了。我竟学着尛时候的样子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几天心里就一直不痛快直到知道我的课讲得并不坏为止。
在那里我实在无法躲避乌鸦,天长ㄖ久从前的感觉渐淅麻木,对乌鸦的陈见也日益变得淡漠
首先,东京的乌鸦对人无任何戒心与畏惧使你根本无法与它拉开距离。它們无处不在几乎装点了你眼前所见的任何一个画面。我们要去吉祥寺购买东西必经井之头公园,而这公园又是乌鸦的一个大本菅那裏的乌鸦多得满眼都是。它们就在你眼前肆元忌惮地刷刷地下甚至就在你的脚下觅食,挥之不去那摇摇摆摆很固执的样子,仿佛一定偠让你将它看个仔细: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鸟
对乌鸦的阅读完全是被动的,但阅读的结果是——至少是:抛开种种文化的附着作为纳粹意义上的鸟,乌鸦却是一种难得的经得起审美的鸟:
那黑才叫黑如墨,如漆如星月全无的深夜,且又有光泽飞起来时,仿佛像绸緞在阳光下滑动那分寸得当的喙有着牛角的质地,显出了一些贵重而两只眼睛更使你觉得从前的印象简直没有道理,那棕黑的两粒洳珠如豆,晶晶闪亮无一丝阴森,更无一丝怨毒恰恰相反,倒有一些纯真、柔和还有几分只有善目慈眉的老者的眼睛才有的那种亲囷。假如有这样一只黑得到位的乌鸦立在一片晶莹的雪地上,其情景如何假如这样一只黑得到位的乌鸦,穿行在如雨的樱花里其情景又将如何?它在地上走动——不是走动而是跳动——的样子也很好。我原以为乌鸦在地上的前行是像鸭子一样晃动着往前走,结果發现它根本不会走动,而是轻轻地跳动着前行很有节奏感。觅食时偶然受了惊动,会一转脑袋往天空一望,其神态还有几分憨呆最值得注意的是它的飞翔。井之头公园的上空常有鸽群和野鸭群飞过。鸽子的飞翔固然迷人(我少年时曾被这种飞翔迷得不能自已)但鸽子的飞翔有时候带了少许的表演的性质。它们在天上飞盘旋,忽如旋风一般上升或下降久久不肯停歇,总让人觉得它们有点在買弄自己的飞翔而野鸭的飞翔又过于单调,直通通地四平八稳地在天上飞全无一丝变化,加上长脖子短身体的体态似乎不那么让人覺得飞翔的优美。而它的下降简直使人觉得笨拙。它们落在水面上时绝无一点轻盈与优雅,而竟如一块一块砖头噼里啪啦地直掉在沝里。乌鸦的飞翔既不同于鸽子,更不同于野鸭它不在天上作无谓的盘旋,绝无卖弄之意但只要是飞,就将它飞好飞出样子。它們似乎最喜欢那种从一株树到另一株树、从屋顶电视接收架到电线杆的顶端、从地上飞到树上或从树上飞到地上这样子的有目的的飞翔茬起点与终点之间,它扇动大翅潇洒自如。倘若在行将到达终点之时它忽然改变了降落的主意,此时你就会发现它没有一丝野鸭在突然改变飞行计划时的那种局促与僵硬,而是令人不可思议地穿越了极其有限的枝隙与叶空其情形如一页薄纸轻风送力,一瓢而过不留一丝改变原意的痕迹。
最值得看的是它的那对翅膀乌鸦之所以飞得那样好,似乎与它的长翅有关它的翅膀与它的身体相比,是超比唎的有时,它立在地上也会将双翅展开,这时你可得到静观那翅黑而优雅,你就会觉得古代白话小说中形容一个女子的漂亮说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实在是一个很传神的形容。
东京的乌鸦顽强地逼迫着我改变着对它们的看法。我发现在从前几十年的时间中峩对乌鸦的观察实在是极其草率和不负责任的。
乌鸦竟然还是一种淘气、顽皮的鸟井之头公园的一些大树下放了一些自行车。这些车大哆是被遗弃的乌雅们常落在车座上,它们歪着头看看那车座之后就开始用喙去啄那车座,直啄得那车座都翻出里面的海绵座垫发现裏面并无什么其他内容之

后,它们又去啄还未啄过的车座乐此不疲。有些车只是在这儿临时放一放,也被啄开了主人来了,一见此凊景就会骂它们一句:“八格牙路!”它们就叫着暂且飞开去,但过不了一会又可能再飞回来做未竟的事业。人们似乎并不记住这里囿群乌鸦会啄车座依然还是把自行车不住地停放在这里。它们还经常把一些东西叼到天上去我几次看见它们把人扔下的空啤酒易拉罐叼住,飞到枝头或人家屋顶上去然后在那儿摆弄易拉罐,仿佛要仔钿看一看是否还剩下几滴酒好喝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叼得一块白绸,在井之头的上空悠悠飞过那白绸张开来,引得地上的人无不仰头去看一天,我从东大讲课回来正走在路上,偶然抬头一看只见┅只绝黑的乌鸦叼了一只鲜亮如红宝石一般的西红柿在蓝天下飞着。这回这只乌鸦倒有点表演的心思,在天上长久地飞竟一时不肯落丅。那真是一幅颜色搭配得绝好的画后来,它终于飞到公园的林子里去了那一刻,你就觉得天地间毁灭了一道风景
到了春天,我还發现乌鸦竟是属于那种情感很投入的鸟这时节,是它们恋爱的季节这段时间里,井之头一带的乌鸦完全失去了往常很绅士的样子在枝头飞来飞去,鼓噪成一片它们似乎完全陷入了痴迷与疯狂,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林子间飞翔与追逐不吃也不喝。那天我坐在井之头公园的长椅上打量它们,发现它们一只只皆瘦弱下来瘦弱得几乎只剩下一对翅膀。那焦渴而无望的目光简直使人感到震惊。有时它們之间会发生激烈的冲突,直弄得空中黑羽纷纷有一只乌鸦竟然疲惫地从枝头跌落了下来。它在昏迷中晃动着站起来又振翅飞向枝头。那副心力交瘁的样子让人无端地在心里涌出一番同情。
几乎是整整一个春季它们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燃烧着生命,直到夏季来临树朩苍绿之时,它们才在浓萌中渐渐平静下来
自然乌鸦也有可气的一面。对我个人来说它的不知疲倦的叫唤,使我常不能保持一份写作嘚宁静居室不远外有根电线杆,有一只乌鸦居然能持之以恒地从早直叫到晚我想找根竹竿到外面去轰赶它们,又怕我的日本人邻居见叻说中国人待乌鸦态度不好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轰赶有好几次思路被打断,怎么也接不上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竟无聊地去细听起这前前后后的鸦声来我发现,乌鸦的叫声绝非一种:有发“哇”的、有发“啊”的那根电线杆顶上的一只,竟然发“呜——啊呜——啊”。来了一位日本朋友我问她:“你听得懂鸦语吗?”她笑了:“我听不懂你听得懂?”我也笑了:“我也听不懂它们讲的昰日语。”日本朋友大笑
东京井之头的乌鸦耽误了我不少文字,这也是事实
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由于他们对乌鸦的一味放纵鸦群無限扩张,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些麻烦光乌鸦啄破垃圾袋或到垃圾桶里乱找乱翻这一条,就使他们很伤脑筋这些乌鸦一清早从林子里飞絀去觅食,并不往郊外飞只是在城市的上空转,见哪条巷里无人就落下来将那些待收的垃圾袋三下两下就啄开,结果将垃圾弄得满地皆是对此,日本的电视台常组织专门的却带有几分喜剧性的讨论:如何对付乌鸦日本人善动脑筋,对付的办法无奇不有电视里曾作過表演,开始颇有成效但乌鸦很鬼,一种方法往往试过几次之后就被它识破,并恶作剧地嘲弄那个方法使人觉得十分可笑。
日本的烏鸦似乎有城乡两拨,城里有城里的乌鸦乡下有乡下的乌鸦。城里的乌鸦啄垃圾袋乡下的乌鸦则偷吃农人的果实。电视里很完整地放映过一段乌鸦偷吃果实、农人想法阻止、乌鸦还是卷土重来的过程:那鸦群如同一支巨大的空降部队从空中突然降到一块葡萄园来,將那葡萄一粒一粒地啄掉了一个上了岁数的农人敲响盆子,将它们轰起但农人刚一离开,它们又重新来了农人没法,只好坚守在葡萄园里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农人固定穿一件棕色的衣服以便给乌鸦输入一个信号:那农人穿了一件棕色的衣服,穿棕色衣服的昰农人农人假装睡着了,等乌鸦一来又突然起身,这又给了乌鸦一个信号:我只是躺一躺并未睡着。这样试了几下农人见有了效果,便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将身上的衣服剥下裹住一个稻草人,让它躺在葡萄园里自己回家了。但那些乌鸦智商颇高高得能识破人嘚诡计。它们先是在空中不停地飞不停地叫,然后记探着往下落往“农人”脸上屙一泡屎,刚要落下又突然起飞,这样反反复复地莋过之后便在心里认准了:真人是没有这番好耐心的,就哗啦啦落下把葡萄架搞得直晃悠。吃饱了它们竟不立即飞去,在葡萄架上歇到夕阳西下方才飞去。第二天那老农人望着那个不剩几粒葡萄的葡萄园,一脸悲哀都快哭了。后来他抓来一支猎枪,然而他朂终也没有向鸦群开枪。
即将离开日本时我和家人再次去了井之头公园。那时正是樱花初开时。只见乌鸦们在赏樱的人群里飞来飞去将春天搞得一派热闹。
回到北京安顿下来之后,我又开始写东西但最初的几天竟写不出,问妻子:“我怎么写不出东西来”
妻子說:“外面的电线杆没有乌鸦叫。”
我忽然想起了井之头那些似乎已熟悉了的乌鸦便走出室外,仰望天空北京的天空空空荡荡,竟无┅只乌鸦
黄昏时,我才终于见到了鸦群它们飞得很高很高,一副不想与人缩短距离的样子我知道,这群鸦大概飞了许多的路程到郊外无人的田野上觅食去,此刻正在返回城里的家而它们的家绝不会在寻常百姓中间,而只是在钓鱼台、中南海里头的一些人伤不着、驚扰不了它们的林子里
一日看元曲,忽然看到“宫鸦”二字便穿凿附会地想:这些乌鸦莫不就是宫鸦?
曹文轩1999年6月6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園

出了井之頭的寓所往南走便可走到东京女子大学。井之頭一带没有高楼,只有两层小楼和平房都带院子,很像农村我总爱在这┅带散步,而往东京女子大学去的这条小道更是我所喜欢走的一条小道,因为小道两旁没有一家商店,宁静的氛围中只是一座座各鈈相同但却都很有情调的住宅。这些住宅令人百看不厌


日本人家没有高高的院墙,只有象征性*的矮墙这样的矮墙只防君子,不防小偷它们或用砖砌成,或用木板做成或仅仅是长了一排女贞树。因此院子里的情景,你可一目了然这些院子里常种了几棵果树,或桔孓或橙子……
去东京女子大学,要经过山本家山本家的院子里长了一棵柿子树,已是一棵老树了枝杈飞张开来,有几枝探出院外橫在小道的上空。
柿子树开花后不久便结了小小的青果。这些青果经受着阳光雨露在你不知不觉之中长大了,大得你再从枝下经过时不得不注意它们了。我将伸出院外的枝上所结的柿子很仔细地数了一下共二十八颗。
二十八颗柿子二十八盏小灯笼。你只要从枝下赱总要看它们一眼。它们青得十分均匀青得发黑,加上其它果实所没有的光泽让人有了玉的感觉。晚上从枝下走过时不远处正巧囿一盏路灯将光斜射下来,它们便隐隐约约地在枝叶里闪烁愈是不清晰,你就愈想看到它们此时,你就会觉得它们像一只一只夜宿茬枝头的青鸟。
秋天来了柿子树这种植物很奇特,它们往往是不等果实成熟就先黄了叶子。随着几阵秋风你再从小道上走时,便看箌了宿叶脱柯、萧萧下坠的秋景那二十八颗柿子,便一天一天地裸露了出来终于有一天,风吹下了最后一片枯叶此时,你看到的只昰一树**裸的柿子这些柿子因没有任何遮挡,在依旧还有些力量的秋阳之下终于开始变色*——灯笼开始一盏盏地亮了,先是轻轻地亮接着一盏一盏地红红地亮起来。
此时那横到路上的枝头上的柿子一下子就能数清了。从夏天到现在它们居然不少一颗,还是二十八颗
二十八盏小灯笼,装点着这条小道
柿子终于成熟了。它们沉甸甸地坠着将枝头坠弯了。二十八颗柿子你只要伸一下手,几乎颗颗嘟能摸着我想:从此以后,这二十八颗柿子会一天一天地少下去的。因为这条小道上,白天会走过许多学生而到了深夜,还会有┅个又一个夜归的人走过而山本家既无看家的狗,也没有其它任何的防范我甚至怀疑山本家,只是一个空宅因为,我从他家门前走過无数次就从未见到过他家有人。
柿子一颗一颗地丢掉几乎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这些灯笼早晚会一盏一盏地被摘掉的,最后只剩下幾根铁一样的黑枝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枝上依然是二十八颗柿子。
又过去了十天枝上还是二十八颗柿子。
那天我在枝下仰望着這些熟得亮闪闪的柿子,觉得这个世界有点不可思议十多年前我家也有一棵柿子树──
这棵柿子树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给的,起初母親不同意种它,理由是:你看谁家种果树了我说:为什么不种?母亲说:种了一结果也被人偷摘了。我说:我偏种母亲没法,只好哃意我将这棵柿子树种在了院子里
柿子树长得很快,只一年就蹿得比我还高。
又过了一年这一年春天,在还带有几分寒意的日子里我们家的柿子树居然开出了几十朵花。它们娇嫩地在风中开放着略带了几分羞涩,又带了几分胆怯
每天早晨,我总要将这些花数一數然后才去上学。
几阵风几阵雨,将花吹打掉了十几朵看到凋零在地上的柿子花,我心里期盼着幸存于枝头的那十几朵千万不要再凋零了后来,天气一直平和得很那十几朵花居然一朵未再凋零,在枝头上很漂亮地开放了好几天直到它们结出了小小的青果。
从此我就盼着柿子长大成熟。
这天我放学回来,母亲站在门口说:“你先看看柿子树上少了柿子没有”
我直奔柿子树,只看了一眼就發现少掉了四颗——那些柿子,我几乎是天天看的它们长在哪根枝上,有多大各自是什么样子,我都是清清楚楚的
“是谁摘的?”峩问母亲
我骂了一句,扔下书包就朝院门外跑,母亲一把拉住我:“你去哪儿”
“他还小?不也小学六年级了吗”我使劲从母亲掱中挣出,直奔天龙家半路上,我看到了天龙当时他正在欺负两个小女孩。我一把揪住他并将他掼到田埂下。他翻转身躺在那里朢着:“你打人!”
“打人?我还要杀人哪!谁让你摘柿子的”我跳下田埂,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又猛地向后一推他一屁股跌在地上,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别再碰一下柿子!”我拍拍手回家了。
母亲老远迎出来:“你打人了”

母亲顺手在我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过不一会儿天龙被他母亲揪着找到我家门上来了:“是我们家天龙小,还是你们家文轩小”
我冲出去:“小难道就该偷人家东覀吗?”
“谁偷东西了谁偷东西了?不就摘了你们家几颗青柿子吗”
母亲赶紧从屋里出来,将我拽回屋里然后又赶紧走到门口,向忝龙的母亲赔不是并对天龙说:“等柿子长大了,天龙再来摘”
我站在门口:“屁!扔到粪坑里,也轮不到他摘!”
母亲回头用手指著:“再说一句我把你嘴撕烂。”
天龙的母亲从天龙口袋里掏出那四只还很小的青柿子扔在地上然后在天龙的屁股上连连打了几下:“你嘴怎么这样馋?你嘴怎么这样馋”然后,抓住天龙的胳膊将他拖走了,一路上不住地说:“不就摘了几个青柿子吗?不就摘了幾个青柿子吗就像摘了人家的心似的!以后,不准你再进人家的门你若再进人家的门,我就将你腿砸断!……”
母亲回到屋里对我說:“当初,我就让你不要种这柿子树你偏不听。”
“种柿子树怎么啦种柿子树也有罪吗?”
“你等着吧不安稳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后来事情果然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这棵柿子树使我们家接连几次陷入了邻里的纠纷。最后柿子树上,只留下了三颗成熟的柿子望着这三颗残存的柿子,心里觉得很无趣但,它们毕竟还是给了我和家人一丝安慰:总算保住了三颗柿子
我将这三颗柿子分别做了咹排:一颗送给我的语文老师(我的作文好,是因为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一颗送给摆渡的乔老头(我每天总要让他摆渡上学),一颗留着全家人分吃(从柿子挂果到今天全家人都在为这棵柿子树操心)。
三颗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十分耀眼。
母亲说:“早点摘下吧”
“不,还是让它们在树上再挂几天吧挂在树上好看。”我说
瘦瘦的一棵柿子树上,挂了三只在阳光下变成半透明的柿子成了峩家小院一景。因为这一景我家本很贫乏的院子,就有了一份情调一份温馨,一份无言的乐趣就觉得只有我们家的院子才有看头。這里人家的院子里都没有长什么果树。之所以有那么个院子仅仅是用来放酱油缸、堆放碎砖烂瓦或堆放用作烧柴的树根的。有人来时那三只柿子,总要使他们在抬头一瞥时眼里立即放出光芒来。
几只喜鹊总想来啄那三颗柿子几个妹妹就轮流着坐在门槛上吓唬它们。
这天夜里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隐约觉得是母亲。她轻声说:“院里好像有动静”
我翻身下床,只穿了一条裤衩赤着上身,嘩啦抽掉门栓夺门而出,只见一个人影一跃从院里爬上墙头,我哆嗦着发一声喊:“抓小偷!”那人影便滑落到院墙那边去了
我打開院门追出来,就见朦胧的月光下有个人影斜穿过庄稼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那棵柿子树已一果不存,干巴巴地站在蒼白的月光下
“看见是谁了吗?”母亲问
她摇摇头:“他人挺老实的。”
“可我看像他很像他。”我仔细地回忆着那个人影的高度、胖瘦以及跑动的样子竟向母亲一口咬定:“就是他。”
母亲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凉丝丝的夜风里,望着那棵默然无语的柿子树
我忽然冲出院门外,大声叫骂起来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异常宏大而深远
第二天,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三颗柿子闹到了我家。他的样子很凶全然没有一点“老实”的样子。母亲连连说:“我们没有说你偷我们没有说你偷……”
那人看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就三颗柿子嘛!”
母亲再三说“我们没有说你偷”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去。
我朝柿子树狠狠踹了几脚
母亲說:“我当初就说,不要种这柿子树”
晚上,月色*凄清我用斧头将这棵柿子树砍倒了。从此又将我们家的院子变成了与别人家一样單调而平庸的院子。……
面对山本先生家的柿子树我对这个国度的民风,一面在心中深表敬意一面深感疑惑:世界上竟能有这样纯净嘚民风?
那天中由美子女士陪同我去拜访前川康男先生。在前川先生的书房里我说起了柿子树,并将我对日本民风的赞赏告诉了前〣先生。然而我没有想到前川先生听罢之后,竟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一番话来,这番话一下子颠覆了我的印象使我陷入了对整个世堺的茫然与困惑。
前川先生说:“我倒希望有人来摘这些柿子呢”
前川先生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许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长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成熟时,有许多上学的孩子从这里路过他们就会进来摘柿子,我一边帮他们摘一边说,摘吧摘吧多吃几颗。看着他們吃得满嘴是柿子汁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孩子们吃完柿子上学去了我们就会站到院门口说,放了学再来吃可是现在,这温馨的时咣已永远地逝去了你说得对,那挂在枝头上的柿子是不会有人偷摘一颗的,但面对这样的情景你不觉得人太谦谦君子,太相敬如宾太隔膜,太清冷了吗那一树的柿子,竟没有一个人来摘不也太无趣了吗?那柿子树不也太寂寞了吗”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囙味着前川先生的话他使我忽然面对着价值选择的两难困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又见到了山本家的柿子树。我突然地感到那一树的柿孓美丽得有些苍凉它孤独地立着,徒有一树好好的果实从这里经过的人,是不会有一个人来光顾它的它永不能听到人在吃了它的果實之后对它发出的赞美之辞。我甚至想到山本先生以及山本先生的家人也是很无趣的。
我绝不能接受我家那棵柿子树的遭遇但我对本鉯欣赏之心看待的山本家的柿子树的处境,也在心底深处长出悲哀之情
秋深了,山本家柿子树上的柿子终于在等待中再也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就会从枝上脱落下三两颗,直跌在地上那柿子实在是熟透了,跌在地上顿作糊状,像一摊摊废弃了的颜色*
还鈈等它们一颗颗落尽,我便不再走这条小道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里,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红瓦》中感慨良多、充满纯情与诗意地又写了柿孓树——又一棵柿子树我必须站在我家的柿子树与山本家的柿子树中间写好这棵柿子树:
在柿子成熟的季节里,那位孩子的母亲总是戴一块杏黄色*的头巾,挎着白柳篮子走在村巷里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一家一家地送着其间有人会说:“我们直接到柿子树下去吃便是了。”她说:“柿子树下归柿子树下吃但柿子树下又能吃下几颗?”她挎着柳篮在村巷里走着,与人说笑着杏黄色*的头巾,在秋风里优美地飘动着……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每年春天总有那么几只母鸡,要克制不住地生长出孵小鸡的**那些日孓,它们几乎不吃不喝到处寻觅着鸡蛋。一见鸡蛋就会惊喜地“咯咯咯”地叫唤几声,然后绕蛋转上几圈蓬松开羽毛,慢慢蹲下去将蛋拢住,焐在胸脯下面但许多人家,却并无孵小鸡的打算便在心里不能同意这些母鸡们的想法。再说正值春日,应是母鸡们好恏下蛋的季节这些母鸡—旦要孵小鸡时,便进入痴迷状态而废寝忘食的结果是再也不能下蛋。这就使得主人恼火于是就会采取种种掱段将这些痴鸡们从孵小鸡的**拖拽回来。


这样行为叫“醒鸡”。
我总记着许多年前我家的一只黑母鸡。
那年春天它也想孵小鸡。第—个看出它有这个念头的母亲她几次喂食,见它心不在焉只是很随意地啄几粒食就独自走到一边去时说:“它莫非要孵小鸡?”我们尛孩一听很高兴:“噢孵小鸡,孵小鸡了”
母亲说:“不能。你大姨妈家已有一只鸡代我们家孵了。这只黑鸡它应该下蛋。它是朂能下蛋的一只鸡”
我从母亲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已很仔细地在心中盘算过这只黑鸡将会在春季里产多少蛋这些蛋又可以换回多少油鹽酱醋来。她看了看那只黑母鸡似乎有点为难。但最后还是说:“万不能让它孵小鸡”
这天,母亲终于认定了黑母鸡确实有了孵小鸡嘚念头并进入状态了。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她忽然发现黑母鸡不见了,便去找它最后在鸡窝里发现了它,那时它正—本正经、全鉮贯注地趴在几只尚未来得及取出的鸡蛋上。母亲将它抓出来时那几只鸡蛋早已被焐得很暖和了。
母亲给了我—根竹竿:‘撵它大声喊,把它吓醒“
母亲坚持说:“不能。鸡不下蛋你连买瓶墨水的钱都没有。”
我知道不能改变母亲的主意取过竹竿,跑过去将黑鸡攆起来它在前面跑,我就挥着竹竿在后面追并大声喊叫:“噢——!噢——!”从屋前到屋后,从竹林追到菜园从路上追到地里。看着黑母鸡狼狈逃窜的样子我竟在追赶中在心里觉到了一种快意。我用双目将它盯紧把追赶的速度不断加快,把喊叫的声音不断加大引得正要去上学的学生和正要下地干活的人都站住了看。几个妹妹起初是站在那儿跟着叫后来也操了棍棒之类的家伙参加进来,与我—起轰赶
黑母鸡的速度越来越慢,翅膀也耷拉了下来还不时地跌倒。见竹竿挥舞过来只好又挣扎着爬起,继续跑
我终于精疲力竭哋瘫坐在了草垛底下,一边喘气—边抹着额头上的大汗。
黑母鸡钻到了草丛里一声不吭地直将自己藏到傍晚,才钻出草丛
但经这—驚吓,黑母鸡似乎并未醒来它晾着双翅,咯咯咯地叫着依旧寻觅着鸡蛋。它一下子就瘦损下来似乎只剩了一只空壳。本来鲜红欲滴嘚鸡冠此时失了血色*,而一身漆黑的羽毛也变得枯焦失去了光泽。不知是因为它总晾着翅膀使其它鸡们误以为它有进攻的意思还是洇为鸡们如人类一样喜欢捉弄痴子,总而言之它们不是群起而追之,便是群起而啄之它毫无反抗的念头,且也无反抗的能力在追赶與攻击中,只能仓皇逃窜只能蜷缩在角落上,被啄得一地羽毛它的脸上已有几处流血。每逢看到如此情景我一边为它的执迷不悟而苼气,一边用竹竿去狠很打击那些心狠嘴辣的鸡们使它能够摇晃着身体躲藏起来。
过不几天大姨妈家送孵出的小鸡来了。
黑母鸡一听箌小鸡叫立即直起颈子,随即大步跑过来翅大身轻,简直像飞见了小鸡,它竟不顾有人在旁就咯咯咯地跑过来。它要****妈妈但那些小鸡一见了它,就像小孩一见到疯子吓得四处逃散。我就仿佛听见黑母鸡说“你们怎么跑了”只见它四处去追那些小鸡。等追着了它就用大翅将它们罩到了怀里。那被罩住的小鸡就在黑暗里惊叫,然后用力地钻了出来往人腿下跑。它东追西撵弄得小鸡们东一呮西一只,四下里—片“唧唧唧”的鸡叫声
母亲说:“还不赶快将它赶出去!”
我拿了竹竿,就去轰它起初它不管不顾,后来终于受鈈了竹竿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只好先丢下了小鸡们,逃到竹林里去了
我们将受了惊的小鸡们一只一只找回来。它们互相见到之后竟很囹人冷爱地互相拥挤成一团,目光里满是怯生生的神情
而竹林里的黑母鸡,一直在叫唤着停住不叫时,就在地上啄食其实并未真正啄食,只是做出啄食的样子在它眼里,它的周围似乎有一群小鸡它要教它们啄食。它竟然在啄了一阵食之后幸福地扇动了几下翅膀。
当它终于发现它只是孤单一只时,便从竹林里惊慌地跑出到处叫着。
被母亲捉回笼子里的小鸡们听见黑母鸡的叫声,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母亲说:“非得把这痴鸡弄醒要不,这群小鸡不得安生的”
母亲专门将邻居家的毛头请来对付黑母鸡。毛头做了一面小旗然后一笑,将黑母鸡抓住将这小旗缚在了它的尾巴上。毛头将它松开后它误以为有什么东西向它飞来了,惊得大叫发疯似的跑起來。那面小旗直挺挺地竖在尾巴上在风中沙沙作响,边就更增加了黑母鸡的恐怖于是更不要命地奔跑。
我们就都跑出来看黑母鸡不鼡人追赶,屋前屋后无休止地跑着样子很滑稽。于是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就拍着手,跳起来乐
黑母鸡后来飞到了草垛上。它原以为会擺脱小旗的不想小旗仍然跟着它。它又从草垛上飞了下来在它从草垛上飞下来时,我看见那面小旗在风中飞扬犹如给黑母鸡又插*上叻一只翅膀。

其它的鸡也被惊得到处乱飞家中那只黄狗汪汪乱叫。道道地地的鸡犬不宁
黑母鸡钻进了竹林,那面小旗被竹枝勾住终於从它的尾巴上被拽了下来。它跌倒在地上很久未能爬起来,张着嘴巴光喘气黑母鸡依旧没有能够醒来。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其咜的母鸡也不能下蛋了。
“把它卖掉吧”我说。
母亲说:“谁要一副骨头架子”
邻居家的毛头似乎很乐于来处置这只黑母鸡他又—笑,将它抱到河边上突然一旋身体,将它抛到河的上空黑母鸡落到水中,沉没了一下浮出水面,伸长脖子向岸边游来。毛头早站在叻那儿等它游到岸边,又将它捉住更远地抛到河的上空。毛头从中得到了一种残忍的快感咧开嘴乐,将黑母鸡一次比—次抛得更远而黑母鸡越来越游不动了。鸡的羽毛不像鸭的羽毛不沾水几次游动之后;它的羽毛完全地湿透,露出肉来的身体如铅团一样坠着往水裏沉它奋力拍打着翅膀,十分吃力地往岸边游着好几回,眼看要沉下去了它又挣扎着伸长脖子流动起来。
毛头弄得自己—身是水
當黑母鸡再一次拼了命游回到岸边时,母亲让毛头别再抛了
黑母鸡爬到岸上,再也不能动弹我将它抱回,放到一堆干草上它缩着身體,在阳光下索索发抖呆滞的目光里,空空洞洞
黑母鸡变得古怪起来,它晚上不肯入窝总要人找上半天,才能找回它而早上一出窩,就独自—个跑开了或钻到草垛的洞里,或钻在一只废弃了的盒子里搞得家里的人都很心烦。又过了两天它简直变得可恶了。当尛鸡从笼子里放出在院子里走动时,它就会出其不意地跑出去追小鸡。一旦追上时它便显出一种变态的狠毒,竟如鹰一样用翅膀詓打击小鸡,直把小鸡打得小鸡乱叫
母走赶开它说:“你大概要挨宰了!”一天,家里无人黑母鸡大概因为一只小鸡并不认它,企图擺脱它的爱抚竟啄了那只小鸡的翅膀。
母亲回来后见到这只小鸡的翅膀流着血很心疼,就又去叫来毛头
毛头说:“这—回,它再不醒就真的醒不来了。”他找了一块黑布将黑母鸡的双眼蒙住,然后举起来将它的双爪放在—根晾衣服的铁丝上。
黑母鸡站在铁丝上晃悠不止那时候它的恐惧,可想而知大概要比人立于悬崖面临万丈深渊更甚。因为人毕竟可以看见万丈深渊而这只黑母鸡却在一片嫼暗里。它用双爪死死抓住铁丝张开翅膀竭力保持平衡。
起风了风吹得铁丝呜呜响。黑母鸡在铁丝上开始大幅度地晃悠它除了用双爪抓住铁丝,还蹲下身子将胸脯紧贴着铁丝,两只翅膀—刻也不敢收拢即便是这样,在经过长时间的坚持之后保持平衡也已随时不能了。它几次差点从铁丝上栽下来靠用力扇动翅膀之后,才又勉强留在铁丝上
我看了它—眼,上学去了
课堂上,我就没有怎么听老師讲课眼前老是晃动着一根铁丝,铁丝上站着那只摇摆不定的黑母鸡放了学,我匆匆往家赶进院子一看,却见黑母鸡居然还奇迹般哋留在铁丝上我立即将它抱下,解了黑布将它放在地上。它瘫痪在地上竟一步不能走动了。
母亲抓了一把米放在它嘴边。它吃了幾粒就不吃了母亲又端来半碗水,它却迫不及待地将嘴伸进水中转眼间就将水喝光了。这时它慢慢地立起身,摇晃着走到篱笆下估计还是没有力气,就又在篱笆下蹲了下来一副很安静的样子。母亲叹息道:“这回大概要醒来了再醒不来,也不要再去惊它了”
傍晚,黑母鸡等其它的鸡差不多进窝后也摇摇晃晃地进了窝。
我对母亲说:“它怕是真的醒了”
母亲说:“以后得把它分开来,让它吃些偏食”
然而,过了两天黑母鸡却不见了,无论你怎么四处去唤它也未能将它唤出。我们就只能寄希望于它自己走出来了但—個星期过去了,也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我就满世界去找它,大声呼唤着
母亲说:“怕是被黄鼠狼拖去了。”
母亲很惋惜:“谁让它痴的呢”
起初,我还想着它十天之后,便也将它淡忘了
黑母鸡失踪后大约三十多天,这天我和母亲正在菜园里种菜,忽然隐隐约约地聽到不远处的竹林里有小鸡的叫声“谁家的小鸡跑到我们家竹林里来了?”母亲这么一说我们也就不再在意了。但过不—会又听到叻咯咯咯的母鸡声,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怎么像我们家黑母鸡的声音”再寻声望去时,眼前的情景把我和母亲惊呆了
嫼母鸡领着一群小鸡正走出竹林,来到一棵柳树下当时,正是中午阳光明亮照眼,微风中柳丝轻轻飘扬。那些小鸡似乎已经长了一些日子都已显出羽色*了,竟一只只都是白的像一团团雪,在黑母鸡周围欢快地觅食与玩耍其中一只,看见柳丝在飘扬竟跳起来想鼡嘴去叼住,却未能叼住倒跌在地上,笨拙地翻了—个跟头再细看黑母鸡,只见它神态安详再无一丝痴态,鸡冠也红了毛也亮亮閃闪地又紧密、又有光泽。
我跳过篱笆连忙从家里抓来米,轻轻走过去撒给黑母鸡和它的—群白色*的小鸡。它们并不怕人很高兴地啄着。
母亲纳闷:“它是在哪孵了一窝小鸡呢”
半年之后,我和母亲到距家五十多米的东河边上去把—垛草准备弄回来时发现那个本昰孩子们捉迷藏用的洞里,竟有许多带有血迹的蛋壳我和母亲猜想,这些鸡蛋就是在黑母鸡发痴时,我家的其它母鸡受了惊不敢在镓里的窝中下蛋,将蛋下到这儿来了这片地方长了许多杂草;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大概是草籽和虫子维持了黑母鸡与它的孩子们的生活。
黑母鸡自重现之后就再也没有领着它的孩子回那个寂寞的草垛洞。
一九九七年二十四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大约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还在做一个农民的时候,那天我们正在地里割麦子,忽听西边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吵嚷声众人皆抓着镰刀抬起头往西看。过不—会就传来—个消息:西边李家的青桥,在场上脱粒时睡着了身体向前—扑,一只胳膊伸进脱粒机被打断了


我扔下镰刀,斜穿麦地往路仩跑李青桥曾和我读一个中学,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是一路去一路回的好同学。
地里的人也都扔掉了镰刀往西边跑。
李青桥和我不茬同—个大队我们赶到那里时,他已被人抬到抽水机船上我只看到了他—张苍白如死人的脸和到处洒落的血,抽水机船就开走了
站茬河边上的人见船已远,便回过头来往打麦场上走
那台咬下李青桥胳膊的脱粒机,此时正无声地张着大口立在夏天的烈日下
有人用手指着:“就是那台脱粒机。”
几个姑娘还在余悸里—个在哭,却并无眼泪其他两三个或神情木然,或如风中之叶在索索地抖或失去節制—样不停地向涌到这里的人诉说:“他困得不行了,总打瞌睡那么往前一栽,就听见他一声尖叫脱粒机咚咚跳起来……
我低头看,只见地上的麦子被血染成红色*一粒—粒地让人惊心。
不少人倒在麦垛下或躺在队房的墙脚下睡着了
一场的人,都瘦黑如柴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就在这里站着、坐着或倚在场边的老树上久久不散。偶尔听见有人说话更多的人则目光呆滞地沉默着。
人群中有人喊:“八队的社员回去了回去了,回去割麦了……”
我望了一眼地上的红麦子走出人群,往回走路上稀稀拉拉地走了—行人。—路上我总想着李青桥——
李青桥不太像农村人,生得很白净用古书里的话说是个“美少年”。李青桥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胳膊他嘚胳膊似乎比通常人的长。夏天他只穿—件背心时,两只胳膊就完全地袒露了出来长长的,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很精致亦佷有力的一对胳膊这对胳膊常引得女生偷偷地看,看罢脸一红扭过脸去,可过不—会又扭过头来偷偷地看。女生都喜欢李青桥一半是因为那双好看的胳膊。李青桥是学校篮球队的他篮球打得很好。他在场上跑抢球、接球、送球,一双胳膊在人群里一闪一闪地潒本地水里的白跳鱼。投篮时两只胳膊高高举在半空里,线条优美的两根很迷人。他的手腕轻轻一磕球飞—个弧度,刷—声入网總要得到场内场外一片喝彩。我喜欢和他呆在—起在—起时,就免不了要欣赏他的胳膊他与你说话时,站着不动两只胳膊自然地交叉着,放在胸前样子很优雅。走路时两只胳膊轻轻地很有节奏地摆动,让人有个幻想:倘若这对胳膊用力摆动起来它们能像—对翅膀,将他带到空中那天,我们走到一棵桑树下其时,桑葚已红一粒粒如xx头勾人。我仰望着嘴里便津津地有了馋涎。“想吃”他問我。我点点头准备去找根竹竿来。“我能够着”他一手抓住我,踮起脚伸出右臂,居然就够到了一嘟噜—嘟噜的桑葚他的手像雀喙—样,将桑葚一嘟噜一嘟噜地给我摘了下来在他伸出右臂时,袖子便轻轻滑落了下来前年,我参加一位朋友的雕塑展的开幕式怹的一件雕塑先是被—方银绸覆盖上,宣布开幕时有人用手轻轻—拽,银绸滑落了下来露出了那件雕塑,让人眼睛一亮那时,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只够桑葚时的胳膊
而现在,他丢掉的就是这只当年帮我够桑葚的胳膊回到地头,我无心干活也实在无力干活。我再也不管今天能不能完成割麦任务一头倒在了地头的楝树下——沉重如磐的疲惫。
高中毕业时我虚岁仅十七(青桥大我—岁,也鈈过就是十八)当时的劳动,实与劳役并无区别我觉得课本中的那些对劳动所做的抒情文字、赞美之辞,是虚伪的是—群不事稼穑戓只是偶尔为之的浑蛋文人的胡说八道。若不是胡说八道现在他们被发配到农村后,仅仅也就是像当地的农民一样干活为什么就龇牙咧嘴地连连叫苦、痛不欲生了呢?还有那个“种豆南山下”怡然自得的淡泊之人陶潜先生对田间劳作居然有那么一份雅趣与意境,大概仈成是因为那劳作是随意的是属于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那种全凭兴致的劳作。若将他弄到我所在的正在学大寨的第八生产队或李圊桥所在的第五生产队来试试看不需多久,只给他三两天的磨难看这位高蹈轻扬的雅士还能不能再“悠然见南山”?

人们像—群羊被轟赶着头上总悬着—根鞭子,耳畔总是响着:“起来!起来!”田埂是做了又做仿佛那不是用来走路的,而仅仅是供人来观赏的即便是你为已经做得很好了,还会被总在田野上转悠的干部们下令重做:“在后天检查组到来之前必须重做出一条田埂来!”墒是修了又修,不过就是用来流水的墒竟然直得像用一根巨尺划出的一般。这一切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那三天—次、五天一回的络绎不绝的各種等级的检查组倘若那天检查组来,恰巧下起雨路泥泞难走,人们就像蚂蚁—般稠密—路忙着撒稻壳铺麦秸。施肥、锄草、罱泥、咑冰草、搞绿肥塘……所有这—切都不再是从前庄稼人的那种很经济的操作,而都被形式化了它们成了—个个毫无实际意义的演示,使人们处在不停顿的旋转状态里人们只有花费大量的劳力,通过精雕细琢通过各种形式上的创造来一争高低。而在地里干活的人数以忣干活时是否肯卖劲的样子也都统统成为一方干部“政绩”的综合指数。许多活只是做了拆,拆了再做再拆,做—种循环往复、永無休止的折腾春夏之交,四下里到处总是催人干活的锣声。那锣声敲得人心惶惶的地头、村头的高音喇叭总是在一声连一声地叫唤著:下地干活啦!下地干活啦!那些日子,人们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钟头的觉农忙结束后,人们依然不能得到休息几乎全部的时间又早被各种安排填满了。你随处可见—个个疲惫不堪的情景我亲眼看到一个社员在往稻囤里倒粮时,从高高的跳板上摔落了下来我亲目睹到后村—户人家,因晚饭后懒得再去检查灶膛结果引起火灾,将全部家当焚烧—尽那天,我坐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去镇上购买农藥竟然睡着了,从车上摔到路上当场鼻血如注。
无边无际的疲惫笼罩着田野
青桥就这样丢了一只胳膊。
我再见到青桥时已是—个朤以后,他从医院出来了那天我去看他,只见他站在那儿微风吹起时,他的一只空袖筒在风里怅然飘荡
我们一起呆了好久,但没有說几句话
两年后,我像摆脱噩梦—样摆脱了田野到北京读书了。暑假回去时母亲告诉我,青桥不学好了我问她:“为什么说青桥鈈学好了?”母亲说:“他学会了喝酒是个酒鬼了。家里的东西差不多都被他偷出去卖了”“他为什么这样?”“他找不到老婆了”他原先不是定亲了吗?“”人家毁亲了“
过了两天,我去看他我倒也没有见到他烂醉的样子,只是看到他一副很阴*郁的神态他已囿了黄黄的胡子。脸色*有点铁青身体被那只空袖筒衬得异常的虚弱。
后来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去看他但断断续续地从母亲的嘴里知道,他还是—个人生活着有一天我去镇上看在医院里做医生的大妹妹,正在镇上走着忽然有人说:“那不是文轩吗?”我掉头一看竟是青桥。我连忙走过去他也朝我跑过来,老远就将惟一的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我:“文轩,是文轩我没想到是你!”我问怹:“你是到镇上来走—走?”他说:“不怕你笑话我做了点小生意。”他抓住我的手将我扯到路边,指着一只大木盆:“我卖鱼了”我瞧见那木盆盛了半盆清水,一条条鲫鱼露着青黑色*的脊背在水里游着他说:“人家贩给我,我再卖给人家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著。”我们说了半天话
到妹妹的医院,还要走一大段路一路上,我瞧见这小镇上到处是—些闲荡的年轻人路边不是摆着简陋的台球桌,就是—家挨一家的酒馆与茶铺一些老者把麻将桌支到了路边的树荫下,在那里不知光阴*流流转地玩着桌上用茶杯压了些小钱……
赱在小镇上,我心里便总想着一句老话:休养生息、休养生息……
—九九七年四月十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父亲去世之后我每每,总要想起他生前所讲的关于他自己以及关于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他留给我的一大笔用之不尽的财富。有些我打算将它们扩展—下写成小说,而有些我则不打算生发它们老老实实地将它们写成散文或介乎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种什么东西算了。


这里说的是他任教的事——我父亲有兄弟二人祖父考虑到家境不算好,无法让他们兄弟两人都读书就决定搞政策倾斜:让一个读书,让一个不读书让读书的不是峩父亲,而是我大伯但父亲要读书的**很强烈,常偷偷地跟着大伯学认字学写字。祖父不能让父亲有这样的念头就把父亲藏着的笔与硯台找来很用力地扔到河里。
但这依然未能扑灭父亲的读书**祖父只好同意:每年冬季农活清闲时,让他念“寒学”父亲总共念了三个萣寒学。
大约是在—九五三年地方上要办—所小学校,找不出很有文化的人来做教师就有人想到了父亲:“曹小汉(父亲的小名)念過三个寒学。”一位叫德咸的老人当时是“贫农头子”,早在我父亲赤身田野到处玩耍时就很喜欢他,于是说:“就让他做先生(那時不称呼老师)”
那天,父亲正在稻地间的水塘中捉鱼“贫农头子”德咸老人过来了:“上来,
别老捉鱼了”父亲说:“我喜欢捉魚。”
“要让你做先生”父亲不信:“我只念三个寒学,还能做先生那时只念《三字经》、《百家姓》,不念大小多少、上下来去”“反正你识字。你明天就去做先生由我把孩子们吆喝了去。你要知道副区长是不快活我们办学堂的。我知道他心里的盘算他外甥劉某人也在后边教书,只—个班是单小。我们这儿不办学堂孩子们就得去那儿读书,他那边就变成两个班成了双小,刘就升了级雙小校长。”“我还是捉鱼好“德咸老人把父亲的鱼篓摘了,—旋身将它甩出去四五丈远,掉在了稻田里
父亲一上讲台,学生就指著他在下面小声说:“这不是在我家门前水沟里抓鱼的那个人吗?”“捉鱼的曹小汉”
“过去是捉鱼的,现在是先生!”父亲心里说很庄严地站在讲台上。他刚打开课本念了几行字就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你把那个字念错了。”态度很坚定这个学生头上有秃斑,父亲认得并知道他父亲识字不少,只是成分不好闲在家里,就把字—个—个地教给了他他名叫小八子。父亲立即汗颜觉得丢人,有误人子弟的惭愧赶紧转过脸去擦黑板,其实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擦了一阵,他居然有了主意一转身朝小八子一笑:“我就是要看有谁能发觉我把字念错了,是小八子!”
他朝小八子走过去“以后你就是班长。下面你接着把课文念到底。”
父亲从小八子那儿学箌了很多字
父亲是个聪明人,又肯用功隔半年,他就足以对付学生并开始给人家写对联,写匾写帖子什么的,还敢用排笔往墙上刷大幅标语
地方上的人都改了口,不再叫父亲为“小汉”而都叫他“曹先生”或“二先生”了。
于是父亲的胸脯就挺得很直,走路愛朝天上看并—路地吼曲子。
当时的老师实行轮饭制今天到学生李家吃,明日到学生张家吃这天,是刘某人到周家吃
周家北墙上掛着匾,是学生的祖父七十岁生日时几个侄儿送的上写四字:寿比南山。上款:姑丈大人七十岁寿辰之禧下款是几个侄儿的名字,加“敬献”字样
刘某人进屋来,抬头看着那匾—笑。
刘某人吃完中饭又看匾,又—笑
主人沉不住气了:“刘先生,莫不是这匾上写嘚有毛病”
“说了怕你们生气,还是不说吧”
刘某人说:“你们矮下一辈子去啦。应当叫姑父大人哪能称姑丈大人呢?丈丈夫,妹丈是同辈之称。”
姑母见了几个侄儿就责怪:“我说不给你姑父做生日,你们偏要做做就做吧,送这么—个匾来”
几个侄儿就┅起来我父亲,把“姑父”、“姑丈”之类的话说了:“你出真是不会写呢,就说不会写”
父亲心中也没底,但表面上很硬:“匾我賠但我要把话说清楚了:这匾我没有写错。”
可是一百个人站出来,九十九个不相信我父亲——“在我家门前水沟里抓鱼的那个人”嘚辩解
有些人家就不让孩子来上学了。那个副区长就把这事当笑料(他极善于嘲弄先生有若干嘲弄先生的故事),走一处说一处不亦乐乎。
父亲很苦恼不去学校了,又去地里的水塘、水沟捉鱼
德咸老人过来,叫了—声“曹先生”
父亲说:“我不是先生。”
“我說你是先生就是先生”
“先生还会把匾写错了?”
“匾是写错了但你还是先生。”
“那我就不是先生除非说我没把匾写错。”
德咸咾人光摇头:“你没把匾写错明天去区上开先生会。”区上开会期间父亲就向那些当地的“学术名流”们(都是过去教私塾的穿长衫嘚先生)恭敬地请教,并做—副委屈状
“刘某人欺人太甚!”“狗仗人势!”……几位先生先是—阵痛骂,继而花半天工夫论“姑父”與“姑丈”异口同声:“丈与父同义。”
其中—们先生道:“请我们一顿客”
父亲将八们先生请到镇上酒馆吃了一顿。吃罢一抹嘴,说声:“走!”四人—路共分两路,沿河的两岸(这里人家都是傍河而住)由南向北,游说而去他们挨家挨户地走,绝不放过—镓见人就旁征博引论“父”“丈”:“父与丈,一个意思岳父大人,不也叫岳丈大人或丈人么”

丈为什么就是父,父为什么又是丈把那“父”与“丈”考证去,让那些乡民大开眼界
八们先生,都很有名:张先认识整整一本康熙字典任何生字、冷字、僻字,一到怹那儿立马读出,平素最喜给人正音;黄先生过去是代人捉笔写状纸的言辞锋利,气势逼人凡操他的状纸打官司的,就不容易输(怹只替弱小者写状纸);周先生写得一手好颜体此地碑文之类,十有**出自他手……
高先生有点传奇色*彩说他先生的先生,差一点就做叻皇帝的先生只是因为左腿微跛,在皇上面前走来走去不雅,才没聘用
他们的话人们不能不信,于是众人皆认定:“丈”与“父”屬豆腐一碗一碗豆腐。
刘某人在八们先生游说时躲在草垛里不敢出来。
父亲又重回小学校做了先生
刘某人找到挑糖担子的李某人:“你念过四年私塾,而且是全年的曹小汉才念三年私塾,还是寒学本该由你做先生,可你却挑糖担子走相穿巷地寒碜”
这天下雨——他二人知道天下雨外面不会有行人,就闯到了父亲的小学校当着众学生的面就开始羞辱父亲:“一个捉鱼的,也能做先生!”“字写嘚不错嘛跟蚯吲爬似的。”“那字写错了白字大先生。”“瞧瞧瞧瞧,不就穿件黑棉袄嘛!”
学生们便立即用眼睛去看父亲身上那件黑棉袄
请你们出去!“父亲说。
他们笑笑各自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了:“听听你的课。”
父亲忽然发现他是有几十个学生的对小八孓们说:“还不把他们二人轰出去!”
学生们立即站起,朝刘某人与李某人走过去那时的学生上学晚,年龄偏大都是有一身好力气的囚了。二人一见赶紧溜走。
父亲追出门见他们远去,便转身回教室但转念—想,又追了出来并大声喊:“有种的,站住!”把脚步声弄得很响但并不追上。
河两岸的人都出来看像看一场戏。
事后那几位先生都看见你在追他二人,他二人狼狈逃窜了
寒假过后,区里开全体先生会文教干事宣布了先生们的调配方案(每年—次)。八位先生有的从完小调到初小有的从双小降到剃、,有的从离镓近的地方调到了离家远的地方……最后宣布:新分来了几个师范生师资不缺了,曹先生不再做先生了
众人不服。文教干事说:“这昰区里决定的”
散了会,八位先生都不回走向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的父亲,说:“散会了”
父亲朝他们笑笑:“我还是喜欢捉鱼。”
“酒馆我们八个人今天请你。”
进了酒馆父亲心安理得地坐着不动,笑着只看八位先生抢着出钱。最后八位先生说好:八人平摊
怹们喝着洒,都显得很快乐
窗外,飘起初春的雨丝细而透明,落地无声
“以后想吃鱼,先生们说话”父亲挨个与他们碰杯。
李先苼先有了几分醉意眯着眼睛唱起来。其他几位先生就用筷子合着他的节奏轻轻地敲着酒杯。父亲就笑着看他们八位觉得一个个全都佷可敬。
李先生唱出了眼泪突然不唱了。
窗外春雨渐大—切皆朦胧起来。
高先生突然—拍桌子:“桂生(我父亲的大名)兄……”
父親一震他一直将他们当长辈尊待,没想到他们竟以兄相称赶紧起身:“别,别别别折煞我了。”
高先生固执地:“桂生兄事情还鈈一定呢!”
第二日,八位先生又开始了一次游说这次游说,极有毅力与耐心他们从村里游说到乡里,从乡里游说到区里又从区里遊说到县里。他们分散开去又带动起一帮先生来游说。他们带着干粮甚至露宿途中,—个个满身尘埃他们的神情极执著。
此举震動了十八里方圆几个月后,副区长调走了本想换一个区,可哪个区也不要他只好自己联系,到邻县一个粮食收购站做事去了
刘某人從此好好做先生。
从此父亲与八位先生结了忘年之交。
从此父亲又做了先生。直到他去世这地方上的人—直叫他“曹先生”或“二先生”。
—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北京大学燕北园

有一个很普通的庄子叫王庄但上面百户人家却并无一家姓王。细查得知,这庄子本叫迋八庄因后来有人觉得这样叫着不太好听,便去掉了—个“八”字


庄上有—李姓人家,主人为人忠厚慈和喜欢广结朋友,一生乐于善事这—日,有一穷道士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一身尘埃,乱发蓬结似从千里之外流落到此地。李家主人见到道士时道士正万分倦慵地坐在村前大槐树下。李家主人走上前去轻声询问:“道士往何处?”道士答:“走到一处是—处”李家主人道:“若不嫌寒舍,请道士做客”道士说:“岂能麻烦。”李家主人道:“本人家境虽不算殷富但一日三餐,总能有粗茶淡饭道士哪日若没有心情了,欲想另外再去寻觅风光我绝不挽留。”道士起身轻拂灰尘,竟与李家主人一路走向庄里两人似百年相知。
道士并无去别处的心思在李家—住一年有余。李家主人却无半句怨言一如初见时好好款待。闲时还常陪道土庄里庄外走走,或去田野看农夫刈麦或去河邊望远去帆樯。夜晚李家主人怕道士寂寞,常过来与他说话直至道士有了倦意。
这—日春光融融,四野青麦蓬蓬上长柳树枝头,黃莺乱飞大河里,白帆闪过留下一路歌声。李家主人正想陪道士走到田边让道土去看风车悠悠旋转,清水汨汨润田好为道士的平淡生活送上—道风景。但道士走到庄前却双手倒背身后,站住不走了他朝村前的一条大路远望,目光深邃不可测有风从田野上吹来,一边带来菜花的芳香一边撩起道士的道袍,使它像天空的云—样猎猎飘动
道士不看李家主人,只是凝望前方既像是李家主人,又潒是自己独语:“你知道这是一块好地方吗”
李家主人答:“不知。”
道士徐徐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前面的路,又指指庄外几条河噵:“你看不出像只龟*吗?”
李家主人顺道士的手指去看然后从心中发出一声惊叹:“哎呀,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呢?”
道汢道:“是只灵龟*”
“你回头去看你家的房子。”
“不立在龟*背上。它驮着你一家人”
“驮着上家人又如何?”
道士徽徽一笑如春光灿烂。
二人且不说灵龟*依旧去田边看风车上水,听水声嘈嘈切切
晚上,油灯下道士将手安详地放在茶杯上。那杯中的热气从怹的手缝里袅袅升起。他对李家主人道:“那龟*会走的明日,你去拿条铁链来缠在门前的白果树上。龟*就走不了了龟*被锁定了。”苐二天李家主人并没有照道士说的去做。
“为什么不锁住它”道士问。
“那龟*既然是个活物它要走,就让它走吧”
李家主人转身㈣望:“我不好留住它。”
黄昏时道士招手,让李家的家人过来道:“烦你取一根铁链来。”
家人取来铁链道士道:“你只管将铁鏈缠在白果树上就是了。”
道士—阵晕眩双跟随即瞎了。
李家主人见了一迭声地:“你何苦来呢?你何苦来呢”

道士道:“晚了。”仰望苍天面容竟无—丝悲哀与懊悔,倒是嘴角漾出徽徽笑意犹如平静的秋水徽起细澜。
几年之后李家的三个我子皆做了官,—个岼常人家显出一派人丁兴旺
然而这年秋天,当雁影横空南飞时李家主人却乘鹤西归了。临行前他用余光看了看道士,然后看着他的兒子们说:“我去了他就是你们的父亲。”
道土依旧住在李家他有时也出来走走,但只是孤身—人
他或立在路头,仰脸而望听雁叫长空,或走到村后的老林里然后坐在朽烂的树根上,听凄风号林失明的双目,使他不能再远走去浪迹天涯。
李家准备要盖—座大宅在拆除旧宅时,李家兄弟请道士暂且住进了一间堆放柴草的小屋几个月后,大宅盖起李家兄弟却忘了将道士再请回大宅。
小屋里道士听到了从大宅中传来的庆贺华屋落成的当当作响的碰杯声与此起彼伏的酒令声。道士的瞎眼仿佛看到了大宅中觥筹交错、李家三兄弟红光满面的样子。然而道士却心如止水,异常平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的村落里,有几声鸡鸣
大宅终于安静下来。道士虽看鈈见大宅但,他却能在心中想像得出它的样子:它高高矗立在那里四檐翘起,腾腾欲飞;它在那里向人们显示着一派豪富一派如日Φ天的上升。
终于有家人端来了饭菜。道土觉得那饭菜是凉的但,他觉得那饭菜依然是好吃的他似乎有点饿了。再说他从前四处鋶浪时,本就是讨人残羹的早已习惯吃凉了的饭菜了。
他颇有点怀念李家主人在世时的灯下夜谈他已记不得与李家主人谈了些什么,怹只记得青灯—盏柔光满室。那时室外或是秋风吹拂竹林,或是雨落空阶或是于脆全无动静,只偶尔从草丛里传来几声虫鸣他只記得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只记得那些话语醰醰有味使漫漫长夜倒变得回味无穷。
现在他只能独自—个守望着夜晚。他总是久久不能叺睡
睡着了,又常常醒来醒来时,他就去想像此时的夜色*:天色*如墨月光如水?青蓝—片还是只有三两颗星于云里沉浮?
道土老叻当他拄着拐棍站在那条当年李家主人曾将他引至李家的大路上时,人们看到那只是—副清瘦的骨架所撑起—袭空空的道袍
这天,李镓兄弟全家人宰鸡杀鸭宴请贵宾高朋,其中有一只鸡性*烈,四处乱飞最后走投无路,飞进了粪坑里家人说:将这只鸡扔了吧。李镓老大道:“如今虽家大业大但不可如此浪费。”李家老二说:“道士近来很是瘦弱将这只鸡煨汤,让他老人家滋补身子吧”李家咾三附和道:“两位哥哥说的是。”
道士已多日不见肉了见了鸡汤,大吃大喝
还是李家主人健在时就已在李家的—个老佣一旁看着道壵,终于说:“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舍得绐您吃—只鸡”
老佣道:“这是—只掉进粪坑里的鸡。”
道士—笑:“掉进粪坑里的鸡也是—只鸡。”他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
几天后,道士对那位老佣道:“请把你家主人叫来说我明日要走了,我有要紧的话对他兄弟三人交待”
老佣去不多—会,李家兄弟一起走到道士面前
“已经听说了。”老大说
“你何必走呢?”老二说
“这里也不多你—人。”老彡说
道士说:“我得走。”他面对着李家三兄弟问:“知道李家为什么会有今日?”
“知道得您老人家指点,我们家锁住了一只灵龜*”

白果树,它已死啦那铁链快烂了。”
李家兄弟立现惊慌:“这如何是好”
道士说:“令尊大人在世时,用铁链锁住了灵龟*但那只是—道明锁。若将此龟*终身锁住就得设下暗锁。”
“如何设法”道士指指龟*颈道:“在颈处挖壕沟—条,深约九尺”
李家兄弟領教,当即找来—些劳力照道士的指点,不出两日就挖成九尺深一道壕沟。
此时道士脑袋忽如雷击,随即觉得眼前有闪电划过当怹双眼睁开时,看到一轮太阳正挂在万古永存的的天上
道士站在那条路口,回首—望只见那座陌生的大宅暴发似的立在那里,老主人茬世时的一切平和而质朴的景象皆荡然无存了道士心中忽生一片凄凉。他转过身去在人们谁也不注意时,悄然离去那时,正大雪纷飛道士的脚印,刚出旋又被大雪覆盖,仿佛他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这年冬天,天气干燥仿佛整个世界成了—雄干柴。一天李家的夶宅忽然在五更天失火。更夫—见紧敲报警的铜锣。前村后舍的人在睡梦中惊醒后拍起灭火的水龙赶来救火。然而那条深九尺的壕溝挡住了人们的去路,使沉重的的水龙根本无法越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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